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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银和我(下)

抖音号哥2年前 (2021-12-23)抖音万粉号297

六十九 蟋 蟀 的 歌 声

   小银和我在夜晚的漫步中已经听惯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第一次歌唱时,开始迟疑不定,低沉而生涩,但是它不断地摸索着改变着调子,逐渐上升,探寻一个最和谐的发音方式。忽然,星星在透明的绿色天空上出现了,这时歌声已变得银铃般的流畅、柔和,十分悦耳。

   紫色清新的微风在荡漾,夜间的花朵已全部绽开,一种圣洁的浓香沿着草天一色的平原在弥漫。蟋蟀激动的歌声像是影子发出的音响,流畅而坚定地在田野各处鸣响。它们发出的像双生兄弟般相象的音调,飞翔相聚在明净的黑暗之中。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世界上没有战争,安睡的农民在他的梦境中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也许那些相视心醉的充满着爱情的眼睛,正在一道围墙和藤蔓之间过去。豆田向村镇投送来温柔芬芳的信息,好似一个大胆的青年坦露着他纯真的感情。二点钟的风,三点、四点钟的风,在绿色月光下的滚滚麦浪之中叹息……这么多蟋蟀的响亮的歌声,反而使人淡忘了……

   在这儿!小银和我打着寒战回去睡觉,当我们经过带着白色露珠的小路时,听到了黎明蟋蟀的歌声!月亮在下沉中发着迷濛的红光,歌声沉醉在月光和星光里,多么浪漫,神秘,丰富。就在这时,一些阴郁的大片云彩,用它蓝紫色模糊的边缘,将白天从海中慢慢地拉起……

   七十 斗 牛

   你是不知道,小银,那些孩子们来这里干什么吧?他们是来要求我让他们今天下午带你一起去斗牛而来讨钥匙的。可是,你不要急,我已经告诉他们,想都不要想……

   真是发疯,小银啊,全镇都因为斗牛在骚动。一个乐队从一大早起就在酒店的门前用走了调的声音各管各地吹打起来。整条新街由上到下,由下到上,车水马龙,来往不息。后街那里,正在为斗牛准备“卡那里奥”,就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黄色车子。所有院子里的花,一朵也没剩下,全给那些女 们拿去了。年轻的小伙子们戴着宽边帽,穿着衬衫,嘴里叼着雪茄,笨拙地在街上走着,散发出马厩和白兰地的气味,看着真叫人遗憾!

   差不多两点钟了,小银,在这寂静的片刻,唯有太阳照耀着大地;这是这一天之中唯一明净的空隙,斗牛士和女 们还在穿着衣服。你和我跟去年一样,从旁门出去,经过小巷走向田野……

   多么美丽的田野啊;在这几天的节日里,人们却遗忘了它!只有一个老头在花果园的明净的水池上面俯看着酸葡萄……远处,斗牛场上清晰的音乐、掌声和狂叫的喧闹,在村镇上空汇成一顶粗鄙的声冠,可是当我们一旦向着安静的海边走去,这些就都在身后消失了……而灵魂,小银,她是崇高美感的王后,谁向她致以谦卑的崇敬,她就对谁赐予大自然那广漠健康大地上的无穷光辉的壮丽美景。

   七十一 暴 风 雨

   恐怖。屏住呼吸。冷汗直冒。可怕的低沉的天空窒息了黎明。(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寂静……爱情中断,罪恶在战栗,闭着双眼的良心在谴责,更加寂静……

   闷喑的雷声不断地轰响,像没有打完的哈欠,又象一个巨石般的重物从天顶落到镇里,不断地滚动在这空旷的早晨。(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一切娇弱的东西——花朵,小鸟——全都在生活中消匿。

   怀着恐惧,胆怯地从半掩的窗户中偷望被惨白的闪光照亮了的上帝。那边东方云块的大裂缝之间,泛出无法与黑暗相抗拒的灰暗混浊而寒冷的淡紫和玫瑰似的红色。六点钟的班车,好象还是在四点;倾盆大雨之中只听见街角那边的车夫为了壮胆而大声唱着,后来一辆收采葡萄的空车疾驶而过……

   晚祷的钟声!钟响夹在雷声之中,好似嚎啕的大哭,难道这是世界最后的晚祷?这样一边徘徊一边哭泣,不知想要做什么。要不然干脆赶快停下,要不然就敲得更响,盖住暴风雨的声响……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人们的心都收缩得僵硬了。各处传来孩子们的叫声……

   “小银怎么样了?仍然单独呆在那么毫无防卫的厩栏之中?”

   七十二 收 葡 萄

   今年,小银啊,送葡萄来的驴子怎么这样的少!那些招贴上用大字写着:六个雷亚尔一斤,也没有用。到哪里去了,那些驴子?那些从鲁塞纳、阿尔蒙特和巴洛斯来的驴子;它们像你驮着我浑身的血液一样,驮着饱胀得往外涌溢的黄金般的液体,排着长长的队,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着到压葡萄的作坊卸货;葡萄汁流了满街,女人和孩子都拿着瓦罐、土瓮、水壶跑来……

   那时候,那些酒馆充满了欢乐,小银!那是狄兹莫的酒馆!在那棵大核桃树垂落的屋顸下,酒窖在洗刷,歌声不断,靴子的声音有的轻松,有的响亮,有的铁链般沉重。工人们光着腿走过,扛着装满葡萄汁或是牛血的大壶,晃荡着,泛着泡沫。远处,披屋的下面,桶匠在敲打,清晰地听得见锤击时的空响。里面那些干净的刨花发散着芳香……我经过一个门进入阿尔米朗特,又从另一个门出来;两扇快乐的门相对着,在制酒工人的爱抚之间,他们都各自有着光彩的生动形象……

   二十个作坊不分昼夜地踩着葡萄。那么拼命地狂踩,令人目眩,然而又是多么欢乐,多么热烈!今年,小银,全部窗户都堵上了;厩栏那边,只留下两三个人踩就足够了。

   现在,小银,应该做一点事了;你总是不去,可是像一个懒虫了。

   ……别的那些驮东西的驴子在向小银张望。它还是那样自由,闲散。为了让它们不要有恶感或者说它不好,我带着它到邻近的场上,装了葡萄,慢慢地从它们身边走过,去到压葡萄的地方……然后我就偷偷地将它带走……

   七十三 夜

   节日的村庄,灯火映红了天空,温和的晚风中送来了忧郁的华尔兹乐曲。关闭的教堂,僵硬惨白地沉默着,似乎在深蓝、土黄和紫罗兰的幻想般的色彩之中徘徊……酒馆的后面是一片黑暗的郊野,昏黄的月光笼罩着河面。

   田野上只有树和树的影子。还听得到断断续续的蟋蟀的振鸣;星星散乱在水底,被浸洗得柔和而湿润,里面还传出一种梦呓般的咕噜不清的声音……小银也从温暖的厩栏中发出了悲呜。

   羊儿醒了,小铃微微地响了一阵,然后又静了下来……远处,蒙特马约那边传来另一头驴的叫声……接着,又是一头,从巴列霍埃洛那边……一只狗在吠……

   夜是多么的清明,花园里的那些花看起来就像在白天一样。富恩特街最后一个转角的房屋前,暗红的街灯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是我?不,我是在芬芳的天际,在金色浮动的月光、丁香、微风和阴影之间,倾听着自己的几乎停止了的心声……

   大地在旋转着,那么辛勤,那么柔和……

   七十四 萨 里 托

   葡萄收获季节里的一个昏暗的下午,正当我走到小河边的葡萄园里的时候,妇女们告诉我,有个小黑人在打听我。

   我立刻就往场上走去,看见他已经从小路上向下走来。  

   “萨里托!”

   萨里托是我的波多黎各女友罗莎利娜的一个佣人。为了能到村镇上斗牛,他从塞维利亚逃了出来,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只将红色的斗牛披风叠起来,往肩上一搭,饿着肚子从尼埃布拉一路步行到了这里。

   采葡萄的男人们用轻蔑的目光斜着眼瞄着他;女人们倒并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主要是因为她们男人的关系而回避着。他刚刚经过压葡萄汁的地方就和那个咬破他耳朵的孩子打了一架。

   我对他笑了一笑,亲热地和他说话。萨里托不敢向我伸手,却去抚摸小银,它正在走着,一面吃着葡萄,一面神气十足地向我望着……

   七十五 午 休 以 后

   当我在无花果树下醒来的时候,下午浅黄的阳光已近乎苍白,给人以一种惨淡的美感!

   一阵溶着蔷薇花香的微风轻拂过我刚醒来的汗涔涔的身体。慈和的老树微微摇动着它的阔叶,一会儿被影子遮上,一会儿又被阳光照得眼花缭乱。我觉得好像躺在一只摇篮里来回地摇晃,一会儿从太阳地荡进了阴影,一会儿又从阴影里荡进了太阳地。

   远处,空旷的村子里,透明的波动着的空气那边,传来了三下晚祷的钟声。我听见小银在偷吃我的西瓜,那红瓤甜鲜的大西瓜。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大眼无精打采地望着我,一只绿头苍蝇粘在眼边,缓缓地爬着。

   面对着它那双疲倦的眼睛,加上正好吹来一阵微风,我勉强支撑着的疲倦的眼皮忽然又闭上了,就象正要起飞的蝴蝶,忽然又叠上了翅膀……

   七十六 焰 火

   九月里,在有晚会的夜间,池边的晚香玉散发着幽香,我们到花果园房子后面的山上去倾听村庄里的节日。葡萄园的老园丁皮奥萨,醉卧在场地上,向着明月,一个钟点连着一个钟点地吹他的海螺。

   到了深夜才放焰火。先是小小的几声闷响,然后像叹息那样唉的一声,焰火在天空中散开,仿佛用一只眼睛在看着星星以及红、蓝、紫彩光中变幻着的田野。有时降落的光亮,好象一个赤身的少女从空中翻身跳下,也好像一株血色的柳树在洒着它的光花。啊,多么美丽:发光的孔雀,空中的玫瑰花坛,在星星的花园中飞翔的火样的锦鸡!

