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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郁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9)抖音橱窗号98

  一、

  郭鲁鲁说李新健是一个做作并且疲劳的男人。

  他在吸烟的时候很少保持同一个夹香烟的姿势,他总是叼着香烟,慢条斯理地想出下一种更经典的POSE,然后若无其事地一丝不苟地实践着。

  8个月又27天。郭鲁鲁厌倦了他那72变的抽烟姿势。

  为了表示一种有尊严的挽回以及一如既往的品位,李新健向礼品快递公司订了一盆上好的从荷兰引进的郁金香——是一盆而不是一束——彩色花盆和新鲜泥土让郭鲁鲁坚定了她几个月以来的看法。

  那么现在,这个总是挖空心思的男人却让她感到一种深刻而冷静的怜悯。

  阳光从红黑格子衬衣的纤维缝隙间透了过来,郭鲁鲁小心翼翼地将这件大学时代的纪念品对折,塞到旅行包里。十几个钟头以后,她将抵达那个海洋中最大的岛屿,开始尝试习惯袋鼠肉的味道,如果运气够好的话,或许可以结识一个肌肉匀称、不会说英语的中年土著,展开一场热带雨林般的旷世恋情。

  呆立在客厅中央的那盆郁金香的确很美,花永远对女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谄媚。郭鲁鲁觉得口渴,然而饮水机里的水已经不新鲜了。

  “喂,润泉公司吗?送一桶纯净水过来,编号4872。”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忽然觉得陌生,几乎吓了自己一跳。这房间里的确很久没有人声出现了。

  打开音响,调频广播里传来DJ潮湿的声音,他自称JACK,或者JACKY,谁知道呢,反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天边有一片硕大的云,乌黑的底色里渲染着几分红晕,让人觉得既舒展又有些压抑。郭鲁鲁是喜欢看云的,像是一种天性,据说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个备选的名字和云有关。李新健就曾经用他那辆崭新的VOLVO载着郭鲁鲁专程去视野开阔的郊外看云,那天好像还是他老婆或者女儿的生日,郭鲁鲁因为这个特别的日子被这个长着黄板牙的男人着实感动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她忽然想起了李新健那口令她无数次大倒胃口的黄板牙。她老婆也一样长着同样丑陋的牙齿——郭鲁鲁一直这么认为,充满了鄙夷,和莫名其妙的嫉妒。此时,她正准备补妆——这个下午她只是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然而房间里的灰尘同样是足以让她这样貌美的女子胆战心惊的。

  门铃响了,郭鲁鲁像被电击一样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粉底刷掉落在梳妆台的红木桌面上。她迅速地打开了屋门。

  来人显然被郭鲁鲁的冒失举动吓了一跳,扛着水桶不由得往后撤了半步。

  “来得还挺快啊。”郭鲁鲁故作冷漠地说,刻意掩饰着失望地神情。

  “啊,您是4872号吧?麻烦您签下单。”送水的是一个40多岁的粗壮男人,客套和顺的语调和他瓮声瓮气的声音显得很不和谐。他偷偷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睡衣窈窕妩媚的年轻女人,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氤氲气味很容易调动起男人广泛的想象力。送水工只是习惯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郭鲁鲁懒洋洋地在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她几乎要放肆地打个呵欠了。

  送水工恭敬地退下,却不慎踢倒了那盆名贵的郁金香。

  一根挺拔的花茎“喀嚓”一声,脆生生地折断了,像维纳斯被砍断的手臂,却残忍地还有一丝纤维相连。

  郭鲁鲁反而释然地微笑了,像是不经意间破解了一个曾经苦思冥想而没有答案的咒语。她笑得很天真,又寓意非凡,就像凭借不光彩的手段取得好成绩的女中学生。她并没有注意到送水工额头上迅速渗出的冷汗。

  “小姐,我……”

  “你把这郁金香拿去吧。”

  “您看要赔您多少钱?能不能不通知公司里,您看是不是能……”

  “你把这盆花拿去吧,算我送给你的。我要赶飞机走了,你赶快把这花搬走,别耽误我时间好不好?”郭鲁鲁见那人还要抢白,颇有些不耐烦了。

  送水工只好满脸疑惑地抱起花,慢吞吞地退出了屋子。门并不友善地碰上了。他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会儿,听屋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便迅速地跑下楼,用刚才绑水桶的绳子结结实实地把花盆捆好,打了个死结,跨上车子飞快地骑走了,就像旷野里欢天喜地的野兔一样。

