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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樊篱 中篇连载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9)抖音橱窗号79

4、狗娃不见了

  已不闻病蛩呻吟,只有凄厉的寒风肆意撕扯着月亮,天地间一片凄迷的伤心色!所幸还能辨人,不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张华英一路哭唤着狗娃,在林桂枝的扶持下歪歪岔岔地来到门前,见门还锁着,“啊”的一声便瘫倒在地。一路寻找的几个人好一番急救才使她缓过气来,此时满脸血红昏睡不醒。林桂枝不时摸一下她的额头,烧得烫手,想拧个毛巾敷在她额上,大冷的天又怕冰了她;她记起家里有几颗退烧药,想回去拿又怕张华英出了事;想去接医生老远的路更是不行。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陡闻门外链扣响,她蓦地站了起来,惊喜地叫:“狗娃?是狗娃吗?”

  说时快步过去开了门。李德凡跨进门来,头发贴在头上,发梢的水一个劲儿地朝下滴,满脸濡湿,连衣领肩膀都是湿的,还敞着棉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反手关上了门。

  “狗娃可能去光子那儿去了。”他说。

  “肯定是的!那么大了还整水?又不是夏天能游泳!老舅爷没啥来往了,娘舅隔的又远,他不得去。就只有光子那儿了。”林桂枝分析道,说完朝张华英努下嘴,“烧得厉害,我回去拿几颗退烧药去,你帮忙看一下,我一会儿就来了。一定要等我来啊!”说完带上房门走了。

  自从那晚发誓要跟她一刀两断后,李德凡便从十几年的悔愧沉迷中醒转了。虽然痛彻心肺,但却感到了解脱的轻松与快慰,变得开朗起来,一笑一排白牙齿,再收拾打扮一下,好漂亮的一个人!他要结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让李家香火断在自己的手中。林四嫂很快给他引来一个,二十二岁,长得还可以,就是太胖了,像个黄桶。就将就着过吧,自己已是三十一岁的人了还想找个啥样的?李德凡热情招待,走时打发了姑娘二十块钱。约定过几天跟林四嫂一路到姑娘家里去。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又推诿起来,说手里没钱,等有钱了再去。姑娘倒是大方开通,他不去她就来。李德凡照样热情招待,只不提到她家里去的话。他是想拖段时间等张华英嫁人了他再娶。不为他不起不为他不落,他无法撇下她,无法在她眼皮子底下跟别人结婚!那会儿听说狗娃不见了,低骂一声“活该”照样做饭。饭好了却无法下咽,终于放下碗出门寻找。此时,看着张华英皮包着骨头的通红如血的面孔,心就剧烈地抽疼了。他把她害成这样他怎能安然?怎么能?陪她吧!陪她守男寡!他要退了那胖姑娘,明天就找林四嫂去!就守他一辈子男寡算了!

  林桂枝很快转来了,吩咐李德凡把张华英扶起来,她把药碾好了好灌她。李德凡却接过药,在汤匙里碾好了放到床前的小凳上便要走。他一决定要退那胖姑娘,心里便不自在起来,他怕张华英醒了看见了他。林桂枝却大叫道:

  “递给我,你忙忙地要到哪儿去?要到哪儿去?”

  李德凡回过身,见张华英的头耷在林桂枝肩上,长睫毛一撩一撩的要醒过来的样子,越发着慌。可见林桂枝扶持着她,根本够不到药。只得转来,把药递给林桂枝,又把开水碗在床上按一按放好,便逃似地离去了。

  张华英一醒过来就哭着要到林祖光那儿找去。林桂枝又哄又劝又吵,好容易熬到鸡叫,张华英说天要亮了,打架一般挣出了门。林桂枝只得锁上门跟去。她们没注意,一个人远远地尾随着她们,一直把她们送到公社门口小车站的灯光下才朝回走。大步流星的,他要赶天亮回到林家湾,免得引起人们的怀疑,逼死了那个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女人。他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孽,叫他今生碰上这样一个女人!惹上这样一个女人!轻不得重不得,放不下却又无法拿起!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被上帝无情戏弄的猴子,为了这个女人而创造了他,又将为这个女人而毁掉他!他生死的意义都在这个女人身上!

  林祖光倚在床枕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时就着窗外照进来的灯光看一眼儿子,面色阴沉冷峻,萧索感伤。他跟张华英是烧“头七”后离的。在这几天里,他虽没再开口求她,但殷勤周到,还故意大吃大喝,他等她开口阻止,只要她开口就行。那张华英却理都不理,天天如出入无人之境,饭好了她就吃,晚上碗一放就插门。她越这样他越受吸引,越受吸引受的伤害就越深。终于他说:“明日离去。”她说:“离去。”说实话,如果不是庭长他会给她出点钱的。那庭长一听他们的离婚协议就拍桌子吼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儿!人毒!法律公正!不行!出钱!”张华英说不要他的钱,只要把孩子判给她就行了,孩子是个无价宝。“孩子?”庭长冷笑道,看来他们的事上下皆知,“我说的出钱是指他父母这几年的赡养费、丧葬费。至于孩子,你养活了八年,他再养活八年,十六岁后跟着谁由孩子自己决定。”张华英一听就哭起来了,说她养得活,说要不判给她她就只有死了。林祖光这才知道她是欲擒故纵,他又一次被撼动。庭长没法,已同意把孩子判给她,但要他出抚养费,问他一个月能出多少?父母的赡养费一个月又能出多少?还有丧葬费。庭长的强制、心底对张华英的怨恨、这些钱的归宿,使他一声不吭。“还有一幢房子呢?庭长!再说我们已达成了协议,协议不成才由法庭判决是不是?你只给我们裁离婚证就行了。”僵持中张华英说。她这几句话把庭长给噎住了,庭长赌气给他们开了离婚证,他恨张华英老实。

  想到这里,林祖光就忍不住要掉泪。在她说那番话时,他曾冲动地要反口,一个犹豫便遗下了终身长恨!他是流着泪出的公社大门。他是知道轻重的,别的事过了不给可以,狗娃的抚养费是一定要给的。婚前他跟王秀玲说过,王秀玲也答应了,婚后要付时,她却今日这个理由,明日那个理由。他算定张华英已跟李德凡结婚了,不给就不给,谁知真应了张大义的话:“我叫你……唉,不信你看,张华英永远都不会嫁那个李德凡!”又谁知她养活狗娃一个竟还不如从前了。想着,他颤颤地伸出手,抚摸儿子枯焦的头发、黄瘦的面颊,抑制不住落下泪来。昨日晚上,张大义把儿子送了来,儿子本来是脏,他给他盛来饭,王秀玲竟说“那么脏就坐桌子上吃,恶心死了!”懂事的狗娃这才注意到屋里多出了两个人,眼泪“刷”地淌了下来,起身就朝出走……

