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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搞掂她们

抖音号哥2年前 (2021-12-08)抖音帐号交易141

  (1)

  直接驰进梨园,在梨树下韩雪涛才将车停住,然后下车为骈若鸿打开车门,自己点燃一只香烟,靠在车上。

  若鸿惊呆了,这位南国生南国长的女孩,也许连她的祖辈们都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色:一眼望去,梨花那洁白晶莹的花瓣漫空飘舞遍地铺就一望无际,把整个世界装扮得美丽无比!她忘记了一切,脸颊涨得彤红,明亮的眸子中漾出激动的泪花,不顾一切地投身到纯洁而又旖旎的世界之中。她先是奔跑,而后又缓缓地向前走,时而抬头仰望,时而蹲身端详,时而伸手去接,时而俯身拣起几瓣,渐渐地,她那火红的风衣消融在白色的花雨之中。

  雪涛向前走去,一位看梨园老汉过来,很威严地拦住雪涛的去路。雪涛笑了,心里话说,你不拦若鸿,你就知道她是林黛玉是花仙?惟独拦我,你就看出我是个混蛋是条害虫?他顺手从衣袋中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来,放在老汉的手背上。那只粗壮有力的手颤抖了一下两张纸币纸币飘落在地上。“劳驾给看下车。”雪涛说着,继续向前走去,他甚至没去看老汉一眼,不管他长得什么模样,钱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他肯定会弯腰把纸币捡起来的。

   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渐入梨园深处,浓郁的芬芳和触目的白色刺激起他的一种极端的情绪。所谓情绪,实则是人的下意识的强烈的思想。此时此刻的雪涛正被一种浸透于他周身每一个细胞并伸延于整个宇宙的情绪所左右。他想起刚才邀若鸿出来时她的矜持,想起她刚才忘情地独自投身梨园和自己现在的被冷落以及梨园看门老人对他们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曾经在初雪面前裹足不前的他,此时面对如雪遍地的梨花落英,毫不犹豫地迈动铁蹄,是的,是铁蹄。他清晰地听见梨花洁白柔嫩的花瓣在厚重的警用牛皮靴下断裂支离的呻吟声,清晰地感觉到了梨花洁白的汁液如血如泪般飞溅……一种从未有过的恶毒的惬意在他的血液重激荡;他咬紧牙关,牙齿磨研着,嘴角漾起一丝冷酷的微笑。对于女人,雪淘是宁啃鲜桃一口绝不吃烂梨一筐的信奉者。他经历过屈指可数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她们主动投怀送抱,只有这个骈若鸿是他唯一的追求也是唯一的拒绝。他要征服她——是的,征服!他在梨园中慢慢地游弋着,就像一只游弋于自己领地的鹰隼,从容地寻找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猎物。终于,他在白色的混沌中看见一抹红色。他向那红色走去。

   若鸿背靠着一棵壮硕的梨树坐在那里。她已经沉醉了,微微地眯着眼睛,唇边流溢出微笑,眼角晶莹着泪花;无边的梨花衬围着她,无数的花瓣温情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衣衫上;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洋溢着圣洁、幸福、陶醉的红光;这无比的美景已使她处于眩晕的状态。她并没有察觉雪涛已经脚步沉重地站在她不远的前边,兀自做着自己的事儿,把手伸向前边,去接飘落的花瓣,每接到一片,就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铺在地上的一块手帕上;手帕上已经有了小小的一叠……

  雪涛默默地站着、看着,浑身的血液越流越快,膨胀出歇斯底里的仇恨。在他的眼里,若鸿与眼前的一切是一体的,因为有了她,周围的景色更美丽更动人,周围的景色使她更美丽更动人,她(它)们是和谐的统一。而他呢?如同一只绿头苍蝇,懵懵懂懂地撞进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环境,大煞风景,令人恶心;他要毁灭这一切,他要践踏这一切!

  “站起来!”

   一个野蛮的吼声猛地震响,使周围的空气和花瓣都惊恐地战栗一下。若鸿睁大眼睛站起来,站在雪涛面前,如同一个美丽柔弱的天使突然面对狰狞的恶魔,她一时竟没反应出面前的人是雪涛,是她的老板韩总经理;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太深远了。

   若鸿惊恐、陌生的目光如两把利剑刺痛了雪涛已恶劣到极点的心情,他丧心病狂地跨上一步,恶狠狠地搡若鸿一把,随即抬起穿着牛皮靴的脚丫子在那方手帕上乱踢乱踏一气。

   若鸿向后踉跄几步,从幸福的仙境跌入黑暗的魔窟,惊魂甫定,慌忙去看那些被无情践踏花瓣,一种为了美丽和神圣而奋起反抗的表情条件反射地出现在她俊逸的脸上。

  “韩总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你以为你很纯洁很神圣是么?你以为你纯洁高尚的灵魂在这里找到了寄托是么?你想错了!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因为人统治着这个世界,肮脏的人不允许这个世界有干净的地方,就像所有的男人希望所有的女人都是婊子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这种希望只能寄托在死后——死后恐怕都没有!”

  雪涛双手插在兜中,阴森森地喊,一双眼睛因为过量充血变得通红。

  “韩总,韩经理,您,怎么啦?我不明白,我怎么惹了您?”若鸿开始回到现实中,看着气急败坏的雪涛,恐惧地嗫嚅道。

   梨花依旧纷纷飘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凄惨悲凉……

   雪涛没有回答,依然凶狠地盯着若鸿,如同一匹恶狼盯着柔弱的羔羊,盯她的眼睛,盯她的嘴唇,盯她的脖颈,盯她的胸脯……

  “美,真美,你美极了!哈哈,哈哈哈……”雪涛笑了,邪恶、猥亵、残忍。

   厌恶感涌上若鸿的心头,她不是精神病医生,无力左右眼前的局面,她只有走。她拣起地上的手帕,扭转身……

  “站住!”雪涛吼了一声。

   若鸿转下身,侧下脸,她的表情已是一片冷傲。

  “你讨厌我?”

  “是的,起码今天——现在是这样。”

   听出了若鸿话中的余地,雪涛的心猛烈地动了一下,“这说明你从前不讨厌我,甚至尊重我?”

  “是的”

  “以前的全是假的,是我装出来给你、给大家看的,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尊重假的我,讨厌真的我?”

   若鸿没有回答,目光审视着他,嘴角若阴若现地掠过一丝轻蔑。

   雪涛敏感地捕捉到这丝轻蔑,暴怒地伸手抓住若鸿的衣襟。

   若鸿低下头,看着雪涛蛮横有力的双手,禁不住淌下泪来。那双手触到了她的乳房,颤抖了一下。

  “韩总经理,请你放尊重一些。”

  那双手更霸道地一用力。

   若鸿抬起头,逼视他:“放开!”

   雪涛狞笑。

  “啪!”若鸿抬手抽了雪涛一记响亮的耳光。

   雪涛的脸向旁摆了一下,缓缓恢复原位,一缕鲜红的血顺他的嘴角淌下,他用舌尖舔一下,品咂两下,咽了。血是腥的,掺着淡淡的咸味。“多好的女孩啊!”他的心灵深处有个声音说,而他的嘴上却说:

  “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巴不得我这样对待她们吗?”

  “无耻!你可以去找她们。现在我命令你放开手!”

  “我不稀罕!我不放手!”

   若鸿愤怒地冷笑,她已决定实施有力的反击。

  “你以为我要非礼你?”

