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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贵先生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8)抖音橱窗号49

贵先生

  蜀蛇著

  一 蠢蠢欲动

  崦嵫山如浓墨重彩书写的“人”字莽莽苍苍仰卧在西凉盆地上。伸展的两腿,一条叫考山,另一条叫妣山。两腿间夹了条干支河奔流直下,横贯崦嵫市,经西凉省省会凉都汇入长江浩荡东去。位于两腿间需要掩盖位置的是崦嵫市,已从西凉省分离出来计划单列,属于副省级城市,管辖城内东南西北四区和登、临、绝、境、望、一、峰七个县。

  与考山脚下城北区隔河相望的,是城南区子午路,这是崦嵫市的中央干道。子午路上一幢寓意面向下个世纪中叶的五十层大楼,是中国商业银行崦嵫分行。抬头仰望楼顶遍植仿真热带雨林植物,或者果实累累,或者花团锦簇,四株巨大的阔叶乔木迎风屹立在楼顶四角。大楼为银灰色铝塑板贴面蓝色大玻璃封窗,正前方雨棚由八根不锈钢圆柱支撑,棚顶如展翅双翼。大楼背后由仿古建筑环绕成一个大院,院内三株古木浓荫蔽日。

  一九九O年二十二岁的栾贵贵大学毕业后分配至此,安排在营业部出纳科作一名临柜出纳。在崦嵫商业银行生活区半岛公园里分得一套两居室新房,栾贵贵喜出望外。尽管一同分配来的人中无一不能分得一套新房,栾贵贵仍是心满意足。穿上崭新的工作服,虽是不太合身,但毕竟是全毛西装,栾贵贵喜不自胜。一米七十八身高,不算伟岸,体格却是非常健壮。西装偏瘦,紧绷在身上后最不雅观的是裤裆下勒出一团赫然醒目的玩艺儿。栾贵贵对此熟视无睹,喜孜孜地去找营业部出纳科长厉德如报到。经过工作区时不少人对着他窃笑,有的姑娘在尖叫:“哪里冒出来的山里人!”栾贵贵确实是山里人,家住峰县清溪镇。自小少与人接触,木讷言拙,上大学时就象只惊惊惶惶的兔子,常被人戏弄,以至于自卑得很。听有人在叫“山里人”,扭头看一个个表情中满含厌憎,栾贵贵顿时象只鼓胀的气球被刺破了,蔫耷着头。

  厉德如科长眼睛小得几乎不见眼珠,居然不近视,不待栾贵贵走近他就挥手大嚷:“那边去,跟旷君学习点钞票!”出纳柜上一个皮肤白皙体态婀娜浓妆艳抹的姑娘转过身,见了栾贵贵问德如科长:“往后怎么叫他?”德如科长先是一怔,及至明白了旷君的意思禁不住大笑。原来崦嵫人咬音不准,栾与卵谐音,贵贵与乖乖谐音。无论是叫“大卵”还是“小卵”,无论叫“乖乖”还是叫“卵乖乖”,都是不恰当。笑足了德如科长说:“看他说话轻言细语走路慢条斯理的样子,倒象个先生,不如叫贵先生吧!”旁边人说这个名字取得好,于是从此叫他贵先生。

  贵先生学的是国际金融,点钞票手生得很,旷君不得不手把手教他。姐姐栾香香告诫过他,不可以跟女人过份靠近,因为他体内喷射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女人很容易被这种气味迷住。贵先生自己是不知不觉,渐渐淡忘了香香的告诫。偏偏旷君是个易冲动的人,跟贵先生靠得近了,便渐为那股气味吸引,心旌荡漾,有意无意中常去碰撞他。贵先生先是浑然不知,后来渐渐觉察。他自小与姐姐同床共枕,至今回家仍一如既往,并无避讳,但是这种男女间的亲近除了令他感到温馨外再无别的冲动。如今是平生第一次如此靠近另外的年轻女性,在旷君一再撩拨下,他有些把握不住了,体内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骚动。仅仅因为害怕,他对旷君的暗示才佯装不知不觉。

  不久德如科长撤下了另一个出纳,让贵先生正式临柜独立操作。他负责初次付款和收款复核,旷君负责初次收款和付款复核,银箱由贵先生保管。这样两人是面对面操作,旷君很难再有意无意贴近他。然而旷君的火气却由此越来越大,易怒而且言语尖酸刻薄,仅一点小事就可能激怒她不顾体面地对贵先生尖叫。柜台工作是单调乏味的。清点自己工资奖金时沾了口水一张张清点不会嫌钱脏,因为那是自己的钱,而坐在银行的出纳柜台上面对成捆成堆的现金,没有几个人不感到厌恶,没有几个人不象躲避瘟疫一样唯恐现金上的病毒细菌钻入自己体内,因为那些不是自己的钱。出纳柜台如此,会计柜台、储蓄柜台上的人心情大致相当。业务繁忙的时候心烦意乱,业务清淡时便抓紧了时间取笑逗乐。旷君不时的尖叫和贵先生忍气吞声的沉默,不失为调剂气氛的一种方式,所以常逗得人哈哈大笑。有的还火上浇油,激得旷君恼羞成怒,对贵先生的责备变本加厉。贵先生则是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小心,一天比一天惶恐,自信心一天比一天减弱。他曾经也反抗,但微弱的声音立即淹没于旷君的暴风骤雨中,于是只能以沉默作无声的反抗。

  一天营业终了盘点银箱,长款一百元。贵先生按制度规定作必须的登记,旷君低声骂他:“蠢!”旷君让他换成两张五十元,两人各分一张。贵先生便递一张给她。她怒睁了眼说:“顶上是监控探头!”说着她绕过来,从贵先生胸前将身体弯曲成直角伸向柜台佯装拉柜台抽屉,低声叫他:“放我衬衣口袋。”于是旷君散开的西装象帘子一样遮住贵先生双手,也遮住了贵先生眼睛。他抖抖索索摸旷君衬衣口袋,一时没找到,手却碰到她薄薄衬衫隔着的乳房,心头一惊赶紧缩回手。旷君催他快些,贵先生慌乱中再伸手去摸,竟从她衬衣扣缝中伸进去摸到一团滚圆的东西,原来她并不带胸罩。正在惊骇时,旷君并未尖叫反而浑身一阵震颤。旷君再催他,他才如梦方醒,满脸涨得通红。将钞票塞她口袋后,旷君缩回身体,瞟贵先生一眼说:“晚上过来。”

  下班铃响,旷君拎起包风一样飘出去。贵先生呆坐着没动,脑子里净是那团滚圆的东西和旷君瞟他一眼时的媚笑,那个可憎的刁蛮形象隐遁不见了。

  贵先生回到半岛公园后,先去食堂吃过晚饭,然后漫无目的地徘徊。半岛公园是伸入干支河的一个半岛,曾经是市民休闲处。两年前商业银行全买下来,名义上是建培训中心,实际上建成了职工生活区。分行行长级领导的小别墅、处级领导的超高层住宅、科级干部和一般职员不同户型的单元房尽集中于此。生活区内还有职工食堂、内部招待所、小卖部,有球场、假山、亭台楼阁,靠干支河岸是条长廊。贵先生在长廊里坐下,看夕阳下的干支河,看河对面的考山。此时他已决定不去旷君家,他害怕。掏出分给自己的五十元,也有些后悔了。“不该听旷君的话,私分长款可是严重违规行为呵!”他懊恼。

  听到吵骂声,他扭头看,不远处垃圾房边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在跟一个老人争抢什么东西。贵先生走过去,听孩子哭喊着说:“这是我的!”老人骂:“狗东西!垃圾房是大家的。”孩子说:“别的垃圾房干吗不去抢,偏来抢我的!”老人猛将孩子甩开,孩子又扑上去紧拽住蛇皮袋。老人用力一肘将孩子击倒,孩子爬过来抱了老人双腿,老人顺手用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砸孩子的头,袋子里可能是易拉罐发出了叮叮咣咣的声响。孩子突然尖叫一声,头上被砸出了血,却仍不肯松开双手。老人无奈地撂下蛇皮袋,孩子立即就扑上去用身体护着。老人坐下来口气平和地说:“这个垃圾房你独占不下的。原先是不知道这儿有个垃圾房,知道了还不都来抢?我说这样行不行,我俩一起来守护。”孩子不从,倔犟地说:“你别处抢去,这是我的!”老人愤怒地站起来质问:“这座是你的,那座是他的,我的在哪儿?老子不管谁的,抢到就是我的!”话音未落,抬腿一脚踢翻孩子,抓了蛇皮袋拔腿就跑。孩子哭喊着爬起来追赶……

  第二天上班贵先生将五十元钱拿出来,对旷君说:“这不是我们的钱,退回去吧!”说着他不管旷君是不是同意就要作长款登记。旷君昨晚没等来贵先生,今天一来就要找碴出这口气。现在见他昨天的长款今天补作登记,愚不可及,这不是去讨处分吗!当天帐款必须相符,隔夜补记是性质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旷君心头一股火直冲脑门,但很快冷静下来,明白此事不能声张,便压住火气低声说:“我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几十块钱就能动我的心?这是出纳上的惯例,长款先收起来,等短款的时候再赔出去。如果登记了,长款短款都要算我们的差错,都要扣奖金。等到短款的时候不仅扣奖金还要赔款,你说怎么办?这制度就是在逼良为娼!”贵先生仍固执已见:“不是我的钱我不要。”旷君恨得咬牙切齿,想了想说:“一定要登记就登记是今天的长款一百元。跟你搭档是遇到瘟神了!”

