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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 麦 花 语:思 慕(转载)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7)抖音橱窗号55

   瞿 麦 花 语:思 慕

   暮春的傍晚,朵朵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快要散架的藤椅里,身后是三层高的木架,架上有一些蓝紫色的波斯菊,一些扇子似的火焰花,还有一大排瞿麦。如果你觉得这个名称叫起来拗口,也可以叫它石竹,或者那个为了好卖起的世俗名字“康乃馨”。是的,这是一个花店,朵朵是一位卖花姑娘。当然,这是浪漫的说法,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守店的女孩,以此为生。

   这一大排瞿麦颜色艳丽,有大红的、粉红的、紫红的、嫩黄的、黄带红边的,独独白色的卖完了。仿佛要补上这一色彩似的,朵朵身上穿着白色的细棉布长袖T恤,绿色灯草绒裙子,脚上吊着棕色皮凉鞋,牙疼似的捂着腮,没精打彩地望着路的尽头,好象一株呆头呆脑的马蹄莲。

   这是一条支马路的支马路,或者叫小巷更为合适,汽车开不进来,只有三轮车可以通过。两旁都是些占道经营的小摊,主要是饮食和小百货、服装。这些东西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里有一所大学,环境优美、艺术类专业多,说不上著名,却以女生漂亮而引人注目。由此引出了一类新的生意:开花店。以方便那些恋爱中的学生,以及外界一些虎视眈眈的男士们。本来这里只有两家花店,现在已发展到了五家,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在这个既非周末又非节日的平常日子,买花的人就更少了。

   这条街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只有这些没有根的花和叶,只有两旁歪斜的楼房,随时随刻都象要倒塌下来,却比萨斜塔似的伫立着,一年又一年。

   象以往一样,无处不在的灰尘又在阳光里飞舞,然后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盖着食物的白纱布上,绿色的纱罩上,商店的招牌上,桌椅上,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所有的花朵上,一切东西上。小贩的纱布一天要换几次,花们也需要不时地浇水,不然它们会飞快地老去。不停落下的灰尘好象大雪一样,无论落下多少,永远还有许多在空中舞蹈。以至朵朵曾经怀疑,这条街会不会被灰尘淹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这条街从来没有人来打扫,如果久不下雨,灰尘堆积在路上,三轮车开过或人走过就会使它扬起。但是如果下雨,街道又好象是一条流着泥水的河。雨停后街道

  就是干枯的河床,布满了龟裂的泥土。

   与之一街相隔的校园却是另一番景象,园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有青砖的教学楼,古朴的图书馆,仿古的木亭子,还有一个大湖。湖边垂柳飘扬,好似水妖的手臂。这一切朵朵并没有亲见,听人家说的。朵朵从未进去过,虽然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她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她的脚步。

   在刮大风的日子,隔着飞扬的尘埃,远远的看见青砖的屋顶,波浪似的起伏的树梢,好象在沙漠中看刹那间的海市蜃楼。但是每次闭眼之后再睁开,它依然在那里,只是随着季节的更替变幻着一些色彩。此刻,在夕阳的照耀下,一切都是昏黄色的,有一种慵懒的温暖,使人意志全消。在油画似的暖色调中,一切物体的轮廓都有点模糊,看上去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人人的面孔也比往常可亲,仿佛有些什么在阳光中消溶了。时光放慢了脚步,缓缓的,悄悄的。所有的喧嚣象隔了一层,从遥远的地方轻轻飘来。

   有两个人在花前伫足,很快被另一家花店老板热情地招呼过去。朵朵守了一天,人被春天的太阳熏得软绵绵的,连小手指头都不想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人离去。朵朵想,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要起来。朵朵把迷离的目光投向小街的尽头,那里有一堵拆了一半的墙,石灰砖头散乱地堆了一地,阳光正是从这残坦断壁处照耀过来。在一片金黄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逆着光看不大清他的面容,只见整个人发出柔和的光芒,如科幻片中的某些人物。

   男人渐渐地走近了,外套搭在手臂上,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身形挺拔,气宇轩昂。他在最近一家花店停了几秒,立刻引来老板殷勤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继续朝前走,又越过两家花店,来到朵朵的店前。他停下步来,不看花却仰着脸看朵朵,半眯着眼,似乎是在等待朵朵来招呼。

   朵朵拿不准他是不是要买花,犹豫着要不要起来。男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在他无言的注视下朵朵突然心慌意乱,只得缓缓起身,嗫嚅地问:“先生买花?”

   男人又凝视了她一阵,才不慌不忙地说:“是啊,可是不知该买什么花。”

   “那要看送什么人。”不知怎的,朵朵有点脸红,好象探听了别人的隐私。实际上这句话再平常不过,一天要说许多次,属于业务用语。“女学生……或者说一个我想追求的女学生。”男人以一种充满自信的坦率的口气说。看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朵朵微微有点吃惊,随即释然,淡淡地说“一般人送玫瑰,但是……玫瑰不够别致,也太直露。”男人颇有兴趣地等着听下去,朵朵却不说了,转身从那一大排瞿麦后面捧出一束紫丁香,混着少许白丁香,紫紫白白的颜色十分雅致,好似一个浅浅淡淡的面容。朵朵捧着花轻轻说:“紫丁香代表爱的萌丫,白丁香代表美丽的因缘。有人认为,紫丁香的花色是悲哀的颜色,如同爱的忧伤。”

   男人发出一赞叹,令朵朵感到莫名的兴奋。买下花后,他深深地看了朵朵一眼,并且说:“我还会再来买花的。”朵朵怔怔地望着他走进校门,心想不知那个收花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朵朵本来想向他推荐代表思慕的瞿麦,因为瞿麦剩了很多没有卖完。在这样的天气里,在经过了一夜之后,它们会纷纷开放。而花,只有在含苞的时候才最具卖相。但花们全然不顾朵朵的意愿,不顾她痛惜的目光,在深夜无尽的黑暗中悄然怒放。

   夕阳一点点收起它的光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这是夜的黎明,也许天上的星宿正在此刻换班。朵朵重新慵懒地坐进那张快散架的老藤椅里,随着夜暮的降临,朵朵的自由就快要到来了。

   实茭答里斯花 语:映照的容颜

  朵朵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街的尽头,那些似倒非倒的房子的一间。这些房子传说要拆掉,所以屋主任其破败,无论是墙壁生霉屋顶漏雨,还是老鼠在地板上打洞,都一概不管。不过因此租金便宜。

   朵朵租的房间在二楼,有二十多个平方,很大一间。窗户临着旁边的

  房子,被挡了光,屋子里很暗,白天也象黄昏一样,这样子朵朵倒很喜欢。房东是个老眼昏花半聋的老太太,整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竹椅里晒太阳,对一切不闻不问,视而不见。这样子朵朵也很喜欢。

   屋子里只有不多的几样家俱,都是老太太的,样式笨重古老,油漆剥落。把手和边角雕着精致的花纹,一开门会嘎嘎作响,好象在痛苦地呻吟: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接口已经松了,有时候会自己荡开,发出悠长的吱嘎声。

  老太太晚饭吃得早,朵朵回来得晚,不容易碰面。在空旷破败的房子里,朵朵和老太太幽灵般时不时现一下,悄无声息的。这使朵朵想起有一种叫实茭答里斯的花,它的别名叫“妖精的手套”。传说妖精把它送给了狐狸,狐狸把它往脚上一卷,脚步声就消失了,可以放心地围着鸡舍打转。传说它还会变幻颜色,在两个命运相似的人面前会变成同一种颜色。

  天已经黑了,按理该做晚饭,但是朵朵站在屋子中间发呆。通常朵朵做饭很简单,烧一锅水,把不管什么菜都往里一丢,菜和汤就全有了。只有心情好或者是实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支起铁锅炒菜。要是心情不好,饭就懒得做了,在那个大铁皮饼干盒里随便找点什么对付。

  今天朵朵心情有点古怪,拿不准是去炒菜还是去烧汤,或是吃饼干。这么想了一想,时间就悄悄过去了。天更黑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朵朵拉亮了灯,决定先看看书,过一会儿再来想吃什么。闻了一天花香,晒了一天暖洋洋的太阳,好象吸进了许多能量。

  屋角有个大黑漆木箱,朵朵走过去打开它,沉重箱盖闷闷地叫了一声,不情愿地站住了。里面是满满一箱书,如果说朵朵认为自己有什么财产的话,那么就是这些书了。本来可以买个竹书架来放置这些财产,用起来也方便些,但是朵朵喜欢在大木箱里东翻西找的感觉,就如一个财主在清点他的金币,感到无比富足。

  木箱一角是朵朵小时候看的书,大部分是童话。母亲曾经认为,这个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的大女儿就是被这些书害的,所以她就不让小女儿再看这么多书了。妹妹果然活泼可爱,人见人爱。没人跟她争这些书,朵朵对此也很满意。

  最上面是本《绿野仙踪》,书很旧了,卷了角,纸张发黄,封面也破了,愈发使人感到亲切。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小女孩被风吹离了家乡,想要回家去,路上遇到了想要脑子的稻草人,想要得到一颗心的铁皮人,以及寻找勇气的小胆狮子,最后大家的愿望都实现了。

  朵朵摇摇脑袋,毫无疑问她是有脑子的,摸摸胸口,感到心在咚咚跳,至于勇气,好象也并不缺少。拥有它们,有些什么用处呢?脑子使她胡思乱想,心使她感受细小痛苦,勇气使她一个人住在了这幢破房子里。 朵朵还是把它打开,读了起来:“小女孩多萝茜问:你能告诉我一个故事吗?稻草人回答道:我的生命这样的短促,使我实在不能够知道些什么,我还只是前天才做成的。没有什么事情可想,所以过着寂寞的生活。” 朵朵很喜欢稻草人说:我还只是前天才做成的。朵朵已经被做成好久了,有了很多事情可想,所以也只好过着寂寞的生活。

  “铁皮人说:从前我是有脑子的,还有一颗心,把它们试用过后,我宁愿有一颗心……当我在恋爱中,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是没有人会爱一个没有心的人,所以我决意去请求奥芝给我一颗心……”

  “狮子用尾巴揩去一滴眼泪:这是我最大的忧愁啊……”

  不知什么时候,朵朵伏在书上睡着了。箱盖子倒下来把她扣在了里面,好象一个大嘴把食物吞了一半进去又卡住了,梗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朵朵是被周姨尖厉的声音惊醒的,她从箱盖里拔出头来,看见穿着样式复杂的套装,垂着许多发卷,一朵大丽花般的周姨正冲着自己嚷:“这

  样子也睡得着?门也不锁,不怕坏人进来?”