  “已经非礼了。”

  “还有档次更高的……”

   那梨园太大了,距熙嚷的人声太远了,整个世界仿佛都远离了他们,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有的,远处分明有人声,只是隔着森立的梨树和如雨的落花恍若隔世。凭自己的力量,反抗!若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已无暇顾及。她练过女子防身术,有一定的把握制服他。

  “那就来吧!”若鸿喊了一声,猛地双手由里向外抓住雪涛的双臂,倾全力向后一拉,身体往后一倒,起脚向雪涛的裆部踢去。

   若鸿低估了这个比她大十余岁的男人,雪涛的动作已经后发先至了,他只是一个提膝转身就化解了她的攻击,并顺势把她摔倒,在她着地的前一瞬间,又用手臂托住了她。他的动作并未结束……若鸿拼命地反抗,摇头、扭动身体,但都无济于事,汗水、泪水顺她的双颊流淌。她终于无力地放弃反抗。

   起风了,梨花那如雪的花瓣轰轰烈烈地冲向天空,她们不屈于冷落为尘碾做泥的命运,像控诉,像抗争,像白色的火焰漫空燃烧……

  “你怕了……”

  “是。”

  “你怕坐牢。”

  “不,我是该坐牢而坐不上。”

   “是的,我会在诉讼书上写明的;你是自动终止犯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为了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死亦不足惜,怕坐什么牢?我怕得是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法律是无情的,你若是杀人灭口,还会判死刑的。”

   “你太年轻了……我想过用钱买。”

   “有的东西是买不到的。”

   “直接不行的话,间接总可以。所以我刚才使用了武力。”

   “同样办不到。”

   “刚才我能办到。”

   “你没敢办到。”

   “是的,我没敢,我怕的是假如办到之后再用钱买个平安,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如果能像你、像这梨园多好,真的那样,我就去死,我不配活在那样一个美丽、圣洁的世界,我不配。可我又是那么地向往。我很脏,因为这个世界有许多脏的地方,所以我能活下来。这个世界也很美,有这样的梨园,有你这样的好姑娘,所以我死气白赖地要活下去。我想做好人,可我是坏蛋。其实我最喜欢做坏事,又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些好事……”

   若鸿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这个真的已经自动终止犯罪的男人。

  雪涛说:“我能够征服你,但我不会轻易征服我唯一的对手的。”

  此时的雪涛用的是真正的恋人的目光看着若鸿,若鸿结冰的心渐渐融化成一池温柔的春水……

  但是雪涛掏出一张磁卡 ,说:“你不是想回家乡办一所小学校吗?这上边有三十万……”

  若鸿的自尊再次被伤害,她冷冷的拨开雪涛的手,“请你不要玷污我的理想!”

  雪涛说:“我马上就把这三十万挥霍在别的女人身上。”

  若鸿说:“那是你的自由,没有同我商量的必要。”

   有两位赏花的女孩拉着手跑来,见到这一幕,欢笑声噶然而止,停住脚步,默然后退,默然地走开了。洁白的落英已经掩埋了他们,如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音,两位女孩会以为他们俩已经双双死去了。

  (2)

   雪涛把车停在建设银行门前。若鸿想下车,雪涛一手拉住她,使她动弹不得,一手拿出手机。

  “请问邵科长在吗?你就是?我是韩雪涛。你好你好。怎么,中午有饭局了吗?我请客,随便坐坐。好,我在楼下等你。”

   雪涛拉若鸿下车。

   邵月祥出来了,看见雪涛就走过来。

   雪涛一手拉着若鸿,一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今天我不回饭店了,饭店的事你多操点心。对了,下车时开张票,让洪岩报一下。”

   雪涛不再理会若鸿,回身去招呼邵月祥。

   看出租车载着若鸿走远,雪涛笑了一下。

  邵月祥说:“那姑娘是你们酒店中餐厅的经理吧?”

  雪涛说:“想请她吃饭,可人家不给面子。走咱俩吃。”

  邵月祥:“员工不给老板面子?笑话!莫非你……”

   在新亚酒家,倪小姐迎上来:

  “韩经理,欢迎光临。还坐老地方吧。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是建行信贷科的邵科长,酒品高得很。今天能请到邵科长,真是三生有幸,我也开回戒,有真的五粮液给来一瓶。”

   酒菜齐备,两人先一口气碰了五杯。倪小姐一一给斟上;每斟一杯,都与邵科长敷衍一句“邵科长真是海量”什么的,而与雪涛的目光相对时,眸子里便更多地隐约着什么。雪涛说:

  “倪小姐,我们自己来吧,你忙你的去吧。”

   倪小姐说:“今天两位贵客光临,我注定要跟桌服务的。”

   邵月祥说:“我可是个粗人,若是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倪小姐可要多担待。”

  “您客气了。您二位一定有私下话要说,那我就回避。请慢用,有什么事招呼一下。”倪小姐说着退下了,临别,深深地盯了雪涛的酒杯一眼,分明在说:“你的胃不好,少喝点。”

   邵月祥问:“刚才那位是……”

  “唔?”

  “ A!”

  “哦,”雪涛想起刚才邵月祥看若鸿的样子,“你说的不错,中餐厅经理。”

   “ B!”

   雪涛望着离去的倪小姐,“多来了几回,熟了。”

   邵月祥感叹了一句:“还是有钱好啊,走到哪里都是春天!”

  “你们建行的钱还少啊?”

  “那都是别人的!”

  “你往家拿的还少吗?”

  “那也不能跟你比。”

  “怎么不能比?”

  “ A,质量; B数量——都不能比。还是说说你吧。喂,你们饭店里一共有多少女服务员?”

  “怎么啦?”

  “整天钻在女娃娃堆里,浪漫故事多得很吧?”

  “隔着万花筒看,的确眼花缭乱。”雪涛撇了一下右嘴角,“其实里边不过是一些花纸头而已。”

   邵月祥深不以为然,“她们可都是些青春年少、有七情六欲的人,怎么会是花纸头——中看不中用?”看雪涛的神情,想起建行楼下的一幕,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肯定是因为平衡!”

   雪涛干一杯五粮液,想听下文。

   邵月祥也饮了一杯,扶下眼镜,开始演讲,“ A,据我观察; B据我对你秉性的了解——你对她们都很好。”

  雪涛不语。

  “——你对她们都不冷不淡。”

   雪涛不耐烦。

  “并不矛盾:前者我是说你在工作和生活上;后者是在私人感情上。”

   雪涛默认。

  “这就是平衡!”邵月祥进入状态,“自卑的认为你高攀不上;风流的觉得你不食人间烟火;高傲的又不肯放下架子……平衡就是在这种对峙中实现的。你只有稍微有个动作就可以打破这种平衡,就像捅了马蜂窝,她们会对你乱追乱蛰,你躲都躲不及。”他因自己的恰当比喻而得意,见雪涛不置可否,认为他在等“怎么捅”,于是继续说道,“你可选择一个个方面条件都数中等的去表示点特殊而神秘的亲昵,不妨有意让人知道,你就等着瞧吧:自卑的有了信心;高傲的不服气;风流的也会赶来凑热闹……到那个时候,你老兄就悠着点儿吧。”说到兴头上,把杯五粮液一饮而尽。

   雪涛信服他的理论,但对他的理论所要达到的目的深不以为然,说:“好好的一个饭店,干吗弄成一窝蜂?”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我不会的。”雪涛一字一顿地说。

   一瓶五粮液近罄,邵月祥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看雪涛:

   “你说的也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生几何啊,到老纵做花园主,醉卧花丛是他人!”