  那根折断的花茎起先还有些颓然地耷拉在花盆的一侧,经过几次粗暴的颠簸,便彻底掉落在马路上,被一辆违章行驶的农用三轮车成浆糊状。

  满载着土豆的农用三轮车在下一个路口险些与一辆黑色的MAZDA6相撞。

  郭鲁鲁满不在乎地径直把车开到了机场的停车场,给李新健的语音信箱里留言让他来取车,然后,把手机扔在MAZDA6那舒适的座椅上,甩上车门,随即拎出后备箱里的行李——

  扬长而去。

  二、

  周志刚诚惶诚恐地把郁金香抱进家门的时候,张淑芬正在厨房里费力地切着旱萝卜。

  这屋子里总有一股旧纸箱子的气味,尽管张淑芬是一个勤快的媳妇,家里的一切都看上去井井有条。但是,这气味一直裹夹在空气里,透着一股陈腐和寒酸,挥之不去。周志刚每次回家,总是先闻到家里的气味再锁着眉头走进家门,然而今天,他的肺里却充满了快乐和芬芳。他几乎是哼着《纤夫的爱》走进来的,而且还是女声部的那段。

  他恭恭敬敬地把花放在缝纫机上,弓着身体晃着脑袋反复地端详着。

  倩倩这时恰好趿拉着开胶的拖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到郁金香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嘴巴努成了O字型。她惊喜地拍着手,笑了。周志刚听见闺女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直起身子向倩倩胡乱地比划着,他听得懂,闺女这是在笑。闺女是高兴了。

  自从9岁时那次莫名其妙的高烧之后,倩倩就只能用沉重的呼气声表示兴奋,而她自己,连这呼气声也是听不到的。她活在一个安详宁静的世界里——穿着开胶的拖鞋,吃着旱萝卜熬豆腐。

  “哎呀,这是什么啊!真好看!”系着深蓝色围裙的妻子端着热气腾腾地饭菜走了过来。

  “好看吧?”周志刚腆着下巴、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说,像是法老在向他的宠妃展示着一颗独一无二的夜明珠。

  “这花得多少钱啊?” 张淑芬那张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笑脸马上被一种不安的表情所取代。她是个贤惠的女人。

  周志刚依然大大咧咧地朗声说道:“你猜猜!”

  “得20多吧……”张淑芬怯生生地揣度着。

  “20多?20多卖你一个叶子!咱也高档一回吧!”

  “啊?”张淑芬赶忙把饭菜放到饭桌上,搓着手凑到丈夫的跟前,“你疯了啊你?败家子玩意儿,买这么贵的东西,抽风啊你!”

  “你他妈才抽风呢!”周志刚觉得老婆败了自己的兴致,随口甩了句脏话。

  “不是抽风是什么?20多块买个叶子,你折腾这么个玩意儿回来是能吃啊还是能喝啊?赶紧给我退了去,一会儿人家收摊了!”张淑芬拿出一个主妇的庄严姿态,不容分说地往门外推搡着周志刚。

  周志刚看着妻子焦虑的神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哎,我说你今天是有毛病吧!你乐嘛?”

  “我说你这人啊,就是穷命,看见好东西了吧,就吓成这样了。实话告诉你吧,这花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我的,绝对的高档!”周志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有节奏地颤抖着。

  张淑芬将信将疑地把碗筷摆放好,拍了拍一直趴在缝纫机上看郁金香的倩倩,示意她去洗手吃饭。

  “别人送的?谁能送你这么贵的东西?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能耐?你别再是顺来的吧?”

  “去你的,别瞎咧咧。我怎么了我?别人怎么就不能送我东西了?”

  “那别人送你这个得图你点什么吧!图你嘛呢?给人多送几趟水?”