  这一整天旷君都没消气。她倒真不是个贪小利的人,愈是如此愈是显得五十元钱使她掉架,在贵先生面前丢了脸。昨晚贵先生已是不识抬举,不肯去她家今天找个理由撒个谎旷君也好顺了竹杆滑下来,他偏连声道歉都不说,显见得旷君是在央求他。旷君咽不下这口气,便寻思如何整治他。再骂几句已不足以排谴心头这口恶气,贵先生挨骂多了已经有点麻木,旁边人听惯了也不再感到新鲜。于是旷君想:“他不是看不起五十元钱吗,那就害他心痛!”

  中秋节快到了,照例要分些东西,香菇木耳一类的干货每次都不会少。贵先生见下班时人人都大包小袋拎了在手,不明白何以唯独自己一无所有。他不知道该去问谁,见了德如科长害怕,自然是不敢去问。问旁边人又说不清楚。见旷君一张脸冷若冰霜,怕凑上去讨一顿羞辱,也是不敢去问。贵先生便自己安慰自己:“不单独开火拿了这些东西也做不出来吃,别去讨口气来受。”接着又分鱼,说是每人都有一条大青鱼。这回贵先生当了点心,见大家都涌到大厅去团团围住一堆鱼他也凑上去。出纳科八个人,德如科长从鱼堆中捡了八条放另一边去,叫人用报纸将每条鱼都逐一盖上,还编上号。然后叫抽签,根据抽签号对号去取。贵先生谦卑地闪让开,准备等大家先抽。德如科长脸上挂着笑,问贵先生:“跟上次的香菇木耳一样你仍是不要?”不待贵先生回答旷君就抢着说:“他说过了不要的,说送给科长你。”贵先生正惊讶于何时讲过这样的话,德如科长已经说话了:“这样也好,我拿回去烧好,想吃就来我家,你也省些麻烦。”贵先生勉强咧嘴笑笑,怏怏离去。忽听有人在吵,回头看是金库保管员王枝枝在嚷:“二号鱼最大,我怀疑没有二号这个签号。”德如科长说:“我抽的就是二号,怎会没有!”王枝枝说:“摊出来看。”德如科长涨红了脸说:“为什么要摊给你看!”旷君出来圆场:“只管拿自己的,管旁人的干什么?”王枝枝气咻咻说:“看上去公平抽签,暗中做手脚还不如大家都来抢!”说着抢了一条鱼就走。德如科长也没制止,护着二号鱼说:“这是我的!”旷君帮他抢了一条:“贵先生这条也是你的!”

  贵先生仍是什么都没有。从地下车库推自行车出来,见纪元子空着手悠悠闲闲往半岛公园步行,贵先生既惊且喜:“还有个同我一样分不到鱼的?”上前问:“他们也不分鱼给你?”纪元子在营业部会计科做事后监督,不临柜操作,上班时一眼望去是见不着她的,仅仅因为她与贵先生的宿舍是门对门所以才认识。纪元子并不停下,淡淡地问:“他们为什么不分给你?”贵先生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他们讲我说过不要的,可是我没说过。”纪元子说:“如想要下回我的给你。”贵先生赶紧说:“怎好要别人的东西!”纪元子并不多加理睬,加快了脚步,贵先生明白人家是不愿搭理自己,便骑上车走了。

  旷君休假,德如科长调王枝枝顶岗。王枝枝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下巴尖削,说话象爆炒豆。她不肯坐旷君的位置,说有股怪味。贵先生有心讨好她,盼着她不要象旷君那样刻薄地对待自己,所以立即就调换了位置。王枝枝倒是不再捉弄辱骂贵先生,但是那张嘴嘁嘁喳喳从早到晚就不停息。抱怨每天现金收付量太大,抱怨前来交款的人不按规定整理好票面,抱怨人民银行发行的钞票新版旧版各式各样票面太多太杂,票面金额也太小,抱怨现在奸商太多为了偷税行贿大量使用现金搞非正常交易,抱怨计划处负责现金审批的人拿了人家好处胡乱审批,抱怨结算渠道不畅通银行间相互压票导致资金体外循环现金量增加……又抱怨旷君偷奸耍滑这会儿去休什么假,抱怨厉德如科长贪图小利不讲原则……只顾喋喋不休,她也不嫌累。贵先生装作认真在听,她便越说越上劲,说旷君是个骚货,扯谎男朋友在国外留学,三十多岁了也不结婚也不正经跟谁谈对象,家里就象个公共厕所,哪个男人都可以去。说德如科长也去占便宜,没多久就被这个狐狸精吸干了精气,大病一场后再也不敢沾旷君了。说旷君一直缠住德如科长,叫派她去作金库保管员,硬要把王枝枝顶下来,如不是上面干预她就得逞了。王枝枝说她近四十的人了,官当不上,财发不了,只求保住金库保管员这份差事。这项工作她干十多年了,不想再换个岗位从头学起,领导也很满意她所做的工作。谁要动心思顶她这个岗位,她就要跟谁拼命。别的地方爱争爱抢随你们的便,我的岗位谁也休想来抢。

  金库保管员一早一晚是很繁忙的。早晨支行要来领取自己的银箱,市区有三十个支行,平均一个支行十只每天就有三百只银箱出库,仅从金库内搬运出来送到各支行押运员手中劳动强度就很大了,而且不能混淆,要求井然有序。有的支行领出银箱后,还要将多余现金再封箱送回金库,由金库向人民银行缴存。同样有的支行银箱里现金不足当天备付,便会向金库另外领取。而领取现金是不能用当天入库现金抵冲的,收和支是物理隔断的两条途径。至晚上各个支行银箱入库时,又是一套反向操作程序。尽管体力活经常是由值班警卫代劳的,但是王枝枝要负责组织清点查验,要统一调度。这时候也是王枝枝最威风的时候,都得听她支使,另一位后备的金库保管员只能作她助手,大家形容此时的王枝枝是闹山麻雀。

  顶了旷君出纳上的岗,照理王枝枝可以让后备金库保管员负责出入库。但她仍要去作闹山麻雀,直待将金库的事大致张罗妥当后才回到出纳柜。这期间贵先生不能单人受理柜台上的现金收付,闲着无事便找专用练功券练习点钞指法。一时找不着,猜想是旷君搁哪个抽屉了,便翻她不上锁的抽屉。见一本书,掏出来看书名叫《阴阳》,随手翻看,竟是专讲阴私事的。贵先生正当水满自溢年龄,何曾知道男女间这许多阴私事,看了几页便爱不释手,裤裆下那玩艺就一直雄纠纠陪伴他。

  忽见王枝枝回到出纳柜,贵先生赶紧藏了书。王枝枝抱怨:“做两份工作也不见给我两份出纳津贴。”贵先生诧异地问:“出纳有津贴的?”王枝枝迷惑不解:“这么几个月你都没领过津贴?”贵先生摇头。王枝枝说:“他们把你的津贴吞了,每月三十元可不是小数。”贵先生说:“我还没转正,连奖金都没有津贴肯定也不会有的。”王枝枝笑骂他:“笨蛋!津贴是岗位津贴,跟转正不转正有什么关系。”说过了她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姿态说:“象你这个样子啊,要在银行熬出头够呛!你自己愿意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旁人谁还帮得了你,总不见得别人去帮你吵帮你闹吧!你得自己去争,凭什么不给你津贴,你不见人人都红了眼的吗,哪样不争哪样不抢,你不争不抢还有人送给你?我的原则是,别人的我不管也管不了,我的一份不能少!”