   “实践出真知。想必你已经驰骋疆场、身经百战了。”雪涛调侃一句。

   “哪里哪里,我充其量是狩猎,而你则是放牧。”

   “倪小姐,再来一瓶!”雪涛喊。

   倪小姐那来一瓶五粮液,把商标和封口让两人看看,然后打开,为两人斟上,动作娴熟、规范。规劝道:

   “少喝点,醉了不好受的。”

   雪涛说:“刚才邵科长说我是牧人,其实我是一匹众多牧人放牧的一匹孤独的马,今天就让我自由的奔驰吧!来,邵科长,咱们今天话谈得投机,酒喝得痛快,一醉方休!”

   雪涛醉了。

   邵月祥继续说:

  “你呀!我知道你的想法。像你这种人,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成功,但在对女人上却是个雏儿,什么责任啦,荣誉啦,良心啦,道德啦,舆论啦,等等,都是假的,只有你不理它们,一直往前走,这些都会消失的,你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晴朗的天空、一片幽静的原野,到处都开放着鲜花,你可以尽情地采撷、蹂躏、践踏。你知道,占据一个年青异性含苞待放的身心,有着多么无穷而巨大的诱惑力。年青的身心好象一朵鲜花,在春天的阳光的照射下映现出第一抹艳丽的色彩,在第一阵春风的吹拂下散发出最清新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当这个时刻你把它摘下来恣情地看个够闻个够的时候,十多么地畅快惬意!然后你可以把它随意地扔在一边,总会有人把它捡起来的。人生的百花园中每时每刻都有鲜花初绽,尽情地去采撷吧!”

   倪小姐听话不是路,悄然离开了。

   雪涛说:“你是原野上一匹狩猎的色狼,很不错的一匹色狼,我是他妈的什么呢?一个傻瓜园艺师,种了那么多的花儿,只知道耕耘、施肥、浇水,从不去采摘,可那些花儿还用刺儿扎我、寒碜我。对,我回去就把那破篱笆拆了,或者放两头像你这样的色狼进去……来,为色狼和傻瓜园艺师干杯!”

  (3)

  雪涛开车送邵月祥回到建行,在大厅的电脑上查了一下自己的帐户,“快他妈的能买艘驱逐舰了。”他笑了,对邵月祥说:

  “邵科长,劳你大驾,把我的钱提三十万出来。”

   邵月祥说:“你喝醉了。提这么多钱干什么?”

  “花呀!你不是说花下死最风流吗?我要去潇洒,潇洒也风流!”

   看一位小姐走过来,邵月祥皱了一下眉头说:

  “张小姐,你帮韩先生提下钱。”见雪涛没注意,轻声加了一句,“最多提给他十万,顺便照顾他一下。”又转身对雪涛说:“车和手机先放我这,你要回去‘打的’,我有事先走了。”

   张小姐说:“韩经理,没有申洪岩经理的签字,您只能提十万元。”

   “那就提十万一,一千块钱给我买个密码箱把钱装上。劳您驾,我在这等你。”

   雪涛拎着密码箱踉踉跄跄走出建行。他想哭、想叫、想撕咬……撕咬?他错动一下自己的牙齿,随着牙面摩擦发出的格格响声,从心底涌出一股邪恶的念头来。他真的想撕咬。他渴望那种温热的、鲜红而腥烈的血液,从垂死的生命躯体中喷流出的血浆。他想起古巴比伦著名的铜雕“母狼和她的双生儿”。母狼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远方;她身下两只天真烂漫的婴孩正贪婪地吸吮着她丰满乳房内甘甜的乳汁……他就是那两个狼孩中的一个!“哈哈哈……”他笑了,那是一只城府很深的狼羔子发出的狰狞的笑声,那笑声使原野上所有的生命都恐怖地发抖。是的,脚下的大地不都在他的狂笑中颤栗了吗?

   忽然,他发现街上的建筑物、行人和车辆都模糊着离他远去,有几个人正往他这跑也停住了脚步,远远地跟着他。一种有着无边渗透力的凄凉袭遍了他的全身。那母狼的狼孩还是双生的!母狼也知道她的孩子需要个伴的!可如今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哦,我是一只孤独的悲怆的狼,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悲伤更凄凉的了。

   我的伴呢?他问自己,茫然四顾,努力地去寻找。他的面前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用鄙视的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都在说:

  “我看透了你,别玩什么假仁假义了,你待我们都很好,给我们良好的工作条件、优渥的报酬及相当的保护,使我们有充分的安全和保障感,可你的骨子里又使什么货色呢?你还不是要从我们这里攫取更多的劳动剩余价值?同时还包括我们的感情、色相甚至肉体。你是只披着羊皮的豺狼,你含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在吞噬着我们的血肉。其实我们离开你,只能活得更好!”

  是的,雪涛恶狠狠地想,我是一只狼,瞧我这利爪,瞧我这獠牙,瞧我这一身灰色的毛!我原可以更残酷地压榨和剥削你们,可我……可我现在不耐烦了!他拍拍手中的密码箱。这是什么?这是十万块!我现在就去把它挥霍掉!我为什么要开分店?还不是为了更多的玉蝶、伍金仁、阿秀还有骈若鸿……现在我不干了!

  是啊,你们都很漂亮,只有漂亮的女子才有权说别人是色狼,可我这色狼……我这色狼是有母狼的!他想起世界第一温柔贤惠的茜茹,想起世界第一潇洒大方的旗扬,甚至还想起了世界第一乖巧伶俐的钰钰……他歇斯底里地狂傲地笑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当中连头母狼都没有,你们都不当配当母狼,你们表面上矜持端庄,其实只盯着我的钱,没有钱,你们谁来我这里?

   他再次拍拍手中的密码箱。这钱都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我愿扔哪儿就扔哪儿,我不同意你们谁也拿不走。扔,今天我就扔,先扔这三十万!他想起贺检查长曾几次对他说过的话,去兜中摸手机没摸到,见路边有个电话亭,跌跌撞撞走过去。

  “是贺检查长吗?我是韩雪涛。今天想跟你玩八圈。两个底?太不刺激了。起码十个吧。好你等我,一会儿就到。”

   雪涛出了电话亭,抬手招记程车。

   出电话亭的时候,电话亭门口有个高大的身影,见他出来边让在一边,雪涛没抬头,以为是个打电话的。他要上出租车时,那人为他打开车门。

  “凌刚?”

   凌刚是梦竹酒店保卫部的经理。他冲雪涛鞠了一躬:“韩总。”

  “今天你就别去了,我……又不是去干什么好事。”雪涛说着,往出租车里钻。

   凌刚伸手遮住车门的上沿,“你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雪涛的喉头哽咽了一下,嘴上却蛮横地说:“不行!”砰地将车门关上,对司机:“开车!”