  他不该那么快结婚。林祖光叹道,腊月二十八回来,正月十八就闪电般地结了婚,他不该!如果拖段时间,说不定张华英会跟他圆婚……

  太阳从东边的楼顶上冒了出来,红彤彤的一张脸。林祖光大踏步进了二楼保卫科办公室,浓眉紧蹙,阴郁冷峻。他打开抽屉,飞快地扒拉文件翻找,一个绿色小本本出现在眼前,他一把抓了起来。他准备上街取钱去,他要付儿子这几年的抚养费,王秀玲同意不同意他都要付。

  这时,楼下有人喊他:“林科长,林科长,有人找你。”

  华英来了?林祖光蓦地抬头,眼中饱含哀怨: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不要他,她抛弃了他!他害他娶了王秀玲那样一个不知事物的东西!害他不能回去尽孝心!他把存折塞进裤袋,缓步出了保卫科办公室。他站在了一楼楼梯口。

  张华英被林桂枝扶持着站在检验科门口,穿一双烂解放鞋,没穿袜子;一条单裤子被风吹得巴在麻杆一样的腿上;一件满大襟祆子又脏又烂,面前已看不到一点布了;头发焦黄凌乱,脸上黑瘦灰败,泪痕狼籍。深陷进去的眼睛正虚弱地看着楼梯口。一见林祖光就丢掉林桂枝迎上去,却一个踉跄,林桂枝一把扶住才没跌倒。

  “狗娃呢?狗娃来了没有?”林桂枝代她问道。

  林祖光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疼怜、羞惭、自责、悔愧排山倒海地压向他!压向他!他真是太草率、太薄情、太狠毒、太太太……

  张华英“呜”地哭了起来:“狗娃不见了,不见了!一定是掉到水里去了!”

  “在这儿!”林祖光呻吟般地应了一声,回头就走。想到没跟林桂枝打招呼,又回过身来:“桂枝姐,到屋里坐去。狗娃在这儿。”

  张华英正哭没听到他的话,见他的模样又见林桂枝拉她,心知在这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反拖拉着林桂枝朝前走。绕过一幢幢厂房来到后面单元楼前。她看见了狗娃,把心一放,心里的火立即喷涌而出:乡亲们白天累得什么似的,还帮忙找了半夜;自己的魂都要吓掉了;去来还要花路费。而最最可恨的是:林祖光如此狠毒,儿子还恋他偷偷跑来!她站在花坛边,凌厉地盯着狗娃,提起中气怒喝:

  “你给我出来!出来!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狗娃见母亲不同往常,吓得躲在父亲身后。林祖光反手向后护着儿子,哀恳地说:“华英,有话到屋里说。桂枝姐,进来坐。你们还没吃早饭吧!我弄饭你们吃。华英,进来坐!”

  “叫他过来!说好了他归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倒了,家私全部砸坏了,我只有狗娃了……”张华英哭了起来。见儿子藏在林祖光身后不过来,怕他贪富不跟她回去了,伸长手臂哭着哄道:“乖乖,过来,跟妈回去!你不在,妈一个人住一间仓库害怕!昨晚上妈吓得一夜都没睡着,回去给妈做个伴!乖乖,来!快来!快点!”

  “妈——”

  狗娃哭唤一声,扑下台阶。林桂枝连忙一手扶着张华英,一手伸着要阻狗娃。狗娃却绕过她的手,扑进母亲的怀里。张华英哪经得起这一扑?被直直扑倒,头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林桂枝被带得一蹿,大骂狗娃要死不得活没眼色,边骂边扶起张华英给她揉摸后脑勺。张华英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天地旋转,呻吟着下意识地保持平衡,身子却直朝一边歪。疼痛的泪水滚滚直下。狗娃吓得死死拽着母亲的胳膊,嚎哭不止。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林祖光死死地盯着张华英,见她要被扶起来了,连忙朝屋里跑。他知道她的脾气,她一起来就会走的,她不会进他的屋。取钱已来不及了,他拿出剩余的生活费和存在家里的全国通用粮票,边朝出走边朝狗娃书包里塞。

  “塞什么?”

  突兀一声,林祖光被吓得一抖。王秀玲幽灵一般从花坛后面闪出来,系着白围裙,显然是闻讯从车间赶回来的。林祖光乜斜着王秀玲,又移目前妻,又一次在心里做着比较。慢慢分开现金、粮票,冷冷地报道:

  “十张十斤的,四张一斤的,一共一百零四斤粮票;十一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这是一百二十块钱。这些两块一块的,”他捋开数好了报道:“是十四块钱,共计一百三十四块。先给他们带回去,以后算好了把这点扣下来,你莫忘了……”

  林祖光本想说“你莫忘了我要付狗娃抚养费的”,怕王秀玲当着张华英的面闹起来,就吞进去了。他想等他们走后再说。

  王秀玲已火冒八丈:“你把这个家全部给人都行,就是要跟我商量一下!不能偷偷摸摸给这个死叫化子!”

  这张华英再丑再怪也是林祖光的结发妻子,又还有一个儿子跟着她,咋能这样说话?围观者“嗡”地议论起来。林桂枝气得瞪圆了眼睛,但在人家八亩地里不敢发作。

  林祖光气炸了肺,颤抖着手指指着王秀玲,连说了几个“你”,最后气不择言,也是情动于中,终于挣出一句骂词:“你这个不争气的婆娘!”

  张华英正准备走的,听到一声尖叫又站住了,她知道是光子的老婆回来了,她要看看她长什么样儿。不看还好,一看她上班还穿那么好,又养得白白胖胖。自己却这副样子,衣服都没换一件,就又羞又妒。听了王秀玲的话已是柳眉倒竖,不成想光子又说出那样的话来,就一拉狗娃说:

  “狗娃,你不要爹吗?我们不回去了,我跟你爹圆婚。走,进屋里去。这个家大半是我的,我给你爹攒的!走,桂枝,进屋里坐去!”

  林桂枝会不开意思,拽着她的胳膊直朝她使眼色。张华英低声对她说句什么,三个人一起进了屋。

  林祖光知道麻烦来了,连忙回身暗示王秀玲:“你上你的班去,快走!我弄点饭给他们吃。”

  没成色的王秀玲见他们进了屋,急得双脚乱顿:“我不准他们进我的屋!把钱给她!叫她走!你看她身上,不长虱子才怪!快给她——”

  林祖光真恨不得一巴掌扇哑她,但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心中的失望和恼火却怎么忍都忍不住:“我偏要把她留在这儿又怎么样?”

  “你把她留在这儿,我走!我们离婚!”