   每一次爆炸的声响,都使小银震惊,随着空中突然闪现的红、紫、蓝色的光焰的变幻明灭,它在山顶上的影子也在变大缩小。它的黑色大眼怀着恐惧,向我望着。

   晚会即将结束之前,远处村镇的喧嚣和古堡星星密布的上空升起的旋转花冠之间,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震。那些妇女都赶紧闭上双眼,蒙住耳朵。小银在葡萄藤蔓之间逃窜而去,仿佛灵魂着了魔,朝着松林寂静的影子疯狂地吼叫。

   七十七 围 着 的 果 园

   我们所以到首都来,就是想要小银看看这个铁栅围着的果园……我们走到了铁栅的围墙,在槐树和阔叶香蕉凉爽的阴影中往下走;香蕉树上还像装饰品似地挂满了香蕉。小银的蹄子踏在被流水磨光的大石板上,发出一种回荡的声响;白色的花瓣漂向水面中的一片蓝天,散发出幽微的甜香。

   铁栅上攀爬着的长春藤,在那些空隙间不断地滴着水珠,园中散发的香气,也被浸透得如此湿润和凉爽!孩子们在里面玩耍,像一阵白色纷飞的蜂群,用银铃般的声音不断地叫喊。一辆插着紫色小旗的绿色小车慢慢地在走着;一艘卖榛子的小船,全部挂满紫色和金色的装饰。上面放着花生串成的船索,烟囱里还真的在冒烟。卖气球的女孩,拿着许多红的、绿的、蓝的不断地飘动着的大气球;卖蛋卷的人疲倦地坐在他自己的红铁皮箱下面……群树的绿色已经开始秋黄,只有丝柏依旧青翠,穿过树冠看见黄色的月亮已经在薄云之间放光……

   我走到果园门口,正想走进这个用铁栅围着的果园的时候,一个守门的人,穿着蓝制服,手里拿着黄棍子,胸前垂挂着一只大银表,过来对我说:

   “驴子不能进去,先生。”

   “驴子!什么驴子?”我问他,眼睛越过小银望着远处;显然我是忘记了小银还有一副动物的面貌。

   “啊,还要问什么驴子,先生,你说是什么驴子吧……”

   忽然我明白了,好吧,小银因为是驴子不能进去,而我虽然是人,却也不愿意进去了。往前走吧,离开那道围着的铁栅;我抚摸着它,一面跟它谈着别的事情……

   七十八 月 亮

   小银刚刚在厩栏那里的井旁喝了两桶映着星星的井水,然后心不在焉地慢慢穿过高高的向日葵,回到自己的厩里。我靠着门旁的粉墙等着它,四周充满了芥末的微微芳香。

   九月的初凉湿润了屋面上的瓦片,远处沉睡的田野却送来了一阵浓郁的松林气息。一块很大的黑云,象一只巨大的母鸡,下出了一个金色的蛋,小山的顶上被安上了一个月亮。

   我对月亮说:

   ……可是

   天上云间只有一个月亮,

   从来没有看见它掉下,除非在梦乡。

   小银凝视着它,摇着一只耳朵,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惊讶地望着我,又摇起另一只耳朵……

   七十九 快 乐

   小银和新月般美丽的白色小狗狄亚娜一起在玩耍,还有灰色的老母羊以及孩子们……

   狄亚娜在小驴面前用一种娴雅的姿态轻捷地跳着,清脆的小铃不断地响,又扑上它的前吻咬着玩。小银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就像两支龙舌兰叶子的端角,回敬了一个缓和的冲撞,狄亚娜就一下子滚到了草地的小花中间去了。

   母羊也走到小银的身边,去碰它的腿,用牙去拉它身上驮架里的东西,嘴里咬着刚刚拉下来的石竹花和长春藤,又去撞它的大额头,然后就高兴地叫着跑开了,真像是一个会撒娇的女人……

   到了孩子们中间,小银就变成了玩具;它居然有这么大的耐心能忍受他们的作弄!它走得这样的慢,又装痴作傻地停下来,为的是怕他们从背上摔下来!有时候它又突然起步假装要跑的样子,来吓唬他们!

   摩格尔秋天的下午多么明净!十月里干净的空气洗磨了所有的声音,使它们变得如此的清晰。山谷那边传上来的是一首欢乐的牧歌,那里有羊叫,驴叫,孩子的笑声和狗的吠声,还有小小铃铛的叮叮响声……

   八十 雁 群 飞 过

   宁静的夜晚,我去给小银送水。满布着星星的天空,有些浮云在飘动。寂静的厩栏里,听得见一种连续的啼鸣,从天空经过。

   那是雁群。为了逃避海上的风暴,它们在向内陆飞行。有时觉得仿佛我们在往上升腾,有时觉得它们在飞降下来,甚至听得到它们翅膀搧动和嘴巴启合的极其轻微的响声,就象在田野上清晰地听得见远处的任何话音一样……

   小银有时停下来不喝,抬起了头,像我,也像米莱①画的那些女人,望着星星,满怀一种无穷缠绵的乡愁……

   ① 若望·佛朗梭阿·米莱(1815-1875):法国画家。

   八十一 小 女 孩

   那个小女孩,是小银的幸福。每当看见她从丁香花丛中向它走来,穿着白色的小衣服,戴着草帽,用娇滴滴的声音叫着:“小银,小小银!“小驴就像孩子似地跳起来,高兴地叫着,要挣脱系着的绳子。

   她毫无疑虑地在小银的身下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跑着,用小脚踢它,将晚香玉似的白嫩小手放进那张有着雉堞似的大黄板牙的血红大嘴,或者去拉它低下来存心让她够得着的两只耳朵。她用各种各样的称呼来亲热地叫它:“小银!大银!小银银!好小银!坏小银!”

   在那些漫长的时日,小女孩躺在白色的摇篮里,顺着生命的河流往下流逝,走向死亡的时候,谁也记不起小银了,可是她却在梦呓中痛苦地叫着:“小……小银……”在充满叹息的黑暗的房间里,有时也听见我的朋友在远处的悲哀的叫声。唉,这个夏秋之交的时日是多么的忧郁!

   在你下葬的那天下午,上帝给了你多少荣华!像现在一样,洒下了九月的玫瑰和黄金。开阔的落日之下,墓地的钟声一次又一次送你走向天福的道路……我一个人悲哀地沿着围墙回来,从厩栏的门走进了家。为了避开人们,我走到槽前坐下,和小银一起沉思默念。

   八十二 牧 童

   山岗上,这时深紫的色彩已转向阴暗,日落的返照泛出一种透明的绿色,衬托看一个剪影似的牧童,在闪烁的金星下吹着短笛。从飘散的浓郁的香气中,可以知道那些不被注意的影子里还有着看不见的花丛。羊群的清脆可爱的小铃,叮铃叮铃地时响时停;它们在村口熟悉的地方,忽然分散开来。

   “少爷,如果这头驴是我的……”

   朦胧之中,这孩子显得更黑,更有诗意。他那锐利的目光可以捕捉任何刹那之间的闪光,就像那个塞维利亚的好巴托洛梅·埃斯特万①画的小乞丐一样。

   我把小驴给他……可是,没有了你,我干什么去呢,小银啊!  

   蒙特马约山上的教堂上面,升起了一轮明月。月光泻向还残留着白日余晖的斑驳草地,显出的繁复的花样,犹如梦境一般,仿佛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的手工织就的花边。山岩变得更加突兀高大,更加阴沉;看不见的沼泽里,流水如诉如泣地响着……

   牧童在远处还贪恋地喊着:

   “哎!如果那头驴是我的……”

   ① 巴托洛梅·埃斯特万·摩里略(1618-1682),西班牙画家。

   八十三 金 丝 雀 死 了

   你看,小银,孩子们的金丝雀今天早晨在银丝笼子里死了。可怜,它真是太老了……你一定记得,它老是把头藏在羽毛里,就这样寂寞地度过了它最后的一个冬天。开春以后,阳光把住房变成了一个敞开的花园,庭院里开出了最好的玫瑰,它为了点缀这生气勃勃的生活,也唱了起来,可惜它原先婉转的声音已经气喘咻咻,像是一管破裂的残笛。

   喂养它的那个最大的孩子,看见它僵硬地躺在笼子的底上,急得哭了起来:

   “哎哟,怎么啦,有饭,有水,什么也不缺呀!”

   是啊,什么也不缺,小银。“它死了,因为它是要死了。”就象那另外一只老金丝雀坎波亚莫尔①所说的那样。

   小银,也会有一个小鸟们的天堂吗?蓝天的上面有没有一个绿色的花果园,里面开满了金色的玫瑰,飞翔着白色的、玫瑰红的、天蓝的和黄色的小鸟们的灵魂呢?

   听着:到了晚上,孩子们,还有你和我,将死了的金丝雀带到了花园里去。一轮银月又圆又大,在它的凄凄清光下,可怜的歌唱家躺在布兰卡的洁净的手里,像一片枯黄了的百合花瓣。我们就将它埋在这个大玫瑰园的地下。

   到了春天,小银,我们会看见小鸟从一朵白玫瑰的花蕊中飞出来,用那看不见的羽翼在四月的阳光之中作迷人的翱翔,使和谐的空气变得如此馨香,而且还有一线隐秘的音流在发着清晰而亲切的纯金般的声响。

   ① 拉蒙·德·坎波亚莫尔(1817-1901):西班牙诗人。

   八十四 山 岗

   小银啊,你从来没有看过我这样浪漫而典雅地躺在山岗上吧?

   ……那些牛,那些狗,那些鸟鸦,尽管经过了,可是我却不动,甚至对它们看也不着一眼。夜来了,只有影子要我走时我才离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是第一次在那里,甚至怀疑我有没有在那里呆过。你已经知道我所说的那个山岗,就是在科巴诺老葡萄园上面,像一对男女的躯干那样矗立着的红白的山岗。

   在那里,我读了所有我读过的书,思考过我所有的思想。在所有的博物馆里,我都看见我为我自己画的像:我穿着一身黑,躺在沙地上,背向着我;不,我说的是背向着你,或是向着看我的人,我的思想在我的眼睛和西边天空之间自由驰骋。

   从松林的房子传来了喊声,要我去吃饭或者去睡觉。我想,我是要去的,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留在那里。不过我可以肯定,小银,现在我不是在这里和你一起,也永远不会在我所在的地方,或者死后到了坟墓之中;我是在那典雅而又浪漫的红色山岗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着河面上下沉的落日……

   八十五 秋 天

   太阳也真是够懒的,光着身子刚从床单里凉簌簌地爬出来,农民们可比它起得早多了!

   刮着好大的北风!你看落在地上的小树枝,被尖利刚劲的北风吹得排行成列似地一致朝向南边。

   犁头看来像是一件粗笨武器,正在和平快乐之中耕耘。在湿润的大道两边,喧嚣飞动着的黄叶,像明净的金色火焰,淡淡地辉照着我们小银的疾步快行,到了来春,它们将又会是一片青绿。

   八十六 拴 住 的 狗

   一经入秋,小银,我就觉得这季节好像是一只被拴住了的狗。每当下午天气萧瑟转凉,它就开始在畜栏、庭院或者花园里拖着曳长的声音寂寥地吠叫……这几天秋意愈来愈浓,小银,我听见这只拴住的狗总是在向着落日呜咽……

   在这所有灿烂的黄金全部凋零于生活中的时刻,谁也无法给我带来比这吠叫更为悲切的哀歌,仿佛一颗贪婪的心,痛惜着破产后所剩下的最后一枚金币。然而黄金还是存在的,它满藏在贪婪的灵魂之中,就像那些孩子们用一面小镜子将阳光映在阴影里的墙上,构成了一组蝴蝶和枯叶的群像……

   那些麻雀和八哥栖落在桔树或槐树的枝头,随着太阳而上升。太阳由玫瑰红转为暗紫……那美丽的景色在心跳间歇转瞬即逝的刹那间,似乎变得无穷无尽,就象死是为了求得永生。狗向它狂吠起来,也许它已感到这种美丽正在走向死亡……

   八十七 希 腊 乌 龟

   小银,这只乌龟,是我们兄弟俩那天中午放学在巷子里拣来的。那是在八月,天空的颜色是普鲁士蓝的,蓝得几乎发黑!因为怕热,我们就抄近路从那里回来……看见这乌龟随便地扔在草地谷仓的墙脚那里。我们很熟悉的那棵老黄树的影子,洒落在它的身上,简直就像一个土块。我们不敢拿,靠着保姆的帮助,带着它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一进家门就喊了起来:“一只乌龟!一只乌龟!”它太脏了,我们就把水往它身上浇,洗干净以后,就像贴上了一张印花似的,显出了黑色和金色相间的斑纹……

   堂华金·德·拉·奥利瓦,“绿鸟”,以及其他知道这事的人都告诉我们,它是一只希腊乌龟。后来,当我在耶稣会学校读自然史的时候,看见书上画的和它一模一样,而且就是这个名字。以后又看见大玻璃柜里放的标本,说明牌写着的也是这个名字。所以,小银,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只希腊乌龟。

   从此,它就呆在那里了,孩子们总是在作弄它,一会儿将它吊在楼梯上荡秋千,一会儿又将它扔给小狗洛德,要不然就把它翻过身来整天肚皮朝天……有一次,小聋子为了要我们知道它的壳有多硬,就向它开了一枪,不料枪弹弹了开去,将正在梨树下喝水的一只可怜的白鸽打死了。

   有一次,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看到它;一天,它突然出现在煤堆上,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可是另外一天,它又在阴沟里出现了……有时会发现一窠空蛋壳,这就表明它曾在那里呆过。它和母鸡、鹤子、麻雀一起吃食,最喜欢吃的是西红柿。春天,它有时成了厩栏的主人,从它那永恒的衰老中仿佛长出一根新枝,像是从自己身上得到了新生,好再活一个世纪……

   八十八  十 月 的 午 间 

   假期过去了,孩子们都随着最早出现的黄叶回学校去了。多么孤独啊。家里的阳光空虚得象飘落的秋叶,远逝的叫喊和缥缈的笑声还鸣响在幻想之中……

   在还留有花朵的玫瑰园上空,薄暮在徐徐而降,落日的火焰点着了花园里最后的玫瑰,一种带着浓香的火焰向着西边天空的漫天大火升腾,到处都充满了玫瑰燃烧的香气。一片寂静!