   这件带点粉色的衣服是朵朵陪周姨逛街时买的。当时周姨全然不顾自己的年龄,不顾朵朵的反对,买下了这娇嫩的颜色。为此朵朵暗暗好笑她的少女心态,一个女人能至始至终保持少女心态,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朵朵睡眼朦胧地笑笑,伸个懒腰,揉揉蜷麻的腿,觉得饿了,自去找吃的。周姨跟在后面唠叨:“又没做饭?又吃饼干?早该把你那个破铁盒子扔了!”

   看她气急败坏无名火起的样子,朵朵就知道今晚的相亲又没戏了,于是直奔主题:“谁没看上谁?什么原因?”

   周姨早在等这句话,立刻倾诉:“他没有扣裤扣!他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

   这话令朵朵记起,周姨虽然四十好几了,还是个姑娘,一个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比姑娘还要姑娘。周姨兀自抱怨:“早知如此何必花两钟头做头发!”朵朵慢吞吞地说:“如果你能每天保持一个姿式睡,还可以坚持到下一次相亲。”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抓紧时间,转眼就会跟我一样。”周姨说这话的语气好象是她妈,而不是远房表亲。见朵朵打哈欠,又说:“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就象抽了鸦片,整天没精打采。” 这话似乎有点自相矛盾,朵朵好脾气地听着,一点也不恼。要知道如果一个人用了二三十年来思念一个人,并因此成为一个老姑娘,难免会偏离常规,牢骚奇多。在这种情况下,朵朵不敢去问她是否还想念那个人,也不敢去对她说如果不把他放下来,永远也不会有地方让别的人走进来,这其实和袜子颜色领带样式或是裤扣都没有关系。

   朵朵有时候很好奇,不知年轻时的周姨是什么样子的,不知她该是怎样的形象才配得上这样浪漫的故事,这样执着的爱恋。朵朵觉得故事应当静止在那时,不要有后来,后来物是人非,令人伤感。

   周姨终于说累了,拉拉衣服站起来:“对了,明天一早我们单位要开会,你去花市进货吧!”

  “凑合吧,玫瑰和石竹还剩很多,满天星没有了,可以用情人草代替。”朵朵不想早起。

  “你这懒丫头,我死了店还不是你的?”“那我就改卖老鼠药,不怕放坏了,不必早起。”朵朵打着哈欠把她往外推,“走吧走吧,很晚了。”  她却又回过头来问:“最近老来买花的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买了花老不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人家追对面学校的女生呢,你别乱联想。”朵朵轻轻说,心里有点慌慌的。

  “噢……”周姨有点失望,“你自己留意吧!女人象花,很快就谢了。”朵朵站在黑暗的楼梯口,听见她的唠叨声渐渐远去,四周终于回复宁静。灰尘又沙沙地落下来,时光的脚步把它搅起来,弥漫在虚空中。一张阳光中有着金色轮廓的脸慢慢从黑夜里浮现出来,朵朵喃喃说:一个买花的男人。然后进屋睡觉了。

   迷 迭 香 花 语:危险的快乐

  这个季节好象是出香花的时候,茉莉、栀子、晚香玉、迷迭香、香雪球、德国菖蒲等大量上市。就象聪明的女子多半不很漂亮一样,这些气味芬芳的花色彩也不甚艳丽,大多是白色的。白色的花朵有的细碎有的硕大,有的一穗穗,有的一球球,衬着青翠的绿叶子,清新纯洁,楚楚动人。

  现在的花有许多在温室里培育,已不受季节限制,只不过在该开花的季节要多一些,而且进价便宜,所以这阵子花店里都是白色的香花居多。朵朵就坐在这一片朴素的花朵面前,伸长鼻子,深深地吸进沁人心脾的芳香。

  真花和假花多么不同,活的花插在木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得见滋滋的吸水声。象马蹄莲之类粗茎的花朵,仿佛可以看见水份沿着绿色的经络往上输送。花从含苞到怒放到凋零,和一个人从生到死没什么区别。在扔掉枯萎的花朵时,朵朵心里总有些叹息。而假的花朵,总是一个姿式盛开着,如同一个经久不衰的假笑,看着都累。即使旧了破了残了,蒙了厚厚的尘,盛开的永远盛开,含苞的永远含苞,永远不能安息。朵朵依然坐在那把快散架的老藤椅里,椅子一面网似的兜着她,她仰着头把脸凑到花前,双脚搭在椅背上,摊着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好似网里垂死的鱼。周姨最恨她这幅懒相了,无数次地说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天东倒西歪,没长骨头似的,把顾客都吓走了。可是朵朵不大听得进去,或者说听进去也没办法,要叫她一天到晚站得笔直或正襟危坐,不知怎么活得出来。其实也只在生意清淡的时刻朵朵才放肆一下,大部分时候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里的,虽然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此刻是午后,没什么生意,朵朵从一早上就坐在这里,感觉时光十分漫长,不知怎么才能过去。 花朵的香气引来了一些蜜蜂和蝴蝶,绕着花飞来飞去,使得花们也晃动起来。迷迷糊糊中朵朵看见花们在搔首弄姿,招蜂引蝶。茉莉说:蜂儿啊蜂儿,你到我这里来吧!我的味道清新怡人,我的花蜜香甜可口……晚香玉说:我的香味浓郁醇厚充满诱惑,特别是到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蜂儿啊蜂儿,到我这里来吧!美丽的香雪球也摇动着它一簇簇密集的小花喊:蝶儿啊,你看我的颜色多么漂亮啊,有红的、紫的、白的………而神密的迷迭香一言不发,只是扭动着身子,张开花瓣,吐出一线浓郁的芳香……这一边蜂蝶涌动,嘤嘤嗡嗡,热闹非凡,另一边是些不起眼的雏菊,没什么香味,不能吸引昆虫。它们被扎成一束束的出卖,不似那些高贵的花是按朵数卖。一束里有一朵花高高地探出身来,倾向另一束里同样高出一头的一朵,好象要对它做倾心之谈。这两朵花一朵是红色的,一朵是白色的,都有着淡黄的花心。红花对白花说:“啊,你有着多么娇嫩的皮肤,多么纯洁的颜色!你的面容多么娇美!你的身姿多么妩媚,啊,你就是我心中高贵的公主!”白花回答道:“啊,你是多么热情洋溢,你红色的脸庞好象火焰一样,燃烧了我的心!”“我可爱的白色女孩,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不浓装艳抹,不尖酸刻薄,不傍大款的雌性!”

  我亲爱的红色骑士,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不搞同性恋,尚未婚配,没有爱滋病,并且无所事事没有工作的雄性……”“花世间有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我独爱你这一种!”

  “花海里千花过尽,我等的就是你这一朵!”两朵花越说越热烈,越说越靠近,最后高的那一朵垂下来扣在了低的那一朵上面,进行了一个深深的长久的拥抱。

  两朵花的花瓣纠缠在了一起,很快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做枯黄,这样它们看上去区别就不太大了。渐渐地它们的茎也由青转黄,变硬变脆。原来它们只顾恋爱,越拔越高,脱离了众多伙伴,吸不到木桶里的水,因而很快枯萎了。它们维持着紧紧拥抱的姿势,卷缩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它们的花瓣就四散开来,化做飞灰飘向天空。

  风继续吹着,热热的,带着潮气,扑面而来……朵朵蓦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有一张微笑的面孔……正是那个最近常常来买花的男人。

  朵朵赶紧坐直身子,往四处看看。一切照常,花儿有的刚刚开放,正打开第一片花瓣;有的正在死去,刚掉落最后一片花瓣。那两朵出头的雏菊果然有点憔悴。

  买花男人仍然不慌不忙地看着她,但笑不语。他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店里,等着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好象他是顾客,理应她来招呼他。每次朵朵端庄地坐着等他时他不来,一散神他就来了。

  于是朵朵只好狼狈地开口说:“噢,今天这么早?离下课还有好一会儿呢!”

  “今天我生日,不想工作。她答应与我共度良宵,左右无事,早些来候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充满着恋爱中人的激情,浑身洋溢着鼓涨的生命力。朵朵一时又忘了他的年龄,以为面前是一个初涉爱河的毛头小伙子。 他的甜蜜使朵朵哑口无言,只得说:“噢……”

  他突然感叹:“时间是越过越快了,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小时候总觉时光多么漫长,老象过不到头。可是过了三十岁,日子简直就象飞一样……你还小,体会不到这个。”

  朵朵顺口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也许是一道数学题,一岁到十岁所感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从未感受过的,是百分之百的;十岁到二十岁已有了一些感受过的东西了,只有百分之五十是新的;二十岁到三十岁有了更多感受过的东西,新鲜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依此类推,越到后面新的感受越少,百分比越低,在记忆中就会感觉没什么事情,时光就好象过得快了。”

  朵朵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一时有点犯怔,半晌说道:“时光回想起来很快,可是在过的时候却很慢,就象我每天守在这里,感觉老不到晚上,老不能下班。”

  说这些话的时候,朵朵不觉又坐回藤椅里,孟柏森也在旁边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两人老朋友似的微微向对方倾着身子,头顶上刚好是那两朵出头的雏菊。朵朵迷糊了一会儿,意识到这种姿态有点暧昧,于是站起来说:“今天的迷迭香不错,刚进的,很新鲜。”

  买花男人却说:“今天要出去吃饭,带着花不太方便,改天再买吧!”

