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褴褛时代的火焰凌霄 ——刘文彩三姨太凌君如身世揭秘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9-11)抖音千粉号81

   来自宗场乡大棬子的丽人

   早晨一直下着小雨,水雾的丝绒从金沙江与岷江汇流处的旷达水面蒸腾而起,也将合江门码头以及长江起始点的地标广场笼罩在久远的历史迷雾中,置身其间,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今天是2009年的元旦,宜宾的市区已经在细雨的渗透下苏醒起来,但唯有这俯身大江的合江门一线,似乎被一两声汽笛声牵引着,隐隐绰绰地滑向了江心…冠英街的青砖风火墙不断将水雾抬高。墙壁上的灰雕花卉和祥云宛如梦游,它慵懒而卷舒,朝里而卧,只把弧线妙曼的肩背和绿腰转向凹凸不平的石板甬道,这倒影立在石板上的水洼里,宛如事物的背面,在斜依的房檐阴影中,有一种步步生莲的韵致。

   因为在报社的工作关系,我到大邑刘文彩庄园采访过多次。记得2005年夏天陪北京作家祝勇到庄园采访,站在凌君如的几幅老照片前,祝勇停留了很长时间。凌君如的眉毛浓黑粗短,与瓜子脸并不相配,上嘴唇丰满,而下唇过薄,鼻子具有川人特点,鼻梁矮平,缺乏立体感,但烫过的头发却枝蔓袅娜,挽住了一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老练。祝勇也认为,从五官长相看,凌君如并不出色。她没有一张露出笑意的照片,也毫无1930年代交际花那种特有的烟视媚行,黑白照片上,她显得文而不弱,宛如一支凌霄花,被那旷达的黑暗所支撑,才没有从镜框边缘逸出。从她刘海遮掩下的眉梢里,反而飘浮着一脉忧伤底色中的沉静。这对于一个偏僻乡野出身的弱女来说,不能不承认她的历练已经打熬到了相当火候。

   刘文彩一生共娶了5个女人,发妻吕氏,正室杨仲华,姨太太凌君如、梁慧灵、王玉清,当然还有一些姿色卓异的女人穿插其间,只有杨仲华育有子女。叙府时代的刘文彩最喜欢凌君如,凌君如带给刘文彩的,是一种令玉山倾倒、令金河澄清的噬骨魔力。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宜宾城大约有四五万人,加上自重庆、川南、滇北逶迤而来的从事商业贸易以及众多的鸦片贩子、掮客、大爷、赌棍、戏子、娼女,宜宾城的人口也在五六万人左右,他在宜宾权势鼎盛时期,社会上传说他有所谓“四熊”、“二壶”、“四副官”,号令一出,官道黑道,莫不风从(笑蜀《刘文彩真相》,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146页)。每到夜晚,各个公口、烟馆的灯笼一亮,整个叙府俨然是刘文彩麾下的盛大夜宴。这等声势,找几个姿色出众的女人易如掌上走水,但世界上有些事情,尤其是情事往往不在生活逻辑的掌控之内。男人就像金沙江里的漂木,横冲直撞之余,突然在水面徘徊不去了,他围绕一个平静的、永无休止漩涡跳起了笨拙的狐步舞。凌君如的漩涡宛如黑洞,真把刘文彩卡在那里,让“土老帽”刘文彩露出了塌陷的肋骨。

   涉及凌君如的所有文字资料上,均异口同声地指出,她出自娼门,乃是叙府名妓。而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据宜宾民间文化学者丁芝萍的田野考证,凌君如的弟弟凌寿勋(应作“凌受勋”。他改换过很多名字,这是使用时间最长的一个)曾对她亲口讲述说,凌君如出生在宜宾县的象鼻镇的镇上,生父姓张,但据宜宾市翠屏区政协文史委员会未刊资料《存稿精选·刘文彩专卷》中,孙望山先生于1983年6月12日提交的手稿《刘文彩二三事》一文(原文1800字,王国瑚先生于2000年3月16日重新审理)明确记载,凌君如本姓喻,宜宾象鼻场街上人,生父与后来的凌友臣均是袍哥中人,丈夫死后,母亲曾胖子带着凌君如嫁给宜宾县宗场镇凌友臣(有成)后,始改名换姓。可以肯定,母女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母女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多,后来母亲与凌友臣所抱养的几个弟弟,年龄竟然比凌君如小十几二十岁。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凌君如也是如她的兄弟们一样,是凌家抱养的。

   根据宜宾宗场乡凌姓家族的排行,清乾隆庚申年(1740)“编班二十字”记载,按照“均受生成慧,群沾富教公,传家惟孝敬,积善自昌隆”字辈,由此推断,一般文字资料写作“凌君茹”是望人生义的,应该作“凌君如”才符合实际,但真名不显已经多年,本文也只好从俗。编班二十字编班二十字

   养父凌友臣何许人?凌友臣乃是叙府袍哥“叙荣乐”里跑二排的干滚龙,据说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凤栖《小老丈人与“和记”赌场》,见四川人民出版社《龙门阵》1987年5期,63页)。在“干馋”过日的岁月里,他跑过马帮,也经营过茶社、旅店、川戏班子,但主要是为盟主两肋插刀,也为地头蛇干些“下事脚”的拉皮条、安排烟馆、找东西、勾兑关系的勾当,从中牟利。这等“跳滥坛”的货色,肩膀扛个安了滚珠的脑袋,手脚发痒,两眼喷火,面对一个与自己非血缘关系的吃闲饭的俊俏女儿,能够干些什么,完全可以推论出来。

   值得一说的是,哥老会源于四川,是近代中国活跃于长江流域,声势和影响都很大的一个秘密结社组织。在四川的哥老会被称为袍哥,而“哥老会最赞扬和称道的是‘值价’。‘值价’是所谓临死不求饶,挨打不喊痛,也叫不‘拉稀摆带’。‘值价’的被官府拿获,任你严刑拷问,绝不泄露会中秘密和指出同伙。如不值价,就不算袍哥”(何俊民、何嗣源、蒋紫垣等《宜宾哥老会》,见《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六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1版,461页)。凌友臣的社会交往和生活环境,对凌君如无疑有影响。袍哥的剽悍、坚韧以及面对“三刀六洞“的淋漓血气,在凌君如后来的岁月里,逐渐焕发出与命抗挣的底色。

   到达宗场凌家时,凌君如的年龄大约在11岁左右。那个年代的人总是成熟得过早、过快,艰辛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可以让人成为易耗品,就像投之入水的一幅美轮美奂的绵竹年画,春花秋月的纸上遣兴,迅即化为了纤维的丑陋和褴褛。

   学者笑蜀在《真相》中引证了一个资料,说凌君如“智慧超群,能歌善舞,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其娇弱羞柔的媚态,袭人魂魄。”而长期居住在大邑安仁镇、在安仁镇中学当了几十年语文教师的胡嘉老先生著文指出,凌君如具有初中文化,能歌善舞。她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剪短发,娇姿百媚,口齿流利(《刘文彩的婚外恋》,《成都掌故》(第二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9月1版,635页)。这等风月技术,不可能天赋灵异、无师自通,就像西施被越国委以复兴大任之后,曾专门请老师对其“教以容步”。这是什么意思?“容步”不是学习表情与猫步,这是特指中国古代神秘的媚术。这种取悦于他者、进而对自身施以全方位的的媚术革命,体现为个人内与外均被他者宰制。这里的“容”,可以理解为三层意思:其一是从外美其姿、自内丽其容;其二是容忍、包容他者的一切;其三就不好说白了,显然与性事有关。单这几点来说,肯定比死难。因爱(或伪爱)而容忍一切献出一切,是漫漫长路,远没有一死了之的爽快与英武。面对“他者”,西施的身体越来越抓不住那些滑腻的信念。无数的行政指令在她玉体上打滑,被香汗越冲越远;而对凌君如来说,这个“他者”,就是各种地头蛇、袍哥大爷、江洋大盗从她身体上呼啸而过之后,扔下的一点钱财。显然,她要低级得多。但也因此她获得了比钱财更富足的底层智慧。

   至今没有明确的资料可以证明,凌君如在宜宾的“台基”里讨生活。“台基”和一般的妓院不同,不挂牌,不对外公开营业,来者务必经熟人介绍方能接受服务。这种来自十里洋场的风尚,也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成就了叙府的繁荣与通幽曲径。

   据宜宾市翠屏区政协文史委员会未刊资料《存稿精选》中,收有一篇寄自“宜宾县草堂公社白杨大队柳村生产队”署名“严骧”于1989年元月提交的手稿《刘文彩与敲门捐》(原文1300字,王国瑚先生于2000年3月16日重新审理),从行文模式推断,成稿时间应该在“文革”时期。文中指出,凌君如是宜宾县立女子中学(现宜宾市二中,位于女学街)的学生,在学校已是名噪一时的“校花”,并且“作风不正”。是否毕业,文中没有提及。如果这个记载真实的话,就有些意思了。1926年巾帼女杰、抗日英烈赵一曼也曾在这所学校就读,从时间上推断,她们极可能是同学。金沙江泥沙俱下,谁能料到日后她们的人生之路,竟有云泥立判之别呢?