   司机并未开车。他不能开车。雪涛向车外望去:洪岩站在车的正前方挡住去路;右侧是凌刚;左侧……雪涛看见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那是梦竹西餐亭的经理白玉蝶。

   洪岩对凌刚说:“你带小白回去吧,对付韩总我比你们有办法。不就是扔三十万块钱吗?他要是高兴,我先把我那点股份扔了。”

   两人站着不动。

   雪涛用手帕轻轻擦下眼睛,走下车。

   雪涛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

   洪岩说:“你没事了?刚才你说的那些醉话我们都听见了。你还能干什么?不就是吃喝嫖赌抽吗?我陪你去,想喝我陪你,想抽大烟我给你烧,想玩女人我去给你拉皮条……大老板嘛,免得你心理不平衡。走,上车。”

   凌刚说:“我不放心。我也去。”

   玉蝶说:“我也去……”

   雪涛似无目的地向四周晃了一眼。

   洪岩捕捉住了他的目光,火了:“你们也去?你们有什么资格?今天我是和韩总谈饭店的事,没准咱们今天就散伙了!你们眼里如果现在还有我这个经理,就给我回去,走!”

   雪涛也火了:“洪岩,不许这样和同事们说话,否则我就让你……滚。”

   洪岩冷笑道:“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谈谈我滚不滚的事。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出租车的司机探出头来:“几位还要车吗,要我就再等等,如果不要……”

   洪岩推了雪涛一把,两人上了车。

   “新亚酒家。”洪岩说。

   踩在新亚酒家猩红的地毯上,洪岩挽住雪涛的胳臂说:

   “刚才我们两人都失态了,现在就不要了。”

   倪小姐迎上来:“两位……”看眼洪岩,她有点犹豫。

  “老地方。”洪岩说。

  “老地方”已经有位小姐坐在那里了。洪岩看壁上那幅油画:画上一个小男孩举着一个长柄罩网在追一只蝴蝶,蝴蝶马上就要被捕获了;一位小女孩拉着小男孩的后衣襟跟着跑,不知她是要救那蝴蝶还是阻止男孩还是为了跟上男孩……洪岩的鼻子有些发酸。

   倪小姐过去同那位小姐商量。那小姐不同意,甩一下飘逸的长发,傲然地向这里望。

  “那两位就坐这里吧。……好吗?”倪小姐引两人到另一个厢座。

  “随便哪儿都行。”雪涛对洪岩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坐下了。

   洪岩双手插风衣的兜中,站在那里没动。这个厢座的壁画是幅静物写生,画得是餐桌上的一盘苹果、香蕉和一杯葡萄酒。洪岩心里有些腻外。

  “两位喝点什么?”

  “给我来杯白兰地——要张裕的;他刚才在你这里喝醉了,该来点什么,你该知道。”

   倪小姐托上两支高脚杯来。洪岩拿起雪涛拿杯摇晃着看了一下,“唔”了一声。里边是海王金樽。

   倪小姐又去给那位小姐做工作。通了。那位小姐收拾起东西走了。

   “如果方便的话,两位移步到这边来吧?”倪小姐说。

   洪岩扶雪涛过来,把自己的挎包和风衣都脱了下来,交给倪小姐接过去,再次审视壁画,道了一声“谢谢”。

   “韩总,为什么对别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惟独对我这么……蛮横?”

   “因为我们是平等的。如果我对别人这样,是仗势欺人,对你则是礼尚往来。”

   “我可从未对你这样。”

   “我可从未对店员这样。”

   洪岩又被呛了一下,强压火气说:“韩总,凭良心,如果没有我的投资,没我的协助管理,没……我做后盾,咱们的梦竹酒店绝不会发展这么顺利。你就是过河拆桥,我也会把你拉下河的。”

   “没错,你我是最佳拍挡,你唱白脸,我唱红脸,还有你的人民政府做后盾,我们的梦竹一定会办好,我们的梦竹一能够办好。至于过河拆桥大可不必,我到是喜欢同舟共济,要么一块葬身鱼腹,要么共同到达光明发彼岸。”

   “你我是不是已经到达了光明的彼岸?”

   “哪儿能呢,欲望的海洋上,那里有岸呢!不单我没上岸,我相信你也没有上岸。人生就是过程,过程长短并不重要,永远是波涛在后岸在前,什么时候蹬腿什么时候上岸。上岸是多么幸福。上帝真是公平,什么人都可以上岸,想不上岸也不行。”

   “人生就是过程,我们应该把握好这个过程。”

   “我会把握的:从战术上重视,从战略上藐视。”

   话不投机。洪岩看眼壁上的油画,她的眼睛想含泪。她在心里叹息一下,缓下口气说:

  “我们谈点别的好吗?这气氛多好,不应该辜负了。”

   新亚的这间音乐吧座布置得很别致,天花板上绕满了绿色的藤蔓植物,空气湿润,使人恍若置身林间;藤蔓间点缀着若隐若现的萤火般的电珠,光线扑朔迷离,给人如诗如幻的感觉;低徊的音乐又仿佛要把人拽离烦扰的尘世,升如清幽的天国。客人们喁喁细语,生怕打扰了别人;女服务员悄然其间,影子般飘忽……

   雪涛的酒意基本过去了,他坐正身体,恭听洪岩的下文。

   倪小姐过来,给洪岩斟上一杯白兰地,给雪涛斟上一杯矿泉水。

   洪岩字斟句酌:“韩总,给你提个问题:像你社样的男人,是不是都不想结婚,结了婚再离,是不是一种解脱?”

   雪涛想反问,又打消了念头,“有些人是这样,有些人不是。”

  “你想不想再结婚呢?”

  “当然想。不过,跟谁呢?”

  “我认为跟谁或不跟谁并不重要,关键是想不想。”

   “怎么讲?”

   “往最糟糕里讲,比方说跟一个想找你复仇的黑衣天使结婚,就像小说里描写得那样,不也是种独特的体验吗?”

  “人该体验的和他的精力时间也就是生命过程太不成比例了。重要的是知道。知道就行了。”

  “切身和旁观大不一样。比方说喝酒,你可以从别人的喝酒表情和他的介绍了解酒的味道和感受,但无论如何不是喝酒。”

  “体验之后得归纳,归纳太麻烦了。我喜欢哲学。人生苦短,没有太多的时间消耗在归纳过程中;归纳的结果还未出来,人已经死了。先人和别人弄明白的事,我没兴趣再去弄,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该怎样活着,然后去活就是了。”

  “刚才我们谈的是一个具体的问题:结婚,怎么一下又跑到人生观上去了?”

  “结婚?跟谁?”

  “跟我。”

  “谁跟‘我’?”

   “比方说,你跟我。”

  “你跟我开这玩笑,我真怕‘人民政府’把我给法办了。”

  “我可以先把‘人民政府’法办了。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顶多弄假成真,难道怕我把你也法办了不成?”

   “不知是《婚姻法》还是《刑事诉讼法》?”

  “你说呢?”

  “《婚姻法》用不上。”

  “有《刑事诉讼法》做后盾……未必。”

   雪涛笑了,想起邵月祥的“宁在花下死”,又联想起武侠片《笑傲江湖》:

   “《婚姻法》的确用不上,因为我们是近亲。”

   “近亲?”

   “是的,我们还未出五服。”

   洪岩感觉出这是个圈套。

   雪涛侃侃而谈:“前不久,英国著名科学家尤金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主要论证的一点就是——地球上所以的物种都起源于同一个细胞。我俩统属生物,又统属灵长类哺乳动物,又统属人科,又统属汉族,又同在梦竹……”

   雪涛戏弄的语言使洪岩怒火中烧,产生一种拔剑的欲望。是的,她有剑。她的手已经扶在了剑柄上。一句“同在梦竹”好象一朵蒲公英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心软了。她看这眼前的男人,自认为还是了解他的:他是个博爱主义者,虽然也有专爱,但这个锥型宝塔的塔尖太尖了,甚至容不下一个完整的人。洪岩认识的大多是另一种类型的“专爱主义者”,这种人只爱自己,对这种人只能利用只能将计就计。而对雪涛呢?

