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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

抖音号哥2年前 (2021-12-08)抖音帐号交易188

    (一)

    那年夏季异常干燥,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都带着炙熟味道,凝重挤压着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叶子垂着凤目楞楞盯着地上,硬实土地到处纵横皲裂,连成个硕大网节,将沈四心网得牢牢的。

    故乡每年夏末秋初就是虫季,喜欢莫过于孩子,没日没夜出没高粱地,胡乱翻动草堆石块,不时有蛐蛐受惊跳出,孩子们翘高屁股爬滚泥地里,赶最前面的纵身前扑,小心将手掌蜷成座五指山丘,蛐蛐在下面扑腾,有时候急了对着人手还会啮咬一口,有稀微痛感,小孩们夸张大叫,等蛐蛐平静了,小心用手指抠住地皮,连枯草泥土一把拢进空心拳里,顺手指罅隙向里睨,一声高叫,铁定是抓住二尾,碰上三尾松开拳头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孩子们拿上瓦罐,里面有新捉的蛐蛐,围成一团角斗,每天产生个大王,获胜者是被羡慕的对象。

    这季节也冒出些个捕蛐蛐的大人,日夜泡高粱地,夜里燃点油灯或者蜡烛,手持蔑编捕虫罩,忍着蚊群追咬,捕虫是这些人的生计。故乡将捕虫者分两类,多数人白天捕虫,一寸一寸挖掘土地,卖的是力气活,不管大小雌雄只是蛐蛐一律拿下,玩虫人称呼这样捕虫的为撬子手。白马县的沈四是周边县城有名撬子手,有年虫季他一白天捕捉六百条胚子虫,同道叫他白马捕快。

    沈四这类撬子手光白马县就上百号,每天睡足赶个大早,天放亮出门,择虫鸣集中所在,窝等天亮,放光后即下田,开始一天忙活。傍晚前他们手提大堆新鲜芦苇管,灌着当天收获,结伴去翠屏镇虫市,赶到那里,老远听到人声鼎沸,云集各地虫贩,贩子们悠闲晃荡在卖虫者周围,不时停下脚步,弯腰从堆成小山的芦管里随意倒几个验验大小,遇上合意的,交易按芦苇管计数,一文钱十管,统收打闷包。

    翠屏镇这类虫市虽则热闹,但没收虫行家涉足,有好货色当去鲁家大院,鲁家大院名为大院,实则是个大空砰, 能上这卖虫的,都算捕虫道里好手,俗称守更的。这些人是子夜下田,也不急就四处晃荡,听见虫叫或弹琴声,马上辨清是大小青黄,一般蛐蛐不屑下手,但只要起虫,出土必然足码大家伙。

    好虫都现在鲁家大院,去年黄村的黄九郎四斟八点一条乌背青麻头,被北平虫家二百大洋收购了,二百大洋,白花花的袁大头,沉甸甸晃人眼花,一头好耕牛也就这价码,做梦沈四都想有头牛,村西白老头家三丫头聘金就这价,没头键子牛来换,谁都别想动他闺女。

    沈四守侯一周,这片田藏在半山坳,是片野高粱田,无人梳理,几株又短又矮野高梁稀稀拉拉杂乱歪着。沈四去年在这起过虫,虫势旺,出土近三百条,全二斟八九以上大家伙,虫色又正,刚上翠屏虫市,马上被俩济南虫贩瞅上,没费周折,粗验了二三条,被提溜干净。

    今年九月初才来这片田,这里地势背阳,抓虫谚语有道:向阳伏,背阳秋。背阳地虫出土晚,底板干,是出将军的料子。

    异常安静,老大片地,没声虫鸣。四处看看,地还平整,没被人抢先光顾迹象,翻翻脚下土苛,几只肥大三尾惊惶蹦出,四处乱窜。沈四猛想及幼年听老辈闲扯提及,百秋一遇虫王现世,周围三里所有二尾闻风而避,莫非撞上虫王现真身,沈四心被抽了一下,钻髓的慌张。

    守到第三天,候到第一声鸣叫,之前沈四几乎放弃。那是白露前三日,捕虫行话云“白露三朝出将军”,三秋将才出土往往就在这三天。子夜刚过,等得麻木的沈四突然听到不远飘传来声鸣叫,不算响亮,但透着沉稳有力。最初沈四以为是妄觉,这几天风声鹤唳都会被误作蛐蛐叫,半时辰后又是一声验证了事实,沈四一激灵,身体里的气快速被抽走,象个漏气皮球,人立时便虚脱了。

    它叫得极少,还短促得紧,一两声后曳然而顿,似乎察觉周边有人存在,故而在小心周旋,沈四神经时刻弓弦样绷紧,每次疲倦到至点,一声清呤又换得神清目爽。

    今天九月初八,节令上叫白露,捕虫季节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牙齿就酥软了,再厉害的出土也是废物。

    天偷偷变凉爽了,夕阳还留恋在天之一角,沈四准备完装备,推开自家木门。门外撬子手们正从翠屏三三俩俩往家回,余辉印在每张得意非凡的脸上,哼着小调,手拎刚酤的烧酒,酒水荡漾瓷罐里,香味直窜沈四鼻子。

    再细检一遍该带的家伙,油灯、虫网、竹筒、撬棒、细蔑片一样没拉,他狠狠拍上门闩,门很响亮回应一声,他昂首向天吼了声,然后大步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烧了的云镶着金色边框在山腰浮悬。