  王枝枝这只闹山麻雀吵嚷不休,贵先生分辨不出她哪些话是正确的哪些话是胡说,哪些话是由衷的哪些话是骗人的,哪些话有事实依据哪些话是道听途说甚至无中生有,便将她的话全当废话,表面上佯装听得很认真,听过了就忘在脑后。

  下班贵先生将旷君的《阴阳》带回去看,确实太吸引人。躺在床上,看书中描写得惊心动魄,索性就脱光裤子,任那玩艺笔直地挺着,省得勒在裤裆里难受。他痴痴地想,这玩艺儿插进女人那玩艺儿里面是什么滋味儿?周身血液加速流动,炽热得难受。起床去洗了个澡,情绪稳定一些。不敢再看书了,准备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尽是书中描写的那些细节。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

  半岛公园门口是十九路公交车的一个站点,正好公交车靠站,他便挤上去。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漫无目的地随了车走。车上越来越挤,他被挤到一个角落。角落里有个上身穿羊毛衫下身穿裙子的少妇,被挤压得气喘嘘嘘,贵先生双手撑住护栏罩住她,少妇便象躲在笼子里一样安全了。她长长舒口气,转过身面朝着贵先生。突然急刹车,贵先生朝前一挺,少妇紧抓住他衣服。贵先生裤裆里那玩艺渐渐鼓起来,直直地戮在少妇腿上,少妇并不惊叫,也不闪避,似乎还有意靠得更紧些。贵先生想看一眼她的脸,她低下了头。贵先生怕她看见自己的那玩艺顶在她腿上大家难为情,一扭身挪开了半个位置,那少妇如影随形随之也靠过去。贵先生便明白了,她乐意这么被人戳着。于是贵先生壮大了胆子,微微后仰,让自己那玩艺儿尽管戳过去。那少妇配合默契,微张两腿,踮起脚尖,略略前倾,贵先生那玩艺儿就端直戳住了她那玩艺儿。但是犹如隔靴搔痒,除了越是弄得难受以外,望梅而不止渴。那少妇显出不胜遗憾的样子,车到下一站就下车了。

  看完《阴阳》后没几天旷君就上班了。发现书被人翻过她并不生气,问贵先生是不是看过了。贵先生红了脸,说看不懂。旷君含笑说:“你没体验过怎么知道这本书写得有多好?”贵先生没有吭声。她继续压低了声音说:“书上讲人一边在追求幸福一边在浪费幸福。古代的男人十四五岁就享受幸福了,跟他们比起来象你这样的人已经浪费七八年了。别以为浪费了的这么多年以后会补上,没用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用来表达这种事再恰当不过了。”贵先生仍闷头不响,任她越说越赤裸。旷君以为说动了他的心,试探着问:“今晚有空吗?”贵先生坚决地摇摇头。旷君勃然大怒,借口贵先生乱翻她的抽屉,侵犯了她的隐私权,吵嚷着要德如科长主持公道维护她的权益。

  德如科长煞有介事地质问贵先生:“是不是翻动人家东西了?”贵先生说:“我找练功券。”德如科长声色俱厉:“找练功券就是理由?怎么翻到人家隐私了?我看你满脑子都是不健康的东西,看看你这条裤子,‘鸡巴’都快露出来了,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满营业厅轰然大笑。有好事者过来问贵先生:“都翻到些什么了?”贵先生知道来者不善,缄口不语。德如科长说要给贵先生记个处分,让他吸取教训,改掉流氓习气。

  贵先生变成有流氓习气的人了。他想申辩,可是谁听他申辩?况且确实翻动了女同事的抽屉,确实偷看了《阴阳》,气短心虚,他便一如既往保持沉默。旁的人无聊却是不肯沉默的,常常借了这话题大肆发挥,一时沸沸扬扬。

  二 要脸皮做什么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银行年终决算日。按惯例关系密切的客户会到银行来送礼,银行当晚要摆流水宴答谢。

  营业终了银箱入库后贵先生便无所事事。德如科长叫他去楼上信贷科巴结巴结信贷员,争取讨点礼品回来。信贷员他一个不认识,感到非常为难,呆着没动。德如科长大发雷霆,说客户送来的礼是给银行的,不是给信贷科的,更不是给哪个信贷员的,为什么不能去讨点来?给贵先生下了个硬任务:“至少讨五瓶五粮液回来,讨不到抢也要抢点回来。”

  信贷科占了三楼和四楼两个楼面。贵先生头一次到信贷科,到三楼后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当中一间很大的会议室已改成自助餐厅,从宾馆请来的厨师和服务员在紧张准备。贵先生倚在门口见了那么多的凉菜、糕点、酒和饮料,顿时腹中饥渴。幻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去吃一顿,一定先捡那大块的鸡腿,再切大块蛋糕,喝两大杯五粮液……正在发呆,德如科长带着旷君、王枝枝等人全上来了,贵先生便去跟在他们身后。旷君直接进了信贷科长办公室,德如科长则到其他办公室逐一笑脸招呼。信贷员并不睬他,忙着招呼客人。德如科长那张难得一笑的冰冷面孔这会儿净是堆着笑,点头哈腰。信贷员个个忙得团团转,招呼了客人就来不及收捡礼物,满桌满地都是烟酒水果花蓝。德如科长一边说:“收一收,挡着路了!”一边就拎了一包东西出去。王枝枝拎了包东西说:“都码起来”,也转身出了门。贵先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跟出门见德如科长和王枝枝拎了东西快步往楼下走。会计科、储蓄科也有人涌上来,纷纷拎了东西就走。忽见营业部主任公孙礼过来,贵先生吓得赶紧躲避。公孙礼可是全营业部的一把手,贵先生只有在营业部开大会时才能远远见上他一面。他一出现很快就被人包围了,贵先生怕见官,低了头溜走。经过信贷科长门口时听有人在说:“派几个人把礼品赶紧收起来,都来哄抢象什么样子!”又听见旷君的声音:“大家的东西大家抢吧!你去生这份气干吗?”听说话的口气似乎旷君还能喝令信贷科长,贵先生大吃一惊。正在惊疑,德如科长和王枝枝气喘嘘嘘又上来了。王枝枝在说:“哪年都是我抢的东西最少!”德如科长喝令她住口:“怪谁呢?我也没哪年讨到过便宜!”

  贵先生想到德如科长下达的任务,趁乱也溜进一间办公室,但是心虚胆怯不敢下手,怕被人捉住了。客人还在不断地来,礼品却是不断减少。分行管理机关的人也涌来,吵吵嚷嚷叫:“营业部做事目中无人。”忽然吵嚷声嘎然而止,都望着一位走过来的女人。这人看样子不到四十岁,长得非常漂亮,衣着考究,一脸微笑却不失威严。有人叫:“吉离副行长来了。”围着公孙主任的客人便蜂涌过来,吉离副行长含笑跟人握手,大声说:“都请用餐吧!”贵先生被人席卷进“餐厅”,挣扎着逃出来。每间办公室的人都渐渐稀少,贵先生更不敢去捡礼品了。漫无目的到四楼,四楼也是人流如潮。贵先生站在电梯口凭窗眺望,背后有人哈哈大笑着走过来,伸出了手,贵先生赶紧去握住。来人说:“我是小小煤矿的。”贵先生说:“请三楼用餐。”来人说:“还有几家银行要去,先把心意送到。分管我们的信贷员金煌被人团团围住了,麻烦你转告一声我们来过了。”说着话递过一只大包,再握过手就钻进电梯走了。贵先生怔了怔,拉开包一看净是烟酒。喧闹声涌过来,估计是四楼的人要下三楼用餐,贵先生疾步跑回出纳科。惊魂稍定后去德如科长办公室,递过包说:“我也拿了。”德如科长看也没看就将包锁进柜子,仍冰冷着脸说:“再去看看,见什么拿什么!”

  贵先生不敢再去,怕小小煤矿的人再回来碰上了。不去又怕德如科长驱赶,便走出大楼上街逛了一圈。

  回来时见出纳科的人齐集在德如科长办公室,听王枝枝在说:“熬到八点钟以后大批客人走了,我们去占一桌。”旷君说:“你是脸皮厚吃个够,我是脸皮薄捞不着。”王枝枝说:“今晚我又没捞到什么东西,德如科长捞得才多哩!”德如科长板着脸问:“我捞什么了?”王枝枝不再作声。

  贵先生坐在自己位置上,饥肠辘辘。会计科和储蓄科的人都吃过了快餐,这会儿很紧张地在加班,今晚他们要通宵达旦工作。贵先生不明白出纳科不用加班为什么不能回去,如果要陪他们加班为什么不给一盒快餐吃?听说今晚每个人都有一盒快餐供应的,难道德如科长把这个钱也吞了,让大家熬到八点以后去三楼吃人家剩菜?但是他不敢问,见人人都没走只得傻坐着。忍饥挨饿熬到八点钟以后,一伙人从德如科长的办公室出来朝外面走。没有人叫贵先生,他估计大家是上三楼吃剩菜便尾随着跟上。在楼梯口等电梯,德如科长忽然说:“这样上去人太多了,吃相难看,贵先生你先回去。”贵先生陡然生出一股被遗弃的伤感,望着他们进了电梯禁不住流下一行眼泪。

  元旦后上班,德如科长掏出一盒香烟给贵先生说:“你拿回来的那点东西已经用于各个方面了,只剩这一盒烟还给你。”贵先生说:“不会抽烟,科长你留着抽吧!”德如科长坚决要还贵先生,说:“不要以后说不清楚,传出去误会我占你便宜。”贵先生不知道那么一大包东西都用于什么样的各个方面了,不敢问,心头却是很高兴。觉得让科长占点自己的便宜是好事,让他占吧,占得多了说不定就会对自己和善一点。

  元旦没有发节日的东西,说是各方面都忙不过来。过了元旦腾出空,便陆续发鸡、鸡蛋、板鸭、咸鹅、青鱼、猪大腿……德如科长问贵先生:“我帮你全部收起来,想吃就来我家,不会有想法吧?”不久就要过春节,贵先生巴望春节回家时将这些东西带回去,见德如科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意思再说要这些东西了。