   小银和我同样地慵倦,百无聊赖。它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犹豫了一会,最后一狠心,迈上干硬的石路,就一起回家来了……

   八十九 安 托 尼 亚

   小河涨水了,夏末时节两岸盛装的金色黄百合,都被冲得四散飘零,一片片的花瓣带着她的美丽,随着流水逝去……

   安托尼亚穿着件星期天的华服,在选择过河的地方。从哪儿才能过得去呢?我们放的石头都被淤泥淹没了,姑娘沿着岸边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那些白杨树的围墙那儿,看看能不能从那儿过去……不行……于是,我就让小银出来献一献殷勤。

   我对安托尼亚一说话,她就满脸通红;她的胭脂烧红了她那灰色眼珠周围点点天真的雀斑。后来她突然对着一棵树笑了起来……终于答应了。她把玫瑰色的绒线披巾往草地上一扔,跑了几步,就象条跑狗似地窜了上去,骑到了小银身上。两条将袜子胀得饱满的小腿,老练地垂在两边,粗织的白色长袜上,有着一道道的红圈。

   小银似乎考虑了一下,接着安然一跃,就到了对岸。小河已经横在我和安托尼亚的赧颜之间了。她用脚后跟往小银的肚子上一踢,小银就在起伏着的姑娘的似金似银的笑声中奔向平原。 

   ……香气向着百合、流水和爱情飘去,莎士比亚让克莱奥帕特拉说的诗句,像一顶带刺的玫瑰花冠,紧紧地缠绕着我的思想:

   幸福的马啊,你的背上驮着安东尼。①

   “小银!”我终于用一种急躁、忿怒而走调的声音叫了起来……

   ① 莎士比亚剧本《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中的台词。  

   九十 一 串 被 遗 忘 的 葡 萄

   十月连绵的阴雨以后,一天忽然放晴,满天金光灿烂,我们大家就全上葡萄园去。小银鞍囊的一边装着野餐用的午饭和女孩子们的帽子,为了平衡,鞍囊的另一边就坐上了像一朵杏花一样白嫩娇红的布兰卡。

   苏醒的田野多么迷人!漫溢出来的溪水,松软的犁过了的土地,旁边的白杨,也装上了金黄的彩叶,叶间看得到群鸟的身影。

   忽然,那些女孩子一个又一个地跑了起来,大声叫着:

   “一串葡萄!一串葡萄!”

   一棵老藤,它的盘结纠缠的长蔓上还挂着一些胭脂红的和已经发黑的枯叶,在耀眼刺目的阳光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还留着一串光洁饱满琥珀般光亮的葡萄。仿佛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维多利亚把它拿了藏在身后,孩子们围着她,全都想要。我就叫她给我。这个快要成年的大女孩带着迁就异性的心理,温顺而自愿地交给了我。

   这一串葡萄共有五大颗。我给维多利亚一颗,布兰卡一颗,洛拉一颗,佩帕一颗——孩子们!——我将最后的一颗在大家鼓掌和笑声的一致同意下,给了小银。它用它的那口大牙,笨拙地衔了过去。

   九十一 “海 军 大 将”

   你不认识它。在你来到之前它就已经给他们带走了。从它那里,我学到了高贵。你看,那槽头的木板上还有它的名字,那儿还有它的鞍子、笼头和缰绳。

   它第一次来到厩里,简直就是进来了一个幻想!小银,它从海滩上给我带来了一股欢乐的活力!它是这样的俊美!每天早晨,我很早就和它走下海岸,沿着浅滩疾驰飞奔,经过那些关闭着的风车磨坊,惊起一群正在偷食的乌鸦,然后走上公路,在得得的蹄声中迈进新街。

   一个冬天的下午,圣胡安酒馆的杜邦先生手里拿着马鞭,来到我家,把一叠钞票放在门厅的小柜子上,就和拉乌罗一道到厩栏去了。天黑以后,我在窗户里看见“海军大将”套在马车上拉着杜邦先生在雨中往新街驰去,简直像在做梦!

   不知有多少天,我的心总是紧缩着。他们不得不清了医生来,给了我一些溴化物和乙醚,还有一些不知什么东西,直到时间渐渐把它从我的思想中完全抹去,就像洛德和那个小女孩一样,小银。

   是的,小银,你和“海军大将”本来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的!

   九十二 书 页 上 的 花 饰

   小银,太阳可以运行的路程已经不长,还用它斜长的光流在刚刚犁过的松软黑色湿润的道道犁痕上播撒着金光;混在泥土中的种子,又一次生出了淡绿色的嫩芽。那些怕冷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向莫罗飞去。即使一点儿轻风,也会吹落那些最后的黄叶,使全部树枝变得精光。

   灵魂随着这样的季节自己可以反省,小银,现在我们会有另外的朋友了:经过选择的高尚的新书。对着打开的书本,田野完全赤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一览无遗的风光,支承了我思想的寂寞。

   看,小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树曾经用绿荫和沙沙的细语俯盖着我们的午睡。而今,黄色凌厉的西风在树冠上面呜呜地哀鸣,残叶之间落着一只黑色的鸟儿,树的轮廓显得多么孤单而枯萎。

   九十三 鱼 鳞

   从阿塞尼亚街开始,小银,摩格尔似乎就成了另外的一个镇子,往那边去全是海员们的市场。人们讲起话来是另外一种样子,都是航海的术语,各种样子都有,自由随便,光怪陆离。男人们衣着讲究,挂着很粗的表链,抽着上等的雪茄和长柄的烟斗。就拿修车厂干瘦纯朴的拉波索和你认识的里贝拉街那个快乐的黄毛毕贡来比吧,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圣佛朗西斯科教堂圣器保管人的女儿格拉纳狄利亚就是柯拉尔街那边的人。只要她一来,那种生动的趣闻加上她丰富的表情,给我们家厨房留下的余波,会得数日不绝。那些女仆,一个是佛里塞塔来的,一个是蒙都里奥来的,还有一个是奥尔诺斯来的,都醉心于听她讲述关于加迪斯的、塔里法的和伊斯拉的事情:什么烟草走私呀,英国的针织品呀,还有长丝袜和金子银子等等……后来,她就将苗条轻盈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薄披巾里,神气活现地用力踩着脚后跟,格登格登地走了……

   女仆们还在评议着她留下的那些丰富多采的谈话。我看见蒙特马约用手蒙住左眼,迎着太阳在看一些鱼鳞……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鱼鳞的五彩闪光里可以看见披着绣花斗篷的卡尔曼圣母。卡尔曼圣母是海员们的保护神,可不是,都是格拉纳狄利亚告诉她们的……

   九十四 毕 尼 托

   “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比毕尼托还笨!……”

   我差不多忘掉了谁是毕尼托。现在,小银,在这温和的秋天,那些红沙的土坎变得比一场炽烈的火灾还要红,忽然孩子们的叫声使我看见可怜的毕尼托在斜坡上背着一捆发黑的葡萄藤,正在向我们走来。

   我似乎想起来了,可是还记不清,几乎完全忘掉了。我从他那种又脏又丑的黑瘦而敏捷的形象中,还看得到一点残留下来的英俊。然而,当我要竭力回忆他的形象时,却又全都跑光了,就像一场梦,一到早晨就再也记不起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也许,在一个下雨的早晨,他几乎赤身裸体地在新街上跑着,孩子们用石头在砸他;也许,在一个冬天的黄昏,他歪歪倒倒,垂头丧气地回来,经过旧公墓的围墙到外乡的乞丐们那里去。那是一个废弃的窑洞,在风磨那边,周围是一些死狗和垃圾堆。

   “……比毕尼托还笨!……那家伙!……”

   我能用什么来换取一次和毕尼托的单独谈话呢!小银啊!可怜他已经死了,据马卡里亚说,是因为在科利利亚斯家酗酒,掉在卡斯蒂约的沟渠里死了。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现在你知道,小银,他真是笨吗?他怎么会的呢?

   小银,他死了,我再也无法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可是我能知道的是,听一个孩子,一个认识他母亲的孩子说,毫无疑问,我是比毕尼托还要笨的。

   九十五 河 流

   你看,小银,矿井之间的这条河,被那些心术不正和肆虐成性的家伙们糟蹋得这样肮脏。它那几乎变成了红色的河水,在紫色和黄色的淤泥之间迂回蜿蜒,收捡着下午西方落日的余晖;在它的河身之上,而今只够让玩具小船流淌,多么的拮据,紧张!

   从前,那些载酒的大船,三角帆的地中海小船,升着黄色篷帆的木船和小小的游艇——野狼号,埃洛伊莎姑娘号;还有我爸爸的圣卡埃塔诺号,这船是由可怜的金特罗管理的;我叔叔的星星号,由毕贡管理的——许多船的桅杆快乐而杂乱地伸在圣胡安的上空——那么些的主桅引起了孩子们多少赞叹!——它们吃水很深,因为载着那么多的酒,驶往马拉加,加迪斯,直布罗陀……波浪在它们之间起伏翻滚,弄乱了船头上用蓝、白、黄和西洋红画的眼睛,保护神和它们的船名……打渔的上岸了,往村子里运着沙丁鱼,牡蛎,海鳗,鰯鳎鱼和螃蟹……里奥廷托的铜给它们全染上了毒素。这样一来,我们可走运了,小银,因为有钱的人吃了会恶心,所以直到今天还有少许的鱼可以让穷人们去捕捞……可是,小艇,带黄帆的船和那些小船,却全都没有了。

   多么不幸!基督已经看不见那些涨潮时高涨的海水,只剩下河中死气沉沉的水流,像一具枯干褴褛叫花子的尸体上一根微不足道的血管。星星号已经支离破碎,朽坏腐烂,犬牙交错的龙骨伸向天空,映在这铁红的夕阳里,像一具巨大的烧焦了的鱼骨架,成了边防军孩子们游戏的地方,仿佛忧虑在我内心翻腾一样。

   九十六 石 榴

   这石榴多么美,小银;这是阿格狄利亚在蒙哈斯溪水边选出的最好的给我寄来的。没有任何哪个水果能像它这祥,能够给我带来对灌溉它的清凉溪水的联想。它是多么的饱满、结实和新鲜。我们来尝一下好吗?小银,它那带有令人愉快的苦涩的干硬外皮,紧紧地包裹着,就像生了根一样,难以剥开!现在,贴着皮的第一层的颗粒,像是柔软的小红宝石,曙光般地闪亮。现在,小银,里面紧紧挤在一起的饱满的颗粒,都是蒙着面纱的紫水晶般美味可口的小宝贝,多汁而有劲,像一颗不知哪个年轻王后的心。多么的饱满!小银,你拿去吃呀!真好吃!多么有劲,连牙齿都快要消失在这些丰富而愉快的红宝石里了。你等一等,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的舌头感到的滋味,就像眼睛迷失在万花筒瞬息变化着的迷离的色彩之中。终于吃完了!

