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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人 兽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24)抖音橱窗号104

人 兽

  夏岚馨

  我叫黄粟,某国营海产品贸易公司的小职员。

  公司主要业务是经营鲜鱼。可以说员工们都是鱼的统治者,总经理老K则统治我们,我们是他的鱼。老K确实已把公司的人和鱼视为私有。顺便提一下,老K还是个杀鱼好手。下码头巡视工作时,一看到活蹦乱跳的鱼,他就会亢奋得热血沸腾,每每会操起一把锋利的刀子,像行刑的刽子手一样凶猛而准确地捅进鱼的心脏。他说杀鱼能得到征服、统治和占有的体验,他喜欢鲜血和杀戮。旁观者可以从杀气中读出许多意味,对老K都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而老K则把那种恐惧误认为自己威信的某种渗透。

  公司由于连年亏损,已没有足够的资金正常运作。员工们只好每天坐在办公室里耗时间,到月底领百分之五十工资。胆大的常在上班时间外出,做和工作无关的事。我的乐趣则是在办公室里阅读。我喜欢写小说胜过本职工作。庞大世界里行蚁般的人类相互威胁着生存,行色匆匆、疲于奔命,争抢着有限的食物。这种朴素的生命感悟使我产生了对于人类自身的深刻悲悯,是我的小说的精神支撑。

  这天,我灵感乍现,脑子里出现一个小说的开头。灵感来源于昨天晚报上的一则名为《一小职员历尽磨难 告倒局长历时七年》的报道:某小职员不堪忍受局长的贪污腐化以及对自己的排挤迫害,给上级主管部门写了一封匿名揭发信。不久,信却落在了局长手里,局长从此对小职员开始了变本加厉的迫害。小职员花了七年时间终于告倒局长之后却笑死了。

  我赶快拿出纸和笔,把灵感记录下来。就把小说题目定为《匿名信》。

  匿名信

  我是谁?

  我是一块破烂,甚至连破烂都不是。

  我命中注定要被头儿呼来喝去、泄愤、排挤和迫害,因为我为人刚直不阿,工作起来太过认真,往往使头儿的黑暗目的受到阻碍、难以实现。

  我活得尽管窝囊,但刚直认真的本性却难以更改,也自认为没有愧对任何人。而头儿的黑暗众所周知,员工们大多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尽管我不是救世主,但也决不能容许这样的蛀虫继续为非作歹。自我保护是必要的,我决定先写一封检举揭发头儿恶行的匿名信投石问路。

  我刚写下这段文字,就觉察到办公室门口射来两束黑洞洞的、冰冷阴森的光。我转脸看到门口的一副墨镜时,便惊恐地捂住了墨迹未干的小说开头。

  其实我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在办公室偶尔涂涂写写并不过分,即便真的被老K看见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小说开头嘛。但我天生胆小,总是疑虑重重。从不敢暴露业余时间在创作小说,怕招致奚落或麻烦。

  老K朝我走来了,黑洞洞的目光射到我手上,效果类似做“激光冷冻手术”一样痛麻。我慌乱地把那页小说开头压在一堆文件下面。

  老K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面前的一份文件,命我火速去办公室复印一份。我怯懦地说那是一份作废文件,老K却不容置疑地回敬我说他需要。公司头号人物老K需要,废物也得被当作鸡毛信。

  复印完毕,我回到办公桌前,发现小说开头不翼而飞。一意识到可能是老K拿走的,我便疑惑起来。他要那东西做什么?对于不懂小说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张写过字的废纸而已。

  过了一会儿,贸易部经理、我的顶头上司阿芒的声音像是从阴槽地府里发了出来:黄粟,你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阿芒这人生性狡猾多疑,人称老狐狸。尽管肉眼看不到他屁股上长着尾巴,却被公认长着一条无形的尾巴,每每会在上级领导或可以利用的人面前摇得非常起劲;虽不像狐狸那样以野鼠、鸟类和家禽为食,却跟着老K吃遍了本城所有非法捕获的国家保护野生动物。血液长期与野生动物的混合,使得他生出了许多兽性。人们常在背地里骂他的一句话是:阿芒干的事儿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我忙搪塞道,没什么,一份私人东西。

  阿芒似乎不愿就此罢休,故作幽默地问,不会是情书吧?

  我苦笑了一下,没再理会他。仔细思考了一阵,我渐渐平静下来。不管是老K拿了,还是别人拿了,都绝对不会想到那是一篇小说的开头,公司里没有一个人懂小说。只要不会想到小说上去,落到谁手里对我都没大碍,对拿走它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因此我没声张,没必要。

  2

  我老婆名叫弯儿,我们那一带有许多女人叫它。我见过名叫“弯儿”的鲜花般美丽的女人们,但她们不是我老婆。弯儿的长相属于女娲造人的一个败笔。有人说,女人不美有罪,如果这么说,弯儿起码够得上无期徒刑。

  我的主要工作是去码头收购鱼货,和所学的历史专业牛头不对马嘴。就是这样一份工作,还是弯儿慷慨地出上一笔钱换来的。比起毕业分配的、在某历史博物馆做管理员来,简直强到天上去了。

  比我大四岁的弯儿在我身上花了一笔钱之后,顺理成章地便在肉体上掳获了我,并胁迫我结了婚。婚后不久,在食品厂当工人的弯儿便失业了,倾尽所有积蓄开了个水果店,生意不大,但每月赚的比一般工薪阶层多得多。多出的那部分钱决定了她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经济地位决定了主宰地位。

  弯儿的面饼脸上长满了横肉。不久前,一个朋友曾当着我的面说,最讨厌女人满脸横肉。他显然忽略了我的不幸,我听后委屈得差点落下泪来。说实话,我也最讨厌满脸横肉的女人,曾发誓这辈子宁可打光棍儿也不娶满脸横肉的女人。但结果只能说不是我选择了满脸横肉,而是满脸横肉选择了我。弯儿长着一双猫眼,可以想象,那样的脸上配一双猫眼效果有多滑稽。但猫眼却拯救了弯儿,给了她些微的灵性。

  弯儿这娘们儿的征服欲和统治欲都特别强,可能是满店的水果把她宠的。她有能力把水果们在股掌之间玩得飞转,从中赚到大把的钞票。钞票给猫眼注入一种神力,准确无误地侦破我的怯懦。猫是鼠的天敌,这一点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明白,不需要太多的文化知识。弯儿婚后就开始对我行使天敌的使命,扬言要主宰。开始我还不满甚至反抗,但经不起弯儿天长日久的不懈斗争,终于举手投降了。从此,一切都由她主宰,即便在床上做事时的体位也不例外,我得被肥大壮硕的她压在身下。弯儿说猫逮老鼠时二者的体位就那样,猫决没有被老鼠压在身下的可能。弯儿文化不高,口才不好,特别崇尚行动或武力。她竟能倒背那句“做言语的矮子,做行动的巨人”的名言。每每压在我身上时,总会鄙夷地说,你能把我推翻我就同意被你压着。

  弯儿喜欢变着花样考验我对她的忠心。一次,她拿着一本三流杂志给我读上面的一道测试题:“现有树、火炉、狗、猫四种东西,你如何妥善地处理和它们的关系?根据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看出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读罢,弯儿叫我回答。我非常厌恶,却不敢轻易得罪,她是我的猫。我敷衍说,把树砍了当柴烧,把狗杀了放在火炉上炖了吃,吃饱之后抱着猫打个盹儿。

  不料弯儿听后,如大难临头般闹了起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了狗留着猫。我说你就是我的猫呀,狗在人们眼中历来是坏东西:狗急跳墙、狼心狗肺、狗改不了吃屎……狗肉却很香,所以我要杀狗炖了吃。弯儿大骂我是天底下最没人性的男人。她的根据是杂志上说大树象征家庭、火炉象征事业、狗象征老婆、猫象征情妇,因此推断我是个祸害家庭、荒废事业、残害老婆的十恶不赦的坏男人。从此更加紧了对我的管制和改造。

  以卖水果为业的弯儿喜欢以榴莲自比,外表不漂亮,没吃过的人根本服不住味道,但榴莲是热带水果之王,吃过之后往往会上瘾。她常对我说,老娘是丑,你这相貌堂堂的小白脸不也落在老娘手里了?在老娘面前,你要认清自己,大学文凭不能当饭吃,写小说你那几百块钱工资买笔墨纸张都不够,还不都得靠老娘卖水果挣?