  接到个电话,是信贷科金煌打来的,叫他大门口说话。贵先生并不认识金煌,站在大门口,一位头发梳得光亮,看上去很帅气的人走过来,劈头一句:“小小煤矿送来的东西是你偷的?”贵先生不胜惊恐,畏葸地望着他。金煌说:“全给我拿出来,不然就报告主任!”贵先生说:“都用于各方面了。”金煌冷峻地盯着他:“我不管!那些东西值三千块钱,偷盗这么大价值的财物你掂量是什么后果吧!”贵先生低下头,他想说是给德如科长了,但德如科长要是不承认呢?金煌语气更加严厉:“怎么办?”贵先生说:“我赔。”金煌沉吟不语,忽然说:“拿两千块钱出来,不然就告你,两条路任你选。”贵先生挣扎着辩解:“他们也拿了的!”金煌白了他一眼:“他们拿了有什么证据?你可是人家指认出来的,想赖也赖不掉。”贵先生无言以对,低声说:“钱不够,等我几天行吗?”金煌答应了。

  贵先生每月只有两百多元收入,工作才半年怎么样也凑不出两千元。发一封加急电报回家,叫姐姐速带两千元钱来。

  姐姐栾香香与贵先生是一对龙凤胎。他们家曾经隆极一时,祖父官至汪伪政府的部长,外公官至国民党军长,解放后土崩瓦解了。父亲栾山人在西凉大学艺术系教民乐,母亲在西凉大学师范系教心理学。五七年以后父母被下放到峰县清溪镇供销社,父亲在糖酒店作店员,母亲在百货店作店员。后来栾山人被人打断一条腿,母亲也被除了名,栾山人便提前病退在家,母亲去镇里的小学校做代课教师。落实政策后,两人早已寒透了心,万念俱灰,不肯再去工作,也不肯多与人交往,住在清溪镇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香香和贵先生出世后,栾山人夫妇自己来培养教育两个孩子。香香有天赋的音乐悟性,贵先生则长于逻辑思维,山人夫妇便着力培养香香的音乐才能,培养贵先生的理性思考能力。但是山人夫妇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厌世情绪和排斥他人的人生哲学太深刻地影响了两个孩子。加上不送他俩上学,不与外人交往,使两个孩子几乎生活在一种虚幻的世界中。贵先生是靠父母教完小学中学的,考上大学后才第一次走出家门,对整个世界都感到恐惧。香香则是至今未离开过父母独立生活,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香香经常接触的年轻异性只有贵先生,所以对贵先生的感情混杂了女性全部情感,包括必须与贵先生同睡一张床,否则她就会焦躁伤感。在贵先生外出念大学以后,她才逐渐适应了一个人单处独居,但常常半夜醒来泪流满面。

  贵先生是被突然投入现实世界了,因此惊恐不安。香香是超然世外,因此对现实世界的一切视而不见。单就长相而言,贵先生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面相忠厚,仅因过于胆怯,总是弯腰低头,做事抖抖索索,加上衣不得体,所以一个人的才情、气质、禀性全被污损了。香香则不同,高傲、冷漠、亭亭玉立,肌肤雪白粉嫩,天生一副娇好面容,一双眼睛如诗如梦,如清潭平静而又幽深。举手投足不带半点矫情,一切自然而然。跟了父母饱读诗书,一手古琴弹得出神入化,内在的丰富撑起她惊世的艳丽有根有土而不是浮浅的涂抹。

  香香跟了母亲在镇里的小学校做代课教师,但并不以此为职业,仅仅是与孩子们在一起感到快乐而已。山人夫妇知道这个女儿是一朵娇艳的花,推进社会后很快就会被摧残,因此宁可让她就这么快乐地生活着,不急于让她去工作,一切顺乎自然。落实政策后山人夫妇的收入相对于小镇上的居民是殷实有余,因此为女儿今后的生活也作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

  接到电报后香香匆匆赶到崦嵫,直接去银行营业大厅找贵先生。见贵先生低头在整点钞票,香香隔了一层防弹玻璃在外面含笑看着他。她一进门就招人注目了,再看她含笑看着贵先生的神情,顿时叽叽喳喳的言论此起彼伏。

  旷君惊讶不已地瞟着看香香,问贵先生:“找你的吧?”贵先生抬头见了,脸上顿时漾起无限的快乐。对旷君说:“我出去一下。”便收好桌面钞票,从通勤门直接进入柜台外大厅。香香拉他到跟前看,抻抻他衣服,捋捋他的头发,亲热得忘乎所以。贵先生瞟见柜台里的人在怪模怪样地笑,怕他们说出难听的话羞辱了姐姐,催香香回宿舍去。香香拿出钱给他,然后昂然走出大厅。

  贵先生回来后没回座位,直接上四楼找金煌。金煌拉他到僻静处,收下钱往口袋一放,也不清点,低声警告:“要是说出去后果你自己负责!”

  回到座位贵先生有点懊恼,觉得两千块钱赔得莫名其妙。心想:“那包东西固然不是我的,也不应该是你金煌的呀!凭什么我要赔你两千块钱?”转念一想,懊悔也没用了,再想下去只会生自己的气。

  下班铃响,德如科长叫贵先生去他办公室。坐定后德如科长说:“年度考核结果给你讲一声,从各方面综合起来看,出纳科八个人中你的分数是最低的,你还要努力。”贵先生呆呆地望着他,不明白什么时候搞过什么考核,怎么考核的,为什么自己的考核分数是最低的。德如科长见他发呆,手一挥:“回去吧!你要正确对待。”贵先生实在不甘心,我做错什么了?我还要怎样努力?为什么我是最差的?终于鼓起勇气问:“好与不好怎么考核的?”德如科长脸如凝霜:“综合考核的。怎么了,你不相信组织?”贵先生挣扎着问:“我哪些方面还要努力呢?”德如科长冷笑着说:“这话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自己还有哪些缺点?没缺点好呀,就是完人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这句话错了呢还是你对自己评价太高了?”贵先生小声申辩:“我不是完人,就是不懂怎么考核的。”德如科长不胜厌烦了:“综合考核的!”

  贵先生见再说下去只会激起德如科长发火,想想自己也改变不了这种结果,索性就不再去多想了,免得徒使自己伤悲。急急忙忙回到宿舍,见香香躺在床上睡着了,贵先生兴奋不已,脱去衣服也爬上床去。钻进被子时惊醒了香香,香香快乐地紧抱着他:“当心别冻着了。”贵先生嘴里哈着气,用冰凉的手咯吱香香腋窝,香香格格笑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姐弟戏闹够了,香香说:“我不回去了,春节等你一起回去。”贵先生自是喜不自胜,说:“一个人呆这儿无聊得很。”两人都是仅穿了棉毛内衣内裤,香香丰腴的乳房紧贴着贵先生胸膛,贵先生搬过她身子,用手去抚摸,没有很冲动的感觉。香香问:“你干吗呢?”贵先生便将旷君如此这般的事说了,香香不高兴:“这种坏女人的事别跟我说,我听了恶心。”贵先生又讲公共汽车上的事,讲看了《阴阳》的事。香香说:“再讲我都难受了。”贵先生问:“你难受会是什么样的?”香香说:“说不清,就想有个东西插进去。”贵先生问:“没东西插进去会一直难受吗?”香香说:“不会的,一会儿就什么都不想了。”贵先生问:“插进去会怎么样呢?”香香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忽然说:“我们试试。”贵先生惊慌起来,说:“我们都长大了,这样玩不行。”香香说:“那你抱紧我。”贵先生便紧紧抱住她,香香叹息一声:“我幸福得都要流眼泪了。”贵先生说:“我要结婚的,等我结婚了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香香流下眼泪,呜咽说:“我知道的。”贵先生替她揩眼泪,她泪汪汪说:“可是你得经常抱抱我!”贵先生说:“任谁跟我结婚都得答应一个条件,不能丢了我姐姐,哪怕三个人睡一张床她也得答应,不然我就一辈子不结婚。”香香问:“能做到吗?”贵先生说:“你该相信我!”香香问:“都不结婚你难受我也难受怎么办?”贵先生说:“熬吧!多少人不结婚也活得挺好。”香香说:“是呀,跟个不相干的人在一起,想想就恶心。”贵先生忽然感到肚子饿了,提议去饭店喝酒去。香香满心欢喜,说:“妈妈给我好多钱,叫帮你买点家俱。”贵先生说:“少买点东西,多吃点才好哩。”香香深以为然。

  出半岛公园大门,贵先生说:“有个小饭店叫香得很,我去过一次的。”香香问是走路还是坐车去,贵先生说:“你太招眼容易惹麻烦,还是坐出租车去吧!”上车后贵先生又叮嘱:“这儿不是清溪,你只要上街就不能去冷清的地方。”香香说:“我又不要上街,街上有什么好玩的。”

