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关于抖音 > 正文内容

[中篇]悲悼:对幸福的谋杀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8-20)关于抖音55

【悲 悼:对幸福的谋杀】

  【献给永远而伟大的劳动者】

  漠然看待生与死

  骑士们/前进!

  —叶芝墓碑文

  【序】

  《悲悼:对幸福的谋杀》始于一九九一年元月八日凌晨零点十二分;当时我还未能入眠,正在盆中洗脚。很突然的开始了第一个句子,它一直在我脑子里飞来飞去:可是不管怎么等,布里斯先生都不会来了。当时以为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用两个人物即可结束此篇。但未想到它用去了整整八天、甚至可以说用去了我二十七年的时间。一切都那么突然和神奇,所有情节和主题、人物全如同神助一般自行鼓翼而来。一个轻量级的作品突然沉重起来,突然使我惊诧。

  以前从未想到做一个人是多么自豪和困难;结束全篇时我真正感到了人类的自尊和伟岸,感到了构成柱石部分的英雄们的崇高品格。因此我把这部给了我勇气和信心的作品奉献在所有创造者和劳动者面前,奉献在已死、将死和已生方生者面前,并向他们也向我表示敬意和深深的感谢。

  “如果我不去结束我的生命,”作品中的博士说,“那么这具躯体就会端正、笔直、高大,就会永远行走在这块深厚坚实的父性的大地上。”这是我之所以写这篇序的原因,也是使我成为一个人的原因。

  1991,1,15.午后

  【上 篇】

  [NO:1

  可是不管怎么等,布理斯先生都不会来了,至少现在他看不出布理斯要来的任何迹象。他烦燥地望着桌上那块小小的东西,它身上散发出来一种沉闷的气息。它黑,象夏天窗子上的苍蝇,象耕犁后的麦地里跳跃的乌鸦一样发着亮的铁青的光。沉甸甸的,这块东西放在桌上,放在漆黑的沉重的桌面上。被扭曲的形态!被改造了本质的结构体!在他身旁,在那面白色的墙壁上,蚂蚁们依旧不紧不慢地爬行着,象一群遗老面对着某个暴发户王朝的追杀。那些追兵们象残酷的命运紧紧追随在猎物的后面,他们趟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微密的尘粒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这多象十五年前的一幕,他想。这些蚂蚁们黑色的躯体蠕动着,它们精瘦的腹部紧贴住墙面。这堵洁净的墙上和那堵洁净的墙上,都有蚂蚁在这样的蠕动。它们在走向什么地方?他咬一口面包,而后喝点水耙它顺下去。它们是去啃啮哪块骨头?是去啃啮谁的尸体?只有我和我的时间,它们啃啮了若干世纪。蚂蚁们惶恐不安地从墙上掉下来,落在他的脚下,而后又爬上他的脚面,在条绒鞋上滚动,又钻进一个人汗毛林立的脚胫中。它们自觉地掉下来,开始啃咬一座茂密浓郁的丛林中的时间,或者也可能是啃咬一具当时就已经变得僵硬的尸骨。蚂蚁们爬上去又掉下来,或者在丛林中迷失路途,东折西弯地艰难地爬行。它们在白墙的衬托下格外渺小。可是它们终于爬上了桌面,那些精短精致的躯体们聚集在一起,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而且又共同达成了协议。它们的触须急速地颤动,而后开始爬上那一块小东西。可是你们啃不动它,他得意地想道,不可能,你们啃不动它,那时到现在你们都没有办到,现在十五年了,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们的群体依然庞大,而它永远那么小。谁也不会变化,谁也没有变化呵。接着,他把开水一口气喝光,让自己坐在舒适的沙发上。

  可是布理斯先生仍然没有来。那扇门亲切地望着他,和他默默地、饱含人性的对视。可是布理斯先生并没到来,他可能正在路上行走,脚上是雨后山沟里的泥,或者都市街道上的雨点。他可能正走在蚂蚁身上。在那些灌木丛中,尤其是在布理斯先生特别爱匆匆忙忙穿过的花园的观赏灌木中,蚂蚁们从洞巢里钻出来,它们摆动着天线似的触须,黑色的身躯在洞口旁边堆集起来,象一只粪球,闪着潮湿甚至发亮的光。工蚊们拥拥挤挤,而蚁王正坐在洞内,肥胖的身躯懒洋洋地摆放在地上。可是你们不会发觉他的脚步的,不会发现他那双大号的鞋子,它象乌云一样笼罩住一块地面。那些泥点,只是那些从鞋底掉下来的泥点就可以窒息你们。他快意地想着。那个时间,你们会滚翻在地上,被粘结在一起,硬实而圆的肚子互相挤拢;象一群失败的英雄。其实你们现在就是一群失败了的英雄,我向你们致意。随我整整十五年,你们呵你们,他向墙上的蚂蚁滑稽地敬个礼,而后嘻嘻地笑起来。我也随了你十五年,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在一起,我的可爱的英雄们。互相啃咬,互相啃啮,你们咬去了我头上苍黑而可爱的颜色,咬去了我的风流,我咬去了你们几代的生命。现在,布理斯正窒息你们的现在。他猛地摇摇头,把腿抬起来,从汗毛间抓住苦苦挣扎的蚂蚁,而后把它们扔在地上,踩死。它们“啪”的声响象木柴在燃烧。而后,他又逐一捻死桌面和那一小块东西上的蚂蚁,把它们的尸体用袖子扫下去,这种残酷的屠杀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对仇敌的憎恨会达到如此强烈的地步:随随便便地,没有任何考虑便杀死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布理斯也同样如此。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每一次迈步都有死亡伴随和推动而己。上帝,他惊讶地说,我们都在制造死亡。他又打了一个冷战,接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好象在制造死亡,可是,他走到桌子前,让整个身体扑上去,用嘴唇吻着那块金属。可是永远永远地,你让我惊异。它十分冷静地吻着他的嘴唇,往里面灌注所有黑暗神秘的寓意和品格。它十分合理地被人造出来,现在又和人亲吻,那种斑斓的色彩使这种吻带上了浪漫情调。可是谁来给我们制造死亡呢?他向自己说,谁制造死亡给我?难道真的是你,是你这个古怪的、可爱的倔犟的东西?是你这个隐藏很深的魔鬼?他使自己的身体离开桌子的支撑,而后围着桌子转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这块并不引人注意的东西。可是,你又由谁毁灭?他问道。在这块物质散发出来的芳香中,他逐渐地陶醉下去,看到空中腾起的五彩的云朵和彩虹似地横跨天字的光芒,人类的肢体在这些景观中粉碎瓦解.如狼一般的嚎叫声向四方扩散。不可思议,他摇摇头说,哈哈,不可思议,他大声地说,真有这么回事儿!你由谁毁灭?他重新看见蜂涌而上的蚂蚁,看着它们细长的有力的腿爬上面包,被面包屑陷没而不能移动。难道是由它们?他嘲弄地扁扁嘴,而后帮助蚂蚁们走过由面包屑构成的漫长而又危险的池沼,看它们爬上那块金属,在上面徒劳无益地搜索,寻找可以啃啮的地方。十五年了,你们!从我搞出第一块样品你们就蜂拥而上,可是,他滑稽地把手挥一挥,让它们贴在衣服上,而后,他站得笔直,象一个正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宣告说:可能吧。

  他开始深深地陷入幻想的乐趣中。布理斯依旧没有敲响他的房门,没有走进这座国际性建筑的旅馆大门。在夜里,他居住的这家旅馆的外形更象柯布西埃的作品,而他的房间尤其体现了柯布西埃“屋者,住之器”的原则,这与他不切实际的玄想大相径庭。蚂蚁们从墙上爬下来,从窗台下的花园里爬下来,钻过窒息生命的苔藓和缠绕植物群,爬到窗台上,又钻进房子,它们又黑又亮,川流不息,它们的队伍从十五年前就这么持续不断地垄断他的视野。上帝呵上帝,他喊起来,难道你们真能用意志、用你的愚蠢肓日的意志毁灭它?它无坚不催,也不会摧毁任何东西,这你们早就实验了,整整十五年你们都是这样,爬呀爬呀,可它没有损伤哪怕一丝一毫。你们没有咬动它。现在也不能用一种坚韧不拔就能毁灭它,将来也不会。愚蠢的生物们!他大声地喊着,同时用脚和手捻着蚂蚁。布理斯,你,他又大声地喊,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给我?比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还多,它们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它们在墙上蠕动,在红地毯上安家,在我的床下抱团休息。布理斯!布理斯!他边喊边跳着踩踏地板上的蚂蚁,同时也设法使它们不再顺自己爬上桌面,或者爬进脖颈,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他恼怒地骂着,而后把桌上的金属一把握在手里,把它给我拿走,混蛋布理斯,拿走这个祸害!快来拿走!可是蚂蚁们仍然在爬上来,它们呆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和袖口领口上,虎视耽耽地盯住那块金属。布理斯不来,他没有按时赶来,买走这块被保存了许久的东西。难道,布理斯呵,难道你不想使用它了,不想让它解决你的问题?他一边跳一边带着哭声说,他妈的!难道你不想毁灭你的子民?这是最好的工具。他愤怒地质问道,然后猛力把这块金属扔出去,掷在墙上。它在墙上危险地碰撞一下,掉落在地板,一动不动地躺卧,它身上的漆象邪恶的魔鬼闪着阴谋的光芒,寒冷如刀。甚至在他看来,它现在就是邪恶,尤其是在它蕴藏的能量开始发挥之后,它更是一个恶魔。他匆匆忙忙地钻到床底下,把一只黑色的保险包拽出来,而后掸落包上一层又一层密集的蚂蚁,又在睡衣外面套上衣服,准备开始逃亡。布理斯呵,他伤心地喊道,你该相信它,它现在正在毁灭,正在让人们和一切物质毁灭,你没能看见它。他猛地提起保险包,几大步跨到门口,把褐色的门板拉开,而后穿好放在门外的鞋子,鞋子上面的蚂蚁又让他胆战心惊了一下。你们胜利了,他虔诚地摘下帽子,对它们鞠躬。妈的,你们毁了它,用你们的方式,用我的心理的弱点作前提!他猛地拽上门,开始顺铺着地毯的走廊跑起来,来吧,布理斯,他慢慢地说,你总是可以找到我,那么,现在试试看你还有没有这个本事。我不会让你找到了,不会,你这个混蛋!他站下来,把鞋在厚实柔软的猩红地毯上蹭几下。即使你再让我帮你,他迈开步子继续跑起来,生怕接下来的冲击波强烈到可以使他送命。我也不给你干了,不。不!

  [NO:2

  我是布理斯,这个男人说,把你的手给我吧。

  可是她才不管对方叫什么呢,不管他有多高多健壮;或者相反,有多矮多纤弱,这些与她无关。你们全是一个样子,她慢慢地说道,同时把对方伸过来的手打在一边。不,我不跟任何人握手。我也从来没和任何人握过手,你们的手一样的脏。前一天一个的手上粘满煤灰,昨天一个人的手上还带着掏牙缝时留在指甲里的菜叶和牛肉丝。不。她转过身去拉开上衣的链锁。我不想跟人握手,尤其是西方人。

  我是布理斯,布理斯和霭地说,你总听说过这名字。

  没有。

  有许多人想见我却见不上。布理斯稳健而自豪地说,而对于我来说,也并不是见谁就和谁握手,我一直选择对象,而且非常苛刻。现在你伸出手来。

  她厌倦地闭上眼睛。天哪,这蠢货,他们真以为我喜欢每一个来这儿的人,真以为我愿意也可以把一切都给他们,这帮蠢货。她把眼睛睁开,而后又熟练地把链锁拉上,让衣服的领子被它束紧。你们对自己就这么自信?真会以为我会被任何叫布理斯或者斯特里奇、甚至是耶和华的人迷惑?她说。走开吧,先生,如果你老这么无耻我只好一个睡下了。我不知道某个布理斯先生,不知道你。

  布理斯在屋子里开始踱步,他巨大的鞋子在地毯上留下隐约可辩的迹印,象一滩又一滩掉在马路中间的牛粪,新鲜、湿润,似手还散发着潮乎乎的气息。你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布理斯说,我说过,我选择得十分苛刻,把手伸出来,握个手吧,你看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会有奇迹的,一定。

  我会粘上你手上的细菌,不过如此。

  那些我从来没和他们握手的人是我真正的子民,最后他们会死在我的手下。布理斯慢慢腾腾地说,同时用含着磁性的目光盯住她的脊背。他的眼里充满热情的诱惑,象纯洁的雪,象热雪在大地上铺展,他的目光。握手的人是有福的了。他说。