   至今宜宾的老人们,还能绘声绘色讲述凌大是如何一步一步“做大”的,众口沸腾,难免就有多个版本。毕竟,“跑滩匠”凌友臣与“叙南王”刘文彩之间,尽管同居一城,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不亚于从叙府赶赴十里洋场上海。

   综合几个民间版本,分析起来,应该是凌君如首先成为了叙府“四路诸侯”之一曹荣光的情人,开始涉足风月。东路区团总曹荣光升任了宜宾县征收局局长,对刘文彩感恩戴德,设宴款待,让凌君如作陪。刘文彩如见天人,人立即呆了。曹荣光看在眼里,将凌君如拱手献出。就这样结成一对“神仙眷侣”。这是笑蜀在《刘文彩真相》一书里的说法。

   但我以为,流淌在宜宾民间的百姓说法更为合理。凤栖在《小老丈人与“和记”赌场》指出,凌友臣看准了凌君如的姿色,但必须寻找识货者。他到线子市本地最大的烟馆“北园”找到了另一“诸侯”“虞某人”,希望“虞某人”调教、通融。这人就是虞汉逵,本就是袍哥“叙荣乐”的头面人物,凌友臣的顶头上司,向其求助,也合情合理。虞汉逵时任叙府北路区团总,后来做了宜宾县财务局局长。但凤栖的说法仅是孤例,无法证实。

   总之,在袍哥大爷的授意下,凌君如旗袍裹身,削背蜂腰,纤颈凝脂,变得花枝招展。她出入江湖场合,不但学会了裹烟、吃烟、打牌和酬宾待客,也结识了叙府众多浪荡公子和重庆来宜公干的军界俊彦,为她动荡闪跌的感情史埋下了巨大的伏笔。

   当时叙府城内,最豪华的交际场所就是上百家鸦片烟馆。名气最大的几家,如位于走马街的“大来烟馆”等等,冬有火盆、烘柜、棉被、皮褥,夏有凉枕、凉席,“小卖部”还供应名茶、上等香烟、糖食、水果(宜宾市政协文史办《宜宾烟祸纪要》,见《近代中国烟毒写真》下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156页),设施一流,成为了当地的上流社交场所。在这一氛围里刻苦自修的凌君如,我们无法得知她的心情,但根据她频繁出没这些场所来看,她很快适应了这种氛围。她什么时候可以出山斗法呢?

   一般规律是,因为吸鸦片毒瘾太深的男人,会从生理到心理逐步变态,并成为一种畸形的感情:借鸦片的羽翅而凌空高蹈,难以回到地面,因为损害了身体,逐步把性的生理需要转化为精神性的敏捷和睿智。但问题在于,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开始阶段,幻觉甚至可以把绵羊变成雄狮。而自称“抽耍耍烟”的刘文彩更概莫能外了。

   这几乎是必然的:一当“牛高马大”的刘文彩在烟塌上见到凌君如,如见天神。凌君如抛弃了本地土话,已经可以操一口纯正的成都腔,银盘走珠,让刘文彩倍感震惊。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就等于玉女把他活生生的从天上拉回到黑暗的大地。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突然发现,原来黑暗的大地玉体横陈,不可方物,简直具有“烂柯”的销魂美学 。哦,真是别有洞天。

   冠英街的凌大

   刘文彩入驻叙府的时间在1922年冬天,第一个职务是接任叙府船捐局局长。1925年,刘文彩升任叙府百货统捐局局长,兼四川第四十二区烟酒专卖局局长。刘文辉收编杨森残部,实力大增,防区由宜宾一隅扩展到乐山、眉山、仁寿一带。年仅三十岁,即身兼全省军务帮办、第九师师长并兼领第三十一师,实力仅次于四川头号军阀刘湘。为了控制四川,统摄各地,1925年底刘文辉将帮办公署、第九师师部设于成都,刘家军的精锐亦随之移驻川西坝子。叙府城防交给第六混成旅旅长覃筱楼,行政财政诸权则尽落刘文彩之手。刘文彩自此独当一面。兄弟俩各自大展拳脚,但却彼此互通消息。他们有一条专用电话线,每天至少通话一次。

   由于老是受兵痞覃筱楼的气,让刘文彩脸上无光。1929年刘文彩就任“川南水陆护商处处长”,马上用这批拨付的武器组建了护商大队和手枪连。1930年春,刘文彩正式组建二十四军第十八团,自兼团长,1931年下半年,刘文彩又组建二十四军第四十一团。所需武器全部由刘文辉拨付。主要军官也由刘文辉从成都军校毕业生中选派。后来刘文辉发布命令,成立“二十四军叙南清乡司令部”。1932年1月15日,刘文彩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中将司令”的宝座。

   由于老是受兵痞覃筱楼的气,让刘文彩脸上无光。1929年刘文彩就任“川南水陆护商处处长”,马上用这批拨付的武器组建了护商大队和手枪连。1930年春,刘文彩正式组建二十四军第十八团,自兼团长,1931年下半年,刘文彩又组建二十四军第四十一团。所需武器全部由刘文辉拨付。主要军官也由刘文辉从成都军校毕业生中选派。后来刘文辉发布命令,成立“二十四军叙南清乡司令部”。1932年1月15日,刘文彩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中将司令”的宝座。刘文彩的确具有“厚黑学”的秉赋,他利用几次机会拉拢覃筱楼身边的将领,让其出丑,最后迫使刘文辉让覃筱楼下野,这样,诺大的叙府成为了自己一手遮天的禁脔。尽管读书甚少,但一个人财势一大,就难免要附庸风雅。刘文彩也不例外。他立即在冠英街买下了一座拥有三层建筑的公馆供凌君如居住。推窗,岷江娴静温柔,如窈窕淑女;金沙江粗犷刚烈,像铁血男儿。二水在合江门相拥而泣,云雨而东……这样的景观,让伫立窗口的刘文彩面带微笑,露出了罕见的慈祥。而这幅模样,我们在后来文彩中学的开学典礼上就一再目睹了。

   推算一番几个当事人的年龄是很有意思的——凌君如大约在16岁时被刘文彩相中,随后“和记保险赌场”在叙府栈房街、走马街、外南街交汇处十字口的火神庙里开业,对外的名称仍是“和记茶社”,遂成为川南最大的赌场。刘文彩投桃报李,“小老丈人”凌友臣于是成了赌场总管,时间是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刘文彩生于1887年,推测他把林君如置入麾下时,应是1929年,刘文彩时年42岁左右。凤栖在《小老丈人与“和记”赌场》一文里指出,凌友臣比刘文彩小得多,彭余罄《宜宾“和记保险赌场”》一文也持此说(见《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1版,383页),但丁芝萍走访宜宾宗场很多老人,认为凌友臣生于1890年,仅比刘文彩小3岁,那么凌友臣的年纪约在三十七八的样子。而凌君如的出生时间大致在1915年左右。凌、刘年纪相差三分之一世纪,不但在那个年代甚为平常,即便与如今珠联璧合的82岁的杨振宁和28岁的翁帆比较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耳。

   新版《宜宾市志》记载说,冠英街位于宜宾城区东部,东起合江门,西接寿昌寺。全长204米,宽3.5米。两旁多是清式民居建筑,古色古香,具有中国传统民居特色,原有观音阁,因之得名“观音街”。1940年“雅化”街名,以谐音取名冠英街。旧时,此街富家公馆林立,大体为砖木结构平房或一楼一底楼房,且均有石柱大门,四面风火砖墙。院落多为两进或三进的四合院。其布局设计甚有特色,门窗雕刻十分精致。而实际的情况是,前几年为修建地标广场,拆除了冠英街临江的一截和望江楼,也包括刘文彩为林君如购买的大院。加上“破四旧”时期拆除的刘文彩公馆,这等腰斩之举,就等于打断了街道的气脉和脊骨。如今,仅剩的“墨庄遗庆”大院相对完好、也最为气派,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只是将“墨庄遗庆”几个字用泥封了起来。1980年代中期在这个大院拍摄《梨园春秋》时才将泥去掉,以至于很多游人误以为这就是刘文彩的公馆,其实,真正的刘公馆是“墨庄遗庆”的对门所在,为冠英街8号,即如今仅剩一层单墙的“假屋”。据宜宾民间文化研究者丁芝萍考证,“墨庄遗庆”的房主为一刘姓中医,不知什么原因,房子落成后却并未居住,后来几几度沧桑,成为了如今独撑冠英街的门面。

   常识告诉我,“墨庄”一典,普及之功源自名将岳飞。南宋高宗赵构绍兴六年十月(1136年)左右,岳武穆率部西征时路过永新龙田,为感谢刘钦之子、驸马刘景晖饷军之热情,遂书写了“墨庄”二字相赠。“墨庄”意为藏书之室,比喻藏书之富。典出宋代文人刘式有藏书千卷,称为“墨庄”。我抬头望着这座东西风格合璧的建筑,推想房主那诗书传家的情怀,但眼前倒马桶和收垃圾的人,带着一脸的睡意和踉跄步伐从门洞里进进出出,似乎不是刚刚醒来,而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菌株植物。我索性闪进大院,探头探脑,东问西问。

