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城》（夏玥然）
近几年忙剧作，从未写过小说。
阅读多了，仿佛一口深缸，一滴滴汇聚水滴，渐渐地溢满出来，便铺就成这篇小说。
发来，分享于爱文字的朋友读：
困城
夏玥然
1
黄澄澄的大闸蟹鼓堆着，腾腾冒热气，满屋子蟹黄和醋香。冉想起小时候，一家人笼罩于橙色灯虹，围炉吃父母焖制数小时的魔芋鸭，也是这样的鲜美滋味，也是这样的的热乎画面。抬头看日光灯，两头俱黑大截灯管，惨淡光辉亦透着美。
小宇爸边吃螃蟹，和蔼地说：“这螃蟹买得好！看，腿上有金毛……每只要三两以上吧？”冉看着小宇爸，觉得特像弥勒佛，让人一见即有快乐。
小宇答道：“嗯，每只近四两，我说自家吃，买小些没关系，冉还是选最大的。”
冉对小宇微笑，小宇也微笑看冉，恋人的眼看去，尤觉好看：黑发白裙，白肤孩子脸，纯净眼神。
小宇妈默不作声，只用手撇螃蟹腿沾姜醋吃，撇得螃蟹只剩下圆身子，那圆身子足像只金黄小面包。
金黄小面包突然挥舞起来，小宇妈神情鄙弃，喷出一串话：“你们那些爱啊感情啊，都是错误的！别看现在多好多好，以后全部都会变！你看我们，以前感情深得不得了，现在你看……”为求证现今的不堪，她手舞着挥向自己和丈夫。面前的丈夫肤黑面肿，苦着脸尴尬陪笑。
“你们这种感情是书上电视上的假的，骗人的！根本不可靠！”
那张嘴翕动不停……突如其来的呵责，一句句像锤子敲来，钉在心上，一敲一坑。金黄小面包陡变石头，击处有声。
小宇妈似乎一吐为快：我们本来是让人羡慕的三口之家，邻居啊同事啊个个都羡慕……
冉拿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委屈，气愤却不能去争辩。人似静止，内心翻涌。
儿子忍耐着，一秒钟似一年。终于红着脸、低着头，闷声说：表面上而已。
小宇妈发怒了，高声回击：什么表面上？难道不是吗？……
冉继续抖，心里有个部位在跳着痛。
小宇爸走去厨房拉紧窗户，走近来挥舞粗大手掌，神情夸张地对小宇妈说：嘘，小声点，刘妈妈家有人出来……
小宇妈瞬时住了口，比划的手还停在半空。
生活像一幕幕戏。几幕戏前，冉还在南城的梦想小屋。每周工作一两日，为家乡二姐的三个店进货，其余时间读书、学习。冉自小学习美术，少时梦想当画家，那时很崇拜一位女画家郑涓郦，终身未婚，她有幅画作：暗夜，融和着多层次蓝色，一灯荧荧，老妪手持书卷，淡然注视画外。那目光穿透人心，冉看至眼中有泪。
晨习夜归多年，考学、毕业。生活让人明白，现实与画家间漫长的距离，渐渐远离梦想。惟有于打拼之外，见缝插针地积累些学识。读读写写画画后，有了比较明确的理想：做出人物形象具中国特色的，像电影般丰富的手绘本。其中有饱满的人物性格，具匠心的情节，触动人心的瞬间，浓烈的氛围，细腻的特写和微茫的远景……同时继续修习美术学养，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
工作日，冉前夜理好装备，清晨出发到广州、虎门去看货，和厂家、档口、货运处的人们交易办事，直至将货发到姐姐的几个店上。先倒三次车去南湖汽车总站，每15分钟一班的大巴已呈S形长列，冉小小身影排于其中，旁边人用粤、京、潮、蜀等地方言接拨电话，去到富丽雅洁的商场“档口”（粤方言：指货铺所在地）和人声喧沸的货运处。累，嘈杂，乱糟糟，回后深夜仍算账，却能换来几天的宝贵光阴。日子久了，和人们熟识起来，今天邀你喝杯功夫茶，下次带给你时新的提袋。也找到了平衡劳顿的小方法：沐浴后衣着清新去赶车；带本心仪的书在车上阅读。
