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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谢宏:蛙 泳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1-10)抖音橱窗号231

谢宏 //著

   蛙 泳

   1/照片

  李湄是个话少的人,但有句骂人的话成了经典。别像狗一样跟着我!这句话是骂江小鱼的。男生几乎都记得,许多年后,同学聚会,谈笑间,总少不了要玩味一番这个典故。江小鱼呢,可是记了一辈子,一直耿耿于怀。可见李湄说出这句话来,是很震撼力的。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晚自习刚开始,李湄就在做数学习题。江小鱼晃荡进来了。李湄正在状态中,没注意到他。她每晚给自己定指标,要完成二十道数学习题。柳絮飞注意到,何大草,还有几个男生,呼啦就随后进来,脸色诡秘。

  江小鱼摇晃着膀子,径直走到李湄的跟前。李湄这才抬头,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又低头做题。江小鱼右手垂下,捏了一张照片。何大草几个在做鬼脸,等着看热闹。

  李湄有点不自然,低头问他,到底想干吗。江小鱼笑得有点紧张,说,送,送你照片。李湄没吭声。江小鱼的脸一松,说放你桌子了。李湄一拉脸,说,无聊!江小鱼呢,脸色一收敛,赶紧抬起右手,将照片搁在书桌上。李湄说,那,那我丢垃圾桶去。江小鱼拉不下脸,但还是说,那,那随你便。说完这话,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大家都哇哇地起哄,还拍起巴掌。何大草扭转身子,吹了一声口哨。

  李湄一脸难堪,还涨得通红。呼地站起来,将桌上的那张照片拿起。大家又啊啊地喊起来。李湄走了几步,将照片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返回座位,低头继续做习题。

  江小鱼脸色苍白。后来努力了一会,才镇定下来。他走过去,弯腰拣起照片,小心吹去尘灰。他想了想,还是放回书桌上。说了一句,已经给你了嘛!江小鱼赖着不走,有点可怜巴巴的。李湄脸色发红又发白,啪地扣了铅笔,又挥手将照片扫到地上,并大声吼起来。

  别像狗一样跟着我!

  李湄是个话少的人,可盛怒中说出这句话,却成了经典。当时江小鱼傻了,何大草跟几个起哄的人也哑了。教室真的静了。柳絮飞听见,一只蚊子飞过自己的额头。他望过去,李湄眼噙泪水,身子在微微发抖。江小鱼呆了片刻,就一声不响离开教室,之后也没再露脸。李湄呢,重新坐下,用力一下一下地削起了铅笔。

  这事发生得有点突然,也挺意外。其实,李湄、江小鱼、柳絮飞的关系是不错的。虽说三人的变化大,再次见面话少了,毕竟都是从梅镇出来的。说到变化,李湄就尤其大,女大天天变嘛,她长成了大姑娘。背景不同的男生,都可以从她的身上,找到两种不同的情结,也就是乡村味和城市味。所以嘛,李湄一上高中,就成了男生眼中的级花。对这一点,李湄可能不知道,因为又没有搞投票选举。但对男生来说,大都心照不宣,还总在她的面前,做出一些古怪的举动来,比如给她写情书,递字条,送电影票的,半路拦截说要交朋友的,这给了她不少的惊吓。她呢,总和男生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形单只影的。

  柳絮飞注意到,每当男生宿舍二楼的走廊上,站满了观望的人,这时,李湄肯定正在走入这些人的视线内。这些人当中,其中就有江小鱼,只是没想到他会玩出火来。

  柳絮飞回到宿舍,看见江小鱼躺在床上发呆。江小鱼见他进来,就问他,我错在哪里?柳絮飞将书丢上自己的床铺,说了一句话来回答他。夸张!江小鱼听了一脸茫然,还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絮飞没答话,下楼去提了一桶水上来。

  何大草哼着歌上楼,看见柳絮飞站在走廊,准备打水刷牙,就说有宵夜吃,问他想不想去。柳絮飞问是谁请。何大草摇摇脑袋,说既算他请,也算江小鱼请。柳絮飞被搞糊涂了,问他到底谁请。何大草指着江小鱼,说他输了,我嬴了。柳絮飞还没明白,楼下一个男生在喊了,何大草赶紧催他快点。江小鱼从床上起来,有点垂头丧气地跟着出门。

  他们一行人,打打闹闹在街上晃荡,找了家叫“天天添”的大排挡坐下。一百瓦的白炽热灯挂在一根竹竿上,整个排挡灯光明亮,鼓风机呼呼地响,厨师在奋力搅动锅里的食物。油头小老板问他们想吃什么。何大草说老样子,也就是炒沙河粉。油头小老板大声喊,六客炒沙河粉。江小鱼补了一句,说加包烟。

  柳絮飞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今天到底干吗请客。何大草有点得意,说输的人出钱,赢的人请客。几个人知道底细的,都哈哈的笑起来。柳絮飞问他们搞什么鬼。何大草解释说是打赌,李湄肯要江小鱼的照片,何大草请宵夜,反之,江小鱼请。柳絮飞哦了声,说你们也真够无聊的。

  炒好的沙河粉上桌后,何大草又要了四支啤酒。江小鱼拿了一支,用牙齿咬掉盖,对嘴吹起来。沙河粉吃了一半,何大草已经喝下半支,有点醉意了,他指着讲小鱼喊,别像狗一样跟着我!几个人就哈哈地笑。江小鱼也有点醉意了,他叼了烟,认真说,他是来真的嘛。柳絮飞问他,来什么真的?江小鱼说,对她啊。柳絮飞问他,谁?何大草笑了,说你好没IQ啊。大家看香港电视,都不说智商了,改说IQ了。何大草的头转向江小鱼,说告诉他嘛。江小鱼没说话,嘶嘶地抽着烟。何大草说,他不敢呢。江小鱼说,谁不敢?大家便望着他。

  江小鱼的脸是一张红纸,他眼睛躲闪了几下,就扯开喉咙喊,李,湄,李湄,我--------喜,欢-----你!大家一愣,然后开心地荷荷起哄,还拿了筷子,胡乱地将啤酒瓶子敲得叮当作响。

  柳絮飞问江小鱼,是真的?江小鱼舒着气说,都这样了,还假的啊?大家都停住筷子,望住他。江小鱼猛地吸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摁在手腕背上。哧地响了一声。大家听到皮肉烧焦的声音。柳絮飞骂他有病。江小鱼没吭声,拿起啤酒瓶,吹了一口。他又吃了几口沙河粉,然后说出了个问题考考大家。

  怎么才能将照片留在她手上?

  何大草想想,建议放信封里,寄给她。几个男生说,不好,不好。何大草说这样肯定能到她的手。江小鱼笑了,说你忘了,你上次的信还不落到方老师的手上。大家听了就哈哈地笑。何大草有点窘,嘿嘿笑说不提了。上次他输了一顿宵夜。看来大家都没辙了。何大草说,喝酒喝酒。柳絮飞若有所思,说她家不是还开照相馆吗,你去照相,不拿留那不就成了。江小鱼高兴起来,连声说是好主意,还和柳絮飞对敲起酒瓶,猛喝了一口。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摇晃着走。江小鱼问柳絮飞,为什么不追李湄。柳絮飞感到脸在发烫,他望着夜空上的月亮,轻轻地吐出一声叹息。何大草几个也跟着闹,指着柳絮飞的鼻子起哄,说快坦白吧,省得我们揭发你。柳絮飞有点窘,连忙转了话题,说快回吧,快到查夜时间了。江小鱼不放过他,说不准转话题,快说。柳絮飞说你醉,快点回去睡吧。江小鱼双手一举,指着天上的明月,大声说,你问问月亮,我有没有醉?何大草哈哈地笑,学了他的摸样,张开双手,也啊啊地和应他-------我没有醉我没有醉。其他人也举高手,大声笑,同声重复说着几个字,醉!醉啊!啊醉!一路胡闹回去。

  到了宿舍楼,何大草几个噔噔上楼了。柳絮飞正要跟上去,江小鱼一把拉住他,说去厕所。江小鱼的步履有点乱。柳絮飞犹豫一下,便扶他去。每当江小鱼贴过来,柳絮飞会感到了一股火烧过来,就告诫他下次别海喝了。

  江小鱼拉了他一把,小声说要他帮个忙。柳絮飞问是什么忙。江小鱼说,和李湄熟吧?柳絮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熟吗?江小鱼说也熟,但以前你和他有话说嘛。柳絮飞说是啊,你说的是以前啊。江小鱼拉紧他的手,说让他帮个忙。柳絮飞问他帮什么忙。江小鱼一拍胸部,说帮我说说。柳絮飞问他,说说是什么意思。江小鱼嘿嘿一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抓了把头发,说,说说就是说说呀。柳絮飞感到好笑,就说,你找个时间,也对着她喊得了。江小鱼说他不敢。哈!柳絮飞说,刚才不喊了嘛。江小鱼有点泄气了,说刚才是对着空气喊嘛。柳絮飞问他有什么不同。江小鱼也答不上来,坚持要他答应帮忙。

  进了厕所,江小鱼还在不停地唠叨。柳絮飞让他别说了,说自己尿不出。江小鱼说,你一答应,自然就尿出了。柳絮飞又气又好笑,说,好吧,就说说。等回到宿舍,柳絮飞上架子床时,江小鱼又拉了他一把,说,要记得啊。柳絮飞说,记得记得。江小鱼说,一定啊。柳絮飞回答说,一定一定。何大草问他们密谋什么。江小鱼赶紧说,记得喊我起床。

  整个晚上,柳絮飞都感到床在晃动,还咿呀咿呀地叫。下铺的江小鱼睡不踏实,半夜还抖出几句梦话。第二天起来,柳絮飞惊奇地发现,江小鱼的额头,冒出个黄豆大小,发亮饱满的青春痘。洗脸后,江小鱼一照镜子,喊起来,说哎呀着火啦!大家急忙围上来问个究竟。他用指甲挤了一下青春痘,疼得他跳起来。他说肯定是吃炒沙河粉上火了。

  何大草就打趣,说江小鱼的春天到了。

  2/歌唱与吉他

  李湄突然喜欢上唱歌,是在发生了“相片事件”后。最近学校组建一个合唱团,据说她一声不响去报了名,结果被录取了。她每个周日在家里吃过午饭,然后返回学校,去大礼堂参加排练。这个消息刚传开,大家都觉得奇怪,她是个少话的人,怎么喜欢上唱歌呢。但李湄的确是参加了合唱团,而且唱得很卖力。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发生了相片事件后,江小鱼遇见李湄,就有点心慌,但这消息一经证实,他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排练。当时何大草从家里返校,江小鱼已经呆在宿舍里,说闷得慌,他有点站立不安地四处走动。

  江小鱼说,真闷!何大草问他是否搞掂了功课。江小鱼就问他能不能说点不闷的事。何大草说,不用读书就好了。江小鱼说,对啊,但是------他打住了。何大草突然说,他有个不闷的事。江小鱼让他说来听听。何大草说,他回来经过大礼堂,看见李湄他们在排练。江小鱼一挺身子,说你骗人吧。何大草说不信拉倒。江小鱼长叹一声,倒在床上,两眼发呆。过一会,他爬起来,说要上厕所,溜出了宿舍。

  江小鱼走在路上,脚步是有点迟疑的。后来遇见柳絮飞,就拉了他去。当时柳絮飞也正从家里回校,手上还提了一袋衣服。柳絮飞问拉他干吗。江小鱼说去看戏。柳絮飞说这时候看什么戏呀。江小鱼挺兴奋的,说听李湄唱歌。听李湄唱歌?柳絮飞搞不懂他想干吗。到了大礼堂的窗口,他们趴在窗口朝里看,柳絮飞才知道原由。

  合唱团有三十人左右,分三排站立。指挥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站在合唱团的前面,右手拿了一个指挥棒,打出优美的拍子。李湄站在第二排,左边数过去第四个。和平常不同,李湄的脸上,卸去了严肃,可能是出汗了,她的额头显得柔和而光洁。她的眼睛望着指挥的手势,充满了一种向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好看极了。

  恍惚中,柳絮飞想到了一个人,她就是他初中的音乐老师梅小爱,她也在他们的面前,打出过同样优美的手势。这几年,柳絮飞都没有她的消息。她在干吗呢?柳絮飞正在想这个问题。江小鱼拉了拉他,小声说他想参加合唱团。柳絮飞回过神来,说你啊,你啊?他摇了摇头,本来想说,你连简谱都看不懂呢,想想还是没说什么。

  休息的时候,指挥对大家的表现做了分析。李湄听得仔细,还从口袋摸出一方手帕,轻轻地印在额头上,将汗珠印干。江小鱼一拉柳絮飞,说进去看吧。这时已经有些同学进去,在椅子上坐了看。

  江小鱼走上舞台,来到女老师的面前,说他想加入合唱团。那女老师正和几个队员在探讨什么,江小鱼一插话,就被打断了。她怔了一下,问他懂五线谱吗。江小鱼有点窘,小声说,不懂。李湄看见他,脸上恢复了严肃,她瞥他一眼,没吭声。那个女老师一听,笑了一下。江小鱼不服气,说跟着你唱不就会了嘛。这时有人声音很响地笑了起来。

  江小鱼坚持说让他试试音。女老师拗不过他,只好说,那你就唱几句吧。江小鱼一瞥李湄,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扯起嗓子,唱起了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开始江小鱼唱得马马乎乎,但唱到“爬上那飞快的火车”这几句节奏快的歌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有人在捂住嘴巴笑。女老师制止他继续唱下去,说进合唱团还是要有点基础的。说完,她拍拍巴掌,指挥大家重新站好队伍,说再来一遍。

  江小鱼走下舞台,沮丧地坐在前排的椅子上,一边看台上的表演,一边轻轻地揉着喉咙。合唱团重新唱起《雪绒花》,美妙的歌声一片一片地飘落,就像是一层绒花飘落下来,覆盖另一层的绒花。柳絮飞抬头望去,发现唱歌的李湄,脸色舒缓多了,头也随歌声轻轻摆动,眼睛也凝神地看着指挥的手势,嘴巴在充满感情地张合。柳絮飞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后来,舞台下看的同学开始在议论、说话。女老师走下来,让他们都出去,说不要影响排练,然后将大门关了。

  江小鱼也悻悻地离开。柳絮飞跟在后面。他们在窗口站了一会,柳絮飞说他的脚麻了。江小鱼说,再坚持一会。又坚持了一会,排练终于结束,在做总结。柳絮飞终于说坚持不住了。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江小鱼说,真没想到。柳絮飞问他真没想到什么。江小鱼说真没想到唱歌这么费劲。柳絮飞笑了一下。江小鱼突然说,唉!可惜啊。柳絮飞问,就为没被录取?江小鱼说那倒不是,而是他想起一个人来。柳絮飞问他想起了谁。江小鱼说是一个老师,你也认识的。柳絮飞问是谁呀。江小鱼说,梅小爱。柳絮飞的心咯噔了一下,但他没出声。不知道她在干吗呢。江小鱼自言自语了一句。柳絮飞说他也不知道。想当初-------江小鱼叹了一声,看来他也想起了梅镇的岁月。

  真美妙啊。江小鱼抬头望着树梢,伸开手,快活地嘟囔。柳絮飞和他并排走,听他这么说,就侧脸问是什么真美妙。江下鱼说当然是刚才的歌声。柳絮飞问,谁的歌声。江小鱼说,李湄啊。柳絮飞一听就喊起来,说你听到了她的歌声?江小鱼有点得意,说当然。柳絮飞正想说什么,看见何大草走过来,也就算了。

  没骗你吧?何大草远远就喊起来。江小鱼嘻嘻笑,说没骗没骗,还问何大草去干吗。何大草说去街上买些文稿纸。他说作文写好了,想誊清后交上去。江小鱼开始没说什么,打着哈哈看何大草离开。等他走出一段路,江小鱼突然想起什么来,大声喊何大草,让他等等自己。他说自己也没有文稿纸了。柳絮飞说自己还有,不想去了。江小鱼拉住他,说都没事,就逛逛去吧,还说请晚饭。

  逛到了文具店,江小鱼却走到乐器柜台。何大草买好了文稿纸,江小鱼还在和店员谈论手中的吉他。店员说红棉牌是最好的。江小鱼将手上的吉他翻过来,翻过去,用手抚摩吉他光洁的表面,说三十元太贵了。店员看他还在犹豫,就说一分钱一分货嘛。江下鱼看柳絮飞和何大草过来,就喊他们替他参考一下。柳絮飞问他看吉他干吗。江小鱼说,玩啊。何大草笑了,问他会玩吗。江小鱼用手一拨琴弦,说不会就学嘛。

  最后,江小鱼不但买了文稿纸,还背了个吉他出来,加上几本有关吉他弹唱基础的书。在“天天添”排挡吃饭的时候,江小鱼喝了点啤酒,脸上充满了向往。他用手拨了几下琴弦,说等他学会了吉他,以后班上搞文艺演出,他就可以上台了。他还说了自己的一个计划,争取用半年的时间,加入合唱团。何大草喝了一口啤酒,指了他的鼻子,哈哈大笑,说就你的破嗓子?江小鱼摇头晃脑,胡乱地弹了弹吉他,说给她伴奏总可以吧。何大草说这也不够格呢。

  江小鱼有点赌气说,在这排挡卖唱总够格吧?

