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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汪建辉:她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9-20)抖音星图号62

  她

  ——有关个人与群体的故事

  汪建辉/文

  我看到过一幅画。或者,更早以前是在梦中看见。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女人,对我 描绘过她创作的一幅画《被夜幕匿藏的女人》。这个我深爱的女人,用她的蘸满了泪水的画 笔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她所看见(或经历过的)画面:

  夜。

  女人。

  花儿。

  孔雀。

  这幅画用一块夜色的幕布遮盖着。而后,女人、花儿、孔雀在夜色中顽强地显现 出来,像黑夜中的一只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

  爱。

  大海的涌动。

  真。

  放弃及寻找。

  可能。

  不可能。

  以及一切出现的形式——

  我几乎没有看清楚这幅画。我想穿透这个夜,穿透这眼睛,看透这个美丽女人的 内心。不过,这幅画的作者给我作了描述,让我们先试着忘掉发生在身边的锁碎的事情,进 入一个简单的世界、单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片沙滩、一片椰林、一个小屋、无数 的由一个夜组成的黑夜——哦,这个喜爱黑衣的女人,在夜里藏隐着,要找到她,就只有先 找到她幽暗的眼睛,在那种幽暗的光中,沿着时光隧道,她会带你看到一个你从未看到并体 验过的世界。

  来,让我们一起注视着这幅画,这双眼睛,在眼睛的深处,我仔细地看着:一个女人?一个 男孩(在夜的更深的地方,在这幅画里我看不见他)?一声不响——我听不到声音——他们来 回奔跑,被人们遗忘了。为什么有两个人,两种性别?这两人会交叉起来吗?这是一个非常古 老的、非常荒谬的想法吗?

  她开始途述《她》的故事:

  那个女人吹着萧在夜里,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以至在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得到。但正因为 夜,正因为人们沉睡着,所以没有人听到这美丽而哀宛的萧声。

  像那幅画一样,像那个被夜幕藏匿着的女人一样,这个故事被深深的夜色覆盖着……

  上篇

  --如果要认识人,就必须离开人

  她早醒了,甚至可以说她刚睡时就已经醒了。她整夜没有睡,但整夜闭着眼睛。 

  她把眼睛睁开,把心里积蓄的忧郁,释放出来,倾刻小屋涨满了一片黑蓝的颜色。她从窗外 看出去,星星一眨一眨地,渐渐地,忧郁四散开去,黑蓝缓缓转淡,将星星淹没。

  星星点点没有了,天空一片浅蓝。

  天就要亮了。她起身穿衣服,没有一丝倦意,头脑异常的清醒。她感觉到那块将脑袋填得满 满的棉絮,经一夜吸收脑海中的水份而收缩成很小的一团,并缓缓地沉落于记忆的深处,静 静地躺着,不动。她将头摇了摇,脑海中如海洋般荡漾,而那团浸透了的棉絮只是懒懒地懦 动了一下,像一只懒懒的蚕,伸了几伸扭了几扭又不动了。

  她站着不动,凝视着窗外。淡蓝的一片,没有星星。太阳也还没有升起。静,静的阴涩。

  她站在那儿,一直到东边的天空伸出一片短短的白色,如大海上极目处驶来的一艘白帆船。 

  屋子静极,她如雕像般耸立。这时,从屋角转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暗哑、苍老、苦涩,像一 把使用旧了的锯子,从屋子的另一头生生涩涩地拉来:

  “就走吗?”

  屋子某处的尘土开始驳落,锯木屑般散了一地。

  她颤粟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感到身上一阵奇痒:

  “嗯”。

  那声音停了一阵,接着是一阵急喘。这使她想起了昨天早晨爷爷起来做饭拉风箱的声音。今 天她就要离开他了,而他也同时不能离开他的那张木床。厚重而僵硬的棉被已经是多年末拆 换了。它盖在爷爷的身上,垂死地搭拉着。透过这海洋般的颜色,她望着爷爷,眼睛涩涩的 、冰冰凉凉的,一切都在晃动,木床、木屋、爷爷及那张矮小的放在灶前的小凳子,时左时 右、时近时远。泪从她的眼眶流出,刚流出来还没有爬上脸颊就被这片湛蓝的海洋吸收并传 递了出去。

  爷爷没有看见她哭,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泪,赌气般地将喘气风箱似地疯狂地拉了一阵之后便 停住了。

  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静。

  死一般地寂静。

  爷爷死了。

  她知道她也该走了。在爷爷走了之后,她也开始动身,向前迈开了脚步;与死亡一同上路。 

  从家里出来,顺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前走七公里便是一个岔口。

  她出了门,小心地将门反锁过来,像是怕惊动了爷爷。这就是爷爷的墓。她做得很细致:拧 腰、返身、拉门、搭扣、上锁,如一丝细长的气从鼻孔中吹出,远远地、悠悠地……她耸立 了片刻,墓碑般在爷爷的墓前耸立了片刻之后便转身而去。

  爷爷一定很伤心,没有看见她哭,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她从屋里走出来,从屋子里小小的湛 蓝的颜色走进屋外广阔的淡蓝色的海洋。

  太阳还没有升起,那叶驶来的帆船的帆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最后她发现驶来的并不 是帆船,而是一个日子,一个决定昨天过去,今天来临的日子。

  她走出门,灰灰黯黯地向前去,晃过稀少的几栋屋子之后,便再也不见一户人家。路边的树 越来越密了,她感觉有一些透不过气来,回头望了望,从树梢的顶端望出去,几缕越来越粗 的炊烟已高高地竖起。她的嘴唇动了动,突然诱出了一丝淡淡的粥味,甜甜的,但更多的是 柴烟味,她想起了每天早晨爷爷坐在灶前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她躺在床上数着爷爷脸上的 皱纹里还藏着的皱纹,有的几根绞到了一起,怎么也理不开来。

  爷爷老了,老的再也老不下去了;在她对爷爷的皱纹经过了研究、探讨、清理、失败、绝望 了之后,爷爷再也老不下去了,死了。

  刚才她返身关门,最后望一眼爷爷时,她发现屋里有些显得潮湿、阴涩,爷爷的脸阴阴暗暗 地埋在被子中间,朦朦胧胧地有些飘溢的姿式,这样使她觉得他去得安详。忽然间,她想起 了爷爷在对她笑,笑着说“这就走吗?”“嗯……”她不敢再往下说去。爷爷的脸变成了模 糊的一团,她怎么也调不好眼睛的焦距。

