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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丑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8-19)关于抖音59

  名丑

  (玫瑰水手)

  (一)

  刘云堂是川剧名丑。

  川剧名堂多,生、旦、净、末、丑,光丑角就有袍带丑、官衣丑、龙箭丑、褶子丑、方巾丑、襟襟丑、烟子丑、武丑、老丑等。一听名字就,就知道丑角的身份。刘云堂扮的是襟襟丑,是丑角中最卑贱的角色。

  这得益于刘云堂的身世。

  云堂小时候家里很穷,老汉死得早,母(这地方的人怪,不叫妈,叫母,母的音也有点变,念mei)靠裁缝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云堂有个舅舅,比云堂大不了多少,是个白痴。母给人缝衣服,这两舅爷却穿烂襟襟。母去接裁缝,云堂就照看舅舅——外甥照看舅舅,呵呵。

  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娱乐,云堂就老盼着街面上来个耍猴舞大刀的,好挤到人堆里去看热闹。有时也去看母缝衣服。裁缝有接了家来做的,也有上门去缝的。上门去缝一般是大户人家有什么喜丧。云堂就带了舅舅去看母,其实是去瞧热闹。

  那几天,这户人家一定人来人往,佣人忙着布置厅堂,门外贴了或红或白的对联,厨房里堆了鸡鸭鱼肉。云堂跟这些厨子都熟,常得些零嘴。宴席后,主人家往往请个戏班子来唱堂会,云堂就挤到人前去看。看着看着,就把舅舅看忘了,每次散戏都要找半天,碰巧舅舅不顾舅舅的身份出了点小漏子,或是在人家的供桌下撒了泡尿,或是把鼻涕抹在了人家的对联上,回去云堂就要挨母骂:“砍脑壳的(穷人家都爱骂砍脑壳的,大概因为脑壳上长了嘴巴,把脑壳砍了,节约一份口粮。富人没这么骂的),啷个不照看好你舅舅,你也是白痴嗦!”

  到了十二三岁,云堂该自己找饭碗了,母把他送到聚美当做学徒。

  聚美当是当时永川县城最大的当铺,在现在的木货街,和云堂家住的水东门不远。聚美当的门槛很高,包了铁皮。这里门槛高的只有两种地方:衙门,当铺。当铺的门槛高,门洞却小,里面光线很暗,外面进去的人一时还不太适应,柜台上的人早把来者打量清楚了:穿着、打扮、神态、要当的东西。

  云堂虽名为学徒,活路却是给老板端洗脚水、倒夜壶、劈柴、扫地……不累,但没有歇着的时候。在当铺,每天三顿白米干饭,初一、十六还可以打牙祭。云堂觉得不错,但有一点遗憾:不能看戏。

  当铺里除了当,也卖。过期无人赎,叫死当;死当后有一个月候赎期,还无人赎,就卖。

  一次,云堂惹了祸。

  有个书香人家当了个青花瓷瓶,是明朝的古董。候赎期来赎,柜上抛下一句话:“卖了!”候赎期是约定俗成,并没有这个规定,真卖了,当的人也没办法。但这位赎当者不甘心,追问:“卖哪里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追回来。”原来,这瓷瓶是祖传,这家视着命根子。前些日子,这人的父亲病重,悄悄把瓷瓶卖了,救救急。现在病好的,凑足了钱,来赎,谁想被卖了!

  其实,瓷瓶卖没有呢?没卖,不过也真要卖了。前些天,一个下江人到铺子来看货,一眼相中了这个瓷瓶。开价三千大洋,最后讲到两千成交,下江人过两天就要来提货。(这个瓷瓶当价才两百!当铺当价约为器物价值的半数,名为“成衣半价”。可这个瓷瓶当价十分之一不到!古董不好估价,往往柜台上说了算。)瓷瓶,还在老板屋里,云堂倒洗脚水,见过。他悄悄踅进去,把瓷瓶抱出来,往柜台上一放:“是不是这个?”可把老板气死了。一般,当铺不管怎么盘剥,但绝对讲信用,信用是当铺的招牌,信用没了,这当铺也就不用开了。现在云堂把瓷瓶抱出来,不是砸当铺的招牌吗?当晚,云堂就卷了铺盖。工钱一分没有,倒贴十块伙食费。

  云堂母唉声叹气,可也没责怪云堂。云堂倒乐得又整天领着舅舅到处玩儿去了。

  一天,来了个人,就是赎瓷瓶那个,自称王梦生,带来二十块银元,对云堂母说:孩子该找个活路了。”

  云堂母叹了口气:“哪里找啊,这孩子,不成材。”

  王梦生就问云堂:“你想干啥子?”