    高粱地西南,垒起两堆卵石,沈四留的记号,上次就这附近听到它叫。沈四耐心缩小着包围圈,一天天接近,他预感蛐蛐兴许在某个旮旯偷窥自己。沈四蹑足走动,刻意避开石块,垂倒的秆子,怕些须声响使它受惊逃逸,连呼吸也凝住着吐纳,很慢很慢的呼吸,使沈四胸膛有块石头沉沉压住。

    过子时,才真正黑了天,沈四有点焦嘈,耐心被时间慢慢撩动,这是最后一晚,成败全在几个时辰,有时他会想,不如就地翻,半宿时间,兴许运气好,也能把他搞出来。哧的一声他划亮洋火,虚弱的弧光在冗重黑色里挣扎,立刻被风吹熄。沈四忿然将焦头火柴棒扔地上,没任何声响,手臂脆生着疼,差点搞脱臼。 就此时,那蛐蛐低沉叫了声,带着些嘲讽味道,声音微有些颤,不仔细辩根本发觉不出。经验告诉沈四,这是它想要贴铃了,用鸣声招引附近三尾,沈四起了精神,默默念叨。兄弟咱们慢慢熬,看谁熬得过今宵。

    冷静对峙,时间擦着身子顺着呼吸在缓缓踱步,还不时扭回身子,悠闲看看沈四,原先那种焦躁再次冒出来,渲染沈四心情。他垂头盯着前方土地,眼神象根铁钉直棱棱插到深处,挖开厚实的土壤,土层下迷宫纵横,绵延蜿蜒,没有尽头。

    沈四一凛,从妄想中被激醒,抹抹手背,发现真有些微湿,起霜了,念头刚窜个头,沈四吓得几乎蹦起来,心砰砰猛烈撞着,胸口一阵剧痛,定下神来,才发现是在下雨。

    开始时雨滴若有若无,漂漂渺渺筛在地上、高粱叶子上还有沈四身上,只一会,便倾倒下来,拌着风势,将高粱砸得前俯后仰,干涸土地贪婪吮吸着雨水,因日照而龟裂的痕快速泯合,象溃疡的伤口,有些白色泡沫从土地深里泛出,一个夏天留下的痕迹瞬时被洗刷干净。

    雨丝毫没停止的架势,沈四知道这天气,蛐蛐不可能鸣叫。大水谁都不好受,他或者是它,他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它定然也从藏身洞穴中仓皇出逃,试图避开漫起的水,拖拽粘着水珠的腿寻觅处可藏身的石块,或者垂落在地的枯叶子。

    沈四抹抹眼睑上的雨水,雨将睫毛浸得沉重,倒垂着扎进眼睛,又痒又痛,难受得极。

    沈四忿忿骂声娘,雨声轻易淹没了他的声音,沈四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躲在下面抖抖缩缩从内衣里掏出洋火,发现火柴盒子被浸湿了,弓腰用背部挡住雨点,从里挑拣出稍见干燥的几根,捻成一团尽力划下,先见缕青烟在风里飘逝,接着火光奇迹般闪出来,他点亮带来的油灯,拢上玻璃罩,隔着玻璃亦感觉熹微温暖。

    在泥泞泥地上行走,沈四不用在意惊动蛐蛐,泥水汲汲在脚下放肆呻呤,水围着他四处散开,每踏步就留下个泥脚模。

    等着无济于事,只有碰运气,可以藏身的地方沈四到处都翻,石头下、落叶下、高粱秆子下,凭着油灯发出的羸弱光亮,希望随着灯光闪烁。开始还是有序,慢慢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发泄,泥土夹带着雨水在沈四手下翻飞,越来越猛烈,四处飞扬,溅满他脸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断冲刷,流下班驳痕迹。

    一个黝黑影子窜过,他也随之凝固,定格漫长一秒钟,然后扑向前方,右手捕虫网顺势向前套去,网下是只硕大蛐蛐,因挣扎窜跳将蔑竹编制的虫网震得乱颤。沈四勉强按捺狂喜,看了又看发现是只三尾,他颓废跌坐泥水里,虫网被碰翻那只三尾爬出来,从沈四眼前爬过,沈四亦盲随着三尾爬行而眼光移动,木讷的渺无生机。

    那只三尾被泥水粘住条大腿,拖沓着艰难行走,沈四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前面横段枯萎高粱叶,它挪到那处,象溺水者偶然抓到稻草,幸福的伸直身体,另一条大腿搦身上的泥巴,动作笨拙引得沈四失声而笑,他很快在那只三尾身上找到自己影子,于是更颓废的沮丧接踵而至。而此时奇迹降临,一只强壮漂亮的蛐蛐,雨水沐浴使它显得格外鲜艳,它从叶子另一面爬过来,也躲在那片叶子下面,正用牙齿撸着长须,剔完水珠,钢鞭样的须笔直挺往空中,向四处扫描。沈四仔细看着,应该是它,是只二尾的,不算大,但透精干,他抬手放自己嘴边,用力咬了口,疼痛刺激了他,他再次窜起身子,用力向下罩住,捕虫罩陷在泥水里,也将蛐蛐笼在下面。

    沈四躺倒在高粱田上,没丝毫力量支撑起太沉重的躯干,他想要睡眠,就在泥水地上,泥水象层流动纱巾包裹住他,有点温暖入体。

    (二)