  一次,弯儿给我两百块钱,命我火速去她指定的商场给儿子买一辆新款三轮车。商场童车部的营业员是她的熟人,但弯儿并不是为了打折省钱,而是怕我虚报价格从中贪钱。她刚给儿子买过一辆三轮车,对于她在儿子身上毫无节制的重复建设我一直不满。去商场的路上,我心中一直复杂地斗争着,最终还是赌气进了一家书店,把两百块钱全买了小说。我以为先斩后奏能得到原谅,毕竟是她丈夫。但我提着一摞书刚进门,弯儿便反应奇快地把书夺过去,扔到了窗外一条污水河里。我第二个月的工资一领回来,就被她从中扣掉了两百块。

  弯儿早就用上了手机,而我腰里至今挂的仍是一只公司配的BP机。如今BP机在国人意识里已是贫穷或落伍的代名词。据说澳大利亚的牛羊身上才带那玩意儿,听到牧人的呼叫会条件反射地跑去被挤奶或剪毛。我曾向弯儿提过配部手机的要求,结果当然是被一口拒绝了。她说男人不能有钱,有钱就变坏。

  弯儿手上积攒了一笔钱,但具体数目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她屡次警告我别打那些钱的主意,她要买套宽一些的房子,使家庭步入小康水平。当时她躺在床上,美好的憧憬即将实现的快感使她笑得满脸横肉乱抖,忘情地搂住我,金牙闪烁着说,黄粟,你这辈子的福气就是遇到老娘,老实伺候着,老娘不久就会给你置个安乐窝。

  弯儿的话使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假如婚姻就是如此,或者我并不适合婚姻,一个真正想把生命付给文学的人更不适合婚姻,有些婚姻甚至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对爱情和生命的希望,这对于文学来说无疑是一种灭顶之灾。

  美丽女人婚后的目光总是要往围墙外张望,不甘于美丽只让丈夫享用,或者是反抗丈夫对美丽的闲置。丑女人历来乏人问津,找到个可以结婚的男人,等于在茫茫大海里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所以死也不会放过,要花上一生的心血在丈夫身上想象和发掘。

  3

  老K像一个被风干的黄瓜,公司长年高居不下的业务费换来的山珍海味并没养肥他。他嘴里装着一副假牙,经它过滤,说出的话白的就会变成黑的,香的变成臭的。死白的脸上习惯盖一副大墨镜。据说喜欢带墨镜的人有某种心理障碍,作恶多端的老K一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遮掩。

  老K秃顶,养长了脑袋一侧的头发遮掩光亮的头皮,有人称那种发式为“地方支援中央”。可惜那种发式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一缕长长粘粘的头发常耍赖似地耷拉在额前。据说秃顶男人性能力强,在老K身上可以被当作真理。他年轻时曾在一家海运公司当技术员,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女工,一次海上作业时冲动地对她做了个亲昵动作,那女工要不就是特别厌恶他,要不就是不解风情,不但用指甲和牙齿把他弄得伤痕累累,还告到了公司保卫部。那是他第一次在女人身上跌跤。之后,他开始疯狂报复女人,产生了有机会就“通吃”的危险念头并付诸行动,因此一直风流韵事不断,卸不掉作风不正的恶名。也有一种版本说他得了性欲亢奋症,身体虚弱的老婆顶不住,必须通过拈花惹草排泄。一次,狗急跳墙的他竟强奸了家里的小保姆,后以付两万元青春赔偿费私了。不过,他的演技比著名演员还要高超,不知情的人往往会被假象迷惑,把他当成道德高尚、作风正派的君子。

  这天,老K突然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并不传达上级主管部门的重要指示;也不部署公司的具体工作。他先是慢条斯里地衔住茶壶嘴吸了一口茶,环视全体员工一遍。那个“环视”是根据头部转动推断的,隔着墨镜,根本看不到他目光的落点。然后,他悠悠地说,先请教大家一个问题。生物学上有食物链之说,蛇和鼠处在同一个食物链上。我倒是记不清了,是蛇吃鼠还是鼠吃蛇?

  多数人死板着脸沉默不语,谁也猜不透阴险狡诈的老K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少数自以为正在得宠的人发出几丝傻乎乎的媚笑。老K对身旁的阿芒说,都说你聪明过人,你说说看?阿芒讪笑着说,老总,当然是蛇吃鼠了……哼,什么聪明过人,我清楚得很,有些人背后叫我老狐狸!

  全场哄堂大笑起来。

  阿芒生气地说,笑什么?在座的谁是完人?弱肉强食,不明白?完人根本无法生存,早就不知被吃掉多少回了!

  笑声很快消失了,会场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老K故作轻松地打着圆场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只老鼠咬伤了一条蛇。有阿芒这句话,我的担心就彻底打消了。

  阿芒媚态十足地说,狐狸的主要食物也是鼠类。

  老K马上警觉地说,狐狸吃蛇吗?

  阿芒脸上的肌肉猛然抽动了几下,思考了一阵说,这个倒没听说过。不过狐狸和蛇对抗起来吃亏的一定是狐狸,蛇会咬断狐狸的脖子再喝干血!

  老K满足地拍了拍阿芒说,蛇和狐狸不是敌人就是了。

  “食物”两个字使我灵机一动,突然理解了他们居心叵测的对话深藏着的寓意。也终于弄懂了老K阴森冰冷的目光所属,那是蛇的目光!我常被比成鼠类,老K就是随时准备吞吃我的一条毒蛇。但我却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突发吃我的念头。

  老K终于简洁地说,公司新调进一个人,经研究决定,安排在贸易部,暂时接替黄粟的工作。

  会场气氛立刻异样,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并期待着老K的下文,但老K并没有重新安排我的工作。我的第一反应是老K要冷冻我了,至于为什么,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阿芒凑近我看似关切实则恶毒地说,老总可能要提拔你了。

  接着,老K技巧娴熟地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两腮涟漪般的皱纹漾向耳根,甜得发腻地朝门口说,水湄,进来吧。

  美女水湄的出现使公司二十多个人惊讶万状,瞬间便忘记了对我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男人们像蓄足了春情的动物,一厢情愿地把水湄当成了偶像;女人们的目光则显出难以掩饰的敌意。连我也被她的美震慑了,一时忘了嫉妒她抢走了我的工作,竟有种怜香惜玉之感,那样的绝色美女来本公司,无异于鲜花插在牛粪上。

  会议一结束,办公室主任就把水湄领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我被暂时安排在办公室收发报纸信件。离开贸易部,我倒更轻松了,有了更多时间阅读。再读卡夫卡的《审判》,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和宽慰。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在倒霉遭罪。或者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蒙受无妄之灾,接受莫须有的罪名,并俯首就刑——“一定是有人对约瑟夫·K进行了诬陷,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却在一天早晨被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确实被老K冷冻了。不久,恶毒的老K又在一次职工大会上宣布,派我常驻某偏远码头现场收购鱼货。了解本公司情况的人都清楚,老K是在对我实施刁难和迫害,公司早已没有了运作资金,现场收购鱼货无异于发配或流放。

  节骨眼儿上,水湄却站出来说,老总,如果我来公司弄得黄粟这么倒霉,我可以退出!

  我被水湄感动得鼻子发酸,恨不得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是纯粹被感动;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挺暧昧危险的。

  老K盯着水湄,脸色死白,墨镜就越发漆黑。他耐着性子劝水湄不要多心,这是公司正常的人事安排。但水湄根本听不进去,竟气休休地离开了会场。水湄的拂袖而去扫尽了老K的威风,但他却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忍耐,给了人们许多启迪。水湄能镇住老K,其中一定奥妙无穷。会场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开始饶有兴趣地猜测水湄的来路。老K干咳一声,骂了一句“婊子”。“婊子”是“海骂”,没有人能确定它的具体所指。

  第二天一早,老K便亲自找到我,要我重新接过原来的工作,水湄则到总经理办公室当秘书。

  我并不清楚水湄的真正用意。现在的人心异常复杂,不能轻易断定好坏。说不定她想利用这件事谋利益呢?当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总比在贸易部好得多。

  4

  绝色美女水湄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力量作用着所有员工,特别是男性。他们的衣着打扮、言谈话语甚至行为品德都在不知不觉间上了一个档次。阿芒竟很快为她作出了令人刮目的慷慨之举,让出了一个得到五百块奖金的机会。要知道,从阿芒手里抠出五百块比从他身上割下五两肉都难。阿芒感慨万端地说,她是凤凰啊。文化高的人纠正阿芒说,她是“凰”,书上说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羽毛美丽,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阿芒随即改口说,凰就凰吧,别扭了点。说着嘴角流出一滴口涎。有人据此说阿芒想吃凰肉,五百块钱是诱饵;也有人说他想放长线,最终钓到水湄身后的大鱼;还有人说水湄根本不是什么美丽高贵的凰,不过是一只被人养起来的母鸡。

  水湄是凰或鸡影响不了我哪怕一点点,我下班之后需要面对的仍是可憎可厌的弯儿。我承认常拿水湄和弯儿作比,也曾数次感慨天下女人为何差别如此之大。但这一切对于我的实际生活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我只能走注定要走的路,幻想中的阳关大道对残酷的现实来说不过是死胡同。

  这天上午,贸易部只剩我一个人。快下班时,水湄突然出现,当时我正在专心读书。她的笑容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自以为成了《聊斋》中夜遇狐仙的书生。我惶惑地盯着她,等她传达老K的指示。但她竟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很可怕吗?不太合适的玩笑弄得我不知所措,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接着,她提出和我共进午餐。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是凰,仙鸟,长着尖锐的喙,失去理智时可能把喙当成武器,何况传说中背后还有一条大鱼。我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是凰。

  快餐店的环境不错,冷气十足。水湄的反应一直不温不火,似乎只是为了和我共进午餐。

  水湄比较关注我和老K的关系,希望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我不喜欢水湄的话题,我历来在人际关系的把握和处理上显得很弱智,也非常厌恶在那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精力。我不用在具体事情上得罪老K,注定是合不来的两种人。我搪塞着说,不记得他的“食物链”之说了吗?老K以蛇自比,天生该以我为食。

  水湄笑了笑,继而表情变得极为苍凉。她说,咱俩的命运一样悲哀,都是残酷的“食物链”中的最后一环。

  突然,一抹黑色从视野里一闪而过。我顺着那片黑色寻去,发现了盖在老K脸上的墨镜。他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面前摆着一份套餐。他端起一杯鲜榨西瓜汁往嘴里灌,鲜红的颜色使我想起被他捅破的鱼的心脏,胃里突然翻腾了一阵。

  水湄低着头瞟了一眼老K,说,这世界真是敌害重重。

  我说,他起码还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为敌。

  水湄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显然我那句话于和睦不利。但她总使我产生酸溜溜的抵触感。

  她警觉地说,你也在说我身后有条大鱼?