  云堂偏着头,想一想,看看母,脆生生地蹦出一句:“唱戏!”

  王梦生相一相云堂,沉吟了一下,说:“行,这孩子相貌不错,音也还亮,学个戏,能混饭吃,庆月班我有人,去说说,包吃住。”

  就带云堂到庆月班报了名学戏。

  (二)

   川戏,唱做念打,手眼身发步,全身都是戏。学戏得从基本程式入手。站鳌鱼、站独脚、三转腰,练裆劲、盘工、迂腿、撕腿、朝天蹬、迂腰、拿顶……苦是不用说了,练完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卧也不是,上个厕所都蹲不下,全身酸痛。

  教云堂他们的教师叫花儿爷,是武生出身,现在老了,又好抽个鸦片,上不得台子,但教戏却是一把好手,花儿爷教戏可真够狠的。站独脚,看着简单,谁都能站一会儿,站久了可就受不了了。站多久?两柱香!完了,换只脚站。还不准打晃,一晃,鞭子就过来了。撕腿,坐地上,背靠墙,面向外,把腿伸直,膝盖绷平。花儿爷抵住孩子的脚,硬是把腿往它不愿意的地方撕。练到两腿分开,与墙一般齐,身子与腿成垂直线方算成功,真正是“撕”,听得见肌肉在皮肤里“嚓嚓”响!

  有孩子“哇”地哭出来了。

  “不准嚎,要嚎回家嚎去,要都嚎,这戏院不是成坟场了?”花儿爷一边来回走,一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不吃苦,一辈子出不了头。”

  这话,云堂记在心里,练功时特别卯上劲。

  身体基本功练了,才练基本动作:走步、眼法、毯子功、推衫子、耍扇子、耍手巾、耍蚊帚、耍水袖、扳翎子、耍刀剑……一套一套,应接不过来。笨点的孩子常常挨鞭子。花儿爷耍鞭子是一绝,手腕贯劲一抖,鞭梢随力道卷出去,“啪”,准确无误。据说二指宽的纸,他也能从中给你劈成两半,不伤拿纸的手。这是他当武生的时候练的,孩子们都给他打怕了。

  练功苦了点,可孩子们也会找乐子。有个叫小三儿的,最会恶作剧。不知他从哪儿搞了点煤油,倒在花儿爷的烟枪里。花儿爷闻是闻着了味,但没想到是从烟枪里出来的,躺下去深吸了一口,哇呀,马上“呸呸呸”吐个不停。不曾想,经此一闹,花儿爷的烟瘾竟自然戒了,以后改抽水烟。但他并不感激,依然要罚人。虽然事情只是小三子做的,他却通罚,一人手心十扳子,然后拿顶,一柱香。一柱香烧完,孩子们全瘫下来,地上都一滩汗水。

  基本程式练了,练嗓子,唱戏文,熟悉曲牌。三年出科,才能登台唱戏。

  戏园子旁边是酱园(酱园解放后改为厂,不叫酱厂,叫酱园厂,还保留那个“园”字),有孩子练功时偷懒,就悄悄怕墙过去。酱园的后园很大,摆满了大缸,缸里都是原汁原味的酱油、麸醋、豆豉、墨酱。也有空缸,空缸能装下三两个孩子。孩子们喜欢在或迷藏,常常就躲在空缸里,头顶拉了斗笠盖上。一次,一个孩子竟在缸里睡着了,一园子的缸,让花儿爷一顿好找!