  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布理斯。

  对,我是布理斯。W•Bliss。你明白了吗?Bliss。

  这个臭婊子,她在心里骂道,就这么个德性,布理斯你!她把身子完全转过来,开始力求冷静地观察这个人,这个被许多人说起过的男人。布理斯,她慢慢地说.不高的个子,白脸,蓝眼珠上布满血丝。还有金黄的头发。然后她听见布理斯的声音。对,对。布理斯说,这就是我,你看见了白脸,蓝眼珠和我的一切。我的精神洁净雪白,我的蓝眼幽深冷静,甚至是冷峻。我并不会选所有的人。你看的很对,我红色的嘴唇是肉欲的,是感官的,饱满和充沛,我有情欲的火,也爱它。

  情欲的嘴唇,布理斯,她说。你喜欢这个,我可真不敢想。

  我是这样。布理斯说,只是这样,你对我感兴趣了。现在看看我的鼻梁,看看我的其他地方。他启示性地说,好好看,用心感悟它。

  一条肥大畸形的鼻梁。她尖刻地说,布理斯,你是一个邪恶的人。我看出你是一个魔鬼。

  布理斯,W•Bliss。布理斯。我是Wit•Bliss。伸过手来吧。

  她戒备地向后退一步,让自己靠住厨房门口的墙壁,同时在心里翻检着自已所有的词汇。这些花里忽哨的字母组合象一群胡乱飞舞的鸟一样在低沉压抑的脑壳下聚拢,停留在她思想的枝桠上。Wit•Bliss。她想,而后在偏僻角落里看见了Wit这个词,它正象一个贫困潦倒的孩子靠在无人居住无人走动的一株腐朽的房墙上。不,不。她迅速地说,同时更加警惕地看着这个家伙,又把手插进裤带里面,让它在柔软的内衣上滞留。先说说你为什么找我?她带点不自觉的恐惧问道,为什么你找我而不去找别人?她说,我是一个妓女,是一个任谁都可以玩的妓女,一个脏货。她在说过这句话后感到自己增添了不少勇气。说呀你,她大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找别人?我并不害怕你,说!

  布理斯温和地笑笑。不,你是怕我。他说,可是别这样,我不会伤害一个我让她和我握手的人。他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把它们虔诚地放在胸前,放在跳荡不已的心脏上面。不,别怕我,过来吧。

  为什么你找一个妓女?

  我找妓女。布理斯说,我找了你。这就行了。你们需要布理斯先生。我干干净净,他说,不象昨天晚上的那个家伙。我认识他,拉基先生。Wormly Luky.你们不需要他,他满口空言。

  是这样。她说,他对我说了一晚上话,可是今天他并没有真的送给我项链;她愤怒地摇摇头,想把在脑海里正搂抱她的拉基先生驱赶走。他的肥胖松腴的中年人的裸体上布满金钱豹身上的花斑,可是在洁白的床单和她洁白的身体衬托下,这些花斑象一片尸体上的霉点,那么刺人,那么令人恶心。他说了一晚上话,她回忆似地说,同时不自觉地走上前去,开始慢慢地把双手递在布理斯手里。他许了许许多多的诺言,可是并没有兑现。这个混蛋。说完这句话后她感到有一股热气从掌心传递上来,它先是灼烧她手上的神经,而后扩展在整整两条胳膊上,最后它从肩头向各个方面传送,象一种和缓的电流,使她的肌肉舒适而又有节奏地颤动,象麻针仪给人针炙时的感觉。是呵是呵,我对你说出一切。她开始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了,知道。你来找他。他。他会回来的,在我这儿过夜。每天晚上他都很迟才回来。等我的客人走后。她哈哈大笑起来,布理斯,我把他们全赶走,等他在深夜两点后悄悄地走上我们的楼梯……象一头猫一样,脚步声低低地,又非常清晰……他走到门前推开门子,推开在白天隔开我和他的这道门板,然后走进来。他个子非常高大…宽宽的肩膀……但很薄,象一张钢板,他人也一样,也象一张钢板……我天天晚上就在这张保护我的钢板下睡觉。白天他走开,从那道门子出去……消失在外面……在人群中,在阳光底下拥挤的人群中我看不见他。她喃喃地说了这些话,然后,她猛醒似地把眼睛睁得老大,瞪住布理斯。你弄疼了我!她愤怒地说,同时感到掌心里的灼烧现在变得十分烫人,象是一种寄生植物,它带着缠绵的钩刺植入她的掌心。你弄疼了我!然而他从不这样,她挑衅地说,布理斯,你这老混蛋!她骂道,然后兴奋起来。你这个坏蛋,我的乖乖。

  布理斯把她拥在怀里,把两只手放在她的肩头。这是奇迹,他说,现在你的肩头又要疼了一阵了,他用猩红的嘴唇亲吻她的额头,看她象一只驯顺了的羔羊一样被自己拨弄。可是你很快就会喜欢我,你会发现你有了力量。我是布理斯!他大声宣告说,而后,他把她上农的尼龙链锁拉开,开始逐件脱去她的衣衫。在他的双手下面,她不停地狂热地颤动着,象一团激情的肉,甚至象激情本身。你这个混蛋!混蛋混蛋!在布理斯的手按在她双乳上的时候,她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而后,她猛地把低下的头昂起来。呵呵!她搂住布理斯。我多爱你,她大声地说,我多高兴,呵,呵布理斯,她兴奋地喊道,布理斯!

  现在,布理斯说,让我们躺在床上等他吧,他两点来。

  对,对,她说。来,来。

  [NO:3

  我似乎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恐惧,在这条路上,在刚刚离开的房间里,在那块小小的金属旁。那种潜在的恐惧一直在我心上压迫着,它象一只奇怪的动物吸吮着我的血液,在心室里,在肺部,在我的淋巴结上。它像传说中的神猴,专门来吃我的脑髓,吃我的身体;可能在最后,它会咬去我的灵魂。可是上帝,他把保险包换在另一只手里,然后又神经质地抡起它来,打击着路旁的树枝,看着叶子从低垂的枝条上飘落下来,落在凉冰冰,湿漉漉的地上,在那里它们象一口痰紧紧地贴住地面一动不动。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这是一种幸福,一种极大的快乐:BLISS,在英语里,它是这个意思:幸福、欢乐。我造出了它,这种前所未有的物质,这个巫师。他停了下来,站在夜半时分的冷冷清清的街道旁边的大树下,慈爱地抚摸着手里的保险包,同时在脑子里立刻想起它的结构。优美的结构,精美的结构。在非对称性中呈现的壮观的美。他手中的包慢慢变温,象水一样往他的手掌里灌输前往未有的安慰。它们舒缓而持久地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使他陶醉和迷失。上帝呵,他喊道,而后感到一种强烈的诱惑。这种诱惑用坚定的声音、用令他着迷的低声说:去杀人吧,去,试试它,试试,让那个把幸福当作名字的布理斯先生看看。他被催眠似地蹲下身子,慢慢旋开保险锁,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取出那种金属来,把它握在手里,直到它变温为止。接下来。他开始向这种具有意识的物质发出指令。就这样,他喜悦地说,对,对,就这样,去杀死他吧,杀死那个让我成为孤儿的人,我的仇人。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来自精神和品格的光芒,他的身体激动得抖动不己。第一次使用你,第一次让你替你的主人办事。试试,试试。而后他似乎听到了一个人的惨叫。他手心中的物质变得滚烫,而后逐渐冷却下来。好。那个人现在已经在惨叫后滚到了床下,他的身体僵直不动,他的眼睛永远地闭合了,甚至他的手也无法去伤害任何东西。他把那块物质重新放回包中,锁好它,即使你改恶向善,他大声地说,即使你像人们告诉我的那样,现在你确实有所悔改,我也饶不了你,我也果然没有饶你。好,好,坏蛋,你现在死了,死在我创造的物质手里。它是我的手段。我不屑于面对你那张丑恶的脸结束你的狗命。你不配。他站起来,提着包大步走在街上。你们也不配。他低沉而恶毒地说,你们都不配让我去亲手杀掉你们,我让它,他改用一种温和亲切的口气说,我只让它去收拾一切,让它做我的替身。可是它没有和我一样的全部的力量。它只有一点意识,他重新提高声音,可是,只有一点点无法和你们和我相比拟的意识,它就可以战胜你们。你们这群卑鄙的家伙!看看哪看看!他用手指着路旁所有的房屋,指着想象中沉睡和清醒的人们。它比你们渺小,比你们低劣,它没有真正的理性和思维,可是它杀死了你们中的一个人。他把手猛地一挥,而后使它们迅速而又刻板地落回在胸前,攥成硬实的拳头。看看吧看看。他一字一句地恶毒地说。

  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入影,只有他一个人大步走着。他笨拙而又毫迈的步态在街道正中心一摇一晃,象一只成年的公鹅,他手中的保险包一侧一仄地拍击着他的胸口或大腿。好长一阵过去后,他来到又一个街心花园,在砖砌的围栏上坐下来,目光温柔地看着周围的景致。而后他翻过围栏,跳进花园里。呆着,呆着,他对放在地上的保险包说,而后,他又大声地吆喝起来。呵呵呵。他很快又改为低小的声音,开始吟唱一首民歌。呆着,让我洗一洗,洗一洗。然后他开始慢慢脱去上衣,又褪下全部衣服,只穿着内裤走到假山的喷泉中间,开始洗涤身上的污垢。我好长时间不洗澡了,有多半年。你们知道,他指着保险包怒喝道。就是为你们,我天天吃面包,喝几口咖啡,甚至是白开水。我拼命的干,我的脑子,他指指盖在乱七八糟的、长长的头发下面的脑壳说,它都快死亡了。现在它正在停滞下来;而在那时候,在前天以前它都活跃至极。它像冲溅起来的岩浆,差一点,他呻吟似地说,差一点它就冲出这层骨头把我毁掉。现在它特别脏,还有我的身体,它们被覆盖在泥垢下面,谁也不知道它们原先是如此漂亮,如此柔软,和如此干净。他揪起心口处的一块皮肤来,然后在路灯下仔细地察验着,那片皮肤象锻子一样光滑柔软,象蝉翼一样闪着银亮面柔和的光泽。他松下一口气来。现在它们干干净净,他说,至少比什么人都干净。然后,他突然停下来,目光呆滞地盯着水珠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又闪着璀璀夺目的光芒飞迸在空中,象精灵一样翻滚旋动。可是,他艰难地想道,我杀了人。是,是,他对似乎是在脑子中出现的声音说,我杀了人,我不干净。但是,他猛地跳出喷泉的水圈,赤条条地站在草坪上和花丛间,如同一个烈士。但是我不得不干,我不能不干。我必须这样!他强烈地摇着头,不不,你不能责备我!我的科学是杀人的,他们的研究也是在杀人!他喊起来,那是因为人们龌龊卑鄙,你这个混蛋,你弄不清这中间的区别。你什么也不懂!

  但你没有权利杀人,你没有,那声音说。这是别人的事情。比如说,是我的事情。

  他现在又一次体会到刚走上街头时的恐怖,现在,这种恐怖出现在他周围,出现在他脑子之外的另一个深处,也来自这个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世界。他转过身,一把抓起衣服和那个保险包,而后站直身子。出来!他狠劲儿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你滚出来!谁敢和我这样说话,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人从围栏外面站出来,他低柔地声音在他身边浑厚地滚动。博士先生。他说。

  你是谁?