  没等我解释,水湄就付帐离开了。对着满桌子狼籍的杯盘,我感到异常焦躁,开始极度后悔和她共进午餐,那种女人是近不得身的。

  当天深夜,我接到一个恐吓电话。一个陌生男人嗡声嗡气地说,活腻了打声招呼。我说,你在说什么?是不是打错了?男人说,没有,如果你是黄粟,就没错!

  我几乎被吓得虚脱了。经过慎密思考,我推测出两种可能。第一,电话是老K差人打的。他看见我和水湄在一起吃饭,产生了嫉妒和报复心。整我的计划被半路杀出的水湄拦腰截断了,他要伺机变本加厉;他是有名的采花大盗,尽管传说中水湄有后台,但首先是个绝色美女。他吃不到腥并不意味着不想吃腥,看到我和水湄在一起免不了妒火烧身。第二,电话是水湄的后台差人打的。老K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向水湄的后台告了密。

  第二天上班,我想给水湄打个电话求证。拨号之前我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侦察了一回,老K并不在。但电话却是老K先接住的,看来厄运当头真是挡也挡不住,我只有硬着头皮说找水湄。老K阴阳怪气说,什么隆重事非要电话里讲?直接来找水湄也没关系嘛。

  水湄接住之后,我的口气因为老K变得烦躁而生硬起来,说,昨天夜里接了个恐吓电话,不知是什么人干的。

  水湄沉默了一会儿,针锋相对地说,你的意思是跟我有关?

  本想心平气和地分析一下,却把水湄给得罪了。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水湄很快把电话挂断了。

  其实完全可以把事情说清楚的。但怯懦胆小是我的天性,根源是家庭的贫穷。八岁时我仍没被父母送进学校。那次母亲生病,父亲递来一角钱要我去供销社买鸡蛋。走进供销社,一看到柜台里的铅笔和作业本,我就把鸡蛋忘得干干净净。拿着铅笔和作业本回到家,我遭到父亲的一顿毒打,现在屁股上还有几道羊鞭抽打的伤痕。之后,我多次目击母亲被满身淫威的生产队长挤迫到山旮旯里。我因此有了上学的学费,我们家因此能比别人家多分几斤粟子,多吃几顿稠粥。父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肚子同样需要粟子填充。他常把窝囊气发在我身上,用羊鞭抽我时最常骂的一句话是,看你会不会出息?没出息就得当乌龟!我考上县中那一年,父亲认为我出息了,送我报到后,回家的路上跳河自杀了。接着便是母亲一个人供养我吃饭读书。每次在学校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时,我都会想起那个藏着母亲奇耻大辱的山旮旯。

  我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因为我一直被“吃饭”困扰着,爱情对于吃饭来说是个太奢侈的东西。水湄的出现确实给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伴随着自虐的惆怅和苦涩。那种感觉曾在我的青春期里肆虐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当时我和一个虚荣浅薄的女孩交往过一个多月,她喜欢让我为她写爱情诗,我则被她的美丽吸引得如狗看到了一堆屎。一个夏夜,我和她偷偷摸摸散过一次步。过程中,一对时髦恋人说着肉麻的情话从身边经过。我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被那对男女撕打得鼻青脸肿。那女孩撂下一声“窝囊”便弃我而去。

  水湄对我的牵动远比那女孩复杂凝重得多,但还没开始,似乎就神速地夭折了。也许夭折才是最合理的,我是谁呢?

  不知阿芒什么时候回到了贸易部,他的行动总是诡秘难料。他对我调侃道,怎么不高兴?小白脸总是断不了为情所困?

  像是演双簧,老K适时地来到贸易部。他面孔对着我,却对阿芒说,阿芒,可别小看黄粟,说不定已经吃到仙鸟肉了!

  老K果然恶毒非凡,这招儿等于当场捉奸并示众。阿芒几乎被击垮了,脸上肌肉痉挛了好一会儿,想挤出些笑容,还是失败了。他的心一定在流血,奉献给水湄的五百块奖金等于泡汤了。他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能吃到仙鸟肉是黄粟的本事嘛!

  阿芒自欺欺人的表演对于阴险恶毒的老K来说属于雕虫小技。老K以几声听起来比鬼哭还要吓人的干笑,结束了三个人面对面的交锋,同时也向我和阿芒显示,他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5

  不久,我意外地得到一次陪老K和阿芒宴请上级领导的机会。我一直纳闷交了什么运,竟有如此口福,公司的吃喝宴请历来是老K和几个心腹们的专利。

  那位上级领导是老K的大恩人。老K因风流成性,换了多家单位也没得到任何晋升机会。看着身边太多人靠投机钻营发达了,他一直在压抑和愤恨中挣扎,发誓这辈子如果有机会,会比所有人更贪婪更恶毒。机会终于来了,前些年他的一个印尼华侨伯伯做生意发了大财,一笔赠给他几十万。他把钱悉数送给了那位贪婪的上级领导,很快便得到提拔,当上了本公司的总经理。先当官后发财,他当上总经理后弄的钱比起那几十万来,早不知翻过多少番了。“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几乎成了他的座右铭。

  在一家有名的野味餐馆前下车后,三个人却不能进去,得和迎宾小姐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接。腿脚在冷风里站僵了,还是不见上级领导的影子,看来贵人的出现是要千呼万唤的。

  上级领导终于从一部黑色高级轿车里滚了出来。“滚”字用在领导身上极不尊重,却贴切不过,他就是一只硕大的肉球。他的额头有一种绝对的震慑力,但一时又无法识破它奇在哪里。

  老K恭敬而肉麻地叫了一声“老领导”。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禁失态地哼了一声。上级领导很快皱起眉头、瞪大眼睛,五官组合出一种令人发指的凶像,额头上的“王”字皱纹清晰可辩,我几乎惊叫出来。百兽之王老虎额上才配长“王”字!

  他忍无可忍地对我说,黄粟,干嘛一幅吓破胆的样子?我不像人?

  我赶快把目光从他额上移开,在冷风中哆嗦着连连道歉,直到被他不耐烦地喝止。

  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来,抠出两片送进嘴里,暴露了两颗尖利的虎牙。老K笑问吃的是不是“伟哥”。上级领导狂笑几声道,老K,你真熊。我吃伟哥?我就是伟哥!这是人参含片,我喜欢在生喝畜血之前吃。

  老K说,真懂得养生之道,今晚想生喝什么血?

  他说,听说这家餐馆的蛇宴做得好,当然喝蛇血。

  老K的面部肌肉突突地痉挛了几下。

  上级领导说,怎么?不喜欢吃蛇?

  老K堆着一脸干笑说,我属蛇,一直忌讳吃蛇。

  上级领导说,无稽之谈!照你的说法,我夫人姓熊,就是一只笨熊?党是不会让一只笨熊混进革命队伍的,当然也不允许一条毒蛇混进来。做领导的连心理上的迷信都破除不了,怎么有领导的胆识和魄力?

  老K鸡啄米似地点头称是。

  厨师提来一条扭曲挣扎的活蛇,服务小姐的托盘里摆着几只装着少许白酒的杯子。相对于急不可待的上级领导,我们几个均显得阳气不足。他问我们到底敢不敢喝,见我们纷纷摇头,便对厨师说,杀了之后就别控血了,浪费。

  厨师动完刀聪明地把流血的伤口凑向上级领导的嘴。他人工呼吸般吻住伤口,长久不肯离开。我浑身筛起糠来,似乎看见了嗜血魔王。三个人借口去洗手间躲开了那个血腥场面。老K在洗手间里干呕时,阿芒小声对我说,知道什么东西最凶残了吧?狐狸和老虎比起来简直是益兽了。

  酒过三巡,每个人都有了些醉意,话语也显出了较高的赤裸度。谈了一阵钱和女人之后,老K的表情沉重起来,对上级领导说,大恩人啊,今天想向你汇报一件事,有个小人写匿名信把我告上去了。

  这种小事显然刺激不了上级领导的神经。他啃着一块炸蛇肉含糊不清地说,写匿名信告人,一定是小人物,有来头的一句话就把你老K整死了。我想你能摆平这种小事,杀鸡何需宰牛刀?

  老K推了推墨镜说,暂时是压住了。怕的是那小人丧心病狂,告不倒我就一直告下去。

  上级领导不耐烦地说,到时候再说吧,我会见死不救吗?

  被人写匿名信告了毕竟不是小事,老K似乎不应该当着我和阿芒的面暴露。难道老K怀疑我或阿芒把他告了,才有意和上级领导连袂演出一场恐怖的“血宴”?阿芒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可疑迹象。众所周知,老K和阿芒历来是一丘之貉,几桩假公济私的生意都是由阿芒亲手打理的。这么看来,老K这场戏是演给我看的。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老K对我的所作所为,是可以肯定的。但老K凭什么怀疑我呢?