舍不得花时间做饭，边看画册边吃盒饭或水饺，已觉人间美味。在一堆剧本、资料中，冉低头浓圈密点，一旁算帐的姐姐问：“追求你的谁谁，条件也满好啊，怎么不接触？”冉说：“那么多的东西要学，时间怎么够？恋爱、结婚，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琐碎极了！想想都害怕。”
其实，历经了在异乡，终日浓茶咖啡、熬更守夜做设计，全心投入工作却前途渺茫。终于才有了这份安稳，且能重拾理想，已觉万幸，哪还有其他心思。
冉的手绘图片，偶尔会发帖到论坛。有位叫宇的江城男孩常用心回复，言语颇知心，日子久了，像是遇到另一个自己。恋爱的箭一旦射中单身的人们，难以逃脱，就那么轰轰烈烈开始。当年圣诞节，和父母、姐姐商量后，去到江城看宇。相爱的人，得尽力在一起。宇正要读研，不可能到外地，于是冉决定搬到江城。
冉的搬迁，意味着失业，得去江城重新找工作、租房；姐姐因此失去了联络点，以后将长期出差；父母不能再来温暖的南城过冬。家人们却都理解，说其他都没有亲人的幸福重要。姐姐送行的前一天，语重心长地叹：“如果你们吵架，连个娘家都没有”，甜蜜的人儿笑着说：“怎么会吵架？不会的”。姐又担心气候，担心拥挤，担心种种。冉一心只憧憬，美好的画卷就此展开。
2
冉爱屋及乌，怀着爱心想象小宇家人。听说小宇妈和自己同属相，开心地问：“我和阿姨的性格一定很像？！”一向温和的小宇铿然地：“和妈妈不像！和奶奶才像。”冉微笑，低头吃江城大馄饨，只觉和喜欢的人一起，馄饨无比鲜香。小宇给冉的父母打电话，成熟稳重的语气：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冉，很好对待她。
小宇清晨提了煎饼果子、豆浆来，冉从未吃过煎饼果子，更觉饼皮韧香、馅味鲜美。之后同去桂林公园打羽毛球，去到清早的公园，才发现有那么多长者，做着各样花式锻炼。一路春色：先是满眼的绿，绿象冬日的雪簇裹着枝叶，随之形成一枝枝直伸向天的绿；一团团饱满茂盛的绿；一束束垂挂着被风吹拂的绿。绿叶呈扇形、剑形、羽形、棱形、椭圆形、桃心形等万千造型，其中又富有多层次的绿：墨绿衬托着翠绿、中绿、粉绿、嫩绿。偶尔点缀些柠檬黄，或飘缀一两片亮眼的红色，蒲公英小伞悠悠飞旋。洁净枝叶、清新空气，飘来些花木香，手拿羽毛拍、健步走的俩人，心情极舒畅，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小鸟啾啾地鸣一串音，直窜到云霄去。
因小宇还在念书，商议着先不对小宇父母公开恋情，冉去广告公司继续做设计工作，等小宇毕业后再结婚。却巧合地，被小宇爸看到冉的照片，笑眯眯询问，小宇幸福地同父亲说经过。小宇爸夸冉是位好姑娘，说这样搬迁到江城，不容易。
小宇妈听说儿子恋爱，猝不及防。儿子在她眼中，还是周末在家，打一整天玩具小兵的小孩，竟然就恋爱了？她听说是外地人，坚决地说：“是在江城念书的，图江城户口！谋划个本地人。”又听说特意从外地搬来，说：“那肯定是图财物，图我家就一个独儿子。”想到这，小宇妈正决定宣布对儿子进行经济制裁，不再给每月400元的零花钱，却听说，女孩托运来家具家电，付了全年房租及押金，备了生活费，给儿子买了手机和新衣服，还说将来不让二老操心婚房之类。小宇妈陷入迷茫，才见烽火燃起，却不明敌情及战术。可无论如何，该做些什么！小宇妈向来自信，她不会缺少主意。
小宇妈夏日去买西瓜，抱回后觉不够甜，便“啪”地合上，抱着冲下六楼找水果店主。店主正秤水果给买家，她放下瓜夺过秤，用力一砸，任水果和秤碰撞着迸散开去，张圆口大声喊：“这瓜明明不甜！你还说甜？你就是骗子！……”换得甜度正好的西瓜后，又捎走两只大苹果，任店家的声音在背后责骂。喜滋滋抱着战利品上楼，丈夫和儿子小心翼翼地反对，她说他们简直是另个世界的人。