  脚下软软的,是一片绒毛般的小草,小草的两边是墙一样密集的树。路是绿的,路两边的低 处是褐色的树干,高处是深绿色的枝叶;路上的绿像是被雨水从树冠上冲洗下来的浅绿颜色 ,有些温柔静穆,这使她有些许的轻松。路很宽,很崎岖地在她的脚下延伸,如一个很懒的 人伸的懒腰,她觉得伸懒腰的人的舒适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很轻松。天空一抹如洗,风顺着 小径行走,蛇般向前窜去,一切都是那样干脆、快捷,她决定忘却爷爷,让风将他的影像带 走。爷爷走了,随着风。

  突然,她站住了,站在一个岔口上。面前的两条路闪着神秘的光,树长到此处停止了,前面 是一片开阔的荒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到过这里。她回头望去。走过的路的如一条通道 。太阳模糊地照着大地,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奶油的颜色。悠远。淡泊。深隧。

  路像鹰的两只爪子一样抓向荒原的深处,她定定地向前望去,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荒原的 风呼啸着兜起一包灰尘远远的去了,又是一阵寂静。过了一会,她听见左边的那条路响起了 一阵习习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这让她很自然地想起了爷爷,并在脑海里清晰地为他劈开 了一条道路,如王母娘娘的银钗在天空滑过时出现的那条银河。银河两岸是无数的星星点点 的记忆。爷爷轻轻地走过,像一阵气流向深处滑去……。爷爷去了,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侯 。

  她选择了右边的那条路。爷爷那深刻的皱纹,令她畏惧,她看见爷爷向她仰了仰那张永远也 洗不干净的脸,灰朦朦地不一会便模糊了——向荒原的深处逝去。

  她不愿跟爷爷去,她迈动脚步向右边而去。阳光越来越热,脚下的路也越来越嶙峋,四周越 来越苍凉。死一样的荒原,一些半死的榆树,树皮已脱落,露出牙齿般的内瓤,作出最后的 抗争。它们撩着牙的样子极为狰狞、顽强。一种不屈的精神;即便是死也不屈服。而她却不 能。她从学校逃到爷爷的身边,而后又从爷爷身边逃走……来到这儿。她不愿去死,她不能 忍受任何形式的死亡。

  “学校、学校、学校……”那个人站在讲台上,喧讲着真理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每当 她看到那个瘦长、戴着变色眼镜的人站在讲台上时,她便想起了西方的传教士,他们长途跋 涉,不畏劳苦布道、宣讲。她记得祖母对她说的故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旱晨,有一个人走 出了家门,带着一肚子的新思想。他一路行走,一路劝说。那一天,天空仍旧亮的透明,甚 至只要凝神聚气就可以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这是一个好兆头,果然他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 边长满了绿草,河水缓缓地向远处流去。当时没有人会想到河水要流进大海。一阵微风吹来 ,河面的水波荡漾起来,如风骚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情景。河水像一条巨大的水蛇,蜿蜒 着将大地及大地上的人缚住,又像女人扭动着腰肢献媚着男人;圈套、罪恶、欲望、的陷阱 。那人拧眉沉思,决心将所有的人解脱出来。就在这时,风止了,水静了,空气不动。在宁 静的空气中他看见了一个渔人正在河上网鱼。于是,他对打渔人说:“你来跟着我,我要你 得到人像得到鱼一样”。打渔人跟他去了,他要去网人,却被别人给先网住了。

  瘦个子站在讲台上,那副变色镜使他的目光有些深沉、难测。她想在那茶色的玻璃片下面一 定有一个陷阱。而陷阱一定是猎人挖的。她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一个原始的森林里 居住着一个人,他与野兽一起生活,即无法克制它们,它们也拿人他没有办法。人与兽一直 和睦相处着。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个山外人,山外人教山里人在地上挖了一个陷阱,并架上 树技盖上草。伪装好了,于是山外人走了。山里人守在陷阱旁等着一只只的野兽掉了下去, 而后一只只地将它们杀死扛回家中。由于捕杀的野兽多了,吃不完,便将它们悬于屋外的梁 上晾晒。

  “胡瞻尔庭有悬特兮?”瘦子在讲台上讲着,窗外的太阳钻出云层,直射在他的脸上,茶色 的眼镜开始变黑。她无法看清底下潜藏着的陷阱。她对同桌的同学说:“有人在老师的脸上 挖了两个陷阱,并盖上了伪装,我们正在往里陷,越陷越深。”同桌吃惊地望着她,她看 到同桌的脸上也被人挖了两个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盖上伪装。

  瘦子老师在黑板前站着,目光扫过一个个人的面孔,像一条浸湿了的抹布,学生们五官清皙 可见,这使他很满意。齐腰高的讲桌遮住了他的下半身。他走下讲台,坐着的学生也与他齐 腰高。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面孔上,并在她的周身缠了几缠绕了几绕。他开始收回目光,这 次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像被钉住了般钉在那里,拉了几拉,却很狼狈地发现自己犹如被一条橡 皮拉住了,越往后拉,回力越大。终于他疲倦了,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站定,可就在这一瞬他 发现她惊鸟一般飞去。瘦子老师将目光朝她飞去的方向扔去,可目光在飞行了一阵之后就无 力地落在街道的人群之中。悲怨四溅。行人丝毫不顾,仍低头走自己的路。

  她被瘦子老师叫进办公室是两天以后。当她怯怯地走进教室,在椅子上刚坐定时,从门口便 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先是在空中支撑起一个巨大的几何体,然后从中抽出了一条线流 进她的耳里,于是在她的耳里响起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到我办公室 来一趟……”的声音。她站在他对面,眼睛看着脚尖。当她抬起头时,看见瘦子老师将他的 陷阱盖摘掉了,那两只枯枯的黑洞仿佛在说:“我要你自投罗网。”看来他也有不需要掩饰 、透明的时候,这极度的、忽然出现的透明度使她惊恐起来,她不能适应,将头低的更低了 。两分钟后她听见他湿湿地问:

  “喜欢——我——的课吗?”他有意将我字拉的很长。

  “嗯,”

  “喜欢什么?”瘦子突然间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鲁迅。”

  “喜欢他的什么呀?”瘦子又明显矮小了许多,并将“因为他是男人吗?”这后半句给压了下 去。

  “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

  “……?瘦子老师想起了前天他的目光落地时人们不闻、不问、不顾的情景。

  他感到有一些沮丧,从桌子上拿起变色眼镜,戴上。走出办公室,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太阳并不那么刺眼。“世界本来就是阴郁的”他对自己说。

