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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无尽旅程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9-20)抖音星图号72

三排座的加长宝马车飞速行驶在192国道上,夜已深了,路上车辆很少,这时车速已达到120码,从车内几乎感觉不到车子在前进,似乎万籁一切静止了。

  我看着道路两旁利箭般飞退的路牌,再看身边驾驶座上的堂弟郑独舟,他很帅气,头发剪成很短的平头仍不能掩饰修长俊秀的面目,单看他的脸很容易把他跟搞艺术的或是搞科技的白领联系起来,他事实再活五十年也不可能如此单纯。他双手稳定的握牢方向盘,目光遥落在似乎无止尽的长路前方。

  不过他对我不错,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我经常把他背在肩上登山远行,他对我比较依恋。后来,他会走这个家族的路事实是必然的,我不明白我第一次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为什么特别惊奇……

  “这个地方——”我听到他说话,转头看他,他唇间含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淡淡说:“你父亲就是在这块路牌下翻车的。”他说话时伸手指着窗外,车速慢下来。

  我向窗外看一眼,无法确定他口中“这块路牌”的位置,随后收回目光,点了一根烟,没有说话。父亲并不是家族组织里的人,曾为了独立闯天下跟伯父也就是堂弟的父亲翻了脸,据说当时家族主要成员都在场,包括我的三位叔叔和婶婶,每个人都冷眼看父亲,伯父挥手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当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捂着脸跑出房子,带着我母亲和仅有十四岁的我。十四年后回去老家,开的车子上还坐着我母亲,途中转弯处刹车竟然失灵,摔下山涯,车子整个变了形,父亲被找上来时,身上插满玻璃与车厢铁皮,母亲在翻车的时候被抛出车外,找到她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我当时还在部队退伍回家的车上。此事后我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关在家里,拔掉电话线,没有见一个人。一个月后我刚把电话线接好,伯父打电话给我,只说了一句话:“你父亲的追悼会我们同意让你出席。”第二天堂弟郑独舟一个人开车来到我云海市里的家中,我们见面时不由自主拥抱了一下,我的眼泪下来了。他沉着的帮我收拾两套换洗衣服和洗濑用品,我发现他变了很多,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只是两人临出门时他开了一句玩笑:“要不要找个姑娘爽一下?你在家也闷坏了。”我向他脸上挥一拳,他敏捷的闪开。

  追悼会场面很大,我注意到几位婶婶哭起来,真有眼泪!我很难明白她们哭什么。

  从会场出来,伯父挽着我的肩,平静的说:“他们都说不能让你参加追悼会,说你不是家族里的人,但你毕竟是兆辉和淑贞的儿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坚持让你出席。”我眼圈红了,低声说:“谢谢阿伯。”他递给我一根雪茄,说:“回来吧,现在家族生意有很大转变,一切都上了轨道。”我冲动的问:“不贩毒了?不走军火了?”这一刹那伯父脸色变得凶狠而狰狞,声音依然平静:“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们为什么连你父母亲的追悼会都不让你参加?你要清楚你身体里流的是家族的血!”我低下头,点燃雪茄,“我清楚我身体里流的是父亲的血。”

  伯父审视我,唇间的雪茄烟头忽明忽暗,半晌才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固执。”

  吃晚饭时,只有伯父郑兆祥和堂弟郑独舟在座,郑独舟问我退伍回家有什么打算,是否继承父亲的事业。伯父轻蔑的微笑:“你爸爸的车行最近几年都是亏本经营。”我静静说:“我目前还没有什么打算,先到车行看看有没有发展。”伯父脸上的轻蔑更明显了,郑独舟拍拍我手,表示了解。他又问我能不能在村子里多住几天,我说明天就想走。

  我在村子里毕竟还是呆了三天,回到云海市,临走时伯父拍我的肩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找你弟弟小舟,或者直接来找我。”我点头,心想绝不可能找你们,他又说:“你爸爸一生没沾过家族生意,但下场又怎么样?从淤泥里长出来的藕吃起来总有一股子臭味,臭在骨子里,你明不明白?”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我想我明白。”他和我对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是个好孩子,希望你明白,无论你以后的路怎么走,有一件事谁都无法改变,我们是——”停顿一下,接道:“一家人。”

  我坐在中巴车上时,脑中不时闪过伯父深不见底的眼神,和他不经意的话话语气。

  我第一天接手父亲的车行就看到卷闸门内地下的银行贷款还款凭证单,我退伍回来在家呆一个月,车行也关了一个月门,辞退了所有人。这一个月里我将车行往来帐目粗略看了一下,知道银行贷款是个大额负债,现在居然来了一张还款凭证,自然有人代还了银行贷款。我立即拨通伯父郑兆祥的电话,问道:“阿伯,今天我收到还款凭证,是不是你帮我还的?”伯父说是,问我有什么问题,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没问题,要挂电话时,伯父淡淡说:“后天你弟弟要去一趟云南,你有空吗?陪他一道?”我还在想他说这话的用意,他又说:“你放心,正当生意。”说着不待我答应,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联系了一个战友,以极低的价格把车行转让给他,在收银行现金支票的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真无耻!这点钱要还伯父远远不够,我明显是留着自己用的。

  郑独舟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他带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我只穿一条三角裤开门,看到那女孩,我不自禁轻轻笑出声来,郑独舟也笑:“给你带个女的来,怎么样,漂亮吗?”那女孩撒娇的在他肩上捶一下,我转身向浴室走去,随口说:“你们先坐坐,我洗个澡。冰箱里有饮料和啤酒。”

  在车上时,我问郑独舟是不是现在就要走,他说还有点事要解决,这时他拿出大哥大拨出一个号码,二十秒后对着话筒淡淡问:“赵局长吗?收到了东西没有?”我清楚听到大哥大里传出的叫嚷声,郑独舟笑了:“我等你。”挂了机。我问:“公安局长吗?你绑架了他的家人?”他略显惊奇的看了我一眼,随即说:“要约这种人总得用点手段。”

  上午我们洗了个澡,吃过中饭后就开车在街上到处溜哒,我发现那女孩话不多,脸上神情表现出超越她本人年龄的深刻。夜幕降临时郑独舟把车开到城南郊区一处偏远的土坡下,我们三人下车上了土坡,土坡上站着十几个人,见到郑独舟都叫“老板”,他毫不理睬,走到土坡中间的大坑前,那里绑着三个人面向土坑跪着,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我在电视上见过他,是被誉为省内“警界先锋”的市公安局赵昌树赵局长,据讲这人多次破获走私枪械和毒品案件,是个很实干的清官。

  赵局长一看到郑独舟就怒目圆睁,叫道:“你他妈有种的就来搞我,别碰我的家人!”

  郑独舟点一根烟,蹲下来拿烟指着赵局长的鼻子,“上个月我一批八千万的货是不是你带人查的?”

  “是又怎么样?”

  郑独舟淡淡笑:“八七年,你扫平了楚桥、华天、田平三县的白粉摊子,害我损失了一亿三千万,这笔帐怎么算?”赵局长叫:“你想怎么算?”郑独舟慢慢说:“八八年七月上旬,你收缴的三十二只手枪两只轻机枪是我的你知不知道?”赵局长倔犟的道:“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会干!”郑独舟忽然愤怒起来,重重一脚揣在赵昌树脸上,骂道:“你他妈查我的东西,我倒佩服你爱国爱民,你私人又收了多少货?”赵昌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郑独舟伸手,一个中年人上前递给他一根针管,郑独舟拿在手上推了一下活塞,从针孔里冒出几滴水来,他淡淡说:“几亿都没了,也不差这一针了。”赵昌树瑟缩道:“你想干什么?”身子在绳索下不住扭动,两个人上前按住他,郑独舟笑:“我要你全家都死!”迅速将针头插进赵昌树颈旁,推进注液,顺手扔掉针管,赵昌树狂叫扭动,那两人放开他,任他在地上不断抽搐。他老婆和儿子嘴上都被塞进大桃核,说不出话来,这时身子也动起来。