  朵朵停了一下,仍然折了一枝下来,插到他的上衣口袋里,闲闲地说:“迷迭香可用来占卜未来,并且只在夜晚吐露最浓郁的芳香,象征着危险但充满诱惑的快乐。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歪过头来眯着眼看了她半天,才说:“谢谢!”朵朵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刚把头转过去,他就用手碰一碰她:“看,她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长发的女孩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她穿着样式简洁的白色长裙,身姿挺拔,肤色如玉,额头光洁,聪慧秀雅,亭亭玉立。这一刹那,周围破败的建筑物,杂乱的货摊,喧嚣的声音,小贩愚钝的面孔,仿佛都是为了要烘托她的冰清玉洁。她站在那里,使得这个凡俗的世界更加凡俗。

  买花男人向她走过去,她欢喜地把手插到他的手臂里。两人挽着手向前走去,沐浴在下午金色的阳光里。小巷里其它的人和物都褪化为背景,只剩他俩缓缓前行。

  阳光使小巷布满尘埃的道路变做金黄,这条金色的小路向前延伸,伸向小巷的尽头,伸向天的尽头……他们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天堂。

   荷 兰 芹 花 语:年轻与悲伤

  雨季到了,雨下了又下,下了又下。下过几场狂轰滥炸的暴雨之后,是长久的绵绵细雨。斜飞的雨滴夜以继日地纷纷扬扬,好象一场义无反顾的集体自杀。

   这样的雨对于小巷简直是一场灾难,到处泥水四溅,所有的东西濡湿,长出绿毛。歪斜的房屋被水泡变了形,变得粗粗胖胖。雨水洗去灰尘,使得一切显出丑陋的原形。整个世界都泡在泥汤里,人还原成女娲造人时的泥点子。

   街对面的校园却因雨而更加美丽,树在青砖的房屋顶上摇曳着,柳树撩起绿色的发丝搔首弄姿,梧桐挥动千万只绿色的手掌频频致意。那绿色是那么绿,绿得汁水四溅,包医百病。如果说雨中的小巷让人觉得活着是一场恶梦,雨中的校园却让人感到生命是上帝的恩赐。周姨就在这样的雨中重逢了初恋情人。

   朵朵没想到周姨的故事还有下文,而且就发生在身边,因此也很激动,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但是重逢了初恋情人的周姨顾不上花店更顾不上朵朵了,世界上的一切对她都不再重要。她仿佛被魔杖点了一下,重新焕发了青春,每天喜鹊般扑来扑去。朵朵想起一句话:恋爱中的人智商最低。但也许这也是难得的体验。

   雨季影响了生意,朵朵每天早早的关了店,从泥泞里跋涉回家。雨夜漫漫,朵朵不知做什么才好,拿出一个大本子翻看以前的日记。日记不是记在本子上的,是记在一些夹在本子里已经干了的花瓣与叶子上的。也不是天天记,想起来才记一记。

  花瓣各式各样,其中以虞美人居多。这种扇形花瓣干后薄如婵翼,深沉的乌红半透明,写上字很好看,就是不小心容易弄破。叶子更是千姿百态,而且色彩缤纷,有黄的、棕的、绿的、红的、毫不比花逊色。

   花叶上留着细小的文字及日期,因为篇幅有限,大多只有几个字,或一句话。这个世界乏陈可述,有一句话已经足够。

   搬出来住的那天写的是:自由了,没了皮的毛。

   遇见买花男人那天写的是:一个男人来买花。

   关于周姨:让悲哀的爱情在你的眼睛里醒来。

   第一天卖花:卖花姑娘,清早起床。

   做了好吃的:吃饱喝足万事休。

   没有月亮的晚上:夜比棺材黑。

   关于买花男人对时光的见解:时光消失与记忆新鲜度成反比。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许多花瓣,或者说吹掉了不少日子。其实这些日子早就不在了。朵朵俯身一一拾起这些刹那的记忆,夹回书里,并挑出一片空白的写上:下雨了,还活着。

   朵朵知道,雨终究会停的。酷热的夏季即将到来,烈日会把人晒得奄奄一息。然而它也会过去的,凉爽的秋风会让在烈日里苟延残喘的人们缓一口气。然后,然后是漫长的寒冷的冬天,把一切冻住的冬天。这一切会反复重现,许多东西改变了,这个却不会变。

   所以下雨时得活着,正如烈日或酷寒里也得活着。

   趁着雨季生意清淡,朵朵回了一趟父母家。

   母亲照例在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父亲照例在边看电视边喝酒,妹妹照例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做功课,同时吃零食,并不时照一照镜子。

   屋子里的一切也都仍是老样子,桌子上的裂缝里依然镶着发黑的饭粒,老式座钟上依然搭着那块不辩颜色的布,床下面依然堆着可能什么时候用得着又从来没等到这种时刻的杂物。唯一改变的是原本自己住的靠窗那一面的床已被妹妹占领,她自己那张床也没有拆,上面堆满了书、磁带、衣服及各式狗熊。

   看见朵朵回来,所有的人情绪都很稳定,仿佛她不是好些日子没回家,而是才出去散了一个步回来。

   饭桌子上母亲对于她的饮食状况表示了忧心,父亲对于她的安全问题表示了担心,妹妹对于她的收支情况表示了关心,然后一起对她的婚姻前景表示了不甚乐观的估计。在这些方面都表示过了之后,饭也就吃完了。

  对于朵朵来说,家就意味着一顿饭和另一顿饭,或者简化说家就是饭。饭吃完了,也就可以走了。

  出了家门朵朵松了口气,好似小时候被老师留下来后终于准许回去了。

  雨还在下,小多了,细雨纷纷,只可意会,落在脸上象小虫子在啄。雨丝在路灯照耀下银丝般闪闪发光,正如那个哄小朋友的迷语:千根线,万根线,落到地上都不见。

  朵朵仰起脸,感受着雨丝的堕落。落、落、落、一直落,勇往直下,万劫不复。

  在一家酒店门口,朵朵遇到喝得半醉的买花男人。他高高兴兴地丢下同伴,奔过来伏在她耳边说:“谢谢你那天的花和祝福,那天夜里她把自己给了我……这好运是你带来的。”他兴奋莫名,激动不已,酒意和幸福一串串地冒出来。

  同伴催促他,并取笑说他到处都有相好,他笑笑也不申辩,挥挥手跑开了。

  城市的喧嚣在这一刻响了起来,雨丝的欢唱不见了,只有汽车的轰鸣,行人的喧哗。店铺的霓虹灯刺入眼帘,灯箱广告上的美女扑闪着大眼睛,咄咄逼人……雨夜长街,繁华依旧,空气清新,是水晶球里纤尘不染的世界,有一滴毒液从天而降,缓缓落入,缓缓散开……

  走过街道,转入小巷。小巷的路灯坏了许多,只远远的有一盏在高处照着,昏暗的光线一波一波掷下来。两旁的房子鬼影绰绰,欲语还休。朵朵提着裙摆的手一松,半湿的裙子一下子被风鼓起,又一下子扑地贴到腿上。朵朵哆嗦了一下,看见灯光在风里也颤了颤。

  漆黑的夜里这一团光线象来自天国,朵朵走到它的光环下面,缓缓绕了一个圈子,停下来,拉开裙摆,微微欠了欠身。裙摆上溅了一些细密的泥点,在昏黄的灯光里模糊一片。

  朵朵所住的房子底楼大门已经坏了,张着大嘴。朵朵穿过它,尽量放轻脚步爬上楼梯。木楼梯还是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伴着她直到房门口。 门缝底下透出奇异的光线,有细碎的乐声。朵朵轻轻推开门,看见屋子里充满了花朵,有的在屋顶,有的在柜子上、桌子上,大部分在地板上,正在跳舞。勿忘我抱着石竹,玫瑰拉着丁香,满天星楼着好些矢车菊。鸡冠花涨红了脸,百合端庄地坐在床头,喇叭花一律朝向一侧。一朵细小的雏菊跑来对她说:欢迎参加我们的舞会。朵朵惊慌地说我不会跳舞,雏菊已经跑开了。所有的花朵又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水流一样把她裹到中心,她身不由己转了好几个圈子,一交跌坐到地板上。

  花们在她的身旁舞蹈,好象一大群蝴蝶在飞舞。朵朵握着双手端坐在地板的中央,无比惊异地看着这奇观。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一枝从面前经过的荷兰芹,传说这种花是一位少女不堪情人的离去而变成的,因此它代表着年轻与悲伤。但这朵花儿看上去一点不悲伤,它屈起叶片拍打朵朵的手指,要她放开它,重新投入舞蹈中去。

   夜深了,花儿们累了,停止了舞蹈。一朵希斯达丝走到她的面前,鞠了一躬说:感谢您为我们提供舞会场所,您有什么愿望需要我们效劳吗?朵朵惊异地看着这种传说中栽在圣书上的花,不知所措。花儿扇动叶片又问了一遍,朵朵才低声地说:我希望成为一个美丽的女孩。

  这好办,花儿转了一个圈说,红色是最美丽的颜色,就让你变成红的吧!说着一指,朵朵顿时浑身通红,皮肤、头发、眼睛、牙齿……如同着了火一般,朵朵惊恐地叫道:啊不要!

   一朵蓝色的勿忘我跳出来说:蓝色才是最漂亮的,变蓝的吧!顿时朵朵浑身又变成了蓝幽幽的,看得见透明的蓝色皮肤下蓝色的血液在流动,朵朵急得大叫:蓝的也不要!白色的天香百合瞬间又把她变成纯白,从头发丝到眼珠子,好象大雪从天倾落,又似一座冷冰冰的玉雕人像……

   跟着黄色的金链花,紫色的丁香,绿色的咋桨草等也挤过来纷纷要把自己的颜色给她。刹那间朵朵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妖怪,而花们还在不断的涌过来,涌过来……

  天亮了,朵朵揉揉眼睛从地板上爬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切如故。身上仍是那条布满泥点的裙子,手臂上有木板压出的红印,喇叭花在窗前爬到头又垂下来,静静地开着,一律朝着窗外。

  朵朵换了衣服,整理好屋子,就去花店了。无论什么时候起来,她都习惯于把屋子打扫干净才出门,就好象这一去是出远门,或是再也不回来。

   水 莲 花 语:抵制诱惑

  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店里没有空调,花们大是憔悴。朵朵坐在那里,垂着头胡乱翻着一本诗集,也似一朵打焉的花。

   周姨的脾气也一日坏似一日,看见朵朵读诗,一把夺过来说:“诗有什么好看的,我这一生就是给这些破诗害的!”

   朵朵诧意:“你不是重逢了当年写诗的初恋情人么?怎的还看诗不顺眼?”

   “他早不写诗了!”

   “那不是很好吗?要是坚持到现在,还不写得面黄饥瘦,家破人亡,佝偻着背,戴着酒瓶眼镜,整天对着稿子咳咳咳。”

   “说得那么刻薄,要是写下去,说不定真成诗人了呢!”

   “哪那么容易呀,诗人是天生的。”朵朵懒懒地说:“我这么说你不乐意了?还是护着他嘛。”

   周姨忧心仲仲地说:“那倒不是,我自己一早就不爱诗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他下海经了商,有了家室儿女,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都迷糊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朵朵想说,没哪个是真的,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转眼见周姨神色迷茫,面带惆怅,心中一软,改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跟他表白的呢!”