   雕栏边斜靠铁皮炉子和鸡笼,上面铺有菜板和锅碗瓢盆,还立起一排遥遥欲坠的蜂窝煤,巨大的花缸碎成几块,有的成了磨刀石,有的则成为长满滑腻青苔的台阶。桢楠原木的垂花和镂空斜撑在油烟的熏陶下,依然可见木质的典雅。十几户人拥挤于此生老病死,拐杖、垃圾桶、嗒嗒滴水的衣服和老化的密如蛛网的电线,已经把“墨庄遗庆”彻底消解了,成了地道的大杂院。

   我听到几声熟悉的自贡口音,在一个角落萦回。那是一个身高不足1.5米的老人,嘴里念念有词,佝偻着腰杆在打扫走廊,这让她显得更矮。她转过身来,脸上密布的老人斑显得十分刺眼。老人叫戴淑华,自称今年82岁,出生在富顺县的流水沟(今永年镇),已经在此居住多年。谈及刘文彩和三姨太凌君如,老人浑浊的眼光渐渐飞起了几缕清泉,这让她的眼神进一步迷离,难以捉摸:“那个时候,我们是见不到刘老师的,但凌大我见过一回,那是因为我到宜宾‘走人户’看妹子。我的妹妹戴顺清15岁来到宜宾,因为聪明漂亮,被凌大选为贴身丫鬟。我还记得进入凌大的公馆时情形,蒸笼垒起有一丈多高,冒着热气,蒸好的鸡鸭,筷子一剥,骨肉分家,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啧啧,好阔气啊……凌大的几个丫鬟都被她改名叫‘白花’、‘红花’,我妹子盘子生得好,人又乖巧,名字就被改成了‘爱娜’……”老人的驼背似乎挺直了些,老人斑的间隙里飞起了罕见的红晕:“凌大呀,是我一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很瘦条,个子高,哎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在川南方言中,排行老大的娃儿,不分男女,往往把排行“老大”读作“旦”,并加以儿化音。至于大邑刘氏庄园博物馆在展品说明书里,注明凌君如又名“凌妲”,显然是无中生有,这不过是希望借助于“妲己”的狐媚来隐射凌而已。成都老报人车辐先生指出,川南人卷舌音重,凡“二耳韵”发音的字,他们都有一种复合垫音,如猴子,他们读“猴沙儿”(《川菜杂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1月版,149页)。因此,娃儿依大小排行读为:旦儿、二儿、沙儿、四儿、碗儿、陆儿、七儿、把儿、酒儿,外地人一听这“旦儿”字就诗意飞扬,进一步附会为凌大出生梨园世家,是唱川戏的旦角,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另外,无论是“他”还“她”字,本地人读作“拉”,“爱她”其实是“爱拉”,容易让听者误以为是“爱娜”。其实,即便是当时堪称叙府时髦风标的凌君如,也不可能如此洋化。

   戴淑华口齿清楚,继续讲述着她妹妹后来不堪凌大欺凌、深夜靠两盏马灯坐轿子狂奔150里逃回富顺流水沟(即现在的富顺县永年镇)的细节,细致而生动,而且合情合理,宛如明代的传奇。我静静听,没说什么。其实,单是戴淑华讲的时间就出现了明显矛盾。戴淑华自称今年82岁,妹妹才七十八九,至多出生在1929年,如何在1930年前后充当丫鬟?何况再过两年,刘文辉与侄子刘湘为争夺地盘爆发了“二刘之战”,刘文辉川南失利,1932年秋,刘文彩携凌大等人也被迫离开了叙府。

   2009年1月中旬,我再次来到“墨庄遗庆”找到戴淑华老人。这次,她只是淡淡地说,“哎呀,老了,记不清了……”一阵江风吹来,老人泛红的眼睑立即淌下了泪水。我想,老人毫无撒谎的必要,但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颠东”了,把自己的年龄减小了十岁?还是把一些道听途说归总,成为了自己与妹妹的经历?何况,当凌大的丫鬟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呀!我告别老人,仍不死心。一头扎进冠英街6号院子,开始采访一位叫卢国芳的老人。恰好,她也是82岁。

   卢国芳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从面相上看,她至少要比戴淑华年轻十岁。她肯定地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刘老师”,只见过凌大几面,时间大约在1931年以后,因为那时她也是个懵懂的娃娃。她清楚地记得(也许加入了她父母的一些描述),凌大比一般人略高一些,估计身高在1.65米。她的包车上有两个金亮的铜铃铛,黄包车在石板路上跑,老远就听见铃铛声,跑得越快,铃铛就越发峻急,路人曾经打赌,说那铃铛是纯金打造的,但谁也不敢靠前去看个究竟。车夫凶暴暴的,衣裳角角要扇死人,路人立即闪开,但车棚子阻挡了人们好奇的目光。在包车前后,往往还有一到两部包车,坐的是马弁和丫鬟,但下人的车没有黄铜铃铛,车也要小气得多。

   卢国芳回忆说,凌大喜欢热闹,爱看电影,看川戏。那时没有啥子“包场”,所以凌大一现身,立刻就是众人仰慕的中心。“老师你不晓得,凌大身上散出来的那个香气,黄包车跑过了还闻得到!到了公馆门口,她下黄包车,奶子高耸,男人女人都不大敢钉着看。她头发卷曲,披在肩头,伸出的腿子又亮又长,听大人说,她穿的是‘跳舞袜’。另外,凌大爱吃面,经常下面馆子,她最爱吃粮坊街上‘张金和’的面馆子,我的五爷叫卢清成,在合江门边开面店子,因为图近,凌大偶尔也去我五爷那里吃面。老师你不晓得,凌大穿的高跟鞋,我们那时喊‘喀啰士’,走路声气很好听,喀啰喀啰的,啧啧,像是禅房里敲钟……”

   有关凌大在冠英街的生活细节,有一个记载颇有意味——文彩一日赴宴归来,凌旦在楼上打牌。刘即藏入衣橱中。凌旦下楼遍寻不见,大骂随从:“处长(蒋按:刘文彩时任“川南禁烟督察总处长”)哪里去了,你们就放心吗?快去找来。刘在橱中忍笑不住,橱门忽动。凌即开橱将刘牵出,说:“随便你藏在哪,我都要把你找着。”(《川南王刘文彩》,内部编印品,藏刘氏庄园陈列馆,33页)刘文彩是不苟言笑的,能够与凌大玩如此捉迷藏的游戏,足可见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愉悦情怀。而凌大的回答,一箭双雕,聪明之外,是否还暗示了她对“处长”的一片深情?开始阶段,要面子的刘文彩把与林君如的交往控制在幽会状态。他仅仅喜欢这种刺激,就像是地下党的工作。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住在叙府粮房街刘公馆的杨仲华,终于发现了刘文彩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之香,性格倔强的杨仲华立即发作。

   一个晚上,杨仲华先安排几个孩子睡下。杨仲华把刘文彩叫到过道上,问他关于凌大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刘文彩立即承认了,但拒绝和凌大一刀两断。《大地主刘文彩》一书的描绘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用一个目击者的话来说,刘文彩“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一怒之下就摔起了东西。杨仲华哪会服气,乒乒乓乓地也摔开了,刘公馆顿时热闹非凡。几个孩子全被惊醒,愣怔怔地望着他俩。刘文彩干脆住进了冠英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如今不用偷了,刘文彩就像偷吃供果的老手,开始把昔日的暴饮暴食,变成了慢嚼细品。时不时的,还可以抬头看看寮房外的斜月。但是,他瘦长的身影被女人架着,骨髓翻涌,总有失态之处。一些“不雅之事”,从深宅大院里像江风一样漏出来,成为了叙府人民的小龙门阵:为了取得刘文彩欢心,凌大在叙府一带广泛物色年轻貌美的姑娘,带回宜宾南街刘公馆住宿。有一晚,她竟教唆一群妓女在密室跳起裸体舞,让刘文彩坐在沙发椅上观看取乐!兴到高潮,刘文彩技痒难耐,随手抛出几个金戒指,让美女抢着玩。谁拾得金戒指,他就上去拥抱谁,玩“跑马射箭”的花招,当场和她们淫乐……其实,《金瓶梅》里有就“观音坐莲”、“老汉推车”、“跑马射箭”等招式,说的是床上姿势和国人空前发达的肉欲体操。记得有一个分析资料提到了《慈禧太后》里的“筛功”。说慈禧刚进宫时技术不精,得不到皇帝宠爱,她便跑到妓院去找老鸨,重金求教床上秘籍。老鸨把煮熟的鸡蛋放在她屁股下,要她屁股顺时针转动,屁股要转得圆环又不把蛋壳压碎!这练的就是“筛功”。这类似“九阴白骨掌”的功法,想来凌大是不会陌生的。她在一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积淀中,春色逼人,让刘文彩顾此失彼,浪出去的身体找不到回来的路。又一晚,在叙府冠英街另一所刘公馆里,舞厅四周窗帘密闭,灯光从屋顶透下来,她们又跳起裸体舞来。由于夏天炎热,就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这时,邻居对楼住户吕家人,上楼顶乘凉,忽然看见刘家舞女群裸。窥视者忘情偷看,忽有人惊叫起来!在高分贝的惊叹声里,刘文彩知道春色泄露了,枉自浇灌了不长青苔的石头。第二天他就派人到吕家“拿言语”:“你家楼层太高,与我对峙,挡住了我家‘洪福’,马上拆掉一层!否则,后果自负!” 吕家因惧怕刘的权势,只好照办,才免遭其祸!(胡嘉《刘文彩的婚外恋》,《成都掌故》(第二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9月1版,635页)我对这段资料心存疑虑,本想进一步求证,不料胡嘉先生已于2009年初在双流县逝世,丁芝萍认为甚不可信,多为妖魔化的文字,即便有点根据,也把地点弄错了。这些源自《肉蒲团》《怡情阵》当中的身体狂想曲,成就了古代文人、强权者的精神体操,不料却让刘文彩用于实践,这把老骨头在鸦片的幻觉中颠簸跌宕,横冲直撞,岂有不散架之理?