  我的胃被酒精和疑虑折磨得剧烈翻腾起来,不得不跑进洗手间,把肚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食物吐干净了,但疑虑却像顽固的病菌一样置入了我的躯体。

  第二天,坐在公司里,我再也无法安心读书。窗外乱风飞扬,噪音充斥。室内桌椅破败不堪,墙角生了蜘蛛网。公司的忙人是老K和那群心腹们,在对最后的晚餐作疯狂的蚕食;闲人则是和老K没有特别关系的,喝茶聊天消磨时间。男人们三句话不离钱和女人;女人们则在永不疲倦地搬弄是非……没有理想信念、没有公平仁义、甚至连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了。

  我的头不由得出现一阵轰响。对面住宅楼上一个妖艳女人的浪笑有效转移了我的注意,下体上包着一条浴巾的阿贝很快为她开了门。由于长期共处,我对阿贝已非常熟悉。他是个做夜工的漂亮男人,喜欢发酒疯。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被阿贝搂着关进了门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沉重苦楚的思想在那种男女面前似乎应该惭愧地遁形了。

  新近发生的一桩事表明老K和阿芒的关系已经破裂,其轰动效应比老K被人写匿名信告了还要强烈。那桩事给怀疑阿芒写匿名信的人们提供了有力证据。怀疑者的理由是:金钱利益能使老K和阿芒成为狐朋狗党,更容易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事情的导火索是阿芒要求报销十块钱的搬运费。老K拿着报销单亲自来到贸易部,声色俱厉地说,两节铁皮文件柜有多重?还要拿公家的十块钱请搬运工?上次你搬家,一只冰箱都是你和你老婆抬上楼的。阿芒,不能老想着占公家便宜!阿芒铁青着脸说,你是说那十块钱要我自己出?老K说,对,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接着,老K变魔术般掏出另一张报销单,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说,你们看,我这里也有一张报销单。我住了两千八百块的酒店钱,结帐时服务员给了我三千块的住房发票。按说阿芒都作过证明了,我一批字就可以拿到财务部报销,轻松地从中赚公家两百块钱。但我做不到,贪公家一分钱我都吃不香睡不甜,还是在发票背后注明了实报金额是两千八百块。你们如果个个都像我一样清正廉洁,公司早就兴旺发达了……

  老K的话还没说完,阿芒就十分不理智地跳上前去,夺走了老K手里举着的报销单,用钢笔狠狠地涂抹自己的签名。涂完之后,他把报销单扔给老K,一路往外冲着说,贼喊捉贼,谁见你住过酒店!挖掉百万国有资产眼都不眨一眨,倒在十块钱的搬运费上做起清正廉洁的文章了!

  老K气急败坏地追上去骂道,你别血口喷人,做人要有点良心……那张嘴似乎还想说得更多,脑子却供应不上有效的词句。

  阿芒反驳说,良心?你还配说良心?

  争吵变成了白热化的谩骂和攻击,失去了生动具体内容的同时也失去了吸引力。这精彩的一仗,一时成了公司的热门话题。据小道消息说,关系破裂的根本原因是由阿芒打理的老K的私人生意彻底失败,那种见不得人的假公济私生意只有赚钱才可能皆大欢喜。据有眼光的人士预测,二者力量旗鼓相当,老K想置阿芒于死地没那么容易,阿芒掌握着老K致命的底细。

  不久,阿芒的贸易部经理被撤,并被派往某偏远码头常驻收购鱼货。阿芒并不在乎那种发配或流放。赴任那天,还骄傲地把新包的女孩带到公司展览。女孩年龄不足阿芒的二分之一,是个在经济大潮冲击下思想发生变迁的渔家女,和织网命运进行了彻底决裂,投奔城里男人寻找另一种生涯了。

  对于女人,阿芒与老K不同的是,喜欢养上一段时间。阿芒说男人包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符合拉动内需和扶贫两项政策的要求。其一,男人找女人就得花钱,花钱可加快资本流通;其二,被男人包养的多为农村贫困地区女子,她们等于找到一条有效的脱贫致富路,不仅可以养活自己,又可以接济家庭。既然于国、于人、于己均有好处,所以社会应该给男人包女人的行为开绿灯。阿芒老婆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对于生活历来只求平安温饱。阿芒不仅给了她平安温饱,还让她管理着一个沉甸甸的存折,她满足得恨不得整天幸福呻吟,哪还有心去管男人背地里做什么。她还有一个观点,认为一个正经女人完成生育任务,再想男人就是发骚,同时也是一种亏本。她不亏,被她男人沾染后又扔掉的骚女人才真正吃了大亏。

  阿芒要带着女孩奔赴前线了。那不可一世的神态分明是在说,他和老K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准呢。

  不久,老K在一次全体员工会议上气急败坏地说,匿名信已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那小人也太低估我的能量了。看吧,如果不主动现身,我会让他自食其果的!

  阿芒当时不在场,老K的心腹们显然按捺不住了,纷纷对阿芒含沙射影。但老K却对他们的七嘴八舌嗤之以鼻。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太幼稚了,根本看不出来,公司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据我掌握的情况来看,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帮派或团伙,要对我实施复杂恶毒的连环计!

  6

  水湄电话约我出去聊聊。

  “恐吓电话事件”仍使我心有余悸,水湄那样的女人实际上是个马蜂窝,胆大妄为地捅了之后必定会落下遍体伤痕,但我还是答应了。也许,答应她的并不是大脑,而是荷尔蒙。能被凰一般美丽的女人垂青,我还有什么资格假惺惺地翘尾巴呢?

  令我感到愧对水湄的是,从此开始了对她肉体的觊觎、灵魂的疏忽,已经把她的肉体和灵魂太清楚地分离开来。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先兆。

  水湄开着一辆红色跑车来接我,两袖清风的我在她制造的光彩下几乎遁形。一路上我不争气地想象着酒后买单的情形。我当然得抢先把钱掏出来,水湄很可能不同意,最后还是她买。上次共进午餐就是这样的。但这次要去的可不是快餐店,而是酒吧,酒吧里花起钱来是没个准儿的,我口袋里的钱或许连一杯昂贵的洋酒也买不起。万一这次她不坚持买单,会闹大笑话的。这么想着,对水湄肉体的觊觎突然间被削弱了许多,看来金钱的多寡足以影响欲望的生成和发挥。难怪腰缠万贯的男人们大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人。

  酒能乱性,这话一点不假。水湄喝多了酒,眼里荡漾起异样的光,让我有些担当不起,也猜不透那种眼光下隐藏的是什么。

  他说,我很苦,无人理解,甚至无人诉说!

  我说,所以你找到了我?想屈就?

  她忙解释说,绝对不是爱。

  我说,我知道,想利用我的什么?

  她笑笑说,就是利用,也是你身体上的东西。我从来不指望任何男人有心。

  话题一直闪避着敏感的东西,基本上是她说我听,听她说不幸的童年和贫穷的家。

  水湄买了单,先出去发动车子,我上洗手间。洗手间被装饰得金壁辉煌,像一个皇宫。站在门前,我局促地犹豫了一下,发现门口金光闪闪的廊柱后钉着一只小盒子,盒子上写着“保险套免费索取处”。那东西给了我一次极大的震动,连去洗手间的事都忘了。世界真的乱套了,乱得竟这么快、这么彻底。

  夜深了,酒吧开始坐上越来越多的浓艳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营生的。但她们竟可以公然存在,和这个暗含罪恶的小盒子一样公然存在。一个女人夸张地扭动着身体走来,熟练地按了一下盒子上的按钮,一只保险套就掉了出来。女人把它装进皮包,走向门口和一个男人汇合。我好奇地学着那女人按了一下按钮,一只保险套果然掉了出来,吓得我赶紧拿起来装进裤袋。

  水湄竟把我带到一套她租住的公寓里。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她背后的大鱼上,她突然说了一声“他不是男人”,接着就掩面痛哭起来。看着她,我只有同情和怜悯,被人包起来,除了不愁钱花,似乎也不那么好过。但我没办法使她不伤心,也没办法把她从那种生活中拉出来。她找我的目的也没那么复杂,最多是利用而已,利用我的耳朵,或者还有身体。

  她很快缓了过来说,这是个秘密地方,他不知道。

  她目的是平定军心,但效果恰恰相反,这种诡秘的地方引发了我无穷无尽的不利想象。她的后台有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但肯定有被她利用的男人来过,她不可能花钱租套公寓闲置起来或独自享用。

  她身上愈燃愈烈的热情使我出现了障碍,我总是疑心陌生环境中潜伏着危险,害怕过程中突然有人破门而入,第二天我便落个身败名裂、妻离子散的结局。

  她失望地埋怨说,你这种情况在酒吧就应该告诉我。白白浪费激情。

  立即,我感觉一直笼罩着她的美丽消失了。恶俗混乱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有神鸟的栖身之地,充斥的不过是乌鸦和麻雀那种喳喳乱叫的俗物。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分别时,她连声再见也没说,更别说用跑车送我一程了。被欲望支配的人都是薄情寡意的,男人或女人。

  那里离我家不远不近,坐出租车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我已经疲惫得快要散架。但长期以来的拮据造就了我在花钱上的精心算计,在该不该花十块钱坐出租车的问题上我犹疑了很久。等我终于作出步行的抉择时,回家的路已走完了三分之一。

  我和我的影子在深夜的街上游荡。乍看上去,城市的夜晚照例是一派歌舞升平。总是听见穷人无奈地说,现在很多人穷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偷抢只算小打小闹,杀人越货都不稀罕了……底层人当然无法想象富人是怎样花钱的。