  “要不我说你这人没劲呢!去去去,一边呆着去,少理我!”周志刚的好心情完全被妻子的追问弄得一团糟了,顺便,还伤了他作为一个顶家立户的男人那份赖以生存自尊。

  张淑芬忿忿然地嘟囔了几句,满满地盛上一碗饭,重重地摔到丈夫面前。

  周志刚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胡乱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偶尔夹上一两根旱萝卜条儿。他的啤酒肚一鼓一鼓的,不知道是在消化怨气还是在消化旱萝卜。

  倩倩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盆名贵的郁金香,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植物。那花简直美极了。实际上,这盆郁金香还没有开放,只是几个簇拥的火红的花苞昂然地顶在碧绿且充满汁水的花茎上,花苞的形状如同水滴,加上火红的颜色仿佛是太阳落下的泪水。然而,这偏偏是郁金香最美丽的时刻,娇弱而矜持,就像站在花前的少女倩倩一样——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倩倩那双水一样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她忽然被张淑芬拎起了耳朵。一根粗壮的主妇的食指横在她面前,指着厕所的方向,倩倩终于顺从地去洗手了。

  屋子里终于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沉闷。

  奢华的郁金香也被蒙上了一层旧纸箱子味。

  三、

  “你说这花可怎么办啊?”张淑芬捏了捏周志刚搭在她胸脯上的手。

  “什么怎么办?还瞎嘀咕嘛呀!”陷入疲劳状态的周志刚拖着昏昏欲睡的声音背过身去。

  “别睡啊,醒醒!你说这花就这么摆咱们家里啊?可惜了!” 张淑芬不依不饶地扳过周志刚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那你想怎么样?困死我了,瞎寻思嘛呀!”周志刚颇不耐烦地嘟囔着。

  张淑芬撇了撇嘴:“我说这花也不老便宜的,你说要是送人吧,还算拿得出手不是?”

  “又给姥姥送去啊?”周志刚酸了吧唧地从鼻孔里哼哼着,扛了一天的水,肩膀子都木了,俩胳膊跟不是自己的似的,一动也不想动了。

  “不是!给姥姥送什么啊?!我是说要不咱给王建军送过去吧,他路子硬,你这工作也是他张罗的,咱也得表示表示啊。过了年,我这找工作的事儿还指望着他呢。”

  周志刚微眯着眼睛,脑海中一下子闪过王建军的那张超长且丑陋无比的驴脸。他清楚地记得那张脸在他的喜宴上借酒撒疯时的模样——瞪着混浊的黄眼珠,字正腔圆地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和着唾沫啐在他周志刚的脸上;他也清楚地记得他下岗后某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张淑芬拉着他去拜访这个混蛋时,王建军故意举着砖头大哥大打了20多个电话的傲慢神情——其实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给人家站岗当保安,也是伺候人的!王建军,是一个让周志刚清楚记得的人。每次想起那张驴脸,周志刚的胃里总会泛出一股股烧心的胃酸,不由得打了一个旱萝卜味儿的嗝,曲项向天歌。

  “要不,要不送倩倩她们美术老师?人家对倩倩挺不错的。”张淑芬并不理会丈夫的漠然,依然饶有兴味地自说自话。

  那美术老师是个苍白瘦长、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倩倩每个礼拜日都去她家补课——不要钱的。每次周志刚去她们家接倩倩,总免不了真心实意地跟她客气两句,她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周志刚,多一句话也懒得说。这郁金香倒是和她那酸表情挺配——人家不是搞艺术的嘛!周志刚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大声打了个呵欠,吧唧几下嘴,慢条斯理地挖起鼻孔来。

  “哎,你倒是说句话呀!别给我装死!”张淑芬掐了周志刚一把。

  “嗬!干嘛呀你!”周志刚从牙缝吸进一口凉气,“我说嘛?我不听你说吗?”

  “对了,你们单位嘛意思?”

  “什么嘛意思?”

  “不是说要往下裁人吗?”

  “啊,听刘永革说的。”

  “要不……对了,还是把这个花啊,就送你们侯老板得了!好歹咱保住个饭碗啊!”