    处在鲁家大院虫市,沈四遄遄不安,觉得自己是误闯进海水缸中的淡水鱼,咸呛得难受,刚一会,他就想恋起翠屏虫市,翠屏比这闹多了,所有撬子手齐声吆喝,站直身体叉着腰,为的让收虫人听见,蛐蛐也人来疯叫特别欢,和着人声一浪浪叠起来。鲁家大院大部分人一声不吭,老实坐马扎上,只见几个老牌守更的相互寒暄,聊些蛐蛐典故或些别的事,新人面带阿谀围一旁听,逮着机会插上句口,据说这些老手都是懂虫的,一眼就看出虫好坏,所以收虫人喜欢收他们手上的蛐蛐,价钱也高。见有收虫玩家走过,这些老手便主动招呼,好象和任何人都熟,沈四萎缩在集市不起眼一个角落,身边是邻村的老五,老五身前堆大片瓦盆,一色青土雕龙,阳光斜照下骄傲泛层青晕,沈四偷瞥那堆瓦盆,又怕别人也看他,马上收回眼神,将自己跟前破瓦盆向脚下又推进些。

    最早路过看沈四蛐蛐的,是个年轻人,集市上尊称为小韩爷,北平最出名玩家杜二的关门弟子,不过二十来岁,自小跟杜二爷出来闯虫市,眼光已经相当高了。

    小韩爷听有人招呼名字,扭头看到老五咧嘴冲自己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一号。老五见脸色知道对面不记得自己,赶忙又解释道:“杜二爷今年怎么老不见,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还收我条青项淡黄。”小韩爷哼了声,晃到老五面前,随手揭开盆盖往里瞧瞧,摇摇头:“这色儿不正。”老五接手过来掩好盆盖,对小韩爷说:“这些玩意都唬初跑码头的雏,好东西让他们看也糟蹋,你上眼看这盆如何。”老五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又掏出个蛐蛐盆递给小韩爷,嘴也没显下“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给断断。”小韩爷矜持地接过手,在阳光下眩眩:“皮色挺不错,胚子也好。”老五不住点头,“但是底象是嫩了,秋分后未必泛出,泛杂了整皮一色就废了。”老五脸挂不住,窘迫看着小韩爷,尴尬的似笑非笑,收虫看虫之间有暗规矩,一般说好不说坏,看到不入眼处,把盆放下就到意思,卖虫知道对方看出门道也不纠缠,很少有象小韩爷这样直接说破的。沈四不明白内中机关,看了好久觉得老五面色好玩就笑了,老五回头狠狠瞅他一眼,沈四明白自己笑差了,孩子那样垂下头。

    小韩爷信步走到沈四前面,老五撂下自己摊位,跟着过来。“小子,让小韩爷看看你玩意。有好东西也太阳底下漏漏,别象孵小鸡仔那样捂着。”老五纯心想撒气,对沈四这样说。沈四傻不楞几将破瓦盆捧给小韩爷,老五凑脸也向盆里瞧,沈四的蛐蛐并没见特别,无论头项还是后档,就六爪还算出色,一色紫狨皮色,在暗黑盆里显得特别浓黑。小韩爷手掌倾斜着晃了半圈,先是离着老远的瞄,然后凑近些看,最后将脑袋贴近盆端上下打量,来回反复四五次,合上盆盖,询问沈四:“这蛐蛐什么价码。”

    沈四楞了,袖口使劲抹把油汗,一咬牙吐出两个字“二百。”“什么。再说一遍。”小韩爷问,老五在旁接口:“他说两百,小子想钱想疯了,金蛐蛐!要两百袁大头。”

    沈四这下算定住神,故意郎声说:“二百个大头,少个铜板都不卖。”声音传到周边玩家和卖家耳里,所有目光聚焦到这其貌不扬的新人身体上,有十几个人干脆就围过来。

    在北京平玩虫道上谢三爷算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前年黄九那条乌背青麻头就是他出二百大头收购的。谢三也确眼毒,这只蛐蛐虽色面纯正,但笼形平平,一般玩家轻易不会收这样胚子虫,这种胚子出了是将军,不出就是窝囊废,两百大洋全成水漂,连声响都听不到。在谢三之前看过那条乌背青麻的少说十数位,都没能成交,偏谢三一见就相中了,没丝毫犹豫,一口报出两百大洋的天价,差点没把黄九给吓晕过去。

    谢三有独到眼光,去年他就赌那蛐蛐一副牙,那虫生得白底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象古谱提过的骷髅牙,据传骷髅牙骨质实心,合钳一般蛐蛐立马就废,除了传说中的乌金牙,这牙就是极品。谢三确没走眼,这只青麻头上斗场就三连胜,从开盘到结栅都轻口重出,一口过门,从未合过一钳。利是少不了的,每场彩金都不止二百大洋,关键是名,谢三的名一下就在京城响亮起来,大家称呼谢三时都不忘在后面加个爷字。

    沈四报出价码时,谢三爷恰在附近,正捧条浅路的红牙紫在看。耳风刮到心思动了一下,没随大伙一起去看,还是仔细先端量手头那条红牙紫,不紧不慢和滩主说道,耳朵一直盯着沈四那里。

    “蛐蛐不错,就肉身粗了,经不起盘打。”谢三说。

    摊主马上答口:“三爷您行家,俗话说紫不厌粗,这又不是藤花紫一路玩意。可说毛病也可说不是,全看后天调养。您要真看上我这玩意,随便报个价码,谁不知道谢三爷童叟无欺美誉,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好,就按你说的价码定了,完市后给我送客栈去。我再别处逛逛。”说话间谢三直奔着沈四这儿而来。