  柳絮飞看他陶醉的摸样,就笑了,说怕要饿死呢。何大草捂住肚子笑了起来。

  江小鱼有点泄气,说没这么严重吧?

  何大草揩点眼角的泪水,乓乓拍台子,喊老板过来,说要个卖唱的吗?

  回去的路上,何大草显得很开心,他唱着歌,走在前面。快到学校门口,江小鱼拉了柳絮飞一把,问替他说过了吗?柳絮飞说,什么呀?江小鱼说,和李湄说那事啊。柳絮飞说,就说就说。

  回到宿舍,其他人见了吉他,都觉得新鲜,显得兴奋,伸手抢过来,胡乱地拨弄几下琴弦,哼几句歌词。江小鱼问了几个人,都没有会的。他有点泄气,说你们真笨!他们就都指了他的脑门说,你真傻!江小鱼将吉他收好,上了琴衣,他说自己找找高年级的同学,他们当中肯定有会的。

  半夜,柳絮飞醒了,可能是喝了啤酒,肚子发胀,他起身上厕所,从上铺滚下来时,他听见有叮咚的吉他声,凑近蚊帐,看见江小鱼用右手抱住吉他睡,手指压在琴弦上。

  柳絮飞在明亮的月光中,看见他嘴角的一汪笑意,湿漉漉地滑落在琴弦上。

  3/照相馆

  这一段时间,柳絮飞心里挂了件事,老是莫名的心烦。这晚自修上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呆不住了,他溜出教室,在校园溜达起来,后来他出了校门,在车站等了一班车,然后上去,坐了四站路。再往南走过三条街,他就到了鸿发照相馆。门口招牌上的“鸿发”两字,写的是繁体。他在门口犹豫片刻,看了一会玻璃后面的相板,才进去。

  李舒影正坐椅子上,打着哈欠,在看电视,见有人进来,忙起身招呼。他望着柳絮飞愣了一下,才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大一寸的,五张。柳絮飞说得有点紧张。李舒影轻声细语说,好的好的。他敏捷地走到置景台前,摆弄起照相机,再调教两侧的灯光,然后招呼柳絮飞坐到椅子上。

  李舒影不时走过来,纠正他坐歪了的身体。李舒影不断喊他,一会让他往左侧挺直,一会让他脸上放松点,说肌肉太紧了。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柳絮飞感到身上烧起来了,汗水慢慢揪紧他的皮肤。他浑身不自在,不停地挪动身体。摆弄了好一会,才完成拍照。

  李舒影开票时,突然问他的名字。柳絮飞有点慌张,支吾一会,也没说清楚。李舒影后来将笔给他,让他在收据写上自己的名字。柳絮飞想想,写上“江先生”三个字。李舒影接过,沉吟了一下,说真像啊。柳絮飞说,像什么呢。李舒影说像一个故人。柳絮飞没吭声,他环顾四周的墙上,没有看见李湄的照片,他有点遗憾。李舒影将收据递给柳絮飞,说下个星期三拿。柳絮飞慌忙将收据塞进裤兜里,急急出门离开。

  柳絮飞走了一段路,站在大街边上,掉头回望了一下鸿发照相馆,看见门口的霓虹在闪烁。他抬头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慢慢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路上人少,偶尔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晃过,夹在手上的烟头,也在飘忽中明灭。柳絮飞感到自己有点恍惚,走起来有点飘,有点醉意。

  自从李湄家迁出梅镇后,他有几年没见到李舒影了。这次见到,他感到他更瘦了,当然也老了许多。他有点奇怪,童巧兰怎么没在。他知道李湄家在解放路开了一家照相馆,但一直没去过。自从江小鱼要他帮忙说话后,柳絮飞见到李湄,就有点不自然了。柳絮飞是个认真的人,虽然不知道该向李湄说些什么,但毕竟在心里落下了事根。平常想起来,他真有点烦。现在走在路上想想,这次光临,真有点莫名其妙。

  进了校门后,柳絮飞望见教学楼的灯光,就停了脚步。想想后,他开始绕着球场的边线转圈。后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急速起来。他停了片刻,就听到篮球场旁边的凤凰树下,有人在读英语。他本来想走开,但突然想和人说说话。

  柳絮飞慢慢踱过去,却见是李湄。他想马上走开,但此时李湄已经看见他了。李湄手上拿了本书,见是他,也有些惊讶。柳絮飞不明白,在黑暗中她拿书干吗。李湄在黑暗中眨着眼睛问,你啊?柳絮飞也说,你呀?他问得不自然。李湄笑笑,没再说什么。背英语啊?柳絮飞明知故问。是呀。李湄应了一声,说自己对记单词没信心。柳絮飞说,在黑暗中就能记住?李湄说是啊,注意力集中嘛。柳絮飞想缓解一下气氛,就说,我打搅了啊。李湄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看情形李湄是在犹豫着是否离开。柳絮飞突然问她,打算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李湄想想,说去理科班。柳絮飞有点失落,哦了一声。然后他问了句,那江小鱼呢?柳絮飞话才出口,就后悔了。他听到李湄粗重的呼吸声,后来又淡下去了。李湄小声说,你们不是住一个房间吗?柳絮飞有点尴尬,沉默一下,说他其实想去文科班的。李湄没说什么,用书啪地打了一下左手臂,估计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柳絮飞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你呢?李湄问他。柳絮飞说,文科班吧。停了一下,他补充说自己的数学不好。

  黑暗中,柳絮飞感到李湄的目光,越过了他右肩,跳到了后面的教学楼。柳絮飞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他用手摩擦着裤管的两侧,后来将右手插在裤兜里,一下就摸到了那张收据。

  他突然问了句,他们,还好,吧?

  你,说什么?他们?

  李湄赶紧收回飘忽的目光,不解地看着柳絮飞。柳絮飞醒过神来,有种置身灯光下的不安感,连忙哦了一声,说,你,爸,妈好吧?李湄明白过来,神色舒缓开来,她盯着自己的鞋子,说还可以。她后来想想,说就是风湿关节炎老发作。李湄说这毛病是他早年冬天修水利时落下的。

  柳絮飞有点惊讶,当初他考进K中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江小鱼李湄。碰到年少时的玩伴,照例说,几年没有彼此的音信,见面应该是会不少话的,但实际上,和江小鱼还话多,但和李湄,他们除了见面问个吃了,和回答没吃或吃了外,就很少堆在一起说说话。其实,他们面对面说话,还会脸红呢,也许大家都大了。柳絮飞有点惊讶,他和李湄同学一年多了,所说的话加起来,也没今晚多。他感到身体渐渐放松起来,原有的那种紧张感,也在夜色中渐渐消退了。

  后来说到暑假搞的夏令营。柳絮飞问李湄,是否报名参加。李湄说好啊,大概是分班前最后一次活动了。柳絮飞说江小鱼也参加。李湄有点不高兴,说不要老提他。柳絮飞说,以前我们-----李湄打断他的话,望着树丫上的月亮,说就快要高考了。柳絮飞笑笑,说你紧张啊?李湄眨了一下眼,说你不吗?柳絮飞说他只要上大专就可以了。李湄又用书猛地打了一下她的大腿。然后她望了望教学楼那边,说晚自修快要结束了。

  柳絮飞站在凤凰树下,看着李湄默默走远。他转回头,看见了到了凤凰树下的单杠架。他慢慢走过去,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他将自己挂上单杠。他挂在上面,静默了几秒,然后一上一下,在做引体向上。他做得很慢,脸涨得紧紧的。

  你在干吗?李湄在下面问他。

  柳絮飞跳下来,轻轻拍了拍手掌。他走出凤凰树阴后,还在想像李湄要是这样问他,自己会怎么回答。他想想,就摇头苦笑了,说什么呢?他很没有把握地将手插进裤兜里。他又触到了那张收据,心猛地收紧了一下。

  柳絮飞走到教学楼前,看见楼上窗户的灯光突然灭了。接着是一阵噔噔下楼的脚步声。柳絮飞没再上楼,径直回宿舍楼去了。他刚按亮房间的灯,何大草和江小鱼的声音就从走廊滚过来。几个人进来了,还在大声说话,似乎在争论什么。等他们看见柳絮飞,就问他怎么自修上了一半,就没影了。柳絮飞有点疲惫,他抹了一下额头,说出去了一趟。江小鱼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就问他是否跑步去了。柳絮飞本来想解释什么的,一想,就以一笑做答。何大草说,没搞错啊?早上大家去,你不去。江小鱼笑嘻嘻,说别看书看疯了啊。

  柳絮飞没说什么,挽了水桶去提水。一会,大家都各自提了水上来。然后站走廊上,刷牙、洗脸、说笑,闹哄哄的。等上了床,大家又说起文理科分班的事情。

  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文理科分班的事。柳絮飞选择去文科班,他的数学不好嘛。连老师也说了,他的逻辑思维不如形象思维好。而江小鱼的选择就简单多了,他在夜晚的卧谈会上,多次表明,李湄去文科班,他就去文科班;李湄去理科班,他也去理科班。现在一谈起这个问题,江小鱼还是老生常谈。何大草就笑话他,问他是否真像狗一样跟住她。江小鱼也不恼火,他说何大草,不要用那么难听的词好不好,说这么美好的东西,到了你嘴上,就成了狗屎。何大草说这样做是没用的,要是能追上她,他就向江小鱼叩三个响头。江小鱼听了,对何大草举起巴掌。何大草问他想干吗。江小鱼说,击掌盟誓啊。

  何大草大笑,举起双手,对住江小鱼的巴掌,猛击三下。

  其余的人呢,听到三声很响的巴掌声。然后就齐声哇哇的叫喊起来。

  第二天,隔壁宿舍的问他们,昨晚谁打架了?

  4/找搭档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发现,江小鱼的吉他练得不怎么样。他颠来倒去练习,而且总是那首《橄榄树》,也不见有什么进步。他有一架小录音机,在宿舍里,也老放这首齐豫唱的歌曲,所以他在,齐豫的歌声就在。何大草笑他,说吉他白买了,要听,还不如听齐豫的歌声。江小鱼可不这么看,他用力一拨琴弦,说我可是真人秀,真正的现场表演。大家就笑,说不看也罢。

  江小鱼的确很努力学习,特别是这段时间。他一有空,就缠住205室的一位师兄教他,当然,他也不时请人家去吃夜宵什么的。今天江小鱼更是有点焦急,是因为班主任吕老师说了,分班前,年级里会搞一次文艺晚会,希望大家都出点节目。

  上完最后一节课,江小鱼来到吕老师的办公室,说他出一个吉他弹唱节目。吕老师说很好啊,要抓紧练 小鱼还说他有个想法,最好来个二重唱。吕老师听了更高兴,说那就更好。还问他和谁做搭档。江小鱼说,李湄吧,她在合唱团嘛。吕老师说很好,她是我们班上唯一的一名合唱团成员。江小鱼也跟着说好,但他又表示了他的担心。

  吕老师问他担心什么。江小鱼说担心李湄不肯做他的搭档。吕老师一听,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什么呢,就让他放心,说没问题,他届时会做她的思想工作的。

  江小鱼兴奋得不得了,回到宿舍就说,他和李湄搭档,搞个二重唱。何大草问他是不是做梦。他也懒得争辩,抱了他的吉他,褪去琴衣,坐在床边,摇头晃脑弹起了《橄榄树》。

  柳絮飞进来,看见江小鱼有点神采飞扬,就问他有什么喜事。江小鱼用手指一扫琴弦,举起他的手指,说看吧,我的努力快出成果了。他的手指,压出了几条印痕。柳絮飞问他要出什么成果。江小鱼说,何大草要叩响头了。何大草吹了一声口哨,说还不知道是谁要丢人呢!江小鱼一扬头,弹一下,唱一句,等着看吧。唱了一会,他丢下吉他,出去了。何大草拎起吉他,胡乱地弹几下,唱几句--------等着等着看看江小鱼同学出丑吧。

  江小鱼在操场上遇见了李湄。他当时正想找个地方消解内心的激动,就往操场去了,他没带什么,空手去,他打算跑十圈,没想到会遇见李湄。他不但没消解掉兴奋,反而变得气喘吁吁。他看见李湄也在跑步,额头上飞着汗水。江小鱼见她从后面跑上来,就站在跑道上,一张手想拦住她,又发觉不对,就在半空中放下手,喂地喊了声。李湄一见是他,刚想躲着走,但听见他喊,只好停住,抹着汗水看他想干吗。江小鱼一时竟然变得手足无措,站在她面前呼呼地喘气。

  李湄站了几秒钟,见他不说话,提脚想走。江小鱼已经镇定下来,说想和她商量一件事情。李湄瞪大眼睛,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江小鱼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自己的意思。他问李湄是否知道,年级要搞晚会。李湄说知道,在分班前。江小鱼说他有个想法。李湄看着他,没吭声。江小鱼说他想在晚会上出个节目。李湄看了他一眼,说挺好啊。江小鱼受到鼓舞,就说,这么说你也同意。李湄说好事嘛。江小鱼说是个二重唱。李湄说好啊。江小鱼说,真的好?李湄说,不好干吗还出?江小鱼赶紧说,那当然好当然好。

  江小鱼还想说什么,李湄已经提脚跑起来了。江小鱼呆了片刻,蹦跳起来,也跟在后面,也跑起来。他看见李湄的小腿在翻飞,他注意到,她的小腿肌肉,和她的身体一样结实。李湄跑了三圈后,就往操场的门口跑去了。江小鱼注意到,她扭过身体拐弯时,好象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他望住她的背影消失,然后又跑了三圈,才回去。

  江小鱼气喘吁吁蹦跳进寝室,大声宣布说她同意了。柳絮飞在看书,听他这么说,就问谁同意了。江小鱼说,还有谁,就李湄啊。柳絮飞听了,心里有种失落。何大草凑过来问,同意什么?和你交朋友?江小鱼说,做二重唱搭档。大家一听,哦了一声,说,是不是吹牛啊?江小鱼抱起吉他,叮叮咚咚地弹了几个和弦,然后站起来,弯腰谦虚地说,说到时请多给点掌声啊。大家就笑,马上拍起巴掌。

  傍晚的时分,柳絮飞在宿舍楼下的洗衣台洗衣服,突然闻到一阵香皂的芳香飘过来。他扭头一看,李湄也提了水桶过来。她也刚洗澡回来,头发是湿的,身上有股香皂的芳香。柳絮飞对她消了一下,又低头洗着衣服。李湄将塑料桶放在水龙头下,在哗哗地接水。

  柳絮飞后来问了句,听说要搞晚会。李湄说是啊。柳絮飞问,你同意了?李湄说,同意什么?柳絮飞说出节目啊。李湄说当然,她是合唱团的。柳絮飞问她唱什么歌曲。李湄说当然是《雪绒花》啊,一直在排练的。柳絮飞有点惊讶,说不是《橄榄树》吗?李湄一脸不解。柳絮飞又问了句,他会唱这首歌吗。李湄问他谁改了歌曲。柳絮飞说,江小鱼啊。李湄摇摇头,说他怎么能改合唱团的曲目。柳絮飞说他说的是二重唱的曲目。李湄说自己不清楚。柳絮飞有点吃惊,说你是搭档,怎么会不知道呢。李湄看水桶的水装了半桶,就将水龙头关了。她问是谁说的要和他做搭档。柳絮飞说,江小鱼说你都同意了。李湄有点不高兴,说她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柳絮飞说,你真没同意?李湄有点急了,说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柳絮飞用力将衣服一拧,说也没什么,他就随便问问罢了。李湄说,你告诉他,别胡说八道。