  郑独舟又含上一根烟,我上前给他点燃,问道:“够了吗?放了他家人……”他看我一眼,开朗的笑了,用力吸一口烟,说:“做生意的要讲信用,说了要他全家都死就得要他全家死!”向旁边几个人挥手,“给我埋了他们。”猛然伸手抱住他带的女孩,肆无忌惮的狂吻她,女孩低声呻吟,双手缠住他的脖子。我皱眉,走到一边点上烟,静静看赵昌树一家三口被推进土坑,那十几个人一齐动手用锹铲土,渐渐干土覆盖了他们的面目。

  郑独舟说去云南之前要过一趟青岛,上船的只有我、那女孩和郑独舟,船员包括船长有十二个人,我问是不是组织里的人,郑独舟轻笑:“是外围的。”我笑:“候补球员?”他和那女孩都大笑。

  整只船钢铁结构,大约有上万吨,上面有两辆旧夏利车,还有一大笼子狼狗。船开动时,我坐在船舷上抽烟喝听装啤酒,听到舱内他们两人发出长短起伏的喘叫声。船行不快,我感到自己渐渐被卷进家族生意里。半个小时后,郑独舟穿着深蓝内裤走上船舷,身材显得很挺拔健硕。我打开一听啤酒递给他,他接过仰头一口喝干,在我身旁坐下,从烟盒里取过一根烟含在嘴上,我给他点燃,他深吸一口烟,嘴角含笑的看着我:“他妈的!这婊子真厉害,我差点受不了。”我嘴上含着烟笑,没有说话。他又说:“要不要试一下?”我笑着摇头,问他:“要多长时间才能到?”

  “不清楚,以前都是坐火车或者飞机,走水路大概要费点时间。”

  “这次是枪械还是白粉?”

  他笑:“表哥,你已经上了贼船了,现在退出可来不及……”我脸色有点变,他握住我手,注视我:“就当是帮我一下,我爸爸已经表示要退休了,今后家族生意是否能延续下去,就看我们了。”我反驳道:“就这样断了不是更好?”他脸色沉下来,随即微笑:“你要是觉得这不是正行,可以在你手里变成正行啊,事在人为嘛。”我默然不语,他又说:“香港澳门或者台湾有哪一个大财团不是依靠黑道起家的?就算自己不是黑道,或多或少有点牵连吧?国内呢,更加不用说,官商官商,正所谓黑白一家,你知道我每年有多少货是通过官方走的?做生意的身家清白的不是没有,但要做大生意谁能一点手尾不留?说句不好听的,学校里老师让学生买几只球拍,学生也知道在收据上多加几块钱吧?”

  我笑了,“你给我上课吗?”他也笑,长身站起,看着急湍的水流,表情沉静,轻轻说:“我常常感到人活着很麻烦,要顾虑的事情太多。现在就这样投身落水,在激流中挣扎到力尽而死说不定可以进入另一个幻想世界。”我站到他身边,将已烧到底的烟头用力吸一口,伸手弹出,船行的巨大劈力分开的白浪中卷起一阵阵旋风,回力吸裹起烟头,紧贴着船身绕进深水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我回头时,郑独舟已疾奔过去。我听到舱中犬吠声嘈杂,便也走进船舱。看到那一群几百只狼狗都跑出笼子,水手们围成一圈,口中不停呦喝,郑独舟的女朋友穿着三角裤和胸罩被几只狗围住。郑独舟脸色阴沉,递给我一把手枪,自己也掏出一把,指着群狗。

  船长畏缩在一旁叫:“不能开枪!”郑独舟看他一眼,把枪递给我,小心翼翼走过去抱住女朋友,我叫:“小心!”我话刚说出口,一只狗倏得窜前,咬住郑独舟的小腿,郑独舟惨叫一声,用力把女孩抛向我,我一把抱住她,紧张得看着郑独舟,用枪指他腿上的狗,推开保险,船长又叫:“你一按扳机,狗就全疯了!”这时郑独舟已倒在地下,跟那只狗扭成一团,又有几只狗抢上前,争先恐后压在郑独舟身上。我握枪的手渗出汗水。一个船员这时开始撮唇吹口哨,十几只狗立时扑向他,众船员一步步退出船舱,最后只剩下船长和我还有我怀里那女孩,她脸色惨白,上牙齿紧咬下唇。狗吠声中夹杂着郑独舟长短不一声嘶的叫声,这时他身上已经不只是五只狗、十只狗,而是数十只上百只,船长脱下长外套,扭开汽油壶,在衣服上倒许多汽油,点火燃起衣服,上前几步,用力挥舞火衣,群狗狂吠,纷纷夺出船舱。我抢步上前,看着郑独舟在船板上喘息。

  我发誓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东西!他脸上身上满是犬吻与爪痕,两腿上与右臂上已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三角裤被撕得粉碎,只留下几条细布条缠着他的腰,整个阴囊和生殖器都不见了,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船长在旁狂叫:“老板!老板……”我用枪指着船长的头,他脸如死灰,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慢慢退出船舱。

  我蹲下来,凑近郑独舟,他眼神焕散,嘴唇紧抿,竭力忍受痛苦。

  “他没救了。”那女孩说,声音很冷淡。

  我回头看她,这时听到郑独舟气喘和牙齿相撞的声音,我看着他,伏下头凑近他的嘴唇,听到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表……哥……表哥……”我用力握住他血淋淋的右手,他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发亮,紧盯着我,右手显然试图用力握住我,可是我只感觉他的右手轻轻搭在我手上。

  “一家人。”三分钟后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有疯狂的痛苦和期待,我举枪指着他的头,他闭上眼睛,脸色很安详,我扣扳机的一刹那他睁开眼睛,子弹射进他额头时,我低声说:“一家人。”他眼睛依然大睁着,似乎正遥望远方的某一点,眼中的神气甚至比它的主人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时更有神采。

  我和那女孩走出船舱时群狗已被收伏好,拴上了铁链条,我叫过几个船员,让他们把船舱清理一下,郑独舟的尸体被用包裹着大石头的布袋扔进海里。之后我坐到船舷上,那女孩穿好衣服,坐到我身旁,表情奇怪的看着我。

  “我刚才注意到你。”她见我不说话,又说:“你一点都不害怕?”我不理她,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她也不说话了,看着微浪起伏的水面。

  “那个船长在耍花样。”半晌我说。她说:“不会吧?他们只是郑老板雇用的,郑老板答应船长事成之后给他五条黄金的运输费。”

  “那是多少钱?”

  她沉吟片刻,说:“大概一百万左右。”我定睛看着她好一会儿,淡淡问:“你认识我堂弟多久了?”她迎着我的目光,说:“你怀疑我?”我不说话了。

  船行到下游时路过一处小站,我让船长不用停船继续前行。船长说:“这可不行,我们好几天没洗澡,再说有些船员也要下船买点儿东西,这一批狗也要处理。”他说话时所有船员都站在他身旁,都恶狠狠看着我,我淡淡说:“我说继续行驶。”有两个高大的船员向我迈了一步。我伸手进衣袋,船长叫:“你干什么?”我淡淡一笑,“抽根烟。”在我点烟的一刹那左手掏出了枪,指着船长,又向那两名船员比划一下,他们各自退了几步。船长脸色苍白,哆嗦道:“我开船。你……你们去转方向。”这句话是向那十几个船员说的,他们互相看了看,陆续走进船舱。

  我带着船长到了船板前,那女孩也跟着来了。船身动起来,渐渐变快,划开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水点打在我们三个人的衣服上。

  我收起了枪,递给船长一根烟,问道:“郑老板答应给你多少钱?”船长看了一眼那女孩,狐疑的答道:“一百万左右,没有说定。”我问:“你做什么的?走私车子?”船长低声说:“什么都做,但没贩过毒。这次是郑老板逼我干的。”我问:“这次船上有多少毒品?……噢,你怎么称呼?”他嗫嚅:“我叫肖勇,他们都叫我大勇。我……我船上没有毒品。”我很奇怪,“没有?”转头看那女孩,女孩摇头,说:“你堂弟没告诉你吗?这次我们去青岛拿材料。”我摇头,对着肖勇说:“船……大勇是吧?你按郑老板原先的吩咐做,不用变动,事成之后我给你两百万。”肖勇脸上现出喜色,“真的?”我不愿看他装模作样,挥挥手说:“你进去操舵吧,别在我的食物里下毒。”他脸色一沉,快步走进船舱。

  我深思的看着那女孩,她表情很自然,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叫王翠萍,和你堂弟只认识一个多月,对他的事知道得不多。”我冷笑:“你告诉我这些有个屁用!”

