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好的过往
你是最好的过往
A
棠香始终记得十七岁生日的夜晚，文光军打电话到她宿舍叫她下楼来。在幽暗的操场上，他递给她一条纯白的兔绒围巾。她看着他，没心没肺地笑着，笑得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手指拂过她的发梢，神情又酷又腼腆。
2000年的初秋时节，天空淡蓝，阳光干净而纯粹，像文光军十六岁的心，没有丁点杂质。文光军坐着大船沿江而上，花去一天两夜的时间。到师范学校的第一天，看着校园的参天古木，文光军激动不已。
棠香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的男生都抬起头来看她。她穿着纯白的棉布衬衣，头发漆黑，眸子滴得出水来。
班主任让棠香点名，点到的同学要站起来示意。棠香看着花名册，开始逐个叫着名字，声音清越。
“文辉”。大家相互看了看，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起来。“文辉”。棠香又叫了一次。几秒钟过后，文光军缓缓地站起来，轻轻地说：“我叫文光军。”棠香愣了几秒，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教室里笑声一片。文光军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棠香笑得很好看的样子，有点晕眩，他仿佛看到了姥姥家门前的那株栀子。
师范学校的活动真是多。每天早上都有十五分钟的能力展示时间。演小品，诗朗诵，唱歌。棠香带领她们小组表演短剧，幽默又俏皮，还附带出其不意的结尾，逗得大家大笑不已。文光军坐在教室的一角，也嘿嘿地傻笑。
十二月学校举行文艺汇演，文娱委员编排了一个藏舞。文光军也参加了。舞蹈中场，文光军要拉着棠香的手，大家跳成一个圈。每次排练，文光军的手心总是湿漉漉的，棠香的手很细很软，文光军的心里小鹿一般乱撞。
文光军和棠香其实是来自同一个县城。寒假回家，大家聚在码头等船。江边的风很大，棠香和女伴们用衣服将头裹了起来。文光军和其他男生趁机敲她们的头。棠香瑟瑟地发着抖，还笑嘻嘻的样子。江边的灯火，倒映在水里，一闪一闪。棠香的眼里，也一闪一闪。
B
文光军和棠香是怎么走近的呢?就是在那次回家的途中吧。在船舱里，棠香说饿，文光军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卤鸡蛋，剥得干干净净递给她。棠香笑得眼睛眯起来，忙说，谢谢，好人。两人就此聊开了，笑得格格的。下船的时候，棠香和文光军告别，棠香突然说，请你当我哥哥。文光军心里噔了一下，突然又蜜糖般清甜。
后来假期回家，假期结束上学的时候棠香总跟着文光军。她笑盈盈地站在甲板上听他吹笛子，然后笑盈盈地吃光他所有的零食。棠香可怜兮兮地叫，哥哥。文光军就会老实地背上棠香的背包，大踏步地向前走。
二年级的时候，文光军坐到了棠香的后面。棠香有时写卡片给他，简单的一两句话，配着小巧精美的插画。文光军小心地看了，又小心地收藏起来。
文光军有时也会求棠香帮他抄笔记，得手之后，看到棠香的秀美字迹整齐地排列在自己的笔记簿上，心里无限欢喜。
两人在食堂遇见，文光军还会从饭盒里扒拉几块排骨或几片小肉给棠香，叮嘱她一定要长成小胖子才好。
周末，文光军和一帮小子在操场上打球，看着落叶在空中翻飞，心里会想，棠香，棠香。
棠香在一个雨夜摔了一跤，扭伤了脚。因此获得体育课的豁免权。文光军经过棠香身边的时候，棠香警告，记得要尽到哥哥的责任。于是，此后的两个月，在体育课的时间，文光军就陪着棠香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面朝窗户，悉数树影间支离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文光军在纸上写一些和阳光一样支离的句子，给棠香看。棠香有时笑笑，有时突发奇想地加上几句。两人就玩着这样的后现代拼诗游戏，度过一节又一节体育课。并不觉得枯燥。
室友们都知道文光军对棠香的好。有时她们打电话到文光军的宿舍，娇滴滴地叫他哥哥。文光军总会和她们笑骂几句。
实习的时候文光军去了大足。回来带了很多小东西，送给同学。当然棠香的是少不了的。
文光军开始每天给棠香送一只水果。棠香觉得这又好又蹊跷。问他，他突然吼道，你在长痘痘了，要多吃水果。
英语专业的学生在毕业前要举办一次隆重的英语晚会。大家商量策划后决定排演一个话剧。传统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美轮美奂的场景，皆大欢喜的结局。毕业，也就不必渲染感伤的气氛。棠香出演女主角。学校里的话剧是需要配音演员的。男主角的音由文光军来配。灯光璀璨的舞台上，英雄美人历经劫难，最后终于在一起。文光军站在舞台的一侧，仿佛走近了故事里一般，他盯着棠香脖子上闪亮的配饰，慢吞吞地对着话筒说，I love you。
离校前的最后几天，一帮子人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张照片，文光军的手轻轻搭在棠香的肩上，神色温柔又决然。
C