  天突然下起雨来,我加快脚步。走着走着,臀部被一辆私家车撞了一下,好在不是很重。我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披着黄发的男人脑袋便从车窗里伸出来,满嘴喷粪地说,乡巴佬,想找死?小心屁股撞成两半!随即,车一加油门飞离了,车屁股向我放出一阵臭气。我甚至没看清车牌号,尽管我一直牢记着受车欺负后一定要记住车牌号,临场的激动和紧张破坏了历来非常清晰的自我保护意识,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又一次得出结论:这世界永远不会属于我,我也永远不会属于这个世界。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想也不要想,不然不但得不到,还会被碰得头破血流。

  7

  我周围有很多夫妻关系属于“天敌配”,那是他们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地位造成的,多属贫困线上挣扎之类。丈夫们整天在外面打拼,受尽屈辱,晚饭时灌下二两“猫尿”,就拿老婆发泄。本事不大的男人若找个会赚钱的强悍老婆,同样得受制于人。譬如我,就差弯儿的拳脚相加了。

  弯儿认定男人都是花心的,对女人都是贪得无厌的,还会拿从前男人娶三妻四妾作为论据。她特别指出我是小白脸,即便不主动去拈花惹草,那些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贱女人们也会投怀送抱。她说天底下没有不偷粮食的老鼠。她历来以猫自居,就把那句“天底下没有不吃腥的猫”给篡改了。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一次电影散场后的混乱中,弯儿和她的老处女大姐从背后偷袭了一个相貌酷似我的倒霉男人,当时那男人正亲热地搂着一个女人。她们用两把尖利的雨伞把男人的屁股捅得鲜血直流。真相大白之后,弯儿提出用钱私了,但那男人一口咬定要告上法庭,逼得弯儿不得不节节加价,最后以割肉价一万块成交。她为此大病一场,瘦掉八斤肉,常在镜前流连,要我一天说三遍她苗条了。她自我安慰说,权当出一万块钱买了减肥药。半个月后,八斤肉又一两不差地补回身上,她重新陷入被割肉剜心的痛苦之中,并变本加厉地把痛苦往我身上转移。

  弯儿常提醒我别做对不起她事,否则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在酒吧里弄来的那只免费保险套竟被弯儿发现了。她从我裤袋里翻出它时的形象着实恐怖:眼睛瞪得几乎要撕裂;张大的鼻孔呼出冲人的粗气;满脸的横肉因扭曲和痉挛而不停震颤。她举着保险套说:结婚六年了,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成功了!她话里的意思相当复杂,似乎应该有这么一种,她和我结婚为的就是拿到这只保险套。

  天敌的发难来势凶猛。弯儿叫来她妈和老处女大姐,围着那只被六十瓦电灯泡照射着的保险套,关起门来对我进行了多次严酷漫长的声讨和审讯。

  老处女大姐在青春期到更年期的那段岁月里,曾凭着超常的自卫意识和能力击退十几个试图在追求过程中接触她肉体的男人,直到现在还保存着纯洁无瑕的女儿身。一次,我的一个朋友要给她介绍对象,要我当联络人。而我却因赶写一篇小说忘了日子,葬送了一次可能成就美好姻缘的机会。从此以后,她开始和弯儿一样痛恨我写小说。她虽然同样不知道小说是个什么东西,却从弯儿那里得知小说是我的第二生命,同时也是致命伤。她用尽恶毒的言词糟践我,并猛烈攻击我的小说。老岳母哭诉的大致意思是她当时瞎了眼,竟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没有识破我是个披着人皮的狼。弯儿用的则是惯常的威胁手段,扬言如果我不说出那女人是谁,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最终也没有供出那女人是谁,被我沾染的女人根本不存在。好在她们不敢对我刑讯逼供。每次对我进行声讨和审讯时,她们必定会围着那只被六十瓦电灯泡照射着的保险套,结束时再把保险套收起来。我从没忘记伺机抢回那只保险套以毁灭证据,哪怕吃进肚里也愿意。终于有一次,机会来了,趁她们不注意,我向那只保险套伸出了手。不料,我远不及弯儿反应敏捷,她狠命地抢过它紧攥在手心。我试图把她的手掰开,她却狠狠地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满嘴是血的弯儿对我破口大骂:竟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血很快洇向弯儿的嘴角和下巴,张着血盆大口的她看上去就是一只发狂的母猫。我的脊背上突然窜过一阵透骨的凉意,这就是陷阱,我终于落进了猫设下的陷阱。胳膊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持续着钻心的疼痛,在我找药水和纱布的时候,弯儿成功地转移了那只保险套,把它塞进她大姐的皮包里,她大姐迅速带着老岳母离开了。出门之后,老岳母还留给弯儿一句话:快把你的嘴洗干净,怪吓人的。

  过了几天,三个女人哭哭啼啼来到公司找老K申诉,请求老K做两件积德之事:第一,狠狠惩罚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第二,查出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骚女人。弯儿还拿出那只保险套反复在老K面前晃悠,试图激发他惩恶扬善的正义感。但弯儿万万没想到,正是她手里那只来回晃悠的保险套激怒了老K。老K边把她们往外轰,边厌恶地骂道,他妈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哭闹着来单位要求领导捉拿陈世美的。快把那只脏东西拿远点儿,运气都映衰了。

  她们来时我回避了,或者说逃走了。她们被老K赶走后,我才从同事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当时,我恨不得立即找到老K,给他老人家深鞠一躬,他无疑帮我排除了一次致命的灾难。假如纵容她们在公司胡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特别害怕她们伤害水湄,即便是伤了她一根毫毛,我心里也会埋下永久的负罪感。

  自从弯儿她们走进公司那一刻,我的眼睛就开始急切地寻找水湄。但几天过去了,一直没见到影子。后来才得知她请了长假出国旅游了。我心里开始滋生一种强烈的空落,看来我的苦心纯属多余,她根本不需要我操心,疏散烦恼和不快只要一张飞机票就足够了。她起码有资本逃离,而我仍得在这个可厌可怖的环境中死捱。

  不久后的一天,回到家门口时,我的钥匙再也插不进锁孔。仔细一看,才发现门锁被换掉了。我意识空白地站了一会儿,金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细细地射在身上,失去了惯常蕴涵的家的暖意,变成了割痛我的一抹利刃。

  门内传出弯儿和她大姐、母亲的说话声,还有五岁的儿子的吵嚷声。她们似乎正在严肃地探讨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弯儿说,这样把门锁换了好像不是办法,他在外面怎么住呢?要是发狠硬把门砸开怎么办?老岳母说,这房子是你出钱租的,又不是他的,敢动粗我就豁上这条老命跟他拼了。她大姐说,你又心软了?目的是为了吓唬他,让他改邪归正!弯儿支吾地说,不让进门不等于把他往骚女人怀里送吗?她大姐胸有成竹地说,量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和骚女人同居。他不怕身败名裂吗?不怕受处分吗?不怕离婚后连儿子也失去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虚脱,敲门叫弯儿把小说稿给我。很快,弯儿便把一只纸箱子摔在我脚下,又迅速把门关上了。弯儿在门内大声说,小说,小说,抱着你那一钱不值的破烂小说过吧。

  弯儿对我的小说创作已经深恶痛绝。开始,她只是把我的小说当成情敌嫉妒,我为了小说冷落了她。一次,弯儿不知天高地厚地撕毁我的一篇稿子,结果我撕掉了她一大缕头发。那是我在婚姻中唯一的一次扬眉吐气的体验。弯儿开始用封锁笔墨纸张费的办法报复,同时,也和我的小说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有次弯儿在梦中咬牙切齿地说:我迟早要把那些一钱不值的破烂小说毁掉!

  我搬起那只装着小说稿子的纸箱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五岁的儿子叫了声爸爸之后哇哇大哭起来。我回过头去,窗口的一张清晰的小脸很快便被我的泪光模糊了。

  8

  与我的遭遇关联的还有个叫冯黑子的男人。他做了老K的女婿之后,当上了公司市场开拓部经理,赚到了大把的钞票的同时,还赚到个良性瘤子,刚好长在嘴巴里,很是影响山珍海味的进入。手术使冯黑子变得面目狰狞。不过据说手术之前就像头猪,现在多了股凶气,更像野猪罢了。

  冯黑子至少有两点习性和猪类似,一是嘴谗;二是愚蠢。

  老K让冯黑子跟着尝遍山珍海味,目的在买单上。老K认为所有人都想多要发票报销,赚公司的钱实际上就是赚他的钱,钱被别人多赚一分,他就会少赚一分。而把买单任务交给自己人冯黑子,老K会放一百个心。懂事的女婿总会多弄些发票报销,并诚实地把所有赚头一把交出。

  现在,冯黑子对吃的追求可以用一个“奇”字表达,一般东西根本解不了谗。一次午夜下了麻将桌,他忽感肚饥,谗瘾也上来了,便和“麻友”到街上找馆子吃。走着走着,一只四处游荡着寻找性伴的野猫窜了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去。“麻友”正惊诧间,野猫已被一把掐死,随即被提到一个馆子里加工。猫肉炖烂后,嚼得嘴角流油的冯黑子委琐地对左右说,发情的猫大补。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敢吃。

  初中都没读完的冯黑子被买来的大专文凭罩得更蠢。堂堂市场开拓部经理连分数的概念都弄不清,常把分子分母写颠倒。一有人纠正,他便振振有词地说,分母生分子时肯定往下落,孩子怎么可以爬到老子头上?和员工不能爬到老总头上一个道理嘛!