   身体在急速冲浪的时光里峰回路转,然后,身体慢下来,从“色”字的高处那把刀下退下来,从床榻的影子穿过,抚平锦缎的皱纹。慢到可以听见很远的水滴在敲打芭蕉,连芭蕉叶细微颤动的身姿也可以看清。这时,欲望的痒意总是如约而至。准确地说,是身影从“黑”世界脱身出来,只以皱纹密布的身体面目出现。

   吸纳黑暗精血的生物,可以理解为事物成功反对本质的努力。它们被日光赋予得太多,日光下的生活总是单面的,那些因灵异的技术受制而无法施展的妖冶或者盛开,只好被推迟到梦境边缘。何况,日光的食物远不足以支持它们在黑暗中的超负荷工作。就像冥界的门卫三头犬萨贝拉斯, 就像封建专制权力豢养的鸩鸟,它们从石板走过,石板应声碎裂,张嘴把光亮撕下一块,咀嚼的声音, 然后,它们吐出比黑暗更黑的东西。这时,那具凸凹滚动的身体再次返回到黑字庇护的空气中,成为一头女豹!笑蜀指出,为了博取凌旦的欢心,刘文彩大肆挥霍。凌旦拥有的各类用品、衣物,琳琅满目。衣物要装五十口大箱子,各种绣花鞋四百多双,有的鞋上缀满黄金做的小铃,走起路来叮当响。一颗钻石戒指价值五千余银元,化妆品要装两大皮箱,香水则非法国产的不用。

   某年春天,凌旦想去成都看花会。刘文彩无暇陪同前往,又不敢扫凌旦的兴致,便巧言相劝:“太太何必劳神,去成都太远太累,我在叙府给你办个花会好不好?”不久,盛况空前的“花会”果然在叙府北较场开张(笑蜀《刘文彩真相》,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340页)。其实,这是当地商会仿效成都“劝业场”的成功而举办的劝业会,有武术表演、商品交易,也有花展,按照现在说法即是招商引资洽谈会。非要把它说成是刘文彩特意为凌大举办的“独占花魁”式的献媚,显然背离了事实真相。但凌大不希望是花瓶,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她身上带有下层社会青云直上之后特有的一种唳气。当时宜宾最大一家百货店宝元通公司,就领教过凌大的威势。某次,凌大登门,店员黄某是个死脑筋,发现凌大小姐所付的银元成色不足,竟然要求更换。众目睽睽之下,凌大恼羞成怒,立即发作起来。她的几个跟班也拉开架势。她前脚出门,打手们就一拥而上,砸毁了宝元通门市。商会会长鄢立敏清楚弄清楚事情原委,号召大家罢市以相抗。但结果终因“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由宝元通请客、赔礼而结束。不但凌大所买商品的款项全数退还,还另备了一批赔礼。但凌大说:“不许黄某再在叙府城出现,否则,哪里碰到哪里‘发财’。”宝元通只好咽下这口气,把黄某调到南岸的宝星布厂栖身。这件事情,加上被罚建钟楼和被日机轰炸,成为了宜宾宝元通的“三大祸事”。

   平时刘文彩忙他的,凌大打牌打腻了,偶尔也会登临合江门的江楼,一览邈远江山。江楼在现在的合江门右侧,名“夹镜楼”,俗称望江楼。夹镜楼立在石砌高台上,为三层木构,画楼飞檐,登临其上,三江波光排闼而来。春花秋月,两江汇合处可看到两轮月影随波荡漾,如碎金跃动。杜甫于公元765年6月从成都南下经过戎州,来到东楼街,过去称“扬使楼”,赋诗叹曰:“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坐从歌妓密,任凭主人为,重碧拈春酒,轻红擎荔枝,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清苦的诗人业已目迷五色之余,仍然奋力回到了“楼高欲愁思”的“诗史”现实,估计这样的诗情与凌大无关,但她现身望江楼,衣袂飘飘,凌空欲飞,就足已构成压倒“江楼望月”的风景。

   据老人们回忆,合江门是叙府最大的水陆码头,五湖四海,船多人杂。凌大对花花世界十分好奇,从楼上观望,不料自己反成了码头上众人的风景。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卞之琳的名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世界也许都是“装饰”啊,想想凌大,不也装饰了刘文彩的桃色天空么?但有不知趣的傻帽拼命地看,据说刘文彩醋意大发,命人开枪,把看风景的男人撂倒,这个好奇的看客像个矮冬瓜儿一样,从合江门的百十级梯坎滚下去。后来,凌大就不去“夹镜楼”了。当然,宜宾的文史资料当中,类似记载还很多,这体现了阶级斗争时代的“纸上作业”,夸大、扭曲甚多。但就事论事,刘文彩因妒杀人,却并非空穴来风。

   大棬子回忆录

   凌友臣、凌君如诸人,与一个叫“大棬子”的地名不断穿插在我的采访中,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棬子隶属于宗场乡。宗场地处岷江北岸,乡政府距宜宾市中区12公里,距著名的五粮液酒厂4公里。宗场原称宗家场,由于为宗姓人为多而得名。嘉庆十七年《宜宾县志》记载,其属于旧上乡。旧时叙州府治与宜宾县治通向省城的主要通道东大路从场上穿过,使该地成为郡北重要的商业点,并在清初发展成为宜宾县的大乡场之一。特别是随着湖广填四川,大量的移民迁入该乡,进一步促进了该地的社会经济发展。凌、陈、朱、胡为该乡四大姓,其余有刘、邹、肖等姓。其中的凌姓来自于湖南衡阳,为宜宾历史上著名的冠缨之家;陈姓则来自于福建上杭,朱姓也来自于福建。

   2009年10月27日下午,夫人到宜宾出差处理公务后,我们翻过几道山梁,来到宗场敬老院采访。巧的是,敬老院的院长彭先富六十开外,以前长期担任大棬子一地新权4队的支部书记。得知我的来意,彭先富慨然陪我进入大棬子。

   我用手提电脑上网查阅,发现此地海拔600—1000米之间的农耕区域,有一种学名叫乌桕(Sapium sebiferum )当地人叫棬子树或棬树的树种。这是一种大戟科的落叶乔木,高可达15米,适应性强,喜光,耐水湿瘠薄土壤,叶片呈菱形,长宽3—8厘米,为宜宾地区传统的木本油料树种,木材可作农具,种子榨油提取青油、皮油,是化工原料,历史上最高年产籽600多万公斤。卷花是一种良好的蜜源,流蜜多,蜜质好,仅屏山一个县,最高年产卷花蜜糖17万公斤。每到9月初,它们的叶子开始变红,遇到轻微的霜冻,一夜之间,田间地垄、房前屋后一片火一样的色彩。

   宗场通往大棬子的道路相当泥泞,是一条机耕道,横穿正在修建的宜宾到乐山的高速路,赭红色的土壤翻起血一般的殷赤,让人不快。路上我问彭先富:大棬子是不是有乌柏树?他摇了摇头:“好像以前有。但近几十年都没有农民种了。”  乡道越来越狭窄,树枝挂擦车身,夫人在车里一再抱怨。我和彭先富弃车步行约半小时,大棬子的炊烟于西天的红霞漫漶为一种瘴气。彭先富对凌家比较熟悉,他见过凌友臣和曾胖子,但没有见过凌大。1950年,在宗场他亲眼目睹了凌友臣与养子凌寿昌被枪毙。凌友臣身高有1.7米以上,骨架粗大,喜穿长衫,出门即坐轿子。因为脸上有麻子,当地人背地里称他为“凌友麻子”。在他看来,凌友麻子从不欺负穷人,为人和善,未必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不堪。我提到曾胖子,他

  比起了手势:“她的腰杆比出栏的肥猪还要粗。体重起码有200多,坐的轿子是特制的,要三个人抬,前头一个后面两个,我们本地叫‘丁丁轿’。她还穿旗袍坐轿子,浑身的肥肉直打闪闪……”走了大约7公里,在阴霾挂上山巅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大棬子。也许抵近黄昏,大棬子十分安静,连狗叫也没有。稚嫩的香樟树与高大的竹林守护着这片山间台地。他指着一片桉树林:“凌友臣死后,凌大把养父就埋在这里。”而旁边有一片开阔的蔬菜地,此地以前是凌友臣开办的学校“新权小学”,尽管只有一排茅草屋,但在山沟里也算难得了。学校后被政府接收,改造为新权村小,前几年才撤并到宗场。