   有只甲虫飞过来,洪岩伸手捉住,捏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给雪涛看:“——抓住你个亲戚,瞧,跟你长得多像:会动,会喘气,知道吃,不知道避危趋安。替它求个情,我就放了它,不然我就……”食指和拇指用了点力。

  雪涛望着洪岩,承接着她幽幽的目光。她的眼睛很美,形状像杏仁,质地像褐色和白色的宝石,弯弯的眉毛和黑密的睫毛衬托掩映着它们,镶嵌在一张明净柔畅光洁细腻的脸庞上,幽幽地诉说着什么。雪涛的心如水般波动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两根漂亮的手指间的黑甲虫上。他的心头掠过一阵北极风,心潮冷凝了。他的心湖容不下蛟龙,蛟龙属于大海(他想起旗扬);他的心园同样容不下猛虎,猛虎属于重山峻岭(眼前这位)。“如邵月祥所说,玩儿她吗?”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不!决不!”他断然否定了。

   洪岩把捏死的甲虫丢在桌上。

   雪涛用手帕为洪岩擦手指,“有病毒的。”

   洪岩把手指从手帕中拔出,放进嘴里,用力咬住。

  (4)

  那是一片由数以万计的壮硕的桦树组成的森林,笔直的桦树树干从大地喷射而出,蓬勃地挺向蓝天,在十几米的高空撑出一片金黄色的灿烂。平行望去,层叠的树干给人永无止境的幽深,蜿蜒的林间小路和棵棵树旁已落满金黄色的落叶,像铺上了一张金黄色的地毯。间或有几丛低倭的枫树,用它的叶片渲染出抹抹殷红,给无边的金黄增添着色彩的对比和层次。时而有金灿灿的叶片随风告别枝头,翩然落下,充实着林中的空间,增添着立体的动感。还有树干上的疤痕,如同无数只静态的眼睛,表现出各自不同的神情,有的抑郁,有的欢乐,有的清高,有的委琐,有的愚钝,有的聪慧……啊,这幅北方秋天的金黄色的桦树林的图画,比春天的梨园爆炸出的银白色的诗篇更博大、更壮观、更深远。

  不知不觉中,若鸿姑娘已经跑进了桦树林。她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她调整了几下角度,才透过密密匝匝的桦树干看见韩总经理吸着一支香烟,一副深沉状地在林边徘徊。看得出在同一个季节里,他不止一次来过这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不打算陪她进来,甚至不打算来找她,他恐怕是要在林外等她了。她想叫他,他会来吗?她想去挽他的臂膀,他会拒绝吗?她想放弃,但又怎么能够!没有人看见,她噘了一下嘴,哼了一声,径自跑向桦树林的深处。

  桦树,全都是桦树,一棵棵、一层层、一片片无穷无尽的桦树。开始的时候,若鸿还看看这棵、摸摸那棵。她觉得这些树就像一支庞大的体操团队,又像一支恢弘的交响乐队,在风的指挥下协调地表演、整齐地演奏。后来她就眩晕了、累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又想,作为这茂密的树林中的一棵树,它们活得多累呀,它们只有深深地向下,把根扎进泥土去吸取水分和养料;它们只有高高地向上举起树冠,去争取阳光和空气。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幼弱的树苗,在茂密的丛林中穿行,在被窒息被夺去生存权利之前,她必须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她就像一个忽然置身于偌大剧场的没有座号的观众,在一排排座位间穿行,每张座位都有人,没有空余的位置,在人们厌烦的唏嘘声中,她只有不停地走走走;她又像一位没有位置的乐手,拿着乐器在舞台上穿行,别人都在专心致志地演奏,没人理睬她,她只有不停地去找找找……汗水顺着她的额头、面颊、脊背和前胸流淌,她快要虚脱过去了。

  忽然,她发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扑倒在桦树叶铺就的金黄色的地毯上。她积蓄起身体的最后一点能量,把脸侧向上方,在那里,她看到了几个树墩,树墩旁有几丛野菊花,墨绿的茎叶,粉红色的花儿正在盛开;再往上,是一孔蓝色的天空,哦,还有一缕如纱的白云。

  她就那样躺着,睁着一双晶莹秀美的眸子,时而浏览上方的天空,时而凝视幽静的林间;她的嘴唇时而轻抿,时而微张;她的呼吸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她的心儿随着心潮的起伏,时而狂跳,时而轻弹。有风儿在身旁轻拂,有鸟儿掠过林梢;有蛐蛐低吟轻唱,有阳光班驳地筛落,还有落叶……那形态、颜色几近相同的金黄色的叶片,从高高低低的枝头以几近相同的姿势翻转着回旋着飘落,翩跹出优美的舞姿,荡漾着奇妙的韵律,像只只金黄色的蝴蝶,落在她的身前、身后、身上。这是它们一生唯一的一次美丽的飘落啊!她的眼睛湿润了。

  一只鸟儿落在她眼前的树墩上,一边梳理它的羽毛,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它的脊背是深红色的,胸脯是橘黄色的,双爪和尖嘴玲珑剔透,黑色的圆眼睛扑闪着聪灵的亮光。她笑了。这是美丽的生命啊!一点胭脂色从她的两腮溶解开来,渐渐红遍了她的双颊。

  夕阳的光线绕过层层的桦树射进来,斜斜的余辉给林间渲染出一片橘红色;橘红色安谧地抖动着,抖动成深深的灰褐色。她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领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孩女孩们在一片青青的草地跑,转过一片葱茏的竹林。孩子们有的拿着网子,有的拿着瓶罐,捉了蝴蝶做标本,逮了昆虫上生物课。前边不远有所漂亮的小学校……

  ——韩总来了。

  她怕他不来。她怕他找不到她。她怕他来。她怕他找到她。

  他对自己的囊中物并不多看一眼,知道她就在这里,知道她肯定在这里,信手打开旅行袋,拿出那条军用毛毯,铺在金黄色的桦树落叶上。

  她想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成语。军用毯是俎,他是刀,看眼自己银灰色的西装,她流泪了,这是她的鱼鳞,一会儿就会被他剥去,裸露出雪白的肉来,是红烧还是做成丸子,凭他去烹饪了。她不止一次在制作间看见厨师烹鱼。一条活蹦乱跳鲟鱼一刀背打蒙,去了皮,从口中掏出内脏,放进香料,用油煎了,烹上料汁,打献装盘,她都把它端上桌了,它还张着嘴喘气呢!她始明白,韩总为什么说“认识一下我的季节”。是的,这是他的季节,他的世界。

  很明显,这里的几株原本最茁壮的桦树被伐去了,粗大的树墩裸露出曾经壮阔的年轮。开始她纳闷,为什么有人偏偏在这树林的腹地伐这几棵树,光运出去就要花费莫大的人工,现在她明白了,他是这片林间空地的主人。她就像只飞倦的鸟儿落在桅杆上,船是有权开走的。

  他们饭店的副总洪岩曾质问韩总:“买这么两方桦木,怎么花了上万块?”

  韩总说:“修别墅了。”

  这是他的别墅!