   我己经没有石榴树了,小银,你没有看见佛洛雷斯街上酒馆的大畜栏,下午我们经常走过那里……从倒塌的围墙里可以看得见柯拉尔街那些房子的畜栏,每一个都很迷人,还有田野,小河。听得见边防军的号声和西埃拉铁匠铺的叮当声……那是新发现的村镇的另一部分,不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每日都充满着诗意的发现。落日燃烧着那些石榴树,像收集着丰富的宝藏,而井旁阴影中的无花果树却黯然地爬满了四脚蛇……

   石榴,是摩格尔的特产,镇徽上的装饰!张开的石榴向着紫红的夕阳!蒙哈斯花果园的石榴,贝拉尔山涧峡谷里的石榴,还有沙巴里埃戈的石榴,在寂静的深谷溪流中,依旧映着玫瑰色的天空,仿佛在我的沉思中一样,直至安然地深入夜晚!

   九十七 古 老 的 公 墓

   小银,为了能让你跟着我进去,所以把你混在那些运砖的驴子中间,不被掘墓人发现。现在,我们已经进了这个幽境……走吧……

   你看:这就是圣何塞墓院。那个铁栏已经倒塌的绿色的阴暗角落,是神父们的公墓……三点钟的阳光在西风里辉耀着的这个刷着白灰的小院子,是孩子们的坟院……走吧……这是“海军大将”……这是堂娜贝尼塔……这里是穷人们的沟洫,小银……

   麻雀在丝柏中间跳进跳出,多么的快乐!看那只戴胜鸟,在坟前的壁龛里用鼠尾草做了个窝巢……你看,掘墓人的孩子们在高兴地吃着涂了红色牛油的面包……小银,你看这两只白色的蝴蝶……

   新的坟院……等一下……听见吗?小铃铛在响……那是三点钟的班车从公路开往车站……那些就是风车磨坊的松树……堂娜鲁特加尔塔……中尉……阿尔佛雷狄多·拉莫斯,他是我小时候和我兄弟还有贝贝·萨恩斯以及安托尼奥·里贝罗,在一个春天的下午一起将他们的白色小棺材抬到这里来的。不要响!里奥廷托的火车正在桥上走过……你听,还在走……可怜的卡尔曼,唉,得了肺病,她是那样的美丽!小银……你看:阳光下的玫瑰……这里是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晚香玉,她那双羞怯的黑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在这里,小银,是我的父亲……

   小银………

   九十八 利 比 亚 尼  

   你靠一靠边,小银,让学校里的孩子们过去。

   你知道,星期四他们总到郊外来远足,有几次,利比亚尼带他们到卡斯特利亚诺神父那里去;有时到阿古斯蒂亚斯桥,有时也去比拉。今天利比亚尼看来兴致很好,带着他们一直到了埃尔米塔。

   有时候我在想,利比亚尼不会把你当人来看——你是知道的,按我们镇长的说法,不要把孩子教得是头驴——可是,我怕你会因此而饿死。因为可怜的利比亚尼借口说什么:“在天主面前大家都是兄弟”,“孩子们都来紧紧地靠着我”等等他胡诌出来的道理,就和每一个孩子平分他们带来野餐的午点,于是他一个人就三番五次地吃着十三个半份。

   你看,他们走得多欢!孩子们像一群没有遮掩的跳动着的鲜红赤子之心;他们放射出的欢乐和强烈的热情,辉耀着这十月的下午。利比亚尼肥胖的身体紧紧裹在从前是鲍里亚所有的那件棕色格子的瘦小衣服里,蹒跚地走着。他的花白大胡子挂上了笑容,因为他知道在松树下会有一顿丰富的野餐……他的脚步过后,田野象金属片一般急闪乱抖,反光四射,就象晚祷之后沉寂下来的那口太钟,还在可以看到海面的金色钟楼上,如同一只大黄蜂那样在村镇上空嗡嗡作响。

   九十九 城 堡  

   今天午后,天空显得多美,小银。秋天的金属般的光芒,就像一支纯净的金色阔剑!我喜欢上这儿来,因为在这僻静的坡上能更好地观赏落日的下沉,这里不会有人妨碍我们,也没有人会被我们打扰……

   只有一幢蓝白相间的房屋在酒馆的脏墙那边,周围都是野花和乱麻。那里没有人住,是科利利亚以及她的女儿晚间幽会的地方。那些清白的好女子,几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毕尼托就死在这条沟里,躺了两天也没有被人发现。炮手曾在这里安置大炮,你认识的那个堂伊格纳西奥在这里走私白兰地。从安古斯蒂亚斯来的斗牛也经过这里进去,可这里就是没有孩子们。

   ……你看,通过这沟上的拱形桥洞,可以看到荒芫的红色葡萄园,往下就是砖窑。紫色的巨日象一个显圣的神灵,一切都被它吸引过去,因而心醉神迷。它渐渐下沉在韦尔瓦的海平线和这万籁俱寂的世界的下面,也就是摩格尔,它的田野,你和我,小银,的下面。

   一百 斗 牛 场 的 废 墟

   小银,那座烧掉的斗牛场,再一次像一阵强劲的疾风,吹过我的思想……为什么……我记不起它是在哪一天的下午被烧的……  

   我也想不起那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只留下一个曾似相识的印象——是不是和马诺利托·佛洛雷斯给我的巧克力画片上的那种模样?——几只灰色扁鼻子的小狗,象橡皮球那样被一头黑色的公牛挑到了半空……一个鸦雀无声的圆场,一片深绿的蒿草……我只知道外面的模样;我指的是上面,就是圆场以外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我就沿着木板的台阶跑着,旋转着,幻想着是在一个完好的真正的跟画片一模一样的斗牛场上跑着,愈跑愈高,在这暮雨欲来的时刻,要把那一片黑绿的远景,就是那片大云下面阴冷的影子,地平线上那条连绵清晰的松林的剪影,以及海面上泛出的白光,全部吸收并永存在我的灵魂之中……

   就是这样……我在那里待了多久?是谁把我带出来的?是在什么时候?我全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小银……可是每个人谈起这事时都这样说:

   “是的,城堡里是有过那个场子来着,后来被火烧掉了……那时候有许多斗牛士到摩格尔来……”  

   一百零一 回 声

   这地方真美,总是有人要往这里来。猎人们从山里回来,走过这里,就加大脚步登上围坎,这样他们就可以看得更远。他们说,帕拉菜斯那强盗在这一地区流窜时,就在这儿过夜。旭日经常照着那红色的山岩;傍晚,有时不知哪里来了一只山羊的剪影,出现在岩石上,正对着黄色的月亮。牧场上,有一个水塘,支离破碎地反映着几块黄色、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这个水塘只有到八月才干涸,可是孩子们为了打青蛙或者只是为了能溅起带响的水花,不断地投下石子,差不多快把它都填满了。

   回去的路上,我让小银停住在一棵洋苏木树的旁边。这棵树正好挡着牧场的进口,看上去黑乎乎的,挂满了枯干的刀形种子。我用双手围在嘴边,向着岩石喊道:“小银啊!”

   岩石用一种被近旁的水软化了的声音断然地回答:“小银啊!”

   小银立即转过身来警惕地抬起了头,惊慌地想逃走。

   “小银啊!”我又向着岩石喊了一次。  

   小银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岩石,然后翻起上唇,向着天空放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吼叫。

   岩石用了一种含混拖长的声音和它同时叫了起来,收尾时叫得比它更长。

   小银又叫了一阵。

   岩石也叫了一阵。  

   于是,小银的脸色阴沉下来,倔强而狂乱地将头擦着地面转着,想挣脱缰绳逃走,把我单独地留下。一直到我低声哄着,牵着它往回走。到了仙人掌丛中,它才慢慢地恢复到只剩下它单独的叫声。

   一百零二 虚 惊 

   孩子们在吃饭。雪白的台布上,灯芯放出柔和的梦幻般的玫瑰色光焰,照映着红色的海棠,画上粗糙的彩色苹果,也快活而有力地照着那些孩子们充满诗意的天真小脸。女孩子们吃饭正经得像妇女,男孩子们则象男子汉一样谈论着。远处,一个美丽的黄发少妇袒露着雪白的胸脯在喂奶,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怀中的婴儿。窗户里可以看到花园清寂的夜空满布着闪烁的寒星,寂寥而阴凉。

   忽然,布兰卡象一条柔弱的光带,窜进了妈妈的手臂之间。一阵突然的静默,接着在椅子翻倒的响声和一片嘈杂乱叫之中,所有的孩子全都随着她跑了起来,同时十分恐怖地望着窗户。

   原来是小银这傻瓜!它那白色的大头按在窗外,由于玻璃和影子的影响变得硕大而可怕。它一动也不动,沉郁地望着里面光亮而温暖的饭厅。

   一百零三 古 老 的 泉 水

   在常青的松林里,它是如此的洁白,在玫瑰和天蓝色的曙光中,也是如此的洁白;在金黄和淡紫的下午,它还是如此的洁白;在墨绿和深蓝的夜间,它仍然是如此的洁白。啊,这古老的泉水,小银啊,我多少次来到这里,久久地凝视着,似乎化成了一块石碑或者变成了一座坟墓。它包容着世界上生命真正感受到的全部哀歌。

   我在它那里看见了万神殿,金字塔和所有的教堂。每一眼泉水就是一座陵墓,一个装满雕饰的廊柱,它使我不能入睡。因为这古老的泉水的美丽,常驻不衰,在我打盹的瞬间都在变幻着不同的形象。

   从它那里我会看到一切,而当我看到其它的一切,又总会回想到它。它待在那儿是多么的恰当,总是充满着永恒的和谐与端庄,几乎可以双手捧起它全部的色彩和光亮。可是它却是滋润着全部生活的水源。它在鲍克林①画的希腊风光的画上,它在路易斯修士②的翻译里,它使贝多芬的痛苦充满了欢乐,它将米开朗琪罗的传统带给了罗丹。它是摇篮也是婚札;是歌曲也是律诗;是现实,是快乐,也是死亡。

   在这个夜间,它死去,小银,像柔叶的绿色喧闹和黑暗之中的一具大理石的身躯。它死了,而我的心灵之中,却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泉水。

   ① 阿诺尔德·鲍克林(1827-1901):瑞士风景画家。

   ② 路易斯修士(1527-1591):西班牙作家,神学家,《圣经》的西班牙文译者。

   一百零四 道 路

   昨天晚上,落下了这么多的树叶,小银,树好像倒过头来,将树冠冲着地,根须朝上地把自己种到了天上。你看,那白杨,好像俄罗斯马戏班玩杂耍的姑娘,将一头火样的红发撒在地毯上,并举着的美丽的细腿,穿着灰色的网袜,显得格外颀长。

   现在,小银,小鸟们在光溜溜的树枝上看到我们在金黄的落叶之间,就像我们在春天看着它们在绿叶之间一样。以前,树叶在上面唱着抒情的歌剧,如今,在地面变作了拖拖沓沓的枯燥的祈祷。

   你看见了吗,小银,现在田野都铺满了枯干的黄叶,可是等到下星期我们再经过这里的时候,会连一片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它们消逝在什么地方,该是鸟儿们告诉了它们这种美丽消遁的隐秘;小银,你不可能如此,我也不可能……

   一百零五 松 子

   卖松子的姑娘,在太阳里沿着新街走来。她带着生的和烤熟了的松子。我去给我们俩买五分钱的烤松子来,小银。  

   在那些金光灿烂的湛蓝的白天,十一月将冬季和夏季叠加在一起。刺人的阳光,将血管胀得圆滚滚的像蓝色的蚂蝗……安逸清洁的粉白的街上,走过了拉曼却的卖布郎,肩上背着灰色的包袱;卢塞纳的铜匠,满装的货担全都放着黄光,每一声叮当都闪烁着太阳……阿雷纳来的女孩侧着身子挽着圆篮,靠近墙边慢慢地走着,一面用一块炭屑在粉墙上画着一条长长的黑线,一面用拖长的忧郁声调叫道:“烤松子!”