  “你知道海洛英怎么制作吗?”她问。我摇头,她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味重要的药材……”“麻黄素。”我打断她,“这是常识,这次就是买麻黄素?”她笑着点头。我问道:“你跟人交易过吗?嗯,我的意思是你陪我堂弟买过麻黄素吗?”她点头,“见过几次。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这个船长肯定有问题。”这是我早先说过的话,这时只看着她,等她的解释。

  “我也是经你提醒才想到的,这次买货是船长主动找你伯父的,放狗咬人很可能是早有预谋……”她罗罗嗦嗦,我不愿再听,只说:“这种事预谋不起来。你不用说了,肖勇有枪吗?”她摇头说不知道。我淡淡说:“希望你帮我把这一次进货负责好。”她白了我一眼,走下船舷。

  夜里我在船舷上睡觉,啃着饼干看天上的星星。船舱里传来王翠萍惊呼的声音,我掏出手枪奔下去,她整个人伏在船板上,身上已被扒得一丝不挂,有五个船员在她身上,我朝其中一个开了一枪,那几人一惊跳起来,缩到板壁上,我又开几枪。一时间船舱里一片血腥味,船长和另外几个船员跑出房间,看到那五个船员已没有一个活人,都惊呆了。我看着枪口上飘起的白烟,淡淡说:“大勇,你下面的人不太检点啊。”

  第二天中午我和王翠萍走进舱里准备吃饭,我忽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是那些船员的眼神还是……

  我下意识的抱住王翠萍转身,一颗子弹钉进舱门,我掏出枪向着子弹来处还了一枪,惨叫声起,肖勇捂着胸口倒下去,我紧跟着接续扣动扳机,随着那剩下的四个船员倒下,我快步跑上驾驶室,用枪指着那两名驾驶员,他们站起来,脸色茫然,我扣动扳机,打死一个驾驶员,向另一个脸色灰白的驾驶员问:“这里最近的一处停靠站要多久可以到?”他张大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没听清,我又说一遍,他说:“今晚可以到。”我点头,“好,你给我好好开船。”说完走下驾驶室。

  下午三点多时,我带王翠萍上了小艇,开出四十米左右时停下,朝大船的油箱部位连开十几枪,看着大船剧烈燃烧了半个多小时,渐渐沉没时才再发动小艇,高速向较平静的海面行去。根据我手腕上手表的指南针,西行了约莫六个小时,王翠萍身体虚脱得伏在艇舷上,我寻找一处可见人烟的岸边停下船,抱着她上岸。

  这是一个南方小镇,看路面可知并不繁荣。这时已接近北京时间二十二点,大街上只看到几盏挂着蜘蛛网的昏黄的路灯,我抱着她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不得已敲开一家悬挂大红灯笼的小旅社门,旅社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乡村妇女,这时睡眼惺松,看我抱着一个女人,就问我要身份证登记,我扔给她两张一百的,她带我们到地下室的房间里,我问她有没有吃的,她说有狗肉火锅,一会儿给我们送来。

  我把王翠萍放在床上,给她盖上毛毯,她低声呻吟起来,我摸她头上有点发热,她忽然问我:“你不想买货了吗?”我两天杀了十二个人,加上堂弟就是十三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麻木,淡淡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安全感了,你他妈给我快好起来,令我感到麻烦你就麻烦了。”

  老板娘端来火锅,我吃了两块还没熟透的狗肉,问老板娘这里有没有电话,她说有,我随她走上堂屋,我向她挥挥手:“没事你就先去睡觉,给你添麻烦了。”她连说没关系,走上楼。我拨通伯父住宅号码,简短的说了我现在的情况和堂弟的死讯。伯父静默半晌,说:“我们被人出卖了。”我说:“我也这么想。”他又问了我目前的地址,我也说不清,只说明天到城市里再电话联系。

  我到地下室时,王翠萍已坐在桌前,吃得津津有味,我笑起来,坐下后说:“好了?”她笑着用拿筷子的手指头,又点头,接着指着肚子摇头,“这里没好。”我用大勺子给她捞了好几块狗肉,说:“没好就多吃点。”我自己吃了几根青菜,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餐。”她吃东西的动作慢下来,随即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吃过后,我打着饱咯把火锅推到墙角,转身看见她站着不动,便问:“你怎么不去睡觉?”她看着我,慢慢说:“有两张床。”我听出她话里挑逗的意味,但我这时根本没心情干这个,何况她总是堂弟的女人,我伸手一指,“你睡左边那一张。”说着转过身掏烟点燃,感觉后面没有声音,转头看她,她整个人倒向我,我急忙抱住她,这时才发现她已经脱下外衣,只穿着贴身的内衣。

  我抱住她没有动,好半晌她柔声说:“别抛下我。”我闻到她身上海水的腥咸味夹杂着汗臭味,有点儿恶心,想到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候猛然狂涌上的俗火压倒了一切,我想起我活到今天唯一一次的性交还是十九岁时高中毕业舞会晚上,那一次的对象也并不是我所想象中的,那个女孩比我大三岁,可以算是我这一方面的指导老师。我不再犹豫,将王翠萍抱上床。

  三天后我们来到济南,住进了一家三星级宾馆,我们两人只开一个房间。这三天虽然担惊受怕,我们却每天都做爱,似乎这样可以冲走内心的恐惧。这时我们一进房间,便迫不及待的抱在一起,狂吻了起来。半个小时后,我打电话让服务员送点儿吃的和酒。她说要去洗个澡,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摇头,掏出一根烟来。她表情专注的看着我,说:“你总让人感到害怕。”说完不待我说话,快步走向浴室。

  我点燃香烟,拨通伯父的大哥大,说了我现在的位置,伯父要求我们在这家宾馆等他一天,他最迟明天到。我随口问起他对王翠萍的了解,他淡淡说:“她是孤儿,以前在我们村委会当会计。你们在一块儿了?”我说是,他再提一次让我等他,挂了电话。

  我在床头柜前找杂志看,王翠萍的化妆盒摆在旁边,我随手拿过来打开,刚刚奇怪并没有散发出香气,里面触目惊心的十几个白色小袋出现在我眼前,这片刻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啪的关上化妆盒。

  服务员送来点心和葡萄酒,我喝了一杯酒。她从浴室走出来时,大约看出我脸色阴沉,她的目光不由转到那只化妆盒上,淡淡问:“你知道了。”我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自己抽还是贬毒,你能告诉我吗?”她听出我话里深藏的愤恨,跳上床来抱住我,急切说:“这是郑独舟丢给我的,我不吸毒的。”

  “走过几次货?”我冷冷问。

  她仰脸看我的眼睛,慢慢低下头,说:“两三次。”说完后流下泪来。我推开她,拿起化妆盒走到浴室里,把里面的十几袋白粉全部倒进坐便器,按上抽水键,她跟着我进来,我回头看她,见她紧咬下唇,一言不发。我笑起来:“让你破财了。”她仰脸挺胸,冷冷说:“你要杀我?”我奇怪的问:“干什么杀你?”她冷笑:“你不是喜欢扮演时空特警吗?”我大怒,挥手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没有用手捂脸,泪水慢慢滑下脸庞,左颊现出清晰的指印。我点一根烟,和她对峙好半晌,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她,正色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碰毒品。”她已经不流泪了,这时却在我怀里轻轻抽泣起来。

  第二天伯父到了,身边跟着两个保镖,看到王翠萍点了点头,她毫无反应,靠向我身上。我和伯父单独来到房间里,我详细叙述了这几天的经历,说到堂弟时只说是被狗咬死,最后我开枪打死堂弟的情形就没说,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愿说。