   “也算是天意吧,我们一起吃饭,他突然问起,以前你写的那些诗,好象很渴望某个人,那人是谁呀?我想这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一生都没机会说了,于是鼓起勇气说,就是你。他不过随口问问,听到这样的回答顿时愣了。我一下子红了脸,那么的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下,好象我不是四五十岁,而是十七八的少女……”

   在周姨喃喃的诉说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朵朵突然发现一切都褪色了,街对面的房屋古老得象旧片中的布置,街上的行人一律是昏黄的面孔,恍惚的,缓缓的,行走在梦里,逝去的时光里,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周姨的黑发变黄了,朵朵细棉布的白衣黄了,所有的花朵都黄了,连尘埃与喧嚣都是黄黄的……刹那间一切就经过了很多很多年的岁月,那么逼真地陈旧了。

   抬起头来,才看见原来是夕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黄色,把一切染得旧旧的。朵朵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失声说道:呀,这个黄昏真黄。

   周姨的诉说被消溶在黄昏里,和着黄昏的昏黄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黯淡下去。这无处不在的昏黄仿佛是一条有着昏黄江水的大河,朵朵感到正缓慢地被淹没,缓慢地沉入水里。但是又不挣扎,静静的,冷峻的任其下沉,任其缓缓没入,很宁静、很无畏,好象是在梦里,感受是真切的,心是却隐隐的知道,不是真的,不要当真。又好象分成了两个自我,一个在故事中,画面中、进行中,一个飘浮在高高的空中,冷冷地不动声色地看着。

   在这朦胧的昏黄里,朵朵突然清晰地看到了少女时代的周姨,穿着细格子的衬衣,梳着两根长辩子,有着光洁的额头,聪慧的眼睛,苗条的身姿。她微微皱着眉头,细长的手指握着诗集,徘徊在高高的木楼上,等待着她的意中人,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忧郁少年爬过吱吱作响的楼梯,穿过黑暗的通道,来到她的窗前。

   他们坐在那里讨论着诗作,彼此坐得远远的,只有话语、和煦的风,以及轻轻的翻诗稿的声音在中间穿梭。少女带着羞涩的面容低着头,眼光一直停留在诗稿上,只有风儿听到了她不平静的心跳,感受到了她不由自主的颤栗……只有当少年转过身去,她才敢抬起眼来飞快地看他一眼,看他清秀的轮廓,落寞的背影……

   少年的身影消失了,少女在窗前写着不敢寄出的信,窗外晾着的衣物在风中翻飞,好象要衔着竹竿飞起。少女突然停下笔来失声痛哭,洁白的信纸纷纷扬扬,大雪一样将她掩埋……

   日子一天天在少女的思念中过去,又一年的秋天到了。天很高,云很远,木楼仍在清澄的天空下默默伫立着,让鸟儿栖身在头顶上,让孤身的少女栖身在身体里。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兰草仍在窗前静静开着朴素的白花,木屋里仍然纤尘不染,略显憔悴的少女依然有着清丽的面容。只有枕畔的信,一寸寸的高起来,潮水一样漫过黑暗的长夜,打湿无休无止的日子,淹没无声的叹息。

  少女仍对着诗集在窗前等待,不分昼夜,紧紧握着不肯舍去的执着。好象只要缪斯女神在,生命中渴望的一切,最美好最真挚最纯洁的一切都会到来。但是少女等来的只是少年成亲的消息,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好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少女在青石板的小巷里飞奔,黑色的长辫子如蛇飞舞,灰色的鸽群在天空呼啦啦地掠过,火焰燃烧在冰河底下,河床破裂,冰块撞击,冰山崩塌……

  少女狂奔着,一直向前,奔出了这个爱恨交织的城市,奔出了最纯美的青春岁月,奔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陌生城市,奔向无限孤寂无尽悲凉的漫长岁月……并在这些岁月中,成为一个有着臃肿腰身的,唠唠叨叨抱怨一切的老女人。

   暮色中少女的面容渐渐和周姨重叠在一起,仍然是那轮廓,仍然是那眼眉,却又是那么的不同。想到时光之手竟然把曾经那么柔美的少女变成如今的粗砺形象,朵朵不由在心底深深叹息。

  周姨也从愣神中回过神来,说:“你叹什么气嘛!”

  朵朵摸摸自己的脸庞,站起来说:“没什么,我想回去了,你关门吧!” 走出花店,朵朵又不想回去了。透过对面校园大门的铁栅栏,可以看见那条两旁种满绿树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伸向目光的尽头。在夕阳黯淡的光辉中,尽头是一团模糊的阴影,充满神秘充满诱惑。朵朵略略迟疑了一下,迈步向大门走去。学校正在放暑假,只有侧门开着,少数留校的学生偶尔出入。朵朵轻轻迈过水泥的门槛,手不由自主紧紧握着,经过门卫时微微顿了一下。守门的老头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朵朵赶紧加快步子走出他的视线。

  走到路的尽头,那一团模糊处,却原来是个十字路口,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站在当中,手臂向四面八方伸着,不做任何提示。朵朵犹豫了一下,沿着圆形的花坛顺式绕向右面。

  向右走不多远,又有岔道,是青石板的小路,这样走下去,朵朵很快就不知身在何处。校园内绿化很好,到处是花草树木,房屋一律是老式的青砖房,木框的窗户,宁静古朴。宽大的教室空空荡荡,一排排的桌椅静静地排列着。恍惚间,一群快活的女孩子在桌椅中灵巧地穿行,追逐嬉戏……她们全都穿着白裙,黑发飘扬,青春的面容细致光洁,散发着晶莹的柔光,银铃般的笑声将寂静轻轻扬起……

  微风送来阵阵清香,朵朵惘然地顺着香气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白色的水莲开得正好,但是最美的还不是花,而是那些圆圆的叶子。它们长得那么茂盛,密密地挨在一起,风一吹过,波浪般的一层层涌动。许多叶子被吹得反过来,背面的淡红与正面的翠绿构成彩色的波浪,花朵们好似雪白的鱼儿在波浪上跳跃。朵朵一见之下,条件反射般想到不如除了卖花,也卖些叶子。

  据说水莲中蕴藏着魔力,是抑制情欲的花,将水莲带在身上,就是催情药也不起作用,还能治头痛和头晕。朵朵想要去摘一朵,又有些不忍,缩回手来。

  塘边种着几株柳树,树下有洁白的石椅,朵朵走过去坐下,不知怎的心里迷糊得厉害,觉得一切不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就象小时候一再重复做的梦,为逃避什么东西的追赶,拼命的跑,拼命的想飞起来。到处

  找高的建筑物,山坡什么的,站在上面借它的高度来起飞。那一刹那是飞起来了,但是很快就往下落,缓慢的落,无法自制的降落。追赶的东西又来了,前面是河,无处可逃,于是就一头扎到河里,深深的藏在河水里。河的下面是河神的宫殿,浩大的水底世界。河神及虾兵虾将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但她一方面感到安全了,一方面却感到非常彷徨。每当醒来,

  都有一种残留的恐惧和窒息感。朵朵一直不明白,使她恐惧和想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而此刻,面对莲花盛开的池塘,朵朵又莫名的止不住的想一头扎到那水里去。穿过那柔软的淤泥,底下是一个洁净美好的世界,为地面上的人们所不能想象。可是,那些贯穿纠缠的根们,会象一只只交错的手臂织成的网,拦住她不让她穿过去吗?

  柳枝轻轻拂到脸上,朵朵哆嗦了一下,猛地醒过来。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朦胧,朵朵急忙起身往回走。

   走不多远,发现迷路了,无论如何绕不到那棵作为分路标志的大树旁。想找个人问呢又没看见人,来时那些三三两两散步的学生全都不见了,只有远处的宿舍楼闪着零星的灯光。

  正在着急,忽见前面有个男人在踱步,朵朵忙跑上前去,刚开口说:“请问……”猛地发现他原来是买花男人,下半截话就没能说出来。

   斑驳的树影里他象往常一样眯着眼望着她,微微仰着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象在审视,观察或是猜测。这神情使她老要联想到猫科动物,老虎或豹子,有一种潜在的逼人的力量,脸上却往往是一幅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神气。

  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微笑着说:“请问什么?”

  “噢,我找不着路出去了。”朵朵有点不好意思,好象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人逮着了似的。

  “没事,我带你出去吧!”他说着微微侧过身子,让她走过去。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朵朵想起来问。

  这下子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学校放暑假,她回外地的家了。今天是周末,我挺想她的,没事就来转转。”他停下步来,又那样偏着头望着她说:“你知道吗?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会感到自卑。”

  朵朵摇摇头,她怎么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她想了想说:“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追求她的吗?”

  “对。”他答,朵朵觉得他内心很光明很坦荡,一切都是自然健康的。 “那现在你得到她了,还自卑吗?”

  他不再回答,却凝视着她说道:“你是一个有内秀的女孩,如果你很漂亮,我会追求你。”

  朵朵不防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思路又跳开了,说起初恋的女孩是火车上认识的,女孩一见就爱上了他。火车在黑夜里飞奔,他伏在小桌上打盹,女孩以为他睡着了,就用手指一遍遍在他背上写“我爱你”。他感觉到了,却继续装睡,于是女孩就写了一夜“我爱你”,直到黎明来临。

  “后来为什么没和她好?”

  “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太主动,我喜欢自己去追求。有一句诗说,我把我的爱给了一个男人,然后扬长而去。我就喜欢这种女孩。”

  “现在这个是这样的女孩吗?”

  “是呀,名堂真多,搞得我神魂颠倒,念念不忘。”他又很坦白地承认了。朵朵心里冒出一个词,而且出现猎豹追逐猎物时的矫健身姿。但她没敢说,只默默叹了口气。

  朵朵本来有点想对他说说周姨,听他这么说,怕他嘲笑,就打消了念头。不知怎的,朵朵受不了周姨被人耻笑。

  不觉两人走出了学校,到了分路的地方。他向朵朵伸出手来。慌乱中她迟疑了一下说:“握手是大人的事。”

  他笑了:“难道你是小孩子吗?”