  出租车到了市政府门前拐进一条弄堂,在三盏大红灯笼上写有“香得很”字样的小饭店门口停下。付过车钱推门进去,店堂里有四张桌子,一桌坐了七八个人,另一桌只坐一个人,其余两桌全空着。堂倌胳膊上搭条白毛巾,头上戴顶白帽子,清清爽爽一个小伙子,笑着迎上来招呼他俩到空桌旁,用毛巾将桌面凳子再擦了,顺手抖开毛巾让他俩看,不见污渍。贵先生放心坐下,眼睛的余光扫见独坐一桌的那位姑娘,侧面看眼熟,再侧了头一看竟是对门邻居纪元子。贵先生忙招呼一声,纪元子回过头,先是很冷淡,及至再见香香,不由地叫了声:“好漂亮一个美人!”贵先生介绍是他姐姐,叫香香,又向香香介绍了纪元子,对门邻居。元子对香香说:“一起吃吧。”香香说:“我们要喝酒的。”元子快乐地笑起来:“我也要喝酒的。”两人便移位到元子桌上,她点的菜还没上,刚才是低了头在看报纸。贵先生叫堂倌上酒,元子说:“酒有的。”从桌下拎出一个包,看样子挺沉,从中抽出一瓶五粮液。贵先生起身拎下包说:“一会我帮你拿。”第一道菜上了,贵先生叫再点菜。元子说:“别点了,你们有特色的菜看着安排吧!”元子叫贵先生倒酒,贵先生说:“我半斤,你们一人二两五。”香香说:“三人平分吧。”贵先生解释:“我们家人人都喝酒。”元子含笑不语。

  贵先生听人议论过,纪元子是崦嵫商业银行第一美人,这次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接近她,不免留意了看,确实长得迷人。与香香的美貌不同,香香的眼睛是无限幽深而表面平静如秋水,纪元子的眼睛是热情似火表面却挂了一层水帘,总觉得她始终是泪眼汪汪的,但当她灿然一笑时便能见着泪眼背后闪闪发光。香香的脸雪白粉嫩,纪元子的脸如凝脂泛着桃红;香香的五官无可挑剔,纪元子嘴唇略厚嘴角上翘,透着顽皮;香香鲜艳而典雅,纪元子艳丽而高贵……可能是贵先生看得过份专注了,纪元子面露一丝不快。香香说:“光喝酒没趣,我们寻个玩法。”元子问:“有什么主意?”香香说:“不知道你的爱好。”元子说:“什么东西好歹都会一点。”香香说:“我学得多一点的就是诗词歌赋一类东西。”元子问贵先生:“你看呢?”贵先生说:“诗词联句和成语接龙这些玩艺儿太滥就俗了,不如一起编故事,一人续一段情节。”都不反对,于是从贵先生开头。

  他说:“一个荒岛上只有兄妹两个人,在不可能离开这个荒岛的情况下,怎么样了?”香香说:“兄妹一起打鱼为生,晚上住山洞,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后来就终了一生。”香香说:“你不能一下子就断了,下面怎么续呢?”贵先生说人死了也好续的,便说:“兄妹的妻子、丈夫结伴出海寻找他们,带上的食物和水耗尽了,也飘零到一个孤岛上,怎么样了?”香香说:“他们准备一起在这个岛上度过一生,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也是终了一生。”香香说:“你怎会没想象力呢!”元子说:“还能怎么样,只会死呀!”贵先生说再续下去:“他们的子女长大了也出海寻找,怎么样了?”香香说:“这对表兄妹到了一个草木茂盛、淡水充足、鸟兽成群的岛上,后来怎么样了?不准让他们死。”元子笑了:“不死会怎样呢?”想了想她说:“表兄妹商量,再找下去也是寻死,都死了谁再寻找呢?不如在这里生儿育女,只要有子孙延续就会不断有人寻找。怎么样?”贵先生说续得好。接着说:“可是生了三个都是女儿。表兄妹等到大女儿成人后对她说,指望不上你们了,趁我们还不是太老,我们自己找去,你带着两个妹妹听天由命吧!怎么样了?”香香说:“三个女儿都不肯离开父母,反正是等死不如死在一块儿。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大女儿对父亲说,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让我生孩子吧,万一生出男孩呢!怎么样?”香香说:“大女儿仍是生了三个女儿。二女儿说我来试试,也是三个女儿。等到三女儿的时候,后来怎么样了?”贵先生:“还是三个女儿。”香香说:“你怎会这么残忍呢?让他们生个儿子呀!”贵先生说:“你要续不下去就要罚酒了。”香香想了想说:“最大的一个孙女长大了,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爷爷已经老了,没用了……”说完自己就笑起来,双手捂着羞红的脸。香香说:“编故事玩的,还当真哩!”元子逼着贵先生说:“再续呀!续不下去得罚酒。”贵先生说:“爷爷奶奶很快就去世了,岛上三个女儿九个孙女都很绝望,就这样白白等死吗?怎么样了?”香香说:“她们就唱歌,希望优美动听的歌声能随风飘向远方,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一艘海盗船听到歌声后驶来,怎么样?”贵先生说:“海盗船上正好十二个强盗,下船他们就争抢,都说要抢属于自己的一份,却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一份,怎么样了?”香香说:“他们于是准备比武,谁赢了谁就优先挑选,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十二个女人说,比武互有损伤,我们不愿跟个伤残的人。还是抽签吧,既公平又不伤和气,往后大家都是亲戚干吗要结下仇怨呢!怎么样?”贵先生说:“海盗王不同意,坚持他应当优先。大家不同意他优先,起了纷争,就把海盗王杀了。怎么样了?”元子说:“这样就多出一个女人,归谁呢?怎么样?”贵先生说:“十一个海盗再厮杀,杀到只剩下六个的时候有人说,都住手吧,这回一人好分两个。怎么样了?”香香说:“其中一个人不同意,说另外一个人砍断了他胳膊,除非那人也砍条胳膊下来。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那人当然不肯自己砍条胳膊下来,于是重新厮杀,那个断胳膊的人被杀死了。杀了一个还剩下五个也不好分配,须得再杀一个,杀谁呢?怎么样?”贵先生说:“又乱杀一通。一人被杀死了只剩下四人,一人可分三个再不能杀了。可是有个人说第五个人是他杀死的,他功劳大应该优先挑选。于是又再厮杀,每杀掉一个都有另外的人争功诿过,直至杀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怎么样了?”香香说:“十二个女人就商量了,这么凶残的东西要他有什么用,不如也杀了!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十二个女人把最后一个海盗杀了,坐上海盗船逃离孤岛。”贵先生说:“再续就没尽头了,不如都喝一杯酒。”喝过酒再回味这个故事,都说有点意思。

  三 污浊的真情

  旷君又问贵先生那天来找他的姑娘是谁,贵先生已回答过是他姐姐,旷君就是不信,贵先生便闭了嘴不理她。旷君恼恨不已,忽然问:“跟我作对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贵先生说:“我没有跟你作对。”旷君问:“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贵先生不回答。旷君便说:“年终考核你最后一名吧?照这样一年后你休想转正。你吃的亏还嫌不多吗?出纳津贴你领过吗?实习生半年后可以领一半的奖金你有吗?过节发东西有你一份吗?就连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的加班费都没你的份!知道年终考核怎么给你作的评价吗?不能适应银行工作,有流氓习气,不能与同事正常配合,心理阴暗……这些都是原话,都装你档案里了。”

  贵先生不由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但确实不象瞎编的。半年来忍气吞声,半年来不吵不闹不争不抢,半年来从不迟到早退且无重大差错……得到的就是这种回报?有流氓习气、心理阴暗,这些评价背在身上一生一世也洗刷不清呀!从旷君洋洋得意的神情中,贵先生看出这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长此下去她还会下什么毒手?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旷君见贵先生愣住了,不无挑衅地再激他:“我还有手段没用哩!你偷看黄色书籍--如要赖我我是早做好反击准备的,还有金煌找你怎么回事?偷盗两千元东西——钱现在还攥在人家手里,你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凭这一条就可以开除你了!从此你臭名远扬,工作都找不着。”贵先生微弱地反抗着说:“你胡说!”旷君噗嗤一声笑了,进一步压低声音说:“小小煤矿找信贷科商淇科长,商淇科长叫金煌去查,查下来的结果金煌已向商淇科长汇报。现在是商淇科长心善,说这事声张出去会害人一生,压住了。但是我能叫他揭发出来!听说吉离副行长对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哄抢礼品的事早就火透了,说是丢尽了商业银行的脸正要抓个典型来整治哩!你掂量掂量吧。”

  贵先生想起那天晚上听见旷君的声音似乎真能号令信贷科长,细节上她又是如此了解,便不得不相信真的被她卡住脖子了。如再将此事宣扬出去,贵先生感到一身是嘴也辩解不清。尤其拿小小煤矿东西的事,以德如科长的为人和德性,定会推得一干二净,决不会将这一切承担下来。扎钞用的橡皮筋、捆钞用的棉绳他都要大把大把带回家,即使不用承担别的责任,仅仅让他再退出那包东西就剜了他的心了。而他一旦矢口否认,再没有人能替自己证明清白了。贵先生感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旷君妥协,寄望她居中淡化此事。然而焉知旷君不会已设好了圈套呢?贸然投入怎知不会越陷越深呢?