  拉基。沃姆利•拉基。拉基先生说。然后他把自己的名字拼写出来。W-A-R-M- L-Y,L-U-C-K。

  你不能相信布理斯。拉基接着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他用沉着稳健的声音命令道:给我。

  不,他说。

  我是拉基,给我。

  他楞了一下,而后飞快地从另一个方向跳出花园,疯狂地跑起来,手中的衣物不停地打在他的身体上。他跌跌撞撞像一个山林之神,就这么样跑到了目的地,跑上二楼,而后站住,在门板上敲了三下。等她把门打开后,他冲了进去,而后,他发现自己目瞪口呆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走向自己面前来的那个人。

  布理斯,你?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等你好久了,对方文雅地把手伸出来,握住他赤裸的肩膀。你总算来 了,博士先生。

  [NO:4

  沃姆利•拉基准备去回收那件物质。他顺着博士走过的路走着。其实这不是走,而是滑行,象一只风车滑行在天上。拉基先生只有一只手,他全身都罩在一件加乌乔式斗篷下面。斗篷在他飞快滑动时便全部张扬起来,使他更象一只大鸟。这在夜里十分奇特,甚至令人惊惧。我不会思想,他想象着人们被这种景象吓跑的样子想,所以我无法透辟地了解你们到底会有什么感觉,我无法洞察。可是我比你们还奇怪,还感到莫名其妙,你们跑什么,在厚重的窗帘后偷偷窥探什么,带着惊恐不安的神情?他不自然地笑笑,为自己作为一个幸运之神却使人们担忧而感到不安。每天每天,我送给你们一些运气,一些幸福,这是神恩。按照神圣的命运和我的直觉,我给人间带来福份,带来吉祥,甚至我造出了他,造出了那个人:魏特•布理斯。Wit Bliss。我给他起这个名字,他的意思是等待幸福。我让他帮你们寻找幸福;你们还跑什么?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使自己不至滑得太快,同时对街道两旁紧闭的大门和窗帘投去和霭的微笑。

  只不过他现在变了质。他想,布理斯没有真正去使用他的权势和威力,他没有按我们的意思去办。人间的事总会变样,不象我们。他自豪地想着自己和自已的同伴,对布理斯这个二手货感到气愤,接下来,他呼啸一声,飞速地穿过一个拐角,驶入另一条大街,绕过街心花园后,他立即看见了那座宾馆,它在子夜时分发着璀璀夺目的光芒,镶金的门厅石柱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象一排幸福的孩子,象轻灵的精神。拉基先生又呼啸一声,然后在宾馆门口停下来,等立在门厅的Boy向他打过问候的招呼后,他把仅有一只手伸出来和他们相握,然后,他从Boy的脸上看见了那种熟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好,他对他们说,而后把手收回来,藏在斗篷下面。接着,他似乎毫不用力地跳过一级又一级大理石台阶,看着猩红色的地毯从自己眼前掠向后面。一条光明的道路!他喊道。你们走上来!看见侍者恍然大悟的神色浮现在这个世界上之后,他开始自然地走在地毯上,开始向三楼走去。

  先生,您好。招待员说。

  你好,拉基说,给我317号钥匙。

  拉基走进了317号房间,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沽净整齐的一切。即使现在,他仍然感觉到早己耳闻的那种冲击的力量,它从房间某个固定的地方散发出来,强烈地打击在墙壁上,也强烈地拍击着他的身体。它很有节奏,一强一弱,而后在你没有注意提防的时候又突然到来,一强一弱。甚至拉基先生也向后退去,直退到门外的走廊上。他把斗篷收起来,斜披在肩上,以便减小受力面,而后他又努力走进房门,这时他才发现在厚实的地毯上,那种冲击波的力量才小一些。这些鬼东西。他想,自从神造了人,神就只有遭罪受,他们简直太聪明,这些矮小软弱的生物们。他低下身子匍伏前进,心里面为自己不得不这样卑下地行走而沮丧万分。这些家伙们哪,他想,而后又突然记起一个同伴向自己说过的话:那种东西特别厉害,千万千万小心,千万!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对方谨慎而委琐的面目,在这张脸上他看见了神祗对人间的恐惧,这使他打了一个寒噤;而后,他嘿嘿地笑起来,同时又向前走了几步,开始逐渐接近那块被博士掷在墙跟与地毯交界处的物质。你不可能伤害我,他说,你没有接受任何指令,因此你不应该害我。他把手伸出去,小心地摸摸那块凉冰冰的家伙。我把你放在斗篷里,他把它抓起来,怜爱地看着它,这样你就会消失掉你的能量,至少,我的斗篷会象他的特制的保险包一样,会封闭住你的意识和能力。好好呆着吧你。他把这块黑漆漆的家伙塞在腋窝下,而后把斗篷重新披在肩上。好好呆着,他说。

  他看见了墙壁上那队黑乎乎的蚂蚁,它们象入眠似地挂在白色的墙上,或 者爬在地毯与墙壁的接合部位,天线似的触须象充满了神圣的气息一样激情而灵活的抖动。有一些开始活动起来,它们大摇大摆地从藏身的地方,从墙上开始爬过来,昂首阔步而又得意非凡,这让他大惑不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他温和地问。可是那些蚂蚁,甚至全部的蚂蚁都固执地沉默向他爬来,拖着半圆的发亮的肚子,在它们的身体前面,在触须的根部,蚂蚁的眼睛贼亮。拉基向门口滑动一步,又滑动一步,而后站住身子,惊奇地注视着正向自己靠近的生物们。可是,在他的脚下,拉基发现也有了密集而来的一群蚂蚁,它们抬着头,用触须轻轻地拍击着他的斗篷的下沿,蠢蠢欲动。这让他开始惊惶起来。他把手伸出来试图抚摸它们,给它们以最大的欢乐的诱惑。这样你们就会陶醉下去因而失去行动的意志。他得意地想,这是我的真正的绝招。他想起那两个侍者,在握了他的手之后,他们因为感悟到即将来临的幸运与福缘而为他大开绿灯。神征服和控制了人的方式之一,他回忆着,就是用对欢乐的期望与等待来陶醉你们,使你们松懈下去。如果所有愚蠢的人都能集中力量,集中心智和劳力,我们便会岌岌可危,因为你们就会做出形形色色的东西,做出一切。他把手放在脚下的一堆蚂蚁身上,轻轻地抚摸它们,可是它们无动于衷;时间不长,他反而感到蚂蚁身上的冰凉气息正在回传向自己,甚至,蚂蚁们的麻木不仁似乎正在同化他。而在这同时,它们爬了上来,它们竟然顺着他的斗篷,缓缓但坚决地向上蠕动,用触须探索着方向,用眼睛打量着他的一切,虽然它们的视力微弱。最后,有几十只蚂蚁聚集在他腋窝外的斗篷上,另外有一些试图从斗篷外翻进里面,它们正努力翻越刀刃般危险的边缘:触须平直地伸在空中,躯体的后半部高高翘起,腿忙乱而匆促地踢蹬着。蚂蚁们翻过了这条界线。这让拉基先生感到壮观,也有些迷惑。

  难道,他说,难道你们要去寻找那块东西?难道你们不服从于我的权力?他困惑地说。难道是你们毁灭了它,或者试图毁坏它?他把斗篷里的蚂蚁抖在地上,看着它们的躯体徒劳而可笑的挣扎。可是,我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他说,我也想把它带走销毁,为了解救这个世界可能面临的一场厄难。这是我的神圣职责。你们不会有这份能力,不会。你们啃不动它,他哈哈地笑起来。它可比骨头硬多了,他望着大群大群涌动过来的生物们,嘴边始终带着善意的温和的笑容,因为他从内心里敬佩这些生灵。可是,这种奋不顾身的盲目的集体行为毕竟会让他心烦。他转过身去,重新抖动一下斗篷,毫不顾惜那些落下地去的蚂蚁。再见,他说,而后,他飞快地滑动起来,滑出宾馆,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

  [NO:5

  如果布理斯在你那里,在看信的时候他正站在你身边,请你务必藏好它或者干脆把这封信销毁。一定。

  亲爱的,我现在不得不给你写信,把我这几天的情形告诉你,多么麻烦的事情呵。之所以发这几句感慨,是因为我不得不称你为亲爱的,和我不得不这样东藏西躲。你出卖过我。你把我的行踪告诉了布理斯。当然,那时你处于他的控制中,处于受他催眠的状态—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布理斯有一种你我都无法摆脱和反抗的力量。

  你出卖了我。当然你是为了我,好让我得到一笔钱,因为布理斯毕竟是一个有钱人。你希望我好起来。自从我帮了你的忙,把孩子收为义子以来,你都尽力地为我提供一切。现在,你可能有些厌倦和悔恨自己承担的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现在你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为我服务了,于是你让我独自挣钱以供给自己。可是你在撒谎,你知道这不是这样。我愿意这样一直为你提供帮助,因为你的一切是我的一切,你的目的也是我的目的。告诉我你在哪里。尽快回来。我需要你,需要。布理斯不信任我,他让我在那个豪华但毫无人情,毫无你的气息的房间里等了几天,可是他并没有露面。后来我在一种尴尬的情况下抛弃了一块金属,我把它甩掉了,而且,我现在也不能把它取回来,布理斯天天在找我。这几天我东躲西藏,但他仍紧跟在我后面,他仍然在我周围出没。我见过他好几次了。现在,在我写信的时候,我仍然发现有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在窥探我的一举一动。一个人一直在我住处周围出没。他那件宽大的斗篷象一只怪鸟的翅膀,这是一种我不太清楚的敌对力量。

  现在,我无法告诉你我住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能在什么地方安静地住上几天,我不得不一再搬迁,在夜里,在人们熟睡之后偷偷地溜出去。现在在放下笔之后,我又必须离开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这可能是一种你们常常说起来的命运。从童年起流浪漂泊,现在依然如此,我不得不相信你所说的命运了,不得不;可是,你想不到我是多么的不情愿。对这种状况,尤其是这个结论我接受得多么痛苦和勉强。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我告诉你,那另一个人是拉基,他来过几次了,可是除了允诺我有好运之外他没有给我任何东西。

  我知道这个家伙。可是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使用你的那些东西吧。一定。必须。立刻。我并不了解他,可是,他可能是最坏的人。杀掉他。

  毫无作用。他的身体只是动摇一下。对他我束手无策。

  让我不得不接受你的命运观的另一原因是,从我开始摘出这种物质的结构始(你总该记得,你一定记得那个日子),我就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这我也给你说过。现在,它们越来越多了,我走到一个地方,蚂蚁们就会立刻大量出现。现在是深秋了,你总该知道,在这里,蚂蚁们早该蹲进洞里去,它们不该出来,也不会出来觅食或活动。可是,上帝呵,就是它们毁了我的物质,使我不得不放弃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对此我无法解释。另外,它们也不惧怕我包里的另外的金属。

  告诉我你的地址,或者你回到我这里来。求求你。我会帮你忙,象从前你把我从困境中.解放出来一样,我会解放你保护你。回来。

  可是我不敢信任你。对不起,我不能不这样说,我找不出另外的委婉的表达方式。

  胡扯,你这个混蛋!

  可能布理斯就在你的门后面等我进去。

  放屁,你怎么能这么想。

  不。不。

  你不该这样看我。老天爷,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可我就是不敢回去。

  你在胡他妈的扯。回来,我不能不见见你,我受不了。

  不。你现在变多了。我发现我再也适应不了你。你无法满足。可我的身体正在衰弱下去,不能满足你。我不能回去。

  老天爷!

  我必须挂上电话了。

  等一等,听我解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自从布理斯来过之后,我的性欲就增强了。我一直渴望沉溺在里面,它让我幸福。

  这个卑鄙的家伙。

  安宁的日子再也找不到了,那种狂热如火的创造时代再也找不到了,它们不会象燕子、象候鸟一样在一定时间回归在我的身上。比起这个来,命运也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悲哀和绝望。公正的神,让它们返回,让它们在我的身上复苏吧!

  可是,公正是不存在的。蚂蚁们啃啮了我过去经历的时间,也吞噬着我现在的时间。可是我并不会公正,你也如此,我现在明白了这些。

  告诉我你的地址,求求你。

  可能就不应该写这封信。那么,我就把它停在这里。再见!也许我们不会再见上哪怕一次。免了吧.这种无聊的感情!