  几年来,他身为市场开拓部经理,从没做过一次统计或结算的活。他长年出差在外,名义上为公司开拓鱼货市场,实际上则是在帮老K干损公肥私、假公济私的勾当。这些年,员工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却财运亨通,购置了价值百万的房产和私家轿车。他常显得很有文化地说,改革开放就是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我是沾了政策的光。

  人人都说冯黑子有两张脸,一张是给老K看的;另一张是给老K以外的人看的。给老K看的那张脸常挂着痉挛不止的媚笑,另一张脸则阴森可怕。他常说这辈子只感激老K一个人,爹娘生了他的身,给予他的都是苦;老K却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尝到了一部分幸运儿才能尝到的甜。他一见老K就做出无以复加的卑微相,嘴角痉挛几下,要说话却又说不出,献出几声媚态的哼哼。

  阿芒被撤职后,贸易部经理的重要位置一直空缺。为了使假公济私的名堂更加畅通无阻,老K决定把冯黑子推上那个宝座。

  老奸巨滑的老K当然不愿给人留下把柄,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无计名投票选举贸易部经理。公司二十来个员工中接近半数是老K的人,如果有人和冯黑子竞争,就得争取另一半人的选票。老K再清楚不过,长期以来,公司实际上就是一盘散沙,员工们一直长于冷漠猜忌和尔虞我诈,绝对不可能齐心协力支持任何人。

  阿芒竟从那个偏远的码头回来和冯黑子竞争了。富有讽刺意味的是,结果阿芒的选票比冯黑子的多一张。

  老K听到投票结果后,墨镜在鼻梁上哆嗦了几下,一缕粘腻的头发也从秃顶上耷拉下来,掉在下巴上。但老K毕竟是老K,早就想好了退路。他把那缕头发重新理到秃顶上,又推了推墨镜说,选票只能代表群众意见,有民主更要有集中。他们两个谁最终能当上贸易部经理,还得由我拍板。不过,我也不像有些人想象得那么黑暗,决定让谁当,肯定有我的道理。

  最后当然是冯黑子当了贸易部经理。老K的理由是要实行干部年轻化。这一招对阿芒来说简直是个杀手锏,要想赢除非当初在娘胎里多耽搁十几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K热衷于和心腹们分析选票的分配情况,那种分析可以使他有效地团结朋友、迫害异己。

  我被弯儿赶出家门后,暂时住在公司一间废弃仓库改成的临时招待所里,屋角堆着破桌烂椅和废弃的渔用器械。我想集中精力写完几度被中断的小说《匿名信》,却被屋子里弥漫的怪异气息搅得心乱如麻。

  一天晚上,我在废物堆里发现一只漂亮的发夹,那种怪异气息忽然面目清晰起来。发夹使屋子里漾起一阵骚动的春情,肯定是那个曾在公司当过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遗落的。她因被一个五岁孩童从这个门缝窥见与野男人幽会而身败名裂,不得不调离。那个风骚的半老徐娘常梳发髻,发夹是必不可少的定型用品。不过,至今没有人能确定野男人到底是谁,好事者跟着孩子来捉奸时,他已经从仓库后门逃走了。孩子能描述的关于野男人的特征是瘦得像干黄瓜、秃头、戴墨镜。

  把发夹处理掉之后,我的写作状态开始转好。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却在睡梦中被可怕的巨响惊醒,玻璃窗被砸了个大窟窿,床就在窗下,玻璃片划破了我的额头。

  额上的伤藏不住。第二天,我贴着药绵和胶布出现时,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水湄出国旅游回来看到的是伤疤,一句惊讶的询问竟催落了我的泪。好在她并没有深究,不然我可能会在她面前失态号啕。

  紧接着,弯儿的水果店被砸得稀烂。水果店是她的生命支柱,她常说可以没有丈夫但不能没有水果店。她被打击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我不回家看看显然不占理,还没有解除婚姻关系。

  儿子给我开的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弯儿一看见我,就饿猫看见老鼠般麻利地窜来,把我堵在门口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通。她一口咬定水果店被砸和我有关,还篡改了一句“妻贤夫祸少”的俗语,愤恨地说,夫贤妻祸少,跟着你这样的臭男人迟早要倒大霉!

  我被弯儿轰出门,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冷静地思考之后,决定去报案,请求公安人员去水果店察看现场。尽管多数案子难以侦破,但受害者最容易产生侥幸心理。

  接待我的是派出所所长和一只老警犬。一进门,警犬便条件反射地凑近我嗅,吓得我赶忙退出门去,语无伦次地对所长表白我不是坏人,是来报案的。所长认真地说,你身上肯定有种特别的气味。所长又抚摸着警犬的脊背,亲切地对它说,他骗不了咱们的鼻子,是吧?

  那警犬和我家附近一栋私家洋房庭院里栓着的狼狗非常相像。狼狗被有钱的主人套上了真皮警服,乍一看还真像个神气的警察。面前这只衰老的警犬尽管还保持着见人就嗅的习惯,却显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所长看我一直盯着警犬,便絮叨地说,你进来吧!它不会伤害你,它已经退休了。不过当年它可是跟着我叱咤风云、出生入死过的。我也快退休了,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牵着赶着,就过了一辈子!

  富有哲学思维的所长接着哈哈大笑了一阵,又认真地问我,喝酒了?我摇头。所长又神色暧昧地笑着说,沾上女人的香水味儿了?我又摇头。所长又说,那就是晦气了!我听了之后顿感烦躁不安,失态地叫道:我是来报案的!

  可惜那句话恰好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淹没。所长抓起听筒听了一阵后慢悠悠地说,好,你的报案我已经记录下来了,再见!对方似乎并没有说完,所长又厌烦地听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话筒吼道:你的店铺被抢就是天大的事?竟要求我们立即去察看现场!我们现在刚好接到报案,有个人被歹徒打得昏迷不醒,正躺在马路上流血。你说该立即去抢救伤者、追捕歹徒,还是该去你的店铺察看现场?人命重要还是你损失的那几个钱重要?不要老是把自己的事情看得天大,我们每天都接到几十起大大小小的报案,如果每个受害者都要求察看现场,那我们就得像孙悟空一样会分身术……

  所长的意思我听得太明白了。没等他放下话筒,我便悄悄溜了出去。

  9

  我心情灰败地坐在办公室里,呆望着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冷雨。暴发给这个城市留下了许多难以根治的后遗症,最碍眼的要数那些缺乏规划、分布杂乱、奇形怪状、建成的或“半拉子”楼宇。公司的两层小楼就是依地块的原始形状而建,呈怪异的“N”型,置身其中难辨东西南北。

  被弯儿赶出家门后,我深切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怀揣着几百块钱的工资,除了食物什么也不敢买。刚在报纸上看到一组图片报道,一个无业年青诗人竟以擦皮鞋为生,每月的收入只有一百八十块。看来,文学对于它的追随者实在太薄情、太残酷了。

  一日,阿芒从码头回来了,胆大包天地坐在了冯黑子的椅子上,冯黑子看见后竟一声不响地避开了。端坐在贸易部经理椅子上的阿芒理直气壮地向大家宣布两条消息。第一,他是被老K请回来的;第二,提拔老K的那个上级领导突发暴病身亡。

  人们认为第一条消息对阿芒来说含金量比较大,老K又把他请回来,一定有大原因。被人写匿名信告了之后,形势变得对老K非常不利。多团结一个人总比多得罪一个好,特别是曾与他同流合污过的阿芒。

  而第二条消息简直难以置信。上级领导深谙养生之道、喝遍了奇鸟异兽的鲜血,怎么会得暴病呢?迷惑归迷惑,追悼会还是如期举行了。追悼会上发生了一件想象空间很大的奇事:老K因悲伤过度导致休克。曾在农场当过兽医的冯黑子给岳父做了人工呼吸,无济于事,只好拨120求助。救护车刺耳的呼啸声破坏了追悼会肃穆哀伤的气氛,医护人员的现场急救把场面弄得混乱不堪。老K显然有喧宾夺主之嫌,追悼会被迫中断半个多小时。老K苏醒后,上级领导的老婆破口大骂他是个该挨天杀的扫帚星,搅得死者的魂灵不得安宁,难入天堂。直到救护车呼啸着把老K拉走了,骂声还没有停下来。

  对于“追悼会事件”,一直存在着版本不一的说法。有人说老K知恩图报,对提拔自己的领导一片忠心。他们说有些人死了爹娘也不一定能悲痛到休克的程度。这种说法因带着明显的炒作成分而为人们所不屑;多数人则认为老K是难以承受大树骤倒的打击。失去了大树的庇护,各种危险和伤害就会畅通无阻地袭来。

  老K住院期间,以冯黑子为首的心腹们成了霜天的叶子。人们发现阿芒回来后,冯黑子再也没碰过贸易部经理的椅子,并且那张谗嘴也突然吃不下山珍海味了。人们猜测,阿芒不久就会重获贸易部经理的头衔。

  阿芒活得格外潇洒得意。他现在泡的是个彻彻底底的城市女孩,出身书香门第,还有大专文凭。女孩歌唱得不错,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在歌舞厅夜总会跑场,久而久之便堕落了,谁肯出钱就让谁包。阿芒总是神气地说,我阿芒快要扬眉吐气了!