  所有的人都浸泡在这灰暗的调子之中,但他是唯一的例外者。瘦子老师兴奋起来。两只细腿 筷子一样在空气中夹着,他要像吃饭一样将陷入陷阱里的人一一夹起吞入肚里。

  多么豪迈,瘦子老师满意地想。他的喉节同时咕噜了几下,干脆、利落。随后又从肚子里涌 起了一串饱嗝,他抿着嘴,伸手在嘴上很有昧地抹了几下。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女生等一会儿 会将她的一切细节都告诉我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会胜利的,她会对我百依百顺的 。

  现在,那个时间又要到了,他转过脸,看见目光的尽头露出的那张忠实的告密者的面孔。忽 然他觉得有些口干舌躁,身体在倾刻间胀大着。形像开始高大起来,他将手插在腰上形成〈 〉字形,缓缓向她踱去,在距离两尺远的时候,他们都站住了。

  他努力让自己满不在乎:“她最近的思想情绪怎样?”

  “……”(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

  说完,她的同桌就转身离去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又点了点头,像是在赞许着。他想在必 要的时候也应该在她的脸上盖上一副盖子——陷阱。然后他快步地回到了家,将门反锁,摇 了摇,晃了晃,推了推,觉得关实了,便放心地将背靠在带有黑色血渍的墙上。喘息片刻后 ,很戒备地打量了一下墙角、床底、柜侧、桌下,确定没有问题后他拉亮了灯。屋内装饰的 很别致,一张像圆桌一样大小的床,床上帖满了她的画像,床顶垂着一根软软的绳索,滑腻 腻的,很无情的样子。他靠近它,摘下眼镜,将它套了进去,狠狠地勒紧。他有些透不过气 来,拚命地将绳索一推,眼镜秋千般荡了起来。一阵晕眩,他倒下了,像风中的麦子一样伏 在她的身上。瘦子老师呐呐的说:“哦,终于如愿了”。

  他很幸福。在经历了久的不能再久的体验之后,他睁大了眼睛。绳索静止着,肃穆庄严。眼 镜吊在上面不动。

  “下来”,瘦子狠狠地说。眼镜不动。

  “下来”,瘦子大吼起来,眼镜颤粟了一下又不动了。

  瘦子绝望地将陷阱关闭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爆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眼镜取下,戴在 脸上,拉开房门扬长而去。现在好了,他在心中对自已解释,信念的作用是无限的(包含了 这种胜利的方式)。这使他永远不会失败。

  瘦子老师在风中行走。风很大,他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忿忿地想:我连自己步伐都无法 控制,我生命的根基在无望的风中悬浮飘摇,瘦子老师飘着、飘着,思想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眼镜的颜色开始变淡了、浅了,他看见了陷入陷阱里的人,那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就是他自 己。他无望地在陷入陷阱的人群里徘徊。他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变得忿怒起来, 直直地射向他:这是无比深隧、绝望、无比痛楚包括嘲讽、讥笑、轻蔑的目光,如冬日里升 上中天的太阳,冷冷地挂着。瘦子老师加快了步子,迅速逃离自己。这时他很庆幸有风。他 风一般他行走,躲避那束冷静而又时时显出睿智的目光。“远了……远了”,他对自己说。 “远了……远了”,他知道自己此时是风中的一枚翻滚的落叶。“远了……远了”,他觉得 自己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弄不清楚自我存在的意义。瘦子老师迅速奔走,他看到农贸市场从 眼前一晃而过:他想起了秤,秤表现的价值在于份量,而他的重量早已失落了——瘦子老师 迅速飘动、翻滚。他看到了市政府大楼:他想起了从大门中开出的高级轿车,一样地在风中 翻飞,坐在车上的人借助车的动力比他快地滚滚而去——他有了一些快意,恶意的快感;瘦 子老师在风中翻滚,他的思想欲望也在风中翻滚。他将他的所有思想、欲望,及感情统统扔 掉,抛得很远很远,时间上像是几个世纪,空间上又像是几千公里。更像是扔入了另一个空 间:地狱、天堂。他感到一阵阵舒服、快意、乐观。他无比自豪地滚滚翻动,一日千里;超 越、超越、再超越……他有些陶醉了,轻微的、和旭的,如杨柳般春意无尽地摇动……突然 ,他感到浑身一震,心、手、足、想象、欲念、快感,一切的一切刹时停住。静、死亡的静 ,无思无念无欲的静,他闭着眼睛觉得一切都没有了。空洞;一个空洞向他滑来。他顺从地 进入了进去,一阵令人恶心呕吐的黑暗,周身的寒冷,周身的不适。终于,滑出了黑洞。他 眨眨眼,眩目。他又眨了眨眼,朦胧。他再眨眨眼,他看清了,他正卡在街边花园中的一排 低矮的绿化树丛中,挤挤的。他动了动脚,不行;他伸了伸手,没用。他看了看自己,发现 竟自己是一枚枯叶。他放眼望去,看见一个充满了荒颓的花园,绿化树的叶子已经脱落,黑 色的树皮也已斑驳,露出撩牙似的白光,这令他感到狰狞的恐怖。花园中的亭子已塌去一角 ,如犯人认罪时低垂的脑袋;在亭子的危危可芨的檐下坐着两个老人,似乎是在谈论他们往 日的爱情,因为他们的脸羞红着;他的心猛然收紧了,紧紧地包裹挤压着他(枯叶),他听到 一阵卡卡的声音,亭子塌了,一阵烟灰之后,又是一阵死亡般的宁静,同时,他看见自己的 躯体也在断裂。“我要死了”他绝望地将目光垂落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刚才在风中抛出 的东西,全都聚在这一排排紧紧匝匝的绿化树底下向他招手,再定睛一看,原来它们只是一 些纸屑、碎布、尘埃、杂物。怎么?我竟与它们为伍?它们原来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一阵恶 心向他涌来,又是一阵晕眩,瘦子老师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过了很久,他计算不出这些日子。这一天他突然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细而柔密的声 音,那声音荡荡地从九天之外,蜿延而至,如吐丝的春蚕将他缠绕。窒息、痛楚的窒息,他 觉得要死了,他下决心最后看一眼这生他、育他、爱他、害他、骗他的世界,他的最后一丝 勇气、恶意、欲望使他以莫大的勇气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他看见了,在公园中那最扭曲、 最古板、也是最古老的树上挂着一只万般无奈而疲惫的太阳。太阳终于沉下去了,即便是这 颗老的骨头铮铮的树也悬不住这充满了痛悔与荒诞的太阳。没有谁能托得起沉重的悲剧情结 的太阳。太阳直线般坠下去,摔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乌云,染红了天边的大地,染红了 天边的草木。染红了天空。