  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丛野菊花:假如这几棵大树犹在,今天的我,还有地方休憩吗?你们还能这样悠然地开放吗?以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属于自己的港湾,却原来……若鸿姑娘的泪水禁不住再次潸然而下。她想起那片绿色的竹林。她之所以来到这片属于他的金黄色的桦树林,在她意识的深深的尽头,是为了那片属于她和那群孩子的绿色的竹林……

  她笑了一下,“你说你这毛毯像什么呢?”

  “是椅子,”他盘腿坐上去,“又是桌子。”说着,从旅行袋中往外拿食品、饮料,“骈若鸿女士请入座。”

  她坐上去,双手抱了膝盖,打量他,“进步蛮快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事实证明,攻城是最不足取的;你曾经失败过。”

  “教条,像我们大愚若智的赵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兵法的至高境界。事实表明,守城的敌军已经放弃抵抗,我军没有进城,秋毫无犯地绕城而过。真乃仁义之师、正义之师也。”

  “一旦进城,你会全军覆没的。”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是啊,全城为上,破城为下。今天的诱敌深入是战术动作还是有战略意图?”

  “有时过程本身就是目的。”

  “一步到位岂不快哉?你曾经半途而废。”

  “你是说把婴儿扼死在摇篮里?——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

  她挪下身子,挨他坐下,拉住他的手,“我们谈判吧。”

  他为她打饮料。

  她阻止他:“我想喝酒。”

  他拿出一瓶威士忌。

  她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带这东西的,酒是色人媒嘛。”

  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继续说:“我来帮你分析:其实现在的女孩子大多重真情不重贞操的,只要你表演一下。其实你平常表演得挺出色的,只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是一。第二,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商品化,只要物有所值。我们先说第一:爱我吗?”

  他为她斟一杯威士忌。

  她一饮而尽。“你不爱我。”她说,呛了一下,咳嗽一声,流下泪来,“那我们说第二吧:我还是个处子,你肯出多少钱?我给你当十年情妇你出多少钱?我给你生个私生子你出多少钱?给我再斟一杯。”

  “……你喝醉了。”

  “你给我斟上,回头我掏钱。既没真情又不肯出钱,连杯酒都不舍得,你耍我?”

  “只要你幸福,我愿牺牲一切。”他又为她斟上一杯,也想为自己斟一杯,想想,拿起矿泉水。

  “牺牲?套词!”她笑了,“你还不如强奸我。”

  “你侮辱我。”

  “你曾经对我强奸未遂,今天把我哄来,还不是想诱奸我?来吧,今天我决不反抗。”

  她脱下外罩,仰面躺下,想扯下胸罩,终没有力量。她已是泪流满面。“我是有条件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起码,不要考虑解雇我……”

  她躺在绿色的毛毯上,有金黄的桦树叶点缀在她的身上,有班驳的月光布置在她的身上,就像那条鲟鱼,没有力量蹦跳,只剩下呼吸,只能扭动身体,弥漫着芬芳泛着鲜艳的亮光。她禁不住呻吟,禁不住泪水滂沱。那是一片美丽的处女地被初次开垦的呻吟,那是向少女告别的痛苦、迷茫、激动和矛盾交织出的泪水,或许更是屈辱的泪水……

  (5)

  若鸿迷路了,忽然就来到一个阒无人迹的幽谷中的一处悬崖下沐浴。悬崖下有块巨大的青石,上端一股清泉摇曳而下洒泻在青石上,珠玉飞溅,水雾氤氲七彩迷蒙,四周松青柏碧,风涛阵阵,异香弥漫;上方一空苍天湛蓝深邃,白云袅袅鹭鹤啼鸣。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知存在了几千百年,凹陷的青石泉水盈漫,几尾鱼儿隐约可见。若鸿坐在青石边沿上,清冽的泉水涤净了她周身的尘埃,激散了她胸中的块垒。她就那样一直洗浴着,直到日薄西山,一轮明媚的圆月当空升起。

  那是怎样的一轮圆月啊,如冰雪般洁白,如无瑕的美玉般圆润,把无尽的如水的月华撒满整个山谷。若鸿的身心就在这清泉和月华中悄悄地滋长着,慢慢地舒展开来……

  沉浸在无边的美的遐想中的若鸿忽然就看见有位鹤发童颜的长者,长袍阔带,手拿一把拂尘,脚踏一支荷叶,从山脚处逆清流而上;荷叶上几支硕大的水珠忽悠悠颤动,熠熠闪光。若鸿看得出神,良久才意识到知己还赤身裸体,忙用一袭轻纱罩住身体。

  长者站在右边山腰的一株松树下微笑着望着若鸿。

  若鸿站在青石的边沿,她的身上还沾满水渍,头发湿淋淋的,让傍晚的山风一吹,禁不住打个寒噤。

  长者云:“鸿姑娘,你的美丽天上难寻地上无双。今天我能够欣赏到姑娘美丽的胴体,也算我们有缘吧。请鸿姑娘提个条件,我会满足你的。”

  若鸿说:“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园,不知何故,今日竟懵懵懂懂地撞了进来,承蒙长辈不予见怪,就算我们两清了罢。请长辈指点迷津,送我出去吧。”

  长者笑了,“现在俗世间所谓是商品社会,想必鸿姑娘也是个商人,商人就该有商人的意识,今天有缘至此,做成几笔交易,赚个千万,去红尘中潇洒走一遭,也算不枉此行。刚才我和姑娘谈的只是第一笔,算在我的帐上,现在我们就来第二轮谈判:如果鸿姑娘能与我有肌肤之亲,我就答应鸿姑娘的第二个条件,比方说小学校、饭店、时装、首饰、出国留学、旅游等等,而且我可以按你的意愿变成你所喜欢的歌星、影星、体育明星的模样,还不会给鸿姑娘身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依然保持你的处子之身。”

  若鸿说:“我不仅要形,更要形而上,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还是你。您的寿龄已愈古稀,您的仪表仙风道骨,您应该德高望重……我对您可以产生崇敬之情,爱戴之情,但绝不会产生爱情。我是个灰姑娘,我渴望我的白马王子出现,他既能给爱情又能给我充裕的物质——我所说的物质绝不是单纯的感官的享受——如果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我首先放弃后者。生命虽然是一种虚幻的感觉的存在,但我决不恶心自己。放我走吧。”

  长者云:“你的面前看似起码有两条以上的路可走,其实你只能走一条,你别无选择。”

  “——那我就走自己的路,哪怕前边是荆棘、陷阱和火焰山,生命是我自己的!”

  面对若鸿的顽强,长者微微一笑,用拂尘向上一摆,就瓦解了若鸿的力量,再平着一摆,若鸿就木在了那里。若鸿浑身酥软地站在那里,她甚至无力去拢一拢行将滑落的轻纱。她的目眦欲裂,把牙齿咬得格格做响。她想起了韩总和桦树林,还有……怎么男人都的这样!如果说她曾在梨园拒绝韩总是本能的反抗的话,在桦树林她的意志已经丧失了大半。撩开表面的敬畏看,她从骨子里还是爱韩总的,最能使她惊心动魄的是他眸子中戈壁大漠般寥无生息的凄凉的悲壮之美,那其中,用一个姓王的作家的话说,原该一半是海洋一半是火焰的;她愿在海洋中化成一尾小鱼,她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她更愿在戈壁大漠中变成一具木乃伊!她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可能的霸道,可能的居高临下,可能的以强凌弱,可能的溺水三千随便取一瓢饮。如果他对她说实话,哪怕他对她的爱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她也许会答应的;有形的她在理性的支配下反抗,无形的她已经妥协投降了。与其当今,何如当初!