  “那就光送盆花啊?”周志刚瞪起了眼睛,瞅着被风吹起不停抖动的蓝色窗帘。

  “那就再买两斤好看的苹果!意思一下呗!这事还得抓紧办,现在找个工作太不容易了,咱家日子全指望你了!”张淑芬说完,一头扎进周志刚的怀里。

  媳妇说的倒是实话,大老爷们嘛,哪有不养家的道理。周志刚用酸疼的胳膊搂了搂媳妇。操持这个家,她也挺不容易的。

  “行,回来再说吧。大半夜的,快睡觉吧。”周志刚很快打起鼾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侯老板提拔他当了给总公司门口站岗的保安——跟王建军一样。周志刚笑出了声,啤酒肚也跟着笑得直哆嗦。两条杠子似的粗腿却夹得紧紧的,做出打立正的姿势。

  张淑芬则依然如往常一样死死地搂着周志刚,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在河的中央安心地抱着一截粗糙的木头——他就是她的梦,哪怕上个月他只挣了不到600块钱,为这个他们还不时地闹着别扭。

  与此同时,倩倩正在房间的另一端忽闪着大眼睛,辗转难眠。

  她当然听不到父母刚才放肆的亲热声以及絮絮叨叨的对话,无论白天黑夜,她总能轻而易举地陷入一种静谧的冥想之中。她用表情和手势寻问父亲花的名字的时候,周志刚在撕下来的台历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了“郁——金——香”三个字。原本用圆珠笔写成的字体,此刻却用浓重的黑色印刷体印在倩倩脑袋里那张漫无边际的灰白色的纸上。

  还有那水滴状的红色花苞,在倩倩的耳畔哼起了世上最动听的小夜曲。

  “郁金香什么时候会开花?”

  “当它成熟的时候。”

  “那花什么时候会凋谢?”

  “永不凋落。”

  像此刻所有敏感而幼稚的少女一样,倩倩终于安心地睡了。

  月亮也睡去了,一切光合作用都已停止。

  四、

  倩倩喜欢在放学的时候绕一个大圈子去102中学看人家打篮球。她只是隔着栅栏远远地看着,男生们的大呼小叫她是听不到的,可是,单单他们那些耍宝的姿势和灵活的动作,就能逗得倩倩吃吃地傻笑。

  打篮球的人当中有一个像猴子一样灵活的家伙,黑黑瘦瘦的,他在起跳投篮的时候总能在空中漂亮地滑行一段距离,就像咸鱼小飞侠一样。他也总能用花哨的假动作从别人手里偷到球。但是,他投球的本事却非常之差劲,常常偏得很离谱,每次打飞了球,其他人总会做出表示鄙视的手势嘲笑他,或者下流地偷着扯下他的运动裤。于是,篮球比赛就成了另一种古老的游戏,猴子嘻嘻哈哈地追着其他人,狠狠地踢他们的屁股。

  猴子总在毛衣外面套着LAKER的黄色背心,背上印有99号字样以及他的英文名字。因为身体单薄的缘故,那背心穿在猴子身上总是松松垮垮、逛逛荡荡的,让他看上去像只涂了黄色油漆的蝙蝠。

  黄色是那么的醒目,所以在一群黑黑的脑袋里,倩倩总是能轻易地找到猴子的身影。

  “嘿,你媳妇儿又来看你了!”不知是谁怪里怪气地朝猴子大喊。

  猴子下意识地朝倩倩的方向望去,他一直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不一样——她怎么能一直这么安静呢?现在这样安静的女孩子实在少有。

  倩倩慌忙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边那只并不存在的鸽子。

  这场球大家打得并不尽兴,草草地收场了。

  猴子拎起脏兮兮的书包,抹着额头上的汗,慢吞吞地向倩倩走了过来。

  倩倩觉得自己该回家了。

  呆头呆脑的夕阳在和晚霞商量着一个平淡无奇的约会,于是晚霞做作地羞红了脸。

  他拙劣地模仿着电影《向左走,向右走》里的情节,愣头愣脑地把一张写有他家电话号码的纸条儿塞在倩倩的手里。然后挎起书包,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大酷而去。

  倩倩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回家了。

  当她神色恍惚地推开家门的时候,周志刚却又在为郁金香的事情困扰了。

  听说,侯老板跟老婆孩子回河南老家了,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要是这非同小可的郁金香在这半个月会开花了,然后迅速凋谢,那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美梦就要像胰子泡儿一样破灭了。他呆呆地看着摆放在缝纫机上的郁金香,火红的花苞像是一个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爆竹,或者是即将腐败的散发出窒息气味的红椒;那红色太刺眼了,像是杀猪时溅出的腥臭的血,马路上踩爆的烂西红柿。周志刚觉得自己似乎被那个漂亮女人当个傻子一样耍了,可又想不出阴谋的来龙去脉。他有些糊涂了,便坐在椅子上发呆,习惯地把左手伸进衣服,在肚皮上搓着泥球。