  “舍得吗?”林祖光冷笑道,“口口声声叫化子叫化子,你自己连叫化子都不如知道吗?我是叫化子不要了你才捡到我的晓得吗?我不离婚,又要跟她圆婚,她连门都不让我进,你才有幸捡到了我!如果她真要跟我圆婚,我只有跟你离!你把孩子留下,她会跟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待贝贝的!她侍奉养活我爹妈整整九年,连百年归山都是她出的钱,毫无怨言。离婚时什么都不要!连狗娃的抚养费都不要!你却连我的儿子都容不下!四五年来这一趟,你就那样待他!我把你看透了!你不如她,讲哪点儿你都不如她!莫看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以前她比你漂亮多了!她比你有水平!比你能干!比你会做人!她比你贤慧比你善良比你伟大!”林祖光越说越气,“你记清楚,我们俩买了多少家私存了多少钱,以后好分帐!不过,你分不到什么!狗娃的抚养费一扣你根本分不到什么!你净人进来净人走!你滚!”

  张华英站在客厅里,依次看着那满屋的高档家具,想着自己栖身在队里的仓库里,夏不挡蚊冬不遮风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难捱时日,早哭了起来。一边的林桂枝把她拉坐下,然后审问狗娃是怎么来的,在哪儿弄的钱?狗娃说:

  “妈说爹死了,我怕是真的,想来看看。我没花钱,我是拽着一个爷爷的衣服上的车。到县城车站后又拉着一个阿姨卖鸡蛋的篮子到了这儿。”说罢低下了头,忍了一会儿又道,“我记不得路了,我不敢问路,怕坏人晓得了把我拐跑了。我在街上找了半天,又累又饿又怕,我昏倒在大街上。醒来时身边围满了人,给我东西吃,问我是哪儿的人,来找哪个。我说了,那个张叔叔就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他知错地看着母亲,朝跟前挪了挪,“以后我保证不再来了,妈,我保证!那个女的跟爹吵架!他们吃干饭、吃肉,还有鱼!我们、我们……”伤心羞辱的泪花在狗娃眼中直打转,憋了又憋才没掉下来。“还骂你是叫化子!我记得!妈!你莫哭,我给你争气!我好好读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我保证叫你享福……”

  张华英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狗娃也“哇”地大哭起来。进门的林祖光听了儿子后面的话蓦地站住了,眼中泪水直涌,赶紧凹着头朝厨屋走,边走边隐讳地擦干了眼泪。听到有人进屋又连忙回过身。

  张华英抬眼见王秀玲进来了,就哭求起来:“光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请你看在儿子份上跟这个女人离了吧!我保证跟你圆婚,我搬到厂里来住。我还一直等着你啊!光子!你就看不出我不要这不要那只要狗娃目的是什么?我是想用狗娃拴你的心啊!你家四代单传,你咋能抛下狗娃又结了婚?我是专门叫狗娃先来的,我们不回去了,光子……”

  王秀玲被丈夫说的要离婚的话吓坏了。众人又呈明厉害劝她要会做人,进屋弄饭给人家吃,排排场场地把人家送走。所以进屋。但她生成的脾气终于使她忘却了人们的忠告,尖酸地叫起来:“行啊!不回去可以!我们三个人睡一床!”

  “哪个跟你睡一床?”张华英鄙夷地咧着嘴,声音低弱,说的话却极有力度:“你算什么东西?占我丈夫!夺我家产!你无知又无识!没气量又没风度!哪配跟我们睡一床?光子几代单传,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有脸……”

  如果王秀玲是个聪明会事的就不难看出张华英的目的,却偏偏是个不清白又生性刻薄不饶人的人。当下气得跺脚咬牙吼叫不止:

  “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叫化子!你给我滚——滚——你们都给我滚——你们这群死叫化子——”

  林祖光再忍不住直扑过去,一把挽住她的头发,疯了一般乱捶乱砸、乱踢乱踹。外面看热闹的人虽同情张华英母子,说王秀玲不会做人,但心里还是偏向她的,毕竟是一个厂里的,早不见晚见。见王秀玲挨打,一哄而入,拉的拉拽的拽,好容易才拉开林祖光。林祖光气犹未消,又从人空里一脚把王秀玲踢飞,口里应声吼道:

  “叫化子——我叫你叫化子!”

  王秀玲被击懵了击醒了,喘息不止惊恐之至地看看丈夫,看看暗自得意的张华英。突然拍腿打掌地嚎哭起来。她觉出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分量远远不及他的前妻。她得到的只是他的躯壳,只是一纸婚姻。这事儿给林祖光的家庭抹上了浓重的阴影,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王秀玲以为是自己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他才不喜欢她的,定要生出个儿子来。找人掐算,不断括抬,却仍然生了四个姑娘。生第四胎大出血,差点送了命。从此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要厂里开除得,自己就不能上班了。小女儿也送了人。这是后话。话说当时王秀玲知道了症结,便化悲痛为力量,拍拍身子爬起来,翘腿拿胯地坐到了沙发上。

  张华英见火要熄了,又道:“光子,你把钱给我,我先到街上买几套衣服去。我们娘儿俩也确实像个叫化子!桂枝,我们一路去,你就莫急着走了,到这儿多玩几天……”

  “莫再演戏了,华英。”林祖光深深地看她一眼,“以前我真是不了解你……我向你检讨,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秀玲也不该不知轻重。请看在儿子份人原谅我们,请你原谅!秀玲,”回头看向胸有成竹的王秀玲,哀恳地说:“弄点饭去。我取钱去,把狗娃这几年的抚养费一起付给她。从下个月起,”又看向张华英,“我们保证按月寄给你,我不晓得房子倒了,不晓得你们娘儿俩挨饿……”

  见被识破,张华英不好再装下去,冷笑道:“说得多好听?哪个不晓得你的为人?爹妈死了,你嚎天哭地,后悔得不得了!结果呢?你连一张火纸都没给你爹妈买!又装样子骗我!幸亏……为什么非要现在给?不能寄回去吗?我晓得你要逼我说出‘不要’两个字,好显出你的仁至义尽,还可以堵我们娘儿俩的路,免得又来辱没你!是不是?林科长?我对你说,姓林的!我决定了,我要改嫁!看看你们过的天堂日子我还守什么?狗娃我也不得要了!我养活了他十二年,剩下的几年该你养活了!我不管了!桂枝,走!”

  林祖光大惊,他今天的行为已不可收拾了,岂能再留下狗娃?他能真的跟王秀玲离婚?就连忙给王秀玲使眼色。共同的利益使王秀玲变得聪明起来,陡地坐直了身子:

  “当初是怎么判定的?现在反悔不要,没得那样的事儿!你莫想!就依他刚才说的,我们给他出抚养费!”