  香香见他忧心忡忡,烦恼愤懑,再三追问原因。贵先生觉得跟她讲此事除了徒增悲伤外,于事无补分毫,便推说是工作上的事,她不便过问。

  贵先生有意无意中开始表现出对旷君讨好奉承。旁人不会觉察出这一变化,因为贵先生一向忌惮旷君,一向表现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旷君却是心知肚明,于是就傲兀起来,摆出不理不睬的架势。贵先生反倒巴望她摆出这副架势,端了这个架子她总不好屈尊再邀贵先生去她家里,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下去岂不是正好!

  很快旷君熬不住了,白端了一阵子架子并未促使贵先生进展深入。旷君便假托商淇科长的话说,那件事怕是隐瞒不住,想以此要挟贵先生赶紧央求自己。贵先生识破了她的诡计,仍是不求她。贵先生同时在想,要不要直接去把这件事说清楚,包括对于他有流氓习气和心理阴暗这些方面的诬陷。但是找谁说去呢?谁会相信他呢?即使有人听他说怎能说清楚呢?拎了小小煤矿一包东西是事实,赖也赖不掉的。赔了两千块钱也是赖不掉的。德如科长又是不可能出面澄清并不可能退出那包东西的。说他流氓习气,旷君非要一口咬住他偷看《阴阳》就说不清了,而且指不定旷君还会乱咬些什么哩!说他心理阴暗,他确实不爱说话,不合群,落落寡欢,几个人结了伙众口一词证明那他就没法辩解了。

  再说旷君按捺不住了,终于直接了当要求贵先生去她家。贵先生预料早晚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暗中盘算过了,假装听不清,迫使她写个字条,以便日后证明是她强求自己的,不要再给她赖上了。旷君不知这个计,又不便大声说,见贵先生示意她写在纸上,真就写了。贵先生接过来看,写的是:“今晚去我家。”叫她再写上地址,说找不着。旷君恍然大悟,笑骂一句:“笨!我早该给你地址的,还以为你知道哩!”说着写上地址:“水门城墙街一号。”实际上她给过贵先生地址的,只是忘记了而已。贵先生看过字条后怕她生疑,说一声“记住了”就将字条揉了扔字纸篓,趁她不备再捡起来保管好。

  即使作好了防备仍是心惊胆战,贵先生几乎望而却步。但一想到今晚再不去指不定明天她就会摊牌,闹得不可收拾就无可挽回了。鼓起勇气去了水门城墙街,经过查找才发现所谓的一号并不在街头,而是干支河边的一座四合院,不大但很方正,砖墙青瓦。院里只住了旷君一个人,她说父母都在国外,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贵先生紧张的心情由此放松了不少。贵先生在正堂坐下,旷君进了侧门。一会儿她叫贵先生进去。推开门见是个卧室,开着空调温暖如春,不见旷君身影。贵先生正惊疑,旷君从门后闪出,顺手将门锁了。贵先生回头见她仅穿一条睡裙,脸烧得通红,眼睛里淫荡迷离。贵先生禁不住一阵颤抖,心几乎悬吊起来,低了头不敢看她。她扑上来吊着贵先生的脖子要亲吻,贵先生避开,她便对着贵先生脸颊吻了一口。一只手忽然伸向贵先生裤裆,那玩艺就被她抓住了再不肯松手。牵到床上,贵先生躺下后旷君便动手剥他衣服裤子,贵先生如有挣扎她便抓住那玩艺儿迫他就范。待剥得贵先生赤条条后,她甩开睡衣赫然一副胴体就显露了。她小声呻吟着,双手在贵先生身上抚摩,又用嘴唇较咬贵先生乳头,再舔舐他的脖子直至那玩艺儿,突然她衔住了那玩艺儿浑身震颤,贵先生感到一阵痉挛。她大声呻吟起来,闭上双眼显出无比痛苦的样子,仰躺在床上叫贵先生快骑上去。此时的贵先生热血沸腾,冲动得迷迷糊糊,全没了主意,听她指挥着骑上去。她岔开腿,抓住那玩艺儿往一个洞口塞,叫贵先生使劲,贵先生顿时感到热乎乎的如被个小嘴吸吮,快乐得销魂荡魄。旷君大喊大叫起来,贵先生也想吼叫几声。过了一阵旷君渐渐平息下来,而贵先生一如既往地亢奋。听旷君在低声央求:“吃不消了。”贵先生却正是刚强雄壮时,哪里能住手!直折腾得旷君翻江倒海,苦苦哀求,终至于昏迷过去。贵先生并没留意,待自己精疲力竭后才发现旷君不醒人事了,顿时六神无主。拍打摇晃一阵旷君苏醒过来,见贵先生一旁吓得傻傻呆呆的,她勉强笑了笑说:“不要紧的,你躺下吧!”贵先生躺下来,她头枕贵先生胳膊,象小猫一样的温顺,言语充满柔情:“我好舒服!”贵先生问:“怎么晕了?”旷君说:“你太厉害了,从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人,恐怕两个女人都吃不消。”贵先生胸中涌起一股怜香惜玉的情感,歉然说:“我不该只顾自己。”旷君恢复了一些体力,趴在他身上用脸贴着他脸,很幸福地闭上眼睛。贵先生说要起床穿衣服,她恋恋不舍地说:“再抱我一会儿。”贵先生坐起来搂抱着她,她忽然流了泪。贵先生问她怎么啦,她呜咽着问:“你是不是当我坏女人?”贵先生没有回答。她抹了泪接着说:“我谈了几个对象的,每个都一样,银样蜡枪头,不中用。我不图别的,只要满足这方面的需要。没结婚就这么不中用,结婚后还不就是个摆设!我一个都不要了,不中用的东西要来干什么?”贵先生不解地问:“为什么你要缠住我?”旷君说:“对不起,我做了好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我就不明白,白让你占便宜为什么还不肯?把我气极了才报复你的。”贵先生说:“我还没对象的,怎能胡闹?”旷君问:“你知道我看中你什么了吗?”见贵先生不吭声,旷君说:“头一天见你,我就注意到你这个玩艺儿好大呀!隔了裤子看都是硬梆梆的样子,我就想床上功夫肯定不错。你身上还有一股气味,迷人的。我就想,哪怕跟你做一次也心满意足了。”

  说着话,旷君又动手去摸贵先生那玩艺儿。贵先生蓄势待发年龄,身体强壮精气充足,被旷君一拨弄又雄壮起来,体验过一次快活,禁不住又要做,旷君惶恐地望着他。贵先生猜想她应是只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但她却是异乎寻常的温顺,并具有一种奋不顾身的自我牺牲精神。她顺从地躺下,任贵先生再一次反复折腾,从此她半天动弹不得了。

  第二天上班贵先生惊讶地发现桌面已擦干净,办公用具摆放整齐,旷君坐在对面柔情脉脉地冲着他笑。贵先生胸中涌满温暖的情意。男人的自信心未必全是女人毁灭的,但是女人一定能够恢复男人的自信心。

  贵先生有了跟旷君的第一次接触,就耐不住有二次三次了。每一次都令旷君几近昏厥,但她说这是痛苦的快乐。旷君的歪理是,女人为什么爱生气,为什么爱唠叨,为什么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为什么常常争风吃醋,为什么总是比男人容易记仇,为什么在报复时手段阴毒……这一切都是因为性不满足,形成一种“太监心理”。贵先生不跟她争辩。自此以后,旷君的温柔、宽容、纯善在贵先生面前异乎寻常地表现出来。她微笑着,快乐洋溢在脸上,遇有开心事会笑得酣畅淋漓几乎喘不过气来。对贵先生自然是百依百顺了。但是贵先生不让她过份表露出这种亲昵,不许她去替自己争取任何权益。

  为了自己的利益贵先生决定找德如科长问一问。下班后他去德如科长办公室,德如科长叼着烟在看报纸。贵先生将他退还的那包中华牌香烟撕开,撕了半天不得要领,急得发窘。德如科长佯装没看见,冰冷着脸。贵先生终于抽出了一支双手递过去:“科长请抽烟。”德如科长嗯了一声仍旧看他的报纸。贵先生又去拎了水瓶来将他的茶杯续上水,德如科长还是那副样子。贵先生小心说:“科长,我想问一问,我什么时候才会有奖金?”德如科长答话了:“等转正后再说吧。”贵先生说:“跟我一起来的人也没转正,听说有一半的奖金。”德如科长说:“你没有,这是上面定的。”贵先生问:“上面谁定的呢?”德如科长说:“集体研究决定的。”贵先生问:“那集体都是些谁呢?”德如科长撂下报纸反问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去?”贵先生说:“你不是我科长吗,我不问你问谁去!”德如科长说:“这一点你别搞错啊!你我是一样的,都是商业银行的职工,谁也不是谁的家奴。”贵先生说:“我不是归你管吗!”德如科长说:“我是管你这个岗位,不是管你这个人!你这个岗位是归我管的,你这个人我怎么能管呢?八小时以后你干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调离这个岗位后我还管得了?现在是你这个岗位没有奖金,张三在这个岗位是如此,李四在这个岗位也是如此。”贵先生问:“为什么我这个岗位没奖金呢?”德如科长说:“上面定的。”贵先生问:“上面谁定的?”德如科长生气了:“集体研究决定的。”贵先生仍要问:“那集体都是些谁呢?”德如科长挥挥手:“你问我我问谁去?走吧,走吧!”