  伯父坐在床上捧起头,灰白的头发有点儿乱,显得格外苍凉。我伸手搭在他肩上,他猛然抬头,狠狠的说:“是高天!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盯着我的眼睛问:“你要不要帮你弟弟报仇?”我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却不想一口回绝,叉开话题问:“高天是谁?”伯父显然不愿多说,挥手说:“商界对手。你身上的枪呢?”我把身上的枪拿出来,跟着打开牛仔包,掀起倒出三把枪,还有十几梭子弹,伯父说:“你要不要留一把?”我摇头,他点点头,把四把枪都插进腰带上,子弹放进各个口袋里。

  中午我们到了一家济南档次最高的一家四星级餐厅吃饭,伯父的两名保镖守在餐厅外面。伯父问起我现在肯不肯帮他的忙。我说可以考虑一下,王翠萍紧盯着我,见我看过去,连忙低下头。

  伯父微笑:“小王,怎么样?旅途愉快吗?”王翠萍这时活泼的笑:“我吓得半死。”我也笑起来。伯父问我:“你身上有钱吗?”我点头:“还有一千多块,干什么?”他从身上取出一叠人民币递给我,说:“你们在济南好好玩一下,这里名胜很多的。下午我要回一趟公司。”

  下午我们换了一家宾馆,伯父问起我今后什么打算,是不是先跟小王结婚,我注意到王翠萍没有像平常女孩那样脸红害羞,只是自然的笑了笑。我说不想太早结婚,只想先做点儿生意。伯父开玩笑说他可以投资,问我有没有计划,我正色说:“我的想法可能非常不现实,我想做航空方面的。”

  伯父笑:“造飞机?”他说话时神色很不屑,王翠萍睁大眼睛,显然想不到我居然胸怀大志。我说:“造飞机倒没想过。我想做客货飞机的出租。”伯父看我不像开玩笑,收起笑容专注的问:“自己购买飞机,然后出租给人家?这个生意资金积压可不小。”我点点头,微笑:“所以我说自己想法很不实际。”

  伯父递给我一根烟,又递给王翠萍一根,我见她吸烟的样子很老练,奇怪从没看见过她抽烟。

  “大约要多少钱?”伯父点燃烟后问。

  我从容的答:“我做过预算,可以先和美国方面的航空公司合作,我在三潘市有同学当外交官,初期投入越少越好,大约一亿左右,货源不足可以随时调用。”伯父盯着我的眼睛,“你想向我借?”我想摇头,却低下了头。伯父笑了:“小舟已经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可以给你投资一亿,只要你做出成绩来,我可以继续支持你。”我看着他,我知道自己眼睛一定在发光,因为整个房间忽然显得很明亮。

  和王翠萍在济南度过了一个礼拜天堂里才能过到的日子,期间我买了大哥大。这天上午大哥大响了,是伯父的号码,问我还在不在济南,我说还在,他让我马上坐九点一刻的班机去澳门,公安已经开始在调查我了。我身上冒出冷汗,说我没有出境证明,伯父说已经都给我办妥了,到机场直接找一个叫温小刚的办公室办事员。关上机子,我和王翠萍匆忙收拾,坐计程车赶到机场,找到温小刚,这人年纪很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却已经是航运公司客户部副经理,取出了一应证件和机票,让我们赶紧上飞机。在我们踏出办公室的一刹那,我清楚听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的长吁声。

  一个多小时后,客机停在澳门机场,王翠萍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没有摇醒她,把她整个人抱起来走下吊梯。远远看到伯父独自一人站在候客厅门口向我挥手,我快步走过去,王翠萍在我抱她时已经醒了,这时在我手上也看到伯父,忙叫我放下她,我笑着摇头。伯父看着我们笑,伸手在王翠萍脸上轻轻摸一下,转身说:“平安到达,下一步是去医院。”

  我和王翠萍都做了指膜剪截和面部整型手术,出院时,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明白家族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因为我们动手术的地方正是澳门最大的富豪医院。

  这晚在一家夜总会吃饭的,包厢里只有我、王翠萍和伯父和婶婶,我去参加父母的追悼会时并没有看到婶婶,这时看到,知道婶婶已经不是我幼年时常抱着我的婶婶,她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伯父见我盯着他身旁的女人,解释道:“她叫方婷,是……是你的婶婶。”我叫了一声“婶婶”,王翠萍问:“我用不用叫?”我们都笑起来,伯父抚摸方婷光滑的肩膀,淡淡说:“方婷原来是我的秘书,帮我处理房地产方面的业务,你们在医院里时我们才登记结婚的。”看着我说:“小舟一直反对我们。”我点头表示理解,伯父笑起来:“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嗯,这句话很有道理。”我这片刻间感觉很郁闷,王翠萍看我一眼,显然也认为伯父的譬喻非常不恰当。

  吃到中间时,我说要去买一包烟,伯父说他有雪茄,我说抽不惯,走出包厢。五分钟后我买了两包烟回来,坐下来说:“我记得保镖是站在门口的吧?”伯父嘴里含着豆质小菜问:“怎么了?”我猛站起来,说:“我们快走!”伯父立即明白我的意思,也拉着方婷站起来。

  我们四人走出包厢,我建议走后门。四人从后门走出来,我一眼看到伯父的一个保镖,连忙让他们三人靠在墙角,我去应付。我径直走到那保镖面前,他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我们两人间的距离缩到一尺,他后退,伸手到裤子口袋里,叫:“你干什么……”他话没说完,我一拳击在他脸上,他身体右倾,下意识伸手,这时我的膝盖狠狠撞在他下阴处,他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手枪从衣袋里掉落下来。我捡起手枪,向他后脑勺击下去。击了二十几下时他头上都溅出血来,整个人早昏迷过去。我把手枪放回他的衣袋里,招手让伯父他们出来。

  我们走出几百米时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开出十几公里才在一家宾馆前下车,住进宾馆。

  四人开了两个房间,我们一齐来到我的房间里,伯父阴沉着脸,这时候才开始发脾气:“妈的!内战!全是他妈的自己人!”我们都不敢说话。他骂了好一会儿,才拿大哥大拨出一个号码,好像是让人安排他回去。我问:“伯父,这两个保镖是谁帮你选的?”伯父点一根雪茄,说:“是我一个手下。”忽然又恼怒起来:“他妈的,这混蛋跟了我二十几年!到老居然还来反我!”

  晚上我们睡觉时,我正在和王翠萍做爱,大哥大响了,我接听是伯父的声音,他听到我不寻常的喘息声,说道:“你小子可真是急色鬼!注意一点,我好像看见我那保镖进了这宾馆,你的枪在床头柜里面。”我脸上有点儿发烧,关了机子。脱开她身体,让她快穿衣服,自己也飞快穿好衣服,检查了一下枪保险和子弹。接着关上灯,拉着她走出房间,在伯父房间门上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反应,这时我听到脚步声,急忙抱住她转身,是一个服务生。我松了一口气,走到一个无光的楼梯转角,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任何上楼的人,别人不注意却看不到我。

  服务生下楼后,半个小时过去了,楼梯上脚步声忽然响起来,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人走上来,我认出他正是那另一名保镖,他目光四处一转,最后定位在伯父的门上,大步走过去,两边看看,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铜丝,将之拗成短长两段成九十度的半方型,将小头插进门锁,左手扶住锁的手柄,右手拉住较长一段轻轻一扭,我可以感觉那一刹那的“咔嚓”响声,门开了。我紧张得抱紧王翠萍,她显然也很紧张,我慢慢取出枪来指着那人的背部。

  伯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这时那人已经取出一只上了消声器的佐伦手枪,对着房间比划了一下。我已经瞄准这个距离我二十米左右的人的后脑勺,这时他已开枪,连续三发子弹射在房内三个位置,伯父房中人影闪动,我闭上眼睛扣动扳机,撞针与子弹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巨大的音响效果,那人脑袋分裂,应声而倒。我站起来奔过去,房内灯亮了,伯父和方婷走出来,方婷脸色惨白,伯父脸色也不好看,拍着我的肩膀,“今天真亏了你。”我微笑:“我们是一家人嘛。”在我微笑的同时想到郑独舟死前的话,心里不由隐现轻微的痛楚。王翠萍和方婷一脸崇拜的看着我。