  “狗娃,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养身的爹,拚命给她使眼色!看你下次还来不来?这么……”

  狗娃起身朝出走。张华英悚然住口,一步蹿起拉住他。狗娃挣脱母亲,仰头站着,紧紧地闭着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朝出滚。他开始抽鼻子,越抽越快,越抽越深,打冷战似的浑身抽动,扯心连肝。张华英瞠目结舌地看着儿子,客厅开始旋转,满屋都在旋转,脚步蹿跌,一下摔倒在地,同时“呜”地嚎哭起来。向儿子伸出手,却够不到;要爬过去,悲痛之极的她却蠕动着爬都爬不动。

  “秀玲,秀玲……”林祖光出口粗气求一声秀玲。王秀玲却把头一扭嘴一撇。“好!”林祖光发狠地点着头看向儿子,却见儿子抬脚朝出走,不由声泪齐迸:“狗娃——我要你——爹要你——你们都给我嫁人去!两个孩子我都要!你们都给我滚——”

  说时已扑过去拦在儿子面前。狗娃仇恨地看着父亲,躲闪着步步后退,退到母亲身边。张华英一把抓住,尖叫一声“他是我的——”一把把儿子拖倒在自己身上。狗娃几搡搡脱了母亲,倔犟地站起来,仍是先前那副让人心碎的模样。顿了一顿,他开始说话,抽咽一声说一声:

  “没事儿……我这么大了……我不读书了……我做活养活……养活我自己……我没爹,也……也没妈……”林桂枝忍不住哭叫一声,起身把狗娃搂在怀里。狗娃仰望着桂枝姑,眼泪一串一串朝下滚,哀哀叫着:“姑!姑!他们、他们都不要我!姑啊!没、没人要我啊……”

  张华英见儿子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都要碎了!她极力忍住哭爬起来,从林桂枝怀里拉过儿子。狗娃又推搡母亲,见把母亲推得直蹿,只得僵直地站着。张华英扶着儿子的肩膀稳住自己,她知道要想安抚儿子那颗受伤害的心灵就必须告诉他自己的动机。她沉声道:

  “狗娃,妈怕你跑去跑来出了事儿才这样说的,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就看不出来?你自己就怕被坏人拐跑了,妈就不怕?要来也要跟妈说一声哪!啊?你偷偷跑来?你晓得昨天晚上妈吓成啥样了吗?啊?你问桂枝姑!”

  林桂枝连忙把乡亲们如何寻找,张华英如何晕倒,如何半夜起身来这儿找他,一五一十地细述出来,还拉起狗娃的手摸母亲发烫的额头。狗娃这才抱住母亲的胳膊,头抵着默默流泪。张华英抚慰地拍着儿子的背心,道:

  “不哭了,狗娃,不哭了!是妈不好!我晓得是妈骗你说你爹死了你才来的!在我们要淹死的时候你喊爹,房子倒了你还指望你爹!你说妈咋能不生气?不哭了,走!回去!以后不能再这样骇妈了!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妈咋还活得下去?走!”

  三个人一起朝出走。林祖光一再挽留都没人理。这会儿叫道:“我给你寄回去!”

  张华英怕他沾了儿子,儿子会越发恋他;更为了硬气,回过头冷冷一笑:“要寄开始为什么不寄?现在寄!看我要改嫁了想用钱拴我是不是?哼,你只要敢寄我就敢撕,我给你撕碎了再给你寄回来!我当着人面撕,我给你撕完!我说到做到!”说完回身欲走,手却触到了儿子肩上的书包带子,又站住了,启发道:“狗娃,我们不是叫化子是不是?我们不是来要饭的是不是?你书包里还装着他施舍给我们的饭钱哩,要不要?……对!穷要穷得有骨气!我们人穷志不短!你是怕你爹死了才偷偷跑来看他的,他却看你可怜,舍你一碗饭钱!因为在这之前他一分钱都没给过你!他侮辱了你亵渎了你的感情!”

  说时,狗娃一下一下地把钱跟粮票朝出甩,怕有遗漏,提着书包底儿一下把书本倒在地上,抖着一本一本朝进装。尔后扶着母亲走了。还等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直摇头。

  林桂枝目送着他们,等他们拐过墙角了,才恨恨地说:“便宜了你们!”蹲下身去捡散在地上的钱跟粮票,边捡边说:“他们这样的人还跟他们讲客气?不要白不要!”

  林祖光太了解张华英了,想阻止又怕林桂枝说他不想给他们,只得由她捡。果不出所料,几天后他便收到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硬是把一百多块钱一百多斤粮票给糟蹋了。其实,张华英才没那么傻呢?反正撕碎了也清点不出来,她留下了五十块钱五十斤粮票。

  5、改嫁

  张华英改嫁了,嫁的是县纺织厂厂长陈光辉。陈光辉离了两次婚,第三任妻子又得月子病死了。一个妻子丢下一个女儿,最小的六岁。李二奶奶的闺女怕张华英以后怨她,什么都对她说了。张华英只求快点离开林家湾离开李德凡,满口应承,不到二十天就结婚了。待洞房花烛,张华英方知他为什么会离两次婚死一个妻子了:他的生理极是特别,如同一头吃了春药的驴,如果你不赶他,他能鏖战一夜。张华英苦不堪言。所幸陈光辉心地极好,见她黄瘦异常,婚前就把她弄到医院去瞧,花了很多钱。什么事儿都不让她做。见她口中无味食欲不振,买回很多刺激性食物增进她的食欲。也很待得狗娃,又开明,狗娃不改姓都不说什么。这对张华英是个极大的安慰。

  张华英的病慢慢好了,由于不晒太阳,皮肤变得越发白净细嫩,好衣服一穿好漂亮的一个人!她不是好后娘,她心地不坏,只是家大口阔,儿子缺乏营养发育不良,吃什么东西狗娃都占先,有钱了还把他引到馆子里吃。以前三个媳妇的缘故,陈妈妈只能装聋作哑。陈光辉也不好说什么。不久,张华英怀孕了。陈光辉说家口太重,动员她打胎结扎。张华英正不想要孩子,因为身子还未复原,待满月后才做绝育手续。那陈光辉不等她满月就试试巴巴的十分讨人嫌。为躲他,结扎后回娘家休养,刚满一个月就回来了。她实在放不下狗娃。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张华英挽着包袱满头大汗的打开单元门,一阵急促的喘息传进她的耳朵,她一下呆住了。片刻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只听陈光辉喘吁吁地说:

  “只要你听我话,小胡,我保证叫你第一个转正,指标快到了……”

  张华英愣在了门口。她想悄悄走开,让这个小狐狸耗耗他的体力,又怕惯了陈光辉出了事,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儿。就把钥匙轻轻插进锁孔,突然搡开门。陈光辉竟没听见,仍猛烈攻击。一刹那地呆怔后,张华英扑了过去,挽住那姑娘的头发硬生生地拖起来,对着她的下身乱踢乱踹。陈光辉死死地连臂抱住了她,等那姑娘穿好了衣服跑了才松手。并不说一句求饶认错的话,只胀红着脸穿衣。张华英哪吞得下这口气?顺手拿起顶衣服用的铁叉子乱挥乱打。陈光辉身上顿时留下一条条血痕,他咬牙硬挺着,等穿好了衣服,抬臂一拦。他劲大,一下把张华英拦倒在写字台边,额头磕在写字台的棱沿上,血流满脸。