  长者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若鸿想唾,但没有力量。

  “那我就告诉你最后的结局:你将变成一只猫。你只能在变成一只家猫或是一只野猫之间做出选择。请你郑重地对待你做人的最后的一次权利。”长者将拂尘搭在左手臂上继续说:“不妨给鸿姑娘提个建议,还是变个家猫为好,环境舒适,衣食无忧;野猫就不同了,它将在旷野中度过一生,天敌无数,险象环生……”

  “谢谢你的忠告。就让我做一只野猫吧,野猫有自由,可以追求真正的爱情;家猫充其量只能上演一初初的拉郎配的丑剧!”

  长者用拂尘向若鸿挥了一下,飘然而去。

  狂风骤起,乌云遮盖了月亮,天霎时间就黑了下来。若鸿看看自己的身体,轻纱不见了,换上了一层黄赫色的点缀着黑色波纹的皮毛,再看看双手,已经变成了两只带尖钩的毛茸茸的爪子。若鸿顾不上悲伤,既然命运让她成了一只猫,那她就做一只好猫,既然她自己选择了做野猫,那她就做一只自自在在的野猫!她现在不饥不渴不累,浑身充满活力,她唯需要爱情!她机警地向四周望一眼,弓起身腰,放开四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若鸿一路行去,穿过丛林,越过溪流,绕过山梁,一面警惕着天敌,一面搜寻、辨别着任何一只雄性野猫留下的气味和痕迹。终于,她在两块高粱地对峙中的田埂上发现了什么。她处于不利 上风头。前方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也可能……恃凭着自己不同寻常的胆识和高超技艺,她一点一点地向前逼近。她先是嗅到了一丝异样的腥臊,而后她就准确地确定了对方——那是一条四尺多长的红黄相间的花蛇!蛇也发现了她,吐着猩红是信子,蜿蜒着向她靠近。后退是不可能的。后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她想起做家猫的饱食终日、毫无危险的选择,不屑地撇了下嘴,她需要激情,她要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她迅速制定出格斗方案,双爪下按,嘴巴贴近地面,双目圆睁,弓起脊背,浑身缩紧……蛇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放松了警惕,耀武扬威地向她游来。它把她当做一只小猫了。蛇气势凶凶地缠住了若鸿的身体。一圈,两圈,三圈……就在蛇收紧身体的刹那间,若鸿气贯长虹地“喵”了一声,长吸一口气,抖身发力,身躯陡然膨胀一倍,全身的毛都直立起来!她捕捉到了蛇的骨节在她的爆发力中断裂的声响。同时,她看到空中有团黑影倏然滑下。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关头,她迅速收缩身体,从蛇的缠绕中蹿出,纵身跃进田埂旁的庄稼地。

  那是一只夜猎的鹰隼,被若鸿弄残废的蛇也许成了它的夜宵。

  若鸿也饿了,她要找一些食物充饥。

  现在的森林面积大幅度缩小,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山野中几乎没有什么小动物,若鸿饥肠漉漉,只好冒着更大的危险向有人迹的地方搜寻。晨光熹微的时候,若鸿靠近了一幢别墅。那是一幢建筑在漫坡上的西班牙式 的建筑,尖尖的红顶和白色的墙壁在树木的掩映中若隐若现。有鸟儿在林间婉转。若鸿循声望去,看见一支竹笼,竹笼中有只羽毛上生着白点的百灵鸟。林中的其它的鸟儿在叫,它也跟着叫,好象是在对歌。别的鸟儿歌唱,它们歌唱生命,歌唱爱情,歌唱自由,笼中的鸟儿为什么也歌唱?若鸿若有所悟,眼眶有些潮湿,她想转身离开,转念一想,失去自由和爱情的生命,无宁死!她错动一下牙齿,蹑手蹑脚地向挂鸟笼的大树靠近——她要吃了它!就在她纵身跃向树干的刹那间,用足力量的后腿没有给她身体以相应的反作用力,而是突然向下坠去。

  这是一个陷阱。

  一切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若鸿绝望了,精疲力竭地蜷卧在漆黑的阱底,仰望着圆圆如月的阱孔。她想起了井底之蛙这个成语。哦,井底之蛙是多么幸福。她还想起了长者的忠告,做只家猫多好,她可以叫,叫她的主人来救她,她可以向他撒娇,向他发嗲,得到他的呵护……她既不是井底之蛙,也不是家猫,她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猫!她只有缄默,只有忍耐,只有把眼睛里流出的血和泪往肚里咽;她只有等待,等待死亡的到来,或是默默地饿死,或是被那猎人发现用枪打死、用乱石砸死、用绳子套上去剥了皮……死神的脚步在一点点逼近,她的神志开始淡去,惟有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么强烈。刚才她还有对生命方式的选择,现在她却只能面对死亡,她感到无边的悲哀。她还年轻,她甚至还没经历过爱情。她渴望活下去,哪怕做一只井底之蛙,做一只家猫,做……。她 的思路变得混乱,难道生命就这么卑微?她想了很多很多,在死神的阴影里,往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细节此时都显得那么温馨、充满情趣、让她留恋。她想起她哪个祖祖辈辈居住的小山村,她的乡亲们,她的父母,她的小妹。她只把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寄给他们,就给他们带去了莫大的欢乐。其实她的骨子里是最怕饭店解雇她的,只要她肯妥协一点,是有把握能保住这份工作的,如今,她把这一切轻易的就给放弃了,就为她上的那几年学、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说是错的话,也许应该是从拒绝那长者开始的?她现在已经是只野猫了,即使活着出去又能怎样?真是生不如死啊。

  她忽然就平静了,平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她什么也不想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破解死亡之谜。

  死亡是什么呢,活着的人都不知道。

  陷阱中其实还是挺舒服的,阱底有一层厚厚的落叶,只是空气太潮湿了,弥漫着腐烂的气味。有光线从阱口射入,那只百灵鸟还在歌唱。若鸿明白了,为什么笼中的鸟儿也歌唱,因为生命本身就是美丽的,值得歌唱!

  阱壁上有尘土飘落下来,几乎迷了她的眼睛。有脚步声自远而近。脚步声有点异样。有人影出现在阱口,随之射下一道强光。若鸿眨了几下眼睛,仍不能适应。强烈的光柱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忽地灭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脚步声离去一会儿又踅回来,人影一闪,一支塑料袋“啪”地落在若鸿面前,一股熟悉的芳香扑面而来——是芹菜猪肉馅水饺!只听那人说:“这是我最爱吃的,昨晚没舍得吃完,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那人是韩总,韩雪涛!别墅周围环绕的都是他最喜爱的桦树。韩总最爱吃芹菜猪肉馅水饺和炸酱面,而且都爱就着蒜吃,不同的是吃水饺时就蒜泥,吃炸酱面时就蒜瓣,吃这两种食物肯定是他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候,能够给他捣蒜泥剥蒜瓣是梦竹几个部门主管暗地里竞争的一种殊荣。副总洪岩在时候,她是当仁不让的,假如有人抢在她前头,她会问这是谁剥的或捣的,用的什么蒜,洗干净没有,然后推到一边,换上她的。大家从中意识到了什么,便没人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赶上洪岩不在,这种蒜泥或蒜瓣会有两三份,用不同的容器盛着,尤其是蒜泥,有的加了芥末油或是胡椒油、香油、红油什么的,煞是好看。若鸿从不凑这个热闹,只是有一次夜已经很深了,韩总从外边回来还未吃饭,若鸿为他做了一碗炸酱面,他见没有蒜瓣,正要自己到制作间去拿,她才慢慢地松开中指、无名指和食指,露出两瓣洁白如玉、晶莹剃透的蒜瓣来。不知为什么,他只吃了一瓣。

  昨晚,是谁给韩总捣的蒜泥?若鸿在水饺上嗅了嗅,如果昨晚韩总吃这水饺时是就着蒜泥的,她该闻得出。她把水饺吃完,挖个坑把塑料袋埋好。韩总又去找了根树枝顺进陷阱,他要救她出去。他还不知道这只野猫就是他的中餐厅的经理,假如他知道了会怎样?