  柳絮飞洗好衣服回去一说,江小鱼就跳了起来,额头还被架子床磕了。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听齐豫的歌。他用口水揉着脑门,说李湄可是明明同意的啊。何大草问他,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同意的。江小鱼争辩说她是真的答应了的。何大草指着他说,大家看见了吧,还在吹牛。江小鱼认真地说,真的在操场说好的嘛。何大草就笑他,说怕你是自言自语吧?江小鱼马上穿鞋子,说要和她说清楚。何大草问他,和谁说清楚。江小鱼说下去和李湄说清楚。柳絮飞正在走廊晾衣服,听他这么说,伸长脖子往下看了看,说李湄早走了。寝室里的人又都笑了,说上三楼说去。

  江小鱼是有点闷闷不乐。刚开始上晚自修课,也没敢马上就去问李湄。他坐在她的背后,看着她低头做题,脑后的马尾不时翘起来抖动,仿佛也在嘲笑自己。他坐了一会,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身。柳絮飞看见江小鱼走过去,站在李湄的身边。何大草侧过脸,朝柳絮飞眨眼,做了个鬼脸。

  李湄做好一道题,全身刚放松,猛地见江小鱼站在身边,又紧张起来。但她没吭声,板起脸在等他开口。江小鱼好像回过神来,变得有点结巴,紧张得只说了一个字,我。李湄严肃地问他有什么事。江小鱼慌张地说,没,没事。他的脸憋得通红。李湄又低头做题。柳絮飞看她的后背,也是绷得紧紧的。几秒钟后,李湄又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江小鱼这才问了句,有没有?李湄拿眼看住他。江小鱼费劲地问,有没有铅笔?李湄好象也松了一口气,举了举手中的铅笔,说她就一支。

  江小鱼走回座位后,将书放进了抽屉,然后离开教室。他在校园里逛来逛去,最后逛到了教师的宿舍楼。他站在路边,朝那些亮灯的窗户张望了一会,就朝三栋楼走去。站在楼梯口,他有点犹豫是否上去。有个下楼的教师见了他,就停下脚步,问他要干吗。江小鱼赶紧声明,他是本校的学生。那个老师在他的脸上看了个来回。江小鱼说他找吕老师。那个老师哦了声,脸上松了下来,说吕老师住502房间。江小鱼说声谢谢,就赶紧上楼了。

  吕老师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是江小鱼,有点惊讶,说快进来坐。江小鱼进去坐在沙发上,有点紧张地喘气,他感到衣服粘在他的后背了。他是第一次到老师家里。吕老师是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才四十岁,人显得意气风发。江小鱼环视了一下屋内,两室一厅,也许是家属还没有来,所以客厅摆设简单,一张长的布艺沙发,一张饭桌,两把椅子,靠窗的地方摆了一个大书架,里屋摆了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吕老师给江小鱼倒了一杯水,然后在他的斜对面坐下,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江小鱼正低头喝水,舌头被烫了一下。他缩回舌头,用手握住杯子的把柄,说是有事,不过是小事。吕老师笑了笑,问他是不是分班的事。

  江小鱼说不是分班的事。吕老师又问是不是作文的事。江小鱼的作文成绩一直不好,常将议论文写成记叙文,还常常写成流水帐。吕老师就担心他在高考中犯这个问题,说要是那样,就完蛋了。吕老师说,作文分数占大头。吕老师对他开过小灶,但效果不明显。江小鱼在也有点泄气,但他安慰自己,只能靠数学补点分数。他的数学还算好,他爸江大同是个采购员,大家便笑他可能还有点遗传。

  江小鱼说不是来问作文的事。吕老师哦了声,便让他说说看。江小鱼一时难开口。吕老师就鼓励他说出来一起探讨一下。吕老师是个开明的老师,很少摆老师的架子,他是个广东人,所以“黄”和“王”的读音分不清,有次上课念错一个字,被北方来的小冬同学指出,说“黄纪光”不是“王纪光”,吕老师也虚心地接受了,还认真地跟着小冬读了一遍,搞得小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江小鱼端起手中的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鞋子,说是二重唱的事。吕老师说,有想法,好事啊。接着他问他有什么想法。江小鱼说这事可能有点难度。吕老师说有困难就克服一下,又问他困难是指哪方面。江小鱼说是搭档方面的问题。吕老师问是有什么需要他做协调。江小鱼想了想,说他担心李湄在时间上有冲突,因为她还有合唱团的任务。吕老师哦了声,笑笑说,不会冲突的。江小鱼有点迟疑地说,但李湄说过了。吕老师说,哦,有这回事吗?他让他放心,他去做协调,保证没问题。

  出了吕老师的屋,江小鱼站在楼下的空地,抬头望了眼蓝色的夜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地走回教学楼,轻手轻脚进教室坐下。李湄还坐在那里做题。他看着她起伏的后背,有点浮想联翩。

  5/出人意表

  周日下午,柳絮飞身陷牌局,也憋了好久,但几轮激烈的交手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就冲出寝室,从楼梯口冲下来,往厕所的方向飞奔。李湄在宿舍楼去厕所的小路的拐角处截住了他,说要和他商量一件事。柳絮飞差点撞上她,他猛地刹住身子。你说什么?柳絮飞气喘吁吁地问。李湄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看着他没有马上说话。

  柳絮飞可能有点难受,他的手不自觉捂住了肚子。李湄关切地问他是否肚子疼。柳絮飞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不是。李湄还是疑惑地看着他。柳絮飞问他有什么事。李湄的眉头皱了皱,说要是不方便,就以后再说。柳絮飞赶紧说方便,让她快说是什么事。李湄看看他痛苦的样子,说还是以后说吧。

  柳絮飞的脸都憋红了,他说现在说吧。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皮带扣上。李湄想了想,说也不急,以后说吧。柳絮飞突然喊起来,说你不急我急!李湄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柳絮飞说快说吧,我憋不住了。他朝厕所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李湄可能意识到什么了,说以后说吧。柳絮飞说,要说就现在说吧。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就是节目的事。李湄说得小心翼翼的。节目?什么节目?柳絮飞歪着脖子问她。李湄说就是班级晚会的节目啊。柳絮飞没想到是这回事。他有点疑惑,就问她想说什么。

  李湄顿了顿,说一起做吧。柳絮飞说你又同意啦。因为后来他听江小鱼说,吕老师说没问题。李湄说当然同意。柳絮飞说还以为你不同意呢。李湄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柳絮飞说看看江小鱼的样子就知道。李湄拉下脸,说不要提他。柳絮飞有点不解,说都同意了,还闹意见啊。李湄说谁和他闹意见啊。柳絮飞说你同意了,那我转告他。李湄说转告他干吗,这不关他事。柳絮飞说这就奇怪了,那你们不一起练习吗。李湄说谁和他练习了。柳絮飞有点急了,说刚才你还说同意呢,二重唱还不得一起练习吗。李湄说她是同意,但不是和他。柳絮飞有点奇怪了,就问是否和合唱团的人。李湄说不是。柳絮飞问那是谁。李湄有点犹豫,红着脸,低头看着脚尖。柳絮飞真的有点憋不住了,就催她快说。李湄小声说,你怎么样?柳絮飞怀疑自己听错了,将放在肚子上的手抬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是说我啊?李湄肯定说的是他,然后问他是否同意。

  柳絮飞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李湄等了片刻,看他没说话,就说你想想吧,同意就下午找她。然后转身走了。柳絮飞回过神了,李湄已经走远了,她脑袋后的马尾,随她的脚步一跳一跳的。柳絮飞马上意识到,肚子的问题又来了。他提脚向厕所奔去,站在里面,他的心砰砰跳,肚子里的货一时无法放出来。他感到脑袋和肚子上下都涨得厉害。后来,何大草也冲了进来,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说你当领导蹲点呀,那么久啊,赶快吧。

  柳絮飞费了好大劲头,才让身体的上下部分放松起来。他上楼回到寝室,江小鱼就喊起了,说等半天了,赶快出牌。今天下午回校后,大家觉得无聊,便开了牌局,柳絮飞和江小鱼打对家,说好了的,输家请晚饭。他们在前面的牌局都遥遥领先,但接下来的牌局,柳絮飞心里有事,所以老走神,连输几局。江小鱼埋怨他老出臭牌。柳絮飞就说不玩了。何大草早就不想玩了,一听这话就舒了一口气,说也好,算打了个平手。

  江小鱼将扑克牌洗好,装进盒子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一起去看排演吧。柳絮飞问他看什么排演。江小鱼说看李湄啊。柳絮飞心里一动,顿了顿说,今天没有。江小鱼哦了声,有点失望,然后翻身上床,抱了吉他弹起来。柳絮飞心里还在想那件事,就问他练得怎么样了。江小鱼说就差和李湄对练了。柳絮飞想想,小心地问他李湄是否同意。江小鱼说吕老师说了,没问题。柳絮飞还想再说什么,但又觉得多余的,叹口气就出门去了。

  柳絮飞慢慢踱到大礼堂,然后在门口处转悠。过一会,李湄已经排练完了,正往外走。看见柳絮飞,就走过来,说同意啦。柳絮飞说,那江小鱼呢?李湄有点不高兴,说你管他干吗?柳絮飞没敢再说什么,就用脚尖画着地面。李湄说去绘画室吧,她说拿了钥匙。

  柳絮飞跟在她的后面,有点紧张,还不停地朝路两边张望,看有没有熟人注意自己。他们上了教学楼的顶楼,进了绘画室。柳絮飞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绘画室有点暗,刚进去,柳絮飞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他感到眼前一暗。李湄走到窗口,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夕照,斜斜地射进来,室内顿时亮堂起来。李湄没有马上走回来,她站在窗口张望,还用手将额头的头发拨了一下。柳絮飞突然发现,她侧脸的轮廓是那么好看。他还看到,夕阳的余辉,将她脸上的绒毛,染上了金黄的色泽。他都有点看呆了。等李湄转过脸来,发现他神情古怪,就问他怎么回事。柳絮飞连忙说,没事没事。

  李湄问他想唱什么歌。柳絮飞有点为难,让她做决定。李湄将手按在额头一会,然后说就《橄榄树》吧。柳絮飞有点意外,但还是说,好吧。李湄从书包里摸出一张歌纸递过来。柳絮飞接过看看,脸上露出难的神情。李湄有点惊讶,就问他怎么啦。柳絮飞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自己不识谱。李湄有点急了,说不会吧。柳絮飞说,骗你是小狗。李湄说,她是白教你了。柳絮飞捏着歌纸,问是谁白教了。李湄说,梅小爱啊。柳絮飞低头没吭声,但脸上出现了一些天边的云彩。李湄问他是否听过这首歌。柳絮飞赶紧回答,说他天天都在听。李湄有点惊讶,说天天听呀?柳絮飞说,天天听。李湄说那好,就按照齐豫的唱法吧。

  李湄站在窗口的地方,带领柳絮飞唱起来。李湄领唱,柳絮飞跟着唱,在唱到“还有还有”这一句时,一人唱一句,男声叠女声,使柳絮飞感觉好像在紧紧地追随着李湄脚步。柳絮飞是有点紧张,所以声音有点发抖,有点气喘。李湄不断停下来,纠正他的唱腔,以求互相配合。柳絮飞等她走近,发现听她的声音,也有点紧张得发抖。两个人一来一回地哼唱,不觉就过了一个小时。柳絮飞很快地瞥了一眼手表,但没说什么。又唱了一遍,李湄看了一下手表,说快吃晚饭了。柳絮飞说是快吃晚饭了。李湄说以后隔天排演吧。

  他们关门离开的时候,柳絮飞有点留恋这地方,小声说了句,可惜。李湄听到了,就转头问他可惜什么。柳絮飞说可惜他不会画画。李湄问他会又会怎么样。柳絮飞说,要是的话,就可以在这给你画肖像呀。李湄好像笑了笑,但她正转身下楼,所以柳絮飞没敢肯定。

  他们一路没话,只听到鞋跟敲打楼梯的声音。到了一楼楼梯的转角处,柳絮飞突然问了句,江小鱼怎么办?李湄的眉头皱了皱,但没说什么。等到快走到宿舍楼,李湄突然打住了。柳絮飞以为她漏了东西在绘画室。

  李湄说她找找吕老师。说完就转身朝教师楼走去。柳絮飞在原地愣了几秒种,抬头望见二楼的走廊上,已经有许多人在走动。他知道有人看见了他,当然也看见了李湄。他突然有点紧张起来,匆匆加快脚步。他不知道李湄干吗要找吕老师,但心里隐隐有点答案。

  柳絮飞回到宿舍,看见江小鱼和何大草正准备离开。他们手上没拿饭盒,就问他们是否吃过了。江小鱼见他进来,说正好一块出去吃。柳絮飞说不想去了。何大草说江小鱼请啊。柳絮飞说算了,他想吃食堂。江小鱼问他今天你怎么了。柳絮飞说,没什么呀,就有点累。江小鱼说不去算了,然后和何大草离开。

  晚上上自习课,吕老师过来转了转,然后停在江小鱼的面前,说要跟他谈点事。他们出去了好久。一个晚上,都没再见江小鱼回来。柳絮飞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宿舍,看见江小鱼躺在床上发呆,就随口问吕老师找他干吗。江小鱼坐起来,眼神古怪地看住他,没说什么。柳絮飞问他干吗看住自己。江小鱼本来不想说话,见柳絮飞又问了几句,才目无表情地说了句,想干吗?想打你一个耳光!柳絮飞以为他看玩笑,就笑了笑,说想打就打。没想到江小鱼下床走过来,真的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叭!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何大草刚进门,被那声耳光的声音吓了一跳。柳絮飞愣在那里,他不解地看住江小鱼。

  江小鱼一脸的愤怒,说让你说说,竟然说成了这样!