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漫长难捱。所有的人一边等着教师公招考试的消息，一边紧张地复习。棠香在家里成天被小弟缠着打闹，难得清闲时便飞奔到街角的电话亭，给文光军打电话。记不得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文光军在电话里学刘德华唱歌：
如果留下多一秒钟
可以减少明天想你的痛
我会愿意放下所有
交换任何一丝丝可能的占有
幸福就像一杯沙漏
眼睁睁看着一幕幕甜蜜
不会再有原本平凡无奇的拥有
到现在竟像是无助的奢求
•••••••
文光军给棠香写信。墨黑的字迹，淡色的信笺。他写从窗户对面看过去的黛青山峦，写月色如水的夜晚收音机里的老歌，写他在吃好东西的时候会想起棠香，因为她老是不长肉。棠香回信，她写楼顶长得茂盛的红辣椒，写街边经过的女孩子穿着漂亮裙装，写偶然从电视里听到的台词。唯独没有写她在阳台上用小木棍一遍又一遍写他的名字。
D
棠香后来是突然走的。她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了上海。在叔叔的公司里，她用在师范学校学到的专业知识，娴熟地做着翻译，同时报考了英语自考本科。很多的事务，自己的学习，大都市的魅惑，棠香已无暇顾及其他。
文光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在一所中学里当了老师。是在2004年一个深秋的下午，他换好球服准备参加篮球赛。突然收到好友阿顺的短信：军哥，我到广州了。还好。棠香在上海，昨天联系上她了。文光军看着那个名字，心里像被针扎了几下。
她原本要参加那次考试的。
他们说好的，考场上见。
他那天在考场里等了她那么久。
他在冗长的下午，在操场上愤愤地打球，右手上戴着蓝色护腕，那是棠香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棠香••••••
她后来有写邮件来。他倔强得不想理她。
E
2004年后的记忆，对文光军而言，模糊又渺茫。
他莫名奇妙地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
看来看去，他看上一个女子，眉眼精致，酷似某人。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
2011年正月里，文光军骑着摩托带着妻子出去转悠，在新世纪门口，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文光军转过头，看见了很久不见的同学娟子。娟子笑笑，天，没想到碰到你了。
一个人吗？
不呢，我在这儿等棠香呢。
文光军愣了一下。
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从新世纪走出来，好像很冷的样子。她看见文光军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笑了。是她了，还是清瘦模样，头发漆黑。那些微小的碎片，顿时浮光掠影般漫过文光军的眼前。棠香轻轻地说，六年没见。我年前回来的。
三人交换了电话号码，文光军带着妻子骑着摩托走了。妻子揽住文光军的腰，悠悠地说，她就是你手机屏幕上的Xiang吧。文光军没有回答，加足马力向前驶去，迎风泪滑过眼角。
棠香发了一会儿愣，心里想，他曾经有诺言呢。他那年说以后会带她骑摩托车去看一望无际的早稻田，看早稻在风里弯腰起伏，看稻田里的浅水忽明忽暗。
多好的残念。
文光军现在听不得“哥哥”这个称谓，陪妻子看韩剧，美眉娇嗔地呼唤着哥哥，他的心总是一紧一紧，就是偶尔看94版的《射雕》，朱茵那清脆的叫喊，也能让他有片刻的窒息。
他翻看从前的一些东西，那么多的小礼物，都是来自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子。他有一瞬间被说不清的情绪淹没。他想象着她单薄的身影，走在上海繁华街头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摩挲着屏幕上的拼音名字，看着妻子的背影，然后更改了情景模式名。
F
棠香在回上海前，重新收拣了一下家里的旧物。在一个小纸扇的包装盒的暗层里，她找到了一张窄长的纸条，打开来看，上面是一些零星的字母。棠香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将小纸条一圈一圈地缠在小纸扇上，零星的字母组成了三个单词：
five two zero
520。
那是文光军从大足回来带给她的。
返回上海。飞机在云朵里穿行的时候，棠香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十年弹指间，她现在是25岁的年纪。人生最年轻的那几年，就这样呼啸而去，似乎就在她身边，又似乎离她已千年。
那张字条，真实地证明，他曾是那么欢喜他。
然而，一些漂浮，一些不稳定，一点小小的自我和当初的不辞而别让她最终和他隔着万水千山。
不过没有关系，棠香想，他们是在最好的年岁里遇见。至少她坚信，他们是彼此，最好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