  她伸出了手,他紧紧地握了一会儿,又那样微仰着头凝望着她,仿佛有点恋恋不舍。目光象手一样将她抚摸,她不由轻轻颤栗。

  分手后朵朵一口气跑回家里,仿佛有什么在追赶似的。家里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每样东西都默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屋子整整齐齐空空荡荡,整齐得让人绝望,空荡得让人心慌。

  通常情况下,只要没什么事,每天朵朵都努力地睡了又睡,并且希望一直睡下去,直到生命中有什么有意义的时刻才醒来一会儿,然后又无知无觉地睡去。朵朵很想这样有选择地活着,不必清醒地面对一切,忍受一切。好在朵朵一般挺能睡的,只要想睡,总能够睡得着。

  这天夜里,朵朵却失眠了,数数字也没用,数山羊跳栏也没用。身体和心灵上都那么清醒灵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细微的感觉,心在胸腔里跳动,血在血管里流淌,皮肤从毛孔里张开呼吸,头发和指甲在悄悄生长……时光在一点点流逝,每一瞬间都在变成过去,并且堆积起来,成为构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才形成就消失的一部分。

  朵朵端坐在静寂中,双手伸向虚空,收回来时握着的拳头拥在胸前。她知道手里什么也没有,但还是紧紧的攥着。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的话,那

  就是她的幻想与渴望。它们很空,又很实在,她能感受到它的虚无,也能感受到它的沉重,它既是轻的,又是重的。它们以空气的形式存在,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它们让她一忽儿在云端飞翔,去到想象的尽头,时光之外,一忽儿又使她步履维艰,迈不开沉重的步子。

   微明的天色中,朵朵看见窗台上含苞的喇叭花缓缓绽放,一个接一个。喇叭花有个别名叫“早晨的脸”,仿佛应当是明媚的充满朝气的。朵朵种的却是这样一种悲哀而黯淡的紫色,象一件拙劣地染过又褪色的紫衣。但它们仍努力盛开着,一个个淡紫的小喇叭大张着,象是要说话。它们注定是不能出声的,它们只是做出一幅想要说话的样子罢了。

   天亮了,朵朵知道她生命中又有一天一去不返了。但是不要紧的,风前面还是风,日子前面还是日子。

   君 影 草 花语:不灭

  秋天来的时候,朵朵开始长尽头牙,而且一长就是四颗。这四颗牙包在坚韧的牙龈里,既无法长出又无法退回,从侧面可以摸到一个个硬硬的鼓涨的包块,如同一颗颗埋藏的地雷,轮翻隐隐作痛,成为朵朵的心腹大患。

   金秋时分是鲜花销售的又一旺季,从温暖的南方各式花卉源源不断地运来,把花市装扮得姹紫嫣红,呈现出一派春天般的旖旎景象。因为生意好,朵朵不大抽得开身去医院。而且朵朵从小害怕医院,见了白衣服的人都转身便逃。对针头和疼痛的记忆随时光流逝,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因为久未真正接触而在心里强化了,在想象中恐惧越放越大,超过了现实本身。好象有一种痛苦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因而是可以忍耐和接受的,而另一种痛苦是无法自主的,因而充满恐惧与拒绝。更悲惨的是,推而广之,对别的事情上也是这种心态,所以朵朵活得象只兔子还常常觉得累。在许多漆黑的夜里,朵朵一觉醒来,包裹在黑暗与静寂里,感到温暖而安全,而一想到天就要亮了,心情就坏了。喧嚣的白日与人群非洪水猛兽,朵朵不知自己到底害怕什么。

   唯一的好处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抵消了虚幻的痛苦,朵朵抛开了平日充斥心中的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只感受到肉体的存在。朵朵想,怪不得有句话说,最有效的止痛方法是用另一种痛苦来抵消它。可是,如果旧的并没有消失,再添上新的,又如何是好?如果只有更大的痛苦才能抵消或减轻旧有的,那么一个个套下去,最后会是怎样一个巨大的痛苦?真是可怕的恶性循环。好在最后还有一个“死”,它远远地伫立在那里,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一把把它拉过来,触摸它冰凉的面孔。它既遥远又伸手可及,它既恐怖又令人欣慰,它是一个安慰,是我们唯一可以自己掌握的命运。只要想到它,一切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由小小的牙痛联想到死,朵朵自己也觉太过份。因此她拍了拍头,把这些离谱的念头拍出去,然后去给花换水。劳动是好的,难怪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要是每天早晨起来割稻子,朵朵就会是一个粗朴健壮的、快乐无忧的女孩。

   晚上朵朵回了父母家,一切照旧。朵朵怀疑她三五年不回去,一切仍会是原样。没有人发现她隐密的痛苦,无论是心理上还生理上的。背负着这双重的包袱,朵朵觉得自己很重,重将步履艰难,又很哽,象这无法长出又无法消去的尽头牙,哽得无法呼吸。

   吃饭的时候,朵朵艰难的样子终于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再三追问下,朵朵只得说了。等到知道原委,母亲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你身上就爱长这种多余的东西。妹妹以一种有点幸灾乐祸有点没心没肺的口气说:长智齿代表成熟,姐姐就快老了。好象她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会老去一样。只有父亲淡淡地安慰了一句:没事,去医院划一刀就长出来了。面对这一切,朵朵照例地沉默,努力地咽下一口汤。这一晚朵朵只说过三句话,但是她仍然后悔说得太多了。

   夜以继日的折磨终于使朵朵的忍耐到了极限,只得去了医院。多来未踏入的禁地,满目都是痛苦不堪的面孔,满耳都是呻吟抱怨之声,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的味道,触手处满是可疑的细菌。朵朵忐忑不安地走到牙科,看见几个老医生旁等了好些人,而一个年轻医生正看完病人,空了出来,便走到他的面前。

   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小伙子,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戴着口罩的原故,朵朵觉得那眼睛特别的大,象鹿子的眼神,温和而迷茫。

   年轻的牙医用温和而迷茫的眼光查看了朵朵,然后断言四颗牙都无法长出,必须一一拔掉。而且,由于正在发炎还不能马上拨,须消炎之后才能拔。他一边说,一边刷刷地在处方上开药。朵朵唬地从躺椅上坐起来:拔四颗!牙医轻描淡写地说,是啊,谁叫你一下子长四颗呢!朵朵吓得脸都白了,哀求道:不能划一点让它长出来吗?牙医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伸手拿过一面镜子,让她自己看:你看,已经没有地方了,难道长到脸颊里?朵朵合上嘴,叹一口气,算是接受了这个判决。

   一周后朵朵又去了医院,年轻的牙医立刻认出了她,并好象很高兴她又来了,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亲切地同她说话。打麻药时朵朵感到长长的针头随着他的用力缓缓插入,药液射出,牙龈渐渐麻木。在等待麻药生效的过程中,他一直让她坐在椅子上,充满热情地同她聊天,以至别的病人知趣地走开。

   半边脸都麻了,拔时却感到痛。牙医道:咦,还麻不到你。给她补了一点麻药,然而再试仍不行。牙医又补了一点,叹道: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敏感的人,这次不行不能再打了,过量了。

   这次终于不痛了,但是却拔不出来,包得太紧不太带得上劲,锥子老

  滑开。牙医用一只胳膊楼着她,半个身子压在她胸口,一次次用劲,累得满头大汗。朵朵随着他的用力一次次抬起身子,好象要以此把那颗牙送出去,又好象要随那颗牙一起飞出。牙医不满她的动摇,更加用力地压着她,死死地把她固定在椅子里。朵朵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任由他捣鼓。

   所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之后,牙终于松动了,朵朵可以清晰地感到它正在一点点离开牙床,仿佛骨肉相离。一棵树,一个罗卜被人从泥土里拔起时,一定很有同感。那是一颗很大的牙,很完整,使朵朵感到惊奇。看着那颗牙,两人大汗淋漓,如释重负。

   牙医邀她一起走,朵朵才发现已经下班了。牙医请她吃了雪糕、冰琪淋和冷饮,说冰的东西可以止血止痛。朵朵把它们当药吃下去,吃得浑身冰凉,簌簌发抖。牙医便握着她冰凉的手,送她回家。一切都很自然,朵朵一直发着抖,茫然而顺从。

   天气回暖,一直晴朗,明媚的秋阳下鲜花们五彩缤纷,娇艳欲滴。朵朵带着满嘴的血腥味愁眉苦脸地坐在花丛中,憔悴不堪,显得极不协调。坐在那里,朵朵不由又想起了母亲的话,“你身上就爱长多余的东西”。这真是一句精僻的总结,准确独到的评价。所谓多余的东西,就是妨碍正常生活的东西。表现在思想上就是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表现在身体上就是长注定无用的尽头牙,它们注定带来的只是痛苦。也许许多人身上都有一点这样的“多余的东西”,或多或少罢了。只是,多余的尽头牙可以拔去,另一些多余的防碍正常生活的东西又如何拔去呢?

   周姨来了,也一脸憔悴,和前些日子浓妆艳抹,神彩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告诉朵朵她离开初恋情人了,朵朵问怎么了,她叹口气说,他根本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朵朵想,他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少年呢?几十年的时光,一个从小熟悉亲近并且一直在一起的人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何况一个并未真正了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也许幻想中造就的形象还是应当在幻想中死去,而不该毁于现实中,这太残酷了。

   朵朵想起有一种花叫君影草,有着白色细碎的花朵,用它做成的香水很有名,如果把它撒到恋人身上,恋人就会紧紧尾随而来,忠贞不一,永不变心。要是能找到这种香水就好了。

   两人都心事重重,缄默无语。花仍在开,蝶仍在飞,琴弦仍在歌唱。太阳升起又落下,但是此阳已非彼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到底是什么从面颊上拿走了红润,从眼睛里拿走了光辉,从心上拿走了热情,只剩下黄昏中的缄默无语?

   周姨看着朵朵忧伤的面容,又一次说道:女人象花,很快就谢了。朵朵望着对面学校的大门发愣,秋期新入学的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扑出来,个个神彩飞扬,光彩照人。布满灰尘的嘈杂的街道无损她们的美丽,反而显得她们是那么鲜活,艳丽的鲜花也不能使她们相形见拙,她们人比花娇。她们拉拉扯扯地从朵朵身边走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快活的笑声。朵朵黯然地想,真是一眨眼就老去了啊!