   6/二重唱

  大家没想到,晚会上,李湄还真的和江小鱼同台演出。不过,确切地说,是三人同台演出,因为除了李湄、江小鱼,还有柳絮飞。三人的分工是这样的,柳絮飞和李湄唱二重唱,江小鱼吉他伴奏。这样的情形是大家当初没有想到的,所以也可以说江小鱼没吹牛。

  在这之前,这个二重唱节目是否会胎死腹中,一直就是个悬念。何大草甚至还为此和几个男生打赌。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李湄呢,是不答应和江小鱼合作,而柳絮飞呢,又碍于面子,想说服李湄让江小鱼也一起上台表演。刚开始谈这个安排,李湄坚决不答应。柳絮飞说,那他也就不好办了。这时他有点进退两难。他对江小鱼有点歉疚感。这把李湄气坏了,骂柳絮飞真不争气。这样就成了一个僵持不下的局面。后来还是吕老师出面,费不少的唇舌做了一番调解,后来一折中,才成了三人同台表演的局面。

  江小鱼呢,有点失落,又有点兴奋,他安慰自己,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江小鱼有点家底,全班除了李湄家,就他有照相机。在晚会举办前几天,他将自家的照相机拎来交给何大草,叮嘱他说要照掉一卷菲林。何大草拿了照相机,在宿舍喜滋滋地摆弄,让江小鱼教他使用,还说要他请宵夜,否则就只照李湄和柳絮飞。江小鱼还能说什么呢?他说照得好,不但有宵夜吃,还有奖励。何大草问是什么。江小鱼说暂时保密。

  晚会在学校的礼堂举行,十分热闹。校长也来了,还做了讲话,又充满深情地回忆了他学生时代的生活。他还充满蛊惑地说,大学的晚会更有意思呢。江小鱼十分紧张,还坚持说要化点淡妆。捣鼓过后,出来一看效果,何大草几个笑得肚子都疼。江小鱼说笑什么,不化妆,灯光一打上来,像个死人样。柳絮飞也化了点淡妆,一照镜子,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李湄呢,当然也化妆了,大家私下议论说,很有味道。有迟钝的人问,有什么味道。何大草用力敲了他的脑门说,笨蛋,当然是女人味啦。

  还有五个节目才轮到他们,江小鱼就不停地叮嘱何大草,如果麦克风的音响有问题,要及时向电工反映,还有拍照的角度也要有变化。何大草给他弄烦了,说别说了,我头疼。后来,还有两个节目就到他们,柳絮飞喊江小鱼快点到后台。江小鱼才打住,一边往后台走,还扭头问何大草,记住了?何大草朝他做鬼脸,在挥手时还给了他一个飞吻。

  报幕员上来了,说下一个节目,是二重唱。表演者,李湄、柳絮飞、江小鱼。台下有人不明白,小声问旁边的,为什么是三个人。旁边的答不上,就说上台就知道了。等他们三人上台,许多男生都吹响了口哨,又叭叭地鼓掌,场面挺热烈的。

  李湄走在前面,柳絮飞居中,江小鱼跟在后面上,都上台了。走到麦克风前,才发现三人站成了一排。另一个麦克风,则孤零零地立在旁边。后来舞台监督上前,将江小鱼拉过去,在那个麦克风后面站了,还帮他调校好麦克风的角度,对着他的吉他。这样,李湄和柳絮飞紧挨一个麦克风站了,江小鱼则独占另一个麦克风。

  掌声和口哨声淡下去后,李湄和柳絮飞看了一眼江小鱼,示意他可以开始了。江小鱼站在那里,有点不情愿,也有点紧张。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感到无处藏身,他的心跳砰砰乱跳了一阵,才镇定下来。他一咬牙齿,喘定一口气,用手指试了试音。

  自从节目方案敲定后,江小鱼每天都勤学苦练,到时也好镇一镇场面。但在大家听来,水平并没见有什么长进,但也算是熟手了,能顺利将这个曲子从头弹到尾。当然,何大草也笑他,说是熟手,也就只是指这个曲子而已。这时江小鱼看了一眼李湄,开始弹起来。

  李湄和柳絮飞在吉他声中,进入了寻找橄榄树的旅途。一路上,他们的声音,要么声声慢,要么声声急,一人在前走,另一人在后赶,或忽前忽后,或并排走。两个人在看着对方在呼喊。在他们演唱的过程中,何大草就成了走动最勤快的人,他在舞台的四周走来走去,寻找不同的拍摄角度。节目一结束,大家都哇哇地喊了起来。

  他们下台后,何大草发现,他们三人居然满脸大汗,身上的衣服也湿了,紧紧贴在后背。江小鱼将何大草拉到一边,将吉他交给他,又抢过照相机,然后和他咬耳朵。何大草用力拨了几下琴弦,说那可是全方位,多角度。江小鱼乐了,说不要吹牛,冲印出来再说。

  晚会结束后,何大草问江小鱼,还有没有节目。江小鱼知道他的意思,说他请宵夜。他看见李湄在旁边卸妆,就很小心地问李湄去不去。李湄将擦过的纸巾丢进纸篓,说谢谢。柳絮飞没懂她的意思,就再问了句,一起去吧?李湄说,好啊。她竟然真答应了!江小鱼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连忙问她想去哪里。李湄说,随便吧。这话让江小鱼犯了一阵子难,后来说还是去老地方吧。

  忙乱了一阵,他们收拾好东西,就往校园门口的车站走。何大草问,怎么办呢?他指了指吉他。他说要不等他一会,他先将它丢回宿舍。江小鱼笑了说,我们去卖唱吧。一行人着笑闹着出了校门,站在车站等班车。等了好一会,还没见班车来。江小鱼看着路上往来的车辆,说等他挣钱了,就买辆车。何大草就笑他又在做梦。柳絮飞说做司机出行也挺方便的。他又想起了梅镇的梅师傅。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开车。这样想着,一些遥远的往事就又飘飘忽忽起来。

  他们还是去了“天天添”排挡。老板还是梳了个油亮的头,见面就招呼,哈,来啦来啦,请坐请坐。李湄坐下来,用纸巾揩了揩脸上的汗,小声问柳絮飞,是否经常来。柳絮飞说江小鱼常来。李湄哦了一声,扭头看江小鱼点菜。江小鱼问李湄想吃什么。李湄说随便。何大草笑了,说随便这道菜最难点。柳絮飞说,都点一个吧。江小鱼说这主意好,他点了一客炒河粉,然后将菜牌递给李湄。李湄有点为难地翻着菜牌。江小鱼问想不想来一客炒田螺。李湄摇摇头,说自己肠胃不好。柳絮飞说,那就来一客汤河粉。李湄说好,不上火。

  点的东西上桌后,江小鱼坐直身子,努力吃得斯文些。后来大家都开始流汗。柳絮飞伸手拉了拉贴紧身体的衣服,又扯了扯衣袖管。何大草看来是有点饿了,他吃得吧唧吧唧响。吃了一会,江小鱼热得不行了,就将衣领和衣袖管的扣子解开,他拉开领口,又将衣袖管卷起来。李湄也热,但只是用纸巾不停地按额头,将汗水吸干。

  何大草突然抬头,问要不要来几支啤酒。江小鱼说,好嘛。又问李湄要什么牌子。李湄说她不要。江小鱼想了想,说那就算了。油头老板走过来,问他要什么牌子。江小鱼摆摆手说不要了。

  何大草吃着,突然笑起来。柳絮飞问他笑什么。何大草说,大开眼界呀。柳絮飞问他开什么眼界。何大草说,化妆不化妆真是两个人。江小鱼也笑了,说李湄就好看嘛。李湄低头浅笑了一下。何大草说等照片出来看会怎么样。柳絮飞说,这交给李湄就可以了。江小鱼有一阵子没说话,后来叹息了一声,说就要分班了,那算是留做纪念。何大草问李湄,赠相最好送几寸照片。李湄说,一寸吧。后来江小鱼说了句,上次有点大了。他又提到上次照片的事。李湄没吭声。

  快吃好了,柳絮飞说还真有点渴了。江小鱼突然对老板喊,来几支啤酒吧。李湄赶紧说她不要。何大草说那就来支汽水吧。啤酒上来了,江小鱼用牙齿咬开瓶盖,和周围碰碰就喝起来。李湄皱了皱眉头,也喝了一口汽水。半瓶啤酒下肚,江小鱼的话多起来,他问李湄,上次如果是一寸的,是否就收下了。李湄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算好是回答他的话。何大草说他还是很佩服江小鱼的。他没挑明,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胆量,还是耐性方面。

  江小鱼慢慢好象有点醉意了,他突然抬起左手,说让李湄看看。李湄看了眼,没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江小鱼让她看什么,她看见他手腕上戴了块手表。江小鱼突然哭了起来,抚摩自己手腕背上那个发亮的疤痕,说自己真失败。

  这场面有点尴尬。沉默了一会,何大草说,什么失败呀,弹得不错嘛。江小鱼擦掉眼泪,拿过吉他,拨了几下琴弦,说来一段吧?以后怕没机会了。柳絮飞安慰他说,分班后也还一起嘛。江小鱼哎地叹息一声,说但愿吧。他看了眼李湄。李湄装做没看见,眼睛看着远处的另一个排挡。

  回学校的宿舍楼,到了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口,柳絮飞突然想起什么,说了句,菲林呢?何大草说在江小鱼的相机里。江小鱼连忙将相机交给李湄。李湄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她举手从头上拨了一根发夹,按了按卷片的机关,将菲林卷完取出,将相机还回给江小鱼,然后转身上楼梯。上了一半,江小鱼喊了句,喂?李湄听见回转身。江小鱼指了指手上的相机,说小心。李湄没说什么,又返身上楼了。

  7/夏令营

  分班的结果很快就有了。江小鱼看到名单后,很是高兴。李湄去理科班,他也在理科班。柳絮飞呢,去了文科班。之前何大草想了一个星期,最后去了理科班。江小鱼高兴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坏消息。李湄告诉他,那卷菲林给毁了。她解释她家没有彩色冲印设备,平常接了顾客送来洗印的菲林,是集中再送到沙头角中英街去印的。那边不知道怎么搞的,说是毁了。

  江小鱼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傻掉了,说不会吧。李湄说真不好意思。后来见他没吭声,就说她赔吧。那卷菲林20元。李湄掏出了两张十元的钞票。当时江小鱼将她的手挡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她又将钱夹在信封里寄给他。据江小鱼说,他将它又退回去了。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

  但那天江小鱼回到宿舍,还是发了脾气的,可以说有点气急败坏。他说,肯定是存心的。柳絮飞听了,说不会吧。江小鱼气呼呼地说,怎么这么巧啊。柳絮飞又说,李湄不是这样的人。江小鱼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啊?这话说得柳絮飞哑口无言。何大草砰地倒卧在床上,用手抱了枕头,闷声闷气地长叹一声,说天意啊。江小鱼走过去,给他屁股一巴掌,说狗屁话!其实柳絮飞心里也是挺遗憾,但他只是暗自叹了一声,没说出来。

  江小鱼是有一些天没搭理李湄,后来吕老师宣布,要搞夏令营,让大家报名,他又憋不住了。他也报名参加。何大草就摇头说,没救啦没救啦。江小鱼说,是最后一次嘛。他说得倒十分认真。柳絮飞问他什么意思。江小鱼挺起脖子,说一起玩咯。何大草笑了,说好一个自圆其说啊。搞开营活动之前,江小鱼每天拿了日历牌,画起圈圈,看着日子一天天被他套走。

  夏令营开营那天,江小鱼比谁都高兴。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裤,白色的休闲鞋,还背了个照相机。之前的几天,他对柳絮飞说,你来照吧。柳絮飞说他还不会。江小鱼说可以教他。柳絮飞只好接过照相机。江小鱼呢,连着几天教他使用的理论和技巧。

  夏令营的开营仪式选在小梅沙渡假村,活动很热闹。吕老师出节目的时候,大家起哄,要江小鱼和李湄来个合唱。江小鱼当然兴奋,他已经将吉他也背来了,正想出出风头。可李湄却推托,说她的嗓子发炎。大家闹了一阵子,最后只好作罢。江小鱼挺遗憾的,最后自己来了个自弹自唱。虽然勇气可嘉,大家也拍了巴掌,但唱得五音不全。柳絮飞暗想,还好,上次他没和李湄唱。自己虽然也唱得一般,但总算没出丑。柳絮飞正想着,这时主持人宣布活动进入下一个环节。何大草催他了,说快跳舞去。

  柳絮飞也不怎么会跳舞,他本来不想去的,但都说了是集体舞,所以还是上场了。江小鱼最积极,丢下吉他,就跳到舞场去了。开始他没敢马上去找李湄,只是在隔了几个人的位置,拉了何大草的手在跳。教跳舞的老师在《金梭银梭》的舞曲中,教大家一扭一扭地舞动身体。大家学了几回,大都会了,在舞曲重复响起的时候,都舞了起来。柳絮飞自感没有乐感,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感到别扭,现在慢慢就好了,也跟着跳起来。

  后来,跳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个舞。江小鱼在甩手拉手的时候,努力向李湄靠拢,朝她那个方向舞去。后来他终于拉住了李湄的手。李湄和他拉手跳,脸上是开心的,但没和他说话。柳絮飞看过去,李湄的舞步有点笨拙。江小鱼倒显得十分兴奋,扭动的幅度挺大的,原来束在裤头里的衣下摆,都被拉了出来。

  舞会结束后,接着的节目是烧烤。一时间,沙滩的烧烤场上,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笑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柳絮飞、李湄、何大草、江小鱼一个组。江小鱼负责生火,搞得鼻尖都黑了,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忙了一阵子,火堆上的食物开始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柳絮飞叉了一块鸡翅膀给李湄。江小鱼赶紧抢了过去。何大草就问他干吗夺人所爱。江小鱼说,这块烧得有点糊了。后来又补充一句,说李湄喉咙发炎嘛。柳絮飞问那怎么办,今天只有烧烤。江小鱼说声不要紧,然后就朝那亮着灯光的小卖铺奔去。

  过了一会,他气喘吁吁回来,将一罐饮料递给李湄。柳絮飞指了指地上的汽水,说还有嘛,问他干吗还买。江小鱼说他买的是王老吉凉茶。何大草和其他人听了,都停住手上和嘴上的动作,都起哄喊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我们的呢?

  江小鱼也笑着跟着啊啊地喊了一通,然后说要给李湄开那罐汽水。李湄脸红了,连忙说她自己来。她边躲闪边开了盖子,然后将嘴唇凑近铁罐,喝了一小口。江小鱼看着李湄,脸上充满了幸福感。柳絮飞看了,心里好象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叉了一块鸡翅膀,就了汽水吃起来。

  大家正在说笑,吕老师走过来,笑着问大家玩得怎么样。江小鱼塞给吕老师一瓶汽水,然后大家举起汽水瓶,大声说,开心啊!柳絮飞问还有什么节目。吕老师说没啦,自由活动啊。江小鱼建议烧烤完去游夜泳。大家都说好啊,夜泳人少。吕老师说要注意安全。江小鱼说他可是在河边大的。吕老师有点怀疑,说是吗?江小鱼说,不信就问问李湄,问柳絮飞也行。吕老师说,那好那好,但要互相关照。他说希望大家玩得开心点,他还要到其他组去看看。说完就离开了。

  江小鱼可能热衷于夜泳,所以他吃得有点马虎。他问柳絮飞干吗吃得那么慢。何大草眨了眨眼,说细嚼慢咽有助消化。江小鱼说,男人就要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柳絮飞说,可我们都是南方人嘛。李湄没说话,小心地吃着手上的鸡翅膀。后来,江小鱼用纸巾抹抹嘴巴,说他吃好了。他说要给大家照相。他从包里摸出相机,然后退后几步,喊,都举起来!大家都将手中的汽水瓶、烧烤叉子、鸡翅膀举了起来,凑在一起。江小鱼喀嚓照了一张。后来,他回到圈子里,挤坐在李湄的身边。他对柳絮飞说,我也来一张。柳絮飞给他照了一张。他又跳起来,举起照相机,冲着大家喀嚓喀嚓地拍照。不过,柳絮飞注意到,他的镜头老对准李湄在摇晃。

  收拾好东西,大家都跑到换衣间去换泳装。李湄出来了,穿了一件红色的泳装,结实的身材凹凸有致。江小鱼吸了一口气,小声对何大草说,杀死人啊。柳絮飞也眼睛发亮。江小鱼走过来,说好多年没见了。柳絮飞问他见什么。江小鱼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嘛。柳絮飞想想,真的有许多年没在一起游水了。以前那个李湄的形象,很难与眼前的这个李湄重叠起来。在他的记忆里,以前李湄游水,总是穿那件白底红格子衣服,黑色长裤。他感慨,物是人非,今非夕比。

  夜晚的月亮十分明亮,沙滩上的沙子都被照得白白的一片。柳絮飞喊了起来,说像不像银子。江小鱼说,那就搞一兜回去好了。沙滩上有人陆续下水游了起来。在水中扑腾了一会,江小鱼就上岸来,将包里的相机交给柳絮飞,说给他来几张。柳絮飞说这么黑啊。江小鱼说有闪光灯嘛。然后他躺在沙滩上,让柳絮飞给他拍了一张。江小鱼看见李湄走上沙滩,就抢过相机,喀嚓就给李湄来了一张。李湄用手档了一下闪光灯。江小鱼又凑上去,说李湄,一起照张相吧。李湄显得有点扭捏,摇摇手说算了。

  休息了一会,李湄又下水了。江小鱼在岸边呆呆看着,然后他将相机丢给柳絮飞。江小鱼下水后,就游到李湄的身边。柳絮飞看他好像与李湄说话,但声音被海浪声盖住了。后来他看见李湄的头浮上浪头,后来又沉了下去。她的手还摇了摇,大声说什么。江小鱼像飞鱼一样贴着水面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抓住了李湄的头发。李湄仰着身子,像一块木板一样被江小鱼拖向岸边。

  后来她攀着江小鱼的肩膀走上了沙滩。柳絮飞看了,心里猛地生出几种滋味来。何大草也愣住了。江小鱼扶李湄走上来坐下后,用手用力弯压她的脚掌。柳絮飞丢了相机,跑过去问他干吗。李湄皱了眉头,说是抽筋了。柳絮飞这才啊了声,松了一口气似的。何大草端起照相机,说来张救死扶伤的吧。这次李湄没有用手遮挡闪光灯。