凭票供应的时代，江城买东西得凌晨占位排队，烦苦费神。她和称猪肉的人拉关系，知晓是单身汉便介绍对象，一次次用心铺垫和经营，介绍的双方还结了婚。使她家两个男子汉，得以长期大块儿吃肉。
可是，现在却没了主意！小宇妈忿悲相交，曲蹲躺倒地上，边哭边扭动。小宇爸忙去拉她，好言劝说：“‘妹妹’，你先起来，我们好好想主意啊！”
“妹妹”是家中对小宇妈的昵称，用江城话发音很动听。
“妹妹”看着平日里轻视的男人，这位年轻时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变成身肥肤黑的中年男人，虽然这外形的硕果，很大功劳来源于她操持的多肉饭食。小宇妈称呼丈夫没有昵称，在众人前称“他”，对着丈夫称“你”。其实新婚时也有昵称，还不止一个，几个昵称更新着，渐渐全部消失，就像从未有过。如今称“他”，有些微贬义，可发泄心里的怨，又已算“口下留情”，如果从心声来形容，必然更难听。于是，她丝毫不觉得称“他”有什么不妥，恍惚“他”成了丈夫的名字。
“他”的外形，被人以为民工，还被当做小偷呵斥过。看他那样子，哪里像一位教师？“妹妹”想到这，牵动些嘴角，眼角略弯，笑从心底险些发出声来。当然不能笑，她又跌在地上继续滚动。
小宇爸请了几位姨来商讨。端庄的二姨说：“小宇总归是要找老婆的，如果现在找到合适的，倒省心。”不轻易表态的小姨照旧沉默着。爽朗的四姨说：“这样吧！约她到我家去吃饭，大家一起看看，看人合适不合适再说！”二姨说：“到我家去吧，好让妈也看看”。
在江城首次推出股票“认购证”时，人们大多不愿购买，二姨家估计会有收益，冒险买了几批，获利后购买店铺等，赚了约几百万。之后仍保持中等生活水准，日子过得颇为安适。孝顺的二姨接了老母亲同住，80多岁的老母亲，被全家人象老祖宗一样“供”着宠着：房中空调四季如春，电视锁定在滑稽戏节目，时鲜吃食常向母亲奉送。老人偶尔的怪话怪行为，一概包容，还有孙儿们逗乐开心。几个姨家，分别住在同小区的几幢楼里，聚会很是方便。
二姨父擅厨艺，精心烹饪了一桌美食，几个姨装束精整，说说笑笑，老母亲也换上庄正的光鲜衣服，一屋子的热闹喜庆气息。小宇妈后悔答应请人来，这氛围，简直像儿媳妇来婆家！她气鼓鼓说众人，姐妹们还和她打趣，见她怒容满面，才回复原定气氛。
饭桌前，美食碟碟盘盘围了几层，众人记得刚才的“抗议”没敢多说话，就给冉夹菜，几双筷子分别搛到碗里去，小宇妈板起脸来，抑重的气氛趋向凝滞。老母亲笑眯眯用江城话喊：“小姑娘，来吃菜！”大家都笑起来，小宇妈也只好陪笑。
席间，众人力赞小宇自小聪明，总能考上很好的学校，这次又顺利考上硕士研究生，“是年轻这代目前唯一的研究生！”其实临考研前，原定保送小宇的名额取消，他准备不充分而未考上，只能读自费硕士研究生。一位姨父开始夸大起来，说“我们小宇啊，连香港小姑娘都追求他！……”小宇和冉相视而笑，任姨父吹牛，他俩此前看相册时已聊过，中学时和香港一批学生做交流活动，小宇和几位男女学生都有通信往来。
小宇爸见气氛好，满心的笑，趁小宇妈去厨房添菜，跟进去“讨好”地问：“妹妹”，饭后让小姑娘去家里坐坐，怎样？小宇妈睨了一眼，闷着端菜出去。
饭后送走了人，阿姨们夸冉：“小姑娘清清爽爽，文文静静；又懂礼貌，一看就是家教好的孩子……”小宇妈竟有几许得意。
小宇送冉，在外婆家楼下，指着斜对面一栋楼，我家在那栋！6楼2号。小宇想请冉去自己家看看，却不能，低头默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