    小韩爷被沈四开价说得一楞,想要还个价码,转眼四周聚拢看热闹的,年轻人锐气一起来,反而羞于还价,但这价码确高得离谱,两百个大洋,上品虫可收个五六十条。钱还小事,如果大价码收到次货,师父那里不好交代,圈子里名声也臭了。道上就讲究个名声,这好名声难得,坏名声传起来却朝发夕至容易得紧。

    小韩爷鬓角隐隐渗汗,被谢三看得真切,谢三禁不住稀微快感。虽说这几年道上也闯些名望,但和杜二这样的老江湖相较犹如荧火日晖之别,老家伙们都不大瞧得上他这类无门无派的后起者,谢三听说有次杜二爷和朋友论及京城新起的玩家,当提到自己时,杜二爷只冷冷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佛爷还在那年,杜二爷就在道上闯出名头。眼力尚是小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绝,落下风的蛐蛐眼瞧将就退夹败走,让他指尖那根草轻轻撩拨,象抽足烟土的瘾君子,比初入栅时还精神,回首就是回马枪,往往就卧马回身反败为胜,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传的压箱底绝技,连跟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没学会。谢三少年时在场子里看过老玩家玩草,抹上菜油的筷子上搁颗溜园黄豆,凭着手里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拨,捻,挑,撇,那黄豆只在筷子上盘旋就掉不下来。谢三当时就惊诧不已,歆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练好几年,手底工夫多少有些,但和杜二爷这样的老玩家还不能并论。

    谢三轻声向围成一圈的人们拱手:“各位,借道,让我也瞅瞅。”

    人群自动闪开缝隙,让谢三走到里面。小韩还没发现谢三,直到谢三拍他肩头,才发现已在自己身旁立着。

    “小韩爷,看上什么好玩意了,借光让我也瞧上眼行不?”谢三永远慢条斯理,很有荣辱不惊大将风度。

    “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就是瞅着有点模子,还不知日后出不出将。三爷眼光准,看看值不值价码。”小韩让过谢三,将盆推到他面前。

    谢三接过手来,粗粗瞄一眼,夸张的拇指一翘,赞声道:“不愧二爷高足,韩爷眼力真不弱,这蛐蛐皂衣朝靴,身上隐层雾气,披袍轩甲将军打扮,内在底气明摆在那,应是谱传乌云罩雪,等秋分到斗丝一显,至少是个将军品性,闹不好又是立盆底的了虫。我看两百大头还委屈着,旁人眼里的小砌虫,落咱们这些玩虫跟前可是无价宝物,至少也值这个数。” 谢三伸出一个巴掌,把五根手指都摊开,对着沈四晃了又晃。

    人群哗然,沈四眼亮得光可鉴人。小韩爷更窘了,势成骑虎进退均也不是,迟疑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师傅杜二爷在不远处,长吁口气总算是找到靠山,忙让旁边人去请一下师傅。

    杜二爷保养得好,怎么看也不象在长期闯江湖,倒象养尊处优有钱人家老爷,手里揉对玛瑙球发出清脆敲击,在集市里龌龊人群中更显卓而不群。走近人堆不用发声,人们自动散开让出很大条通道,所有人自觉保持距离,让他舒服站着。谢三是唯一没挪动的,等杜二爷将近才微躬身子,抱拳行礼:“杜老来了,大伙有幸能听二爷品论蛐蛐,一辈子难遇的好事,真是福分。”

    “三爷别太过谦,这些年可没我们老家伙玩的份了,全是三爷这样少壮派的天下。”杜二爷接过蛐蛐盆:“我见识见识三爷相中的五百大头才能换的好蛐蛐。”

    小韩不知从哪找把高椅子,恭顺塞杜二爷身下。杜二爷拢拢长袍前幅,坐下身体看沈四蛐蛐,眼神只停留片刻,就合上盆盖,嘴里清晰吐出两字:“废虫。”

    又是一阵喧哗骚动,比前一番声响更大,沈四几乎脱口惊叫,兀的心一沉。

    谢三爷笑得很贼的向杜二爷掬手道:“讨教。”

    “蛐蛐这玩意讲究的是不得破相,这虫星门下有线垂,俗称流鼻涕,看着凶悍,上场子遇上真正凶头却不堪一击,这就是所谓败象。俗话说百败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败可弃。这蛐蛐百样都好,就星门生败了,所以说就是废物而已。”杜二爷自言自语说上一通,话音收毕抬眼看谢三,就又自顾自揉起手里玛瑙球。

    人群频频点头,沈四沮丧看自己的蛐蛐,刚还拣到手个金元宝,兑换时却被朝奉告知不过是块黄铜,这样落差让他缓不上气。这时他听到谢三爷大声说:“杜二爷既说是废物,这玩意也就没人愿意收了,谁还能怀疑二爷眼光不成。”谢三好象无意而论,但沈四觉得每个字都特意对着自己,抬头向谢三那望去,谢三爷眼神也向这扫过。

    “我和你斗蛐蛐。”沈四不知哪来勇气,大声对杜二爷嚷嚷。所有人楞了片刻,然后笑声不绝,其间有谢三爷在说话:“二爷何等人物,怎会和你个逮蛐蛐的计较,谁还胆敢怀疑二爷眼力不成。”