   一对恋人站在门口一起吃着,在热情的微笑中,为对方挑选出最好的相互交换。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一路走一路用石头在门槛上砸着……记得我小的时候,冬天下午到阿罗约的马里亚诺的桔子园去,总带上满满一包烤松子。他们全都喜欢我带去的那把砸松子的折刀。那是一把用螺钿镶柄的折刀,上面刻着鱼的模样,一双对称的小眼是两颗红宝石,从那里面可以看到巴黎的艾菲尔铁塔……

   烤松子会在嘴里留下多么好的滋味,小银啊!它可以给你增添活力,带给你快乐,在寒冷季节的阳光里给你一种坦然的感觉,让你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座永恒的纪念雕像,就那样雄赳赳地走着,冬天的厚衣压在身上似乎也感觉不到分量,甚至还觉得敢跟莱昂或者看车的曼基托去较较手腕呢,小银……

   一百零六 逃 亡 的 公 牛

   当我和小银到桔子园里的时候,狮爪草上的霜花还没有消去,阴影里的峡谷看上去一片淡白。太阳还没有给明净的天空涂上灿烂的金光,小山岗上的橡树以及他的那些精致的荆豆都清晰如画……有时候,传来一阵轻柔的嘈杂的声响,我抬头仰望,是一大群椋鸟变换着美丽的队形向橄榄园飞来……

   我鼓掌……有回音……曼努埃尔!却没有人答应……忽然,听见了一种急速粗鲁而浑圆的声响……我的心随同一种不祥的预感急跳起来,赶忙和小银将全身藏进了老无花果的树丛……

   原来是它在走过来,一头红色的公牛,牛群之首,发着哞哞的叫声,东闻西嗅。它走到山岗上停了下来,一声急促可怕的吼叫,霎时充满山谷,直射天顶。那些椋鸟却毫不理会,在玫瑰色的天空继续飞行。我的猛烈的心跳甚至盖过了鸟儿们嘈杂的叫声。

   在一片尘雾里,升起的太阳已经变成了铜一样的颜色,公牛在龙舌兰之间向水井走下去,饮了一会水,然后以勇士般的高傲和比原野还要雄浑的气势,离开那里走上山坡,角上还牵挂着残余的葡萄藤,在我的贪婪的目光和明净耀眼的金色朝霞之间,消失在山岗的后面。

   一百零七 十 一 月 的 诗 情

   傍晚,小银从郊野回来,驮着满背烧炉子用的松枝。它的身体遮掩在大捆蓬松的绿枝下面,几乎都看不见了。它的紧迈着的短促的脚步,像马戏班里走钢索的小姐那样精细,耍弄着技巧……它似乎并不是在走路,两只耳朵竖在下面,活象一只背着自己窝壳的大蜗牛。

   绿色的树枝,多么美的树枝,它曾亭亭玉立,接受着阳光、月色和微风的沐浴,也让红雀和乌鸦在上面栖息——小银啊,那种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栗!——可怜那些树枝掉了下来,落在傍晚小路上的白色尘埃里了。

   一种轻柔的紫色的寒气,给周围的一切都戴上了光轮。在已经向着十二月走去的原野上,象去年一样,满载着的驴子柔弱而谦恭,好像要去朝圣一样……

   一百零八 白 马

   我伤心地回来,小银……你看:当我经过鲍尔塔达的佛洛雷斯街那个双生兄弟被雷打死的地方,遇见聋子的白牝马在那里刚刚要死去。一些几乎没穿衣服的女孩子不声不响地围在那里。

   经过那里时,女裁缝布丽达告诉我,聋子今天把他的牝马带到屠宰场去了;他己经喂够了这匹马。你知道,它老得像胡里安先生一样迟钝,既看不见也听不清,几乎连路也走不了……快到中午的时候,这牝马又回到了他主人的大门口。聋子就火起来了,用棍子撵它,可是它不走,于是他就拿出镰刀来刺它。人们都走拢来,在他们的哄笑和咒骂之中它就逃开了,沿着街往上坡走,跛着脚,跌跌绊绊地走着。孩子们跟在后面叫喊,投石子……它终于倒下了,就在那儿被他们结束了生命。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情落到了它的身上——让它安静地死吧——仿佛你,小银和我都在那里一样。它倒在那里,像狂烈风暴中的一只白蝴蝶。

   当我看见它的时候,那些石头还在,它已经僵冷得和周围的石头一样了。它有一只眼睛是完全睁开的,而活着的时候那只眼睛却是瞎的,而现在却好像在看着。这条黑暗的街上渐渐剩下的唯一的亮光,就是它身上的白色。黄昏的天色孤高而寒冷,满布着玫瑰色的纤云。

   一百零九 闹 新 婚

   说真的,小银,真逗趣。卡米拉太太穿上了白色还带着玫瑰红的衣服,拿着教鞭和大张的字块在给一头小猪上课。旁边是萨塔纳斯,一只手拿着一个装鲜葡萄汁的空酒囊,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口袋,正在掏她的钱包。我想这几个小人儿是“小公鸡”贝贝和“小信差”孔查做的,为此他们从我家里不知什么地方找出来几件旧衣服。佩比托·雷特拉塔多穿着神父的衣服,骑着黑毛驴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恩梅狄奥街的,富恩特街的,小街的,埃斯克里巴诺斯广场的,彼德罗·特利奥大叔那条街的所有的孩子们,在满盈的月亮照耀下的街上走着,按着一定的节奏,非常协调地敲打着铁罐、响铃、铁锅、铜盆、瓦壶,还有带把的炒锅。

   你也知道,六十岁的卡米拉太太已经做过三次寡妇,而萨塔纳斯也是一个老鳏夫,不过他只做了一次,但却有幸在七十个葡萄收获季节狂饮葡萄酒。今天晚上真该到他们家关着的玻璃窗后面去偷听,窥视他和他的新娘子那仿佛图画上和谣曲中出现过的那种浪漫故事!

   小银,闹新婚要连闹三天呢。然后,每个女邻居都要到小广场的祭坛那里去拿她们自己的东西。圣像前面,灯火辉煌,喝醉的人们在跳着舞。接着几个晚上是孩子们放肆的吵闹,最后,只剩下一轮明月和爱情的故事……

   一百十 吉 卜 赛 人

   你看,小银,她在铜一样的太阳下沿街走来,穿着单薄的衣衫,昂首挺胸,谁也不看地一直往下走……冬天,她还穿着带白色圆点的蓝色花边裙,系着黄色的披巾,健康得象一棵橡树,依旧保持着她昔日的美丽,还是那样的潇洒!她去向区政府要求在公墓后面的那块老地方让她们宿营。你还记得吗,那些可怜的吉卜赛人的破帐篷,那些篝火,还有散在四周的那些漂亮的女人和瘦得要命的驴子。

   那些驴子,小银!弗里塞塔的那些驴子,在厩栏里面,一听见吉卜赛人就缩成一团!——我不为小银担心,因为吉卜赛人若要去它的厩栏,还得跳过半个村庄。另外,打更的伦赫尔对我对它都很好——不过,为了好玩,想吓唬它一下,我就装腔作势地说:“进去,小银,进去!他们会来把你抓走的,我要锁门了!”

   小银知道肯定不会被吉卜赛人偷走,缓缓地走了进去,可是门在它后面用力地一关,发出了铁和玻璃的撞击声。它马上就跳了起来,穿过大理石的院子,奔向花园,箭也似地窜进厩栏里去了——这笨蛋——跑了这么几步,还弄坏了蓝色的牵牛花。

   一百十一 火 焰

   你再往前靠靠,小银,过来点……这里用不着讲什么规矩,你靠在房东的身边,他不会不高兴的,因为大家都是意气相投的一伙。你也知道他这里的狗阿里是喜欢你的,至于我,那就更不必说了!小银!桔子园里一定很冷!听拉波索说:“上帝保佑,但愿今晚不要把桔子毁了!”

   你喜欢这火焰吗,小银?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裸体能和火焰放在一起相比。哪种柔发,哪种肌肤,哪种秀腿能经得起和这些赤裸的火焰相比呢?也许大自然的万物中再也没有什么更好过于火的了。夜在紧闭着的房子外面分外地寂寞,在开向黑洞洞的宇宙的窗口,小银,我们比田野本身更加接近大自然!火就是家中的宇宙,那通红的火焰就象是身上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液,给我们以全部血的回忆,给我们以热,给我们以铁。 

   小银,多么美丽的火啊!你看,阿里睁着活泼的眼睛望着它,似乎它也在燃烧着。我们被环抱在金光和影子的飞舞之中,多么的快乐!房屋也全部都在跳跃着,忽大忽小,像俄罗斯人流畅的舞姿。那里面显出各种迷人的形象:树枝和鸟,狮子和水,还有山和玫瑰,你看,还有我们自己,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墙上、地板上和天花板上。

   啊!疯狂!沉醉!幸福!小银,在这儿,爱情本身就像是崇高的死亡。

   一百十二 休 养

   从我休养的房间里,在昏黄的灯光、柔软的地毯和壁幔之间,听着街上人们在星星露珠的梦一般的夜色中走过。还有那些驴子从田野里回来时轻快的蹄音;还有孩子们游戏时的呼唤。

   可以想得到,驴子那黑色的大头和孩子们纤巧的小脸,在驴叫的伴奏下,唱着银铃般清彻的圣诞小曲。村庄笼罩在烤栗子的烟雾、马厩的蒸汽和一种和平的家庭气氛之中……

   我灵魂的清流四溢,净化升华,好像是一股神圣的急流,从我心中遮盖着阴影的岩石里喷射而出。啊,这洗心净灵的黄昏!充满着清彻永恒的寒温无间的时刻!

   外面的钟声在上面的星辰之间响着,小银连带着在厩栏里也叫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遥远的天庭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地临近……我寂寞地恸哭起来,象那个浮士德一样……

   一百十三 衰 老 的 驴 子

   ……最后,它是那么地疲乏

   每走一步都失了脚……

   民谣:《阿尔卡伊德·德·洛斯·贝莱斯的灰色战马》

   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里走开,小银。可怜的,是谁把它扔在这里,没人理睬,没人照顾的?