  张华英没有嚎哭也没有抽咽,只有眼泪成行流淌。她不该贪他的地位,不,她不该改嫁!尤其是田地到户后改的嫁!她不该!可不改嫁怎么办?吃大锅饭时,她还能多少受点照顾躲躲清闲,分田后什么都是自己的。平时倒也罢了,就是放水要人命。她改嫁就是因为放水,为李德凡——

  田是去年抢黄后分的,钉界桩起埂子,搭配耕牛农具,然后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按政策,张华英只能分一个人的田,但她从没见过狗娃的粮食计划,以前就有狗娃的口粮,分田也就有他的田。张华英生性好强,生怕落到别人后头去了,还没临到她放水用牛,就挖好了水田的田角,刚一挖锄一挖锄挖出一块旱田种上芝麻,临到她用牛了。她不想请人,想自己学着整,以后日子长,她到哪儿弄钱买菜?就一趟一趟把犁耙扛到田里。去牵牛,大牯牛睡在渠沟里就是不起来。好容易拽起来了,又一下躺在田里打滚,还示威地瞪着她“哞哞”直叫,再怎么拽都拽不起来了。她知道那牛性子很烈,想抽它几鞭子又怕它抵她。就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哭起来。

  邻田插秧的李柄子见了,连忙过去跟她换工,连说插秧根本不是男人做的事,说老婆直骂他笨。

  李柄子的秧半天就插起了,张华英还要帮他做别的,被张二妹劝住了,叫她拉秧去,说明天她也去帮她插秧。

  第二天,张华英老早地做好饭,等林桂枝、张二妹来吃了,三个人相偕来到田里,一看都愣住了:张华英昨天撒好的秧把子空去了半头田。林桂枝、张二妹大骂起来,引来很多人观看。一会儿李德凡也来了,他当了队长。一看出了这样的事,就暴跳如雷。社员们都替张华英说好话,叫把队里的秧给她一点儿,就只当昨晚偷的是队里的。李德凡方阴冷地说:“这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旦查出绝不客气。在场的都听着,愿意帮华英的就只当做义务工,你们知道以后要出义务工的,帮半天减一天,帮一天减两天。不准吃她的饭!愿意干的着几个跟我去拉秧,剩下的插秧!”

  说完气哼哼地走了。只有两个跟在他后面去拉秧,一个下田插秧。这已足够了,大忙季节哪个管什么义务工?这几个也只是同情张华英才帮她的。只半天功夫就插完了,管晌饭已来不及了,张华英做了晚饭,老早地去请,却没一个人去。

  整河套田时,李德凡觑个正着,突然来到张华英门前,一声不吭一肩扛走了她准备好的犁耙。张华英大吃一惊,想撵去阻止,又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得由他。李德凡整好了田又帮她插秧,也不吃她的饭,拉着脸一声不吭。社员见了都以为他还在为偷秧的事生气,都没在意。他是队长,应该帮助困难户。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人们议论纷纷。

  水旱都安种好了,就只放水管理了。开始还不甚艰难,后来却大旱赶来,近两个月一丝云都没有。水库里的水短缺起来,流量越来越小。林家湾又是下水,人们不得不日夜等水。偏偏这时临到张华英放牛,就只能夜里放水了。一等田还好,隔人家近不怕,河套里的二等田最是艰难!那原是老河床垫起来的,好漏水,又远在三四里之外。懂事的狗娃给母亲做了两次伴,老师便带信回来说他上课打瞌睡。这天晚上张华英死活不要他去了。

  张华英去时田里还有人,轮到她放了人们都走了。有人要给她做伴,张华英知道人家白天累得什么似的,不过说个套话,就谢绝了。天很快黑了下来,没有月亮,只有无数的星辰在夜幕眨动。她坐在田边的石头包子上,蛙鼓声中不时传来一两声怪叫。她知道那是像青蛙一样的小动物在叫,但叫声甚是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一会儿竟传来“噗哒噗哒”的拍水声,似有人走动。

  “那是水鸭子或者是鹌鹑。不,是我爹妈怕我害怕来给我做伴来了。”张华英嘀咕着给自己壮胆,“是的,是我爹妈来了!”

  据说人死后阴灵不散,时时关照呵护自己的亲人,保护家宅,人称家神。想到这里张华英胆壮了些,但那声音却“噗哒噗哒”朝她走来。她忘了家鬼家神的事,拖过铁锹用力在石头包子上拍击,没有她希望的能吓跑鬼怪的尖利的声音。拍水声越来越近。她毛发倒竖,拖起铁锹就跑。她一跑,身后杂沓的脚步便蜂涌追来,有两个从前面堵她了,矮矮胖胖一走一歪。害人桩!她惊恐之极地弯下公路,只觉肝胆碎裂,七魄出窍,一头栽倒在秧田里昏了过去。

  两个走路的说着话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华英才悠悠醒转,幸亏天干田里没水,要不这下准要她的命,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回去就病倒了。牛还差两天就临到别人放了,狗娃求人家多放两天,下次补起来。牛是安置好了,田里怎么办?适此太阳越发火色,两天就能晒干适度的水量。狗娃放学回来做好饭,给母亲盛一碗,然后自己盛一大钵子用抹布垫着去放一等田的水。水短缺了,乡亲们都是从早到晚等着放点水,狗娃现去哪有空档?一连两个中午晚上都没放到一点儿。这天晚上,狗娃进门就哭,母子俩哭成一团。

  一会儿,林桂枝来了,吵架般地说张华英把她当外人,说不是碰到狗娃,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病了。末了安慰她说天塌下来还有她帮她顶着。过了两天又来了,给她送来十个鸡蛋。告诉她,说河套里的水李德凡包着给她放了,还给她撒了化肥。接着又是劝合的旧话。到此境地张华英真想答应下来,但想了一想又是摇头。

  “嫁给他又何必要改嫁?”她说,“照样泥里水里,我这病也不得好。要嫁我也会嫁得远远的,离开农村离开林家湾。”

  “不枉费了人家凡娃子的心。”林桂枝说,“为给你放水撒化肥人家都快把他说死了!哈巴儿还跟他吵了一架,差一点儿就打起来了,说他装一副乌龟相,破坏军人家庭!”