  她把电话重重地砸在机子上,把信重新在电话机的录音盒中藏好,而后走进卧室。他不会回来了,她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我也就不可能再躺在他怀里,不可能再让他搂抱和摆弄。她想着他们近年来的关系,想着这一漫长岁月里奇怪的颠倒,先是我被他摆弄。我在他的身下睡眠,而后,反过来,这半月里,他软弱无力地被我折磨。他来求我,脸上带着纤弱的、可怜的神情。他跪在我的脚前。多美丽的时刻!她慢慢拉上窗帘,把衣服解开,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作为占有者与统治者的欢娱和陶醉。而后,她把身后的布理斯推翻在低矮的床上,开始剧烈地撕裂他的衬衣,开始虐待这个给她增加了力量的人。蓝眼睛的婊子!她嘲弄地骂道。黄头发的笨猪!滚,快滚!接着,她开始沉着地一下一下地打起布理斯的耳光来。他不来了,不来了。她在跳上床上去的时候大声地喊道,因此上你就不能去杀人,不能去杀掉你的臣民。现在,现在,她忽然全身疲软,象一条被抡了几圈的蛇一样,然后,她提起剩余的全部力量说:现在让我来杀你吧。

  [NO:6

  看着你的相片我又不能不想你,想回去,在你身边得到慰籍。博士在密集目光的罗网中写道。他依然无法习惯这种荒唐的环境,每天被人注视被人跟踪。布理斯进来过一次了,他好象知道了我的地址。你给我打电话时他可能就在附近,你又一次出卖了我,虽然你仍旧可能出于无意,但毕竟我被出卖了。

  但我仍然想回去。你知道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亲人,那天我从你手里接过孩子,我还不了解父亲的角色便不得不成了父亲。可我仍不知道该怎么充任这种陌生的职务。我仍把你当作母亲和情人;在做爱的时候,我似乎在吮吸乳汁,在闲暇对坐的时候,我温柔驯顺地看着你如看自己的长辈。你用你的身体为我提供资金。我现在离不了情人。

  他把头抬起来,叹一口气,而后向窗下望了一眼。拉基先生和布理斯仍然在下面,在一棵梧桐树下用望远镜向这里观看,他们手中黑色的镜筒如同两支双管猎枪,而他们象耐心听候命运指挥的猎手,他却是迅速地仓惶逃窜的猎物,比如说象一只野猪。离不开母亲。他低下头去继续写道。这是我给你,也是你给我的荣光。

  他站起来把日记合上,开始抖落爬在脖子上的蚂蚁,看着它们落在桌子上,这时他才发现它们的颜色原来是淡淡的褐色,而后他又突然坐下去,翻开日记本。蚂蚁们,他写道,它们只是为那些东西。只是由于那些东西它们才紧紧跟着我,在我的住处出现。现在我己经不为此而担忧,我似乎了解了它们,但我依然感到可悲,是它们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十几年来的努力和生命,以及我的支柱。他把爬在本子的蚂蚁捡起一只来,放在嘴里啪一声咬住,一种刺激性的酸涩立刻弥漫在温暖湿滑的口腔中。呸呀呸!他把它吐出来,可是那种味道久久不散,它似乎永远地粘贴在口腔中的粘膜上。还有我的创造物。他继续写道。然后他重新把本子合上,开始谨慎地观察站在街头的两个人。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拉基和布理斯正在争吵什么。梧桐树的几片宽阔的叶子正在他们头顶萧瑟地舞动着,象孑残的猎狗。

  用不着这样。布理斯说,用不着。

  可是他是属于我们的.拉基气愤地说。布理斯安适自然的神情使他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我请你走开,先生。

  我是你的手段,布理斯抚摸着胸前的望远镜。他的两只手细腻修长,抚摸的动作象是一个慈母在哄自己的孩子入眠。因此你们应当使用我,让我去得到博士和他的创造物。他的脸上充满淡淡的欣喜和冷漠。是不是,拉基?

  你现在是一个魔鬼,布理斯。拉基气极败坏地说。我真后悔选择了你而不是别人。他伸出那只手来,用食指指着对方。你,你不用掩饰什么,我们,我,知道一切。我不能也不想使用你。

  选别人又如何呢?布理斯平静地说。这又不是从前,不是两千年前的世界。

  拉基气愤填庸。然而,确确实实,选别人又如何呢?这帮东西,这些狂妄的人群!

  何况我己向博士付了定金。布理斯接着说。

  可是人间的一切都属于我们,拉基威胁道。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战胜不了我们。

  布理斯用锐利的日光町住他。我是一个人,先生。你们是一群。布理斯说,一群神。拉基,你不要流氓到仗势欺人。

  好,好。

  你们一群都害怕他。布理斯把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下来,双手交替地玩着它。可是他怕我,只怕我一个。而我不怕他。拉基,他是我的。他的东西是我的。布理斯眨眨眼。当然,我用过之后可以还给你们,可以给你们。

  你是个孬种。拉基把斗篷拉上来一些,挑衅地说。

  我们没必要这样交谈。

  和我们一样,你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臣民。拉基的双眼闪着神圣而权威的光彩,他现在象一个巨人、象一个先知在宣告预言。你发现他们都有了幸福,而且他们生活的和你一样。可怜的人呵,在你有了我赐予你的法力之后,你得意忘形地把它们全传给了你的臣民。他停顿一下,观察着这些描述对布理斯的影响,而后他用坚定的声音宣布道:现在他们和你一样,幸福,并且有把幸福传向他人的资本和能力。拉基又停了一下,而后温和缠绵地说:你无法独自一个享受神宠与神恩,现在你,他指住布理斯,你就要杀死他们,借助于博士的力量,好一个愚笨的办法!他提高声音。只有你们这些被造物才想得出的愚蠢的方法,而我们并不这样。

  你们会废掉我。布理斯冷静地说他显得对此麻木不仁。让我不死不活地生存,象狗一样。

  你真聪明,布理斯。拉基赞赏地说。我没有选错你。

  那么你可以试试。布理斯依旧麻木地说道。你们不过也是害怕他的东西,你们不过是怕失去一个名头,一个虚假的,夸饰的称号。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望远镜。造物者。他轻蔑地吐出这三个字。嘿嘿,嘿嘿。如果你愿意,他平静地说,那么可以试试。不,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清楚了,既使我们两败俱伤,结果也不过是他仍拥有那种物质而己。既使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布理斯用手指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仍然会有幸福和美丽的景象。不会因为我和你死掉,这些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死灭得一干二净。试试吧,先生。

  这两个家伙仍然在跟踪我,博士写道,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我甚至厌恶自己会创造这些玩意。现在,我忍无可忍。我不得不启用它们。博士放下笔,从身边的保险包中取出半月前刚刚造出的N-3,而后把它放在窗口,对准下面的布理斯和拉基。现在,他们正在我的窗下,在离我不远的街道上,他们伸出手互相触碰,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仪式。他望着窗外,摇摇头。其中一个向后退了几步,他现在弯下腰去,用手捂着肚子,另一个站立不动。街上行走的人们和我一样惊奇地看着他们,他们看得十分专注,象这两个人一直看我一样。可是我厌倦了一切,我对他们毫不关心,我不害怕也不欢喜,他们的内讧与我毫不关涉,我只是像看马戏似地从窗子,从这面透明的平薄的玻璃望出去,像透过浅浅的思维层一样,看他们又一次以手相交,然后又象触电一样,突然地,迅速地向后退开。现在他们都有些疲乏,可是我正在恢复精神,正在恢复。博士用左手拢拢垂挂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把它们拾到头上,而后把笔和本子收起来,向N-3发出了指令。

  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望着蓝蓝的天空想。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NO:7

  这个孩子一直在地里玩着。他可能喜欢这样从早到晚地在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跑跑跳跳,喜欢这种变换中的宁静。田野里的安静似乎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娱乐,它们隐藏在每一个被他发现和放弃的地方。现在他哼着歌,开始在一块树林边的红薯地里跳跃。在这块地的东边,浓郁幽凉的树林中散布着腐殖质的清凉的味道,树叶子哗哗地孤独地掉落在地上,在西边,送他来到此处的小路自在自存地延伸到远方。这个少年让自己隐藏在红薯地里,让身体被攀援勾缠的蔓叶遮住,只露出他穿着条绒裤子的屁股,只是两爿半圆的新月形的屁股。它们像两块可以发出清脆声响的月牙板,高高翘起,对着太阳。他在沟槽里爬动着,随意碰折红薯的叶子,也让从断口处流出的白色的液汁涂在自己身上,而后,他用手指挖松泥土,抠出土中的薯块来,把它们连泥带土的填进嘴里嘎吧嘎吧地嚼碎吃下。他吃得极香极香,似乎真正纯粹地沉浸在幼稚的欢乐之中。最后,他从地里钻出来,开始在小路旁的田埂上坐下。

  现在,这个孩子跑进树林,看见一只蚂蚁便停下来,他在后面跟踪着它,一直到它居住的地方。接下来,他看见蚂蚁钻进去,在一个小孔中消失不见。他用两只黑黑的眼球盯住洞口。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盯住那个小小的神秘的通道,一直到他失去耐心为止。那只折断了一双后足的蚂蚁并没有出来,只有它居住的家庭出口,只有那条深邃幽长而陡峭的通道,只有那双怪模怪样的眼睛与他对视。他站起来吁一口气,而后又蹲下去,用无名指的指甲盖挑开洞口。

  这个时候他高兴起来。他继续用指甲挑大洞口,发现指甲里塞满泥土后他又换另一个指头去抠。洞口越来越大,泥土也越来越硬。他站起来,着急地向四周张望,接下来,他走到一棵树下面,捡出一根硬而粗的树枝来,折断它,又回到洞口继续干。泥点飞溅在他面前,并落在他的鞋子上,厚厚的一层。

  现在他看见了较多的蚂蚁,它们匆匆忙忙地从已经宽大了的洞口中逃窜而去,另外一些从泥块下钻出来,顾不上抖落身上的泥点也逃窜而去,它们匆匆忙忙,对灾难和它的制造者来不及看上一眼。越来越多的蚂蚁跑出来,经过隧洞,经过这个少年的身体,开始爬向某个地方。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景象。这个时候,少年看见了白色的、肥肥胖胖的蚁卵。它们圆鼓鼓地堆垒在一起,一个挨住一个,一个叠压在另一个上面。它们的结构和层次非常对称和优雅,象蜂巢。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一定在说这是假的,是一种虚构,蜂巢和蚁卵的排列真让人吃惊。他用棍子捅它们,把蚁卵从群体中一个个的捅倒在一边的泥土上。

  最后跑出来的是蚁后,它躯体庞大而臃肿,象一个贵妇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又从他的胯下逃过去。接着,它在叶片上栽了个跟头,它的头先是被压在身体下面,接着又被叶片狠狠的拍打。但最后它终于艰难的稳住了身体,而后真正地消失在某根枯枝后面。

  现在也是最后,这个少年用手中的小木棍开始漫不经心地打击起前面鼓鼓的蚁卵来,把它们接二连三地打破。他脸上毫无表情,似乎纯粹机械地在玩一种拯救的游戏,在搞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仪式。蚂蚁们跑得一干二净,方圆十几米内都见不到哪怕一只这种怪诞的昆虫;几分钟后,甚至方圆几十米内都见不到它们。像它们突然大量地出现在地球上一样,现在它们又突然地消失不见了。现在只有这个少年是唯一活动的生命,他正站起来,甩掉手中的木棍,把它甩得好远好远。他是一个肯定要长得强壮而粗鲁的孩子。

  博士从小路那边跑过来,他显得十分焦急。他来到少年面前,先是呆呆地看了一阵泥土上蚁卵的残骸,望着肮脏丑陋令人恶心的战场,然后他牵住孩子的手。

  爸。

  我们该回去了。博士说。

  快开学了。我知道,可我真想多玩几天。

  回去吧。

  少年抬头望着博士。

  我不想现在回去。那个女人正在和她的嫖客睡觉。回去你不会跟我玩。你只会胡写乱画。

  这个孩子对博士说:我把咱们城外的地方全转遍了,爸。

  最好,他又说:爸,换个地方多好哇,我呆腻了。

  博士说:现在还不行,再等一段时间。再等等。孩子。

  博士说:你不能反感我写呀画呀,你该喜欢这么作。这是一个大问题大事业。你也不该讨厌你的妈妈。不能说不能用嫖客这个词。叫妈妈,而不是那个女人。

  接下来,他们穿过红薯地,走上那条自在自存的小路。半小时后,他们消失在远处高楼大厦的丛林中。再也不会看见什么,在那里也不会有人再能辨出他们两个人。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报告以上事实。蚂蚁们现在爬上了我的膝盖,我已经再无法蹲下去,无法再蹲在树上象一只鸟一样。也许明天我会有更多的情况上达于你。完。

  拉基把放在博士面前的这份报告抽回来,重新放回自己怀中。而后把那个少年推到前面。别这样,博士,他说。我们早就注意到一切了,我想你已经发现这是七年前的文字。他嘿嘿地笑起来。拿他作人质毫无意思,博士,他指指面前的少年。因此还给你。可是,你应谈交出邢些东西:你是一个智者。想想它被布理斯们掌握之后的情景吧,博士。想想。你就可以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为我个人考虑才这么做。他收去脸上的笑容,开始温和和安祥地说话:

  考虑多长时间呢,博士?