   随后的几颗牙齿拔得无比艰难,搞出一大堆事来。一颗牙龈里有炎症,拔后出血不止;一颗断了一点在里面,费了很大劲才找出来;最后一颗拔过后感染了,发烧,输了几天液才好。从秋到冬,朵朵让这几颗牙折腾得没完没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朵朵同牙医混得烂熟,他不停地约会她,她也不停地跑医院。

   朵朵抱怨牙医的技术太差,让她吃足苦头。他辩解说,医生都有个通病,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下不了手,越下不了手就越不如心狠手辣做得干净利落。朵朵奇道,什么时候成了你亲近的人?他嘿嘿笑,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味道。是啊是啊,在一次次用力合作的过程中,她已一次次交付了自己,建立起了一种亲蜜信任的关系。

   一切好象顺理成章,他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并开始赖着不走。在一个深夜,他把她逼到墙角,吻了她。朵朵想起一句形容:被湿抹布擦了嘴。但她没有挣扎,就象仍在手术椅上一样,沉默地颤栗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并做好了承受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的准备。

   朵朵的柔顺使他大受鼓舞,得寸进尺地要了她。对于这件事,朵朵本来有一点好奇,有一点憧憬,但是事到临头心是空的,头是昏的,身体是被动的。他沉甸甸的身躯使她感到很实在,他灼热的双手抚过她冰凉的肌肤,好象温暖潮湿的风吹过花朵。花朵艰难地开放,他是花心里一只勤劳的蜜蜂。他用她从未见识过的触手穿越她钝钝的疼痛,充满她的空虚。朵朵喜欢这种充盈的感觉,它把她那些多余的东西暂时挤出了体外,让她在这一刻成为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和千千万万的女人相同的女人。

   没有什么向往,也没有什么留恋,朵朵象换下一件旧衣服一样换下了自己的少女身份。这件衣服曾经是美丽的值得炫耀的,但是如果老不换掉,它就会脏旧,被众人的目光戳得千疮百孔。既然红颜如花,转瞬即逝,那么趁花尚未凋谢,让人摘去吧,不被采摘的花也是要枯萎的。朵朵为终于交付了自己如释重负。

   坐起身来时朵朵想:噢,原来是这样的。

   牙医没想到会进展神速,一步到位,也有点犯愣。他愣了半天,冷不丁说:我会对你好的。朵朵淡淡地地答:随便你。

   他没想到朵朵这种态度,追问:“你不在乎?”

   朵朵把头埋到枕头里,含糊地说:“在乎有什么用?”在乎一个人能使他同样在乎你吗?在乎一件事能使它朝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吗?

   “你真奇怪。”牙医凑过来温柔地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朵朵在心里说,相信,但不是对你。

   牙医把替她拔下的四颗牙齿洗干净,用纱布包起来,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送给了她。多么奇怪的定情礼物,倒也别致。

   每颗牙齿都很完整,连断的那只也被补好,洁白如瓷,光滑如玉。每颗上面都有深深的凿痕,那是拔时留下的印记。现在这些多余的给她带来痛苦的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清除了,但它会比她更长久,在她的生命消失之后,它们仍会长久地存留。

   飞 燕 草 花语:自由的心

  快过年了,家家花店都进了许多腊梅与水仙,生意很好,人人都大把地购买,捧着巨大的花枝行走在街头,满街飘香,喜气洋洋。

  朵朵和穿着大红镶金丝棉袄,新烫了头发的周姨一起逛街购物。周姨最近新交了一个男友,准备定下来。那是一个大肚子微微秃顶的老头,老实说比她以前相亲过的大为不如,但那时周姨尚未大彻大悟。

  她无限感概地对朵朵说:“以前年轻的时候,胸怀大志,老认为女人一结婚就完了,一生只能呆在厨房里。后来爱上一个人,又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坚贞不移,因而对他人不屑一顾。如果时光倒流,我才不要爱好什么文学,梦想当什么诗人。我要早早的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如果时光倒流,既使再痴心爱一个人,也不要为此孤独地过一生,我仍然要另嫁他人,只把他悄悄放在心里。”

  这番话说得无比凄凉,朵朵听得冷嗖嗖的。想安慰她说现在也还不晚,自己也觉牵强。半生都过了,再怎么也迟了点。

  周姨怜爱地看着她,叹道:“还好你不会象我一样,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把花店送给你做礼物吧!”

  朵朵连忙说:“不用,我替你打理不是一样吗?”“我要是嫁了人,还要它做什么,我要过一过以前从未过过的生活。”这句话里的酸楚又使朵朵一阵难过。

  周姨兴致勃勃地拉着她逛超市,逛菜市场。她分不清葱和蒜苗,脊排与纤排,认不得草鱼与鲤鱼,水牛肉与黄牛肉。朵朵不禁想,这么多年不知她一个人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吃了些什么。周姨却毫不在意,象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还对朵朵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做饭请他吃,就闹了一个大笑话。我买了一只杀好的鸡,看见脖子上有一个洞,肚子上有一个洞,以为是打理好的,就囫囵放进锅里炖。炖好了汤有点异味,他也没追究,吃了。吃到后来一看,怎么有一个大包?原来是内脏没有清理,苦胆也还在里面……哈哈!”

  朵朵忍不住笑得扑到她身上,周姨自己也笑得不行。两人站在那里笑了好一会儿,末了周姨抹抹眼睛略带伤感地说:“快五十岁了才来学做家庭妇女,是不是很可笑?”

  朵朵说:“家庭妇女是天下最大众化的职业,每一个女人只要愿意,都能够胜任。”

  在这样喜庆的气氛中,朵朵带牙医回了一趟父母家。出人意料的全家对他很热情,母亲牌也不打了,在厨房忙上忙下,不停问他爱吃什么。父亲也不再只盯着电视,陪他从国家领导人聊到街头骗子,从天气情况聊到蔬菜价格,天上地下,包罗万象。妹妹也破天荒丢下她的摇滚音乐,跑来挤在一边,充满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既要应付那边繁杂的话题,又要应付这边探究的目光以及不时蹦出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谈到牙关节炎的防治时开饭了,酒不停地喝下去,话不断地倒出来。牙医说起念书时老师曾叫他去解剖室搬一条人腿,他怎样战战兢兢地扛着它穿过黑暗的通道。朵朵听得背心发凉,妹妹却缠着他再讲。朵朵感到面前七碟子八碗的大鱼大肉油腻不堪,几乎恶心欲吐。

  一顿饭吃了三五小时,坐得累死了,饭吃完大家也就象几十年的老熟人一样了。母亲暗示他早些娶朵朵,妹妹甚至改口叫“姐夫”,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叫得他昏头转向。家人好象认为朵朵是陈年旧货,好容易逮着一个买主,生怕他反悔似的。这使朵朵感到屈辱。

  和父母家的郁闷气氛相比,朵朵宁可守在花店,面对香气氤氲的花朵。

  冰凉的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清香中,朵朵穿着蓝色的薄袄,围着浅棕色的围巾,梳着小辫,笼着手坐在那里,一幅乡下小媳妇的模样。衬着背后的腊梅花,年画似的。对于新的身份朵朵已经渐渐适应了,虽然有时走着走着她会停下来看看自己,自己问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已被人采摘过了。

   傍晚时分买花男人来了,说要请她吃饭。朵朵很诧意,问无端端地跑来请她做什么,他叹一口气说失恋了。朵朵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苍老了一头,面色有点灰暗。朵朵询问原因,他只是说,感觉不对了。

   “感觉不对了”,这真是个好理由,可以适用于任何事任何人。不久前他深情款款幸福得冒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朵朵实在难以接受他现在灰心失望黯然神伤的形象。朵朵觉得脸变得太快,有点可怕。不过朵朵明白这种遭遇不会出现在她身上,他的快乐和痛苦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他不断上演的悲喜剧的观众罢了。朵朵是好观众,忠实而善解人意,从未打算走入戏中,做一个手足无措的茫然的演员,自取其辱。

   朵朵关了店门,与他一起去餐馆。起风了,很冷,行人个个缩紧了脖子。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路灯在风里颤抖。他敞着薄呢的大衣,夹着黑色的公文包,迎着风昂首走着,把朵朵丢在后面。朵朵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觉得心力交悴。

   餐厅很雅致,也很暖和。他脱下大衣,仰靠到椅子上,疲惫而伤感地望着她,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宁静呢?我觉得自己很浮躁,老静不下心来。”

   朵朵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你是一只猎豹,要去追逐很多东西,而我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农夫,每天只等在树下,等到什么,就是什么,什么也等不到,也算了。”

   他笑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你等到什么了吗?”

   “等到了一只瘦兔子。”朵朵一本正经地答。

   他叹了口气,忧伤地说:“我只是想找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啊,为什么和想象的不一样呢?在我这个年纪还为爱情烦恼挺可笑吧!”

  说到纯洁,朵朵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不知他能不能看出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朵朵认为自己依然是纯洁的,纯洁不是刻意得来的,也非刻意的能够丢掉。

  朵朵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你还会再恋爱的。”

  他静了一会儿,表示赞同:“就是,会过去的,我不信就找不到心目中的完美女孩。”

  随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起这个话题。他不停地替朵朵布菜,而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她好象吃进了许多别的东西,这一刻的音乐、灯光、布景、道具、空气……心里满满的,再也盛不下食物。

  整个晚上,朵朵都沐浴在他忧伤的目光里。他的忧伤沉重又轻灵,汹涌又节制。他没有象有些失意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倾述,细说每一件鸡零狗碎的事,更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控诉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他好象知道廉价的痛苦只换得廉价的同情,因此不肯拿出来让众人轻践。他好象知道朵朵是他忠实的观众,因此宁可让她分担。他的快乐是飞扬的,他的痛苦亦是飞扬的,一切源于与生俱来的慷慨气概,磊落坦荡,光明大气。 吃完饭,走到分路的地方,他停下来,有点留恋,但没有提出送她。两人道了再见,朵朵在他的目光中匆匆逃离。

  街道两旁歪斜的房屋已被划为危房,将要陆续拆迁改建。有些人家已经搬走,只剩下空空的黑暗的房子,更加倾斜了,仿佛要身不由己地躺倒下来。

  寒冷的冬夜寂廖凄清,死气沉沉,简陋的狭窄的街道显得很压抑,一派萧瑟的残破景象,无比凄凉。朵朵忍不住奔跑起来,象一株轻盈的飞燕草被风吹起,并且希望街道一直向前延伸,永远没有尽头,好让她可以一直奔跑下去,不再觉得空空的没着没落;好让她可以在奔跑的过程中把一些东西丢在身后,变得轻盈透明……

  朵朵一口气跑回家里,牙医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朵朵不待他说什么,一头扑到他怀里去。他温暖的怀抱驱走了她的寒凉,他紧紧的拥抱挤掉了她的幻象,她象一根藤蔓一样依附在他身上,而他仡立不动。

  他象抱一个孩子一样把朵朵抱进屋子,放到床上,想要解她的衣服。朵朵哀求道:别忙,抱我一会儿。他便把她横抱在手里,低头怜爱地看着她。朵朵觉得自己长手长脚的,不能完全缩到他怀里,因而叹息道:不要脚就好了。

  他低头吻她,温柔细腻,热情狂野。她是一块可口的点心,正被人享用,慢慢吞到肚子里去。他轻车熟路地脱去她的衣服,让她横陈床上,细细爱抚。她是一具蒙尘闲置多时的琴,正被人拂去灰尘,调弦试音,准备抚琴高歌一曲。