   它大概是从屠宰场里走出来的。我想它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你看它,整整一早晨都在围墙这里。这头历尽苦难的干瘦的驴子,站在白云下面,身上像活动的岛屿一样,聚着一堆堆的苍蝇,太阳却依旧辉照着这美丽的冬日。它用全都跛了的脚在慢慢地旋转,摸不着方向,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过换了个位置,早晨是面对着西方,现在是面对着东方。

   是老年的困境,小银!那是你的可怜的朋友,它是自由的,但却不能离开,哪怕春天在向着它走来。可是难道它像是贝克尔①一样,虽然继续在站着,却是死了的?一个孩子可以将它静止的轮廓画在黄昏的天空上。

   看哪……我推,它不动;我喊,它也听不见……好象是凄凉地生根在地上……

   小银,在那高高的围墙下面,它会冻死在今晚的北风里的……我不知道该怎样从它这里走开。我爱莫能助,小银……

   ① 古斯塔伏·阿多尔弗·贝克尔(1836-1870):西班牙诗人。 

   一百十四 黎 明

   姗姗来迟的冬天的早晨,当机警地巡视着的雄鸡看到黎明送来的笫一批玫瑰,并向她们亲切地招呼的时候,睡够了的小银也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天光已从隙缝之中透进了我的卧室,远远听着它梦醒之后的初鸣,是多么的甜蜜!我在凌乱的被褥之间,也渴望着白昼的来临,思念着阳光。

   我在想,可怜的小银如果不是在我这个诗人的手里,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也许它就会被那些卖炭的驱赶着,在夜间霜冻的寂寞的小路上去偷山上的松枝,或者成了那些破烂的吉卜赛人的驴群中的一个,身上涂着各种颜色,喂的是砒霜,还用扣针放进耳朵里,让耳朵没法垂下来。

   小银又叫了;它知道我是在想它吗?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不是重要?在这使人感怀的旭日初升的时刻,思念着它就像这黎明一样令我高兴。感谢上帝,它有着一个温暖的厩栏,像一只摇篮,也像我亲切的思念。

   一百十五 小 花

   献给我母亲

   特雷莎大娘死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她是在呓语着一种花的名字去世的。小银,我不知道怎么会把它跟我儿时梦中的那些彩色的星星联想在一起的,但是我想我始终记得,她呓语中说的那些花,就是玫瑰色的、天蓝的和紫色的马鞭草。

   我常在庭院的铁门前面,透过彩色玻璃去张望会得变成蓝色或暗红色的太阳和月亮,只有那时,我才能看见特雷莎大娘,她总是弯着腰,看着天蓝色的盆花和白色的花坛。在八月午睡时的烈日下或者九月的风雨中,她总是那种样子地呆着,始终也不回过头来——所以我总也记不起她的脸是什么模样。

   我母亲说,她在呓语中叫着不知道哪个看不见的园丁,小银。不管他是谁吧,大概就是他曾经温存地带着她在满开着花的马鞭草的小径上走过。在我的回忆中,她正沿着这条小径向我走来;对她的那种爱好,总保持在我的亲切的感情之中。尽管这一切是在我的内心之外,然而在她走过的那窄窄的小径两边,全部种上了那种小花,也就是花果园里那些飘零的天蓝的、玫瑰色的和紫色花朵的姐妹们,还有我儿时夜空中忽倏即逝的光亮的流星。

   一百十六 圣 诞 节

   田野上的篝火,圣诞日的傍晚,光线微弱混浊的阳光,淡淡地抹在生冷的天上,原应是透蓝无云的天空,却泛着一种难以明言的黄光……忽然,开始燃烧的绿色树枝迸出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升起了一团团象白色貂毛一样的浓烟,最后,冒出了火焰,闪忽着的火苗象许多舌头,舐净了满布在空气中的烟雾。

   啊,风中的火焰!粉的、黄的、蓝的、紫的精灵,钻进了低沉隐秘的天空,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在严寒之中溢出了一种火热的气流,温暖着现在的十二月的田野!冬天的热情!兴高采烈的圣诞之夜!

   邻近的灌木丛在熔融。景色透过热气在颤抖,像是徘徊着的明净晶体。穷困凄凉的农家孩子们,他们的家里没有布置过节,就都走到篝火旁边围拢来,烤着冻僵的小手,把橡子和栗子扔进火里,发出一种枪响似的爆裂声。

   后来,他们高兴起来,在火焰上面跳跃着,在已经转红的夜色中唱着:

   ……走啊,马利亚,    

   走啊,何塞……

   我把小银带来了,给他们的玩耍增添一个伴儿。 

   一百十七 里 贝 拉 街

   我就生在这里,小银,就在这座现在是宪警营房的大屋子里。我小的时候是多么喜欢这座简陋却又异常丰富的阳台,它是大师加菲亚的摩尔式的风格,上面还缀着许多彩色玻璃的星星!通过铁栅门,你可以看得到后面庭院里的那些白色和淡紫色的丁香花,还有陈旧得已经发黑的木栏杆上挂着的那一串串蓝色的金钟花。这些都是我儿时的欢乐。

   小银,到了下午,在佛洛雷斯街的转角,穿着各种蓝色衣服的水手们一堆堆地聚集在那里,就象十月的田野。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是一些巨人,由于航海的习惯,双腿分开地站着,腿的中间可以看到下面的河,那里有条子布那样平行的发亮的水流和枯黄的河滩。一只小船沿着对面迷人的河岸慢慢漂荡。西方天空的暮云像一片片暗红的污渍……后来,我父亲搬家搬到了新街,因为那些来往的水手们总是拿着折刀,因为孩子们在夜里把所有的门灯和门铃都搞坏了,而且街角那里风总是很大……

   从凸窗里面还可以看到海。我永远忘不掉的是那天夜里,我们全体孩子被吸引到了窗口,在紧张和惊讶的心情中看着巴拉那边正在燃烧着的那条英国船……

   一百十八 冬 天

   上帝正在他的水晶宫里;我这就是说:在下雨,小银,在下雨了。秋天剩下的最后的花朵,还紧紧地攀吊着无力的枝条。花朵上布满了晶莹的钻石,每一颗钻石就是一个天空,就是一个水晶宫,就有一个上帝。你看这些玫瑰,那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水的玫瑰,看见了吗?稍动一动,就会落下一朵崭新发光的花朵,仿佛她的灵魂,留下了干枯而悲哀的躯体,就像是我一样。

   雨水也和阳光一样,带来了这么多的快乐,你看,要不然孩子们怎么会光着红红的结实的小腿,在雨水下面快乐地乱跑。看那些麻雀,忽然全都闹哄哄地飞进了长春藤,就像你的医生达尔朋所说的那样,全都进了学校。

   下雨了。我们今天不去田野。这是沉思默想的日子。你看,屋顶上的水怎样顺着瓦沟在流淌;你看,有点金有点黑的桂树,是怎样在雨水中沐浴;孩子们的小船昨天还在草丛里停着,现在又重新航行起来。你看,在这微弱阳光辉照的瞬间,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它那稀薄的彩光,从教堂的那边开始,消失在我们的这边。

   一百十九 驴 奶

   寂寥的十二月早晨,人们很快地走着,不住地咳嗽。风在滚送着村子另一头响起的钟声。七点钟的空车开了过去……窗户上的铁栓的颤动声,把我吵醒……难道是瞎子又象往年一样将他的母驴系在了窗上?

   卖牛奶的女人,抱着她们的瓦罐和铁筒,用肚子顶着,匆匆忙忙地在寒风里上下跑动,叫卖她们白色的珍宝。瞎子的驴奶是专门为了卖给那些患了感冒的人的。

   毫无疑问,瞎子因为失明,看不清他的母驴,如果看得见,他就会发现他的母驴每时每刻是在走向更严重的毁灭。它完全像是它主人的一只瞎眼……有一天下午,我和小银经过阿尼马斯峡谷,看见睛子拿着棍子左右开弓地在后面抽打郑可怜的驴子,顺着草地跑着,似乎坐到了湿漉漉的草上。那些落在枯树、水车和空气上的棍棒,还比不上他的那些咒骂。他的凶狠的咒骂一旦凝固,那是城堡的巨塔也会被它砸垮的……那可怜的老母驴,为了不再怀胎,保卫自己的命运,便象奥南①那样将一头公驴的礼物,流洒在这片不能生育的地上……然而瞎子为了维持他黑暗的生活,却要母驴站在那里再一次获得生育的能力,产出甜美的药乳。他就可以把驴驹的食粮卖给老人们,换取一文小钱,或者得到一句诺言。

   系在窗户铁栏上磨着牙的苦难的母驴,就是那些为了能度过另一个完整的冬天的老人们,烟鬼们,痨病鬼们和醉鬼们的可怜的药店……

   ①《圣经》故事:奥南违抗父命,不愿和寡嫂结婚生子,见《创世记》第三十八章。

   一百二十 纯 洁 的 夜

   寒星满布的令人愉快的蓝天上,衬着白色平顶女墙的简单轮廓,纯净而凛冽的北风,寂寞地刮过。

   寒冷使所有的人都蜷缩进了密闭的房舍。我们,小银,你穿着你的毛皮,我披着我的毛毯,带着我的灵魂,慢慢地在干净而寂寞的镇上走过。

   一种内在的力量使我升华,似乎将我变成了一座镶着珍宝的石塔,银的塔顶伸向自由的天空!你看,这么多的星星!多得令人心醉。天空可以说就是一个孩子的世界,用一种爱情和理想的发光的念珠,正在向着地面祈祷。

   小银!小银!希望你和我一起拿出全部的生命,奉献给唯一的清冷纯洁而孤高的正月之夜。

   一百二十一 芹菜冠冕

   看看谁先到!

   奖品是我刚刚收到的从维也纳寄来的一本画册。

   “看看谁能先到达那些紫罗兰!……一……二……三!”

   在一阵快乐的叫喊中,白色的和玫瑰红的女孩子们在黄色的阳光中跑了起来。一时间,在寂静之中,听得见她们蓓蕾初放的心胸里在不出声地使劲,镇上钟楼传出了缓慢的报时钟声。小山上的松林里有蚊子细弱的嗡声,那边开满了蓝色的百合花,泉水向着水潭潺潺地流淌……当那些女孩子们经过第一棵桔树的时候,在那里偷懒的小银被她们的游戏带动了,跟着她们也活蹦乱跳地跑起来,她们为了不致落后,连抗议和欢笑都来不及……

   我叫着:“小银要蠃了!小银要蠃了!”

   果然,小银最先到达紫罗兰那里,接着就在那里的沙地上打起滚来。

   女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回来,拉着袜子,拢着头发,提出了抗议:那不算!那不算!当然不能算,当然不能算!

   我告诉她们:小银跑是跑嬴了,应该奖励,但是小银不会念那本书,就留下来作为她们下次赛跑的奖品。不过小银也应该有一个奖品。

   她们知道书总归是她们的,所以都红着脸,跳着说:“对,对,对!”

   于是,我记起了自己的往事。我想,小银应该因为它的勇气而得到最好的奖赏,就象我在自已的诗歌中所得到的一样。我就在门口女管家的篮子里拿了一把芹菜,做了一顶芹菜的冠冕,放在它的头上,仿佛给一个希腊的斯巴达人,戴上转瞬即逝的崇高光荣。

   一百二十二 三 王 来 朝①

   多么的幸福,这孩子们的夜晚,小银啊!简直无法让他们睡下,最后熬不住,还是给瞌睡全部打倒了。一个躺在扶手椅上,男一个躺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布兰卡靠在矮椅子里,贝贝睡着在窗台板上,把头顶着窗户的合页,不让三王从那里走掉……现在这生命外壳的内部,全都在一种生活奇幻的梦境里,仿佛一颗巨大安全而健康的心。

   晚饭以前,我和大家都上去。这道楼梯在别的夜里都令人骇怕,而现在沿着它往上爬的时候,他们却在叫喊:“这个气窗我一点也不怕,贝贝,你呢?”布兰卡一边说,一边用力紧握着我的手。我们把所有的鞋子都放在阳台上的香橼之间。现在,小银,我们化妆去。蒙特马约,小姑姑,马利亚·特雷莎,洛利利亚,佩里科,还有你和我,都披上被单、毯子,戴上旧帽子。十二点钟,我们化好妆的一批人,拿着灯从孩子们的窗口走过,敲打着铜钵,吹着喇叭和海螺,就是那只最大的海螺。你和我一起走在前面,我戴上白麻做的胡子,装成加斯帕尔;你象围裙一样披着从我那个做领事的叔叔家里拿来的哥伦比亚国旗……孩子们忽然醒了,一个个穿着睡衣紧张而惊疑地出现在玻璃窗的后面,眼睑上还挂着他们的残梦,然后,他们又继续完成凌晨的梦境。第二天,当日上竿头,蓝天的炫光已从上面照进窗户的时候,他们敞着睡衣,跑上阳台,就成了全部珍宝的主人。

   去年把我们的肚皮都笑痛了;这个晚上,你瞧着,我们要好好乐一下,小银,我的小骆驼!