    沈四咯咯咬啮着牙齿,从他嘴里那几个字个接着一个往外面蹦:“我要和你斗蛐蛐,有胆就和我的蛐蛐斗。”

    谢三在旁瞪沈四一眼,厉声叱道:“杜二爷是京城挑着大拇指的行家,想当年二爷闯上海码头,凭手里根芡草,盆里条白紫变色虫王,横扫上海滩各大坛子,一天连败上将七条,那是过五关斩六将,恁大上海滩多少行家里手就没个敢应战,那时节杜二爷又怕过谁,又岂会和你这土包子计较短长。”回头看眼小韩又问:“小韩爷你看是不是这理。”

    小韩脸上飞红,脱口而出:“家师当然不会土包子计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师傅怎会正眼瞧,前几日家师得条正品玉额朱砂紫,才是百秋难遇真虫王。”话说到此,被杜二瞪一眼,话语马上打住,知道自己又多话了。

    “吆,恭喜啊,杜二爷!朱砂紫是正色名虫,玉额子是异种佳品,两者聚一个蛐蛐身上,真前所未闻。谢三这斗胆代大伙求个情,二爷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将您那宝物漏漏让大伙一起开个眼。最好拿这小子的蛐蛐祭旗,一来为您那虫王开毛钳,树树虫王威名。二来也让大伙长个眼识,知道真正好虫什么样的。三来也让这小子彻底死心,别以为咱京城来的爷欺负乡下人。”

    四周人见有热闹看,无不齐声叫好,齐整盯着杜二爷。杜二爷不紧不慢回答谢三:“三爷说笑,那蛐蛐才出土,牙口还嫩,含一泡水呢,这开口岂不坏了玩意,您也京城玩蛐蛐里手,这点小道理还需我给您点透,等牙口老结实了,一定揣着到场子里侯您的大驾。”

    谢三笑笑回答:“您老不是给我下战书吧?做晚辈怎么感接,这是给我脸上在飞金。出土蛐蛐牙口嫩这理我也略知一二,但瞅情况而易,您这是什么蛐蛐,正品虫王。他这玩意是您定下的废物,一废物遇上虫王肯定得闻声而避,怎么也伤不得虫王牙口。换句话说,如果真能在您老虫王手下走三两个来回,蛐蛐也就不是废物,难道您老还能走眼时候不成,打死我也不能信。”

    杜二爷无言可对,挥手让小韩去客栈将新得的那个蛐蛐请来。小韩应承了扭头就走,没几步又被杜二爷唤住:“等等,去时候一并将我那根老草带过来,在我包裹底下藏着,那个嵌珊瑚的盒子。”

    小韩年轻手脚麻利,不多会脚步声腾腾作响,去时空手回来多个宋代的苏州陆墓御窑出品的直筒天落盖古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也要好盆供养着,佳品蛐蛐盆选取细腻碱质少的上好细土在火窑慢慢的煨出来,出窑一堆盆里,火气太旺先舍了,火气太弱的又不选,一窑也就得十来个,然后放进荷花池泡三年,缓缓去了窑里带出的土气,这样的盆里透气不闷天然有股荷叶清凉,能按住好蛐蛐的斗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人一样自负得很,偏生这蛐蛐又好勇斗恨的主,天性暴桀,几日不上战场便焦躁不安,不留神就毛了爪花,成了无足废物。

    杜二爷这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间陆镇宋菜官的作品,当年为贾似道的半闲堂定做,后来贾家势败才流落民间,得到的人无不当作珍品供着。未睹那蛐蛐,光蛐蛐盆也足让在场人等窒息,不由得暗地先喝声采。

    (三)

    斗栅隔开对峙的敌手,左侧玉额朱砂紫,这蛐蛐天生好品相,头尖出角,星门突出,六足粗壮,两根赤龙长须向四周缓缓扫着,虽还端立未动,一股杀气已然溢出斗栅。此虫一色深茄皮色,项背铺满朱砂,身形一闪,一片红色耀得目眩,最妙星门眉毛间团团一滩白色雾翳,平日黯淡无采也是平常,一入斗栅却泛层华彩,透出和阗美玉般润脂。杜二爷随便从小韩手中接过草,手腕轻抖向朱砂紫须上浮去,那蛐蛐顿时撇开水须,露出付挂黑线块紫红牙,开钳间牙飞一线,开合如快剪飞镰,正是最上佳钳型。

    谢三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沉不住气,将这蛐蛐露眼,若被他回去调养几日,养足笼形,今年斗场就是此虫天下,好在虫体尚嫩,如果经过番恶斗,不残也元气大损,再调养得体还是落下隐患,便成不了大气候,想到这关节禁不住得意挂在脸上,猛想起杜二就在对面,敛了笑容,屏息静心来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入斗栅却是副死气腾腾摸样,低头垂尾落魄潦倒。谢三心一凛,寻思莫非自己竟看差了,确如谢三所论废物不成。屈颈张眼再看,愈加拿不准,这乌云罩雪一路虫原就显而不露,任大行家早秋也易走眼。

    “起草吧。”旁边人催促沈四,沈四向谢三求助,谢三袖口掏出竹筒拧开盖子,从里倒出枝黑鼠须草递给沈四。沈四颤畏畏接过,对自己蛐蛐一牵草,那蛐蛐扭头回避,引来一阵晒笑。