  园子里有树,枣树、橘子树、核桃、杏子。挂果的时候,园子里热闹得很,小戏子们都来偷果子吃。杏子吃了,核留下来,女孩子用来抓子儿。这边园子有个女孩儿,叫欢儿同学戏的这帮孩子差不多大,是酱园老板的外甥女。欢儿没了老汉,和母住在舅舅家。欢儿是园子里的小霸王,她喜欢抓子儿,别的孩子爱捉迷藏猴跳,她就点将:“刘云堂,过来抓子儿!”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学大人口气,叫刘云堂,确实有点霸气。云堂就老老实实地过去。

  欢儿总爱叫云堂同她抓子儿,是因为云堂老让她。她总是赢的多,输的少。输了有罚,刮耳刮子。云堂赢了,只在欢儿脸蛋上轻轻溜一下。欢儿可不手软,真打!打了几会,云堂受不住了,说:“换个罚法吧。”罚什么呢?欢儿想一想,蹦出一句:“拿顶!”大概她也知道拿顶是最严厉的惩罚吧。云堂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还是刮耳刮子吧。”欢儿倒觉得刮耳刮子没意思了:“要不,你唱戏?”就唱戏。没想到云堂开口一唱,还真好听,把欢儿听神了,不吵不闹。

  以后抓子儿,云堂还溜欢儿的脸蛋,欢儿就罚云堂唱戏。久而久之,其他孩子都把云堂叫“小姑爷”。云堂一听,就追着喊的人打。追了几次,欢儿拉住他:“别管他们。”就不追了,由他们喊去。

  每天就这么玩儿。

  (三)

  过了三年,云堂他们该上戏台子了。

  初上戏台很重要,唱得好,扮上了,得人缘,大家喜欢,也许就唱红了,以后能唱好角儿;唱得次一点,也许就只能傍主角,一辈子当二路货;唱得差,就只能跑龙套,当吼班打杂。

  云堂扮小生,戏份不多,排了几出折子戏,也当主角,也当配角,一月不定能上几回台,都放头两出里演。

  头两出多用来锻炼新手,也有唱了多年,不受欢迎的角儿的戏,到场观众稀稀拉拉的。头出戏叫开门戏,也叫请客戏,二出叫候客戏,二出以后,才上正戏。好比宴席,先上几个凉盘,再上大菜。头两出不光到场的观众不多,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隔老远打招呼。这边角落对那边角落喊:“阿唷,王麻子,你来了!”那边洪钟般一响:“哈,二杆子,你龟儿还先来嗦!吃了饭没有?”这边又答:“吃过了,你那边有位置没得?没得到我这边来。”那边又轰轰地响:“有位置,有位置。”停一下,又找补一句:“比你龟儿的安逸!”——台上在唱戏,底下倒比台下热闹。

  云堂唱《断桥》,唱《惊艳》,唱到精彩处,也有人鼓掌点头,这就表示,这出戏还能撑下去。一般初出场的人,又在头二出,观众照例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会有什么反应,云堂能挣两声好,这就不错。云堂也没敢多想,当初学戏就为了挣饭钱,现在自己饭碗有了,还能往家里包点烧腊豆腐和几个零花钱,就觉得满足了。

  云堂有时闲下来,还到酱园找欢儿玩儿。两人大了,懂事了,不象以前那样傻玩。欢儿也不叫云堂“刘云堂”,叫“云堂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口。两人在一起,欢儿绣花、纳鞋底,云堂在一旁吊嗓子。有时,欢儿把针线放下来,抬起头望着云堂唱戏。隔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绣花。她低下头的时候,云堂偷眼看着她脖子上那层金黄的绒毛,心里“咚”地跳一下,停下戏文,等她抬起头来,又慌忙把眼睛看着别处,接下去唱。

  欢儿给云堂绣了块香巾,绣的是一对鸳鸯,样儿不新,可绣得特别细。云堂老揣在怀里,有时掏出来,不擦汗,看一看,又揣回去。

  有时,两人什么也不做,看园子里的伙计摊豆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草里有蛐蛐。”

  “有两个,一公一母。你听,公的叫‘曲——曲——’,母的叫‘雎雎——雎雎——’”

  “真好听。”

  “要不,我给你逮去?”