  “毒草!”周志刚的脑袋里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古老的字眼。

  他又嗅到了当年那股雨水打湿泥土的气味。

  帆布军挎包。头号大扳子。带红袖标的哥哥姐姐。重庆道上的那座小洋楼。剃阴阳头的资本家的小老婆。很多好看的毒草。

  砸了。越好看的越反动。

  口号,喊破了嗓子。

  资产阶级留下的,全是害死穷苦人的毒草。这话一点不假。

  一些语录开始撞击他的太阳穴了。这让他忧愁起来。

  周志刚用手指头都揉了揉,神经质地打了个呵欠,唾液在上下嘴唇之间连出很多晶莹的细丝。

  张淑芬又在收拾屋子,也就是把衣服从这个柜子折腾到那个柜子,然后把那个柜子里的折腾过来。结婚20年来,这是她主要的家务——周志刚一直这么认为。

  “穷折腾嘛呀!”周志刚嘟囔着,有些惴惴不安地趴到缝纫机上观察那盆与这家庭格格不入的郁金香。花苞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也许那顶端的裂缝稍微张大了那么一点点,也许没有。周志刚看得很仔细,不停地涌起不安又不停地安慰自己。

  忽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几乎是从胸腔的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

  “怎么了?怎么了?”张淑芬急忙跑过来,只见丈夫脸色铁青,像是突发了某种严重的疾病。

  “这花开始烂叶子了!”周志刚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哪儿?哪儿?”

  张淑芬的慌张加剧了丈夫的惶恐。周志刚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叶子,在叶子的顶端有一个芝麻粒大的小黄点。

  “这是要完啊!这玩意儿怎么摆弄啊?是晒太阳还是放阴凉地方啊?”周志刚抓着头皮,头屑扑簌簌地飞腾着。

  “我哪懂啊?你跟我嚷什么啊!”张淑芬专注地盯了一会儿那个小黄点,轻轻地用手碰了一下,那东西就掉了下来。张淑芬拿起来捏了捏,捶着周志刚的后背“咯咯”地笑了。

  周志刚捡起那个黄色的颗粒,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他妈的,板蓝根!”

  夫妻俩仿佛又患难与共了一次巨大的考验。

  倩倩茫然地看着父母瞬息万变的表情,不知所措。

  周志刚回过神来,径直走进他家唯一的卧室,找了大半天,终于翻出一本落满尘土的少儿百科全书研究起来。那书是倩倩爷爷活着时给倩倩买的生日礼物。

  郁金香(TULIPA.L)百合科,郁金香属多年生球根花卉。别名洋荷花。原产地中海沿岸,土耳其及中亚西亚一带,我们的新疆、西藏也由野生分布。据考证,郁金香的故乡在中国的西藏,早在2000多年前,郁金香被从西藏移植到中亚地区。中世纪,十字军远征时移植到土耳其,后传到荷兰,很快成为奥斯曼帝国御花园中的“花中之王“。

  郁金香原种多自然分布在夏季干热、冬季严寒环境中,是春季开花夏季休眠、地上部分生长期短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耐旱性极强,适应性极广。春季气温升至5摄氏度即可生长,幼芽陆续出土,生长期适宜温度为8-20摄氏度,15-18摄氏度最适宜,随着土地温度上升至15-20摄氏度,花茎迅速伸张进入花期。花朵在阳光充足时开放,阴天及傍晚时闭合。越夏休眠后,秋季当如让温度下降至15摄氏度,鳞茎开始发根。9-10摄氏度最适宜根生长,土温低于5摄氏度地下生长活动停止。

  郁金香因花色丰富多彩,早、中、晚花品种的花期能持续二个多月之久,成为国际市场和春季花坛的主花卉。如今,在欧美小说、诗歌和绘画中郁金香被视为胜利、美好、爱情的象征。荷兰、土耳其、匈牙利等国家将其定为国花,荷兰人民还将每年的5月15日定为“郁金香节“。可见,郁金香备受各国人民的喜爱。