  第二天我们到了老家,当天晚上我和伯父单独喝酒时问他知不知道王翠萍贩毒的事,伯父说不太清楚,又笑:“谁会不爱钱?又有什么比贩毒来钱更快?”我没笑,从桌上烟筒中取出一根烟点燃,伯父正色说:“怎么了?你还认真起来了?”我不说话,只是轻轻摇头,喝了一杯酒。伯父仰靠在藤椅上,唇间的雪茄冒出幽幽烟线,静静说:“我们自己不是善男信女,不能指望别人有多善良多有慈悲心。你知道吗,你妈年轻时也帮我走过几次货。”我放下酒杯看着他,想问“我妈是不是跟你有一段”,又感到这样问太幼稚,只好闭口不语。

  伯父给我的杯中加了点酒,举杯和我碰了一下,喝一小口说:“世间万物都有其取生之道,人或效身仕途,或沉浮商海,法是什么?不外是实力的庇护神,家族的做法只是将这一切明朗化,属于直线行程,神挡杀神,鬼挡杀鬼!地球上许多国家都是黑金政治,将黑金合法化。比如说泰国吧,对贩毒分子打击之严厉,可算世界各国之首,私藏毒品达到一公斤以上叛处坐电椅,五十克以上服刑六十年,但泰国毒品风潮却席卷整个泰国政治局和皇宫。做人呢,不能太过执着。”

  我不想说话,用力吸烟,我明白伯父在试图说服我,我也确实有点动心。

  “你三个叔叔的儿子都是庸才,连最基本的处事能力都没有。你却有胆量,有见识,并且应变敏捷,是我最好的继承人。”伯父说着眼睛期待的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心想不说话也不行了,便说:“我需要考虑考虑,你答应过帮我投资的话还有效吗?”伯父声音轻飘飘的:“一亿对我来说只是一块钱。我说过的话永远有效。”

  我和她并肩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又对视良久,同时笑了,她说:“你帅多了。”我笑:“你鼻子高了,有点儿吉普塞女郎的味道。”她高兴的伸出双手抱住我的腰,服装城里许多人看着我们,我想起这时是中国的八九年,忙轻轻推开她,拉着她的手去选衣服。她挑了一件超短的羊毛吊衫,又帮我选了一件牛仔服。我看她穿起粉红吊衫,戴一只桔黄色太阳帽,像个洋娃娃,不由笑起来,她撒娇的在我胳膊上打几下,叫:“不许笑!”我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不笑,你漂亮极了!”说完和她一齐大笑。

  下午我去伯父的办公室,目睹他惩戒那个跟了他二十几年的叛徒,家族内围的人都在场。那人被粗铁链拴在竖梁上,两根直径两公分粗的钢条分别从他左右耳朵插进去,伯父故意不堵他的嘴,他惨叫的声音简直就不像是人,一个穿夹克的年轻人拎起铁锤,用力敲在他嘴上,这一锤力量大得出奇,他脑袋里的血浆似乎完全喷射出来,飞贱在那年轻人的脸上。

  事后伯父让我随那挥锤的年轻人去一个地方。路上我得知这年轻人叫大牛,已经三十五岁,本来是村子里卖猪肉的,三十岁时被妻子遗弃,后受伯父招徕,据他自己说“现在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陪他”。几句话一说,我看出大牛这人思想简单,天生的打手。

  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家小吃部。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坐在最大的一张方桌后的椅子上,正据案大嚼,瓷盘里的猪腿,因为桌子太高,而那人显然上身极短,我一眼只能看到他的肥胖的大头,在菜盘上蠕蠕晃动,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反应,吃得很专心。

  其实我们两人都穿着带铁钉鞋掌的皮鞋,在午后寂静的街上三十米外就能听到,柜台前的一个老头儿大概是老板,看到我们,点了点头,大牛也点头回应,目光转到那个吃客身上,右手插进西装内口袋里。

  “大牛,我知道肯定是你!”吃客猛抬头,多肉的脸颊上满是油腻,嘴里大声咀嚼,金黄色宽大旗袍的胸襟上也被油浸湿了一片。

  大牛脸上似笑非笑,说:“那么我的来意你也是知道的了?”吃客点头,又啃一口猪腿,忙着嚼动,顾不上回答说话。大牛轻叹一口气,“鹏飞叔叔,我一向很敬重你,你这样子不是让我难做吗?”掏出手枪来指着他,那“鹏飞叔叔”斜眼看大牛,“呸”一声将嘴里的肉渣吐进瓷盘里,淡淡说:“我只是不明白,当年我们一起打江山,为什么钱就全归姓郑的……”他说着又啃一口肉,“唧”一声,他宽肥的胸脯出现一个血洞,大牛接连扣动扳机,他眼睛大睁着,嘴里的猪肉露出一小半。大牛侧头看我,扭下手枪上的消音器放进西装口袋。

  归途上,我思索自己已经越陷越深,几乎完全融入家族纷争里。这应该是伯父刻意制造而试图改变我的第一步,也不对,让我陪同堂弟去青岛交易才是第一步。这天晚上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因为王翠萍不在身旁——她和几个村子里的姑娘去电影院看通宵连续剧了——我觉得真很好笑,自己居然适应不了一个人睡觉。但我脑子里却少有她的影像,只是不断闪现枪火的单调色彩,我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里再也离不开这种瞬息生死的情境,不由的厌恶起来。我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呢?名车?豪华别墅?艳装美女?出入数十名保镖?于枪林弹雨中寻取刹那快感?不是!在星级酒店与人谈生意?时常与家人子女绕地球畅游?有良田百亩,果园千顷,坐在梨树下绿茵茵的绵软草地上吹口琴抽烟?躺在田埂上灌啤酒吃生白菜?对!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王翠萍天微亮时才带着一脸倦意回来。这时我仍未睡着,问她片子好不好看,她钻进毛毯里抱住我,跟我说片子的内容,我拍她肩膀。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似要睡着。忽然她喃喃说:“我们结婚好吗?”我见她眼睛已经闭上,晨曦穿过薄纱窗照在她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我没有回答,掏出一根烟来点燃用力吸一口,将她背上的毯子叠紧一些。

  “今晚你阿伯又让我带货,我还没答应……”这是她进入梦乡前最后一句话。

  做航空生意开端手续非常繁琐,这之间我拿到了港民居住证和美国绿卡,以美国户籍的华侨身份成立公司。客户源我早想好,美国市场基本放弃,因这个行业在美国七十年代曾风靡一时,现在正是市场饱合季节,主要将以中国和东南亚一些经济落后国家为主要客户源。

  一九九O年初春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翻阅文本,王翠萍来了,带了一束玫瑰花,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很可爱,我抱住她吻她的嘴唇,她问我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猜了几次她都摇头,最后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我确实忘了,甚至忘了有多少年没有过生日了,忽然醒觉自己已经二十九了。我说:“晚上我们去舞会上过生日吧。”

  她满眼不解,我是想起晚上要与一个重要人物见面,重要人物叫万剑,今年四十七岁,曾干过农村大队琐呐手,当过县长,现在云海市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曾在他当县长时任过副职,算是他的老部下,省长是他老同学兼战友,社会关系硬到无可再硬,可他现在领导的市二建公司濒临破产,该公司虽有接近十亿资产,市政府欠他公司的六亿却赖着不还,以政府管辖老区一片二十亩八八年拆迁的空地抵偿贷款两亿,这是他的最终资本。我做过评估,这块地目前的市价应超过九亿,问题是他公司缺乏的是启动资金,任何商界政界人士都清楚只需五千万左右的启动资金就可以令该公司获取超过一亿的利润。万剑此人严格说起来算是直率的共产党员,根据我对他经历的分析,他做生意直来直往,但在中国做生意就是这么回事,性格正直有个屁用?!社会关系硬更加不管事,资金实力才是永恒的通行证。市政府领导分别跟他谈心,劝他放弃,因为半年前已有一个华侨要收购他的公司,开出的条件非常有吸引力,他居然牛脾气发作,斥责市长和市委书记做事不讲原则,欠他公司的钱究竟还不还?真他妈荒唐!四亿是什么数字?是每年全市财政收入的两倍!有谁见过一个政府形成破产?时代的发展正是让人不断的去否定真理,再去证明新的真理。万剑这人头脑也不能算差劲了,居然回到曾担任县长的县城里游说现任政府领导人搞福利彩票,可惜天不从人愿,刚筹建时就被市领导追下来强行禁止了,市治安大队开了一张拘留十五天的单子,他虽然当天晚上就出来了,但已损失了县里五十几万。他现在的处境实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小道消息说他前天和秘书在小面馆吃锟饨,真是好笑!大人物就不能碰小吃了吗?但报纸上这种花边新闻都登,显而易见二建公司在市民心目中已经是苟延残喘的垂死老人了。我对他唯一的企图就是他公司的那一块地面,这块地在他手里等于是四十岁的处女——既孤僻又硬得令人讨厌,在我手里却是二八佳人,只要敢脱就是摇钱树!