  “别去,你听它们叫得多好啊。”

  杏树又开始挂果了,还是青的,吃不得。

  欢儿母也很喜欢云堂,云堂来,总抓些糖呀果的。她知道孩子们的心事。她心里也在游移:唱戏,唱好了,能红一阵子,唱得不好,砸了,饭碗没处挣。不管怎样,不算个好职业。她望望欢儿,又望望云堂。等两年再说吧,孩子们都小哩。

  欢儿舅舅喜欢看戏,可不喜欢唱戏的,把唱戏的戏子看得贱。他的心里,能袖着手来钱的老板老财,才配同他坐一桌。他对云堂不错,可那是对小猫小狗的喜欢,看着云堂清秀,伶俐,好玩。云堂长大了,再到酱园来,他就不喜欢了,还跟欢儿母说,少让孩子们接触,人大了,招闲话。

  云堂就去得少了,十天半月难得去一次。欢儿倒常到戏园子来,说是看戏,可每次又给云堂带点东西。云堂家里穷,没什么送欢儿的。有次,云堂拿出一个杏子核,捏在手里玩了一会儿,递给欢儿:“给你,挺好玩儿。”杏子核有什么好玩的!

  这个杏子核挺别致,两边的硬壳磨穿了,掏出里面的肉,做成了一个哨子。放在嘴里一吹,呜——,声音特别清越婉转。欢儿专门编了一个小香袋来装杏子核,用丝线做链子,挂在脖子上,放在贴胸的地方。没人的时候,掏出来看一看。有时,就含在嘴里,小声地吹一吹,自个儿在一旁偷偷地乐了。杏子核就被含得很圆润很光亮了,象是上了一层釉。

  (四)

  就这样过了两年。

  云堂的戏码已经挪到中轴了。

  一次,云堂陪欢儿从戏园子出来,两个人到城墙根一带,挨着护城河走了一遭。城墙边许多老头,打拳的,遛弯的,钓鱼的,下棋的。也有些小孩,在早春的风里放风筝。那天,河上风大,刺骨,放风筝的小孩冻得直流鼻涕。云堂把外套让了欢儿,自己跟在欢儿后面拢着手蹦蹦跳跳。

  “今儿风真大。”

  “是啊,真大。”

  走了很久,欢儿紧紧衣袖,把脚步停了停,掏出杏子核,托在手心。

  “瞧,你给我的杏子核。”

  “真象一颗心。”

  云堂看时,真的呢,一模一样。

  欢儿把杏子核递给云堂:“你吹给我听听。”

  云堂接过杏子核,含在嘴里,傻乎乎地使劲吹了一下。

  “哎,难听死了。还给我。”欢儿抢过杏子核。

  云堂也乐了:“还说难听呢,当宝贝似的!”又掏出香巾,故意在手上抖一抖:“这是谁绣的?绣得这么难看。”

  可是,欢儿的脸色却一下子忧郁起来,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墙砖,额前的一绺青丝在风里一抖一抖的。

  “云堂哥……我舅舅……把我许人了。”

  云堂呆住了,往河里踢了块石头,也盯着墙砖,楞头楞脑地问:“哪一家?”隔一会儿,又问:“你愿意?”

  欢儿臊红脸,跺了跺脚。

  云堂往墙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护城河的水静静地流着。

  欢儿伸出手来,握住云堂:“云堂哥,我跟你走,明早六点,还这儿,咱们不管去哪里!”

  云堂使劲点点头。

  半夜,云堂辗转反侧,耳边是年迈母亲的咳嗽,白痴舅舅在梦中说着胡话。快天亮的时候,云堂病倒了,发高烧,昏昏沉沉的,一点动弹不得。母赶着请医生,看了几帖药。第三天,烧退了,可嗓音没有了:倒嗓子了。这可了不得,嗓子是戏子的衣食,没了嗓子,这饭碗就算砸了。戏园子有过这样的事,很红的红角,突然倒了嗓子,最后沦落到讨饭。

  云堂坐在门口,托着腮帮子想,不是想戏园子的事,是想欢儿。他在想是不是要去找欢儿。自己嗓子倒了,饭都挣不了,怎么能养活欢儿呢。再说,自己一拍屁股走了,母和舅舅怎么办?

  隔了几天,母告诉他接到一项伙计,缝新娘装。他顺口问了一句:“哪家?”