  “这嘛也没写啊!怎么养活啊?”周志刚急得直拍大腿,“腾”地站起来,抓起人造革茄克,伸上袖子就往外走。

  “你干嘛去?”张淑芬帮他整了整领子。

  “去趟花市,问问卖花的怎么摆弄这花。”

  “也好,赶紧回来,一会儿就熟饭了。”

  倩倩踱到写字台前,百科全书依然摊开着,她的目光恰好落在父亲读完的下面一段:

  荷兰流传着这样一则关于郁金香的传说:有位美丽善良的少女,被三位英武的勇士所追求,他们分别献上传家之宝--王冠、宝剑和黄金向少女求婚,少女不愿做出选择而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求助花神将其化做了一株美丽的花--郁金香。它的花朵像王冠,叶片似宝剑,球根似黄金。

  倩倩读了好几遍,然后慢慢地摊开手掌,猴子塞给她的纸条被揉成了一个很小的纸球。她小心翼翼地把纸球打开,上面只有几个写得并不好看的数字。倩倩忽然想写点什么,就打开日记本的锁,摊开本子,工工整整地把那段传说抄在上面。然后把再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平平整整地夹在本子里,重新锁上。

  五、

  倩倩的一幅水粉画在市里举行的残疾人艺术展中得了个优秀奖。

  领回500元奖金和红缎子面儿证书的那天,一家三口结结实实地吃了顿三鲜打卤面,剥了两头紫皮蒜,好好庆祝了一番。

  张淑芬给倩倩的碗里夹了一个小拇指肚儿大小的虾仁,爱怜地捋了捋女儿乌黑的马尾辫。

  “这么好看的一个大闺女,又这么巧!”周志刚呷了口散装佳酿,就了口菜码里的黄豆芽儿,笑了笑,又呷了口酒。

  一股温热的暖意从他的唇边涌起,跌落到他的胸腔里面,由心脏的压缩泛滥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这让周志刚仿佛回到了婚礼的喜宴上,他兴高采烈,得意忘形,心花怒放。于是来开冰箱门,拎出几天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撕掉封瓶口的塑料兜,一扬脖子,对瓶儿喝了个精光。

  倩倩看见父亲豪爽的姿态,无声地笑着,偷着把虾仁夹回母亲的碗里,草草地用面条遮上。她动作如此之隐蔽而迅速,的确是个有灵气的姑娘。

  “疯了啊你!”张淑芬嗔怒地嚷了一句,却赶紧盛上面条,拌了点卤子塞到周志刚的手里,“吃点热面吧,喝凉啤酒回来跑肚拉稀!”

  “没事儿!咱这肚子,铁肚子!”周志刚骄傲地拍着自己的肥嘟嘟的肚子,“今儿不是高兴嘛!”周志刚打了一个响亮的啤酒嗝儿,然后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起码是六七年前了,可能是因为当了钳工班副组长请大伙吃瓜子时说的。

  周志刚的肚子果然不同寻常,第二天一大早儿,非但没拉稀,反而便秘了。

  众所周知,这是一个痛苦的历程。

  他解决问题的姿势很特别,屁股远远地撅着,而胸脯和下巴却也高高地扬起,整个蹲下去的硕大身体扭曲成了马鞍子的形状——为了避开立在他下巴底下的郁金香花茎。据卖花的那老头儿说,这种引进的郁金香如果少见阳光,温度低,湿度又稍微大一点,没准能晚几天开花——周志刚一拍大腿:再也没有比厕所更适合储存这宝贝儿的地方了。于是,这充满氨气的狭窄空间里就请进了这盆神龛似的郁金香——花朵像王冠,叶片似宝剑,球根似黄金。

  他觉着自己脖子下面的确像立了把宝剑,不敢有一丝松懈,生怕被“王冠”戳了下巴。痔疮又凑热闹似的犯了,疼得他龇牙咧嘴,恨不得揪下来个郁金香花苞,使劲地嚼烂了——他早就恨死这玩意儿了,成天让他提心吊胆心事重重的,这根本就不是老百姓家养活的玩意儿。此刻,他被这东西挤兑得痛苦不堪又无法发作,就像一棵树的胸前钉上一根长钉,挂上“爱护花草,人人有责”的牌子一样,树却看不见那根刺伤它的钉子。当然,周志刚目前的姿势要比直上直下的树生动一些,昂着头和屁股,像傲慢的郭鲁鲁小姐或者公园里老式的青蛙型果皮箱。

  事情在结束之前,还是要挣扎着进行下去。火辣辣的疼痛加上两条腿蚂蚁爬过一样的酸麻让周志刚没了脾气,他就龇牙咧嘴地忍着,哼哼着,他就盼着那个姓侯的河南人赶紧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然后他赶紧把这东西送过去,这事就算了结了。哪怕是藏在厕所里,这郁金香顶多再有一天也就开要花了。至于保安不保安的,谁还顾得了那个!