   ① 基督教传说,耶稣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夜诞生,一月六日有东方三王来朝拜。当夜送给孩子的礼物,都放在鞋里。

   一百二十三 金 山

   蒙都里奥在今天,只是一些被那群挖沙子的人搞得日益贫瘠的红色山岗,可是从海上看,却好像是黄金一样,所以罗马人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出众而响亮的名字。经过这里到风车磨坊,要必由公墓走来得近。那里到处都是遗迹,在葡萄园挖掘的人,发现过骨头、钱币和大陶罐。

   ……哥伦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愉快,小银。什么他在我家房子里停留过,什么他在圣塔克拉拉教堂领过圣餐,什么这棵棕榈树就是他那时代种的,什么另外的地方他也曾住过等等……没有什么稀奇,你已经知道,他从美洲就只给我们带来过两件礼物。使我觉得高兴的,还是躺在我脚下面的罗马人。他们象一盘强大的根须,他们用来建造城堡的混凝土,十字镐也好,猛敲猛击也好,都不能将它毁坏,连弯曲的风向铁标也无法插得进去,小银……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知道这个拉丁文的名字:Mons-Urium。忽然,蒙都里奥使我觉得从此高贵起来,我的强烈的怀乡之情,萦绕着我这凄凉贫困的村庄!我得到的是一种绝美的欺骗,我能去嫉妒谁呢?这样古老的教堂或城堡的遗迹,再能萦牵我的幽思,使落日的幻想还能在它的上面翱翔?忽然,仿佛找到了传世的珍宝,我找到了摩格尔,它就是金的矿山,小银,无论活着或者死了,你都应该感到快乐。

   一百二十四 酒

   小银,我告诉过你,摩格尔的灵魂是面包。不对,摩格尔象是一只厚重而透明的玻璃量杯,全年都在蓝色的天穹下等待着它的黄金般的美酒。到了九月,只要魔鬼不来破坏节日,那么这只杯子里的酒就会一直满上来,几乎要四处流溢,象一颗慷慨的心。

   到那时,全村就会弥漫着高等的或者稍差一点的各种酒的香气,还有玻璃碰击的声响。为了使这个白色透明的村庄高兴,太阳把自已送给了这种美丽的液体,乐意无价地消溶在它的丰富的血液之中。当落日夕照时,每条街上的每户人家,就象排在胡安尼托·米格尔那个现实主义者酒柜上的一只只酒瓶一榉。

   我记得透纳①的《懒泉》象是全部用柠檬黄的新酒画成的。这样,摩格尔的酒泉就象是它每个伤口里不断流出的血,和四月的太阳一样是欢乐和悲哀的源泉。它在每年的春天升起,可是每天都要沉落。

   ① 约瑟夫·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

   一百二十五 寓 言

   从孩子的时候起,我就本能地讨厌寓言。就象对教堂、宪警、斗牛士和手风琴一样的反感。那些可怜的动物代替寓言家的嘴在胡说八道,象自然历史课的玻璃柜里发臭的寂静一样,令我感到可恨。对我来说,它说的每一个字,就是那一个感冒了的有着樯皮般脸皮的先生说的:好象一个玻璃的眼珠,一段假树枝上吊着的一个翅膀的金属线。后来当我在塞维利亚的韦尔瓦的马戏里看到经过训练的动物的时候,离开学校时留在那里的早被遗忘了的寓言、字帖、奖金,又都重新出现在眼前,恍若一场青春时代的不愉快的噩梦。

   我成人以后,小银,一个叫拉封丹①的寓言家使我和会说话的动物讲和了。你已经听过我反复地讲过多次,他有一首诗,有时我觉得真正是乌鸦、鸽子或者是山羊的声音。可是我总忘不了最后的结语警句,那是一条枯干的尾巴,是羽毛笔最后落下的灰烬。

   当然,小银,你不是通常含义的一头驴子,也不是西班牙科学院编的字典中解释的那头驴子。你是一头如同我所知道的和了解的驴子。你有的并非是我的而是你自己的语言,就象我没有玫瑰的,玫瑰也没有夜莺的语言一样。这样,你就用不着害怕,我永远不会使你在我的书里变作一个寓言家的多嘴滑舌的英雄,把你的表情和叫声跟狐狸或者麻雀编织在一起,以便最后能写出黑体字的寓言家的空洞而枯冷的道德结论。绝对不会的,小银……

   ① 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作家。

   一百二十六 狂 欢 节

   今天多么美啊,小银,这是狂欢节的第一天,孩子们都打扮成漂亮的斗牛士、小丑和花花公子的模样。小银驮上了摩尔人的马具,披戴着全部用红、绿、白、黄颜色的丝线刺绣的阿拉伯盛装。

   有雨水,有太阳,但是很冷。彩色的圆纸片在下午的寒风里顺着人行道飞滚。戴着假面的人冻得簌簌发抖,随便拿个什么做成了口袋套住冻紫的手。

   我们走到广场的时候,一些女人穿着疯子的衣服:白色长袍,黑色的散披着的头发上戴着绿叶编织的冠冕。这群嬉闹的人手拉着手,把小银围在中间,快乐地在周围旋转着跳跃着。

   小银犹疑不决,竖起两只耳朵,抬着头,象一只被火围住了的蝎子,紧张地向各处试探着想逃出去,可是因为它这么小,那些女疯子根本不怕,继续围着它转圈,唱歌,嬉笑。孩子们看见它被俘了,就学着驴叫逗引它嘶鸣。整个广场真是在开着一个了不起的音乐会,有铜管乐,有驴叫,有笑声,有民歌,有手鼓,有小铜钵……

   最后,小银象一个人一样下了狠心,冲破包围圈,带着哭声跑到我这里来,奢华的马具也掉了下来。它象我一样,对狂欢节没有什么兴趣……我们俩对这些都不在行……

   一百二十七 莱 昂

   我和小银顺着蒙哈斯广场的那些石凳,分开两边,慢慢地走着。在这二月下午的温热里,充满着愉快的寂静;医院的上空,黄昏早已降临,紫霞熔尽了落日的黄金。我听见有人跟着我们,一回头,我的目光正好迎上了这句话:堂胡安……原来是莱昂拍了我一下……

   是的,他就是菜昂;为了傍晚音乐会的演出,他已经穿好了有小口袋的格子服,还洒了上等香水。脚上是白麻布和黑色漆皮的靴子,插着绿色的丝手帕,手臂下面夹着一对发亮的铜钹。他拍了我一下,对我说,上帝赐给各种人各种样的东西;象我,给日报写东西……他呢,有他的这副听觉,所以才能……“您看,堂胡安,铜钹这个乐器最难……唯有它打起来不用乐谱……”如果他要用他的听觉使莫德斯多难堪,他就在乐队演奏新乐曲之前,用口哨先吹起来。“你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您在日报上写文章……我有比小银还要大的力气……您摸摸这里……”

   他把他那又老又秃的头伸给我看,在卡斯蒂利亚高原一样的头顶中间,有一块又老又干的硬香瓜似的老茧,这是辛苦职业的明显印记。

   他拍了我一下,跳了一步,又挤了一下麻脸上的眼睛,吹着口哨走了,不知道吹的是什么进行曲,毫无疑问就是今晚要演奏的新乐曲。忽然,他又转了回来,给了我一张名片:

   莱 昂

   摩格尔搬运工

   一百二十八 风 磨

   小银,这个水池那时候在我眼里是多么大啊,那块红色的沙丘也觉得象罗马剧场那样高!这水池里隐约倒映着的松林,难道就是后来充满我梦境的美丽形象?难道就是从这个阳台上,在灿烂阳光下的一片交响乐中,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的我一生的全部美景吗?

   是的,那些吉普赛女人仍然健在,对斗牛的恐惧依然如故。和以前一样,在那里孤零零的有一个人——还是另外一个相同的人?——是一个喝醉了酒的该隐,在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自己咕哝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他那只唯一的独眼向路上望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但马上又将目光收回……这是遗弃,也是欢乐,然而,那是多么新鲜,又是多么凄苦!

   小银,在他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之前,我觉得这副情景曾经在库尔培①还有鲍克林的画上见过,那是我幼年时迷恋的东西。我总是想画它那美妙的光彩,那秋天落日的殷红,那沙坑下透明水池里的小松林的倒影……可是现在留下的只有黄花野草的点缀了。我童年的奇妙阳光中的一个回忆,也许将会消失,象一张丝光薄纸,发亮地抖动在火焰的旁边。

   ① 居斯塔夫·库尔培(1819-1877):法国画家。

   一百二十九 塔

   不,你不能上塔,你太大了。如果是塞维利亚的希拉尔达塔就好了!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上去啊!在那里,从钟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村子里那些白色的平屋顶和上面的彩色玻璃顶棚,还有涂着靛蓝的花盆里盛开的花丛。然后再到南面的阳台,就是上次吊上大钟时碰坏的那个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城堡的院子,看到狄斯莫,还能看到潮汐中的海面。更上一层,就到了挂钟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四个村子,也可以看到去塞维利亚的,去里奥廷托的,去维尔亨·德·拉·贝尼亚的火车。然后你钻过被闪电毁坏的铁栏的缺口,甚至可以摸得着圣胡安娜的脚。你将头伸出神龛的洞口,就出现在被太阳的灿烂金光照耀着的白色蓝色的瓷砖中间,那就会使正在教堂广场上玩斗牛的孩子们大吃一惊,接着他们狂喜的尖叫就会从下面向你飞来。

   唉,可怜的小银,你不得不放弃多少的荣耀!你的生活是那么的朴实,就象通往古老公墓的那条短短的道路。

   一百三十 沙 贩 子 的 驴

   你看,小银啊,克马多的那些驴手,麻木而消沉地驮着堆得尖尖的红色湿沙,上面插着用来鞭打它们自己的绿色橄榄枝,就象插在它们的心里一样……

   一百三十一 小 曲

   你看,小银,她转着圈飞舞,象马戏班的小马绕着马戏场子那样绕着花园转了整整三圈,仿佛这一片甜蜜光海里唯一的细细白色波浪,飘过了围墙。我想在那边,透过石灰的墙,似乎看到她在野玫瑰花丛之中飞翔。你看她又到这里来了,应该是两只蝴蝶,白色的是她,黑色的是她的影子。

   小银,那种绝顶的美,企图隐藏也是白费,就象你脸上的眼睛是多么迷人,它是夜空的星垦,是玫瑰,是蝴蝶,是花园的泉源。

   小银,你看,她飞得多好。她这样飞,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就象我,诗歌就是真正的诗人的乐趣。她一切都沉醉在飞翔之中,从她的身体直到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说在这个花园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

   不要响,小银……你看她,飞得这样美,这样亲切,这样畅快!