  张华英惊得差点倒噎过去。当天晚上,她就去找了李二奶奶。李二奶奶看她受罪,曾跟她说过叫自己的二女儿到县城给她找个家儿。于是,她嫁进城来,嫁给了禽兽不如的陈光辉。她改嫁不到一个月,李德凡就离开了林家湾,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想到李德凡下落不明,张华英更是泪如雨下。看看快响午了,张华英怕儿子回来看到自己脸上的血,忍住泪洗了脸,把伤口抹上药披下头发遮住。刚收拾好,狗娃就回来了。这个不太理想的新家,张华英还是非常顾惜的,就像陈光辉开始说的那样“我几个姑娘给人家了,这个家不全是你林振鹏的?”此时,她的心死了,她不会在陈家生根的,暂且借庙躲雨,等有了工作上了商品粮户口,去你妈的蛋!屁股一拍离婚!想着,牙一咬,打了两碗荷包蛋,端进房屋吃起来。

  这间做了四次新房的大卧室,家具齐全,最引人注目最贵重的要数书柜了,满满的两书柜书籍。陈光辉很有学问,生活再困难都要买书,除自己需要外,他还希望女儿们能进入书的世界。遗憾的是,玲娜、玲丽都不喜欢书,玲苹还小,就更不知道看书了。倒是狗娃隔几天进来换一本,为他以后的业余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陈妈妈接回上学前班的玲苹,见了华英的包袱,到厨房去看,不由拉长了脸,回来了还躲着不做饭,样样靠着她。当她推开儿子的房门时,脸越发拉长了。一家七口就靠儿子一两佰块钱维持,孩子们都在读书,还有人情往来,够艰难的了。这个漂亮媳妇疼自己儿子不说,今天连她自己也吃起来了。再这样下去,不把她们奶孙几个拖死才怪!

  张华英理都不理,从自己碗里拨两个给儿子,问他这个把月过得怎样,奶奶爸爸有没有外待他。狗娃一听便停了吃,眼中泪花直转。张华英一愣,没等开口,就听狗娃低声道:“我想我爹,妈。上个星期三爹到学校找我,我正做作业,听到有人问我名字,一看是爹。妈,我一直恨他,好恨他!可一见他我就一点儿都不恨了,连忙跑出去。爹把我拉到一个墙角里,望着我直掉泪。爹问我过的好不好,奶奶伯伯打不打我。还摸着我的头,说他好想我,好想好想我!一会儿就上课了,爹掏出一沓钱塞给我,”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狗娃眼中滚出来,“爹、爹叫我上课去。可是,等我下课到那个墙角去看,爹已走了。他不晓得等我一会儿,妈!我要对爹说,我虽然恨他,但我心里也想他!好想好想他,我还没说到,一句话都没说到……”

  新愁旧怨一齐涌上张华英的心头,哭叫一声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

  房门“砰”地被人踢开,一个反弹又合上了,接着又被踢开。陈光辉出现在门口。

  “你儿子想爹就值你这么大哭,我女儿呢?天天吃有盐无油的菜我就不疼?打这么多荷包蛋!”说着牙一锉,冲上去一掌打落两碗荷包蛋,“你偷着给你儿子吃就不该!嘿,今天连你也吃起来了,太不像话太不要脸了。”

  陈光辉的“太不要脸”刺疼了张华英,她知道他是就因由来复仇的,光棍不吃眼前亏,想吞进却吞不进,“呼“地站起来还骂道:“你才不要脸哩!你这个衣冠禽兽!怪不得接一个离一个哩!算我瞎了眼跳进了你的火坑!死不要脸的东西!”

  “火坑?火坑你能养得白白胖胖? 一个药罐子我没嫌弃你还是好的,还嫌起我来了!怪不得你男人不要你的,原来好吃懒做。还不要脸死等!一等十几年……”

  张华英气得浑身发抖。为免让儿子听到更难听的话,就不要命地扑上去,揪住陈光辉的衣领,一蹦一蹦地扇他耳光。陈光辉没想到她这么凶泼,先是一愣,继而大怒,一掌把她搡开,抬脚要踢,又忍住了。六年的鳏居使他吃尽了苦头,她又这么厉害,怕又闹翻了。张华英却不依不饶,捉住一把椅子满屋扫荡。陈光辉想抱住她,张华英眼尖手快,朝后一退,迎头就是一家伙。陈光辉再忍不住,在她还没来得及举起椅子时抵死了她,揪住她的头发挥拳乱砸。狗娃连忙抓住继父的腰带,拼命朝后拽。张华英就空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一把揪住陈光辉的下身。为免让儿子看到不雅,把陈光辉牵到墙角抵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儿子的视线。

  陈妈妈进来了,邻居闻讯都赶了来。狗娃方悄悄退了出去。屋里已一片破碎。陈光辉被抵在墙上呻吟,脸上汗珠滚滚。过细一看,人们都窃笑起来。对门的厂李副厂长跟陈光辉很合得来,见了他的狼狈相不由笑语齐迸:“你娃子算是碰到对手了,只可惜了这满屋的家具。嫂子,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人们齐声相劝,有两个上去拉华英,拉一下陈光辉便哀叫一声。人们大声地笑起来。

  陈妈妈心疼不过,颠着小脚上来,劝道:“华英,你就饶了他吧!”

  “你坏的事,”华英突然抬头,恶恨恨地瞪着婆婆,“养出这样的儿子来还有脸告状,要是我早一绳子挂死了。”

  “告啥状?”李副厂长问。

  “她跟她儿子偷嘴……哎呀!我不说了。哎呀!哎呀……”

  张华英本不准备说出来的,听到“偷嘴”两个家,忍不住声泪齐迸:“我什么时候偷过嘴,我是那种好吃的人吗?我在气头上打了几个荷包蛋,刚才,我拿了两个活的……”

  “哎哎,嫂子,可不能乱说啊,胡吃胡喝可以,可胡说不得!”

  李副厂长口里虽正色阻止,但心里已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了。纺织厂在陈光辉主事后红火起来,又招了几次工,都是带资进厂的乡下姑娘。合格的三年后转正留用,不合格的退资出厂。很多姑娘就围着他们当官的转。陈光辉什么都好,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曾为此坐过一次牢,还不接受教训。为了陈光辉的脸面他才拿大话吓张华英的。

  张华英岂是几句话能吓住的?不吓还好点儿,一吓更是火上浇油,把他们的丑恶行态丁丁点点地细述出来。然后不顾众人阻止,收拾好换洗衣服、被子套子,一肩扛着离开了陈家。

  6、浅滩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猫儿岗坟场也充满了勃勃生机。被破“四旧”破除了的清明节扫墓在改革开放后又被捡了起来。很多坟墓上都插上了清明吊,到处迸的都是鞭炮碎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张华英跪在公婆合墓前,眼泪如开了闸门的水,滚滚直泻,抽咽不止。手里飞快地叠火纸扔进火堆。她要快点下山,她还是想找队长说说把田要回来,她实在过不下去了!