  他的腿已经完全木了,脖子也梗得发直了,再不擦屁股走人估计就站不起来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周志刚终于拽着水管子站了起来,拖着两条假肢似的腿踉跄地走出厕所。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绿。

  原先摆着郁金香的缝纫机上现在立起了倩倩获奖的那副水粉画——倚在灰白色的墙上就像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的景色是明丽清新的,紫色屋顶的小房子,牛奶一般从房门处流泻出的白石头小路,散淡的青色天空,漫不经心的小云彩,以及一颗泪一般清澈的湖。画面的主体却是郁金香,不是种在盆里摆在厕所里的宝贝,而是野生的郁金香,漫山遍野,蓊蓊郁郁,每一朵从颜色到花形都充实而独特,似乎若吹来一阵轻风,就足以瞬间一呼百应,在原野上泛滥成一片郁金香的芬芳大合唱。因为画纸质地十分粗糙,有星星点点的草棍儿皮贴在纸上,但是,这一点点瑕疵却使这副精美的水粉画多了几份俏皮,仿佛在花丛中隐约出没的兔子。除此之外,还有一轮明日高悬于空中,润上橙黄色的创意十分别致,让一个秃顶的评委赞不绝口,直说是摹仿英国前拉斐尔派画家亨德尔的技法,这种说法得到了相关人士的广泛认同,这也是倩倩这次获奖的重要原因。而实际上,那是倩倩一时心血来潮画上去的一个被抛在空中的篮球。至少倩倩这么觉得,虽然抛篮球的画中人早已不知去向。

  不论怎样,这的确是一张很有想象力的郁金香图。

  周志刚只是觉得画得太绿了,有点刺眼,而且现在他一看郁金香就脑袋疼。索性摸出了烟和打火机,继续缓慢地走到椅子边,一屁股狠狠地坐下。

  “嗬!”

  余痛未消。

  六、

  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多一点。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挺好的,太阳很亮。

  我想画一张卡片。

  有一只甲虫悄悄地爬到我的手背上,怪痒痒的。它是按照S型的路线爬的。它的壳是黑色的,背上有几个红色或者黄色的小点点——看不太清楚。我轻轻地把它从手背上捏下来,可还是把它吓着了,六条小腿拼命地蹬啊蹬的。放在桌子上,它先是装死,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很傻。后来好像是觉得没事了,就飞快地逃跑了,这次跑的路线是直线。当它逃到桌子的边缘,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甲壳飞走了。

  甲虫会叫吗?可能不会,不怎么记得了。好像蝈蝈是会叫的。

  画些什么好呢?

  爸爸走了进来,在书桌前转了一圈,可能是找烟抽,又出去了。他今天总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总像在找什么东西,好像还挺着急的。他把床上摊开的报纸掀起来,丢在地上,转身出去了。

  我捡起了报纸,报纸已经被扯破了。我把卧室门推开一半,看看是怎么回事。

  妈妈在扫地,弓着身子,她总是在做着家务。她都有白头发了。

  爸爸果然在抽烟,一截一截地吸着,只是往里吞,吐出来的烟却很少。他的浓眉毛拧在了一起。小时候,我就害怕看见他把浓眉毛拧在一起的样子,现在也是。

  好几天了,他一直在家里拧着眉头,抽很多很多烟,从来没有出过门。

  他怎么不去上班呢?难道……

  不一会儿,他抽完了烟,用三根粗大的手指头把烟掐灭了。他还是拧着眉头,然后狠狠地吸了口气,往地板上吐了一口绿颜色的痰。

  妈妈把笤帚扔在那口绿色的痰上,跟爸爸说了一句什么。

  爸爸站起身,推了妈妈一下。

  他们俩开始剧烈地说话。

  又是老样子,他们又为什么事情开始吵架了。

  关上房门,继续想我的卡片上画些什么。

  画一个蛋糕吧。上次路过一家面包房,看见橱窗里的一个蛋糕很漂亮,一定很贵。可惜,现在只记得很漂亮了,不记得具体的样式和颜色了,好像有一只小熊。要不就是两只。粉色的?还是蓝色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安静不下来。

  还是出去看看他们俩到底怎么样了。

  呀,这是怎么了?