    谢三对着沈四笑道:“不如我替你揽一草。”沈四忙不迭将草传给谢三,象将烫手山芋扔给别人。

    谢三甩手,对蛐蛐两肋各牵一下,然后重重对着马门一牵。蛐蛐似被激怒,对着草须就一口,是副短小的黑荞麦牙,暗淡无光,四周的人又起阵晒笑。谢三却如释重负,这回他心有底气,看杜二爷的眼神也正了,杜二爷脸上凝成层霜,自己心里稳瓶更拿捏准十分。

    杜二爷让小韩给他换草。小韩顺从的拿出镶嵌珊瑚的彤色长盒子,一扭搭锁,清脆机簧撞击,那盒盖自动翻开,漏出根足斤野山人参。大家正诧异间,杜二爷掰开那参,参肚子里藏根芡草,原来这芡草长期在参里捂着,用参气培养它,非上大阵仗时不取出来。

    谢三是听过老辈人提及过,杜二爷家传有根百年老草,用七种草药熬得,人称九死还魂草,当年杜二爷闯上海码头曾动用此草,全凭此草给他蛐蛐蓄力,才一天内连败上将七条。蛐蛐再落下风,只需不死,此草一牵死灰也能复燃,有此宝护身上场自是有胜无败,平日里杜二爷极为珍视,近十年未动用,不想今日在这里现身。

    谢三想:“老家伙要面子,将压箱底货也亮出来。看来这场恶战免不了。”

    九死还魂草手中一执,杜二爷立时换个人,旁人望去至少年轻十年。他对朱砂紫牵草,从头到尾自肋及腰,只尽力撩拨,却不让蛐蛐近门,那草在杜二手里渐渐和手指化为一体,也不象在芡草,却象画师泼墨山水,人已入了其境。草撩拨下的蛐蛐初时焦躁,继转愤怒,最后竟然狂态尽出癫狂无比,就在蛐蛐将崩溃前一刹那,杜二爷手势一沉草尖往马门上一领,那蛐蛐顿时杀气毕显,浑身朱砂粒涌上血色,将斗栅印成一片红霞。

    闸一开,朱砂紫疯狂扑向沈四的蛐蛐,三个平口交夹,接一记黄犬掐鸡将沈四蛐蛐摁倒斗栅角落。沈四的蛐蛐被压得绻成一团,挣扎想退出口,却被夹住单钳,怎么松不了夹,六腿一阵扑腾,才勉强逃脱,退在一旁虫腹不住喘息,疲态显露。

    玉额朱砂紫占到上风,意气奋发,当下斗栅中央起翅鸣叫,声响中带锵锵金属碰撞的尖锐音,两根赤龙长须不断往四周扫描,赳赳作寻斗状。

    杜二爷手指一粘,指间粘着九死还魂草向朱砂紫点去。谢三心中一紧,寻思杜二必然倚仗上风,点记冲锋草,引朱砂紫追击沈四蛐蛐。此刻朱砂紫斗志旺盛,而沈四蛐蛐刚吃重口,懵懂间若被顺势一冲,到是难以对付。

    神思间,杜二爷草尖领到朱砂紫尾尖,那朱砂紫被逗引着回头,和沈四蛐蛐已然隔开。谢三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暗想,幸亏这老头顾身份,否则这关真不好过。

    中间人落闸将两蛐蛐再次隔开,让沈四下风补草。沈四一迟疑,谢三抢先持起黑鼠须草对蛐蛐芡开。杜二爷向栅里一看,见谢三草芡得极猛,每一下都铆足劲,偏偏沈四的蛐蛐也性凶顽,刚受重口却无怯意,顶着鼠须草迎上便数口重啮,斗性比刚落栅时浓上数倍,正入佳境,谢三手略缓,草被蛐蛐一口咬个正着,碴一声竟然齐根折断。

    谢三笑骂声:“畜生好厉害的牙。”换枝黄狼须草,继续逗引蛐蛐。

    杜二爷想:“谢三是个天生赌徒,一般蛐蛐落下风,草法上必然先轻草点引,待蛐蛐缓了劲来,再渐渐下重草吊性。这家伙恁得大胆,一开始就下狠草,就这份胆识就非一般虫家可拟的了。可惜这路芡草法,只入霸道却违了王道,就如《贤首楞枷经》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背离正途终难成大家。”

    谢三又芡路草,见那蛐蛐的性越来越足,气也缓得差不多了,才停草,向中间人示意起闸开斗。

    玉额朱砂紫憋了好久,见沈四蛐蛐现身,蹂身扑将上去,欲故技重施,凭着快口飞钳,再给对手个闪电快击。杜二爷知道不妙,朱砂紫第一口胜过于轻易,有了骄意,脚下步伐也虚浮,外行看来气势逼人,其实却露了老大破绽。

    两虫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夹住沈四蛐蛐左边单钳,刚欲发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摊开,爪花牢牢勾住斗栅下铺底的黄草纸,朱砂紫急切掀他不动,有些慌神,口略微些松,沈四的蛐蛐合钳喀嚓作声,一记喷夹将朱砂紫弹出老远,直摔到斗栅对面,撞上斗栅才落下,水须翘了,左边赤龙长须也折了一截,刚才那股骄横劲头飞去黄泉碧落,半天没有回过劲。

    好厉害重口,看似毫不发力,内劲大得骇人,正是轻口重出斗法,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传说中的乌钢牙。杜二爷暗暗念叨,心生怯意,仔细打量沈四那蛐蛐星门处,有条细线作流鼻涕的破败相,但连绵接到牙根旁黑门槛上,莫不是谱传金线吊葫芦,心里存下念头,原先千般不好化作万般佳处。