  韩总走了。

  笼中的百灵鸟仍在歌唱,若鸿从它的婉转中,似乎又听出了什么:莫非正是它把韩总关在了笼中?女人靠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若鸿想起洪岩。她相信这句话是洪岩信奉的名言。她曾想过是否效法洪岩为人处世的原则,这想法使她感到恶心。她要走自己的路。想到这里,若鸿苦笑了,现在她只能走自己的野猫之路了。她抹了一把欲泪的眼睛。腹中有了食物,四肢也有了力量,她只轻轻一窜,就顺着树枝出了陷阱。

  韩总的背影正消失在别墅的大门内。

  树林里静悄悄的,空气中弥留着他的身体留下的气味,那气味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亲切。他踩过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正缓缓地舒展着,恢复自然的状态。如果她是只家猫,韩总会把她抱回别墅的,她是只野猫,韩总没有把她弄到梦竹的制作间去和蛇一道做叫龙虎斗的大菜,却把她放生了。若鸿在那几片落叶上吻了一下,然后箭一般射向丛林深处。

   灿烂的晨光中,落叶上有几滴泪珠晶莹。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围满了看稀罕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全都穿着飘忽闪亮的衣服,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她又急又羞,纵身跃起去找衣服,却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韩总的风衣。

  ——若鸿从梦中醒来。

  (6)

  雪涛在林边抽罢一支烟就走了。若鸿没约他一道进桦树林,是预料之中的事,他有把握在此之后的事情的进展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到林场的场部去了一趟,将车停在那里,顺手甩了一条红中华,说:“晚上我在林中过夜了,不要大惊小怪。今晚护林谁的班?”保卫科的王科长告诉他是秦老汉,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秋凉了,夜里悠着点,当心身体;这鬼天气,没准得下点雨。。带工具了吗,我这有现成的。”雪涛笑了一下,出门去了秦老汉家。

  走近桦树林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微风乍起,在桦树林的上方卷过一阵金属班的涛声,火红的夕阳的映照下,如一片橘红色的海洋。大海上蔚为壮观的日出日落乃至台风肆虐的景观他无数次领略过,国产的银灰色的导弹快艇在他的指挥下和编队其他的舰只一起劈开湛蓝的海面激溅着雪白的浪花箭一般巡逻在祖国的万里海疆的时候,他是多么的豪情满怀啊!那时候的他,是共和国海军的一名上校艇长,他的目标是到驱逐舰上去当舰长,到未来的航空母舰上去当舰长。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是中国海军的世纪!现在呢,他算什么?一个老板,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去:祖国的海疆神圣不可侵犯,祖国的桦树林同样神圣不可侵犯!

  他忽然触景生情,在手机短信栏打下一段文字:

  你在桦树林中观赏金黄色的落叶,我在远处观赏你的倩影,金黄色的桦树叶衬托着你,你装饰着我的梦。你说,好男人应该像阳光一样灿烂,于是,我告诉了你此行的目的。你想告诉我你能同我同来的原因,我抬手阻止住你:好女人如幽潭,清幽不可琢磨;保持你的神圣的神秘吧,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在林间空地,他找到了熟睡中的若鸿,忍不住又在手机上写下一段:

  你的窈窕的身姿,飘逸出青春的旋律,你的婀娜的步履,盈踏着青春的节拍,你的瀑布般的黑发,摇曳出青春的乐曲。我的目光,不敢过多地驻留在你的身边,只能用心,远远地,感受你的美丽。你睡着了,我的目光才敢轻轻抚过你的周身,轻轻的不敢弹拨轻烟的舒展,稍微用一点力,都会惊扰你的绝美。你的眼睛轻轻地闭着,两弯黑色的睫毛轻微地颤动出晶莹的露珠,让我猜测平常不敢直视的两潭明媚的秋水。你的嘴巴轻轻地抿着,如花的双唇拢住从不肯轻易外泄的珠贝的银光。你的乳房高耸着,像晨霭中两座匀称的山峰,让我的目光感受清风中海水的柔波,让我的心领略生命的旖旎……

  雪涛轻轻地在若鸿身旁坐下,继续在手机上写道:

  腕上的钟表幸福地作响,接连不断地告诉我,这一切属于你,一秒又一秒。让我用脊背挡住渐凉的秋风吧,让我用体温驱散你身边渐浓的寒意吧……

  雪涛把军用毛毯铺在若鸿的身边。她扭转一下身子,很乖地伏上去。她的脸通红,胸脯起伏,呼吸急促。他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汗津津的,想用毯子的一角为她盖上,觉得不雅,脱下风衣披在她的身上,然后点燃一小堆篝火。

  若鸿醒了,找衣服,发现都整齐地穿在身上,还披着他的风衣,身下多了一条毛毯,他正往篝火中添干树枝。火光中的桦树干像是一群观众,静静地等待故事的下文。她心有余悸地端详按在胸口的双手,抚摩着自己光滑冰凉的手臂。她偷偷审视他,判断他是否察觉了自己的梦境。

  “你就像这桦树林中的仙子。我们就地野餐还是赶回去吃晚饭?”他说。

  “给我来杯酒吧。带酒了吗?”

  “带了,你最爱喝的威士忌。”

  夜色已经降临了,不远处不时有只萤火虫倏然滑过,蛐蛐们悠然地唱起小夜曲,空漠的桦树林中的空地仿佛远远地抛却了那个尘嚣的世界。有狗吠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冷漠而深远的眼睛。那是一双狼狗的眼睛,浅处表现出对主人的驯服和忠诚,深处则隐藏着对血腥的流恋和向往。那双眼睛看见火光,便狺狺着要扑过来,吐着血红的舌头,呲着雪白的尖牙。若鸿惊恐万状,抓住韩总的胳膊,藏在他的身后。

  狼狗的主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手拿镰刀,肩背竹篓,生得清清瘦瘦,如同一株秋天里的小树苗。她稍一用力就拉住狼狗。狼狗看眼主人,做出预备扑击状,等待下一步指示。小女孩的目光掠过火堆,落在韩总的脸上。

  雪涛明白她的意思,从旅行袋中拿出车载高效灭火器。

  小女孩又看看天,牵着狼狗走了。

  雪涛想:这是秦老汉的孙女吧!他也仰头看天,有滴冰凉的雨珠落在他的脸上。这是今年秋天第一滴落在他脸上的未经预告的雨点。

  他感到惆怅:他已经征服了若鸿?他又感到安慰:他毕竟还没有完全征服她!

  “下雨了。”她说。

  “下雨了。”他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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