  他看见那棵古老的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他知道那是她的同桌,迅速漫延的血将她淹没,血铺 过来了,血四散漫延,血也将他包裹了,血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如结痂般在整个宇宙 冻结。冻结了的宇宙使每一个动作都无法隐藏,使每一个细结都无法遁逃;一物动则万物皆 动。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细微。迅捷。他知道有某种东西要降临了,他听到从一个遥远的 地方射来了一束利箭;这利箭刺进他的心头时,他颤抖了一下,感到眼前发白。果然,路灯 亮了,黑暗迅速向上逃窜,弹至一个高度时不动了,他知道黑暗在那个高度的姿式是做俯冲 状。灯光使树下的她的同桌的影子跳了出来。由于树影的遮挡他有些看不清楚,但从那影像 的脸上反射出的两道白光来看,他断定那是眼镜,跟他脸上的陷阱盖子一样的眼镜,他有些 惶惑:那是谁给她的?

  瘦子老师感到一切东西都在离他而去:他成了一付被抽空的躯壳,他更瘦了,他站不稳。

  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向远方伸出它的身躯,像一只蛇,游动着突然间停住了,不动,就 躺在那儿,死了。小路旁边是一丛丛发黑的杂草。有时也有一些草顽强地将它的根植在了路 中,展示着它零乱而饱受践踏的身躯,白黑白黑,像是一块锈迹斑斑的白铁皮。它们伏在地 上,不动,不时承担起人的脚步,还有牛、猪、羊的蹄爪。“脚”和“爪”,这又使她想起 了人与动物的区别——不仅在形体上,还在语言上;多美的脚啊,多美妙的脚步 ……

  就踏着这么一条小径走着,不久便出了这仅有1米宽的黄土小路,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阳光如大海一样倾涌而来,把天空胀得满满的。静,被塞得满满的静,一切都动弹不得, 在寂静中一条小溪如银带般穿过死亡的原野,向远处的大海抛去,仿佛是它将这荒原缚在了 地球上,否则这草地、这树、这荒原,这里的一切都将浮向浩翰的宇宙。

  她迎着太阳而行,阳光随着她的走动向两边分开;太阳腾空而起,宇宙随着太阳的行走向两 边分开。

  空气静得透明、纯粹。拐过一个弯,她看到路旁的土堆上矗立了一块石碑,石碑四四方方的 似一个巨大的石头匣子,在石头匣子的两边各立着一棵长青树。树笔直,挺拔,如两支绿箭 耸立在荒原之中,召示着生命的力量与意志。没有一丝风,没动静,她站在石匣的前面,心 头沉沉的,仿佛这石头就是她生命的征象。她突然感到这石头就代表了她:她的生命、她的 意义、她的沉重、她的位置。一种同情、同感的冲动使她扑上前去抱住了石头。她的手指在 光滑而冰冷的石头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很久,她的心灵之恸渐渐平静。良久,她感到 手指下的石头开始驳落,沟条状的驳落。

  她激动地在石头上抠着挠着,在土屑落尽之后,她看见在石头上刻着四个大字:“认识自己 。”

  十五分钟之后,她离开了这块石头,继续向前去。太阳在半空中俯着脸庞,注视着这个旅者 ,注视着旅者身边无尽的荒原。她轻松地走着、跳着、跑着,如一只云雀,真正的属于天空 的云雀。压在心头的石块不见了,她感到在飞、飞呀、飞呀……在极端空虚的大气里,她 非常充实地前行。

  一只鹰飞来,在她身边转了几圈,长呜一声之后高高飞去。一只大雁飞来,在她身绕了几圈 之后长呜一声远远离去。一只银燕飞来,伴随着她飞行一阵之后长鸣一声,滑滑地离去;她 感到无比地自由,无比地快活,无比地欣慰。

  枯死的树迅速向后退去。零乱的石头迅速向后退去。蜿蜓的路迅速向后退去。荒原迅速向后 退去……

  远远地,她来到一了小溪的入海处,在闪亮如银的小溪边的被水冲的得滑滑的,被岁月熬得 黑黑的岩石上边她看到了一个男孩,他仰面躺着,流水一样的和风在他的身上不断徜徉,把 他弱小的身体上镀上了一层银光。海潮伴随着银光轰轰隆隆地向她而来,化出了一道道闪光 的弧影。她的血管膨胀了起来,如充气的气球,令人晕旋不定。好美好美……在这远离尘嚣 的地方,两个戏倦了的躯体:好美、好美啊……小溪银灰,石头褐黑,交相地辉映着。

  越过一片波纹般的沙滩,她的身后留下了两行月芽般的脚印,偌大的海岸,她哪里都可以去 ,也可以不去。“这要由我自己来决定”她毫无顾忌地想。海蓝得发黑,沙白的橙白。风夹 带着鲜新的空气在这里欢舞。海波荡漾,椰树摇摆,海鸥在透明的大气中飞翔掠剪,形成无 数条象征性的波浪 ,她相信这种波浪与她的生活道路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

  她来到他身边,将两行平行的月亮形虚线推移至他的面前。这两道永远也不能以靠拢的形式 出现的平行线以它的悲剧的形式创造出了人间的这一出喜剧:风在这时停了、海浪静止不动 ,注目着这一切;这平行线与另外一个小小的点重合相遇了。