  贵先生怏怏退出。旷君还没走,见贵先生脸色不对,就说:“呕气了吧?你得凶一点,跟他吵!”贵先生问:“吵就有用了?”旷君说:“没用也惹他生气呀!”贵先生叹息一声:“别他没生气反而惹得自己气得半死。”旷君说:“我找他去!”贵先生瞪她一眼:“说过的话你怎么不听呢,叫你别管我的事忘记啦?”旷君不敢再多嘴,目送贵先生怒气冲冲走出营业间。

  晚上纪元子敲门邀请贵先生香香去她宿舍喝酒,贵先生深感意外。香香正在琢磨一支古琴曲,不肯去。贵先生央求她:“好姐姐,你一定得给我这个面子。对门邻居半年来头一次来敲门,就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呀!”

  纪元子的宿舍也是两室一厅,客厅比贵先生的大得多。精心装修过的,家俱齐全。地面铺的是地板,油光锃亮。拖鞋是缎面软底的绣花鞋,贵先生是没法穿的。香香要回去替他拿了拖鞋来,贵先生说光穿了袜子又不要紧的,地面这么干净。当中一张真皮三人沙发将客厅分成两个区间,靠门口这边是餐桌,里面是三人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圈成的半圆形,正对一台电视机。围餐桌坐下,几碟小菜,一瓶人头马已搁桌上。元子说:“明天我要回家过春节,今晚我们邻居团个年吧。”贵先生说:“等过完春节再来时,将家里有特色的菜带点来我们再聚一次。”元子含笑不答,给每人斟了小半杯酒,说:“先干一杯吧!”贵先生和香香都没喝过人头马,进口冰凉,香香说:“喝不惯。”便不肯喝。元子介绍:“葡萄酒要喝冰凉的,大口喝进去慢慢咽,连喝几杯就有滋有味了。”香香仍是不喝,她是不肯勉强自己的人。元子只得开了瓶五粮液,笑着对香香说:“都是你惹出来的两瓶酒,不喝光你不能走。”香香说:“晚饭也吃饱了的,这会倒饿了。”元子说:“你是怕菜不够?我是怕动手,贵先生肯动手吗?”贵先生说:“我这就去买点熟菜。”元子说:“冰箱里有的,拿微波炉解冻一会就好,你只要肯切菜,完了再肯洗碗就行。”贵先生说:“这点事还能做。”一会儿就弄出一盘腊香肠、一盘腌鸡翅、一盘卤鸭舌、一盘鹅掌翼。

  喝了几杯酒元子说:“上次在香得很饭店编的那个故事,过后我想起就好笑,讲给我阿姨听了,她说我们有作家的才能。”香香说:“再编下去,我们的章回小说,那是第一回。”元子说:“再编下去得给她们取名字,不然这个那个搞不清了。”香香说:“我来取名字。一共十二个人,以后还会有人出现的,我们得找个好记的东西来套。就用二十四节气吧!女的是春夏两季十二个节气,男的是秋冬两季十二个节气,行吗?”元子说:“就这么定吧!”香香说:“大女儿叫立春,二女儿叫雨水,三女儿叫惊蛰。大女儿的大女儿叫春分,大女儿的二女儿叫立夏,大女儿的三女儿叫夏至。二女儿的大女儿叫清明,二女儿的二女儿叫小满,二女儿的三女儿叫小暑。三女儿的大女儿叫谷雨,三女儿的二女儿叫芒种,三女儿的三女儿叫大暑……”元子捂了嘴吃吃笑:“哪里分得清!”香香说:“好分清的。春雨惊春清谷(天),这是春天的六个节气,前三个节气就是三个妈妈,后三个节气就是三个大女儿;夏满芒夏暑相连(小暑大暑)是夏天的六个节气,前三个节气是二女儿,后三个节气是三女儿,不是很清楚吗?”贵先生说:“弄不清还好问的,还是快点编第二回吧。从我开始,编得长一点啊!十二个人上海盗船后不会驾驶,解开缆绳拨起锚船仍不动。怎么样了?”香香说:“不是说编得长一点吗?一开头就给我出个难题!”贵先生笑着说:“没难题这酒怎么喝呢?”香香接着编下去:“涨潮了,海盗船随潮水漂到大海中,越漂越远。几天后船上的淡水和食物快消耗光了。后来怎么样了?”元子说:“立春雨水惊蛰三个当妈妈的一起商量,立春说我们不能象那伙海盗样的相互残杀,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雨水说与其如此不如我们三个当妈妈的早点跳海,省下淡水和食物让孩子们多熬几天。惊蛰说不行,我们三个妈妈死了就没有人维持秩序了,九个孩子难保不会手足相残。立春说这样吧,当妈妈的每天吃半份东西孩子们每天吃一份,既不要马上去死造成秩序大乱,也尽了当妈妈的责任。雨水说一天一天煎熬着等死不如将淡水和食物吃个饱痛快死去。惊蛰说既不要煎熬着拖延时日,也不要吃个痛快后立即死去,每天吃个半饱,人既不是特别痛苦也可以多活几日。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各执己见。立春说我是大姐你们得听我的,雨水惊蛰说你可别学那海盗王挑起事端。立春便说那叫孩子们一起来投票决定吧。投票的结果每个孩子都支持自己的妈妈,三种选择每种都获得四票。怎么办快接下去。”元子刚编故事的时候总是探询地问:“怎么样”,现在信心十足了就改换语气。贵先生接着说:“立春说换一种形式重新决定。但是用什么形式呢?如果二选一还好办一些,三选一只好抽签了。由谁来抽签呢?那得要先通过抽签决定谁是唯一的抽签人,再由这个抽签人抽出唯一的结果来。孩子们说话了,这样做表面看着公平,可是只在三个妈妈中求公平,我们的权利被忽视了。于是九个孩子也参预进来,她们在三种选择以外又提出了九种选择。可供选择的方案太多了,便造成即使通过抽签决定了一种结果,那也只是一个人的选择,其余十一个人也就是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被排斥了。怎么办呢?快接下去。”贵先生也改换了语气。香香接着说:“后来就决定将淡水和食物分成十二份,每人一份愿意怎么选择自己决定。九个孩子中三女儿的三女儿大暑最小只有十二岁,拿了分给自己的淡水和食物后急不可耐地全吃了,泪眼巴巴看着别人。大暑的妈妈惊蛰哭了,怎能忍见我的孩子饿死在我的前面呢?便将自己剩下的淡水和食物给了大暑。惊蛰的大女儿谷雨和二女儿芒种商量,怎能忍见妈妈和妹妹饿死在前面呢?便将她们剩下的淡水和食物贡献出来。立春和雨水商量,我们两个当姐姐的怎能忍见妹妹一家人饿死在前面呢?最后决定淡水和食物仍然集中起来,每天吃多少孩子们听妈妈的,妈妈们听大姐立春的,立春就算是头领。立春订了些规矩,以巩固这种结构维持这种秩序,防止再出现纷争。原先立春说话不容易贯彻下去,现在都得听她号令了,她便安排每天一个人唱歌,其余人自制些工具就近捕捞船边的鱼。”元子插断话:“不合逻辑了,原先她们怎么不可以就近捕鱼呢?”香香说:“原先有食物呀!这不就是因为食物快断绝了才引出来的故事吗?插断话该你接着编下去。”元子接过说:“食物可以补充一点了,淡水怎么办?她们就把一切可以盛水的东西拿出来,天下雨的时候接满水。衣服越来越破了-- 衣服都是原来在孤岛上用兽皮缝制的,晚上就拥成一团互相靠体温取暖。不知漂了多久终于见到海鸟了,她们兴奋起来,有海鸟就是离陆地不远了,她们齐声唱歌盼望有过往船只听见。真有一艘海军的舰艇发现了她们……这会儿应该让她们去哪呢?”香香说:“还是让她们到中国来吧,别去了非洲、欧洲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地方。”元子问:“那这会儿应该是什么年代呢?”贵先生说:“太近了不好编,太远了又不熟悉,放她们在清朝吧。”元子说:“那你编下去吧,我先吃点菜。”贵先生说:“这是一艘美国海军的舰艇……”门口响起喧哗声并由远而近,忽然有人敲元子的门,元子说:“且听下回分解。”便去开了门。