  他有力地进入她,象一把钝剑猛地插入,然后在里面翻江倒海地搅动。朵朵眼前出现了一片金色的原野,一头金色的猎豹正迈着矫健的步子飞奔。快感象浪潮,正远远的涌来。与此同时,刻骨的孤独与悲伤如同巨大的轮船,也乘着波浪一起驶来。她无法把它们分开,只要海浪不要轮船,它们天生相依相伴,生死相随。她知道巨大的空虚与失落早已暗暗潜伏,一待她从浪尖跌落,便会将她吞没。

  朵朵无法抑制心头的凄凉,眼泪汹涌而出。牙医停了下来,焦急地询问。朵朵闭着眼,呜咽道:不,不要停!于是他继续未竞的事业,她继续伤心地哭泣。

  他们互为坐骑,背道而驰。在巨烈的颠簸中,纷纷的泪水中,朵朵同时登上了快乐与痛苦的颠峰。

   水 仙 花语:解答爱情

  过完年周姨对朵朵说,她要出差一段时间,让朵朵管着店,并交给她几把钥匙请她暂时保管。朵朵也没多想,只是问:你不是要办喜事了吗?周姨心不在焉地答:是啊,回来就办。

   半个月后有人来店里找周姨,自称是她的同事,说她十几天前就没去上班了。开始大家以为她忙着筹办婚事,反正部门也没什么事,就没追究,谁知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这才派人来店里问问。

   朵朵一听顿时慌了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周姨在单位资料室上班,很少有机会出差,朵朵本该引起注意,多问一句。但她一向神思恍惚,没往心里去。此时努力回想,周姨的表情淡淡的,心平气和的,好象也没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抱着一线希望,朵朵给周姨的男友打电话,老头子在电话里说周姨告诉他要出差,他正在想她怎么还不回来呢!朵朵婉转地问他俩年过得怎样,他说很好啊,她天天下厨房做饭呢!看来老头子并不知情,朵朵又给周姨外地的父母打电话。老两口抱怨周姨过年也不回去看看,并对朵朵无端打电话起了疑心。朵朵连忙说周姨快结婚了,忙得不可开交,稍后会带夫婿回去看望二老。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能想到的亲戚家都问过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周姨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讯。朵朵很犯愁,不知去哪里找她。事情也瞒不住了,大家都知道了,议论纷纷。母亲断言她是寻了短见,说你这个周姨呀,从小就和你一样,阴阳怪气的,什么傻事做不出来。你一天和她混在一起,我就担心你会弄得和她一样下场,还好你总算要嫁人了。唠唠叼叼地把朵朵数落了一通,朵朵诧意母亲有本事把任何事情扯到她身上来教育她。

   朵朵在一个午后去了周姨的单位,去看了看她工作的地方,想找到蛛丝马迹。朵朵没想到资料室是这样一个简陋陈旧破败的地方,一排排木架上放着文件书籍和宗卷,布满灰尘,两张工作人员的桌子并在一起,朝着唯一的窗户。桌子是老式的,样式笨重,周姨的那张在左面,玻板下压着日历、名片、电话号码以及年轻时的照片。年轻的周姨梳着两根小辫,抿着稚气的嘴角,睁着清澄无邪的眼睛望着朵朵。

   桌上的抽屉并未上锁,朵朵轻轻拉开,里面几乎全是书,种类很杂,有小说、杂志、钢笔字帖、蔡志忠的漫画、星座与人生,还有围棋入门、菜谱、音乐鉴赏手册,甚至还有一本育儿大全。

   朵朵翻书的时候,周姨的同事,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毛线,在一旁不停的喋喋不休,猜测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她死水般的生活中,这也算一件离奇的事了,虽然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犯不着这么激动。

   在她收音机般的滔滔不绝中,朵朵可以想象周姨的寂寞,这些杂七杂八的书便是寂寞的见证。想必周姨是宁可对着这些书的,也许她也会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微笑着倾听这个即解寂寞又使人更寂寞的女伴的聒噪。

   做着这样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难怪周姨要开店,天性的浪漫使她选择了做鲜花生意,虽然这个生意只不过略有盈利。朵朵很庆幸自己每天面对的只是花朵芬芳的脸庞。无意间朵朵手指触到周姨留下的钥匙,突然间灵光一闪,决定又一次去周姨家。

   这一次朵朵没有只站在门口敲门,用钥匙直接打开了大门。这些钥匙朵朵虽然从未使用过,却象自家的那么熟悉。

   屋子很整洁,每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家俱上蒙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已离去很久。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窗下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桌子一共有五个抽屉,朵朵径直走过去,准确地挑出钥匙把它们逐一打开。

   第一个抽屉里是十几个笔记本,一些是抄录的诗,一些是自己写的诗。朵朵轻轻翻开一本,看见纸页已经发黄,字迹工整而稚拙,纸角画着小花,落的日期是二十多年前。不知怎的,笨拙而极认真的字迹让朵朵莫名的感动。

   朵朵合上本子,轻轻打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是相册与一些杂物,干枯的花朵,有机玻璃的发夹,绣花的真丝手绢。这些东西背后也许有着一段故事,现在是无从得知了。相册里是周姨的照片,奇怪的是全是年轻时的古老照片,竟没有一张最近的。好象她坚持停留在那个时候,拒绝老去,拒不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朵朵很想看看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少年是什么样子,但翻遍了也没有他的相片,也许他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中的吧!

   打开另外的三个抽屉,朵朵呆住了。她知道周姨写过不少没有发出的信,但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满满三抽屉,足足有几千封!每 都用洁白的信封装着,信封上都没有地址,只编有年号,不同年的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着,一捆捆地整齐地放在一起。这些信聚集在一起,有一种沉默的巨大的力量,象在无声地呐喊,深深地呜咽。

   朵朵随手抽了一些来看。

   “阿西:

   我越来越怕去你家了,你母亲对我越来越热情,我知道她是想撮和我和你哥哥。昨天,她又让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我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她很失望,你哥哥也很失望,我难过极了。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吗?那次本来也是该和你哥哥一起去的,他临时要加班,你母亲才让你和我一起去了。那真是个难忘的夜晚,看完电影,我们一路谈着诗走回去,你挥着拳说你一定要写下去,成为一个全国著名的大诗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后来下起了雨,我们冒雨跑着,你送我回到了家,我正想拿毛巾擦擦你打湿的头发,你却一转身跑了…… 我恨自己为什么比你早生几年,恨你口口声声叫我“周姐姐”,因为这几年,所有的人都不会把我们想到一块,而我也不敢……我不能再去你家了,我害怕你母亲,你哥哥……”

  “阿西:

  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月了,父母认为我突然发了疯,跑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我实在不愿再留在那个伤心的小城,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新婚的你。我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固定的住处,带的钱快用完了,每天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象置身一望无际的荒野……”

  “阿西:

   我离开纺织厂了。上夜班太累了,又危险,有一次辫子从帽子里滑出来,差点把头卷进机器里。我剪了头发,你一定认不出我了。

   新工作是在一家食堂打杂,每天对着一大堆葱、土豆、白菜,不停地理菜,削皮。

   你还在写诗吗?我还在写,写诗和给你写信象两根棍子支着我,不然我就要倒下了……”

  “阿西:

   ……曾经,我那么渴望有人紧紧地拥抱我,但是当那个喷着酒气的男人楼住我时,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他。我推开他跑出去,在大街上哭了,一直哭回家。”

  “阿西:

  我满三十岁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生日,没有一个人来我的小屋。我一个人喝醉了。我好想嫁人,可是嫁给谁呢?一个连正式工作都没有的女人,嫁谁谁都会瞧不起的。

   我是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我不再写诗了。”

  “阿西:

  听父亲说你已携妻带子离开了小城,去了南方,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常常想到死,幻想在死前把所有的诗与信都寄给你,每当经过邮局时这个念头就特别强烈。在想象中我把信逐一封好,放在一个大盒子里,写上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然后我走回家去,把自己高高的挂在空中……很久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信是注定无法寄出了,我不知为什么还要写下去。我好象着了魔似的停不下来……”

  “阿西:

   我实在厌倦了相亲,两个人坐在那里,好象商店柜台里的两件货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估计身价差不多,就卖到一起。 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如果再奢求什么爱情,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但我仍然希望两个人之间有一点感觉,不要象两件待售的商品。

   太阳升起又落下,我一天比一天绝望。半生已过,前面还有什么我渴望的东西呢?”

  “阿西:……今天你打电话来时我问起你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你只是说,你会找我的。你是怕我缠着你,或是影响你什么吧?当年我尚且做不出这样的事,何况如今?你这样提防我使我感到屈辱。

   今生我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与你重逢时我真是百感交集,觉得死而无憾。可是,为什么再见到你我一点也不高兴呢?你那么陌生,象一个我从不识得的人……”

  “阿西:我终于明白了,你过去不爱我,现在也不爱我,所以你在听到我说“那个人就是你”时是那么震惊与诧意。

   你和我交往,不过是有一点感动,有一点同情。所以你理我不是,不理我也不是,我使你为难了。

   在再见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你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爱的不是你,是我想象中的你。

   我看着多年来写下的几千封信,感到一切都那么荒堂那么可笑,这些写给你的信你还一封也没看过呢。我想要烧掉它们,又下不了手。它们是我唯一的财富啊!我已经不能没有它们了。如果没有它们,我就象没有过去,没有活过一样。如果没有它们,我就会迷失在茫茫的时光里。

   可是,我也不能再写下去了,我无法再使自己蒙昧……难道这就是我的一生,就是我的命运?”

  看着这些信,朵朵被一个女人将近三十年的思念压得喘不过气来,信中并没有炽热的情话,直露的表白,只是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与内心感受。但是几十年从未间断地向一个人倾述,事无巨细的述说,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激情与刻骨的相思。太沉重了,太无谓了!它有什么用处呢?它不仅没有用处,还会妨碍正常生活。它就这样无端地从虚幻中生出来,又在现实中白白地消耗了。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有人竟可以用一生来做这样一件任性的事情!这是些多么珍贵又多余的东西啊,太奢侈了!太虚掷了!