  来到一排老屋前,房主周思学刚干完农活,赤膊上阵,大汗淋漓,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双手抱肩,干笑着回答我的问题。这3间平房1949年前是凌家大院中很小一部分,当时叫“楠木苑”,但房屋结构多为杉木和沙木,仅剩的家具几乎是柏木的。如今房前屋后也不见一棵楠木。凌友臣赚钱后从一周姓财主手里买下,培植为自己的豪宅。后来被农会没收,十几年前,周思学花了4000元买下这120多平方米老屋。残剩的这3间房边,依稀可见昔日拥有大朝门、小朝门和三个天井院落的不俗格局。借助最后的一抹夕光,我为周思学的孩子拍了几张照片。他们笑意满脸,宛如嫩竹。

  2009年11月26日午后,我第二次来到宗场,这次坐二轮摩托进入大棬子,10元钱。周思学外出了,我把照片托邻居转交给他。邻居凌寿高仅有一米五几,干瘦而诚恳,指着眼前的一条土路说:“以前,凌大不准村民从门前过,估计是穷人一见富豪,总像看西洋镜。村民只好改道,在凌家下面绕出一个大弧,而门前这条路就成了凌家自己的。”在这条长约一华里的土路东头,有一口池塘,是凌家人休闲钓鱼之处。下面一条奔腾的山溪虽无名,却是由“龙沱”、“观音庵”、“姑娘沱”、“枧杆沱”等小地名连缀而成,水边有一处名叫“偏岩腔”的石洞,有一间屋子大小,冬暖夏凉,那时,尚未出嫁的凌君如夏天总喜欢躲在洞里玩。村民谢兆才对我说,石洞常年被水淹没一截,里面有不少乌鱼和螃蟹,我们叫这里为“凌大小姐纳凉处”。这样的命名文绉绉的,与“偏岩腔”之类相去甚远,看来还是得力于古装连续剧的教化。我在那条“凌家小道”旁,遇到临近外村的村民颜绍成、黄石贞夫妇,两老都七十多了,步态悠闲,出来散步,这在川南的农村还真不多见。颜绍成的父亲就是凌家长工,主要是抬轿子。颜绍成激动得很:“我父亲有一次抬曾胖子去成都看望凌大,曾胖子肚皮太大了,只好用7根竹篾绑起来,像抬猪那样的‘竹笆篓’,不然的话,她的‘肚底肉’就要顶到轿夫的后脑壳。我父亲说,轿夫累得走不动了,一路吸烟,走了5天才到成都。‘丁丁轿’都要散架了……”颜绍成幼年见过凌大两次回大棬子。推测起来,应该是凌大住在成都的1940年代。“那阵势,不得了!她坐着轿子,后面还有背梆梆枪的马弁,凌大烫了头,穿的旗袍紧得不得了,浑身金光闪闪,水蛇腰,一个屁股哟,只有巴掌大!她不跟人说话,从来不会看下人一眼,头总是昂着看天,看云。我八十多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老伴黄石贞用手肘撞他,十分不满意老头子的眉飞色舞。 颜绍成的母亲后来也在凌家当佣,自己就跟着母亲,不过是在凌家混口饭吃。他眼中的凌大,简直就是天仙。对我的推测,他不置可否。眼光散在赭红色的土上,哈哈一笑,皱纹扭歪了脸。村民谢兆才指点我,本地最了解凌大情况的人只剩一个老太婆,叫唐军才。她的老公杨青海以前是凌友臣的管家。  在距离老大棬子村小不远的土路旁,我终于找到了唐军才的独立小院。她83岁了,身材佝偻,不到1.5米。耳朵几乎听不到什么,与一条忠诚的黄毛土狗和几只鸡为伴。我又比又划,歇斯底里地说明来意,她总算听懂了。请我坐在院坝里唯一的一把竹椅上,她则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就显得更矮小了。1949年12月11日宜宾解放,唐军才随即嫁到了大棬子。她第一次见到凌君如,依然是凌君如回来探亲。另外一次,却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那阵,农会开始狠斗地主,一方面是政治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人们普遍认为,地主老财肯定藏有金银财宝。村里的人听说凌君如、凌友臣、曾胖子在“大朝门”里被农会吊起来打,都来看热闹。他们被吊在房梁上,凌友臣大汗淋漓,长衫湿透,但不言不语。凌君如就不一样了,嘶哑地暴叫,喊天喊地喊仙人板板,民兵冒火了,就用枪托打她。唐军才说:“凌君如像个风车车儿一样,东转西转。她的蓝布旗袍撕得稀烂,一卡卡大的腰杆儿也露出来。好多人摸哟。曾胖子更惨,死去活来,就是死猪了。”农会的人见轧不出财宝,干脆用绳子套住他们的脑袋,两边几个人一拉… 我问及另外一些情况,比如凌君如是否遭到侮辱等等,唐军才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地面,她根本无需看我:“这些嘛,就不好说了。我听我老公讲过,好像有……哎呀,不提那些事了。”从唐军才的话锋里,我逐渐感觉到,那个年月翻身群体的报复心态。昔日那高高在上的、穿金戴银的女人,如今不但是可以摸的,而且也是可以睡一睡的。何况,是刘文彩那神仙一样的女人!

  戏剧《石板花开红艳艳》里,一个翻身农民说的话十分有代表性:“以前我在地主家打长工,一年到头都睡在他家猪栏和牛栏中间,现在解放了,政府把地主的房子分给了我们。旧社会地主睡的床我现在睡在上面总睡不着,总觉得是在做梦!简直和天宫里面一样呀!”这暗示我们,地主的家具设施同样可以为农民提供黄粱大梦。不过,这倒是更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笔下阿Q为何看中赵太爷家的大床。而不同之处在于,阿Q苦苦畅想的就是把老太爷家的宁式大床搬到自己睡觉的土谷祠里,但后来的农民却是直接躺在地主的大床和深宅大院里,享用着那销魂的美色。我试图混一个话题唤醒昏昏欲睡的唐军才。我说,吃烟。一直沉默的唐军抖了几下,回过神来。老眼昏花。

  她说,老公杨青海早就跟她讲过,凌家三杆烟枪,差不多坐吃山空了,连在宜宾的旅社也卖了来吸烟,家里确无财宝。农会的人抄家也无所获,索性没收了他们的生活用具。一大家子立即就成了叫花子。

  一天,杨青海见“东家“实在饿得不行了,躺在地上呻吟,就去自己的地里挖回几十斤红苕,让唐军才煮了。凌家七八号人一拥而上,狼吞虎咽。凌君如一口气就吃了5个。肚皮吃饱了,曾胖子缓过起来,又耍起了威风。她烟瘾发作了,要杨青海砍柴去宜宾卖,再偷偷买点烟土回来。一挑柴的卖价可以买烟土?唐军才说:“可以。当时哪个

  还敢卖烟哟。所以价格很低,总能买上一点。”唐军才对凌君如的印象并不好。她认为,都解放了,大小姐的心太硬,都还在指使自己为她端水倒尿,这是不对的。但杨青海总是抢着去干,去伺候。凌家的家产被全部没收,凌友臣和养子被同时枪毙。事后,还是凌君如出钱雇人用一架竹楼梯把父子尸体抬回大棬子掩埋的。凌君如和曾胖子后来被革命机关驱逐到宗场街边的“上寺”一带居住。那里有一座凌家祠堂,母女在那里住了一二年时间。据说,凌君如还算心灵手巧,制作了很多玩具,比如兔儿帽、尾巴帽来卖……天上、地下的生活落差,就这样铁定形成。从此以后,唐军才再也没有见过大小姐了。

   一个叫“西郊”的地方

   1932年秋天刘文彩撤出宜宾,当年冬,“和记保险赌场”关门。总管凌友臣已狠赚了一大笔钱,回到老家宗场大棬子买田置地,成了阔佬(彭余罄《宜宾“和记保险赌场”》,见《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1版,386页)。以后的事态发展峰回路转,固然出于凌君如对自己阅力的自负,也体现出她智力的局限。

   为进一步套牢刘文彩,继承刘家的产业,凌君如冒险上演了“一胎生三子”的把戏。因自己早已“绝育”,于是她花钱买了3个孕妇为她代生。凌君如则伪装怀孕,用棉花内衬填大肚子,装出各种怀孕征兆迷惑众人。1935年的一天,她暗中派人四处打听,搜寻妇女临产的民间消息,然后用重金收买暗度陈仓,果然一日“生”了3个男婴。依刘家的大排行依次是:刘元瑛(1929年左右出生,占五)、刘元珣(寻)(1930年出生,占六,在成都夭折了)、刘元泉(1931年出生,占七)。

   当时,成都最有影响的《新新新闻》报,曾予报道说:“税捐总办刘文彩夫人凌君如,一胎生三子,大喜临门”云云,被乡里州县惊叹“人间奇闻”!