  笤帚被折断了,变成两截,扔在地上。

  打碎了一个玻璃杯。水和玻璃渣子到处都是。

  爸爸不见了。

  妈妈坐在地上哭,两条腿蹬啊蹬的,头发都弄乱了。

  我跑过去,跪在地上,搂着妈妈,我觉得她在发抖,我就更用力地搂着她,她反而抖得更厉害了,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我也哭了。其实我不喜欢哭的,自从不能说话以后,每次哭,我的头都会很疼,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开始觉得头疼了,像是一条虫子在钻洞,可是我还是哭了,两个肩膀也一耸一耸的。

  我透过眼前的水雾看见厕所忽然飞快地打开了,可能是被爸爸踢开的。

  一股很冲鼻子的厕所味。还有一种陌生的气味,有点甜,有点香。很奇怪,每次头疼时鼻子都特别好使。

  我愣住了。

  爸爸的怀里抱着那盆郁金香,它开花了,上午我去上厕所的时候还没有开。真好看,真的,我每天回家都会先去看看它,可是它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它的形状真的像王冠,我没有画错。

  我看见爸爸在剧烈的说话,他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把那盆郁金香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得很高很高,然后猛得把花盆丢到了地上。

  花盆很快地裂开了,泥土像水一样流了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爸爸开始用脚踩郁金香。

  一根又一根。

  一朵,又一朵。

  郁金香变成了红色的糨糊。

  我很想冲去抱住爸爸的腿,可是我不敢——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铁青色。

  我怀里的妈妈却已经不再发抖了。

  我听见身体里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真的,我可以听见。

  爸爸踩了很久,也许是累了,他坐到椅子上。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我觉得他的样子很丑。

  妈妈又开始发抖了,不过,这一次是微弱的抖动。

  我缓缓站了起来,膝盖都跪麻了。我去找了一个垃圾袋,把地上的泥土和花盆碎片一点一点地拾起来,郁金香花被爸爸踩得粘在了地上,我就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起来,泥和碎花瓣夹在指甲缝里,胀疼胀疼的。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多一点。

  我在画一张卡片。

  卡片上画了一些开着的郁金香。我确定她们是王冠形状的。

  我觉得手掌有一些疼,打开一看,是被花盆的碎片割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血液向四面八方淌着,就像在我手掌里开了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我握着我的郁金香,一滴血流了下来,滴在卡片上,像一片跌落的花瓣。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多一点。

  爸爸终于不再抽烟了,他把垃圾袋丢到了楼下。

  妈妈又系上围裙开始做饭了。

  一切还是老样子。

  我在卡片上写下:“祝周倩倩生日快乐!”

  七、

  悉尼。森德波因特的一幢HOUSE。

  “Hello,are you Mz Stone?”

  “Yes?”

  “There are some flowers for you.”

  褐色头发的法裔女人接过宝石蓝色的郁金香。花上放着一张玫瑰色的卡片,女人拿起卡片看了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然后,冷淡地塞了几个硬币到送花人的手里,那小费少得可怜,简直是打发叫花子的。

  “他奶奶的!穷抠儿!”送花人嘟囔了句天津话,把硬币塞进口袋里。走出去没多远,只听得身后“哗啦”一声,转身一看,那束宝石蓝的郁金香被丢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HOUSE的门并不友好地关上了。

  送花人想都没想,快步冲了过去,扒拉开一只死猫,一把拽出了郁金香,贪婪地放在鼻孔前闻了闻,还有一些垃圾桶里的古怪气味。

  已经很久没有人送花给她了,尽管她每天都送花给别人。

  “哈,这回赚了!Shit!”

  湛蓝的天空里飞扬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郭鲁鲁捧着郁金香,红黑格子的衬衣迎风摇摆。

  她终于欢天喜地地消失在硕大的夕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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