  她站在男孩的面前,俯视着他头顶上乌黑而细柔的头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用力地昂 起头望着她。他们对望着,交流。两个生命的交融,两个生命的依偎,大自然中同一质的具 体交通。良久,她看见他的脸挂上了两串夹豆般的泪珠;他看见她脸上也滚动着两行雨点般 的泪珠。此时她知道孤独不是纯粹的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存在于人的同一处境中。他们一个 俯视、一个仰视,突然她感到这有些不公平,他们是同等的,他们的存在是平等的。她蹲下 去,在她能看见的一切急剧上升并突然停止了之后;世界在瞬间变得出奇地静,风停了,浪 静了,椰树不动。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静谧地注视了一会后,将手向他的脑后滑去。他听 见一个极为细密、轻柔的声音撕破空气在周身移动,他听见了天籁的声音,一阵暖流从头顶 流入心田,流进脚底,然后又涌入心田。她感到自己升腾了起来,在自然中无束无拘地升腾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在这凝固的一刻,他们的泪浸湿了对方的肩头。在这静穆的时刻 ,他们听了遥远的、细致的,又极为真切的心灵的声音。这是在人群中所无法体验到的。她 感到幸福以极,那个滑溜溜的、朦胧的生活把柄,人生把柄,爱的把柄正握在她的手中,这 就是生活,我的真实的生活。这天,这海,这沙滩,这椰林,显得那么真实切近,芨芨可握 ,喧嚣那么遥远,罪欲那么遥远,隐晦那遥远。她将情怀敞开来,把所有的浓雾、隔阂、遮 蔽都清除出去;过去那么遥远,而现在随着一层厚重的浓烟散去之后,世界变得无比清晰、 纯粹。她感到无比地充实,像一个沉甸甸的实体:“天、天啊……天赐我生命,天赐我感情 、天赐我思想、却不赐我过去十八年真实的生活;天,天啊,我既然找到了生活,找到了自 己,就不要再强加于别的什么我不愿的东西,你放了我吧,让我自己去吧!你认为我必须为 人群所同化吗?你认为我必须与历史同步吗?这美丽世界的美丽就是因为它的怪异、荒涎、污 秽、正义、博爱、对立、清除、保护、自欺、自慰、专政?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岐途?我一直 按照自已的意愿寻找,我为自已寻找,为自已祝福。我是我的,我做我自已愿做的,我不怕 罪,不怕罚。可你们却阻死了我的路,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生活,我要我的生活……”她 的眼里又流出了湿津津的泪水,生命之爱的泪液在她的眼里闪烁,如来自天空的辉煌。这束 光辉直直地照在小男孩的脸上,使男孩的周身一片灿烂。

  男孩的微笑、信赖印在她的脸上,同着她的目光回返在天空中,合奏出庄严而高贵的音乐。 

  她领着男孩,向椰林的深处走去,身后留下四行月亮形的脚印。有时脚印成了两行,那是男 孩走累时她将他抱着走时的足迹,这足印很深,像两排渴望的眼睛——这使她又想起了瘦子 老师眼睛上的陷阱。有时,一枚贝壳被她踩在了脚底下,于是她感到有一种很钝的力量从脚 底向她的心脏挤压。她的心紧收了一下,将男孩放下,她牵着他的手,几乎是一阵小跑,两 双大小不等的脚印向前伸延……

  椰树一棵棵被抛向身后,又有一棵棵的椰树向他们移来。椰树上成熟的果子,流星般向后流 动,她觉得这是穿行在宇宙太空之中,不受任何引力、重力的影响。她们自由自在地漂浮。 

  天边被太阳烧得通红,印红了半边的海水。太阳在落下去的一瞬间——与大海与天空与椰林 连成了一体,世上的一切都在自由组合:先是海与天连成了一体,后是海与沙滩连成了一体 ,后来是沙滩与椰林连成了一体,万物都连结在了一起,灰灰朦朦、暗暗淡淡,像是照相时 调错了焦距。天完全黑了,她在椰林里向外望去,模模糊糊的,只有星星在天空中神秘地眨 着眼睛,显得格外醒目,她想也许这就是激发人们思考的东西,就是人们思考出来的思想的 闪光点。夜硕大无朋,海潮一下下地冲击着沙滩,艰难地爬上海岸,不等歇息片刻便又退回 去;没等这些完全退尽又有一排潮水涌来,将退得慢的一部分复又推上沙滩、爬行。潮水声 迅速占领了黑暗的格外空虚的空间,并向四处幅射。很快空间便被挤满了,有些窒气,她挥 了挥手让空气豉荡起来,于是潮水声便从宇宙中的漏洞处——星星的眼里钻出,滋滋地如锅 盖上透出的热气。夜静得舒展。海浪声不断地传来,不断地传出,她坐在细柔的沙上,背靠 着一棵椰树,搂着男孩,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HT5F〗——她转过脸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张平平的脸庞。她忽然感到嘴唇发干 ,浑身紧张。她们对视着擦肩而过,目光充满了仇恨与敌意。她返身看她:她的同桌头也不 回地走进瘦子老师的办公室。她坐在座位下,过了一会,同桌回来慢吞吞地坐下时,装得漫 不经心的自语:“老师太忙,连跟我讲话的时间也没有。”她转头看她,发现她的脸没有了 ,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陷阱。

  ——爷爷从山里回来,推门进屋,在屋内便荡起了绿色和红色的涟猗,织成柳枝与沙枣花 的印象。她向爷爷迎去,爷爷捧起她的脸端祥着,仿佛看着逝去的日子。她从爷爷的脸上 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爷爷在时间的海洋里努力振臂回游,她却不由自主地向爷爷滑去……

  ——讲台上老师在讲授圆规课。老师手上拿着圆规将它的一支脚支在黑板上,另一支脚吱吱 地响着转了一圈,一片黑色的背影中跳出了一个白圈。这圆圈无限地放大起来,将她套住, 然后收紧。她感到气息不畅,金星纷乱地从眼里蹦出,弹落在地上,叮叮当当,活蹦乱跳。 她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圆规”。圆规永远也走不出圈子,她越来越晕眩,几乎透不过气来。 下课铃响了,老师夹起教具走了,在她的视线里制造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她脱口而出: “圆规忿忿地去了。”

  ——她记不起父母的模样,即便想起也是一次一个样。

  ——爷爷唱的那支歌又在耳边萦绕……

  ——月光溶溶地照在大地上,胶一般从椰树叶的间隙间滴下,粘粘糊糊的。太阳照耀着月亮 ,月亮印照着大地。这是一个夏夜。月光把大地弄得灰灰白白的,如一只沾满了油渍的抹桌 布,整个世界沉睡了,睡着了的人有各自的梦。偶尔天空更加地黑了起来,月亮钻入了云层 ,眼前的灰白景状交织着模糊了起来,如很近地去看一幅画。世界成了一个混浊的谁也分不 清谁的空间。所有的东西都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清晰的必要。她游荡在月空之下,空气迎 着她向两边分开复又回旋过来压在她的背上,形成一涡气流,她感到了些许的轻松。她在梦 中飘浮着,不一会月亮从云层中钻出,那月光发狠地泻将下来堆积在地球上,在这一片飘飘 渺渺朦朦胧胧的氛围中,海飘浮起来了,沙滩飘浮起来了,椰林飘起来了,地球飘起来了。 地球与月亮越来越近……她迈入了月亮中,她拉着他在月亮上奔跑,浑身轻飘飘的如飞翔的 海鸥。突然她看见一座高耸的山峰顶冒出了一阵浓烟,接着喷出了一股火红的岩浆,岩浆迅 速地流来,她拉起他飞一般地逃离,可是涌来的岩浆还是将他给包裹住了。她回头望去,看 见他在火红的浆液中挣扎、呼救。她纵身跃入岩浆中抱住了他……