  李湄歇息了一会,就说没事了。她说你们下去游吧,不用管她了。江小鱼没动身子,他坐在她的左手边。李湄说你去游吧。江小鱼说他有点累了。柳絮飞看他不下去,就自己去游了。他慢慢向海走去,然后浮在水面上。他浮上水面,就看见江小鱼坐在李湄的身边。他沉下去的时候,就看见所有的星星和月亮也沉了下去。

  他们是10点钟上沙滩的。吕老师在岸边打着手电筒喊他们回去。水里的人都陆续上岸回营地。临分手,李湄对江小鱼说了声,谢谢。江小鱼受宠若惊,说小意思。他充满深情地望着李湄的背影消失在女生的营房。

  后来,柳絮飞拉了拉江小鱼,他才回转神来。他和柳絮飞同住一个房间。一进去换好衣服,江小鱼就哼着《金梭银梭》的曲子,还端了一把椅子跳舞。柳絮飞坐在床上,有点妒忌地看着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说你今天特别高兴嘛。江小鱼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真像鱼儿一样。柳絮飞问是什么像鱼儿一样。江小鱼说,李湄啊。柳絮飞说怎么会像鱼儿呢。江小鱼回味地说,同样的滑溜。后来他看柳絮飞一脸不解,就补充说,他说的是她的皮肤。

  整个晚上,柳絮飞都在回味,江小鱼说的那句话。

  8/谁赢了牌局

  这天,上晚自习课,柳絮飞翻了翻地理课本,就丢下,他想复习历史,发觉书没带,就回到宿舍去拿。他发现门没锁,就推门进去。他听到江小鱼的蚊帐里有响动。柳絮飞问他干吗不去上晚自 小鱼好像亨了一声,紧接着听到一阵子啪啪啪的声音。

  最近,江小鱼的行为有点古怪,心情似乎也很烦躁。柳絮飞想也许临近高考了,有点紧张的缘故。分班后,很长一段时间,柳絮飞只了解他在宿舍的情况。至于其他,他就不很清楚了,因为江小鱼也不怎么谈。偶尔何大草会和他打趣,说些他在班上闹的笑话,这样柳絮飞才知道一点他新发生的故事。

  江小鱼躲在蚊帐里,好象在洗扑克牌。柳絮飞就问他,怎么还有心思玩牌。江小鱼没吭声。柳絮飞又问他,一个人玩闷不闷。里面还是没有回答。柳絮飞问他,不觉得热吗?跟着撩开蚊帐,却发现他拿在手上的是一叠照片,都是夏令营的。江小鱼抬头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洗了洗手中的牌,然后又一张一张地出牌。

  那次夏令营回来后,江小鱼不敢再将照片交给李湄去冲印了,他专门找了家好的照相馆,还对人家叮嘱了无数遍。结果工夫不负有心人,冲印出来的效果果然出色,令江小鱼爱不释手。

  柳絮飞拿起一张看。是李湄正用手遮挡闪光灯的那张。柳絮飞笑着问,他这是干吗。江小鱼丢下手中的照片,说他得抓紧。柳絮飞问他抓紧什么。江小鱼说,抓紧时间啊。柳絮飞问他那干吗不复习功课。江小鱼没有回答他,突然说他有个想法。柳絮飞问他有什么想法。江小鱼说想听听他的意见。柳絮飞问他说的是什么事。江小鱼问他,自己是否应该抓紧时间向李湄表白。柳絮飞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问题,就将头退出蚊帐,说了句,我的天呀。江小鱼说,否则毕业以后就分开了。

  柳絮飞倒了一杯水喝了,然后拿上历史书出门。江小鱼在后面喊,你还没给我意见呢。柳絮飞没有回答,一出门,他好像也有点心事重重,与刚进来的心情完全两样。

  柳絮飞从宿舍楼出来,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几张照片,突然感到有点伤感。是呀,不觉又是一年快过去了,又到了一条分岔口,不久之后,大家不知道会是去向何方。等到了教学楼,他上了几级楼梯,就停住了脚步,转身退了下来,拐了一个弯,往学校的篮球场踱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对自习课显得意兴阑珊。

  他慢慢地走,后来不觉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口。他走出去,看到车站上停了一辆车,上车的乘客正依次往上走。他突然有个念头一闪,也走了过去,排在人流的后面。他上了车,掏出一块钱。售票员问他哪站下。柳絮飞愣了一下,说去鸿发照相馆。售票员问他到底到哪个站。柳絮飞回过神来,慌张地说到春风路。

  车上没有座位了,他一手拿了那本历史书,一手吊在头顶上的铁扶手。他随车晃荡,思绪也晃荡起来。他在想那些照片现在会怎么样。他突然有种很强烈的好奇。

  到了春风路,他又走了一段路,才到“鸿发”照相馆的门口。他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那些镶在橱窗里的相板。他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李舒影在给一个客人照相。柳絮飞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子才进去。那个客人已经照好了,正站在柜台前交钱。李舒影看见柳絮飞进来,脸上露出笑容,说稍等片刻,就好就好。

  那个客人离开后,李舒影就热情地招呼他,问柳絮飞想拍什么照。柳絮飞心在猛力地跳着,他感到有点气喘,他说自己还没有想好。李舒影哦了声,说不要紧,问他做什么用的。柳絮飞的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李舒影有点为难了,问他要彩照,还是黑白照。柳絮飞说都可以。李舒影想了想,说年轻人,还是彩照好。又问要几寸的。

  柳絮飞被问得慌张起来。他有点结巴地说,他不是来照相的。李舒影问他,是否来取照片的。柳絮飞赶紧点头。李舒影舒了一口气,问他拿单据。柳絮飞一伸手,在裤袋里一掏,他好象醒了过来,说他忘记带了。李舒影看了一眼那放照片的柜子,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柳絮飞赶紧说,他下次来取吧。李舒影说,要是很急,他可以慢慢找找。柳絮飞慌张地说不用了。说过他就匆匆走出了照相馆的门口。

  柳絮飞快步走了一段路,才放慢了脚步。他想想自己的行为,突然觉得好笑,觉得不可思议。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多么的明亮和蔚蓝,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他想起了夏令营的时光,想去小梅沙的波动的海、白色的沙滩。那些浪漫的夜晚,一转眼就退到了天边。这样想的时候,柳絮飞感到自己的脚步有点飘忽,人也有点恍惚。他上了一辆回去的车,往学校方向晃荡过去。

  下了车,他进校门,经过那棵凤凰树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夜晚,他站在树下,和李湄说的那些话。他慢慢地走过去,一边回味那个夜晚的滋味。他走过去,却听见有人在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那边走过去。他走几步,停下,然后再走过去。

  走近了,他听出是李湄和何大草。

  柳絮飞马上想转身走,但好奇心让他止步。他放轻脚步,停在那里,背对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可以吗?何大草小声问道。李湄没有回答。你说话呀!何大草有点急了。为什么你们都说这样的话?李湄说话的语气很是困惑。不公开行吧?何大草好象做出了退让。李湄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想这事。何大草有点忧郁,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李湄说,那你还想这事。何大草顿时有点语塞。李湄说,不要谈这事了,好吗?何大草说,答应一声,难道真会那么难。李湄说她现时心里只想着高考。何大草还想说什么,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李湄缓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她说过就往教学楼走去。何大草呢,迟疑了一下,也跟在后面离开了。

  柳絮飞有点发傻。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他走到凤凰树下,又回味了一番刚才听到的对话。他将书丢在地下,然后走到单杠架下。他抬头望了一眼枝叶缝隙中的天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一跃,跳起来,双手抓住冰凉的铁杠,静静地停挂在上面。过了一会,他才一下一下地荡起来。后来,他用力地做起了引体向上。

  最后他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呼吸起来,甚至还咳嗽起来。他捡起书,往教学楼走去,到了楼下,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宿舍去了。到了201房间的门口,他放慢了脚步,他发现门是开着的,还传出两人的争吵声,何大草说是他赢了,江小鱼则说他做了手脚。

  两人都回转头,一见是柳絮飞进来,就喊他赶紧过去。何大草说三个人更刺激。江小鱼的手上拿了一叠照片。柳絮飞问他们在干吗。江小鱼将手上的照片洗了几遍,然后说,一起打牌啊。

  柳絮飞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将书丢在桌子上,说你们有病呀?何大草脸色阴郁,说试试运气嘛。柳絮飞说,你们也真无聊。江小鱼走过来,说不玩就说明你心里有鬼。柳絮飞说我心里能有什么鬼。江小鱼就问他,对李湄有没有意思。柳絮飞一时语塞,没想到他问这样的问题。他虚张声势地笑了一下,说这是两回事嘛。江小鱼用眼睛逼视着他,说是同一回事。柳絮飞爬上了上铺,说懒得理你们。何大草说,那我告诉李湄,你对她有意思。柳絮飞说,你可别胡说。江小鱼走过来,一手趴在床沿,一手晃动手中的照片,说问心无愧,就下来。

  柳絮飞心里有了一番的起伏,他在床上整理了一下东西,就喊了句,来就来。他不知道那一刻是受了什么的主宰,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攀下床,坐到了江小鱼的床上,开始和他们一起打牌。他没想到,江小鱼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就将那叠照片,做成了一副扑克牌。他在照片的后面,画上了扑克的模样,正面当然是那次夏令营的照片。有合照,有单人照,有李湄的,也有江小鱼的,还有柳絮飞和何大草的。

  他们一会打“拖拉机”。一会打“斗地主”,每当江小鱼赢的时候,他就高兴得将桌子拍得砰砰响,还喊了起来,说胜利一定是属于他的。而何大草则警告他,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前面说不定还有伏兵,杀将出来,最后的胜败还难说。江小鱼说他对此胸有成竹。他转头还问柳絮飞,想赌谁赢。柳絮飞低头翻看了一眼手上的牌,那是李湄坐在沙滩上的那张照片。他说有什么好赌的,打下去就知道结果了。江小鱼说,得设个截止时间来定输赢。何大草说,他们晚自习回来吧。

  他们谁也没想到,牌局打到最后,胜利者居然是柳絮飞。江小鱼顿时傻眼了,说不算数,一定是他做了手脚,说还要再来几局。对这个结果,柳絮飞无疑是暗暗高兴的,但他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出来。此时,宿舍走廊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柳絮飞将手中的牌交给江小鱼,说他们都回来了。他要去提水了。我都说了,路上有伏兵吧。何大草说话一下子变得酸溜溜起来。

  9/写封情信

  柳絮飞突然有了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给李湄写封信。

  那天是星期五。整个早上,柳絮飞都有点坐立不安。每当下课铃声响起,大家都各自扎堆说话,他就走出课室。他所在的文科班和李湄所在的理科班,正好在东西走廊两头是楼梯口。柳絮飞从课室出来,向另一头踱去,经过李湄他们课室的窗外,他扭头望了一眼。里面的人也在扎堆说笑,或跑到外面,趴在栏杆俯瞰楼下。他看见李湄低头在看书,脑后马尾上的蝴蝶结,很醒目地张开翅膀。他还看看见江小鱼也坐在座位上,拿眼朝李湄的方向瞟。柳絮飞赶紧将头扭回来,然后朝楼梯口走去,下楼朝厕所的方向走去。然后在上课铃声响起后,又气喘吁吁地跑上五楼的教室。

  柳絮飞也不明白,他的这个行为,为什么会持续一天。到了下午。到了这个星期五的下午,柳絮飞坐在课室里,目光已经是四散了,思绪也因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的缠绕,变得恍惚起来,在教室内外飘荡开去。连吕老师问他问题,他也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将“晤”字,解释成“不”的意思。他将“晤”字当成了粤语来解释。

  第三节课下课时,柳絮飞正朝走廊另一头踱去。何大草笑嘻嘻地走过来了,交给他 ,说转交情书一封。柳絮飞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他接过一看,是一封来自故乡梅镇的信。他拿在手上,边走边朝理科班课室望了一眼。李湄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他一边下楼梯,一边展读那封信。信是小学同学小黑写来的,他告诉柳絮飞,自己已经结婚,刚生了个小孩,是个男的。还让他代向江小鱼和李湄问好,说有时间就回去梅镇看看。

  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柳絮飞又坐回课室。他感到外面的阳光,热力消退得很缓慢,他感到身体闷热起来。他在走神的时候,又抽出那封信展读。他的思绪飘荡开去,收拢回来的时候,他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他想给李湄写封信。下午没课,他决定回一趟家。

  下课后,他是第一个回到宿舍。他拎了个塑料袋出门。他走得有点急,在走廊上遇见江小鱼也没打招呼。何大草问他怎么不拿饭盒,他也只是哦了声。他在一楼的楼梯间,遇见了李湄。她手上拿了本几何习题集,正上楼梯回宿舍。他下她上,在窄窄的楼梯间,他们的眼光上下对视了一下。他一愣,慌张点了个头,然后低头与她擦身而过,匆匆下楼了。李湄也低头匆匆上楼。

  柳絮飞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柳如实见他进门,感到有点意外,问他是否考完了。柳絮飞回答说还没考。他妈问他吃了没有。柳絮飞进房间去放袋子,他在里面应道,还没有。柳如实等他出来,就问他是否钱不够。柳絮飞说不是。柳如实说,那你回来干吗。柳絮飞支吾了一阵,后来才说,想和他商量填志愿的事。柳如实说,上次不是填H大了吗。柳絮飞没说话,他感到身上的汗冒了出来。他赶紧站到电风扇跟前,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吹。他妈见了就喊,这样吹怎么得了,要得病的。柳絮飞走远一点,用手指拉开粘在身上的衣服。

  柳如实坐在沙发上,摇着一把葵扇问他,是否志愿出了问题。柳絮飞已经镇定下来,他说,吕老师问他要不要更改。柳如实说,读经济挺好的嘛。柳絮飞没答话。柳如实又问了句,不是吗?柳絮飞赶紧答,是挺好的。他妈进厨房一趟,将饭菜端了进来。柳絮飞盛了半碗饭,夹了菜,慢慢地吃起来。他吃得心不在焉。柳如实突然问他,想什么。柳絮飞赶紧又扒了几口,含糊地说没想什么。

  过了一会,柳絮飞放下了碗筷。他妈问他怎么不吃了。他说饱了。他妈说,你才吃了半碗呢,还兑了茶水。柳絮飞说他路上吃了点饼干。他妈边收拾碗筷,边问他学校的伙食情况。

  柳如实严肃地问他,复习得怎么样。柳絮飞却答非所问,问了句,柳天祥呢?他妈说回B镇找同学玩去了。他听过就哦了声。看柳如实还在摇摇手中的葵扇,望着他等他的回答,赶紧说,还好。柳如实缓了缓语气,说读经济专业,以后出来不愁找工作。柳絮飞听他又要谈志愿这个问题,就后悔刚才提到这个话题。上次要填志愿,吕老师要他回去征求一下柳如实的意见。柳如实和他谈了自己的看法,转而谈到自己对会计职业的热爱,还谈了会计在日常工作中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做好会计的N条要素。柳絮飞耐着性子听了半个小时,才问他意见。柳如实说,报经济专业吧。

  柳如实从沙发上坐直身子,问柳絮飞,钱够吗?柳絮飞说,还够。说完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在房间转了几个圈子,才在书桌前坐下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夹了支笔,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笔,他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柳絮飞从口袋里拿出小黑的信,认真地看了一遍。他离开梅镇后,就很少与那里有联系了。看看皱巴巴的信纸,柳絮飞有点感慨,小黑和他同岁,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回家务农了,不久就和同学月娥结婚,现在还生了孩子。而柳絮飞呢,到现在还没有谈过恋爱。他用手拉直信纸,努力回忆小黑的音容笑貌。那久远的过去,现在想起来都已经模糊了,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视像模糊。柳絮飞无法想象,不到二十岁的小黑子和月娥,抱着孩子是怎样的情景。