  王翠萍不同意了,说今天应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吻住她,十分钟后,我们和我公司的三位部门经理去了机场,半个小时后,飞机在香港落下。我们先去预订的宾馆洗了个澡,红日西沉时来到舞会地点,是一家规模颇大的夜总会,里面早已人潮翻涌,我和每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同行三位经理一进大厅立时散开,他们的任务是给我安排与万剑单独见面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万剑走进我所在的九号包厢。他相貌威严,身材高大,应该超过一米八五,虽然如此我还是站了起来,足足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我和王翠萍都笑了。他不笑,也不关包厢门,板着脸问:“据说你想融资我的公司?”我笑着指沙发:“坐下来说。”王翠萍站起来去关上门,万剑在距离我一米左右的沙发上坐下,我将茶几上的烟盒推向他,他取出一根点燃,慢慢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举办这个舞会的是为了什么?”

  我半个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懒洋洋的说:“正东药品公司要收购你的公司,你现在基本同意,今天是宣布事宜和答记者问话。”

  “你知道还来找我?”

  我向他眼前倾身,“你和我同样清楚这次的收购并非你的意愿。你这一年东奔西走,疲于奔命是为了什么?”

  他脸色沉下来,唇间的香烟留下很长一截烟灰,他猛得伸手夹住烟,在烟灰缸里捺灭,盯着我说:“你想收购我的公司?”

  我摇头,“你用错了一个词,不是收购,是融资。我给你七千万让你开发。”他低下头,用力吸烟,好一会儿慢慢说:“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的七千万占股很小。”我微笑:“我早说了是融资。不过这七千万的支配和操作运营要由我做主。”他闷闷的不说话,我又说:“我可以言明,我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包括你的社会关系网,但我更有兴趣的是赚钱。”“为了那块地?”他看着我,我点头:“我赚我的钱,你的公司又可以因为这笔钱的注入起死回生,大家各取所需。怎么样?你能不能接受?”他脸色平静的看我,露出了笑容:“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大笑举起一杯葡萄酒,仰头饮尽:“我为什么不接受?”我笑着举杯往他的空杯子上敲了一下。

  我们并肩走出包厢时,照相机的闪光灯映得我眼睛感到刺痛,我侧头看万剑,他嘴角含笑,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想必早已习惯众星捧月的场面。

  答记者问时最是好笑,万剑说到坚持拒绝收购事宜,正东药业的总裁狄金昌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措。记者问到万剑下一步打算时,万剑说到“车到山前必有路”,惹起一阵哄笑,对于二建公司的资金困难,他只说“谣言止于智者”。

  跳舞时,万剑把我和王翠萍拉到一张桌前,桌上四个人个个西装革领,外披晚礼服。一个年轻人看我的眼神明显带着浓重的敌意,对着万剑叫道:“这人是谁啊?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看着他,坐下来淡淡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万剑介绍他是正东药业大股东高洋,我开始另眼看他,因为他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万剑介绍到高洋旁边那中年人说:“这是高总的父亲,著名盆景大师高天。”

  我耳中如同响起一声惊雷,以至于万剑将我介绍给他们时,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顾盯着高天看。高天也看着我不说话,高洋话很多,问王翠萍有没有出国旅游过,王翠萍说去过美国,基本上都是在国内折腾,大家都笑起来。

  “美国不好玩,巴黎去过吗?那才叫艺术之都!还有威尼斯,人人都说罗马是欧洲文化的浓缩,我不认为,想找艺术美只有去威尼斯,王……王小姐应该去一趟,否则准定抱恨终身!”高洋说话时,王翠萍一直微笑,我们互相举杯敬酒。

  高洋见王翠萍不说话,奇怪的问:“你去过?我觉得威尼斯是最……除了巴黎之外,最浪漫的地方,到处能看到水。”王翠萍摇头:“我没去过,听说它正在下沉。”在座一齐大笑,高洋脸上涨得通红,神色有点尴尬。我挽着王翠萍站起来,说:“各位慢坐,我到那边见一个客户。”

  来到九号包厢,我拨通伯父电话,说:“我见到高天了。”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了地址。他让我尽快离开夜总会,我答应了。挂电话时王翠萍看着我,我问:“怎么了?”她低下头,低声说:“没什么。”我挽住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柔声问:“心情不好?”她摇头,眼圈却红了,我连连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不说话。

  我们正欲离去,却在大厅里被几个熟人拉住说东说西,我看到高天父子距离我二十几米处的夜总会门口向我微笑挥手,我挥手作答。一分钟后门外传来枪声,紧凑而郁闷,接着女人的尖叫和匆促奔跑的脚步声纷至杳来,我快步奔到门口,一辆没有牌号的黑色林肯箭一般驰远,高天和高洋身上头上满是枪孔,倒在他们旁边的还有几个路人。王翠萍握紧我的手,她身子开始抖起来,我揽紧她大步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发动前,万剑快步跑过来敲车窗,我摇下车窗看着他,他眼中满是恐惧,颤声问:“怎么回事?”我心想不管怎么回事,也不关你的事,我当然可以解释,但我怎么可能解释?我只是眼神漠然的看着他,他一步步后退。我转开头让司机开车。

  我们两人在卧室里的床上对坐着,她只是低头不说话,我问她要不要洗澡,她说不洗。我烦起来,脱下衣服径自走进浴室,洗过澡出来,她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我不再理会她,靠在床上看杂志。

  忽然她说:“我们结婚吧。”我放下杂志看她,淡淡问:“干什么?”她眼中慢慢流出泪水,低声说:“我……我害怕。”我抱住她,柔声说:“有什么好怕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这样,下个礼拜我带你去威尼斯去玩。高洋说那儿有艺术美。”她笑起来,在我胸口轻捶一下。

  去威尼斯的计划被耽搁了十六天,这十六天里我忙于处理二建公司那一块地,第七天时伯父来了我公司,问我公司运作状况怎样,我简单的说了一下,基本盈亏可以持平。伯父说要再给我投资,我很高兴,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懊恼无比,他会派人驻我公司监督资金运作,最后笑说:“你生意越旺,家族也就越旺,别让我失望!”他离去时,我打电话叫来财务部经理。

  财务部经理江路,三十几岁,身材高瘦,八六年拿到香港大学会计证,原本在一家国营商店做主办会计,月薪二百六十九元,我把他挖过来时给他两仟元一个月,我相信付出越多回报越丰厚的道理,他从没让我失望。

  我和他说起伯父会派人驻公司,他对我家族的事一知半解,这时微笑,淡淡说:“你伯父想控制你。”我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他取出香烟递给我一根,自己点燃一根,深吸一口说:“现在公司一切刚刚上马,虽是摸索阶段,但业绩已非常可观,我做过预算,年底结帐只赚不赔,但是——”他说话时挥手,盯着我的眼睛,“你的资金来源于你伯父,要说你伯父想分你一杯羹也不至于,你认为他想要什么?”