  〖HT5SS〗接二连三的梦使她很早便醒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天空中滑溜溜地一片清静。 太阳正将升起,她将手臂松开放下男孩,直起身望着天空。

  天,黑的质量不断加大;黑,不断地堆积退缩向西边缓缓移动。夜晚远远地去了,犹如一只 巨大的扫帚将它扫去、远去……天空中留下一片黑色的剪影。阳光扫帚般将黑夜向西扫去。 

  新的生活开始了,少女孤独地站立着,阳光洒在她白皙而平静的脸上。四周很静,海水拍打 着金色的沙滩,一只只在潮水回落时呈现出来的贝壳闪出神圣的淡黄色的光泽,这里的白 昼很短,太阳在天空中如流星般穿过宇宙。

  她刚从人群中走出。这里的一切太静,静得让人想到尘世中的一切罪恶、邪欲,想到一切的 罪恶如空气般缠身附体,让人无法摆脱,静得让人想对着苍天大喊一声。对着天空她发出一 声令人心悸的叫喊,这声音如一只锋利的刀刃切开宇宙,大气向两边迅速分开,形成一线无 比洁净、透明的空间。空旷的天空在经过了一阵震动之后又归复了宁静。宁静中她看见那个 男孩向她走来,在她的身边站住,昂头望着她眼里露出早晨刚醒时的迷茫与渴望,像是早晨 被浓雾包裹的太阳,静默而悲哀。

  这就是生命的寄托,两个生命在这里相遇并生活着。她想,在广漠的人海中没有知己,而现 在流落荒野,这个男孩和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只是为了存在的需要,这正是人类最终的也 是最原始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在尘世中却早已被淹没。啊!人们,有时在你们之中反而孤独 ,有时孤身一人却很充实。正如这个男孩站在她身边,她抚育他,她要像母亲一样付出爱。 她是女神,在远远的天边。

  她望着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我要好好地待你”她贴着他的脸喃喃地说 。要好好待他来回报自然所给她的。

  她砍倒了几棵椰树,树汁溢出伤口向下流淌,树汁顺着刀柄流在手上,沾糊糊的。她感到周 身荡漾着沾糊糊的青甜而又苦涩的气味。这气味变成了两股细线被她吸进了肚里,然后在肚 里堆集起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垛子。垛子越堆越高,后来垛子倒塌下来,在她的体内掀起了 一阵云雾。她感到有些想吐,感到肚子里气味在翻江倒海般地起伏、翻滚。

  升腾、升腾,她吹呼地飞翔着。

  她将椰树的皮剥去,树皮渗出一层奶油状的分泌物,在阳光下泛着幽黄幽黄的光。时间开始 遥远,空间不断地拢来,在她的头上,手上,脚上,周围停聚。她感到无比地充实,在她的 额头、臂上,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中如珍珠般跳跃着。汗水在她的身上流动、聚汇,她听到了 汗珠碰撞时细密的叮当声裂纹般四散而去,这声音十分细致小心地在空气中爬行着,显得谦 卑而又虔敬。她为这如此谦卑的伟大所感动,她默默地聆听这天籁之音,感受着自体的劳动 而得到的欢愉。她感到身体中的细胞在迅速裂变,在这绵绵无尽的声音中她开始高大。

  海潮在沙滩上蚯蚓般蠕动着软软的躯体。

  她用椰树皮擦成几根粗粗的绳子,绳子蛇般在她的脚下盘旋;她擦着的绳头蛇头般在怀里跳 动。绳子无尽地盘旋,绳索无尽地长。她的手被擦的通红,渐渐地汇集在一个地方。那地方 开始豉胀、变黑,如一只蚕在她的皮肤上做成的茧,贴在掌心上。血泡越来越黑,手掌越来 越红,皮肤越来越透明,她仿佛看见了细细的血管与殷红的奔腾的血液。终于血泡破了,黑 色的血四散跳开,溅落在沙上,印附在绳上,沙和绳不失时机地将它们吸收了去。她的手臂 微微发麻,手掌上如针刺般地痛楚闪电般向心里送去,她觉得手上便留下了一条无形的绳索 。在这一刻她悟出了,世间的万物万事都微妙地联系着。

  她选择了四棵距离相等的椰树,将砍倒的树用刚搓成的绳子绑在上面,盖了一间房子。她将 椰树叶覆在房子的顶上,遮在房子的四周。小屋建成了,她走进屋子;走出屋子。发现这是 同一范畴下的两个不同的空间。宇宙的空间是没有形态的,而这屋子体现了一种规则。人在 抽象中掌握了具体的现在作用,人进入了时空,接触到了人的本质的需要。

  她在这个地方住下,他在这个屋子住下。每天她都要到沙滩的边缘耕地、播种,每天他都要 到海潮退下的地方拣拾贝壳。

  很快,她种的那块地已经郁郁葱葱的了,她站在地边上,心也像禾苗一样生长,绿绿地生疯 疯地长。一阵风吹来,绿叶欢快地跳动着。她伸出手指在绿叶上抚摸,就像抚慰着心灵。灿 灿的阳光映照着海面,波动的海水闪着鳞鳞的光。地垄里时常飞起的灰色的鸟欢快地鸣叫, 幼苗在鸟飞起时快乐地抖动着。天空饱和得透明、清静。她伸展手臂叉开十指,呈现出丫字 形,召示出人对自然的爱。一只鸟在她的肩头落下,“咕咕”地望她,她轻嘘一声将手遥遥 指向屋子。鸟振翅高飞,在她的头顶滑过,寂静的天空回荡着一声轻灵的呼啸,鸟落在了屋 顶上,向着她咕咕直叫,她又一招手,鸟长鸣一声又向她飞来……