  春节快到了,营业部主任公孙礼带了四个科长走访看望家在外地的职工。会计科长介绍:“这位叫纪元子,听说从小就跟了舅舅的,舅舅在北京工作,在什么单位工作,家住哪里档案上全没有记载。”公孙主任问:“回北京过春节?”元子点点头,堵在门口并不请他们进去。贵先生见躲着不妥,便出来。厉德如科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向公孙主任介绍:“栾贵贵,都叫他贵先生,山里人。”公孙主任白了他一眼:“怎么说话的!”微笑着握了贵先生手问:“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第一次有领导关心他的困难,明知是领导一句空话,贵先生仍是感动得鼻孔发酸,连声说:“谢谢!”公孙主任望见里面还端坐了一个姑娘,桌上酒香四溢,不知受什么样的冲动驱使,竟说:“在喝酒吧,干吗不请我也喝一盅?”元子没有说请,贵先生不便替人家擅作主张,正尴尬时公孙主任说:“大姑娘的家不能去人太多,你们都回去吧。”元子这才说了声请。公孙主任如贵先生一样穿了袜子进去,贵先生慌忙要去自家拿拖鞋来,公孙主任止住他。见他为人随和,元子脸色好看一点了。公孙主任入座后惊叹:“生活水平不低呀!一眼看去彩电、冰箱、空调、微波炉一应俱全,那是组合音响吧?家俱象是橡木的。这种生活水平不低了。”低头见人头马和五粮液,不禁问:“纪元子你家有乡镇企业家吧?”元子脸上不是太高兴,替他倒酒时说:“主任你尊重点我的隐私权行吗?”公孙主任哈哈一笑。领导大约是职业需要,喜欢对人了解透彻。当贵先生介绍了香香后,公孙主任便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家在哪里,父母身体怎么样。香香并不知道主任是干什么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乎,因此不理睬公孙主任。贵先生急忙答了话,示意香香不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待主任。公孙主任贵为营业部主任,在全行近百个处级领导中以他和人事处长上官智最为炙手可热,平时不仅其他处级领导对他客气有加,行级领导对他也不能满不在乎,他已习惯了唯我独尊的氛围。现在两个姑娘竟对公孙主任的尊严不屑一顾,尤其当贵先生诚惶诚恐地要维护他尊严的时候,他的尊严愈是显得亟待维护。他有点尴尬,对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贵先生说:“今晚没有领导,几个同事喝点酒,都别拘束。”元子笑看着贵先生说:“来我家就是我的客人,你别抢着表现呀!”香香不乐意听这话,又见贵先生奴气十足,她十分生气,起身就要回去。人一走岂不是当众抹了公孙主任的脸?贵先生在德如科长面前尚且不敢直了腰,哪敢冒犯公孙主任!他不胜焦急地拉香香坐下。公孙主任洞幽察明,自然看在眼里了,便挑明了说:“我不得罪你们吧?怎么个个都不自在呢!我不装模作样,你们也随随便便行吗?”几句话倒消除了不少尴尬。元子问:“怎样喝法?”公孙主任说:“我不能以大欺小,我三杯,贵先生两杯,你和香香一人一杯,公平吧?”元子笑了,“你小看人!平分吧,香香你说呢?”香香点头同意。公孙主任乐了,“崦嵫商业银行两千多人,只有跟吉离副行长喝酒我才甘拜下风,这会儿冒出新秀来了,我不相信。”栾山人夫妇认为酒是粮食做的,只要肝脏没问题,喝酒和吃饭是一样营养人的,所以从不限制贵先生和香香喝酒。两人曾经各喝一斤白酒而不醉,公孙主任四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能敌他们,一会儿他舌头就大了。硬要贵先生去他家拿酒来再喝,并告诉了地址。见劝阻无效,贵先生便去公孙主任家。叩开门,一位清秀瘦弱的中年妇女温和地微笑着问:“有事吗?”贵先生将来意说了。中年妇女说:“那你进来稍坐会儿。”贵先生说就站门口等。等她拿了酒出来,贵先生告辞后往回赶,胸中很温暖,感觉公孙主任和他夫人都不是不可接近的人。

  公孙主任已有八分醉态了,正在讲她夫人苏欣很可怜,三十多岁获得博士学位,竟患了肝硬化这种不治之症。她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家里,请了几个保姆来陪她,都因为知识上差距太大了,反令她厌烦。他问香香肯不肯去他们家,主要就是陪陪他夫人,不是请她去作保姆。香香捂了嘴吃吃笑,“这人怎会净说胡话!”贵先生却接了话说:“我姐姐正闲着,正好她俩作个伴。”公孙主任瞪大眼问:“那就定了?”贵先生说:“她们只是作个伴!主任你别多心,我想把话说清楚点。我姐姐不是去作保姆,跟你夫人合得来就经常一块儿玩,合不来就散,你看行吗?”公孙主任忽然神色戚然,很悲哀地说:“她活不过两年了,陪她快乐几天我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们!只是委屈香香了。”香香瞪大眼突然拂袖离去,任谁都劝不住。公孙主任叹息一声,满饮一杯酒,头就趴下了。贵先生去叫香香:“总得帮人家纪元子收拾一下,别的事再商量嘛!”香香气乎乎又过来,帮元子收拾。贵先生将公孙主任扯背上背了,下楼迎风一吹公孙主任“哇啦”一声喷了贵先生满脖子酒菜。贵先生想擦一擦再背他走,烂醉如泥的公孙主任双腿无力站立,贵先生又不敢横放他在地上,便再扯了背上。他又是“哇啦”一声,对着贵先生脸颊喷吐。贵先生皱紧了眉,加快步往他家赶,这一颠一抖搅动了公孙主任肠胃,翻肠倒肚全吐出来,贵先生被污染得不辨人形了。试着再让公孙主任站一站,他仍是双腿无力,看看四周没有可以横放公孙主任的椅子一类东西,又不敢放他躺地上,贵先生便皱紧眉忍受着刺鼻恶臭快步小跑。

  苏欣老师开门见了这情景,歉然说:“真对不起你,他以前不这样的。”贵先生背公孙主任进屋后说:“我帮他洗一洗吧!”苏欣老师说:“谢谢你!我搬不动他,只得麻烦你啦!”贵先生便背他进卫生间轻放在浴缸里。苏欣老师开好燃气热水器,递了干净衣服进来,叫贵先生也洗洗然后换上那套崭新的衣服。

  公孙主任与贵先生差不多身高,略显肥胖,但贵先生肌肉饱满,因此穿上公孙主任衣服十分合身。针织棉毛内衣内裤,雪白一件衬衣,一条羊毛裤,两件羊毛衫,一套西装,全是从未穿过的。待贵先生抱公孙主任上床躺下后,苏欣老师又拿条鲜艳领带叫贵先生系上,拉了他看:“好帅气,叫什么名字?”贵先生说了。苏欣老师叫他得空就来坐坐,说象他这么朴实的人不多见了,满脸满眼都含着欢喜。贵先生告辞了,说回去换了衣服就把公孙主任这一身洗干净还过来。苏欣老师说这身衣服就送他了。贵先生有点惶恐,苏欣老师说:“我见的人多了,一见你就看出是个可靠人,往后家里有点什么事叫你,你别不来我就高兴了。”贵先生受宠若惊地说:“哪时叫我都来。”苏欣老师笑咪咪送他出门。

  香香坐在元子家闲聊,见了贵先生这身打扮,香香说:“变个人样了!你们那身进棺材的工作服趁早扔了才好。”回头问元子:“怎么样?”元子说:“确实变样了!这套西装好象是皮尔卡丹。”贵先生问皮尔卡丹什么意思?元子叫他将领带拉出来看看,再叫他露出衬衣口袋,然后说:“你欠他们的人情大了。”贵先生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元子笑着对香香说:“贵先生怕是与苏欣老师有天生的缘份,要是他们家有个女儿,估计贵先生是甩不掉了。”香香哈哈直乐,乐过了问:“为什么呢?”元子说:“头一次见面就送这么重的礼,可见丈母娘多喜欢这个女婿!”说过也哈哈笑了。贵先生被笑得不好意思,忽然说:“苏欣老师人很和善的,姐姐你就陪人家作个伴吧!”香香涨红了脸:“全明白了,一身衣裳你就把我卖了!”说着泪如泉涌。元子抱住她说:“不可能的事!公孙主任刚认识你,顺口说到的事怕还没机会跟夫人说哩,怎会这么多心?”贵先生说:“公孙主任酒还没醒,苏欣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个姐姐,你把人家想成什么样的人了?”元子又劝慰:“一个博士境界应当是很高的,香香你不妨先认识一下,万一性情合得来也多个朋友。”香香甩开元子:“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去陪她?就算交个朋友,我为什么要跟她交朋友?你们越说越让我莫名其妙了!”贵先生歉然对元子说:“我姐姐有点激动,对不起,谢谢你!”说过拉香香回去。

  回宿舍香香一头栽倒在床上,捂了被子就呜呜咽咽哭。贵先生过去抱住她,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见他哭了,香香止住泪,惊惶不安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贵先生抹去眼泪,将自己工作半年多来所受的欺凌、羞辱大多说出来,归结到最后贵先生说:“主要是没有依靠,谁都不在乎我,谁都可以占我便宜。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有垫底的,不拿我垫底谁垫底?”香香没有想到弟弟是如此屈辱地在生活,是如此可怜地在挣扎,不禁悲从中来。问:“怎么办呢?”贵先生说:“老天给我们一个机会,认识了公孙主任。如果真是有缘,说不定他能帮我一把,至少不会让厉德如一个人就把我捏手心任意玩弄了。公孙主任不过是叫你有空陪苏欣老师说说话,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好象不应该吧!”香香含着泪问:“为什么要叫我去陪?他又不了解我,不会是动别的心思吧?”贵先生肯定地说:“见了苏欣老师你再说愿意不愿意吧!公孙主任那么大的权力,想攀附的人多得很,如有别的心思哪里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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