  她搬出来快一年了,却只提了六个月的灰桶。还好,去年回娘家休养时,哥哥、侄男侄女听说她结扎了,一家给了她三十块钱。林祖光给狗娃的一百多块钱狗娃也没用。要不,她越发难过了。城里是门一开就要钱,连倒垃圾喝水都要钱。狗娃还今日交这钱,明日交那费。她已欠下好几个月的水电费房租费了。她后悔听了陈光辉的话把田退了。要不,她种点田再做个小工,还是勉强得过的。她的户口还在林家湾,那间仓库也还锁在那儿,她想把田要回来两下跑。可她拿不下脸,硬撑到清明节,想就给公婆上坟时找队长说说。谁知,一踏进林家湾,见了人们的穿戴气色,就越发后悔了,哪里还开得了口?可不开口怎么办?一个大活人不能等着饿死啊!早知是这个样子,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嫁!现在不仅自己骑虎难下,还害李德凡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光线陡地一暗,似有东西遮过来。冷不丁的张华英吓得一抖,蓦地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她使劲眨眨眼,再睁开时那人还在,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德凡!”她哭叫道,“是你吗?德凡!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你叫人……”

  李德凡头发后倾,肚腹微凸,穿戴气色俨然一副大款派头。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张华英,她那真情毕露的模样话语使他心内一阵激荡。唇间却银光一闪,“哼哼”两声出气般的冷笑,然后拖长了音说:“谢谢你还记着我,真不好意思,我怎能劳烦厂长夫人记挂呢?这个把星期没有白费,我终于把你给等回来了,果然果然今非夕比!公驴呢?你的那头公驴怎么没来?”

  张华英羞赧满面,再无法开口,也不再叠火纸,就那样一张一张地丢。她觉得他是来者不善,她要尽快离开他。

  李德凡怨毒地盯着她,终是忍不住对她的牵挂,带气问道:“怎么搬出来了?光为那事,还是他待不得狗娃?”

  张华英蓦地撩起长睫毛,正与他怨恨而又关切的目光碰个正着,脸一红慌忙垂下。

  “这正是我不改嫁的原因,”她说,“嫁个过婚就这样,要嫁个青头男子就更糟了!”

  “少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李德凡浓眉一拧,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极是暧昧。“你口口声声青头男子青头男子,现在我不是青头男子了知道吗?我比结婚的男人还亏,我……嘿嘿嘿!”

  张华英手里的一沓火纸“啪”地摔在火堆上,纸灰四溅,被压住的火化着浓烟滚滚而起。过去那个李德凡已不复存在,变得这么不知羞耻!这么不要脸!而她还在为他牵肠挂肚!

  李德凡抱臂斜睨着她:“现在我不是青头男子了,你肯不肯嫁给我,我们正般配呢!”

  张华英越觉羞辱,动动身子要站起来走掉,那沓火纸却还压在火堆上。她拿了起来,待火燃起来后又一张一张地丢。

  李德凡长叹一声,他等了她个把星期,难道就等着和她说这些话?沉默片刻,他沉缓地开了口:“你走了,林家湾已没有我的牵挂了,种田是根本没出路的。南海正在开发,我到了那里,起初拿瓦刀,现在是二老板。所谓二老板就是老板的心腹狗腿子,我帮他管工地,他管我吃喝,待遇优厚。这不是我的理想,我只是想从他那儿学一点建筑知识,以后我要自己承包工地。”他低下头,“当我手里有了钱,我就尽力装璜自己,我要好好挑选一个成个家。结果,挑了无数,也、也睡了无数,却总不能决定,心里总有种做贼的感觉,好像有妻室的人在外嫖妓在外找二房一样。我这才知道,华英,你已整个儿地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到南海的目的无非是逃避现实,忘却过去。但我逃避不了。陈光辉又是那样一个人。我又一次害了你,华英,我怕把你逼到了绝路而瞻前顾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嫁了那个畜牲!我太没得用了,我害了你又害了我自己……”他仰起头对空凄然一声长叹,“我在外花钱如水,你们母子却过那样的生活!提灰桶能挣几个钱?怎么够用?我心里怎能安宁……”

  林桂枝闻讯赶来了,人还在山下就在“华英华英”地大叫。李德凡斜她一眼,片刻又道,“跟我打工去,华英,把狗娃也带过去,那边的钱好挣。”

  “华英,我正要去找你,你却回来了,刚好省我一趟路费。”林桂枝大声说,撅着屁股“呼哧呼哧”地爬上来。“凡娃子不烧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明天要走了,想再来看看,不想碰见了华英。”李德凡说。

  “烧完了吗?”林桂枝低头寻看火纸,见没有了,便挽起张华英。“走,你大哥在做饭了。凡娃子,晌午也到我们那儿坐坐,没菜,你也不会见外。走,都走,尽个心算了,还一个个眼泪汪汪地干什么?”

  李德凡当真进了林桂枝的家门,席间跟李德明一碰一杯酒,一碰一杯酒,大有一醉方休的心态。林桂枝陪张华英吃饭,不住口地夸陈光辉漂亮能干,又说张华英有福气,像年轻了十岁。末了便求张华英到纺织厂给她儿子找个事儿。

  李德凡虽跟李德明打着酒官司,却一直注意着她们,见说连忙岔开:“把侄儿交给我吧,赶年底保证挣一大把票子回来。”

  “打工不是长远之计,隔的又远,还是请华英跟陈厂长说说,要能转正,可是一辈子的铁饭碗!你说呢?华英?”

  李德凡暗恼林桂枝不识眼色,好容易才等到华英,却被她生生地冲开,现在又这样。就提高了声音:“哪儿那么容易?”

  张华英见林桂枝脸上讪讪地下不来,连忙说:“是不容易,要带资的,等我慢慢跟他说,争取不带资。”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华英。”林桂枝眉开眼笑,“厂长夫人一句顶人万句!”

  在这种情况下张华英哪里还能要田?就是能要回来她也不会要了,明年清明节她也不会再回来了。她不能让乡亲们看她的笑话,她不能再见到李德凡。吃了饭,林桂枝就把张华英拉进里屋。张华英显得心神不宁,嘴里说着话,耳朵却注意着外面。还好,李德凡吃了饭就走了。张华英暗自松了口气,独自上了客车,谁知没走多远,客车又停了。李德凡上了车。车上有不少邻队的人,李德凡跟她招呼一声后就不再跟她说话,跟别人一路说到县城。下了车,人们互相道别各自走开。张华英跟李德凡点点头也想乘机走掉,却被他叫住。

  “华英!”李德凡阻止地叫,很有些凌厉的眼睛此时溢满让人心碎的哀怨、无奈与痛楚。“华英!”他又叫一声,喉头有些发哽,“跟我打工去!”

  李德凡让人心颤的叫声撕裂了温馨的空气,好多人扭头观望。一时间张华英恨不得钻进地缝。她缩着身子觑着走散的邻队的人,生怕他们回头看见他们站在一起。还好,那几个人都急赶急地走得没了影。扭头观望的人也都走了。张华英方稍稍放松,回过头,哀求地可怜万般地看着李德凡,希望他网开一面放她一马。那李德凡却固执地哀怨地看着她,等待着。

  张华英这才知道他说的打工不过是个代名词,他还在等她!他真的还在等她!

  “跟我打工去,华英!”李德凡又说。

  她低着头嗫嚅:“你让我考虑一下。”

  “要多长时间?我等你!”