  “酱园。”

  云堂的脑袋就“轰”的一下。

  云堂母知道一点云堂同欢儿的事,但她不说,想这种事早晚会醒悟。她知道这些天欢儿被锁在屋里,同云堂有点关系。

  云堂什么也没说。

  知道云堂倒了嗓子,班主叫人送来五十块光洋,那意思,叫云堂另寻活路。云堂母找了点百货,让云堂看摊子。一个大小伙子看摊子,真有点窝囊。不过,云堂的生意还不错,媳妇姑娘都爱到他摊子上来挑东西,并不是他的东西特别好,这些人看过他的戏,到他这里买东西,有点可怜的味道。云堂不光卖百货,夏天还兼卖水果,都擦得亮亮的,摆在摊子上。

  过了一个夏天,云堂嗓子有点音了,能叫卖了,还有点唱戏的韵味:“橘子诶,橘子诶,个大无子不酸牙诶。梨诶,山东鸭梨,细沙薄皮入口脆诶……”

  以前一同唱戏的戏子常从他摊前过,也常挑点针头线脑洋烟洋火,装点水果。不买东西,也和他聊几句。有一天,一个扮正生的从摊子前过,听到云堂的吆喝:“你有音了!”音是有了点,不过嗓子哑哑的,沙声。正生就说:“我跟班主说说,看还能不能回去。”

  隔几天,正生跑来了,说班主让他回去,不过,小生是不能演了,跑跑龙套,打打杂。唱过小生的人,现在又去跑龙套,云堂面子上有些搁不住。但老守着杂货摊也不是事儿,再说他也舍不得戏台子,跟母一说,收拾收拾,又回到戏园子去了。

   (五)

  戏园子很复杂,戏子们争戏、争角、争份儿,往往几个人拜把子,合起来挤兑另外几个。戏班内部也有职业性的行会组织:场面人员的吉祥会,正生小生的文昌会,花脸的财神会,丑行的土地会,旦行的娘娘会,管箱打杂师的如意会,上天龙下驷角的得胜会,杂役的观音会,合称七个半会——观音会的杂役不出台,只管搬运戏箱、什物等,只算半个会。各个会之间界限分明,但又分工合作,常常扯皮。

  云堂在班子里倒很受帮衬。他以前扮过小生,是中轴的戏,所以角儿们对他也有几分敬重,在得胜会,他又没有扮过小生的架子,一样的跑龙套,还帮观音会搬道具打杂。

  云堂因为有小生的功底,有时也扮一些小角色,管家、书童、窃贼、痞子、某甲、某乙等。这里面,什么角都有,生、旦、净、丑(川戏里没末。旦,是因为他在一出戏里扮过媒婆)。他扮了好几回丑角,倒中了几次彩,受到观众的喜爱,特别是他那略带沙声的嗓音,很有特色,和他扮的角色很相配,是别人装也装不来的。唱了几回,观众就把他记住了。有时,海报上还能见到他的名儿,虽然排在末尾,字号也小了点,还真有人冲了他的名字来看戏的。

  云堂想,小生不能扮了,也许丑角能行,跟班主一说,想专工丑行。班主见云堂扮丑角有人缘,倒也有这个心,但怕云堂丑角基本功不行。丑行专工的矮子功,木偶身法等,云堂都没练过。就让云堂先排一折《请长年》试试。

  这是云堂回到戏班后的第一个主角戏,云堂知道其中的分量,排戏的时候特别卯上劲。一出半个小时的折子戏,通过坐唱、走线子、细排、连排、响排、彩排,云堂足足排了一个月!

  不曾想,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出场就来了个一炮红。

  云堂的《请长年》排在第三出,是正戏。锣鼓还没开场,云堂就到了,不时掀开幕布往台下望。第一出开门戏,没几个人,只是些乡下的闲汉和城里的苦力站在后排——因为开场戏并不清场,他们可以免费蹭戏。第二出唱了一半,看戏的人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云堂松了一口气,到后台去扮戏。

  第三场开场。老旦在台上咿咿呀呀一阵,上场急急令响了,云堂把帘子一掀,就博得个碰头彩。云堂扮脸时,特意花了心思研究。扮的时候,先把面皮皱到一起,抹上油彩。出场的时候,面皮还皱着,台上亮相时,突然把眉毛面皮往原处一挣,变出个花花道道的烂白菜来。观众见着新鲜,怎么不叫好!