  [NO:8

  布理斯走得很慢,甚至走得象一个凡人一样。他手捂住腹部,半弯着腰,如同一个临近暮年、垂垂老矣的男人。他的脸上是一副冷漠麻木的表情,可实际情况是他正腹泻。他的内裤上甚至己粘满了稀糊糊的红黄交杂的秽物,现在它们仍在通过一个失去弹性的孔道向外奔泻不己,这让他疲惫不巳也有些恐惧。拉基,你这个狗东西!他在心里刻毒地骂道,然后努力使自己走得快一些:快些走过街心花园,走过那几棵梧桐树。你这个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而后蹲在地下,痛苦地让双手一直掐到肉里。空了,空了,已经空了。他在心里大声喊道,你们还流什么,空了!而后他又站起来。慢慢地拐进楼道,腾出一只手来攀住楼梯。那些男人手上的汗迹粘糊糊地粘在漆着锡层的扶手上,又在此时转移到他的手掌和虎口部位。这让他十分恶心。好了,好了,他说,然后皱皱眉,开始敲起门来。

  我是布理斯。他透过门板,对着沓沓走近的脚步声喊道。是布理斯呀,他心里想,Wit B1iss。可他妈的布理斯是什么?一个被击败的人。布理斯,被击败了的。

  她把门打开,猛烈地拥抱起他来。她用嘴唇紧堵住布理斯长满短须的猩红的嘴唇,用双手从后面绕过他的肩头用力捶打。布理斯,混蛋!她高兴地喊道,而后,她把他抱起来,把他扔在地板上。听到钝重而沉闷的声响她心花怒放。布理斯,两天了你没有回来。她用脚踹开卧室的门大声喊道,同时对床上躺着的一个男人斥骂起来。乖乖,她说,你该走了,快走!她换上严厉的口吻,把那个男人赶出去。好布理斯。她把布理斯从地板上揪起来,把他的领口揪得老长,象一段被拽直的肠子。好布理斯!

  上帝呀,布理斯轻轻地低声喊道。

  把你的手伸出来,布理斯,给我。

  不,不。布理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惧,然后一只手捂住肚子坐在床上。先让我休息一下,他笑笑说,这两天真累。

  可是她却走了过来,硬抓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的双手抓住。布理斯的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另一双柔软的丰满的手上,显得苍白和黯淡无力。求求你,布理斯想,接着,他看见这个女人皱皱眉头。

  你不愿意,她说,为什么?

  没有。

  你不给我力量,她把眉头耸起来,同时用力掐住他的双手,让指甲一真抠进布理斯棉花一样松软的肉里。你没有用力,布理斯。而后,她把头一直凑到布理斯跟前,尖锐地死死盯住他,那里面饱含贪婪和仇恨,这让他不寒而栗。你还特别臭,特别,臭!她把这句话中的词分开,恶意地大声喊道。布理斯,为什么?

  不,不。布理斯说。

  为什么?她把头收回去,把布理斯的手打在一边,双手叉腰站在床前。这时的她象一只气势汹汹的好斗的公鸡。你告诉我,她假装温柔地说,好布理斯,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她在房间转了一个圈,而后又站在布理斯面前。你拉屎了,稀的。

  哦是,布理斯沮丧地说,同时为自己没有能够作出应有的勇敢样子而伤心。对不起,他说。

  你还被他的N-3打了一次。她得意洋洋地宣布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告诉我,她的目光重新变得灼灼逼人。你,布理斯,为什么会经不住N-3的打击?

  你伤得很厉害,她又宣布道。

  布理斯把手从腹部拿开,站到地板上。拉基,他气急败坏地喊道。是那个狗杂种,那个狗东西拉基!他怒不可遏地喊道。他先打了我,夺去了我的力量,他!他又看见拉基的那只手慢慢地向自己靠近过来,它上面的瘢痕也清晰可见。象一张鸡皮,这只手稳妥地触摸到他的那双僵直的手。狗东西,他惊怖地大叫起来,气喘吁吁同时又惊魂不定。狗东西。他开始飞快地跑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他摔倒在女人面前,在她的脚下瘫下来,象一只丧家之犬。就是他.他有气无力地说,而后抱住她的双腿,把脸贴在她睡衣里面的腿上,开始温顺地蹭来蹭去。后来,他看见冲击波一强一弱地有节奏地推向自己,打击他,如同打击一块干涩的草地一般,把他放倒在地上。可是他和他都杀不了我,宝贝。他抬起头来,讨好似地望着这个女人。他不可能杀死我,不可能杀死我,我!布理斯!

  可是你被拉基制服了。她冷冷地说。布理斯,伸出手来。她摸着布理斯的头发说,而后她抓住他的头发。你不是神,布理斯。告诉我你是谁。她冷酷地打了布理斯一个耳光,而后抬起腿来,把这个男人踹倒在地板上,看着他象一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象一只被孩子玩耍的铁圈一样在地面上呛啷啷地滚动。你骗了我,布理斯。我早就发现你阳萎,可没想到你是个骗子。你取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布理斯,Bliss:极大的快乐。说,她把一只脚踩到布理斯身上,用力向下蹬住他,而后又把脚换到布理斯的脖子上,看着他颈上的青筋突然暴起。你是什么人?她戏弄地望着布理斯涨得通红的脸。你这张猪肝似的脸现在并不好看,象一具死尸,象一张面具。她大声吆喝到:你是谁?!

  伸出手来,布理斯艰难地说,和我握手吧,我是布理斯。

  放你妈的屁!

  让我证明一下,布理斯说。

  好,好。她把脚放开,而后蹲下去抓住他的手。你握呀!握呀!握呀!她大声地喊到,等发现布理斯毫无力量之后她狠命地用拳头砸起他来。一直到他鼻青眼肿,到脓臭的血从口腔中流出来为止。而后,她掐住他的脖子,但并不怎么用力。说,你是谁?!

  我爱过你,布理斯力求庄重地说,但这样却使他显得更滑稽可笑。他极力忍住身体的疼痛和心中巨大的绝望。现在我也爱你,我的好人,爱你和我的臣民。我爱。他用眼睛盯住她,努力使它充满柔情蜜意。很多事情都过去了,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情,现在我才知道爱。他艰难地痛楚地说,我爱你,如果我可以。我会帮助你,一定。你不能逼我,不要逼我,好不好?布理斯可怜地说。

  梦想!她掐紧他的脖子。说出来,你!她住手上加增上全部力量,说,你!

  布理斯拼命的扭动着。他的身体开始作最后的挣扎,在对方放松了扼杀的力量之后,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空气,费力地回咽下一口唾沫,迪斯贝尔,他说,Despair:绝望,这是我以前的名字。而后,他抓住她的手,开始完成最后的事业,他把剩余的全部能力集中在指尖,而后拼尽力气把它们发送出去,发送到对方的掌中。拉基给了我力量,他说。而后他躺平在地板上,把腿蹬动了几下。你杀了我,这些剩余的能力给你,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替我用它干一些好事吧,求求你。他说,然后就不再动弹。他的尸体象一段树根,干枯地,庞大地放平在地上。

  她恐怖地看着这个人,看着迪斯贝尔一布理斯,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正在从掌心里传上来。它正经过肩头,带着苦痛与力量,而后走入心脏。妈的,她想,他居然还有一点,居然没有完全丧失。现在它正在我身上。她甩甩手,站起来,全身一阵舒松畅快,接下来,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走到床前,低下身子,从里面拉出一块木板来,接着,她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走出房间下了楼,把这块淡黄色的木板钉在一楼楼口左侧的墙上。这一切如同神助一般。嘿嘿,嘿嘿,她象布理斯一样笑了几声,而后抬起头来,端详起木板上鲜红的大字来:

  绝 无 仅 有 的

  莉 莉

  提供欢乐与幸福,二楼左手

  【悲 悼:对幸福的谋杀】

  【献给永远而伟大的劳动者】

  漠然看待生与死

  骑士们/前进!

  —叶芝墓碑文

  【下 篇】

   [NO:9

  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但又是一个多么令人失望和痛苦的夜!他走在大街上,听任冬天的风清冷地吹在脸上,又从面部滑下脖颈,钻进深深的胸肺。在年轻的心脏里,他感到青春的壮烈的血愤怒冲动着,象潮汐一样拍打着他穷困的身体和更为穷困的生括。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哪!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雨后深深地吸进几口清爽冰冷的夜晚的风,可是这个行为使他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随后,又使他吐了血,这把他吓了一跳。上帝,他抚摸着自己坚硬的肋骨说,别这样,千万别再这样,我可还正当年轻,正是一个烈士建功的时候,别这样。他低下身子,仔细地看着沥青路面上几点夹杂着血丝的痰。这些从肺里咳出来的血格外鲜艳,在黑沉沉的沥青路面上,在惨淡的架在路灯柱上的氖气灯下,他似乎看见了那些血丝的扩展。千万别,别。他惊恐地站起来,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想。再得给我点时间,现在还差得远呢。他想,同时很快被后面这句话中的乞求语气感动了。还差得很远呢,他又大声地重复道,同时用力打击着从身边匆匆掠过的树木,感到手心里沾满了城市干燥的尘土。给我应有的时间,我会重新回来,重新。他停下来,虔诚而感动地听着从自已的心中冒出来的宣言。我会象大仲马一样,在十年之后征服巴黎,征服你们。他对着那些禁闭着睡眠者的窗户轻蔑地吐着唾味。大海航行靠舵手,他轻声地唱道,万物生长靠太阳。他又唱下去。而我也得靠自己的力量。他回过头来看着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不真实的都市,看着那些灰色的沉闷僵滞的建筑。这是第一次来,我被你吓住了,他回忆着一天里发生的各种奇异的事情。我,一个乡巴佬,被你吓住了。可是,总有一天,他又拍打着树于,我会重新回来,让你敬佩于我,被我吓住。虽然我有病,有严重的病,可是我不会死亡。只要我不想去死,我也就死不了。一个人只会被自己杀死,别的对他毫无办法,他拍拍自己的额头,让手上的凉意去镇定一下自己热头热脑的思绪。我不会这样去杀死自己,他说。如果我不去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么,我这具躯体就会站得笔直、端正、伟岸和高大,就会永远行走在这块雄厚坚实的父性的大地。只要我不想去死,那么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为我设置。他陶醉在自己的梦想和激情中。而我从不想去结束支撑这具躯干行走的生命力,不。不会。不可能。他跑起来,像孩子一样绕过一棵又一棵秃枝耸立的树木,又从一棵又一棵树干后露出自己精灵一样的脸庞。接下来,他跑过街心花园,又跑过两座低矮的楼房,对墙上和楼口上方高悬的大幅标语吐几口唾沫。再见,他在风里调皮地对它们说。我正在回去,回我的东风村。再见,他从树后面的人行道走上大街中央,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该回去,该快点回去了,夜这么黑,我又是这么失望和痛苦;快点呀腿!他拍拍胸脯,想起上午医生的诊断结果。肺结核,他听见脸色阴沉营养不良的大夫说。这让他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大吃一惊。走出主干街道后,在没有路灯照明的土路上,他开始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阴郁。那么,刚才我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他对着黑暗的虚空说。只是自我振奋罢了。夜风凄厉的吹着,在一片无边的漆黑中虐杀着紧贴地面的干草和麦苗,使它们更低地伏在土地上,伏在聊以存活的地面。可是我大仇未报,他嘟嘟囔囔地说。可是我大志未遂,我没有搞出自己想到的东西,它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模式和构造,只是一首在梦中出现但未被创造出来的大诗。我的,我的东西,我的诗哟。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来,把上衣领口处的扣子扣好,又把领钩挂上。一个着迷的计划,他说。同时在脑子里,在黑暗的天地之间,在眼前,他看见了那种物质,看见了它的分子构成。一个晶莹发亮的、玲珑别透的构造。神哪!他激动得咳嗽起来,把一口一口带血的痰吐在地上。一个将死的人?他在窒息的时刻想,这是不是事实?

  接下来,他穿过了这条公路,站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夜风肆虐地在光秃 的、粗厉的路面上滚动,带起旁边的标语纸片,又把这些残余者扫向一个更为黑暗的地方。纸片从他的脸上扫过去,重重地冲撞了他冻僵了的麻木的脸,甚至沙粒也落入他系紧了的衣服里。可恶的东西!他骂道。一个多么凄凉的村落,多么不真实的村落!他望着周围隐没在黑暗里的房屋说。现在它们象一处处鬼宅,房屋前后的冷清的树木象一件件锐利的兵器,多少人正在这个战场上生活,他们正在睡眠中忘记白天的事情,血,战斗,马匹的奔驰,牺牲,又有多少人正在死去。或者,他伤感地用手搓着自己冰凉的面部。又有多少人象我一样,只是作为病损者,带着蜡黄的脸色和痰中的鲜血在忍受中等待成为伟岸的人,等待自己创造出s来的荣耀的光从天外闪现在人世?T0 be or not to be,That’a question。他摇摇头,不,不,先生。他对自己嘲弄地说.他们不是你,不会去思考这所有的一切。只是忍受和顺从,麻木地,冷漠地,客观地接受要来的和正来的一切。可是我快死了,不该去想这些,不该,也许应该想想从什么地方弄上钱,治病,而在同时购买必须的材料和机械,他开始走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双腿越来越重,全身也越来越疲倦。不想了,不。他对自己命令道。你没有这种责任,没有!