  柳絮飞将信放回抽屉,对着书桌上的信纸发呆。后来他出来,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喝。里屋传来柳如实的鼻鼾声。他感到有点乏了,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倒在床上,抓起一把葵扇摇起来。窗外的工地上,响起了砰砰打桩的气锤声。他手中的葵扇,也渐渐在这种单调的声音中,掉在了床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絮飞听到了敲门声。他挣扎着睁开眼,发觉屋子里到处是黑暗。他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伸手拉亮电灯,然后打开门。他妈是来喊他吃饭。柳絮飞含糊地答应着,他感到身上都是汗水。他对刚才的梦已经记不清楚了。他走出房间,打了水洗过脸,才坐到客厅的饭桌前,端了碗筷吃起来。

  柳如实喝了点酒,脸就红起来。柳絮飞身上的汗又出来了。他走到风扇前,将风向调整了一下。志愿就不要改了。柳如实抬头看了他一眼。柳絮飞说,好的。其实这时候根本就无法再改什么志愿了。柳如实端起酒杯,想了想,说要有什么问题,就找吕老师商量。柳絮飞说好的。柳如实说,吕老师了解你们嘛。柳絮飞说好的。他吃了一碗,就搁下碗筷,说自己吃饱了。

  他喝了一杯水,说他去看书,就进了房间。他叉腰看了书桌上的信纸好一会,才坐下来。他脱去上衣,抓起笔,想了好一会,才在信纸上写上第一行字。他写下“李湄同学”后,想了想,又划去“同学”两个字。然后他在第二行写下“您好”。想提笔想写后面的话,又停住了。他将“您”改成了“你”。后来他又犹豫了一会,在“李湄”的后面,再添上“同学”两个字。看了看,他将“你”划去,改为“您”,想想这样才妥当了。

  他开始写了自己的理想。他说想做个经济学家。他说自己从她那里,学到了许多有用的知识。他还说,他打算继续向她学习,所以想和她做个朋友。是好朋友的那种。最后他说自己很希望,也很焦急等待她的回音。

  写好后,柳絮飞看了一遍,他感到眼角在跳,眼睛也在发热。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然后找出一个信封,放进去。他在信封上写上李湄所在的班级和李湄的名字。然后在信封的右下角,写上“内详”两个字。想了想,他又将这个信封撕了。在新的信封的右下角,他没写什么。

  柳絮飞有点激动,终于完成了。他躺在床上,又起身抓过信封,将那封信抽出来看。他觉得不满意了,就用手揉成一团。坐回椅子,另外拿了一张新信纸,重新写了起来。他在信的第一行,只写了两个字,“李湄”。将“您”又改为“你”。他觉得用这样的字眼,两人的关系就不显得生分。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想象李湄收到信的表情,还有她回信的方式。突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柳絮飞。他妈在门外喊他不要搞得太晚了。他赶紧应声说,就好就好。后来他想也该看看书了,就从塑料袋里翻出历史书。他翻了几页就开始走神了。他又抽出那封信,忐忑不安地看了起来。

  这一个夜晚,他都记不清了,有多少次,他起身拉亮电灯,翻出那封信来看。后来,他又小心地将一个木箱子打开,他翻出一个包得很严实的袋子,他解开绳子,将里面的一根长长的辫子拿出来,贴在脸上,嗅着那股气味,嗅着梅小爱的气味。

  他第二天起得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气还不热。他匆匆地刷好牙,洗过脸,又倒回房间里。他从抽屉里翻出那封信,贴上了一枚崭新的邮票。他正想出门,想想有点不妥,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想了一会。他将那枚新邮票揭下来,再拿出小黑子的来信,用剪刀将将那枚用过的邮票剪下来,然后拿了个杯子,将邮票浸在水里。过了一会,他将邮票揭下来,贴在灯泡上烘干。他小心地将干了的邮票贴在给李湄的信封上。他拿开看了一会,又丢在书桌上,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个圈子,从不同的角度审视那封信,终于满意地笑了。

  柳絮飞没吃早餐就回学校了。等他望见学校的大门口,他的脚步就有点迟疑了。他磨蹭了好一会,才走向学校大门口的传达室。他在那个信箱前站住了,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校园的操场那边,有人在打篮球。柳絮飞听到篮球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砰砰砰,和他的心跳相呼应。他的手伸向手上提的胶袋。他汗津津的手一摸到那封信,他又犹豫了。他思想斗争了一会,才掏出来。他四处张望了一圈,没有人注意这里。他赶紧掏出那封信,对准收信箱的口,很快地投了进去。

  柳絮飞飞快地缩回手,又迅速地朝后面望了一眼。此时树上的知了突然叫了起来。柳絮飞吓了一跳,然后才深呼吸一口气,快步地离开。走了一段路,他还几次回过身子,朝那个收信箱张望。

  10/另

  第二节课间休息,江小鱼出去转了一趟回来,一进课室门口就喊,李湄,有情书。大家都转过头来。江小鱼夸张地摇了摇手中的信。李湄拉下脸,走过去将信抢了过去。江小鱼又举起 ,转着身子喊,何大草呢?何大草从背后箍住他的脖子,骂了他一句,就将他手中的信给缴了。江小鱼挣脱后,费力地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他又举起 ,刚张嘴想喊,意识到什么,又塞回口袋。然后他又喊张三李四,让他们来拿信。末后他拿了 ,往文科班那头走。有一封是柳絮飞的。

  李湄将信拿在手上,坐回座位。她将那封信塞进牛仔裤的口袋,拿出一本数学课本,翻了起来。第三节是语文自习课,李湄伸手,翻了翻书桌的抽屉,说了句,怎么没带啊?然后就起身出了课室。江小鱼和何大草都朝她的背影望了一眼。

  李湄在回宿舍的路上,伸手插进口袋里,手指触到了那封信。她的心跳了起来,她感到呼吸急促起来。她最近特别心烦,过些日子就要高考了,她不断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信。这让她感到难堪,走在路上,坐在座位上,她被四处的目光包围。李湄边想边上楼,到了三楼的走廊,她差点被滑跌了一跤。天气热,大家为了凉快,刷牙洗脸后,就将水泼在走廊上,有的地方都生出了青苔。李湄用手捂住胸口,喘定气,然后才掏钥匙开门进去。

  李湄将门插上,才将口袋的信掏出来。她坐在书桌上,将手中的信反复审看,却一时无法猜出是谁写来的。以往她收到的信,信封上大多会写上“内详”两个字,又或者没有贴邮票,一看就知道是那类信。李湄站起来,走近窗口,将手中信举起来,对着光线看了一会,才转过身子,将信封撕开。她抽出里面的信纸看起来。这是一封折成鸽子形的信。李湄没想到是柳絮飞写的。她的呼吸紧了起来,肚子也有点疼。她突然有点想家了。

  李湄是傍晚回到家的。李舒影和童巧兰刚吃完晚饭,见她回来,都有点惊讶,她才刚回学校没几天,以为她漏了什么。童巧兰想给她弄饭菜,李湄却说自己吃过了。对于父亲的询问,李湄支吾以对,说有点不舒服。李舒影有点紧张,问要不要去医院。李湄说她吃点保济丸就好了。她妈童巧兰嘟囔了一句,说就要高考了呢。李湄将父亲递给她的药吃了,说没事了。李舒影又关切地问,还要什么就说好了。李湄想了想,就说她找几张照片。李舒影哦了声,说上次的底片还放老地方。李湄含糊地答了句什么,连她自己也没明白,就进房间去了。

  李湄将灯拉亮,又反手轻轻地将房门插上,才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她发了一会呆,拉开抽屉,翻了翻里面,然后又推回去。她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将信封展开,用手拉直,将折叠成鸽子形的信拉出来。

  李湄慢慢展开信纸,心咚咚地跳起来。柳絮飞怎么啦?他也说这类话。李湄双手托住下巴,和小圆镜子里的她对视了一会。后来她解开脑后的发夹,将头发披散下来,抓起书桌上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她一边梳,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她试着将它扎成两根粗黑的辫子。她眼睛一花,好象在镜子里,看到了当年的梅小爱,还有那两根漂亮的辫子。李湄用手一抹眼睛,她又看到自己出现在镜子里。真可惜,当年梅小爱没能到文工团。自己呢,也好久没去合唱团了。李湄将辫子扎好后,她又对住那封信发愁了。

  李湄将书桌上的信收好,然后去浴室洗澡。她脱光衣服,解下了乳罩,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突然想到自己跑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的。李湄这样想象着。她知道,每天都有许多人,在偷偷看着自己。想到这些,她有点心烦,就用力捏了捏大腿。她疼得跳起来。

  回到房间,李湄犹豫了好一会,才将信纸铺好。这时,童巧兰敲了敲房门。李湄问有什么事。童巧兰说和她说说事。李湄很不情愿地将门打开。童巧兰进来后,对房间环顾了一遍,问她,不热吗?李湄站在书桌前,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问她有什么事。

  童巧兰想和她谈照毕业照的事,希望李湄能拉些同学的生意。李湄等她说完,就说他们都照过了。童巧兰有点不高兴,说不是早和你说过的吗?李湄说,我们校长的小舅子也是开照相馆的。童巧兰说,是吗?她有点不相信。

  过了一会,李舒影进来了,他对童巧兰说,不要打扰李湄复习。童巧兰临出门,还叮嘱李湄,以后要多向同学做做广告,她可以给优惠价。

  李湄重新将门插上。然后在门后靠了一会,才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对书桌上的信纸,她还是感到为难。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她写了无数张信纸,又撕了无数张,手上的汗水将这些信纸粘在手上,弄得皱巴巴的。

  李湄有点心烦,她站起身,伸手去拢头发时,她听到了手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她开始感到焦虑。那叠原先还厚厚的信纸,正不断变薄,地上丢满了纸团。最后,她只写下了几个字:

  “不可以!现在正是我们学习的黄金时间,一切都要服从这个大局。谢谢你的信任。祝学习进步!”

  李湄拿起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审读,左看右看一轮后,虽然不满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她从抽屉里找出一个信封,将信纸折好塞进去,然后找了一枚邮票贴上。

  李湄如释重负般走出房门。童巧兰见她手中拎了个袋,就问她干吗。李湄说回去。童巧兰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说,回学校?李湄也望了眼挂钟,时间是晚上的11点了。李湄问了句,我爸呢?童巧兰说去照相馆拿点东西。李湄哦了声,说你们早点睡吧。童巧兰说,明天去也可以嘛。她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李湄刚进校门,发觉教学楼漆黑一片。她知道关灯时间到了。她经过门口的传达室前,快速地掏出那封信,投进了收发箱。她离开了一段路,还回头看了几次。她在来的路上,为这个简单动作,设想了无数次。没想到,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完成了。

  李湄回到宿舍楼,发觉同房都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放下手中的袋子,又借着外面的月光,摸到了塑料桶,然后到楼下提水。洗衣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四周显得静悄悄的。她听到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进桶里。过了一会,她听到楼上的201室传来了笑声。有人嬉笑说,发暗号吧。有人接口说,现在都几点了,有病啊?又有人喊,回家啦。

  李湄抬头望了一眼。走廊栏杆上,有人影闪了一下。她转回头,看白花花的水流进水桶。后来,她听到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之后绕下楼梯。过了一会,脚步声下到一楼,朝她移了过来。她扭头看的时候,吓了一跳。柳絮飞提了塑料桶走了过来。

  柳絮飞挽了个红色的水桶。他走过来,放在水龙头下接水。李湄的心跳急促起来,她有点尴尬,但又发觉无话。柳絮飞将水龙头拧了几下,说了句,出水太小了。李湄也只问了句,还没睡啊?李湄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柳絮飞赶紧说,有点热。然后他们就没话了,站在水桶前,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看着水哗哗地流出来,跌落在水桶里。水装了一半,柳絮飞突然问,你报医科啊。李湄愣了一下,等才反应过来,就说,他们的身体不好。柳絮飞问了句,谁啊?李湄说是她的爸妈。柳絮飞哦了声,就沉默了。

  李湄将水龙头关了,提了水桶离开。柳絮飞在后面小声喊了句,李湄。李湄停下脚步,在几米远的地方望着他。柳絮飞倒慌张起来,眼睛四处躲闪,后来他指着洗衣台上的一枚硬币,问了句,是你丢的吗?李湄松了一口气,她摇了摇头,说不是。柳絮飞好象也松了一口气,说,那,那就没事了。

  李湄回到寝室,将提回的水放好。然后开始脱下外衣,钻进了蚊帐里。她盯着蚊帐顶,猜想刚才柳絮飞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然,李湄听到楼下有人用木棍之类的东西,用力撞击地板。睡下铺的小林含糊着说,谁呀,在拆房啊?李湄转了个身子,说不知道。小林说,你回来了?李湄说是啊。楼下的人又撞击了几下,就静了下来。李湄隐约听到有人说,能听到吧?另一个人说,肯定听到啦。后来是一阵的笑声。

  11/最后的晚餐

  这天晚饭后,江小鱼一回到寝室,就有种莫名的烦躁,就问大家,出去走走吧?但寝室里没有人响应。柳絮飞说,太热了。其实,柳絮飞也觉得烦躁,也想去走走的,但又记挂着明天的考试。读了这么多年,成败都在此一役。江小鱼站在门口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何大草,也动没有动身的意思,就自己下楼去了。

  江小鱼在校园逛了一圈后,总觉得心里好象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他想了想,就往教学楼的方向逛回来。他上楼进了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李湄已经在教室了。江小鱼拿出数学书,胡乱地翻了几页,眼睛却在瞟李湄。

  教室里很安静,除了一两声咳嗽声,就是翻书和写字的声音。江小鱼感到困乏向他席卷过来。他打了个哈欠,抬头往前看一眼。他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双手撑住栏杆,突然大声地吼了起来。

  --------啊------啊--------啊-------

  江小鱼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回荡。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跑出教室想看个究竟。但什么也没看见,有人骂了声,神经病,又回教室看书去了。临考前的这段时间,高考的硝烟味越来越浓,开始呛人了。两个星期前,理科(2)班的刘晓洪,就是太紧张了,一下子就崩溃了,被送回家治疗了。刚才,大家以为又有一个接班人出来了。

  江小鱼喊完后,回教室再坐下。他的眼睛还不时瞟向李湄。她脑后的马尾不时也晃动一下。江小鱼有点触景生情起来,读初中那几年,他就坐在李湄的后面,经常将她的辫子绑在她椅背。江小鱼这样一想,不觉笑出声来。何大草笑笑,用手碰了碰他,小声问他,刚才捡了金子?江小鱼回过神来,也用肘子回敬了他一下。

  过了一会,李湄拿了书包,起身就离开了。江小鱼看她起身,也背了书包跟在后面。李湄走得蛮快的,江小鱼也在后面赶,但他没敢追上去,总保持在十米远的距离。后来,李湄径直上了三楼的寝室。江小鱼也跟了上去。在三楼的楼梯口,有个往下走的女生遇见他,哇哇地惊叫起来。江小鱼吓了一跳,意识到差点误闯女生的禁区。他就赶紧掉头往下走,到了二楼的走廊,才镇定下来。

  江小鱼意兴阑珊回到寝室。柳絮飞在晒衣服。过一会,何大草也回来了,他坐在江小鱼的床上,抱了吉他,一下一下地拨着琴弦。江小鱼将书包丢在床上,从书桌的抽屉翻出一盒蜂皇浆,拿一支吸了起来。柳絮飞晾好衣服进来,江小鱼问他,要不要来一支。柳絮飞说,上次喝过,流鼻血了。何大草抬起头,笑着说,虚不受补啊。江小鱼哦了声,又问柳絮飞,考不上怎么办。

  柳絮飞将水桶放进床底,然后爬上自己的床。他双手抱着头,望着天花板,想着江小鱼提的问题,也想着另一件事。前天,他收到了李湄的信。当时正是课间休息,他一拿到信,看见信封上的字,心就狂跳起来,他飞快地跑出教室,冲下楼,独自躲在操场的角落里,展开那张淡蓝色的信纸,逐字逐句地审读,寻找一切可能的信息。确切地说,是在寻找他想要的信息。但很不幸,没有他想要的信息。他捧着李湄的信,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一时他也说不清。但在上课铃声响起后,他又没事似地回到教室,照常地看书复习。只是后来,去食堂打晚饭的路上,一见李湄,他连点头打招呼,也变得有点犹疑不决。