  老K出院后,摇摇欲坠地来上班,那张新脸着实让所有目击者吃惊不小。嘴歪眼斜,舌头已失去控制,时不时地就吐出半截,和蛇芯子没有任何区别。有人说那是脑溢血后遗症,老K在追悼会上得了急性脑溢血,幸好救治及时,不然别说继续当总经理,恐怕小命都难保了。

  老K一上班就召开全体员工会议。女婿冯黑子关切地坐在他身边。有趣的是,两张嘴歪的竟是同一方向,可笑又可怜。老K说了一堆废话后终于转入正题:写匿名信告我的小人就隐藏在公司,但到底是谁我还把握不准。医生已确诊我患了不治之症,但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我一定要弄清楚那小人到底是谁,我怎么对不住他。希望他自己尽快现身,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即便死了,我的魂也不会放过他!

  人们没有什么异常反应。老K历来阴险毒辣,当然是有办法把那个“小人”抓出来的。

  老K忍无可忍地说,好吧,既然不主动现身,我也就对不起了!

  散会之后,老K点名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假如不是别有用心,他那样做显然有失妥当,无疑给了别人某种心理暗示——匿名信和我有关。很多人对我投以复杂怪异的目光,我突然有泰山压顶之感。我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生怕招惹什么麻烦是非。假如真被老K怀疑了,我即将遭遇的绝不止是麻烦是非,一定是场可怕的灾难。

  我手脚发软地跟在老K屁股后进了办公室。老K用墨镜和我对视了一会儿,蛇芯子伸缩几次,冷笑着说,黄粟,不论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都应该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你应该早来向我自首!

  极度的屈辱使我浑身的血直冲头顶,突然勇气倍增,俨然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我理直气壮地回敬道,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老K说,我有证据!

  我疑惑地说,证据?

  老K奸笑着说,对,证据!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说,我不清楚。

  老K说,你在耍赖。

  我猛地在老K的高级老板台上砸了一拳,震落了茶壶盖子。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之后,我对着那副墨镜不可遏地吼道,你才是个陷害无辜的无赖!

  10

  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儿子在街边玩耍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据儿子描述,打他的那个男人很肥,戴着摩托车头盔,有一只眼睛是斜的。我立即想到了冯黑子和在幕后操纵的老K,恨不得立即找到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经过冷静的分析,我恍然明白了,打恐吓电话、砸窗玻璃、砸水果店、伤害我儿子……一切的一切都是老K他们干的!我彻底掉入了恐惧和绝望的深渊。我已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安全,将随时随地遭人欺凌、受人宰割。

  儿子出事后,弯儿允许我回去了。我常抽时间陪儿子,只是陪儿子。弯儿在我面前出奇地冷静和沉默,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第五次回家看儿子时,儿子不见了,弯儿终于现了原形。她声色俱厉地说,儿子被外婆接走了,住在家里总有一天会丢掉小命。

  我喉咙里堵得发慌,甚至有对弯儿表达歉意的念头。但弯儿接着不容质疑地说,为了过上安稳日子,我决定带着儿子和你一刀两断!

  对于弯儿的重大决定,我没有感到丝毫震惊。相反,心里竟出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觉得其实是一直等待着弯儿这个决定的,从结婚那天就开始了。

  弯儿走到卧室,拿出一份不知找什么人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和一支钢笔放在我面前,说,日子早就不能过了,痛快点儿,不要纠缠过多,签名就行了。

  我没有听从弯儿的指令立即签字。我说,我肯定会同意离婚。不过起码得把这份东西看一遍,给我几天时间。

  弯儿被马蜂蛰了似地跳起来,急躁地说,看不看都一样。结婚时你只带来一个肉身,离了婚还你一个肉身,还不公平吗?记住,你不可能从我手里抠走一分钱!

  我竭力平静地说,我有儿子。

  弯儿轻蔑地说,你还有脸提儿子?你把儿子害得还不够惨吗?儿子跟着你迟早被人打死。

  我被彻底击垮了。弯儿趁机抓起我的手,试图用武力胁迫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弯儿甩出几步。她又扑上来抓我的手,我使尽浑身力气把她推了个趔趄,后腰撞在电视柜上,一只养着富贵竹的花瓶落在地上碎了,发出刺耳的巨响。

  旋即,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卧室窜出,对着我虎视眈眈喘粗气。男人和弯儿一样满脸横肉,猫眼如出一辙。如果不是弯儿的近亲,两个人配起来简直天造地设。男人主人般居高临下地问我是不是黄粟。我一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怒火中烧地说,你又是何方神圣?我还没死,就急不可耐地登堂入室了?

  男人嘿嘿一笑说,果然是个文诌诌的小白脸儿,听弯儿说你会写小说是吧?

  男人果然得了弯儿的真传,一语便击中我致命的要害。

  我说,不许你的嘴玷污小说!

  男人说,你不用上火,现在得听弯儿的,弯儿要谁谁就可以留下来。

  我正要对那男人发作,弯儿却旋风般卷到我面前,边撕扯我的衣服边歇斯底里地哭骂道,姓黄的,你想知道他是谁吗?是我的大恩人!已经出钱帮我租好了一间旺铺,我的水果店很快又会开张了。他还认识黑社会的人,一定会为我们的儿子报仇!没本事就乖乖让开,躲回你的老鼠洞去!

  那男人已成为弯儿心目中富有威信的新人。那份《离婚协议书》突然扑给我一阵他们密谋时险恶而下流的气息。弯儿确实是个没有任何忠心或义气可言的母猫,谁有好吃的就往谁的怀里钻。

  我正要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撕个粉碎,弯儿发疯般扑上来抢,和我撕打。公猫当然不会袖手旁观,飞扑上来,和弯儿一起对我又撕又打。我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危急之中,便抓住弯儿的头发不放。公猫突然眼睛充血,张开了血盆大口。很快,我的右手背出现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直流。

  我想起上次被弯儿咬伤胳膊的情形,惊人的相似使我不寒而栗。他们都是我的天敌,我注定逃不过他们的牙齿。同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另一种顿悟: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不成全他们简直是天理不容。

  我用左手按住伤口,正要拿笔签字的当儿,弯儿的老处女大姐猛地撞开了门,后面跟着岳母和我那头缠纱布的儿子。从他们所有人的表情来看,俨然在进行一次胜利会师。弯儿的大姐和母亲显然已经接纳了那只登堂入室的公猫,连我的儿子进来后也先往公猫身边靠。

  弯儿的大姐又开始糟践我的小说。她正得意忘形地滔滔不绝之际,冷不防吃了我一个耳光。结果母女三人开始撕打我,接着公猫也上来了,儿子也上来了。混乱之中,我的大腿又被咬中。转眼一看,咬我的竟是我儿子。我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时,他的嘴才松开了,很久不能合拢,露出吓人的凶相。从儿子脸上,我看到了另一张猫嘴,千真万确的猫嘴!

  我挣开他们所有人,拿起那份《离婚协议书》,用手背上的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逃出那个门,我一头扑入冰冷的夜风里。若干年前,那个门曾被我涂上幼稚可笑的理想色彩,掉了进去,创造了一个家。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家竟演变为可怕的兽穴,我必须逃离的兽穴。

  11

  我被一场又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摧垮了,整日精神恍惚、疲惫不堪,几乎不能胜任日常工作,多数时候只能躺在冰冷的床上耗时间。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变得极度敏感和恐惧,因为只要老K高兴,随时可以伤害我。醒着的时候,我的神经紧张得随时可以绷断;不安的睡眠中则恶梦如潮:着火、车祸、杀人、哭泣、死亡……不堪忍受的生存状态像虫子一样咬噬着我的生命。

  老K一日不公开抓在他手里的、关于我写匿名信告他的证据,我就一日不得安宁。我也曾考虑过找老K沟通,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使我不敢靠近他半步。

  我离婚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老K没再派人袭击我,并不能说明他放过了我或者遗忘了我。据说目前他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高层领导之间活动,匿名信无疑是一只随时可以引发灾难的炸弹,他不得不为辟一条生路殚精竭虑。

  阿芒最近常来看我,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亲近我,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一刻也没忘记防范他。但日子久了,我发现精神日渐萎靡的他只是想倾诉,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总是意味深长地说,黄粟,我们都是弱者,但不能轻易低头。年轻时我和你一样,老实得很,但总是吃亏,好在很快觉悟了。这世界历来是弱肉强食的,你不吃掉别人,就必定被吃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人们发现阿芒的言谈举止出现异常。他总是坐在办公室抽闷烟,极度悲伤的神情似乎预示着末日的到来。他常小声跟自己说话,并无缘无故地浑身发抖或大笑不止。后来,阿芒不来上班了,整日狂躁地奔忙于全市大小医院检查,怀疑自己得了爱滋病。

  阿芒的怀疑是有原因的。新包的女孩常出入于歌舞厅夜总会,风月场里交游甚广,不久前成了本城第N个爱滋病患者。女孩只跟了阿芒一个多月,但当时身上有无爱滋病毒已不可能弄清楚。可怕的疑虑催垮了阿芒的神经,他不相信任何医院的检查结果,所有检查结果都表明他在杞人忧天。他决定去美国检查,如果美国权威医院的检查结果证明没得爱滋病,他就百分之百放心了。

  阿芒踌躇满志地办理出国手续之际,他的老婆和三个子女武断地没收了他的存折,并用一把大锁对他实行了强有力的管制,只被允许在家中一百二十平方的地域里活动。阿芒说那是被软禁。在那种难熬的日子里,他把全市各大小医院的化验单收集起来,装订成厚厚的一本,日日对之流泪叹息,老婆孩子显然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爱滋病夺去性命。同时,他也悲悯着自己的命运。天底下那么多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唯独他成了网中之鱼?