  然后他走出小镇,来到镇外的一座破庙里作短暂的休息。就是在那里,博士脸上带着淡淡的冷漠和回忆的神情说。我碰上了她,从此一切都变了。他抬起头。一切都变了,完全变了,一种可怖的美诞生了。他用貌似冷漠的口气深沉地背诵了叶芝的两句诗,而后眯起眼睛,又看见了庙前庙后破败的湿黑的墙牒,它们冷峻而粗犷地站在渺远的虚空里,用一无所有的神色直视着亙古如斯的天地。在这高出地面的庙字下面,破烂不堪的砖片垒在一起,布置着城堡废圮的气象。

  她正站在庙后面的土地里,背对着我,象一截枯萎的树木,象很奇特的故人。开始我没有看见她,后来也没有看见她。博士恐惧地说。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而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有一个活物存在。博士看见自己恐怖地向后退了几步,身子靠住一堵衰败的墙垣。她肯定不是在有意等我,不是。她说要送我一个孩子。他微笑了一下。而这使我更加恐慌。我有病,我甚至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当然也没有养活他人的能力和条件,何况我没有结婚。我说我不要。博士把双眼睁开,猛地盯住拉基先生。她也没有结婚,这是个私生子。那个男人把她抛弃了。他愤怒地看着拉基:你懂不懂?

  拉基奇怪地点点头。

  这以后,她又给别人送过孩子,博士说,这是真实的事情,她又养过两个孩子,在做了妓女之后。她把两个孩子送给了别人。他眨眨眼.把站在一边的少年拉过来。这是第一个,送给我的那个。我为他感到骄傲。谢谢你,拉基先生,谢谢你把他送了回来。博士向后靠了靠,让背部抵住沙发。这是我的福气。可当时我一点都不想要。后来,她给了我三百块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财富;我接过了孩予。博士沉默了一下,而后嘲讽地笑了起来。我发现这是一个机会,它可以给我带来我梦寐以求的成功和迟早会来的荣耀,会使我真正拥有我的诗和幻想。我很卑鄙,拉基先生,这是真的。

  你能不能供养我?他昕见自己在黑暗中说。你是一个有钱的人,他对着黑暗中的影子说。现在,先把孩子放在你那里,因为我有肺结核,我怕传染给他。你给我治好病,然后我把他带走。

  黑影犹豫了一下,这时的她象一个一世漂泊的世界的女儿。求求你。他在心里喊道,求求你答应我,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你是一个有钱的人。

  是。黑影说,我爸爸有点遗产。可是,你不能这样,不能。

  供养我,他说,不然我把事情传扬出去。

  千万别,别这样。

  她答应了我,博士哑着嗓子慢慢地笑起来,他象一个魔鬼一样对着拉基笑起来。她答应了我,一种讹诈,一种威逼。从那儿以后,我就住在庙里,天天对着一尊颓败的佛像搅动脑汁,搞我的设计和创造,同时也等她送来药和饭。这可够卑鄙的了。博士继续笑起来,象一尊鸭子拉车的玩具。后来她喜欢上了我,就用从那天她作了妓女后挣的钱和她父亲的遗产供养我,靠卖身。博士站起来,大声地质问似地说。靠卖身供我了,卖身!他大声喊道。我是她的一个不出钱的嫖客和一个债主,也是她的唯一安慰和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可是妓女,他走到拉基面前,低下腰,把污浊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可是妓女却是我的母亲,她们是我们的后盾和唯一的繁殖力量,唯一的!他放低声音,亲切地对着拉基说话。你们生育女神不也是妓女?每一个民族的生育女神不也是妓女?他高兴起来,目光炯炯地对着拉基先生,而后,他突然降低声音,呻吟似地说:我离不开她,先生,离不开。他颓然坐回到沙发上。谢谢你先生,谢谢你让我回去。我没有战胜你,它也没有战胜你。他拍拍保险包里的物质,甚至它连蚂蚁也战胜不了。所以我不再去制造N-4们了,我把这些全交给你,只是为了,他感动得哭起来。为了你让我回去见她,为了你给我的好运,你给了我真正充实的时间和真正幸福的生活。谢谢你,谢谢。他开始大声地哭起来,泪水哗哗地流下脸颊。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要它,我都会给你。失败了,失败!因为它不是幸福,不是!

  拉基滑到保险包跟前,用那一只手提起它来,抖落它上面成千上万的蚂蚁,而后把它夹在腋下,滑出了房门。

  博士在他关上房门后嘎嘎地笑起来;接着,他转向那个少年。你没事儿吧?孩子?

  没事儿,爸爸。

  那么你仍然回你的老地方吗?

  是,再见,爸爸。可是,你得小心点。少年整整衣服,狡猾地看着博士。我知道你还有那些东西。我想让你把它藏好。他拉开房门,走出去。再见,爸爸。

  博士在他关上房门后沉默了一会,而后依然嘎嗄地大声地笑了起来,象一个戴了面具的独角戏演员。

  [NO:10

  告诉我,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你现在这么孤独.看起来你正年华正茂地生长,可是,我知道你特别特别孤独,你一直这样,一个人呆着,和这些东西在一起生活着,和这些昆虫和野禽。跟上我去找一些朋友吧,

  我愿意这样。

  不要这么警惕地看着我,不要这样戒备。很早以前我见过一个人,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和你一样,他也告诉我他愿意这样,可是我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一个人呆着是因为其他人都不喜欢他,或者说都不关心他,那些人生活得太好,不愿意去接触一个贫穷的人。就是这个使他伤心。你也这样,虽然你表面看来是出于其它原因,可是你和他都是在后来开始自傲的。为了自尊,你和他都疏远了别人。听我说孩子。他开始绝望,后来名符其实地成了一个绝望者,为了自尊,他高傲地远离了尘世,最后又是由于自尊他失去一切信心。这是一个错误,错了一次就肯定会错第二次。他越来越穷困,可也越来越不愿意象其他人一样生活,最后最后,他终于背离了那个地方所有的规范,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的脑子开始迟钝,手脚象生锈的机器构件一样凝滞下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等着饿死。在一片旷野上,他呆滞地坐着,如同一具饿殍。我真不希望你会看不清自己日后的结局,真不希望,孩子。

  你是一片好心,先生,可是我愿意这样,我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个人一样最后流浪人世。他没有什么意志,而我却有。我想我比他要坚强一些。他只是消极避世,而我不。

  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会像他。我比他聪明。

  知道,知道,孩子。你有一个爱冒险的爸爸,和一个聪明的、感情冲动的母亲。你以为你肯定具有超人的智慧。

  不,这不是原因。我有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习惯、经历和特长。

  真希望你不会再去恨他们,他们对你挺好,像世间许多父亲和母亲一样。你不应该远离他们,至少不该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孩予,随我一起去,走,找他们去吧。

  一个妓女和一个疯子,如此而己。那个家里宾客如云,来得多也走得快。虚虚假假的情意。我爸爸,一个疯子,一个疯子,我只能这么说。

  可是他造出了世上少有的东西。你应该佩服他,至少我是这样。

  没什么。

  你居然说这些话。

  因为他终于还是没有保住它,先生。东西被拉基拿走了。另外,至少还有一种生物不害怕那种物质:蚂蚁。你瞧,就是这些小小的昆虫,这些渺小兮兮的玩意,它们爬过来爬过去,它们甚至还没有进化到可以直立行走的地步,没有意识和感情:可是它们就不怕它。也许有一天,我能让它们也恐惧不止。看哪,先生,它们就不怕N-l、N-2、N-3。我想肯定还有另外的东西也对它无动于衷,也许是蜜蜂,也许是螳螂,等等,这些低级的生物们。他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低级的生物对此麻木不仁。要知道,即使拉基—他好象是一个超人—也被它阻挡了一阵。我不怕蚂蚁,可是它们也不怕我,我们互相戒备。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一个呆在这里,呆在看不见人的地方,呆在树林中的缘故了吧?我不能不弄清它们不怕它的原因。不,先生,我不会像你说的那个人,他是个无聊的家伙。顺便问问,他是谁?我可以把他的故事讲给其它人。

  迪斯贝尔。

  这不是一个中国人。怎么拼写?

   D—E—S—P—A—I—R。

  一个无聊的东西,我们不该学他。我不会。可是保不住别的年轻人,比如我的同学不去学他。

  没这种必要告诉别人吧。

  当然,也许我没有兴趣去对他们说。

  你在什么地方吃饭,我的孩子?

  回家吃。

  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行不行?

  可是他们并不在我的家里,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找他们去吧,放弃你可怕的自尊和自傲。找他们去吧。你不该这样想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去。去。

  可惜了你的努力,真的。我真为你可惜。时间竟然白白地浪费了,还有你的言辞,拉基先生。

  不,不。我不是什么拉基。

  但愿如此。你可以跟我走,或者又拿我作人质。拉基先生,我认识你,也知道你费这么大心血的目的只在于N-3。不,别否认。别,随我走.我可以把他藏起来的另外几块给你,它并没有太大用处。可是你必须等一阵,我现在还需要它们。别否认,先生,我对你说了,低级的生物偏偏有强大的直觉和力量。我就是这样一个生灵。跟着我,到林子里吃一顿饭吧,你会满意的,会。

  那么,你认出我来了,虽然我改变了一切,告诉我,你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

  拉基眨眨眼,让自己从白天的场景中暂时解脱出来,休息一会儿。他对那个孩子充满了灾难的预感。接下来,他在报告的结尾继续写道:

  迄今为止,我们都忽略了这个孩子。这是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我们的观察力是有缺陷的,甚至我也未能真正明白这个孩子这种独处习惯得以养成的动机和条件,至少是未能全部明了。而且我还要提请您注意,由于现在我不得不暂时中止我自己一贯的职责(一个观察者,一个情报人员,我现在只是这两种角色),因而,人们已经忘记了我们,忘记了一个群体的存在,而在这之前,他们都明白这一事实:在头顶,在深远亢亮的天空之中,有一个权势与威力都十分强大的世界,有神。它独立自存,但每一个地方都渗透着它无穷的荣光。而现在,人们中间出现了假神,布理斯创造的人们正在行使和分裂着我的荣耀,他们肆无忌惮。这里面也包含她,那个妓女。这不仅仅是对我的损害和威胁,而且也针对着您,和我们这一个整体。布里斯的臣民。莉莉。博士和这个孩子。我的主,这是几个关键的问题。完。

  [NO:11

  确确实实,博士厌倦地闭上眼睛,把自己更深地埋在鸭绒被里。你己经变 了。他的脑子中出现了她光滑而松弛的肌肉,她的丰腴的腹部和两颗硕大的肉感的乳房,它们象柔软而富有生殖力量的石榴,象灌满了浆液的的葡萄,在他的脑中滚来滚去,发出松弛的和缓的声响。博士哀叹一声。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从我回来就已经这样了,她通宵达旦地欢娱,把自己完全当作一部性欲的机器,当作一个永动机,似乎每一部分都被设计得完美无缺。可是连我也不会有这份天才,这不可能。而且而且,他痛苦地痉孪着,让自己更深地陷入被子里,现在,真正是宾客如云了,他们似乎再也不会在晚上一点后离开这个家。听,听啊,博士,她正在气喘吁吁,她正在被一个又一个嫖客蹂躏;可是,博士,她把这说成是天职。上帝啊,你总得休息一下,你总该象从前那样至少休息半个晚上!

  博士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象一条被扔在陆地上已有好长时间的鱼。唯一的繁殖力量,唯一的!他似乎听见自己在这样对拉基说。我真他妈的是一个混蛋!他骂道。人总得休息,即使是她们。这些女人们,这些母亲们,可是,她并不再是母亲,不再是!他从床上跳下来,赤条条地在房间里行走着,象一头发怒的熊。而从前是这样:你对我那么好,象对待一个迷途的、即将饿死的羔羊,莉莉,晚上你把他们轰走,让我依偎在你硕大的乳房前,依偎在你的柔软丰腴的腹部和两条丰满潮润的胳膊里。你搂着我休息。博士眯起眼睛,痴呆呆地盯住天花板。“无时不新鲜,美丽,滋润,荫翳碧绿,花开不断,果实累累,香味芬芳,满是花朵,满是果实,真是美不胜收”,他微笑着想起拉伯雷《巨人传》中的话来,象一个孩子想着母亲的奶子。你搂着我休息,他想。现在不,不。他走到房门口,猛地站住,把双臂举得老高,而后又放下来,用右手抓住门柄。不,他大声喝道。你现在只是一个挂着牌子卖淫的人!他把门子打开,而后跨出门外,站在狭短的铺着地毯的过道上。你不能这样,即使你仍旧把钱给我也不能。他大步走着,走到她的卧室门前。因为我已经不会去搞什么研究,我不能也没有去搞,那么,我不会花去一分钱,哪怕一分钱!他抬起左手,让它搭在卧室门锁的钥匙上,而后猛地抓住,开始慢慢扭动,听着钥匙在一种限制中发出的痛苦的声响,而后,他猛地把门子拉开。

  莉莉!他喊道。

  莉莉抬起头,把床上的另一个人推开,半坐起来。她满面怒气。

  你不可以进来,她说。现在还轮不着你。

  他是谁?那个人问。

  一个疯子,莉莉仍旧气愤地说:你出去。

  可是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糟贱自己,不能这祥对待我。博士走过去,站在她的床前,双目炯炯有神地说:不能!听见了没有?