  “你说呢?”我静静问。

  江路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朴实的脸上表情非常专注,他下巴尖削,灰黑色的眼睛其实是深不可测的。我笑起来,吸了一口烟慢慢说:“我想变更公司,以航空公司的资金另外注册一家公司,需要多长时间?”他脸上没了笑意,深思好半晌,说:“你至少要损失两仟多万。”我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捺灭,肯定的说:“顾不了这么多了,我要断掉我伯父这根线。你帮我尽快办。”他点点头站起来,伸手将烟头丢进烟灰缸,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本来以为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的,现在连假期都没了。”我笑着挥挥手,让他离开。

  第八天,我二叔的独生子打电话让我回去一下,说明天伯父金盆洗手。我当天下午只身一人开车到了老家村子里。一个黑道首脑金盆洗手是大喜事,我坐在集聚千人的大堂中想到伯父一生纵横黑白两道,竟能有这样完美的结局,也算幸运。

  寒喧之类琐碎礼节之后,伯父跟几个老年人一一拥抱,有几个竟流下泪来,赞礼师唱喏道:“此去生死两茫茫,一盆金水洗尘埃。”下面人一齐鼓掌,我看到伯父一脸笑容,环顾整个礼堂,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低头双手插进闪着金光的水中,枪声就在伯父的手刚触及水的一瞬间响起,伯父心口棉裘裂开一个大洞,我循枪声响处看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拔众而起,向礼堂外奔去,数十发子弹跟上他的背心,他直冲到门口才扑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已出了门槛,数十人围住他,枪声散乱响起,男孩趴在地上身子随子弹抽动,片刻间紫黑的血液浸湿了整个身体,冒起阵阵淡灰的烟。我奔到伯父身边,这时几位叔叔已扶住伯父,我抢前在伯父耳边叫:“阿伯,阿伯!你怎么样?!”他双目紧闭,左手紧捂胸口,慢慢睁开眼来,喘息道:“死不了。”

  伯父当天幸好穿了防弹背心,虽没流血,但也在床上躺了五天,我陪了他五天,问他要不要追查刺客的主使者,他把玩着右手中指的玉环,淡淡说:“何必去查?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我还能活多久?对头这么多,能杀得光吗?”他问到我的生意状况,我说还可以,只是要想放开手脚,必须有大笔资金注入,伯父说他还有二十几亿的储备资金,可以给我投资,我自然表现得感激无比。

  我刚进公司,江路就来找我,胳膊上夹着一大叠卷宗文本。我问他搞得怎么样,他笑说幸不辱命,问道:“钟老板,你给新公司取个名字吧。”我怔了一下,想到现在我的身份证上确实姓钟,便笑说:“起名字可要了我的命!”我目光转到窗口,遥望两百公里外的家乡山村,“嗯,就叫郑……不行!就叫朗生贸易集团公司吧。”——郑朗生,这是我逝去的父亲给我的名字。

  江路取出太阳能中性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几下,低头念:“朗生,朗生集团,不错!”抬头看着我指指桌上的卷宗说:“你要不要过目一下?一共流失一千七百三十九万整,还有航空公司的铺底资金五百万。”我将那一大叠文本推向他,笑说:“我不用看,我又不懂,这种事我知道得越少越好,是不是?”又说:“新公司暂缓注册,这两天会有钱注入。”他笑着点头,我看着他说:“新公司注册资金暂订两千万,我占股百分之九十,还有百分之十写上你的名字。”他张大嘴,半晌才说:“这不合适。”我递给他一根烟,说:“这是你应得的。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说着伸出手,他站起来,脸上满是感激,紧握住我的手,“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伯父的六亿很快从瑞士银行电传过来,我当即打电话叫来江路,他一脸疲惫的坐在皮椅上,我急忙问他:“怎么样,新公司筹备得怎么样了?”他喘一口气,摇头说没问题,我看他还想表功,抢在他前面说:“你大概还要忙一下,将我在航空公司的名字全部删除,变更为卫邦国的名字。”他眼睛眨了一下,喃喃说:“卫邦国,这个名字很陌生啊。”我笑:“这个人可了不起了,是我们航空公司的老总。我们都要帮他打工,我的名字可以安放到保险代理人或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具体你给我想。总之职位不能太高,但要起点作用的。”江路在笔记本上飞速划了几十笔,站起来转身准备往外走。

  “江路。”我叫住他,他转身,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谢谢你。”他脸上浮起笑容,躬一躬身走出办公室。

  江路奔忙的这段时间里,我买了一幢别墅送给王翠萍,登记时她并没有显出高兴的神情,只是默默无言的签了字。

  第十七天,我开着辆花俏的火红色法拉利去别墅接王翠萍,她打开门穿着睡衣走出来,眼神专注的看着我,我笑:“快点儿收拾,现在就动身去机场。”她说:“我……我不想去。”我下车走到她身前,伸手摸她的脸,“你怎么了?”她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满是泪水,柔声问:“你和我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我皱眉,纳闷的说:“你说为了什么?”她泪水滑下眼眶,“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你到底想我怎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古怪了?”我的语气有点凶。

  她放开我的手,叫道:“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能吗?你做得到吗?”我退开两步,审视她慢慢说:“你到底走不走?”她看着我不说话。

  我上了车子,转头看她淡淡说:“结束了?”她还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擦眼泪。我点一根烟,再看她一眼,发动汽车,高速开出去。开出十公里外的郊区,我将烟头扔出车窗,掉转车头向公司方向开去。

  新公司在无声无息中成立,当晚伯父打我住宅电话,说他要派往我公司的财务总监卫邦国明天会到,让我准备一下交接手续,我说早准备好了,并提醒他这段时间大陆公安查得很紧,注意一点,我听到伯父在电话那边轻松的笑:“不劳你烦神。”

  挂电话后,我将已准备一年多的一大批书面材料装进一只大邮包,穿上外套披风,踏着夜色,步行来到一只街边的邮筒前,我双手捧住邮包,看到牛皮纸封皮上书法笔书写的“云海市公安局各位领导亲启”几个大字,我嘴角浮起笑容,推进邮筒。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彻底站起来!挺直腰昂起头站起来!

  第二天的交接仪式比较隆重。卫邦国个子不高,很精明的样子,他和我握手时看我的眼神很真诚,我感到惋惜。他是人才,这一点我可以看出来,可是很快就要毁了,想到这里,我高兴的笑起来,他看着我也笑了。

  公安队伍在我寄出报案材料的第九天时,联合省公安部带军队围剿了我老家的村子,抓到了一大批人,我几个叔叔都被当场击毙,伯父其时正在泰国,幸免于难。我打不通伯父的大哥大,估计已扔掉了。

  报纸上大肆渲染,家族的生意牵涉政府官员太多,单是本市就有一百多人。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每天都有三四个政府官员跳楼或服毒自杀,我就亲眼看见一个中年人从距离我新公司五十米左右的一幢高楼上跳下来,这人跌得不太巧,在半空中被六楼的铝合金支架拦住,杠杆深深插进他的腹部,把他整个人挂在空中,却还没死,只是大声惨叫。我开窗看了一会儿关上窗子,深深吸一口烟,自言自语:“我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这天江路给我念完资产评估报告,忽然说:“我不知道你伯父原来还是绿林好汉。”我微笑:“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说完时忽然感到他眼神有异,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废话,说这种话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他见我看过去,他也深深看我,慢慢说:“前一段时间我看到你伯父的材料。”我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眼前微微一暗,下意识的问:“什么材料?”

  “是你检举你伯父的。”他淡淡说。

  我想否认,随即放弃这种不智的行为,只是仰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静静看着他。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一口说:“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钟舟,你伯父却姓郑,这件事本来就有点儿奇怪。但你伯父的名字和郑独舟的名字都被悬挂在省公安部十大杰出青年宣传墙上,我自从在电视上看到你伯父的相片,就觉得并不奇怪了。”

  我手伸进桌下柜中握住手枪,我知道自己这一瞬间脸上一定充满杀气。他怔了一下,强作镇定笑问:“钟老板你觉得呢?”我冷冷说:“没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他是我表伯伯呢。”

  他大笑:“对对,你说得对!前几天公安围剿你们家族的乡村,我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你想怎样?”我说话时轻轻打开枪保险。

  他不答,淡淡说:“你就算将你伯父赶尽杀绝,销毁一切与你以前身份有联系的东西,但还有一个人你疏忽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今后毁掉你的定时炸弹。”

  我心想就是你了,要杀掉你并不难,难在怎么销毁你手上的材料。

  “就是鲁婉丽,她对你的前身后世最清楚,怎么敢保证她哪一天不神经病发作,把你抖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他最终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鲁婉丽就是王翠萍。他说的不错,她确实是个心腹之患,何况我始终不了解她。