  终于有一天,阿芒对着一沓爱滋病化验单刹那间茅塞顿开,找到了厄运的来路和补救办法。当时只有老婆在家看守,他亢奋地操起一把斧头去砸锁,他老婆刚要阻止,他便举起斧头比划,吓得他老婆跌倒在地筛糠不止。锁被砸开后,他对老婆狂笑好一阵,制服貌似强大的对手竟如此易如反掌。

  阿芒手捧一只牛皮纸信封一路小跑来到公司,每遇到一个人,就把信封乱摇一阵。没有人对信封感兴趣,他已被所有人当成疯子,疯子可以做出任何常人想象不出的事。看着阿芒的疯相,人们感慨的是昔日狡猾的老狐狸竟有如此可悲的下场。

  办公室主任充满职业责任感,上前拦住阿芒,以防跑到总经理办公室为非作歹。以冯黑子为首的心腹们也闻风而动,上前来排成一堵墙,挡住了阿芒的去路。阿芒下作地笑起来,冷不防抓了一下冯黑子的下体,痛得他嗷嗷大叫着闪开了路。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议论着阿芒的色胆,疯了都改不掉。

  阿芒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一脚把老K的门踢开了,人们警惕地围上去,担心他真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但阿芒接下来的行为却令所有在场的人惊诧不已。他双手把信封高举过头,扑嗵一声给老K跪下了,卑微虔诚得像个信徒。老K惊愕得使劲往皮转椅里缩,扶了扶墨镜,理了理刚耷拉下来的一缕长发,蛇芯子在歪嘴里伸缩了几次,却没说出一句话。冯黑子在门外高声嚷嚷,鼓动大家赶快把疯子阿芒控制住、拉出去。但笼罩在阿芒身上的庞大威慑力吓住了所有人,冯黑子也只敢在门外嚷嚷而已。

  阿芒突然捶胸顿足地痛哭着说,老总,我得上爱滋病了。值得庆幸的是,终于找到了厄运的根源——匿名信是我写的,所以上天要用爱滋病惩罚我!我是来向你自首的,上天看见后会饶恕我的!他站起身,充满悔意地说,老总,这就是匿名信的复印件。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到老K身边,把信封塞进老K怀里。

  听了阿芒的这番话,我因兴奋过度身体开始摇摇欲坠,像过度虚弱的人不堪承受过量的进补,不得不赶快扶住墙壁以防倒地。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反应,人们都被疯子阿芒的话震惊了。

  老K惊恐万状,怀里躺着的似乎不是信,而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他的嘴巴一刹那间歪到了极限,舌头完全耷拉出来,一条口涎从嘴角缓缓流出。他如触蛇蝎般把信封从怀里拨拉出去,然后从皮转椅上跳起来,死盯着阿芒,拼命朝墙角退。阿芒拾起那个信封,节节逼向老K,无异于斗牛场上英勇无比的斗牛士,手里的信封则像一把刺向老K胸膛的利剑。

  老K吓破了胆,高声对冯黑子喊救命。以冯黑子为首的心腹们终于从背后把阿芒擒住,按坐在一只沙发里。老K对着茶壶嘴吸了一口茶,喝退了门外看热闹的人,开始严肃地和阿芒对话。人们又围了上来,隔着一道门,把那场对话听了个仔细。

  阿芒,告诉我你疯了,你刚才说的全是疯话!

  我没疯,匿名信绝对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告我?

  我想替天行道。

  真不愧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你也好不到哪去,是条毒蛇!反正老天已经看见我自首了,要把我的爱滋病除掉了……

  不一会儿,阿芒打开门,完成某种使命似地大摇大摆地走出公司。

  据知情者说,匿名信是用电脑打成的,长达几万字,全面详实地记录了阿芒所了解的老K的一部分罪行,从侧面说明了老K的罪恶罄竹难书。

  老K被疯子阿芒的“自首”事件刺激得脑溢血复发,几天之后不治而亡。

  不久后公司被宣布破产,共事多年的员工们作鸟兽散。我不得不从临时招待所里搬出来,租住进一间月租金一百元的小阁楼。

  我的小阁楼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迎来了美丽的客人水湄。摆在地上接雨的盆盆罐罐把撑着伞的她挡在了门外。我赶紧手忙脚乱地为她杀开一条血路。她并不进来,只是直盯盯地望着我,两个人之间滴答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看着看着,我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我的眼睛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模糊了。

  水湄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恢复平静后,我的眼睛也清晰起来。什么也没有,水湄从头到尾和我什么也没有。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说,我在总经理办公室一个文件柜里发现的,字迹好像你的。

  我接过来一看,失控地惊叫一声。竟是那个不翼而飞的《匿名信》开头!

  水湄说,你把最后一句话读读看。

  我读道:“我决定先写一封检举揭发头儿恶行的匿名信投石问路。”

  刹那间的茅塞顿开,使我虚脱地跌坐在床沿上——它就是老K怀疑我的证据!我急切地对水湄申辩道,这是小说!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开头!

  水湄淡淡地说,可惜老K不懂小说。

  12

  本市某豪华别墅群某一天发生了一场重大火灾,烧死二人,伤十多人,大火被扑灭时别墅群已变成一片废墟。我在电视新闻报道里看见水湄被消防人员从大火中救了出来,长发烧焦过半,皮肤损伤不大。

  过了几天,剪短头发的水湄来到我找我,一进门就赶忙靠在墙上,绵软得像面条一样撑不起架。她的眸子变得空洞无物,声音也空洞起来,似乎来自遥远的天外。她说,我什么也没有了!火灾把我用五年青春换来的一切都毁掉了。真后悔当初没买财产保险。

  我心颤不已,语无伦次地安慰她说,天灾人祸命里注定,躲不过的。等着背后的人帮你就是了。

  她木然地说,他用一栋别墅、一辆车子和一份工作包了我五年,半年前已经了了……代替我的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美丽女孩。就是这么残酷,我做别人的情人都嫌老了。

  我忽然觉得水湄和我根本属于两个世界,连一般朋友也做不了。我苍白无力地说,人应该学会自食其力。

  我的话一落音,枯寂的水湄突然痛哭起来,完全崩溃的模样十分陌生。她哭诉道:那是我用青春和美丽赌来的呀!我牺牲了什么,牺牲了多少,有谁知道……

  我再也不能把俗不可耐的水湄和神鸟凰联系在一起,它现在更像一只倒霉可怜的麻雀。我说,你还有一条命,重新开始吧!

  水湄经历一段时间的痛苦和消沉之后终于振翅高飞,永远离开了这个城市。那段时间,房东读大学的女儿喜欢听一支老歌:“忽然想起你/才发现你已不在我心上/想过去时光/就好像浮梦一场/忽然想起你/依旧是那迷人的模样/但是我心里/没有恨/没有爱/只有惆怅……”沉浸在歌词和旋律里,我会怅然地想起水湄,想起生命中的一次不伦不类的情感经历。

  这个深夜,我停下笔后习惯性地站在阁楼的窗边,茫然俯视眼前的街景。宾馆、餐馆、茶艺馆、美容院、发廊和迪厅站在城市最显眼处,向世界诠释着金钱的威力。许多半拉子楼房黑洞洞地张着大嘴,似乎要伸张或讨伐什么。马路上是流动着灯光和噪音的车河,人行道上游荡着满脸脂粉的欲望女人,偶尔有一两个卖水果或烧烤的小贩走过,街边食摊上几个以揽力气活为生的外地人高声吆喝着喝酒……

  不远处突发一阵混乱,两个手持尖刀的青年追上一个疯跑的时髦女郎,连续猛捅,时髦女郎很快倒地,歹徒仓惶逃脱。不久,110警车和120救护车相继呼啸着赶到,刺耳的声音已经显得熟悉而亲切。据说本城的110警车和120救护车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人命渐渐不值钱了,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轻易。

  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虚幻的空间,人露出原形和本性之后,和动物不再有区别。动物界不需要苍白的法律和制度规则,而是通过野蛮血腥的食物链来实现,其根本就是弱肉强食。

  我终于放弃了《匿名信》的写作,它是我命中的灾星。就像有人制造了子弹,结果却饮弹身亡一样可悲。公司破产以来,我以写作为生,很多时候食物只有米饭和咸菜。穷困潦倒使朋友纷纷离我而去,对他们来说,我已失去了利用价值。偶尔,我会回农村探望守寡多年的母亲,她为我失去老婆孩子又坚持独身而痛苦不堪,甚至觉得生了我这样的儿子愧对祖宗。她问我,你整天写到底能换来什么?我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得写。她说,不写活不成?我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树说,不写就会变成它。我每月去看儿子一次,并带去必须支付的抚养费。弯儿跟着公猫男人做了上等人,套房装修得皇宫一般。我曾对弯儿说,他有钱,比我好。弯儿说,单是不写小说这一点他就比你好。

  我伟大而崇高的文学理想竟在某一天向肌饿和寒冷投降了。我最近写了一篇小说,被某文学杂志隆重推出,得到的稿费足够几个月开销。但只有我最清楚,它不过是一堆文字垃圾。我悲哀地意识到,我正在开始退化成一只为生存而搏杀的兽。

  (全文结束,欢迎纯文学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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