  你走开吧。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方法,博士大声地说,不然我就离开你,永远。

  你不要这样,莉莉温和地说。不,别这样,别走开,别。别。

  提供欢乐与幸福,那个人说,莉莉,把他轰出去。

  求你别走,别。莉莉说,而后指指床上的男人说:这是一个离了婚的人,整 整九年。你说过要陪我这一辈子,别走。她压低声音,用柔和至极的声音说:出去吧,出去。

  博士愤怒地盯住她。臭婊子,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骂道,而后他走了出去,几大步跨过过道,把自己锁在自已的房间里。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大声地说。

  在怒气平息下来之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略感凉意的双腿。提供欢乐与幸福,二楼左手,他在脑海里读着那块牌子,而后嘲讽地笑了起来。我没有了幸福,他带着哭音说。莉莉,在你提供的欢乐之中没有我,至少没有我这个人。它不可能普遍,不可能呵。他伤心地哭起来。可是我多么爱你,我放弃了一切要回到你的身边,可是我没有得到幸福,没有。他擦掉脸上的泪水,钻进被子里面。你也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地凄切地说。脸上带着深刻的关怀和真诚,我不可能离开你。他说,而后象一个真诚的孩子一样对着天花板痛苦地傻笑起来。一个多么卑鄙的人,是我害了你,莉莉。他大声嚎啕起来,象一匹受伤的狼。如果不是我逼你卖身,不是我逼你去用这具洁净的躯体来为我提供资本。你就不会这样。他在一种深刻的忏悔中观照自己,似乎看见自己遍身都是肮脏的浊水和霉点,这些东西使他象一头金钱豹,象一匹贪欲的残暴的金钱豹。去,把你的钱全拿出来,他听见自己说,而后看见她抖抖索索地拆开褥头,把里面藏着的钱拿给他。而后我逼你卖身,在花光了你的财产之后。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生怕看见自己身上那些兽类的花斑。我是一个怕死鬼,我怕死。他挺直身子。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卑鄙的东西,卑鄙!我用伟大的理论作借口,用科学作借口,用孩子。他恐怖地颤抖起来。就用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那么粉嫩的小脸对着我笑,那么粉嫩的小手挠着我的手,可是我用他,用这个无辜的孩子作把柄,我逼你卖身!现在你不恨我。现在这种生活对你已成了习惯,成了本能;你没了一点廉耻!他像患了虐疾一样打起冷战来,牙齿间发出嗒嗒嗒嗒的毫无节奏的声音。那是我呀,是我呀!博士愤怒地跳出来,让自己平直僵硬地横陈在床上,开始啪啪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耳光来。最后,他又猛力地打击自己瘦削罪恶的身体。浓臭的散布着腥味的鼻血灼烧地流出夹,消在他的脖颈,又缓慢、沉滞地粘在被子上。

  可是,你不该这样。博士在床上滚动着身子,开始慢慢地平和下来。不管是由于我还是别人。最后你会毁掉自己。对什么都不能狂热地去追求,我犯了这个错误,而你不该也这样失去理智地去施舍什么欢乐与幸福。他在想象中对着埋在林子里的N-3说。最后,是它毁了我,现在,是幸福要来毁掉你,只有它,只有它会让你死去,莉莉。

  博士滚下床去,走到门口,开始扭动门钮。太阳如果死灭,他大声地宣布道,只有毁灭于它自身的热烈和灿烂。他又重复一遍,象一个牧师一样,象一个巫师。而后他拧开门子。

  他走了。莉莉正站在门外,她热烈地看着刚刚走出来的博士说:现在,该咱俩在一起了,来,来吧。

  [NO:12

  以后我会成功;他说,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会住在高广宽敞的屋子里吗?不。我会放弃一切吗?不。我会是个守财奴吗?会抓住东西紧紧不放吗?不。那么,会不会抛弃一切人,和他们为敌呢?这我还不敢肯定,可我但愿不会这样。他用力地踩踏着地面,把叶子踩得嚓嚓地响。而后他又返回到屋里,看着胡乱堆砌起来的砖墙,它们湿黑的表层上生长着生机勃勃的苔藓,这些苔藓的鞭毛象绵密的箭矢一样。我可能是个疯子,但愿我不会这样,可是从离开那个地方之后,我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可认知不可理喻,我自己能感到这些变化,这不仅仅是个子在长高,关键的在于我的心智正在壮大,我闹过病,和疾患遭遇在幼年的岁月里,可是它又悄悄地离开了,虽然当时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象个孤儿一样,从前也像,可是,为什不说我就是一个孤儿呢?实质上就是这么回事。他坐在地上,象抚摸一尊佛像一样地抚摸着地面。我一直没有父母。见过他们,可是我现在忘记了他们的模样,忘记了世界上似乎还会有一种叫父母的角色存在。我一个人生长起来,一直是这样,没有人关心我,也用不着那样。好在我是个聪明的人,好在我意志坚强。看看吧,看看吧。

  这个少年从地上站起来,靠住墙,把双手伸平,并努力地加强着肌肉的力 量,他的表情严肃庄重,像一个英雄,像一个神。我像一个神一样,吊在十字架上的神,这是我的未来的形象。现在我的榜样是浮士德,我也正象他一样:天才地掌握了很多知识;可我比他好,因为我现在,甚至在一开始就强调能力和行为,而他在中途才知道泰初有为,才否定了泰初有道的观念,而我不。这好象是有谁曾经提醒过我。他把双手放下来贴住衣服,努力回忆着过去事情。有一个人,他慢慢地、艰难地说。他高高的个子,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害怕的精明的光芒。好象是有一个人提醒我:孩子;他对我说你要注意这一点,他这么对我说,他的目光中带着贪婪和狂热,带着让我惊奇的自私的光芒。可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什么都记不清。他把手猛地一挥。没事,没什么,反正我正这样去做,不管他出自什么目的,或让我如何迷惑于那双眼睛,他的话总是正确的;可惜的是,现在没有人注意他的意见和我按照他的意见正在干的一切。“朋友,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才是常青!",这是他的精神。现在人们这样来表述它:理论联系实践。就是这样。这句话简单到极点,因此就没有人注意和真正重视了。他悲哀地低下头来,而后又把它猛地昂起。可我知道,他说。越是平常的话,越接近真相,我可知道它,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高于常人的地方。每次我看见这些貌不惊人平平常常的句子象一个穷人一样蹲在书里,我就格外警惕格外戒备。我三番五次地看着这些可怜的字,这些文明中的平民,这些被遗弃的灵魂,真让人悲哀!他在屋里象先知一样走动着。我需要它们。因为它们是低级的最不惊人的东西。

  我也需要你,他指着拉基先生,需要你象帮助浮士德的那个精灵一样来帮助我,为我服务。这样,他笑起来,我们才能得到我们各自想要的东西。你可以拿走它,他指指放在破床上的物质说:N-1、N-2、N-3之类的,交差;我也可以完成我的的使命,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我希望你能答应,他指着拉基先生,你也不能不答应,不然,我会报复。记住,记住。

  拉基惊讶地看着这个朝气篷勃的年轻人,看着这个狂妄的人。

  那么,我答应你,他说。

  现在,你施展力量,让我看看你们的威力!他大笑起来,把脚下的树叶踢起来,看它们象僵死的蝴蝶一样朽败地飞扬,又盲目地坠落。把我变成一个蚂蚁,这是我的要求。变成一个低级生物,一只随便什么样子的昆虫。不仅具有它们的形象,不仅仅有一对触须和三对脚,以及一只圆鼓鼓的肚子,以及细小的黑亮的腰,还必须有它们的生命和一切。如果它会思维,那么赋予我!如果它有直觉,那么赋予我!这不仅仅是我的事情。他站在门口,扭过头来,把他的疯狂和热情投射进屋里。也是你们的事情,尤其是你。他放低声音。我知道,它们甚至不害怕你,它们对你无动于衷,在你身上爬来爬去,翻过你的斗篷,而你却在它们面前感到心烦—你对它们有反应,甚至在抚摸它们的时候,你也感到它们是冰凉的,差一点被它们同化。你不会忘记的,不会。他走回屋里,把放在破床上的物质扔给拉基。我交给你,先让你收起来,先让你满意。你不会跑走的。我知道这个。

  拉基尴尬地笑起来。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他说,而后把东西收起来。

  这我早就告诉了你,他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拉基说,你不必对我说第二遍,我知道你不会走,因为你对蚂蚁们同样也大感不解,甚至你们也这样。这让我感到可笑:你们是神啊!他拍拍拉基的肩膀,看住他的脸,虽然你们可以变出不同的模样,你们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花招,然而你们也有弄不清楚的事情。那么,让我告诉你们。他嘿嘿地奸笑起来:我会告诉你们这是为什么。对了,他走到门口,招呼拉基跟着自己。让我们合作一次,他说,同时深情地望着面前郁郁慈葱的松树和树下面被草封闭的地面,望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它们多么神秘,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它们多么疏松,多么芳香啊,我的乖乖。来,用你的手给我力量吧,他眼睛望着前面,把手伸向后方,伸给拉基先生。大自然,他陶醉地说,它多么神奇,多么可怕的神奇,我的上帝!只可惜了那个人,他转回头看看瑟瑟缩缩的拉基说。可惜了我的养父,他从来没想到来这里看看自己为什么失败,他没有时间和精力。你们这帮杂种,他怒斥道,你们剥夺了他的一切!他具有这种能力,他!如果给他时间和机会,他就会揭开这个奥秘。你们这帮卑鄙下流的东西!他把被拉基握住的手抽回来,握成拳头。就是他告诉了我那些话,那个人就是他。他大声地怒喝道。我有时候的确恨不起他来,真的,你不知道,虽然是他把那个女人变成了妓女,可是我有时真的恨不起来。他是我的父亲,亲生的,而不是那个人,那个不知死在什么地方的负心汉。来,把我变成蚂蚁,让我去完成他的事业,这桩伟大的事业。他把手重重地击在拉基的身上,而后又让它滑入拉基的手中。它可以为整个世界造福,而不象那个妓女只给人提供下流的肉体的欢乐。它可以让我们摆脱一切,包括你们。多么高贵的事业。来,你不用害怕。他望着退缩到树干上的拉基低柔忠厚地说:不用,毕竟我还没有造出那种愿望中的东西。它还早着呢。而且,你们也完全可以在了解了奥秘之后干掉我。干掉我。他嘲弄地说,就可以绝灭希望与威胁了。不,不是现在,你不要目露凶光,必须等我把一切全部弄清才行:把我当作一个工具。来,帮助我,记住,即使我死了,也总会有人把一切都弄清楚,总会有人和我怀有同一个理想。来吧,快。

  拉基把头抬起来,开始施展法力,同对也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流露甚至不去产生恐惧的感情。而后,他把手搭在对方头上,开始慢慢地用力,开始向他灌输沉重而倔强的力量。

  但愿你成功。他说。好了,好了,你走吧,他望着脚下纤弱的蚂蚁,退后几步。我会来找你们的,现在,让我先离开这里,必须。而后,他把头转向后面,抬起来。

  那曾经是我的位置,博士!他喊道。下来吧,不要象一只鸟儿一样蹲在树上偷偷地看了,下来。多么可笑的事情。他阴恻恻地笑几声,你儿子成了蚂蚁,而你却想变成鸟。等着吧,小心地跟着它,看它消失在哪一个洞口,不然你会失掉儿子的,博士。而我该走了,他看着从树上飞速滑下的博士说。再见,耐心地等,我还会回来的。

  拉基?博士望着这个陌生的面孔问。

  对,对,你还不如你儿子。拉基拍拍藏好的东西说。再见。

  [NO:13

  好了,好了。她安慰着一直低声哭泣的年轻人,同时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孽,甚至还算不上罪孽。你还年轻,因此你不懂事。她把哭泣着的年轻人扶起来,抱在自己布满柔辉的胳膊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拍着他。世界上总有一帮混蛋,是他们捏造了一大堆理论。其实这不算邪恶,和一个女人睡觉并不算什么。这更象是一种快乐,甚至就是快乐。我是提供欢乐与幸福的人。不,别这样哭泣,你只是使用了你本来潜伏着的能力,这会使你在一段时间里舒畅和轻松的。不要去管道德。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道德的人。这是正常的事情。