   一百三十二 去 世

   我找到了小银,它躺在松软的麦秸上,两眼充满了悲伤。我走过去,摸着它,和它说话,要它站起来……

   可怜的它突然挪起了身子,可是一条前腿仍然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我就将它的腿伸直平放在地上,再轻轻地抚摸着它,同时叫人把它的医生请来。

   老达尔朋看了一下,他那没牙的大嘴就瘪了进去,嘴角一直拉到了后脑勺,通红的头紧贴着胸口,象钟摆一般摇晃,说:

   “不妙啊,嗯?”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它多么不幸,要离开……没有什么……一点痛苦……不知什么有毒的草根……在草地上……

   中午,小银就去世了,絮软的小肚子肿胀得象个地球,苍白僵硬的四肢向天伸着,身上的卷毛就象是一个被虫蛀坏的破旧娃娃的头发,用手一摸就落下一阵悲哀的灰尘……

   厩栏里一片死寂,一只美丽的三色蝴蝶在飞着,每次在小窗射下的阳光中飞过,就闪出一点光亮……

   一百三十三 怀 念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你在看花果园的水车在河边车着清凉的河水是怎样的欢乐,看辛勤的蜜蜂在绿紫斑斓的迷迭香花丛间是怎样的嗡嗡地纷飞,看那小山在阳光下是不是闪着玫瑰和金色的光彩,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你在看洗衣姑娘的那些小驴跛着脚在红色的山坡上走过,看光彩透明的天空和广漠清净的大地是不是一片凄凉,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你在看孩子们狂喜地在灌木丛里奔跑,看一群花朵轻轻地栖息在自己的枝头,仿佛一群白地洒着红点的懒得飞动的蝴蝶,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是的,你是在看着我。我觉得听到了,是的,没错,我听到了西方的晴空下,一片迷濛的葡萄园的峡谷中,传来了你轻轻的可爱的叫声……

   一百三十四 小木驴

   我把可怜的小银的笼头和缰绳放在小木驴身上,将它们一起放到大谷仓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存放着孩子们已经用不着了的摇篮。寂静的谷仓宽敞、明亮,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摩格尔的田野,左边是红色的风磨,正面是被松林遮掩着的蒙特马约山和山上的白色教堂。教堂后面隐藏着毕尼亚的花果园,西边是闪闪发亮的涨潮的海洋。

   正是孩子们放假的时候,他们去到谷仓,用许多椅子搭成汽车,用红赭石画上报纸,做成剧院、教堂、学校……

   有时,他们就骑上没有灵魂的小木驴,用可笑的灵活的动作迅速地划动手脚,奔跑在他们想象中的草原上。

   “哦!小银!哦!小银!”

   一百三十五 忧 愁

   今天下午,我和孩子们一起去探望小银的坟墓,它就在松果园里那棵高大浓密的圆松脚下。四月湿润的土地,已经在坟墓周围装饰上了许多白色的大百合花。

   把天顶映染成蓝色的绿色圆松的树冠上,小鸟们用微微颤抖的花腔在唱歌,在欢笑,声音飘游在下午和煦的金色空气里,象是情窦初开时清新的梦。

   孩子们一到,他们立即停止了喊叫,严肃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亮晶晶的眼睛映在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解答的疑问。

   “小银啊,好朋友!”我向着地面说道,“如果按我的想象,现在你毛茸茸的背上,正驮着小小的天使,走在天国里草地上,也许已经把我忘了?小银啊,你对我说,还记不记得我?”

   象回答我的问题似的,原来未曾发现的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连续不停地飞来飞去,象是一个灵魂,轻轻地吻着一朵一朵的百合花……

   一九○七年,摩格尔

   一百三十六 献给在摩格尔天上的小银

   讨人喜欢的敏捷活泼的小银,有多少次,你携带着我的灵魂——仅仅只是我的灵魂!——经过那些有着仙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深小路。把这本关于你的书给你,现在你可以懂得它了。

   它将同你已经在伊甸园里吃草的灵魂会合。我们的灵魂,经过摩格尔的景色,也会象你一样飞升上天。纸将要背负着我的灵魂,走过开着花的黑莓丛,升向天空。每天都将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宁静,更加纯洁。

   是的,我知道,在下午,当我从黄鹂和桔树群花之间沉思着慢慢地走过寂静的桔园,来到抚催你长眠的松树下时,小银,你就会幸福地站在永恒的玫瑰的草原上,注视着我伫立在从你的破碎的心中绽开出来的那些百合花的前面。

   一百三十七 硬 纸 板 的 小 银

   小银啊,一年之前我为你写的这本书的一部分出现在人寰之中时,一位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女友送给了我这个硬纸板做的小银。你在那儿看见了吗?你看:它一半灰,一半白,红黑相间的嘴巴,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得惊人,驮鞍上有六只装着土的花盆,插着玫瑰色、白色、黄色的丝光薄纸的花朵,装在一块有着四个粗糙轮子的靛青的木板上。—走起来,头就会随着摇动。

   我记挂着你,小银,我就开始喜爱这只玩具小驴了。所有的人进到我的书房,都笑着说:“小银。”若有人不知道向我询问时,我就说:“这就是小银……”我叫惯了这个名字,现在,偶尔一个人独处时,我觉得那就是你,我向它投去抚爱的目光。

   而你呢?人们的回忆是多么的卑微啊!今天在我的眼里,这个纸板的小银更象小银你自己了,小银啊……

   一九一五年,马德里

   一百三十八 给 在 泥 土 里 的 小 银

   等一会儿,小银,我来和你死在一起。我没有生活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仍旧是活着的,和我在一起……我单独一个人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们都已经长成为男人和妇女。对于我们三者来说,毁灭已经彻底来临——你懂得我指的是什么——我们是站在它的荒漠之上,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财富的主人:那就是我们的心。

   我的心啊!希望它们两个的心能够得到满足,就象我的心得到满足一样。但愿它们和我有同样的思想。可是,不,最好还是不要想……这样在它们的回忆里就不会存在由于我的罪过,我的怯懦,我的卤莽而留下的悲哀。

   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清楚地告诉你这些事情。只有你,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要仔细地安排自己的行动,目前的全部生活都将会成为想象中的回忆,为了给安静的未来留下的往事,能有一朵紫罗兰那样的大小和色彩,在安谧的阴影里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你,小银,只有你已经属于过去了。在我这里,每***霞中的旭日红得象永恒天主的心,可是在你现在永恒的生命中,过去曾经给了你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一九一六年,摩格尔

   译 后 记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在《小银和我》这本书中,用浓郁的乡情和明净的淡彩给我们描绘了一组西班牙南方的风情画。这充满着诗情的田园就是诗人的故乡韦尔瓦省的摩格尔,也是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1881年12月23日,圣诞节的前夕,诗人诞生在摩格尔的一个商人家庭。5岁上学,10岁以优异的成绩在小学毕业,然后到耶稣会的中学念书。童年时期,他经常单独地到父亲的酒库或汽船上游玩,表现了一种性格上的孤独,那时他也时常在书页的空白上写自己的诗句,显露出他的写作才能。然而当时他自己却希望去当一个天主教的神父。1896年,他在艺术中学毕业后,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塞维利亚学习法律,同时也按照自已的兴趣兼学绘画。在塞维利亚,他结识了许多当时的名画家,也浏览了大量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1897年开始发表诗作,同年也写了一本散文集《站台》(ANDEN)。1899年,又出版了《梦幻曲》(NOCTURN0)。他在现代派文学杂志《新生》上发表的作品,得到了社会的好评。因为工作过分地劳累,健康受到损伤,他回到摩格尔休养。1900年受作家佛朗西斯科·比列亚埃斯佩萨(FRANCISCO VILLAESPESA)的邀请去马德里,结识了当时的新诗歌大师鲁文·达里奥(RUBEN DARIO)。这一年,因父亲去世所造成的悲伤,加上疾病的折磨,思想忧郁,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这时出版诗歌集《紫色的灵魂》(ALMAS DE VIOLETA)和《白荷》(NINFEAS)。1901年,去法国波尔多城精神病院疗养,读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写了一本《诗歌集》(RIMAS),出版后佳评四起。年底回到马德里,住在一家私人医院里养病。在休养期间,他创办了诗刊《阳光》(HELIOS),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作家的集团,其中著名的有:阿亚拉(PEREZ DE AYALA),比列亚埃斯佩萨(FRANCISCO VILLAESPESA),奥尔特加·伊·加塞特(0RTEGA Y GASSET),阿索林(AZORIN)等。这期间《悲哀的咏叹调》(ARIAS TRISTES)出版。

   1905年,回到摩格尔,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使他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折磨。1906年,他开始写作《小银和我》。直到1911年,在这段时期,他出版了《纯粹的悲歌》(ELEGIAS PURAS),《绿叶》(LAS HOJAS VERDES),《中间的悲歌》(ELEGIAS INTERMEDIAS),《春天的叙事歌谣》(BALADA DE PRIMAVERA),《有声的孤寂》(LA SOLEDADSONORA),《神秘和痛苦的诗》(POEMAS MAGICOS YDOLIENTES),《田园诗》(PASTORALES)等诗集。

   1912年,他又迁居马德里,由于体弱多病,将住宅选择在离医院很近的地方。第二年七月,他认识了一位祖籍为西班牙的波多黎各姑娘塞诺比亚(ZENOBIA CAMPUBRI)。她有很高的文学素养,经过四年的交往,1916年3月在纽约举行了婚礼。第二年出版了《新婚诗人的日记》(DIARI0 DE UN POETA RECIEN CASAD0),并第一次出版了《小银和我》。婚后,他们定居在马德里,为了取得安静的写作环境,将书房的四壁贴上了软木。在以后的几年中,诗人在这个闹中取静的幽室里,除创作了《永恒集》(ETERNIDADES),《石头和天》(PIEDRA Y CIEL0),《诗和美》(POESIA Y BELLEZA),《延续》(SUCESION),《叶子》(HOJAS)等诗集外,还和塞诺比亚合译了大量泰戈尔的作品。1935年,他拒绝了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所授予的院士头衔。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共和政府给了他外交官的护照,让他立刻出国,经纽约和波多黎各到达哈瓦那。1940年后,又迁居美国,和塞诺比亚轮流在马利兰州大学讲授西班牙文学。这段时期,他经常因犯精神忧郁症住院疗养。同时出版了诗集《全部的季节》(LA ESTACION TOTAL)。1949年,华盛顿文化协会授给诗人名誉 的头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他朗读自己的作品录音留存,于是他将亲手书写的23首诗和32封名人信件赠送给了图书馆。这一年又出版了诗集《玄奥的动物》(ANIMAL DE FOND0)。1951年,他们去波多黎各大学任教。

   1956年,塞诺比亚因癌症复发,再度动手术,9月病危,10月25日,诗人获悉被授予195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天后,塞诺比亚去世。1958年5月28日,诗人也相继逝世。6月,与塞诺比亚合葬于摩格尔。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在西班牙现代文学中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大诗人。他打开了通往许多新路的门户,给以后的诗人以很大的影响。

   诗人的早期作品带有现代主义色彩。充满了音乐的和谐、迷朦的色彩和淡淡的哀愁。代表这一时期的作品有《紫色的灵魂》和《悲哀的咏叹调》。从诗集《有声的孤寂》,开始了诗人创作的第二阶段,从迷茫和消沉走向热情,出现了崭新的,更富于艺术的韵律。第三个时期是从《新婚诗人的日记》开始,诗人摒弃了现代主义的装饰性的东西,进入了另一个境界,表现出更广阔的严谨、理智和深奥的思维。在后期的《石头和天》,《全部的季节》和《玄奥的动物》等作品中,归真返朴,反映了诗人在对现实的体验中建立起来的内心世界。《小银和我》是诗人第二创作阶段的后期作品,也是诗人的极为重要的作品,出版不久即被译成英、法、德、意、荷兰、希腊、希伯莱、瑞典等文字,同时也出版了盲文本。在西班牙国内,自1937年起,几乎每年都有再版。所有西班牙语系的国家,都选它作为中小学的课本,因而成了一本家喻户晓的作品。现在这个深为西班牙人民所喜爱的毛茸茸的小银,已经踏上了中国的秀丽的田野。它背负的是诗,是友情,是给中国人民的亲切的问候。

   我希望,小银在中国,也能象在西班牙一样,得到人民的喜爱。

   达西安娜·菲萨克

   1983年4月1日于马德里

   肖毛2003年3月11日-12日下午15:07校于浊水般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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