    所有人屏吸等待!任谁都看出刚才两回合不过揭开大战帷幕,不能预料结局胜败,却预知其后惨烈。缓少刻,朱砂紫恢复生机,杜二爷待到它从一直欹着的斗栅边动身,才柔柔下草,手法添犊般温柔,仅丝须轻拂,朱砂紫有些依恋绕着杜二爷的草盘旋,汲取其间脉脉温情。草在杜二爷手中变成和朱砂紫的沟通工具,赋着灵性,只是长而绵连的草法,和谢三疾风般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却似从中悟出许多,饮清水而有醉意,禅是如此,这草法亦有道涵在内。

    又是朱砂紫主动迎上去,但这次和前两次又有不同,步伐虚实相间,行动飘渺无形,似左实右,欲进反退。

    杜二点头,脸上浮现赞许神态。这朱砂紫确是智将,竟彻悟了自己草里赋与的教诲。朱砂紫围绕沈四的蛐蛐周旋,不进正门一步,小心保持间距。任对手如何张钳邀斗,也不上前交一口,只瞅着偏门游走,伺机攻击对手六足和两肋,如见对手回头也不恋战,主动退却一边。两只蛐蛐就这样纠缠,十分钟,十五分钟,未交一口。一旁观战者啧啧称奇,看几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惨局都遇上过,今天的斗法却素未听闻。

    盘绕时间一久,高下就判出来。同属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爷调养数日,底气殷足几分,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续力,渐渐占住上风。趁沈四的蛐蛐转身慢,歘闪间窜上瞄着右侧腰鼓爪就下一口,沈四的蛐蛐闪避未及,等勉强转身过来,朱砂紫一击即退,远远避到另一侧去,起翅鸣叫全是上风姿态。

    黄色粗草纸上水迹斑斓,蛐蛐这类鸣虫成于土中,却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这记偷袭,折了右侧腰鼓爪,白色血水溅满斗栅,想追上朱砂紫复仇,伤了的右爪偏被血水粘在草纸上,试过几次就是脱不得身。那蛐蛐绻身一团,将头颅探到身体下侧,一发力将连躯体的伤腿生生咬断,血水立从断肢处涌出,顺着他寻斗的身体前行流下蜿蜒一线痕迹。

    有人一旁嗟叹,“奶奶的,哪是斗蛐蛐啊,分明盘肠大战!”周遭人瞪了说话人一眼,他知道自己感慨得不合时宜,闭了口继续看两蛐蛐交斗。

    沈四的蛐蛐带着伤痕向对手靠近,凝结在空气中的斗志逼得观战者亦不得不喘息连连,黄色草纸上历历遍是战役余劫,死亡气息默默充盈斗栅,不久便借着空气向栅外泛觞。朱砂紫似被对手所撼,只一味向后退,全没有占上风的摸样。

    悔意渐萌杜二爷心中,两只百秋难寻名将!惜乎都还未上真正斗场,今番便就折在这里,虽说历来名将如同红颜,不许人间得见白头,但这两个却少年夭折,尚未得建业获得冠冕,确是惜了。这念头只一闪回,看到谢三发狠瞪住斗栅,顿醒这场乃生死之局,极是脱神不得,定念将外欲全摈弃了,收束发散的心思。再看自己的蛐蛐,虽偷袭得手,气势反转弱了,不由心生奇怪,用芡草顺朱砂紫身体自头至尾抚过,朱砂紫向旁一闪竟作退却状,疑惑更添了些,迎合阳光将手中丝草举起,发现到草尖上也凝着粒水珠,是蛐蛐血迹。沉下头,瞧得真切朱砂紫颈皮上裂了一小块,正向外渗血水,想是刚才争斗间被对手牙尖带到。

    项是蛐蛐发力所在,后档六足蓄足力量全凭这里转承到牙端。通常相虫者最重视蛐蛐头型,需凑齐“高尖老明”四字才能入选,一般浅头不宜入栅,但淡青一路虫品却有浅头淡青这号将军品相,所以头形欠缺尚可补救,但项却马虎不得的,皮薄,项紧,脱项,绣肩,蟹眼均是要弃,光形状生好了,项上缺砂无毛又是弃物,以上全配契合又要和蛐蛐身体颜色再配,青虫陪正青项,黄虫配火盆底项,每种色路唯有一两种项色可配,稍有差迟便又不选,所以品论蛐蛐有欠头将军无欠项将军一说,项破发力时则血流不止,纵斗性再强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换旁人见蛐蛐项皮破了,只有自认倒霉认输了事。杜二爷有九死还魂的宝草在身却还不惧,但见杜二爷用细长指甲从还魂草丝里拨出一缕,碾下最长的一丝横接于草尖上,来回几次轻轻在朱砂紫伤口上点染,等伤口血水出得见少了,手微抖开来,接草尖上的断草垂直落下,正嵌合伤口,这草本是草药练就,止血正是上佳,只停片刻,那蛐蛐伤口全收合了。

    伤口稍好朱砂紫立刻鸣叫,一扫先前颓废,身上朱砂色泛成通红,浑不似紫色路蛐蛐了,却是射弓红这类色相。蛐蛐体色在秋分后变色,是为秋分定色,不变就属底气欠缺的废物。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敌,逢上受伤将底气提前泄露,恰巧又得杜二爷药草医治,几番逆合,却在斗场上变色现出真身,一只龙鳞泛甲的上品名将。