  这些既可以说是信,也可以说是日记,它是一个人在无限孤寂的岁月中的喃喃自语,是说给自己和假想中的观众听的。它是一个演员站在黑暗的舞台上,凭着内心发出的一点微光,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独自上演悲欢离合,并在黑暗中深深地弯下腰去,谢幕……光燃尽了,越来越弱,忧伤的面容渐渐溶入虚无的黑暗之中……

   突然间朵朵有所触动,既然这些信真实地记录了周姨每一个时期的心境,那么在最后的信中一定能找到她不知所终的答案。

   朵朵急忙找出最后的 ,怀着就要揭开秘密的紧张心情,把它打开。

   出人意料的那不是 ,而是一首诗:

   我的情人在远方。

   他一手握着月光,一手握着诗行,怀抱着不尽的忧伤。他蹿山越岭,抛开尘世飞短流长,要去到更远的远方。

   他趟过小河,穿过丛林,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他看不见美丽的姑娘深情的目光,梦想是他唯一的行装。

   他走过干涸的水井,沉默的村庄,穿过永恒的时光。过去的日子纷纷凋落,他站在荒凉的山冈,遥想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情人在远方。

   他的声音充满天空,他的微笑永不凋零,他的心浩浩荡荡,是昼夜叹息不止的无边海洋,他是我的君王。

   他的目光火一般热忱,水一般清凉,象太阳与月亮同时照耀在我心上。我要永远为他歌唱,如同天国诉说上帝的荣光。

   他模糊的面容是我的渴望,我渴望把他细细端详。我无法追赶他匆匆的脚步,我只能痛苦地把他仰望。

   他颠沛流离,四处飘荡,他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天堂。当黑夜来临,我要乘风去到他的身旁,任他嘲笑我的痴狂。

   我的情人在远方。

  看到这首诗,朵朵明白周姨是不会回来了。朵朵一切都明白了,写这样的诗的周姨决不会和那个大肚子秃顶的老头一起生活;写这样的信与诗的周姨永远是纯净的、为他人嘲笑过的少女心态。无论皱纹怎样爬上额头,无论白发怎样悄然丛生,她永远停留在最纯美的青春时光,永远是那个握着诗卷,徘徊在高高的木楼上的女孩,等着爱人前来,等着不可知的命运落在头上……

   朵朵觉得,其实周姨的爱情就象那个著名的希腊神话,美少年NARCISSUS爱上水中自己的倒影,憔悴而死,化做水仙。不同的是周姨最后终于发现了那不过是自己的幻影,可惜晚了。

   朵朵知道,周姨在交给她钥匙时就把这一切交给她了。耗尽一生心力写就的信,没有交给收信的人,却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许是她知道那个人不配得到,也许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在最后一刻松开紧紧握着的手,飘然前行,去到有着最初梦想的地方。

   天黑了,朵朵把头埋到信堆里,终于领悟到离心最近的东西,注定离现实最远。

   罂 粟 花语:忘却

  朵朵的婚礼将在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举行。五月是个浪漫美好的月份,是所有歌里歌唱的季节,适合和恋人私奔,或者死去。

   牙医求婚的时候,朵朵问:“为什么选我?”牙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小时候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很喜欢那首歌,也喜欢那个挎着花蓝沿街叫卖的姑娘。当她被恶霸欺负时,我就很想去保护她。”难怪听说朵朵在花店工作时他眼睛一亮。

   朵朵说:“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卖花姑娘,你还不了解我呢!”

   “要那么了解干嘛,太了解了就不想结婚了。”牙医温柔地说:“日子还长着呢,慢慢了解吧!”

   这倒也是,朵朵于是接受了。朵朵觉得自己很轻,很飘渺,老是要飘走似的,而他很重,很实在,可以把她系住。

   五月也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各式各样的鲜花堆满了小店,朵朵没事做,蹲在一盆三叶草面前玩它的叶子。正全神贯注地数叶片,身后传来扑哧一笑,吓了她老大一跳。回头一看,买花男人抱着他那个大黑皮包,正站在那里笑呢。

   “叶子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专心。”他笑着问。

   朵朵解释:“三叶草的三片叶子指希望、信仰和爱情,四片叶子象征幸福。很多人都想寻找第四片叶子,可很不容易找到。要是运气好发现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不要对别人说,悄悄把它放到靴子里或缝到衣服里,幸福就会降临。”

   “是吗?”他来了兴趣,也蹲下来:“找找看。”

   两人把一排三叶草都翻遍了,也没见到一株四片叶子的。他好象有点失望,说:“算命先生说我要过了四十岁才能安定下来,难道幸福要那时才能到来?”

   “这不过是传说罢了,三叶草不是只有三片叶子怎么会叫三叶草呢!”朵朵笑:“来,带你看一种神奇的花。”

   绕过一排放满鲜花的高高的木架,角落里有一种叶片在两边花朵全都集中在一枝上,从底下环绕地开到顶端的花。朵朵指着它说:“这花叫甜罗勒,是一种测验纯洁与否的植物,品行不端的男子触摸到它,它马上就会枯萎。你敢不敢用手摸它?”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过去,触到了它的花瓣,花朵微微颤抖了一下,停住了。他又将花枝轻轻握在手里,顶端的花朵从他的手中探出头来娇艳地开放着。他笑了,笑容有一种苍桑又纯真的味道。

   朵朵觉得他今天好象情绪挺好,便问:“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噢,我找了个新女朋友,也是这所学校的,去年才进校的新生。”

   “你看,我说你还会再恋爱的吧!你到老都会是一个风流的老头子。”他哈哈笑,朵朵又自语道:“这次选什么花才好呢?”

   “这个女孩学音乐的,不爱花,喜欢收集CD。”

   “是吗,我有一张教堂音乐,唱诗班唱的,美极了,非常纯净的声音,你要听吗?”

   他摇摇头:“是她喜欢,又不是我。”

   不知怎的,朵朵有点失望。她好象一个小孩子,在山坡上采到一朵野花,路边捡到一块红玻璃,兴冲冲地拿去给她的小伙伴,一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而男孩不屑地说,这是你们女孩玩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于是她举着手站在那里,半天放不下来。

   他继续说:“虽然我不买花了,但我会来看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好朋友……”朵朵低声重复道,低下头去。她受不了他温和而真诚的目光,为掩饰慌乱,她拿起一枝甜罗勒花放在眼睛上说:“甜罗勒也叫目帚,能排除眼中的灰尘,使眼睛纯净清澈。”

   他望着朵朵,轻轻举起手来。朵朵闭上眼睛,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和清凉的花瓣同时触到眼皮上。

   等朵朵睁开眼睛,买花男人已经走了。他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朵朵才想起,忘了告诉他自己将在下周结婚。在待嫁的日子,朵朵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在一间黑暗的空空的房子里和两个人打架。她拔剑向他们刺去,一个坚硬如铁,剑根本无法刺入;一个是个虚幻的影像,空空如也,剑穿透他的身体而无法伤害他。她已刺中他们却毫无用处,因而感到既恐惧又无比绝望。两人哈哈大笑着一步步逼过来……

   朵朵认为,两人一个代表着现实的烦恼,一个代表着虚幻的烦恼,她对两者都同样无可奈何。

   朵朵把一朵红色的罂粟放在脸上,叹了一口气。那是一束逼真的绢花,她收到的结婚礼物之一。罂粟的含义是忘却,难怪制成鸦片会让人上瘾。

   婚结得不错,挺隆重。牙医找了辆车来接朵朵,是辆黑色的大轿车,车顶饰着许多洁白的天香百合。那是朵朵喜爱的花,据说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夏娃的眼泪落到地上变成的,它是纯洁的象征。

   后来朵朵才发现,黑的车,白的花,黑的礼服与白的婚纱,使人感觉不象是婚礼,而象是一个葬礼。微雨过后的清澄天空,彬彬有礼没有喧哗的宾客,更加深了这一感觉。

   婚后朵朵把鲜花店改成了干花店,改卖干花。制过的干花依然美丽,有些是原色的,有些上了色,同样五彩缤纷。而且在制的过程中不知加入了什么,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整日弥漫在店堂里,使过往的行人不由停下步来。

   干花有的一束束用玻璃纸包着,有的放在藤编的花蓝里,有的配好放在花瓶里。除了整束的花枝,还有许多零散的花瓣,搁在透明的玻璃瓶或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瓶里出售。因此店里除了花,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瓶子。

   有一天朵朵坐在那里,望着架子上的一排空瓶子发呆。那是些大肚子的矮瓶,只有巴掌大小,有白、淡绿、粉红和蓝色,都是些磨砂玻璃瓶,有些有冰纹,有些没有,全都雾蒙蒙的一片。不知怎的,朵朵蓦地记起在周姨抄诗的本子里看见过的一首诗: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有一声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封起

   我的瓶子里

   没有时间没有季节 没有颜色

   也没有眼泪

   只是叹息

   很干净 很干净

   我的瓶子里只是叹息 只是叹息

   那些叹息在瓶子里象起伏的海洋

   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

   是一生的惊涛骇浪

  想起这首诗,朵朵顿时觉得那些白茫茫的空瓶子里全都装满了叹息,它们水波一样荡漾,发出巨大的哄鸣声,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在屏除了一切杂念的时候才可以听到。

   它们只能囚禁在瓶子里,如果把它们放出来,它们会充满天空,让鸟儿停止歌唱,花儿枯萎凋谢,让最快乐的少女悲伤落泪,它所到之处天地为之变色,一切化为灰烬。

   朵朵突发奇想,不再把干花瓣放到瓶子里出售,而是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放一只空瓶子,再把干花瓣撒一圈在周围,取名叹息瓶。很多学生来买,销路出奇的好。有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叫叹息瓶呢?朵朵就答,因为叹息没地方放,就只好装在瓶子里呀!

  有时候朵朵会出现幻觉,看到周姨突然回来了,她象从未远离一样走进来,同往常一样踢一踢朵朵坐的老藤椅,骂她懒懒散散,没个坐相;或者真的就象出差回来,看到一切变了样,唠唠叼叼地抱怨朵朵趁她不在,自做主张改了生意,不征求她的意见。

  远方,就是一无所有的地方,朵朵不知周姨去到怎样的远方。对于一颗没有归宿的心来说,没有哪里不是无亲无故的陌生地方。也许有些人的一生注定是传奇的,而朵朵知道,自己会一直坐在这里,守望无尽的苍茫岁月。

   所有的付出,都化做纸上的一个名字;所有的深情,都只是悄悄的一声叹息;所有的身躯,都将成一捧飞散的尘土;所有的悲欢,都将被时光轻轻抹去……朵朵伫立在秋日的阳光里,踏着自己小小的影子,仰头向天,看见多年后白发苍苍的自己面露温柔凄凉的微笑。她凝望着天空,与空中苍凉的脸庞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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