  碰头彩一起,云堂精神也一振,场面锣鼓也受了鼓舞,敲得热热闹闹。云堂插科打诨,丢眉弄眼,竟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台下叫好声不断。再加上云堂有小生功底,身上规矩,跌打滚爬,极有章法,台下几个老戏迷也不禁连连点头。唱到后来,连戏园经理也坐在了前排,这就难得。

  有个场景,要求长年出汗。云堂唱《请长年》时,正是大冬天,怎么出汗?一般是做做出汗的样子就算完,并不真出汗。但云堂有新抓个重彩,只见他端个大海碗,舞着筷子狼吞虎咽,一边暗暗运劲。不一会儿,脸色变红。等放下碗,面向观众,竟是满头大汗,颗颗汗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头上直冒白气!台下就齐声震天响了声:“好!”这场戏日后成了永川人的美谈,云堂也以冬天流汗响遍川东。戏迷们送他一个绰号:刘长年。

  戏子唱戏,一是靠真本事唱红的,一是靠捧角捧红的。靠捧角,得找着这样的冤大头,肯包几排座。几排座的人一齐震天喊好,那阵仗是很大的,一个场子的空气都能搅起来。捧几天,自然就红了,街头巷尾,张三碰到李四:“某某角的戏,阵仗硬是大得很,我们也去看看。”这样的冤大头,模样好的旦角还好找,小生如果有拜了把子的有钱人,也好办。如果这两者都不是,就得自己有钱。开新戏了,先在联芳馆子订几桌酒席,由班里出面请行家商会袍哥团房,并附赠戏票数张。被请的人不一定来,但声势传出去了,说不定也能红。

  云堂这几样都不是,所以头场上座只有五成。但第二天就坐到十成座:爆满。新戏连开三天,这是规矩,云堂的《请长年》连开六天,到第六天都还有九成座,足见功底。

  一炮打响,云堂又接连排了几出戏:《花子骂相》、《五子救母》、《滚灯》,都大受欢迎。演《滚灯》,云堂能连滚十八圈,头上的灯碗纹丝不动,灯油一星儿不撒出来。云堂的戏码也一码一码地往后挪,三轴,四轴,压轴。俗话说:“好戏在后头。”丑角戏排到压轴,真少见。

  戏班子也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就是人参燕窝吃多了,也有腻的时候。庆月班也常出去转码头,每到一地,戏迷们就纷传:“刘长年来了。”在重庆成都这样的大城市,报上还在第四版由上角发一则消息:“名丑刘长年抵渝献艺。”

  云堂每到一地,就遍访名师,跟名丑傅三乾、周裕祥、器皿等都淘过技艺,集百家之长,补己之短,技艺便日趋成熟。

  热闹之中,云堂有时会掏出香巾发呆。据说欢儿被嫁到了外地,不知能不能碰上呢。

  (六)

  这一回,庆月班转完码头回到了永川。唱戏之余,云堂在街上闲溜达。身后来了辆小轿车,云堂赶紧往边上一靠,不经意往车里瞅了一眼,心里就“咚”的一下:车里竟坐着欢儿!没等云堂回过神,小轿车一溜烟开过了。

  过后一想,云堂就笑自己,怎么会是欢儿呢?车头插着一幅绿旗,是军车,再说欢儿嫁到了外地。纳闷了一会儿,摇摇头,把这事揭过去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戏子是越出名越好,越出名,票房越高。但一出名,麻烦也来了。解放前,四川的社会很复杂。袍哥、舵爷、军阀、行会头子,谁都得罪不起。这些人过生纳妾都要请戏子,说是请,敢不去?去了,还得陪上笑脸和十二分的小心。惹倒了,自己唱不成戏不说,说不定戏班子也给砸了。