  “这件事可以交给我办,保证干净利落!”他肯定的说。

  公安调查了航空公司,因为这家航空公司以美国方面做背景注册的,中方无权查封,我将一切重要事宜推得干干净净,加之公司法人及业务订单签字全被换上卫邦国的名字,公安无法定我的罪,只是带走了卫邦国这个倒霉鬼。

  一九九O年十二月末,我在办公室接到四叔的儿子郑同方的电话,我听到他的声音感到很陌生,当他自报家门后叫我表哥,我想说“你居然没死”。他说伯父快要死了,让我快去见他,我问清楚他的地点,略事收拾,将手枪检查两遍放进衣袋里,向秘书交待一下便到停车场开出车子。

  郑同方说的地点在北郊外一个偏僻的贫穷村子里,我开车时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女播音员柔美果断的声音:“今天凌晨三时左右,位于南郊贵族花园区四零九号豪华别墅发生爆炸事件,别墅内只有一名华籍女子,据有关人士事后调查了解,爆炸发生前一个小时左右,该幢别墅周围被浇满汽油,并被人用粗钢索拴紧别野门窗等出口。警方于清晨六时赶到现场,死者已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根据法医及专业人士调查取证,确认死者为该别墅产权人鲁婉丽,公安初步鉴定为一级谋杀,凶手动机不明,现市公安局正在积极调查之中……”我调了一个台,上面正播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

  我忽然有一种隐忧,总有一天我还要对付江路,但这也许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跟着邓丽君的声音轻声唱道:“今宵一别后,何日君再来?”

  伯父躺在一张破旧的竹床上,身上铺着一张斑驳破败的花棉被。短短半年时间,他灰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看到他时并没有故作痛心的扑过去,我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影响我一生的长辈,静静说:“这半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郑同方在旁边叫:“找你?我们也想找你啊……”伯父伸手轻挥,堂弟立时住口。我发现伯父即使到这一步田地,盛气凌人的霸气仍然充斥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我想即使我是郑同方,也会立时住口的。

  伯父轻轻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单纯表情,低声说:“同方出去。”郑同方走出小屋,带上了门。

  屋子里静静的,只偶尔听到屋外树上冬鸟孤独的叫声,伯父和我都不说话。忽然他咳嗽起来,咳得越来越厉害,很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我急忙将他扶坐起来,替他轻捶背心。

  “小舟是被你开枪打死的?”他在咳嗽声中断续说出这一句。

  我点头问:“是王翠萍告诉你的?”伯父点头,“我明白当时你是不得已的。”我不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咳嗽。

  好一会儿他才停止咳嗽,我撕下一截床头边的劣质卫生纸给他擦嘴角的口水泡沫,他又大喘了一会,才说:“知道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叛离家族吗?”

  我侧头想一会儿,将手中的卫生纸搓成一个小团,回答道:“他不愿损人利己。”伯父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你父亲还不至于迂腐到家,他只是不想犯法而已。嗯,与其说他不想犯法,倒不如说他不敢!”我默然不语,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摸不到打火机,只好就这样含着香烟。

  “六一年,就是你刚出世那年,我和你父亲及你四位叔叔偷渡澳门,当时一起的还有许多村子里的壮丁,那时候不卖白粉枪支,卖的是苦力,用身体争地盘。六三年时小舟出世,当年你父亲丢下你们母子,只身一人闯去荷兰,短短两年时间带回来一千多万的白粉和几十个兄弟,那时候我在澳门也是码头地界的龙头老大,同村的人和家族里人看到你父亲手上的货,谁不眼红?家族所以走上这条无尽旅程可以说完全是你父亲在起作用。”

  我一言不发,只是在身上找打火机。

  伯父又咳嗽一会,微笑说:“我们直到八二年才回大陆老家,毒品与枪支一切运营都已上了轨道,基本已杜绝一切潜在危险。但居乱思变之后,你父亲居安也会思变,他觉得非法生意只是跳板,最终应当走上合法化道路,这个想法八二年时曾在家族里发生很大的争议,不是说不合理,而是不可能……”他说着微微有点气喘,我帮他捶了几下背心,“你父亲是个有大能力的人,不管是六三年只身闯荡还是后来的家族生意合法化的提议,都能掀起一片大浪。最可惜的就是他是家族中人,最终逃不了横死的命运……”

  我抬头直视伯父,伯父虚弱松驰的脸部肌肉忽然绷紧,眼中满含杀机,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我慢慢低下头去。

  “小舟从小就聪明无比。他十四岁时我就经常和他商量生意上的事,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自从十八岁第一次和客户交易之后,我几乎将所有的事务交给了他。他做事果断决定,意志坚定,并且手段狠毒,深合我的心意。”

  我轻轻点头,这一点我相信,虽然我退伍回来后和郑独舟相处不深。

  伯父慢慢伸出右手,我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他中指上的翡翠玉环上,从玉环上的陈旧斑痕可以看出它必经年历月,饱受风霜。我对这只玉指环并不陌生,曾多次看到伯父把玩它。我抬头看伯父看着我的双眼,他眼神很柔和,又似乎很锋锐,我不再闪缩,迎视着他。

  好半晌他把玉指环取下来,淡淡说:“这是你父亲从荷兰带回来的战利品,它伴随家族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很有纪念价值。”说着把玉环递向我,我不解的看着伯父,接过来戴在左手中指上,好像略微大了点。

  伯父长吸一口气,眼睛变得迷朦,“我一向觉得自己能力非凡,儿子也争气,必是龙凤人物。可是要说到手段毒辣,无所不用其极,我和小舟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话没说完,我唰一声站起来,手伸进衣袋里摸到枪柄,怒视着伯父。

  伯父笑了,边笑边喘气,似乎很开心,忽然他收住笑容,悠然说:“你一个人心想事成,让整个家族给你当垫脚石,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我冷笑:“我为什么要良心不安?你不是教过我吗?——做人呢,不用太执着!”伯父怔怔看着我,好一会儿叹息说:“我老了,不中用了。”他倒向床上,破棉被下的胸部不断起伏,渐渐起伏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几乎看不出来。

  我以为伯父死了,慢慢靠近床前,看他的眼睛,他紧闭的双眼在我看过去时似乎忽生感应,猛然睁开来逼视着我,左手闪电般伸出握住我的左手,我右手握紧衣袋里的枪柄,伯父慢慢说:“大陆公安的围剿只是除掉一批家族内部的无能之辈,我们家族吐故纳新的重任只有你能承担,新的时代家族需要新的作风,新的负责人,这个人就是你!”伯父的眼神似乎回到我退伍初他劝我帮他经营生意时看我的神情,充满殷切诚恳的期盼。

  我的手被伯父捏得微微生疼,我看到伯父眼中的光华,心想这就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吧,在这一瞬间我感到万分悲哀,路是我自己挑的,谁也没有左右我的进程!可是悲哀的情绪却无法遏制的充斥整个小屋,充斥我整个心房,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伯父吸了口气,放开我的手,整个人如同一时间拉长了许多,伸开四肢躺在床上,我凑前叫:“伯父!伯父!”伯父看着我,眼中毫无表情,我感到眼眶忽然溢满了液体,轻轻说:“伯父,你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

  “给我一根烟。”伯父的声音很有力。我掏出一根烟塞进伯父唇间,他的嘴唇令我手指感到冰凉脆弱。伯父含着烟淡淡说:“打火机在抽屉里。”我转身打开床尾的小抽屉,看到一只绿色透明的一次性打火机,上面有淮南煤的广告词,我转身说:“我给你点火。”

  伯父紧紧抿着嘴,双唇牢固的夹紧香烟,双目大睁着,我知道他已经死了,血液从他双耳流出来,我静静点燃我唇上的烟,深吸一口,仰头将烟线笔直吐向屋梁。

  我准备离开小屋的时候,三个老人走向小屋,我转头看堂弟郑同方,郑同方点点头说:“是村里人。”我们并肩迎上去。一个须发俱白的老人上前一步问:“老板怎么样?”我摇头,郑同方淡淡说:“伯父过去了。”

  忽然间三个老人一齐注视我右手的指环,神间忽然肃然起敬,同时竖起双手,“你是新一代的家族主持人。”我静静看着手上的玉环,久久不能移开目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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