   就在凌君如伪装怀孕期中,为了取得丈夫的欢心,便介绍自己的表妹梁慧灵介绍给刘文彩。在如今看来有些别扭的事,那个时代却是水到渠成,谁也没有觉得奇怪。此女白胖,体格与高挑的凌君如迥然不同,但倔强耿直,具有叙府人的刚硬根性,在表姐的指导下,逐渐学会了粉饰,翩然回眸,秋波涟漪,夺人魂魄。梁慧灵的出现,让刘文彩日益高耸的颧骨大放血红。他发现,有些女人的妙处,并不在外表啊。

   后来,梁慧灵与凌君如迅速结成联合战线,就像战场上的姐妹花,对付二太太杨仲华,彼此关系形同冰炭。刘文彩反而被阴阳怪气的枕头风吹得七荤八素,最后索性不听了。

   据说姐妹得宠后,亲密如同志,常坐小车兜风,出入歌舞厅、戏院与公园,在酒席上高视阔步,星火燎原,引起社会广泛的挑逗和失态,闹得满城风雨。成都金华街一侧的北门城隍庙是旧时蓉城风光所在,号称“三绝”,即十殿阎罗、荆竹林和缠绕在一株古柏上的凌霄花,花藤有碗口粗,每到夏秋之交,寅时开放,橙色艳丽,形同喇叭。午后逐渐变成藕荷色,在傍晚萎谢。几日之后花蒂离枝,遍撒落英,游人和争相捡拾,用做中药。凌君如、梁慧灵好奇,也去看过。但完全迥异于环境的殊色丽服,惊动八方,她们反成了流动的景致。刘文彩很要面子,为此十分尴尬。后来,借凌君“一胎生三子”的丑事,刘文彩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凌君如显然为自己的失算有些自怨自艾,携带金银财物和几十口皮箱,和丈夫立据离异,住到了成都陕西街。梁慧灵顿感失落,自己很难在一个陷阱边缘,再行掌上之舞。不久梁氏也向刘文彩提出离婚.提起几口皮箱的金银首饰和衣服,回到了叙府老家……她只是在历史大幕的关闭过程中,从缝隙里露出了一个丰满的背脊。

   无论是在大邑,还是后来单独住在成都,凌大不时回到宜宾、宗场。一是回家看看母亲,二是她与那些追随者之间,也许藕断丝连,也许暗通款曲,总之,她好像是一个很看重感情的人。她在把那些纯精神上的、单相思的、浅尝辄止的思缕,就像一个犯了错的挡车工,为了不出现疵布,只好开始一根一根续接。因为,这种交往绝不仅仅是经济原因。何况,她并不缺钱花。包括她与落魄的一贫如洗的戏班子演员王国仁的浓情蜜意,这些交往,通过刘文彩的根根须须,刘自然知晓,但并不发作。似乎,垂垂老矣的刘文彩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渴望上岸。这根金沙江里的漂木,已经被彻骨的江水沤烂了。

   我的忘年交、民革成都市文史委员会主任王大炜先生给我讲过,他在抗战前夕随父亲在叙府走马街居住了一年多,当时在宜宾就观看过王国仁的表演。王国仁本名黄伯寿,四川罗江人,生于1922年。小名九龄,成都成都天府中学毕业,幼年就酷爱川剧,在家经常哼唱比划,遭到父亲黄备臣训斥,他愤而离家出走,那时他才16岁,不久便下海唱戏。王国仁曾一度用“中国人”为艺名。鉴于当时抗日救亡,国难当头,自己又无家可归,遂取名王国仁(谐“亡国人”)。王国仁登台唱戏后,其父责令归家,否则断绝父子关系。王国仁自然不从,其父果然登报与他脱离关系。抗战期间,王国仁有感于人力车夫捐献钱物的义举而编了出《车夫爱国》,因此触痛了当局,遭到禁演,于是全成都人力车夫为他扎起,罢市3天,迫使当局恢复上演。

   王国仁大胆革新川剧,遂享有“红灯教主”之美誉。四川民间所谓“红灯教”,意即胆大不怕事。观众中流行一段顺口溜“红灯,红灯,花样翻新,堪称教主,不怕鬼神。”就是注脚。他虽非科班出身,但思路新,花样多,善于扬长避短,凡戏都要来个出奇制胜。所以才有《关公走麦城》首创丑角演红生的先例(王大炜《川剧名丑王国仁》,《四川政协报》2009年4月14日)。

   王国仁相貌端正,身高近1.8米,自称自己是“板鸭脑壳”,意思是指自己满脸的胡子和疙瘩,像个板鸭。1958年左右,王大炜先生曾经见过落难的王国仁。他当时顶着右派铁帽,平时端一个巨大的搪瓷缸茶杯,一脸苦相,早没有昔日“红灯教主”的神采。王大炜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两年,1961年10月5日因肝癌病逝,时年39岁!

   凌君如与他的交往,持续了好几年。

   凌君如大约在1942年左右回到了冠英街。刘文彩有一个管家一直在宜宾打理刘氏的财产,凌大靠其中一部分房租生活。包车自然没有了,凌大的穿作打扮也没有了以往的气势。如今,在刘氏庄园文物陈列室中,人们可以见到凌君如唯一的存留于世的一件珍宝:一只翡翠手镯。那是凌君如离开庄园时,刘文彩狠下一条心叫她从手上扯下来的。估计刘文彩未必有“睹物思人”的缠绵气质,主要是这只翡翠手镯在刘文彩看来过于值钱,舍不得而已。东西舍不得,人是舍得的。这样,凌君如在风雨飘摇时节回到了叙府。当地人发现,凌大的身材还是单单吊吊的,穿的中式长衣,尽管开了低衩,有镶滚,但看不见那迷人的玻璃丝袜了。

   据丁芝萍的走访调查,凌君如将两个儿子寄养到宗场老家,她一人回到冠英街公馆生活。不久,她结识了一个电信局工作的情人。后来情人夫人病故,他即将自己七八岁的大女儿送到凌君如身边,不久他调往重庆,又将四五岁的小女儿送去凌身边,小姐妹分别取名娜娜和爱丽,既当养女又当丫环。后来凌君如因吸食鸦片银根吃紧,只好将公馆出卖,在斜对门一个干女的大院里租了3间房,与两个养女及一个周姓佣人一起生活。

   转眼,1949年来临。凌君如这年34岁。

   有些女人是不能老的。她只能属于一个特定的时期。一旦逾出,她不但将失去美丽和腰身,就是连性别也会出现模糊和漫漶,成为庸常人群中的异类。这样的女人不是易碎品,而是一张尚未曝光的底片,就这样在强光下成了向阳花阵营外的可疑垃圾。

   刘文彩在冠英街的公馆被没收了,她立即被巨大的革命扫帚拂出了城市,她回到了宗场。凌友臣已经老了,但还是花点钱,在宗场进去七八里的一个叫“大棬子”的地方,给她修了两间茅屋。几个月后,凌友臣因参加过土匪等罪状,被依法枪毙。“大棬子”的茅屋被没收,一家人即刻成了丧家之犬。

   按一般规律,她在接受一系列的批斗、凌辱之后,总可以在宗场谋到一碗稀饭活下去。毕竟,作为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固然属于剥削阶级,但她手上无血案,至少属于“监督劳动”的改造对象。但她不属于宗场的固定居住者,据说一直没有户口,成为了“黑户”,加之她在宜宾的名气,走到哪里,唾沫、殴打、侮辱就如影随形。凌君如是见过世面的,她觉得,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坐而待毙,不如自己救自己。

   据丁芝萍的走访调查,凌君如卖掉了一些首饰,带着两个弟弟开始了流浪。他们曾经去过重庆,说是去找凌君如的一个老相好,希望得到接济。此人昔日是国民政府从事通讯的一个上校,因公常来宜宾。想来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河,非杀即关,如何还有能力救人?1958年10月内宜铁路通车后,他们又往成都跑。在这个期间,凌君如拾过垃圾卖过废品,也做起了小生意。

   她一般是乘船去宜宾横江(关河),几百年以来那里一直是川南、滇北的物资集散地。“关河”在唐代叫朱提江,宋至明叫石门江,清代至今叫关河,也叫横江河。“关河”的本意应该是指云南的大关以下,而从庙口至安边段,在云南称“关河”,四川称“横江河”。以后就整个河流在云南称“关河”,四川称“横江‘。一般河流都是至西向东流,而横江河是由北向南流,因此而得名”横江河“。凌君如去横江进货,大体有:酒麯子、针线、顶针、钻子、梳子、小镜子、手帕、划粉、扣子之类,然后用一个簸箕装好,挂在胸前,在一些小巷陋街边叫卖。有老人回忆说,即便如此,林君如腰身挺直,依然苗条,衣服虽不见好,但十分整洁。

   在她四处奔波的历程中,有这么一次历险:由于生活极度困难,林君如决定带弟弟到成都找熟人帮忙。她还在相信,过往的感情不会因为“变了天”而灰飞烟灭。他们只买了一站的票混上车,不料被乘警查出,遂在内江站被赶下了火车。他们身无分文,惶惶无计,凌君如当场贱卖了最后一个戒指,靠这点钱,他们实在没有去成都的勇气了,只好坐车返回。

   凌君如有一个叔伯姐姐住在宜宾人称为“西郊”的地方,就是市区与火车站之间、靠近翠屏山脚的一线,那里有一些贫民窟,凌君如后来在西郊搭了一个竹篱笆的窝棚。她必须另外设法。但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可想?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自杀!