  海潮涌上来了,男孩随着海潮向上跑;海潮退下去了,男孩跟着潮水向下奔。他不时弯腰将 银白的贝壳拾进臂弯中挽着的竹篮中。长脚海鸟在海岸边漫步,那频频点动的脑袋很像远古 的哲人漫步时摇摆的头颅。海风将鸟的毛翻起,它们顺风踱着优雅的步子,那洒脱的劲头又 像中国古代雨中不乱步的君子。整个海岸蒙上了一层浅蓝的色彩,蓝的海洋、蓝的天空、蓝 的思想,连空气中也好像畅流着这种馨香醉人的蓝色汁液。男孩在岸上来回跑动,臂弯上的 份量不断加重,竹篮里堆起了一堆白花花的贝类,浪在海面上翻滚,他站在泡沫中向屋子望 去,屋顶上的鸟向他咕咕叫了两声之后,翱翔而去,在天空中留下了仅在瞬间存在的一条弧 线。

  浪起伏着,如一个巨大的喘息,绵绵不断,她想起了爷爷气喘时急剧起伏的胸膛:爷爷的胸 膛远不及这海的胸膛大;她想起了灶台边爷爷拉风箱时发出的声音:风箱的气韵远不及这海 的音域宽广。男孩在海滩上的浪花中奔跑,像一条逐浪的箭鱼,像一只低掠的海鸥。

  生活充实得什么也不需要了。风在椰屋的上空呼啸着匆匆路过。

  正午,阳光更加强烈,凝结的空气成了液体的状态,浓厚的热气重重地沉下来压住大地。她 们开始返回椰屋,脚与沙子接触响起了沙沙的摩擦声,金黄的沙滩在太阳的照射下热得烫脚 。两行脚印从沙滩的最远的两点开始向椰屋移近。上面,是蓝蓝的天;下面,是被太阳烤得 金黄的沙粒;中间,是两个自由的载体在相向靠拢。世界,深遂、透明、美丽、洁净。

  不久,从椰屋中升起了一柱美丽的炊烟,袅袅娜娜地在空气中扭动、上升……

  烟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便慢慢散开,与天空连成了一体。天空,蓝得透明。宇宙的承受力是 无限的。

  太阳在太空中静穆地注视着这柱升起来的炊烟:他们不是在人群里,而是在人群外,他们不 感到压抑,不感到自我命运的凄惨。这是怎么一回事?太阳皱了皱眉头。瞬间,天空阴沉了 下来,男孩跑出椰屋抬头望着太阳额头上的那片阴影,挥动着手臂要将阴影驱赶开来。从他 眼睛流出的洁静的目光中,太阳看到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个结净得无法隐藏罪欲的 世界。而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功能,你一旦进入了它,就会完全忘记过去,重新塑造一个自我 。太阳舒心地展开了眉头。空气更加清澈,清澈得像一面能够自己照见自己的镜子。

  “妈妈,我将太阳的阴影赶走了!”

  男孩扑进屋子对着她喊。她站在屋里甜静地对他笑着。对于现在,她没有任何不足。任何超 越了现在——无论是回忆过去还是幻想未来,都会如大海上幽灵般出没的小舟随时都有覆倾 的危险。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一年、二年、三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十几年过去了,男孩出落得英俊潇洒,而少女也愈加丰满成熟。在这二个人的世界,爱情悄 悄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她开始因苦痛而疏远他。

  海潮冲击着地角的边缘线,仿佛想超越什么。天涯的风亦在天空盘旋。男孩长大了,他出了 椰屋向田地跑去,太阳追逐着他的影子,脚下的沙滩因走的时间长了,有些发黑,远远望去 如一条静静的河流。他昂着头走在沙路上,在透明的空气与淡青色椰林交融的光蔼中穿行, 如一艘在江流上漂行的船。海在他的身后深深地叹着气,一付无可奈何而又永不罢休的神情 ,于是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日出、日升、日落;飘零的风,沉静的椰林,简陋的小屋 ;被流动的风刻蚀得起伏不定的沙滩,在田地里滚动的金黄的麦浪,沸腾涌动的潮水。这一 切都在日出时呈现,日落时模糊、淡化,于是从他的心底渐渐地显现出了孤独与寂寞。

  广阔的天空,季节变化着无穷的大地上的序列。草青草枯,花开花落,麦青麦黄,而他也一 直长大,一直在完成着身体的发育成熟。

  有时,他站在地里低头沉思(成熟的麦穗也低着头):他像是一棵特大的成熟的麦子。思考使 他的头颅低垂下来,乌黑的头发垂落在眼前随风轻扬。这时,一整个世界都摇摆着存在的身 躯。

  她站在椰林边望着他的身躯,感到此时自己就是一棵椰树,而双乳正是装满了汁液的椰果。 乳房,沉沉的、满满的、胀胀的,随时都有可能会倾泻出去;身躯却相反地更加坚韧。她的 目光从眼睛里流出,椰汁般倾泻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开始闪闪发亮,椰汁流过时他的肌肉 忽闪忽闪地跳动着;幽暗、光滑、强健的肌肉在她的脑海里浮动,她感到一阵甜蜜、酸涩的 晕眩……像是椰果汁,又像是椰树汁。她流下了两行泪水,左眼流下的是椰果汁,右眼流下 的是椰树汁。

  学校,那永远也忘不掉的记忆。瘦子老师那深深的陷阱时时出现在她的脚下、眼前;陷阱时 近时远,时大时小,在她的面前移动。平常她是看不见陷阱的,因为陷阱平时都盖着伪装的 盖子。瘦子老师站在她的面前脚一抖一抖,脸上松垮的肌肉也一吊一吊地晃动。眼镜片泛出 幽蓝的光,像是黑夜里出没在荒原里的狼的眼睛。瘦子老师沉默着,谁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她猜不出,也不敢去猜。她一旦看到那眼镜,心里便一下子罩在了浓黑的阴影中;老师的阴 影是时代造成的,她的阴影则是间接地由他的眼镜后而射出的光造成的。她意识到在社会的 表层下,在过着普通生活的平凡人的日子里浸泡并滋长着政治的最深沉最顽固的霉菌,这种 霉菌结痂般藏在心灵的死角,对一切外界的进步毫无反应。相反,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它便 会跳出来阻止生理机能的正常运转。这种霉菌在由上层传到下层后变得如此地深厚,以至它 的漫延不仅是横向的而且还更加是纵向的。霉菌在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中大施淫威,而对上层 人士则唯命是从。