  江小鱼见大家没吭声,就走到何大草跟前,说问你呢。何大草用手指扫了一下琴弦,抬头望他一眼,笑笑说,到大排挡卖唱去啊。江小鱼踢了他一脚说,我说正经的。何大草说,看天吧。江小鱼问他为什么要看天。柳絮飞在上面哼了声,替何大草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江小鱼说,这是屁话。何大草说,是真理,就像你追李湄一样啊。江小鱼一听,顿时没话,也盯着天花板想这个问题。何大草扫了扫琴弦,望了他一眼,嘿嘿笑,说看来他没机会叩三个响头了。江小鱼不服气地说,还没完呢。何大草望着他,哦了一声,说他等着呐。

  柳絮飞听着他俩斗嘴,心里有点烦。他坐起身子,翻身下床,然后往外走。江小鱼问他去干吗。柳絮飞说,去解放。何大草就笑,说,看人家的重视程度。这话让柳絮飞也笑起来。江小鱼说,我也没闲啊。何大草咧嘴哧了一声。

  柳絮飞下了楼,往操场的方向踱去。他不是很担心明天的考试,语文一向是他的强项。他担心的是数学。他走在空荡荡地路上,在蓝色的月光中移动着步伐,他不时抬头望天上的星星。在这空寂的夜晚,柳絮飞突然想起好多的事情,但像流星一样,总很快地划过脑际,留下一点似真似幻的痕迹。他走到那棵凤凰树下,又将自己挂在单杆上。他抬一下头,看见树顶上枝叶的缝隙,有隐约的星光和月光漏下来。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絮飞感到有点累了,正想下来。突然有人喊起来。你在干吗?柳絮飞睁开眼睛一看,江小鱼站在他跟前。柳絮飞吓了一跳,赶忙跳下来,说你在干吗。江小鱼说,你想干吗?柳絮飞说,练单杠啊。江小鱼笑了,说以为上吊呢。柳絮飞骂了一句,乌鸦嘴。江小鱼嘿嘿笑,说没想到关心人也要被人骂。柳絮飞问他干吗还不睡。江小鱼说,见他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有点担心。柳絮飞听了有点感动,说呆在寝室有点闷,就想走动走动。江小鱼哦了声。柳絮飞抬抬手腕,看一眼手表,说回去吧。

  江小鱼跟在他后面,半天没说一句话。走了一段路,柳絮飞就问他,你有事吧?江小鱼开始没话,后来突然咧嘴一笑,说看看你和谁约会啊。柳絮飞听了,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后来,江小鱼又问了句,你说李湄这人怎么样?柳絮飞想了想,说还好吧。江小鱼说,你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柳絮飞说,你问问她就知道了。江小鱼叹息一声,说我真搞不懂啊。柳絮飞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问过她吗?江小鱼叹了一口气,说她还不知道吗?

  柳絮飞一想也真是的,江小鱼想干吗,不单李湄知道,可能全年级的人都知道。每次年级开会,年级级长都点名或不点名地批评他,脑子里就想着那档子事,说要是将那股精神和干劲用在学习上,还担心什么高考。不过这些话,江小鱼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样我行我素。

  柳絮飞默默地想着这个问题。是呀,李湄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似乎比高考还难搞明白。高考是成是败,明天就可以揭晓了。但李湄心里想什么,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揭晓。柳絮飞的脚踢着一颗石子,他疼得哎呀喊了声。等他跳着脚走了几步,他还无端地想起了梅小爱。他在她面前,也曾经踢起过一个石头,也曾这样疼得弯下了腰。梅小爱还弯下腰,问过他,疼不疼呢。

  柳絮飞回到寝室,何大草他们正准备睡觉。见他俩回来,就笑着打趣说,安全啦安全啦。江小鱼说,还不是我手快。大家就哈哈笑起来,然后喊,都睡吧。柳絮飞看一眼手表,是11点钟了。他爬上床,又记起什么,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找出一颗安眠药,掰了四分之一,倒了水喝下,才爬上床去睡。但奇怪,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真切地听见窗外的虫子在鸣叫,青蛙在叫,远处还有人声和狗吠声。后来模糊中,他梦见了李湄来宿舍喊他,说要他教她做单杠引体向上,并一起去了那棵凤凰树下的单杠架子。

  柳絮飞亢奋地跳身子,向李湄做起示范动作。他感到身体热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下面开始膨胀起来,他变得很不好意思,老侧着身体对着李湄。李湄就站在他的正面看他做。这样让柳絮飞感到尴尬,他让李湄站到他的右手边。李湄不愿意,说要正面看着他做。柳絮飞跳下来,让李湄做。

  李湄跳起几次,都没有抓住单杠。柳絮飞走过去,双手扶着李湄的腰部,让她跳起来。李湄跳起来了,挂在单杠上,然后做起引体向上。过了一会,李湄喊累了,要下来。柳絮飞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扶住落地的李湄。李湄跳下来时,好像脚崴了,倒在了柳絮飞的身上。李湄与他的身体接触的瞬间,他下面爆发出的快感,呼啦一下就让他晕过去。

  半夜时分,柳絮飞起身上了一趟厕所,他带了一些纸去,小心地将短裤里的东西擦掉,然后才悄悄地走回来。他听到各床上的人,都咯吱咯吱地翻身。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有的人吃过早餐,就带上书,上教室门口等了。柳絮飞没去,他回到宿舍,拿出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还有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还有两张白纸。然后他翻了几页书,就看着窗外发呆了。

  直到还差十分钟就要开考了,他才带着文具离开宿舍,往考场方向赶去。他虽然有点紧张,但好像更多是有点茫然。他在考场门口,看见正走进另一个教室的李湄。他看了一眼,就走进自己的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接下来的便是做题,交试卷,吃饭,再复习,再考试。在柳絮飞的记忆里,接下来的那几天,他都是这样过的。

  12/没有赢家

  这天早上,柳絮飞惊醒后,摸了手表看,才6点钟。他挣大眼睛,看着贴上报纸的窗户,慢慢地亮起来。他已经有几天是这样了,老做噩梦。他没考上,只差了一分没能上线。而刚才李湄也找上门来,给了他一记耳光,牙齿都打得掉在地上了,说就是因为他的那封信,害得她也没考上。柳絮飞这时猛地一摸嘴角,发现是湿的,他看了一下手背,没有红色的液体。他放心了,又用手摸了摸枕头,枕巾是湿的。他转过脸嗅了嗅,一股酸腐的味道。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做梦时流了口水。

  柳絮飞听到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妈在外面喊他起来吃早餐。他感到有点心烦。高考结束后,他回到家里已经有些许日子了,自己的中学生活,恍惚也成了遥远的事情。而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睡睡懒觉,但每天一早,他妈就喊他起来吃早餐。他在家里呆了几天,整天无所事事,除了记挂着是否能被录取外,真不知道干吗好,心情十分郁闷,只有睡着了,他才觉得日子过的塌实。但事实上,连这个简单的要求,他也无法得到满足。他妈老说,睡那么多干吗?每天早上不到8点钟,就喊他起床。是呀,睡那么多干吗?柳絮飞也回答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整个暑假,就只有睡觉,才是最不用费心的。但这几天,好象连睡觉也不安稳了。

  柳絮飞懒洋洋地起来,慢吞吞地刷牙、洗脸。然后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妈喊他,吃早餐啊。柳絮飞就吃早餐。吃完,又坐在沙发上发呆。后来,他看见柳如实也起来了,拿出帐册,放到桌子上准备工作。

  柳絮飞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转来转去,抓了几本书,都没法看下去,心情越发烦躁起来。他倒在床上,又感到身体热起来。坐起身子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

  你们干吗呀?柳絮飞喊起来。江小鱼、何大草站在门外,脸红气喘,浑身是汗水。江小鱼说,来找你玩啊。何大草哈哈笑,说没想到吧?刚才还打赌你没起床呢。柳絮飞说,这么早就起来了?江小鱼哎地叹息了一声,说我妈烦死了。何大草说,总喊我起来吃早餐。柳絮飞说他也一样。他又问,你们干吗?何大草说来喊他去玩。柳絮飞问怎么玩。江小鱼说,骑单车。柳絮飞问去哪里。去小梅沙吧。何大草回答他。柳絮飞说,好,好啊。他想想,说,还有人吗?江小鱼说,那就再喊一个吧。柳絮飞问还喊谁呢。何大草抓着头发,说喊谁呢?江小鱼说,就李湄吧。柳絮飞说,好啊好啊。

  柳絮飞给他妈留了张纸条,就到楼下的单车篷取车子。他们三个人骑着车子上路。柳絮飞突然觉得,自己多傻啊,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出去散心呢?他们骑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李湄家的那栋楼下。江小鱼用脚尖支着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通讯录。柳絮飞问他干吗。江小鱼说,查查地址对不对。何大草就笑了,说还追人呢。江小鱼没搭理他,认真看了,然后说没错,5栋1单元502室。柳絮飞说,那,你上去吧?江小鱼犹豫了,说怕自己喊不动她。何大草按了按单车铃,说难怪呢。柳絮飞问他什么意思。何大草说,难怪不成功啊。江小鱼说,不成功?何大草说,追不上人家啊。江小鱼求援似地说,一起上去吧?

  三人上了五楼,站在李湄家门口,对于由谁来敲门,大家互相推让了一会。江小鱼敲门后,站在那里,手不停地搓着衣服的下摆。过了好一会,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又敲了一会,还是没人出来。江小鱼松了一口气,说没人啊。柳絮飞想了想,说会不会在照相馆呢?何大草说,上那去找找。于是大家下了楼,骑了车子就奔鸿发照相馆去。

  到了鸿发照相馆的门口,柳絮飞没有进去。他说去附近的杂货铺买点饮料。江小鱼去和何大草进去了。柳絮飞站在不远处,买了四盒菊花茶饮料,然后站在那里张望。

  过了一会,他们出来了,身后没有李湄的身影。柳絮飞松了一口气似的,推车子过去,问李湄呢?江小鱼说,不在家。何大草说,他爸说回老家了。柳絮飞哦了声,说是这样啊。他说他有个建议。江小鱼叫他快说。柳絮飞说,我们照个合影吧。何大草说好啊。他们就转进去,说明来意。李舒影高兴地说,应该啊,同学嘛。他说可以给个折头。

  李舒影在摆弄着灯光和布景。他的头发开始有稀疏的迹象了,有一半是白色的了,额头上的皱纹,开始四散流动,白净的脸上,也点缀一些褐斑,手脚也不如前利索了。

  柳絮飞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外面,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他叹了一口气,说,都这么多年了。李舒影听了,抬起头看他一眼,问了句,你们三年了吧?柳絮飞说,是啊。江小鱼却笑了起来,嘴快地说,李叔,你不认识我?我是小鱼啊。又指了指旁边,说这是柳絮飞呀。李舒影站在照相机前,想了好一会,才惊讶地说,哎呀,难怪我觉得脸熟呢。何大草就笑了,说男大十八变嘛。

  李舒影有点亢奋,脸色开始发红,他拉开冰箱,拿了三罐饮料给他们,然后热情地拉起家常,还问起江大同和柳如实的情况。还让带话,让他们有空来玩。后来,墙上的挂钟敲响了,李舒影才注意到,何大草也在频频看表,他知道耽搁了不少时间,于是赶紧收住话题,重新摆弄好机器,给三人照好了相片。李舒影边开票边说,他只收成本费。

  离开照相馆,他们再次上路。江小鱼骑了一段路,扭头说,可惜啊。何大草问他可惜什么。江小鱼说,连个聚会也没搞就散了。本来大家都说好,考完后,搞个聚会什么的,但一考完,大家突然没了心情,收拾一番后就各散东西了。江小鱼说,吃个饭也好啊。柳絮飞说,吃过了。江小鱼有点吃惊,问了句,什么时候吃的,我怎么不知道。柳絮飞猛踏了几下车子,说,高考嘛,就是最后的晚餐。何大草大声喊,挺有哲学味嘛。

  他们蹬了半天,上坡下坡,累得气喘吁吁,满身臭汗,下午快6点钟,才到小梅沙。一见到沙滩,他们都将车子丢了。江小鱼四脚朝天地倒在沙滩上,说累死了。何大草也倒了下去。柳絮飞用手搭了个凉蓬,朝不远处的海望了望,反射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他刚想说锁了车子去游泳。江小鱼和何大草哇哇喊着跳起来。柳絮飞吓了一跳,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用手拍打身上的沙子,大声喊,烫死了。柳絮飞哈哈笑,说再不起来,就成熟香肠了。

  他们锁上车子,到海边的浴室换上游泳裤,然后呼啦啦地跳进水里。游了一会,柳絮飞就张开四肢,漂在水面上。江小鱼游过来,用手托了托他的头。柳絮飞侧脸一笑,没有动。江小鱼就像上次救李湄那样,将柳絮飞拉着走。柳絮飞身体一紧,用手压了压水,一愣过后,就很享受地随江小鱼漂起来。江小鱼将柳絮飞拉到岸边。何大草看见了,连忙赶过来,问是否抽筋了。江小鱼和柳絮飞相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何大草愣住了,后来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三人弯下腰,有手舀了水,玩起了泼水游戏,一直到筋疲力尽。

  晚上,他们就住在海边。三人都没睡,就坐在沙滩上聊天,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还看远近的飘忽的渔火。心绪是如潮起伏。

  江小鱼唉地叹了一声,往后倒卧在沙滩上。问他为什么叹气。江小鱼说,上次来这里,好象我们都没这样聊天。何大草说,我们,有啊。江小鱼赶紧说,不包括和女同学啊。何大草就笑他心怀鬼胎。江小鱼突然转过头,哎呀地喊了起来。何大草问他又干吗了。江小鱼说,没问李湄什么时候回来。柳絮飞望了望天空,说是呀是呀。何大草呀地往后一躺,说回来又能怎么样?

  大家有一阵子没话。远处烧烤的火已经暗了下去,火堆四周的人声低了下去。远处的狗吠声倒大了起来。巡逻的人将手电光,在夜幕上划来划去,还喊,注意安全啊。

  过了一会,江小鱼问了句,你们知道我考完试,最想做什么。柳絮飞摇头。何大草打趣说,做新郎哥。江小鱼一本正经地说,请她吃饭啊。请谁?柳絮飞问了句。何大草说,明知故问。他在黑暗中突然哈哈地笑出声,说,还是我赢了。江小鱼问他赢了什么。何大草说,没叩头啊。柳絮飞没马上反应过来,不解地望了他一样。何大草解释说,他和江小鱼打过赌,说他追不到李湄。柳絮飞这才恍然大悟。江小鱼沉默了一阵,说还没完呢,没定时间表嘛。两个人就为这个问题争吵不休。期间何大草还做狗吠,汪汪地吠了几声。

  柳絮飞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然后又走出去,再走回来。等他坐下来后,江小鱼和何大草的争吵还没结束。柳絮飞看着移动的月亮,也看着移动明灭的渔火,突然想起了那个在梅镇垂钓的月夜。他耳边的声音,好象突然消失了,一种遥远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回响起来,就像潮水拍岸的声音。他的呼吸声也起伏起来,嘴角泛起一丝醉意。

  13/青蛙

  李湄到了大学,据说话比高中多了。这些变化柳絮飞不知道,他只记得毕业后,大家说起她,还会提到那句她骂过江小鱼的话-------别像狗一样跟着她。江小鱼也的确没再像以前一样,总跟着她。江小鱼没考上,被父亲送去了澳洲。他偶尔来信说,他只有对着浩淼的太平洋狂吠几声。柳絮飞读着他的信,有时竟然无端地笑出声。他和何大草写信的时候,也拿江小鱼的话来开玩笑,问何大草,现在对着哪个女生吠。何大草不和李湄一个系。他读电子,她读数学。据何大草说,他有了自己的天空,也没再像以往那样,对着某人狂吠了。

  柳絮飞读到这样的字眼,好像有点放心了。不过他有点奇怪,何大草怎么不吠了呢?他们在一个大学啊。李湄就没对柳絮飞说过,别像狗一样跟着我。他也的确没像狗一样跟着她。他和李湄是隔山隔水的。他再次见到李湄,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年了。大学放暑假,他从H城回来,去深大看她。这几年,他和李湄,也没见过面,只是偶尔有信笺往来。李湄谈论的话题,总与关学习有关。而对这样的话题,柳絮飞有点厌倦。此时,柳絮飞缺少的,不是学习,而是爱情。在大学的这几年,柳絮飞有过几次似是而非的恋爱,但都无疾而终,只在情感的深处,留下深浅不一的斑痕。在这个过程中,李湄的身影,总在他的眼前身后,晃来晃去。