    朱砂紫维持先前战法,仗后劲十足身子灵活,环着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虽凶悍,毕竟负着重伤,动作速率见缓,眼下虽无大碍,时间久长必为朱砂紫所乘,是个有败无胜的死局。

    沈四心急似燎,几次发话要中止斗局,但他人卑位轻,虽是虫主却没人理会,只得连连向谢三爷拱手,谢三爷只管着垂头重草为蛐蛐鼓劲催斗。又绕了好久,朱砂紫出击机会愈加多了,几次都险些儿得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裆不断收缩,连大腿都渐发直,眼看要翘飞机,蛐蛐大腿抽筋俗称翘飞机,乃是蛐蛐苦斗脱力的表现。

    缠斗中,沈四的蛐蛐身形一滞,象被什么阻拌了下,把左前跑爪漏给了朱砂紫,朱砂紫盯着牢牢的,见机会又上前来,一口咬住对手前爪,卡一声,废了对手前足。正欲全身而退,发现这次被沈四的蛐蛐预先封住自己退路,竟然故意侯那里等自己退回。

    杜二爷一声惊叹:“不曾想这蛐蛐也会用苦肉计,可惜,可叹!”沈四的蛐蛐终于咬住对手的牙,双方都无退路,只凭实力互角,倒是讨不得半点巧。四牙胶合,先是双方后足撑起,在空中接了拱桥型状,凝了好久不见退让,支撑不住双双落下,结成个绣球,还是缠斗一处,用尽各种斗夹,好久仍然未见高下,倒把观战者闹得是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是不甘,却是两难了。

    僵持大约十五分钟,沈四蛐蛐牙上优势显示出来,朱砂紫的块紫红牙也算上品好牙,和乌钢牙比较自有云泥之别。初时尚还可周旋,时间久便显出不济,似要被对手牙齿给嚼烂,一心想如何退夹,自己下盘却先虚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机合,猛发力,将朱砂紫六足腾空,霸王举鼎之态凌空拔了起来,钳着对手,缓缓在斗栅内转上半圈,一个背包夹将朱砂紫从自己身后遥遥扔出去。

    朱砂紫知道不妙,想到挣脱可惜六足尽落虚处,借不到外力,这蛐蛐也恁的凶顽,发狠咬住沈四蛐蛐牙齿任窒痛也不松半口,随着对手发力,自己亦然向对手发力方向蹬腿纵跳,正配合上沈四的蛐蛐发力后甩,借力一拔,沈四的蛐蛐也被带着一同飞出斗栅。

    两只蛐蛐在半空中依旧双牙相抵,化出道优雅弧度落在斗栅外的泥土地上,惊起须微烟尘,烟尘落定却见两者斗口分开,相互对峙样子都已狼狈不堪。朱砂紫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大量血水从项皮滑落,沿身体滴在地上,被泥土一滚,结成个个小泥球,马门也烂了,右齿别在外面,不留心看作镶嵌只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那里去,缺腿断肢且不去提,头上长须连着须珠不知何时去了,成了盲虫一条。

    整个虫市一片静寥。

    似是灵犀可通,两只蛐蛐同时起翅鸣叫,声音叠在一处,如燕赵之士,慷然而啸,高潮处间有金戈铁马,放疆驰骋,偏让人念起壮士投笔,慷慨赴戎的场面。全体观者都不禁一顿,听其鸣一扫平素累于生计的阴霾,接着便豪气顿生。

    一波将息,一波又起。初轮鸣声尚有余音,两只蛐蛐第二轮鸣叫声又再发出,此番内涵大变,声调转为呢喃慢语,竟番惺惺相惜之意,犹如广陵绝响,脉脉不息,又如羊陆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叫声另生一番境地。

    紧跟着第三轮唱和再次响起,这次转而一派苍老悲凉的尖唳之声。如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偏偏含着失意江湖味道,又若易水风萧,满座白冠其间萧瑟秋意凛然,让人不忍卒之,一行众人竟全掩面。、

    声音平息好久,大家才勉强偷看地上两只蛐蛐,发现他们交口一处,却是如千年的饿钟乳般沉默。好久一动不动,谁也不愿发声打搅他们,任着时间流逝。

    那年秋天,沈四赚到十个大洋,谢三爷打赏的。谢三爷买下沈四蛐蛐的尸体,十个大洋收购只死蛐蛐,谁也没料到,有人说谢三爷傻,也有人说他厉害,效法燕昭黄金台延郭槐,以后谁有好虫还不专门给他留着。 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也没人过问。倒是有人说到好久没见 杜二爷来收虫,传说他封了盆,再也不碰这玩意,这传闻有点不可信,玩蛐蛐跟抽上大烟一样,是有瘾的,轻易戒不掉。小韩爷偶然能见,但变个人,谦逊有礼,见谁都客气得很,有人说杜二爷年轻时也这样,遇谁都客客气气。谢三爷来的时候,身后带着跟班,几个人围着他,随时有高椅子伺候。他也让人造样打了双玛瑙球,比杜二那副小上一圈,成色新,看着显更酲亮。

    年末时候,白家闺女终于出阁,嫁给南边一个姓胡的商人。迎娶那天很大风雪,几十年没见这么猛的,姓胡的牵着牛前面走,后面大红绸缎妆着的花轿,孩子们在最后跟着闹,人人都那么兴奋。沈四闪在路边看了会,天有些冷他哆嗦几下,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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