  他在田地里挥动着镰刀,周围一片金黄。麦子一把一把地在镰下伏倒,他游泳般向前前进; 麦子向前,向两边分开,如游水时箭形的水纹。麦粒沉甸甸地点头,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 脚踩在麦桔杆上发出断裂了的卡卡声。汗珠在他的额头、手臂、肩膀、身上跳动,如平静的 海面上破水跃出的银亮的鱼;一眨眼之间汗珠便坠在地上,碎裂……汗珠滚滚;鱼没入了海 中,水花飞溅。她跟在他的后面将割倒的麦禾拢成堆,她在麦地里N字形奔走,他在麦地里 Z字形移动。生活潮水般向他们涌来。日子潮水般向退去……麦粒欢快地唱着,麦秆欢快地 跳动着。她怀抱着麦子,麦芒抚着脸,痒痒的;麦叶割着手,辣辣的;麦梗扎着胸,酥酥的 。这些都经过了他的手。他粗大的手刚才还握在上面,她感到了他手上的余温,手上的气味 在她的周围鼓荡,她感到这像是他的手在她的脸上,身上,胸前抚摸。麦堆越来越多,她回 首望去。看着波涛一样的麦堆,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惆怅。

  她高声唱起了一支过去常唱的情歌:

  〖HT5K〗六月的麦地,收留我吗?

  一些人会记起你,他们

  拿起刀镰

  抖动着波浪般的肌肉

  逼近你

  〖HT5SS〗风更大了,麦子迅速地跳动、撞击。灰色的鸟在空中飞翔,编织着无形的网。她 接着又唱:

  〖HT5K〗一个世界在流泪

  我在麦地上奔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深情地望他

  他摇着头 

  麦穗沉甸甸的

  〖HT5SS〗他直起腰看她,脸上露出一阵迷茫。一只鸟低掠着从他的眼前飞过,而后又高高 地升腾着飞去——

  〖HT5K〗这就够了,这一天太阳灼人

  心情似火

  他转过身脊背如一块门板

  从此

  一切都有了“里外”

  没有什么能诱惑我们

  ……一朵插在少女头上的花在回忆着春天

  〖HT5SS〗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片晕红,像被太阳烧红的晚霞。她陶醉在情欲之中,浑身 轻飘飘,被一股热气托起飞升。她正感受着这酥意的快感,上升到一个极乐的世界。世界如 摇篮般摇荡,摇荡着她的情怀。突然,她听到一阵细微而清皙的声音。如清澈的山泉般从她 的耳朵流进了心田,“妈,你怎么啦?”她浑身一震,打了一个寒颤,一盆无形之水从头顶 浇下。她看到他迷惑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他看到她的脸瞬 时便苍白了。从此,他再也没有看见她明朗而殷红的脸颊。

  她想起了在海滩上教他写字。她用树枝在沙上写着:“妈妈”。一阵潮水涌来,将字擦去, 在海潮退下去时她又写着:“孩子”。他在旁边跟着念跟着写。海潮席卷着他们写的字,刚 退了下去,他们又写上了字,潮水又涌上来将这些字卷了去。她告诉他:“妈妈,就是孩子 的妈妈。”

  妈!妈!我是他的母亲吗?从生活的模式来说,她是的;从过去他对她与她对他的情感形式来 说,她是的;从人们对母亲的含意的理解来说,她是的。

  他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叫她第一声“妈妈”的:

  天空仅有几丝白云。云在天空游擦了几遍之后,仍旧洁白如洗。天空干净得无可挑剔。于是 ,云朵无趣地散去。天空一觅如洗。他在浪潮中奔跑着拾海螺。突然在浪潮退下去时,他看 见了在白而细柔的沙滩上留下了一堆黑褐色的软物。那物件在海边上躺着,无比孤独忧伤。 他向它奔去,将它拾起。原来,这是一个和他身上穿的一样形状的东西,只是它更大些。他 抱起它向椰屋奔去,对她说:“你看。”她的目光先是停留在他手里抱着衣服上,而后转向 他身上穿着的早已短小得捉襟见肘的衣服,心底涌起子一阵伤感: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世 界里,你没有渴望、要求、物欲,而我也不能给你更多的什么。这衣服在外边是很一般,甚 至是必需要的,而现我却无法满足你,我给你的只能是我全部的爱。你不知道什么叫需求, 更不知道什么叫满足,你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可比性,你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如果你以后接触 到了外界的丰富的物质,你会怨恨因闭封的世界造成的封闭的你。你的怨恨里包含有我吗? 你怨恨我没有给你讲述过还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吗?你怨恨我没有给你指出过那一条道路吗?她 的胃突然痉挛起来,泛起了一股酸液,她背转过脸。外面的世界人会败坏他的纯洁,对物质 的兴趣,对欲望的填充,会败坏人的原始本性。我曾经也想爱,洁净的爱,可爱给我的回答 总是罪欲的利用。在每一个爱的背后给我的回答总是罪欲地利用。在每一个爱的背后都隐藏 着一个胜利者,而付出者得到的仅仅是利诱和欺骗。

  她知道他现在失去了很多,可她又惧怕在外面的世界他又将失去他现在所拥有的。世界上任 何的事物都在有利的同时存在着蔽端。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她决定要以她的一切能力来补 偿他的损失,她对他说:“来,让妈给你穿上。”这个声音在椰屋中弥漫着回响,她感到身 体就要溶化了。

  “妈……”他叫了一声。她听到了一个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她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实在,完 成了爱的升华——高尚。

  望着大地上闪烁着金黄的麦穗,听着潮水在沙滩上爬行的沉重的叹息。他抬起头看她,她无 法忍受他询问的目光,将脸偏转一边。静,静得云失去了支撑而从天空中坠了下来,软软地 铺散在麦地里。麦地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朦胧的天与地粘合了起来;在天地交合的一瞬, 他的心底猛然闪过一道闪电:那是爱情?

  不,应该是母爱。她沉重地垂下了头。

  这时,他感觉到有一颗心在流血,有一颗心在碎裂;有一颗心在期待,有一颗心在飞翔。

  啊!无论是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感情的梏桎,道德的梏桎,总是在追捕着它的逃犯。这一 切都源于理智啊!当泪水充满眼眶而强忍住悲伤的时候,她忧郁的眼角便爬上了几缕淡淡的 皱纹。

  颤粟笼罩着他们。她甚至怕看对方的一个眼神,她须珍惜母爱,他们开始保持距离。

  这是无法忍受的煎熬,这是无法忍受的难堪。终于,忍受不了了,他们起身踏上了荒原中磷 峋的小路。(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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