  云堂出名了,“请”的人也多。有时冲突了,两方都得罪不起,左不是,右不是,只好同班主登门去陪小心,一个靠前点,一个挪后点,演完这头不卸装,连行头直接挑到那头去。这些人很难伺候,唱坏了,一生气:“这人也是唱戏的?”好了,就这句话,回家歇着去吧。就是唱好了,也有遭罪的时候,老生唐华亭就是个例子。

  那会儿,唐华亭正生着病,痢疾。团防的孙大胡子派两个大兵来请,点名要唐华亭的《打鱼杀家》。唐华亭病体虚弱,极力推辞,几乎被两个大兵架了去。他只好抱病粉墨登场。到底是名角,一场戏竟被他支撑下来,且唱得滴水不漏。孙大胡子一连声的叫好。好叫完了,说:“你妈的个巴子,戏唱得恁好,啷个要推病不来?好,你给老子再唱一出!”

  再唱,还是点《打鱼杀家》。《打鱼杀家》是武戏,唐华亭哪里经得起这个折腾!再加上心中忧愤,没唱到一半,突然倒地昏过去了。孙大胡子挥挥手:“抬走。”抬回家,当晚就过世了——活活给累死了。

  就是这位孙大胡子,有一次把云堂请去了,给他太太庆贺生日。谁知道这是他的第几个太太,听说他每到一个驻地都要娶一个。

  那晚,云堂唱的是《花子骂相》。《花子骂相》主要在一个骂字,为了抓彩头,一般都有即兴发挥。云堂一边唱着,一边担心着头上的脑袋。正唱着,见孙大胡子腾地站起来,右手摸着驳壳枪。原来云堂唱了一句:“你大肚子能撑船,撑的啥子船?撑的一肚子大鱼大肉海参鱼翅百家饭。”云堂一紧张,把大肚子唱成大胡子了。孙大胡子一听,想:“这不是骂我吗?”一生气,想随手把云堂毙了。幸好旁边的太太把他拉住,塞了一粒枣在他嘴里,这事才算过去。事是过去了,云堂却被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叫了声“母呀!”,再不敢大意。

  唱完戏,洗去油彩,就要赶紧走。里面出来个丫鬟,说有请。云堂心里一咯噔,想,事坏了。麻着头皮跟丫鬟进去。屋里正坐着孙大胡子的太太,你猜这位太太是谁?

  原来是欢儿!

  云堂心里一下子就懵了:“怎么是她呢?欢儿,怎么会?”云堂心里一直以为欢儿找了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舅舅为了酱园不被充公,竟把她嫁给了臭名昭著的孙大胡子,还瞒着云堂这边,说把欢儿许到了外地。

  欢儿穿一身素色淡花旗袍,卷了头,脚上蹬着高跟鞋,耳朵上吊着一对金坠子,脸上扑了粉,淡淡地施了胭脂,完全是一派富家少妇打扮。刚才云堂在台上战战兢兢,哪敢往台下仔细看?怎么也没把这太太往欢儿身上想。

  这两个人见面,真是悲喜交集,悲是悲到了极至,喜也是喜到了极至。两个人就这么怔着,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正在这时,外头响起孙大胡子骂丫鬟的声音,欢儿一颗泪珠儿掉下来,推了推云堂:“我明天来看戏。”

  云堂走出去,外面黑黑的。他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哭。

  第二天,两人在戏园外面会了面。欢儿和丫鬟在前面款款地走,云堂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到了城墙边,停下来。丫鬟走过一旁,云堂就跟了上去。

  欢儿的眼圈早就红红的了,云堂鼻子一酸,把香巾递给欢儿。

  欢儿不擦泪。问:“你还留着?”

  “留着,天天都带在身上。”

  欢儿不说话,背转身,从贴胸的地方掏出杏子核,托在手心,伸出来。

  “真象一颗心。”

  云堂把杏子核拈起来:“我吹给你听听。”放在嘴里,轻轻地吹起来。

  欢儿听着,凄楚地笑了。隔了一会儿,看着护城河静静的流水,幽幽地说:“不是从前的声音了。”

  云堂心也一沉,看着欢儿。真的,不是从前的欢儿了。他沉默了。

  欢儿却不知为什么哭了,泪珠儿簌簌地往下落。

  “那天,你为什么不来?”