   袍哥行规里,有一个处置死刑犯的奇特办法:“由犯罪者自己挖一个深坑,放下生石灰和水,水开之后自己跳下去烧死,不让别人推下去;还有的自己把板凳倒放地下,凳脚绑一把快刀,刀尖朝上,然后自行解开衣服,腹部向刀尖猛扑过去,剖腹而死,这叫做‘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安刀自己镖’。”(何俊民、何嗣源、蒋紫垣等《宜宾哥老会》,见《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六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1版,461页)看到这个史料后,我猛然觉得,凌君如就是这样一种人,她不但倒好了石灰,还又倒进了很多桐油,待石灰水剥除了自己的全部血肉后,她点燃了桐油!就是说,一个人跳进了深渊,最让人害怕的,是遇到枯井,而非火坑。

   宜宾是一个水陆大码头,凌君如逐渐认识了一些船夫、搬运工、马夫等“下力人”,她穿行在火炭一样的胴体与目光中,也只能走那条无助女人的老路了:卖淫。在绝对饥馑的年代,性欲不过是劳动人民偶然的出汗。有时,代价就是一碗小面钱!2分、5分。拾废品、饥饿、做买卖、高频率地陪劳动人民上床,这个阶段估计时间不会很长,但凌君如陡然老了30岁。这让我想起美国小说家多克特罗在长篇《拉格泰姆时代》中,刻意描绘的交际花伊芙琳。某次枪杀案现场,她晕倒了,人们发现“她的内衣都是白色的。”但透过褴褛时光,我们可以发现,褴褛加身的林君如,里面如同一铲炉灰。这也好,人们逐渐认不出那个成为“夹镜楼”风景的女人了,正眼都不看一眼。浑身褴褛与飞速衰老,成为了她的面具。但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光景到了,就像漫天洪水,搅动了每个人的骨髓。笑蜀在《刘文彩真相》里,引述了“庄园档案67宗D10卷”中周少英于1976年5月12日的口述:解放前,我同凌旦的妈住的是对门,那时经常见到凌旦。解放后就只见过一次凌旦。

   记得是生活困难时期,大概是1962年吧,我在(成都)青石桥北街见到她。她头上戴了个烂草帽,穿了一身很烂的蓝色衣服,人老多了。大概近六十了吧,在街上讨饭。她还搞了些破烂,卖糖、卖包子(五角钱一个),跟一个陈四姐在一起。我见到她,看见她那个样子,很惊讶。我问她:“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你不如去向政府坦白,交待揭发刘文彩,说不定政府还会给你个事情干呢。”她说,她不想去找政府,她要找朋友去。并向我撒谎说,她从叙府来,钱包丢了,没法,只得讨饭,晚上住在火车站候车室。我就不相信,能住火车站,能讨饭,哪里有钱呢,说明把钱包丢了是扯谎。由于我们过去认识,她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当时我们住在青石桥北街36号刘婆婆家,凌旦也就住在刘婆婆家(刘婆婆已经死了),搞了个地铺住上。住了几天,我们大伙给凑了一些破烂,如绣花枕头等,她拿走了,去摆摊子,以后就再没有来。自那次见凌旦后,我再没有见过凌旦。刘文彩太坏了,把凌旦整的不轻。

   凌旦现在是否还活着,不太清楚。这是有关林君如的一生在正史中记录的最后一笔。自此,她彻底消匿了。如博尔赫斯所言,就像水,回到了水中。

   这个口述我以为大体可信。1958年10月22日,中共大邑县委员会、大邑县人民委员会发出《关于在我县安仁公社成立“地主庄园陈列馆”的通知》:要求在今年(农历)内将安仁地主刘文彩的资料(如本人小传,生前遗物,土地占有资料,印信,照片等)和财物(如家中陈设,古玩,衣物及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等)全部或大部清齐,按照它的旧貌加以整理和陈列。在这期间里,大邑庄园陈列馆的工作人员曾到宜宾找到凌君如,希望她揭发恶霸地主对自己的种种凌辱以及滔天罪行。凌君如木头一样坐着,目光呆滞,垂头丧气,一天没有说一句话,以至让人怀疑她刺激过剧,神经已不大正常,让工作人员失意而归。这佐证了周少英口述的真实性。

   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3章24节。第87页)。这意思是说,天国是开放的,各地的人都可以进来;可是天国的门,好像一道窄门,进天国要经过窄门,真正进去的不多。对凌君如而言,只要进一小步,就是生路,换来幸福和局部的胜利。凌君如一旦这样做了,还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冷月英么?

   但凌君如拒绝了窄门!问题在于,她的独木桥,很难在金沙江畔找到支撑点。

   周少英口述中提到的见面时间是有错误的。因为,凌君如是死在1961年。按我繁复的采访记录,尽管有多个说法,但老人们坚持说,凌君如没能从1959—1961年的“生活关”中熬出头。实际情况是:凌君如到横江镇进货时,突然发病,浑身战抖,民间俗称“抖瘟”。这其实是长期饥饿浮肿之后,人宛如最后一根头发,已经承吊不住身体的重负了。这个消息,通过走下水的船工带到宜宾码头,再辗转到弟弟凌寿勋耳中。他赶火车到了安边站,心急火燎跑到横江时,凌君如浑身浮肿,根根血管在手臂上如同蚯蚓拱沙,不能言语了。

   丁芝萍告诉我,有关凌君如之死,有两种说法——弟弟背着她在宜宾站下车后,凌君如就死了。弟弟穷得没有5分钱来买一床草席,就径直把她背到凌君如的那个叔伯姐姐门口,他守在旁,拖到次日凌晨,她才咽气。他同叔伯姐姐将其尸首用板车垃到火葬场火化,骨灰罐后来就扔了。

   另外一个说法是:放到门口还有一口气,她甚至还叫唤了几声,但谁也不敢开门。第二天一早,叔伯姐姐就大声武气地喊:“哎哟,这是哪个哟?咋子死在我门口哟!算了,我做个好事,入土为安!”这是希望邻居知道,她与死者毫无瓜葛,仅仅是做善事。她用一床草席把凌君如裹好,老了,力气不及,仅搬到距离家门百十米远的乱坟岗中间,浅坑掩埋。

   死的时候,凌君如穿着一件大红毛衣。这个印象,几十年来一直烧炙在弟弟心中。

   凌君如之死的另一版本

   根据五姨太王玉清回忆,刘文彩在各地的公馆共有28座,几个姨太太分住在成都、崇庆等地,没钱花了就回大邑庄园住几天拿钱走。一次,三姨太凌君如、四姨太梁慧灵同时回来了。吃完饭,刘文彩突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从现在起,我每月给你们各20块大洋零用,不要再那样大把花钱了,一有钱就到处乱跑。不够的各人带佣人养猪养鸡去挣。”那两个女人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点钱还不够她们在城里吃一顿饭,却又不敢争辩。只有王玉清坦然,20块大洋,她花不完,养猪喂鸡她都会。凌、梁两人各自回房流泪去了。几天后,两个女人决定离开刘家。

   最先离去的是梁慧灵,她说走就要走,刘文彩逼她写了离婚字据,还备轿送她走,大大小小的箱子装了一个独轮车,出门时全院的人都看着她,那场景真有点酸楚。凌君如狡猾一些,只是说走,没有说离。后来她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两个孩子,说是刘文彩跟别的女人的骨肉,想以此弄得一笔钱财。此举反把刘文彩惹怒,生生地把她逐出家门。凌君如走得很凄凉,王玉清心善,从自己的积蓄里给了她600块大洋……

   王玉清在刘文彩面前说了好话,将凌君如带回的两个男孩留了下来。王玉清把他俩送去读书,一周回来一次。她常常去学堂,给他们带好吃的。不幸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兄弟俩回来,王玉清盼得心焦,刘文彩方告诉她,他已将两个小子送人了,王玉清很伤心……(王毛毛《刘文彩的最后一位姨太太 》,刊《中年人》2003年第3期,《文摘周报》2003年3月17日转载)

   个中说法有对有错。“一胎三子”固然是闹剧,但凌君如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这就使我不得不感叹,几十年的光阴就足以让真相漫漶不清!由此可以推测,那些所谓的正史与真相相较,不但是相去甚远,甚至可能南辕北辙。当然,包括我所写下的这些文字。

   2009年2月24日上午,我到宜宾市翠屏区政协,通过办公室主任蒋宏的努力,终于从区文史委员会编辑的未刊资料《存稿精选·刘文彩专卷》中,查阅到尹剑秋先生《刘文彩新太太凌钧如末路》一文手稿,字数1650字,类别为“留用参考”,卷号为“人物”,收稿时间为1964年9月,于2000年3月21日经陈星奎重新审理。文章为我们勾勒了凌君如在1949年以后的诸多细节——……