  “明年。”张华英连忙说,“明年!”

  又来个缓兵之计。李德凡不再说话,只恨恨地盯着她。片刻缓缓地摇起头来,无可奈何欲哭无泪。许久,他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她,说是他的地址。张华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不接也不敢走开,只用她那让人无法抗拒的哀恳忧戚的目光看着他。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你叫他怎么办?纵有海一样的深情,天大的决心,在她面前你也无能为力!她的心如铁石又如薄冰,又硬又脆,他生怕一不小心揉碎了她!他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呢?也许、也许,李德凡在心里挣扎着,也许是因为没得到她才觉得她的珍贵,其实她并不怎么样!并不!

  张华英见李德凡的目光渐次变得怜悯、哀怨、憎恨,伸向她的手蓦地垂了下去,说声“凡娃子,你要保重!”便逃似地离去了,又一路小跑到工地上去上班。

  狗娃得了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疗。吃的都不够,到哪儿弄钱住院?借是没处借的,张华英卖了三百毫升的血才让狗娃住上了。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狗娃还没退烧。早晨医院又再要钱。张华英走投无路,藏在租住的小屋里哭得喉哑声嘶。

  “还是去卖点儿血吧!血值钱!也只有卖血……”

  看看快晌午了,张华英极力忍住哭,嘀咕着站起来做饭,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几个月来,她背着狗娃吃稀的,菜也分两盘,活路又重,还没完全复原的身子迅速夸了下来。又卖了一次血,越发不行了。今天再去,医生肯抽她的吗?上次他们就不答应,说她贫血,可不卖怎么办?她还想多卖点儿啊!她不能让儿子天天吃糖稀饭啊!

  “妈,我喜欢吃糖稀饭!”

  狗娃的声音偕时在她耳边响起。当狗娃听说他住院的钱是母亲用血换来的,就大哭一场,天天要吃糖稀饭。有钱的病友见了,就叫家里多送点菜来。狗娃比母亲还有骨气,硬是不吃。病友们一个个直摇头。

  张华英望着灶里的火苗凄笑道:“喜欢吃糖稀饭,糖便宜呀!菜青黄不接,一天一个价!瞒得过妈吗?我的儿子,只怨妈没得用……”

  一道阴影遮进门来,张华英抬头一看,脸一沉:“又来干什么?要脸的给我走远些!”

  “我出差今天才回来。”陈光辉痛心地说,“狗娃在住院?你卖了多少血?还有多少血?医院又再催钱了,再去卖点!”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你管?”

  “我是你丈夫。一天没离掉,你一天是我老婆,十天没离掉,你十天是我老婆,我有责任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儿子!”陈光辉冷冷地说,把一网袋糕点、蔬菜、面条,还有一吊肉,放到当案板用的大骨排凳上。“我真服了你了!我真是碰到了对手!人不能太傲,什么叫委曲求全?你知道吗?为什么不找厂里?真傲得一塌糊涂!真是犟人吃犟人亏,连厂里都不找,竟去卖血!竟让狗娃天天吃糖稀饭!你会把狗娃断送掉的。”

  陈光辉至亲至近的口气话语,使张华英顿觉有了依靠,眼中又一热。见陈光辉在切肉丝,连忙把锅里的水舀起来,叫他先切点肥肉炸油。饭好了,张华英提着准备走了,陈光辉却还站在屋里不动,她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陈光辉说话了:“华英,搬回去吧!”

  “回去当电灯泡?”

  陈光辉脸一红:“莫再提那件事了。我服了你还不行?”

  这个陈光辉也傲得不行,每次来接她,并不说哀求的话,只就她咒骂的间隙似感似叹:“对手,真是对手!”或者生气地不耐烦地说:“我服了你行不行?我服了你!”他的这份傲劲不由不使张华英动心。她顺过目光看向他,却立即躲开了,他那双充满肉欲的眼睛又使她想起了饿狼!她不回去,也不要他的饭菜,她宁愿去卖血!但是,她的眼前立即闪现出儿子缺乏营养的黄瘦的面庞,他一定非常想吃点肉,就给他吃这一回吧!她为自己硬不了这口气而掉下了眼泪。

  “给。”陈光辉掏出一沓钱递给她,“这是三佰块钱,先拿去交。我明天再来接你。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快去看狗娃吧!”他叹了口气,“跟你说话思想得高度集中,小心了又小心,免得触犯了你,我从来没这样低声下气过。我想正是你满身的傲气吸引了我。我竟放不下你!”他一直把钱伸在她面前。她固执地不接。他把钱放到骨排凳上,回过身去,“我走的,我明天再来接你!你快点去!”

  “算了,”张华英长出一口气,为了儿子她血都能卖,又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这三佰块钱就只当是我卖身钱,我回去,明天就回去!”她说。

  “那你莫回去。”陈光辉蓦地回身,“这三佰块钱就只当是厂里照顾你的,你暂时还是家属,应该受照顾!哼,要嫖人我也会嫖黄花大闺女,不会嫖你!我要的是感情要的是家庭知道吗?请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低贱,我好歹还是个人!”

  张华英的脸直红到耳根。说实话,她心里有人,压根儿就不喜欢他;又有孩子隔心隔肚的;他本身又有个好淫的毛病,从而忽视了他的优点他的感情。其实,他是很不错的,老牌大学毕业,有才能人潇洒,性格刚直,满身傲气。这样的性格是很容易跟人闹翻的,怪不得他离了两次婚的,他要是不同意是离不掉的,张华英嗫嚅着说回去,她搬回去,明天早晨就回去。

  就在这天晚上,张华英收到一份两仟块钱的汇款单,旁边写着“给狗娃治病“,汇款地址写着“原址“,汇款人写着“原人”。她知道是谁寄来的,只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听到狗娃住院的消息的,这么快就寄来了,地址竟是现在的地址。张华英大哭一场。第二天早晨,在陈光辉来接她之前到邮局取了,又就手存了。她不能用他的钱。

  张华英第二次走进陈家。为怕她又飞了,陈光辉小心翼翼,陈妈妈也巴巴结结。张华英好不好意思。她在仓库当了保管员。诸多原因她对陈光辉好多了,也收起了后母的心,家庭和睦起来。但好景不长,陈光辉事发了。

  原来,被张华英逮住的那个姑娘怀了孕,不敢说,正值冬天又是背怀,竟一直怀到大生。其舅抵死相告。于是,陈光辉陈年老帐都被翻了出来,他们属于通奸,但是是再犯,还是被判了五年刑。

  出事后,玲娜玲丽的生母来把她们接走了。陈光辉的两个姐姐也来接母亲跟玲苹。张华英为以前的事心里不安,想就机补过,不准婆婆跟玲苹去。两个姑娘知道,张华英无论如何都养不活四个人,贴补是塞黑窟窿;又怕婆媳闹起意见来再接走不好看,定要接走。张华英见她们心坚意决也就放了人,落得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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