  李湄开门,一见是他,竟然变得局促起来。当时是晚饭时间,她愣了几秒,才问柳絮飞,吃了没?柳絮飞说,有点饿。李湄出去,给他打了一份饭,她说自己吃过了。柳絮飞吃的有点心不在焉。李湄坐在床边,看他吃,脚尖却在划地。柳絮飞心跳有点快,吃起来有点困难,吃了三分之一,就没了胃口。他有点为难地看着剩下的饭菜。李湄说,丢了吧。柳絮飞问,丢了?李湄说,丢了。柳絮飞就笑一下,忙将饭菜倒到垃圾桶。

  然后,李湄坐在床边,柳絮飞坐在椅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柳絮飞问,你们还一起玩吗?李湄问,和谁?柳絮飞笑了一下,说,何大草啊。李湄摇摇头,说他们不同系。柳絮飞哦了声。他们沉默的那一阵,李湄的同房进来,在找什么。柳絮飞蠕动了身子,用手摸了摸衣领的扣子。李湄说,外面凉爽点。柳絮飞说,那,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校园的小道慢慢走。柳絮飞突然问了句,有江小鱼的消息吗?李湄扭头对他一笑,说你们是好朋友啊。柳絮飞说,有信来。李湄沉默了一下,问还好吧?柳絮飞说,好,他也问你好。李湄愣一愣,说,谢谢。柳絮飞问她,还好吧?李湄哦了声,问他,你说什么?柳絮飞说,学 湄说,想考研究生。柳絮飞听了没出声,默默的朝前走。

  李湄问,见到何大草?柳絮飞说,还没。李湄转头看了他一眼。柳絮飞说,晚上我睡他那。李湄问了句,他没回去?柳絮飞说,他想赚点旅游的路费。何大草在信上跟他说了,他暑假不回去,要勤工俭学,然后去四川旅游。李湄问,你也想去吗?柳絮飞却答非所问,有打算去旅游吗?李湄摇头,说她得看书。柳絮飞抬头望望天空,有种失落从天而降。

  李湄说,你找过我?柳絮飞没反应过来,也就不知道从何回答。李湄没头没脑说了句,那棵柳树没了。柳絮飞赶紧问,那棵?什么柳树?李湄说起了自己的回梅镇的趣闻。她说主要是要看看外婆,她都八十了,身体还健实,还能自己做饭。柳絮飞想想,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这时他知道她说的那棵柳树,就是梅镇月光坪码头边上的老柳树。他在树下,无数次看过梅小爱在码头洗衣服。而那张三人照的合影,还是何大草去拿的。究竟什么原因,他或江小鱼都没去拿,柳絮飞已经记不清楚。

  柳絮飞想起了一件旧事。他就问,你,爸、妈?李湄说闲在家里。柳絮飞吃了一惊,说,请人打理了?李湄说照相馆盘给人了。她笑了笑,以后照相,没法给你打折了。柳絮飞叹了一声,说,旧东西呢?李湄说,清理了。柳絮飞问,没漏什么吧?李湄奇怪他怎么这样问。她说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柳絮飞不好再问下去。他这样问起,也只是一时想起自己的照片没去取。不过他照那张照片,本来就没打算取,就想留在那间照相馆的。

  他们往回走的路上,有一段路,李湄是走在柳絮飞的稍前面。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丰腴的身体随她的步伐晃动起来,身上散发出浴后香皂的芬芳,让柳絮飞有点冲动。

  柳絮飞费了好大力,装做不在意地问了句,有朋友了吧?李湄的步子打住了一秒钟,与他拉下了半个身位,等明白过来,她说没考虑过呢。柳絮飞笑了一下,说还是老有人跟踪你吧?李湄说,谁说的?柳絮飞说,何大草呀。李湄叹了叹气,说这事她好烦心。柳絮飞说,算好事啊。李湄苦笑地摇头,说你不懂。柳絮飞吃惊地看她一眼,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是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可能是对读书有点厌恶了,所以脑子里老在想读书之外的事情。

  柳絮飞对着李湄笑了一下,没说话。李湄问他笑什么。柳絮飞说,我发觉你特别爱学 湄挺遗憾地说,可惜没考上医科大。柳絮飞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只好低头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他发觉竟然绕到了李湄的宿舍楼下了。柳絮飞站在楼下,有点不知所措。李湄说了句,何大草应该回来了。柳絮飞顿了下,说那,那他就过去了。李湄问,知道怎么走吧?柳絮飞犹豫了一下,说,不认识我问人吧。李湄说,有空找我。

  柳絮飞茫然地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柳絮飞走了一段路,还真有点迷路的感觉,一连问了几个学生,才找到何大草的宿舍。他人还没回来,据说还在图书馆当班。柳絮飞在走廊上荡来荡去,不时有衣裙飘飘的女生从身边走过,令他想入非非。

  何大草是11点钟回来的。见柳絮飞站在走廊上游荡,就问他干吗不进去。他的同房已经回家了。柳絮飞说刚才找人去了。何大草脸上堆上坏笑,说找她去了吧?柳絮飞听了这话,竟然不好意思起来。

  何大草进浴室后,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他赤着身子,坐在床边,问柳絮飞打算住几天。柳絮飞说,我还没回去呢。何大草哈哈大笑,说是这样啊。柳絮飞问他,你呢?何大草倒了杯水,喝了一口,问他进展如何。柳絮飞啊了声。何大草笑了,让他别装糊涂。

  柳絮飞走到床头,拿过搭在床头的拉力器,呼呼地拉了几下,喘着气说,你们还同校啊。何大草说,太累人了。柳絮飞明白过来,说,这么现实啊?何大草说他不想以江小鱼为榜样。柳絮飞想到江小鱼,也有一番感慨,但却说不上什么。连李湄也说了,他不懂嘛。

  柳絮飞身上一冒汗,就丢下拉力器喘气。何大草问,见过吕老师吗?柳絮飞说,还没呢。又问了句,你呢?何大草说,没去,听说他正和老婆闹呢。柳絮飞听了,突然想起上次他去拜会的情景。当时吕老师在,师母也在,抱了一只波斯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吕老师显得心不在焉,话题总围绕在柳絮飞带去的那一瓶桂花酒上。吕老师和他哼哼哈哈说了一通话后,就让他坐坐,自己竟然去打篮球。柳絮飞当时觉得奇怪,但想到吕老师有独自打篮球的习惯,也就没多想。柳絮飞说,我觉得他们很般配啊。何大草说,房门一关,谁知道呢。他强调这也是传闻。

  何大草穿上圆领衫,拉柳絮飞去吃夜宵。他们去了一家叫“老地方”的大排挡。何大草叫了两瓶啤酒,一碟炒田螺,一碟花生米。柳絮飞问了句,那鬼地方有田螺吗?何大草说问他说的是哪里。柳絮飞说,澳洲啊。何大草摇头感叹说,痛苦啊,他这样嘴馋。柳絮飞说江小鱼在信中提到,澳洲都吃海鲜,他说还是想念田螺的香味。何大草说,他不会也卖唱吗?柳絮飞一听笑了,说他爸还是有点钱的。何大草问,他干吗的?柳絮飞回答说是搞汽车配件的。何大草说,这小子一直就说有辆车。柳絮飞说,他会的。何大草说,他的性格适合做生意。柳絮飞说,是吗?何大草说,不信你看吧。

  他们聊到凌晨2点,还加了两碟田螺。何大草用筷子敲敲碟子,开玩笑说,这算替江小鱼叫的了。何大草离开的时候,走路也摇晃了。但他酒量还可以,往回走的时候,居然还能找到自己的住处。柳絮飞将他安顿好,将衣服扒下,进去浴室洗了一次。出来一看,何大草已经睡着了。

  柳絮飞走出走廊,趴在栏杆上,看远近亮着的灯。他听到远处有青蛙和虫子叫起来。他在走廊站了好一会,看见一对晚归的情侣,走到宿舍楼下了,在拥抱接吻,然后女的不肯离开,男生又把女生送回去,不久女的又送男的回来了。这样一来一回,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送谁了。柳絮飞发呆地看着这场景。

  天快亮的时候,柳絮飞感到疲乏拿住了他的眼皮。他从H城坐火车回深圳,没回家就径直拐到深大。他躺到空置的床上,一下就睡过去了。在黑暗中,他听见吕老师给大家念一篇课文,题目叫《青蛙王子》。他还听见教室边的池塘,有青蛙在大声叫喊,青蛙变王子!青蛙变王子!

  14/循环

  柳絮飞遇见她,是在火车站。当时他正等车,准备回家。她正面朝他走来,手上提了个旅行包。柳絮飞拼命眨眼。真的是她啊。是梅小爱。她望向他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走在她前头的小孩大声喊,妈妈,快点,车要开了。她走了几步,又打住脚步,迟疑地回头望了一眼,才又跟上那奔跑的小孩。

  柳絮飞是呆了。他坐的车子开动了,思绪还留在原地。他在想一个问题。刚才那个是否真的是她?开口叫她什么?小爱姐,还是梅老师?一路上,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纠缠,一直到家里。

  他妈见他回来,十分开心,问过他饿不饿之后,就去厨房准备饭菜。他一言不发地打开他的房间。他扫了一眼,书桌上是一尘不染,他假期回来打开看了一半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摊开在第103页。他所有东西都照原样摆放。他将门栓拉上,然后打开那个锁着的木箱子,又拿出那根黑亮的发辫,轻轻地抚摩。他放在唇边,又嗅到了那股往日的气味。他躺上床,闭上眼睛回味了许久,直到他妈敲门喊他吃午饭。

  柳絮飞问,他们呢?他妈说,你爸去市里了。你弟你妹两个就回老家玩去了。柳絮飞啊了声,心不在焉地把饭吃完。

  整个暑假,柳絮飞都心烦意乱。他有许多问题都无法找到答案。梅小爱去干吗?带儿子去旅游?李湄如何摆脱跟踪的人?他躲藏在房间里,想象出无数种可能,和无数种答案。他有时嘲笑自己,这是左手和右手下棋。

  柳如实见他整天闷在房间里,担心他闷出病来,便含蓄对他说,读书千卷,要行万里路。柳絮飞听了这话,有几天没反应。一个星期后,他向柳如实要了七百元,他说想到九寨沟玩。柳如实将钱给他时,倒是松了一口气。

  柳絮飞去找何大草。但他和同学去了九寨沟。柳絮飞问是什么时候走的。何大草他妈说,是昨天走的。柳絮飞彷徨了几天,后来竟然决定回一趟梅镇。在去的路上,他想象着梅镇的容貌变迁。没想到,等车子到了,他还不相信,这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梅镇。他依着模糊的印象,一路打听,才找到小黑家。小黑是高兴啊,忙喊月娥准备饭菜。几个小孩也围了他,羞羞地喊他,叔叔。

  那个夜晚,仍留在镇上的同学,知道他回来的,都过来喝了几杯,月娥不断进出厨房,给他们弄酒菜。大家喝着酒,聊起以前的趣事,还问江小鱼和李湄现在怎么样。小黑的儿子过来讨酒喝,被小黑用筷子敲了脑门。

  小黑感慨地说,看看,我都快做爷爷了。大家就轰地大笑起来。小黑又问柳絮飞,有没有女朋友。柳絮飞有点不好意思地摇头。小黑就感叹说,你们怎么搞的啊。后来有人又问,李湄有没有男朋友。柳絮飞说不知道。小黑就说,你们搞搞不就行了。柳絮飞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说喝酒喝酒。大家也喊,喝酒喝酒。

  后来,小黑有点喝高了,眯了眼突然说,忘了告诉你,前一段时间,梅老师也回来过,也请她吃过饭。柳絮飞端了酒杯,有一阵子没话。等到喝到酣处,他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夜晚临睡,小黑问他住几天。此时,柳絮飞望着屋檐下的燕巢出神。他想了想,说明天就走。小黑有点惊讶,说难得回来啊。柳絮飞说,有点事。小黑点点头,说,是这样啊。

  柳絮飞第二天起得早,脑袋有点疼。他拐道回到了H城。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他打发着剩下的大学时光。新学期开始后,他照例还给李湄写信,但不坚决。李湄回信呢,他就继续。不回信呢,他就停了。等李湄来信问他,现在在干吗?柳絮飞才说,现在实习,写论文。诸如此类的话。

  整个大学时期,柳絮飞最缺的,就是爱情课。他是到快毕业的那个月里,才得到一次补课的机会。他接到一封让他吃惊的信。信是李湄写的。李湄没有问他,还爱不爱她,而是问他,还要不要她。此时李湄已经毕业工作一年了。对这样的话,柳絮飞有点手足无措,终日有种眩晕的感觉。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得如此混乱,当然他是喜欢这样的结局的。他当然回了信,说他要她,一直就想要她。这样大胆的话,柳絮飞一直想说,但没法说出口来。这样好了,李湄倒说了。他们的信鸽,就这样飞来飞去,遮蔽了他们的天空。

  柳絮飞一拿到毕业证书,就匆匆回到深圳。李湄见到他,就紧紧地拽住他的手,像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一样。柳絮飞呢,也紧紧地拽住她的手。每当他有时间,他经常坐车,从他城市东端的住处,穿过市中心,来到李湄的住处。柳絮飞的手不老实,总在李湄的身上游走。许多年后,当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后,他才发觉,自己和李湄,其实连接吻都不会,自然,他和她没有逾越最后一道防线。日后柳絮飞回想起这些,就生出许多的遗憾。可当时,那段日子,就在缠绵悱恻中一节一节地消逝。

  直到有一天,李湄突然对他说,她要结婚了。柳絮飞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他说不清当时,自己是高兴还是慌张,因为他还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柳絮飞没法马上就此作出回答。过了些日子,李湄却又告诉他,她是和另一个人结婚,他们在大学就好了。柳絮飞听了,呆在那里,直到李湄要离开,他才发觉自己嘴笨,无法找到合适的话。

  李湄后来见过他一次。那是一个夜晚,李湄来到他的临时住处,也就是单位的招待所。她浴后的体香刺激了他。柳絮飞觉得说话是多余的,他用力抱住她,滚到床上去。李湄用力反抗,她说她就要结婚了。柳絮飞说我要你,就和我结吧。他们两个人都弄得气喘吁吁的。

  最后,李湄从柳絮飞的手中滑脱了,就像江小鱼说的,她像鱼一样滑溜。她整理一下头发,就和他说再见。柳絮飞本来想追上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迈不动脚步。他听倒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里迂回曲折地往下漂移,后来渐渐落到地面。柳絮飞走到栏杆前,俯看她走出楼梯口,往大门外走。最后,她的那头黑发,融进黑色的夜幕里。

  柳絮飞走回宿舍房间,突然变得十分虚弱,他一下子瘫倒在床上,脑子一片混乱。整个晚上,许多往事的电影场景,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影像一幅一幅闪过,勾起他百感交集的回忆。他学过地理,知道昼与夜交替的原理,但他对这场爱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又突然消失呢,他无法找出答案。

  恍惚中,柳絮飞意识到,深圳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城市。他只是刚从H城市迁居过来的新移民。深圳对于他,仍然是陌生的。之后的一段日子,是失神慌张的日子。但生活本身就像河流一样,纵使有弯曲笔直的流程,但总是流向前方的。

  时间在慢慢过去,日子在重复着各种的欣喜和哀伤。李湄在这座城市消失了。柳絮飞没有了她的一点消息。何大草来找过他玩,还是去夜晚的排挡,喝啤酒,吃田螺。但他也没有李湄的消息。这时他也不再关心这些消息了。还笑了说,江小鱼回来会怎么说呢?每当这时,柳絮飞当然就会避开类似的话题。

  后来,柳絮飞的生活里,慢慢填满了各种的烦恼和琐事。那些旧伤痛,渐渐被挤到了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他也渐渐恢复了心力,又开始用充满好奇的眼光,第二次打量这座新城市。这座他的爱情生长和寂灭的城市,正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生长。

   2003.6.-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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