   1939年抗日战争时,籍口疏散,(凌君如)要迁回宜宾乡下。刘既觉得凌大衰老了,又落(乐)得清闲,便同意其走。凌大遂同母亲带三个假子(元清、元余、元福)从成都买船回来。有一只船专装箱子有五十多口,由她母亲押运,直向宜宾进行(另与绣花女工郭孃孃、代奶母、陈奶妈、曹奶妈)。

   在凌大由成都下行时,第一天船泊某处,也有(别的)下行船,船上夫妇二人,男子名祝孟奇,宜宾飞机场税员,接爱人下宜宾医病的。接谈后,凌约祝的女人到她船上烧几口鸦片治病,实际是凌大把祝中意了。到了宜宾,凌便约祝夫妇一同下榻观音阁凌的干妈窦营长太太家,向祝家介绍祝是她的干兄弟,窦家当然一并欢迎。凌大把祝的夫人介绍在专区二医院就医,而凌与祝便双宿双飞。不久,凌迁到宜宾县宗场大棬子与父亲凌友臣居住。祝的工作的飞机场也在不远,遂往来益密……祝以后因工作调动去重庆,留下两女托凌大照顾,一屋居住,当时凌大的私囊已渐形支绌,鸦片又未戒有坐吃山空之慨,对两个女儿连衣食均不能顾,还要女儿深夜为她搓背棰腿,女儿大约不到十岁更难支持,以后又生病也未注意调理,以致夭亡,祝对此很不满,叫凌将大女儿送重庆,凌在重庆不过十多天即回来,可能是祝对她有厌嫌表示不能多留,只得回家。

   凌大回家仍不改浪漫邪行,又与一小学教师姜某结识,姜家原来女人加以干涉又分伙。

   凌大与人交往都是倒贴,日趋于箱内金尽,衣物已渐卖完,不及过去豪华挥霍,行为更是放荡不羁……宜宾不愧为酒城,在日益艰难的生活逼迫下,凌大开始做起了卖酒麯子的小生意。她挎一个“簸格”,沿街叫卖,走得太累了,有时在餐厅、茶楼屋檐下休息,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这个时候,因饥饿引起的浮肿已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厅堂里飘出来的酒香和喧嚷声,不知这个昔日穿金戴银的丽人有何感想。后来她还和弟弟凌寿暄做过卖干柴的生意,本小利微,但均不见什么起色,生活日益困苦。后来,凌大到成都寻人资助未果,只好在成都的自由市场卖过干海椒,甚至冒险在黑市上倒卖票证。个中委曲,进一步佐证了周少英在成都街头见到凌君如的真实性。

   尹剑秋先生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凌君如之死,金钩铁划,细致入微——(凌均如)有位嬢母住翠屏路22号。在1961年的一个晚上,火车过了一会,有人来找她,是凌大同凌寿暄从成都来了。一个包里已不见有什么东西,而凌大浮肿更加剧,足肿了,肚子肿了,举步都艰难,病态深沉。入门即说:“伯娘,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让我住几天吧。”她伯娘见她确实可怜,也就没有拒绝,把她收留下来。

   第二天休息一天,(凌均如)已不能起床。

   第三天她伯娘的女儿凌琼如要去上班了,凌大拉着她的手说:“妹妹,我的病看是不能好了,我们只有今世的姊妹,没有来世的姊妹。你陪我耍一天吧!”说得声泪俱下。凌琼如亦为之心动,答应去请假一天,回来陪她。(凌均如)一直等到凌琼如回来,凌大病已垂危,即将断气。她的伯娘怕她死在床上,就把她用门板抬出来,准备放在后面一个台阶空处。凌大病虽危急,神智清楚,在抬她出寝室门时,自己用一只手攀住门枋,不肯出去。她说:“妹妹,我不出去呀!”她妹妹慰藉着她说:“不要紧,出去休息一下,会与你布置好,也不会使你受冷的。”自然把她抬了出去。不到一时,即告断气。所谓美人,就此香消玉殒。其妹妹乃变卖她仅有的一床破被条,把她火化了……大跃进时期,革命群众把刘文彩坟墓剖开暴尸,守墓人刘青山几天后被气死,当地政府无棺材掩埋刘青山,竟把刘文彩的棺材给了刘青山装殓,而刘的尸骨被遗弃荒野。凌君如的结局,与刘也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山水浩淼,这对“神仙眷侣”均成孤魂野鬼,如果他们在踏青之路上相遇,也许也难以辨认彼此了。

   凌君如临死,竟无一句遗言,更无一句那个时代热切希望的忏悔说教,这让一些人颇感失望。那一年,凌君如应是46岁。……

   2009年1月18日下午,我来到了“西郊”的翠屏山脚一线,尹剑秋文中提到的翠屏路,就在西郊。临近公路两侧全是新崛起的商住楼和宾馆,建筑背后的山梁,尚可见到一点乡村的原始风貌。在一些褴褛加身的1980年代的居民楼和自由市场之间,我找到了翠屏路19号和23号,可是怎么也找不到22号。我有一种预感,翠屏路22号肯定已经消匿了,就像一个谜底,已经断然收回了谜面。果然,当地的银龙房地产开发公司在2001年左右拆除了22号地段,改建起了一些商品房,即现在的28号新房区,里面有无数的附属门牌……我往靠山的方向走,观光索道缆车从我的头顶呼呼而过,把翠屏山的一脉苍茫推至低云之上。我想,山上有什么风景值得陡然一看?

   有“江楼望月”让人唏嘘么?有“翠屏路22号”那样容易湮灭么?

   我往山麓信步而上。身边的电桩上,缠绕着几根凌霄花,尽管金风已过,却依然花头硕大,花盏里装着倾倒不尽的火,用一种“倒挂金钟”的翻转,火焰宛如一个渊薮的解体,使得来自黑暗的元素,在寒风中获得了砰然一爆的性力。在凌君如耳畔谈花,是很不适宜的,这太俗了,但我又不愿意硬往遍地疯长的野草意象上套,野草的隐喻在汉语中可是凛然不可及的。凌霄原名紫葳,也称杜灵霄花、望江南、落阳花、接骨木、碎骨风,《图经本草》载:“紫葳陵霄花也,生西海川谷及山阳,今处处皆有,多生山中,人家园圃亦或种莳,初作藤蔓生,依大木,岁久延引至巅而有花,其花黄赤,夏中乃盛。”《本草纲目》载:“俗谓赤艳曰紫葳,此花赤艳,故名。附木而上,高数丈,故曰凌霄。”文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在于比附,看不起有钱阶级,但对自己的无米之炊又心怀不甘,进而蠢蠢欲动。元代文人程棨就在《三柳轩杂识》里比附说:“凌霄花为势客”,喜欢攀附。它缘木而上,攀岩而登,高可达数丈,“须如蝎虎,足附树上甚坚牢”。我低下头,发现还有还有几株凌霄,斜靠着地面低矮的荆棘,不也一样点燃了招魂的灯笼么?我心里一激,想起了老成都北门城隍庙上的那株百年凌霄,连同十殿阎罗和荆竹林,于1949年后毁于勃兴的城市改造运动。

   公允一点的是诗人曾巩,他叹曰:“固知臭味非相逢,其奈萦缠不自由。”如此,是否道出了凌霄的无奈?我看见有些花凋落下来,被一些割草的村民踩在烂泥里。马蹄践踏鲜花,鲜花抱着马蹄狂吻,但这只是浪漫主义的狂想;想一想吧,花开花落,然后委身为泥,连同一切。如同诗人阿垅所言:“要做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凋谢。”其实,铁硬的现实却在于,无论你宣告盛世比宇宙更长久,还是枭鸣不已发出诅咒,也是毫无用处的,一阵清风就把你的言辞撕破,尚未说出的就被风填回到你发腥的咽喉,你连沙也不能留下一颗!所以,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我突然恍悟,凌君如为何没留遗言的原因了。亚圣孟子是怎么说的?他转述《太甲》里的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天降的灾害还可以躲避,自作的罪孽,逃也逃不了。但是,老天不会为无衣者减寒,岁月亦不会为无耕者减饥哪怕半分。刻意躲避灾祸的人,不过是激流漂木上的蚂蚁搬家。凌君如只能在水天茫茫中,像野鬼,再也,找不到魂。

   这些议论,连同她高喊着“妹妹,我不出去呀!”的声音,都碎裂在那个褴褛时代的浩荡春风里……在我的眼前,委地的火焰凌霄,没有宣告,它彻底拒绝了说出,同样也拒绝了凋谢,只是把那些践踏的脚印,烧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火坑。我的植物学常识无法判断眼前的花是硬骨凌霄还是大花凌霄,凌霄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个褴褛的时代,以及从褴褛的孔洞里漏出来的一把白骨。凸凹嶙峋,而且带焰……

  2009年2月23日初稿

  2010年4月29日四次修订

  2010年5月20日定稿

   附录:本文写作过程中,先后得到丁芝萍、贾钰铭、蒋宏、杨仁桂等人的帮助,特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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