  “我……我发高烧,人都烧迷了。后来烧退了,可倒了嗓子……欢儿,我不想害你……你应该找个好人家……”

  欢儿一下子哭出声来,捶打着云堂。

  “你这个冤家,你这个冤家!”

  护城河边,一个汉子正在扳罾。水网在网眼上,象一片片鱼鳞,在太阳底下发光。一抖,全都破灭了。

  云堂想起那天在城墙根的事,欢儿对他说:“我跟你走!”可他……

  云堂攥住欢儿的手:“欢儿,我们走!”

  “走……去哪里?到处都是他的人。”

  “去成都,那里有戏班子请我。要不,去外省,我不再唱戏,咱们摆个小摊子过活。”

  欢儿缓缓地摇摇头:“不,你不能离开你的舞台。再说……我的身子已经不完整。”

  云堂握住欢儿的手:“欢儿,为你,我一切都不在乎。”

  “我等这么些日子,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我知足了。”

  “等我,等唱完这两天的戏,我就带你走。”

  欢儿看着云堂急切的脸,点点头,脸色却依然忧郁。她把杏子核交给云堂:“你替我好好保管着。”

  可是,还没来得及唱完这两场戏,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孙大胡子要换防到内江。云堂想到团防找欢儿,却怎么能见着呢,全是荷枪实弹的大兵。云堂祈祷欢儿能逃出来,这次,无论如何要到欢儿走。有时,又想,孙大胡子不会把欢儿带走,不是说他每到一个驻地都要新娶一个太太吗?这个想法不久就得到了证实,孙大胡子确实没把欢儿带走——他把欢儿一枪打死了!

  “我的老婆,不带走也不能留给哪个龟儿子搞!”

  云堂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后台画油彩。先一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接着闷着头哼了一声,歪在地上昏了过去。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拿清水淋他。他醒过来,嘴角牵动两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瘆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后来,云堂从戏班失踪了几天。

  再后来,内江传来消息:孙大胡子被人杀了!杀人的人最终被人杀。人们奔走相告。谁杀的?谁知道呢。他造那么多蘖,人人都想杀他!

  (七)

  云堂离开了戏园子,谢绝一切挽留,又干起来摆百货,卖水果的营生。卖水果时,他还是这么吆喝:“橘子诶,橘子诶,个大无子不酸牙诶。梨诶,山东鸭梨,细沙薄皮入口脆诶……”

  字正腔圆!

  水果摊旁常有俩老头各捧一壶茶,凑一块下棋,听到云堂的吆喝,猛地喝一口茶:“是这味儿!走,该你走了。“

  还会有一同唱戏的戏子从云堂摊前过,这会使云堂短暂地想起以前在戏园子的事儿。

  云堂不娶妻。过了几年,母过世了,云堂就同舅舅过(他舅舅活了八十一岁,高寿)。

  这一年,有一对河南来逃荒的母子在云堂摊前讨水果,云堂收留了他们。女人帮云堂洗衣、做饭、烧水、缝补。两人还是分开睡——这女人不难看,身上收拾清楚了,也是一枝花。

  女人的儿子刚会走路,到处翻东西玩。有一次在云堂的衣袋里翻出一个杏子核,高兴地放在嘴里吹起来。云堂一听,抢过去抓过杏子核,照孩子脸上“啪“地来一下。打得真重啊,半边脸都青了。孩子玩什么云堂都没管过,他脸上吃痛,委屈地咧开嘴哭了。

  女人搂过孩子,心疼地说:“要赶我们母子走,就明说,干吗打孩子?”

  她不明白云堂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不过就是一个杏子核嘛。

  云堂也不明白。

  过了几天,两人睡在了一张床上。

  杏子核云堂没丢,好好地藏起来了。

  (全文完)

  附资料:

  刘云堂(1915——?)川剧名丑,四川永川人(笔者注:今重庆永川),从小家境贫穷。先习小生,后专工丑行。长于褶子丑和襟襟丑,保留剧目有《请长年》、《花子骂相》、《五子救母》、《滚灯》等。其扮演的长年一角,冬天能出大汗,堪称一绝。因此人送他一绰号“刘长年”,三、四十年代享誉四川。

  ——摘自《川剧名角》

  现存资料,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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