  她看着小伙子蓝色的眼睛。天哪,他多象一个姑娘,多象一个能够说出优美辞句来的诗人!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清楚起来,它象被紧紧排斥在招摇的窗帘外面的天空,象给人慰安的白净草原中的湖水。可是他却在痛哭,由于和我在一起,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肮脏的人,一个罪人;现在他痛哭流涕,而来我这里的目的是要放松自己,使自己从重重的精神压力下解脱出来。他那时那么痛苦。她爱怜地用被头裹住他。连这么一个小伙子,一个本该大声吟诵和放声歌唱的人也有痛苦!她哄着他,像摇一只摇篮似地动荡着他的身体。不,别这样,别去理会别人会说什么,不要认为这种欢乐会导致罪恶。没有人会惩罚你,谁也不会。一是因为它本不是罪恶,另外是因为根本没有神,没有。可能原来有这种被我们称作神的东西,但是他们早己不存在了,真的。原来我遇见过一个,他叫布理斯,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一个绝望的人。他被我杀了。你看,连我也能杀掉一个神。我:一个妓女,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能干掉他。不哭了,快起来,快点。天快黑了,你该充满信心地走出这里,走出这间房子,要充满勇气,走到天空下面,干你要干的事情,说要说的话,别记起任何东西,不要有任何记忆,别记起你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情。我只能提供最低的欢乐,这并不值得你记住。再有,这张床也不值得任何人去记。你在它上面躺过,躺在我的怀里,可是有许多人也在上面躺过,也被我拥抱。你看,为什么记着它?为什么记住我?我只是一个妓女,没有必要让人去记,去默想:一个美丽的女人,温柔的母亲,大地一样的母亲。呵,不要这样赞美我,我只是让你们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得到满足,不要赞美也不要诅咒我,忘记这一切,忘记过去。去,到外面,到天空底下去,快点!她把年轻人推开去,把被子完全揿开在一边,用双手打击着他的脊背。滚吧,滚!记住过去一切事情的人是一只蠢驴!快滚,你!

  她看着小伙子慢慢地穿好衣裳,看着他不情愿地撅起嘴,然后把右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心里气愤至极。难道这个混蛋就一点不明白我的话?她伸出手去,一一把抢过他的上衣来,把里面的钱全部掏空,又恶狠狠地扔过去。你总该打起精神了,我的小伙子。她想,而后象一个泼妇一样喊叫起来:滚哪,你!看见了没有?我只是为钱,我掏空每一个人,有多少拿多少!她看看手中的钱。你的全部财产,她嘲讽地说,全部。现在你无法去吃饭,哪怕是在一个肮脏不堪的小摊上;你也无法坐车回家,无法用礼物去打动一个姑娘的心,因为我掏空了你所有的钱!她把手扬起来,用力晃动着手中的钱,让它们发出哗哗啦啦动听的声音。你只有去偷,去抢,或者,如果你是一个象你的脸一样清白的人,你去挣它们。她眯起眼,挑战地看着小伙子变得铁青的脸,而后又瘪着嗓子故意笑起来。去偷,去抢?她说,去沦为一个强盗?她把手放下来,有些恐怖地望着穿好衣服站在屋子中间的男人,望着这个脸色铁青把手握成拳头的小伙子。忘掉这一切,她哈哈大笑起来,而后把钱递过去。走吧,走吧,她用手推着小伙子,你总算鼓起劲儿了,去,去到黑夜里去吧,我不缺你这点钱,也不希望你现在就杀了我,走吧。

  谢谢,小伙子红着脸别扭地说。谢谢。

  不要把任何人的话当真。她诚恳地说。你真是个好小伙子,我舍不得让你走,可是,她犹豫一下,去吧。如果外面有人,你让他们进来。

  你真该歇歇,小伙子仍然羞涩而生硬地说,你们……

  她第一次红了脸。谢谢。可是,她费力地寻找着词汇,以便把意思较文雅地表达出来。可是我是个放荡的女人。说完这句话她生气地撅撅嘴。妈的,我总是不会高雅,她想。我是妓女,而且现在是一个自愿的自私的妓女,你明白了吗?

  小伙子羞涩的点点头。不可能,他说,而后他停下来又迅速地说道:明白了。

  那么,走吧,把外面的人放进来。

  进来了两个人。他们站在房门口,奇怪地看着她。

  老天爷,她调皮地说,我恐怕受不了。不过,进来吧。

  其中一个走到原先博士住的房门口停下来。让他先去。他粗声粗气地说,莉莉,我在这里等你。他眨眨眼晴,很奇特地笑起来。没有想到,你甚至连这么粗俗的家伙都要,一头笨牛。你看看这个家伙,长着猪鬃一样头发和胡子,甚至他的胡子上还粘着饭粒,粘着刚刚从哪个胡同口吃过的大米,脖子里带着臭汗。我甚至怀疑。他又眨眨眼睛,说:他可能还有狐臭呢。比拉基先生还象垃圾,也比他还脏。真没有想到,他把房门推开,走进去,同时扭过头来说:你连他都要。

  那个粗笨的男人气得转过身来。

  不,别理他,她拉住这个人的手说,来,她感到他的手心里冒着汗,感到他 紧挨住自己胳膊的手腕上生着粗糙刺激的汗毛,这让她激动起来。别,别理他,她说。

  走进博士房间的那个人走到她面前站下来。别呀,他说,而后用力握住她的胳膊。这先让她疼得大叫了一声,接下来,她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气流传过来。布理斯!她惊恐地大叫起来,可是,很快地,她又知道他不是布理斯,这种气流不是布理斯的气流,它比原来那种要轻缓,远比它让人感到舒适,它没有疼痛,没有烧灼,带给人的只是陶醉和似乎即将到来的希望中的理想。不,不,对方微笑着说,不是迪斯贝尔一布理斯,不是。

  真正给你欢乐与性感的人。对方说。你现在已迫不及待了,现在你急着要上床。记住,你会得到最大的满足,你会到死都这样放纵—当然,对你的损害也更大一些。好了,去吧。

  她果然感到自己已不急于知道答案,而只想紧紧抠住任何一个人的肌肉。好,好,她说,你等着。而后,她推着那个粗笨的男人上了床。

  这一次她差点累散了架子,然而并没有任何不适,她感到的只是一些空虚 虚弱而己,她把那个人送走,而后推开那个奇怪的人的房间。

  我从博士和你儿子那里来。对方伸出手来。再认识一下吧,我是拉基。

  他妈的!

  老是一个样子会让人太容易就认出我来,再说,也太单调了。

  她惊讶地看着拉基。他妈的,太不可思议!你这个混蛋。

  你的儿子现在正在地上爬着,他的动作笨拙,他变成了一只蚂蚁。拉基奇特地眨眨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太太,该用“他”还是用“它”?他在桌子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同情地看着她。这是一个两难的事情。确确实实,这是一个既悖于感情又悖于科学事实的事情,简直太为难了。

  怎么回事?

  他变成了一只蚂蚁,太太,就这样。我知道,他恨你,因此是不欢迎你去看他的;而且,你也辨认不出他来;另外,你不可能去。拉基边说边把手放在这个茫然无措的女人肩上。你不想去也没心思去,没有时间:你又激动了。他阴险地笑起来。看看,你又激动了,太太。可是我该说再见了。再见。

  拉基走出门去,留下她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身上还留着满足后的极度的渴望,留着徒具形式的裸体和衣物,以及空间和从地毯上蛇一样游动变幻、从窗帘后膨胀衰败的时间。

  [NO:14

  一开始,它根本不会爬。它不习惯于这么多的脚,也不习惯于用触须探路。这两根细细长长的软东西在头前面,在眼睛前面像什么呢?由于视力太差,它无法看清,只是发现眼前一片昏暗,一片恍恍惚惚的朦胧的光亮,整整一片。它费劲儿地想动一下,但只发现在自己眼前出现了两根挨得极近、长得极粗糙壮大的东西,过了好长时间它才明白那就是触须;它努力的结果也只是使触须动了起来而已。接着,触须胡乱摆动,碰到了地上的细沙,碰到了很久以前从页岩、从石英石上剥蚀下来的、闪着金黄光泽的沙粒,而后又扫过一片草叶。它边缘的锯齿状构造割疼了触须,这让它感到一种尖锐锋利的疼痛。它试图活动起来,试图走出这一篷野草;然而无论如何用力,它都发现这是一件劳而无功的事情。这具渺小的身体似乎具有极大的密度和质量,它象一座山丘,象被焊铸在公寓中心的青锕雕像一样不动分毫。冷静一点,它对自己暗示说,冷静一点。然后它开始安于现状。对对。现在,让我来仔细地考察一下。它对自已说,同时回忆自己曾见过的蚂蚁,回忆它们行走时的动作,尤其是三对足挪动的次序。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它开始别扭地向第一对足发出指令:开始动,走,走。它命令说。接着.它感到全身非常难受地振荡了一下:第一对足开始了活动,接下来,第二对和第三对顺理成章地跟了上去,它们笨拙至极也生硬至极困难至极,可是总算动了起来。它们带着它艰难而缓慢地挪过一茎锯齿状的草叶,又在露出地面的根系上绊了一跤。好他妈的!它感到身子后半部分、那个圆鼓鼓的肚子从触须上折向前去,又折向前去,脖子被窝得生疼。

  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一个极其痛苦难熬的纪录。博士在日记上写道。一次历险。经过了将近十分钟的努力,他终于学会了行走。象人类进代的历史一样长,可能也同样经历了整个进化史中遇到的危险和威胁,我的儿子,我们的蚂蚁才开始了生命的第一步。现在它爬过了一篷野草,又爬在一块尖硬的小石块上,它的脚慌乱地动弹着,象一窝失去了定向仪的野蜂。它迷失了道路,可能它本来就没有找到道路,盲目地行走。但愿这不是一个失败的序幕,但愿不是悲剧。

  它爬下石块,继续向前爬行,最后来到一棵树下面,停下来。它继续回忆自己曾见过的景象,力图学会用第一对足捋摸触须。它一直不明白蚂蚁们这样做的原因。它把触须弯下来,同时发现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自己己经能够较为熟炼地驱使各个器官。触须柔软地弯下来,正中央部分出现一个弧度极小的弯曲,而后,它的第一对足抓住了它,从中间部位开始,擦洗似把触须拭了一遍。完成这个行为的时候它才发现,原来不是前足在探伸,而是触须借助于头的逐渐昂起使自己慢慢脱离前足:先是根部,而后是中间,一直到末梢。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它一直感到前足角质层的磨砺,感到一种清明的意识象波粒一样逐渐增强。从擦着头颈的触须根部开始,这种波粒迅速地、象幅射波一样向上直冲,触须在这中间一直如同天线在谐振,最后,波粒冲出去,猛烈地,似乎地动山摇一般冲出去,在周围的空间中隐隐作响,象闷雷一般。在这个行为完成之后,它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真正的洞明的蚂蚁,视力似乎也开始成为一种可利用的手段了。

  可是蚂蚁们不使用视力,它想,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后,它开始爬行,在三对足移动之后,它几乎同时发现,一切都顺畅至极:第一对足抬起来,在落地的一刹那,第二对足己经昂向空中,第三对也正要离开地面。随着这一系列流水线似的程序动作,它全身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声音,在身体前面,它的一对触须灵活地探索着,回收到身体的声响,也指示了前方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一切圆满无碍,它对自已满意地说。现在我具备了弄清奥秘的一切条件,前进!它命令道,而后试图象法国小说《红与黑》中的于连一样举起胳膊,但紧接着想起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行为。准备战斗,它又命令道。现在,我的身体如同一架微机,如同一个全部由电波构成的机器,它嗡嗡作响。信号波传进来。嗡嗡嗡,它在我体内运转,嗡嗡嗡。它又跑出去,嗡嗡嗡。前进!它得意地命令道,而后顺畅地爬过几米的路程。

  如果象他一样,博士跨上几步跟上它,而后蹲在地上摊开日记。这么快地就掌握了行走能力和观察接收的能力,那么这真可以叫作奇迹,我们也真可以为前途而乐观下去。他现在正飞快地行走,离刚落到地面时的地方己有十几米远。在我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它已经又前进了两米多。我的儿子象一艘舰船,正在迅速地接近目标。

  有一段时间它犹豫起来。它还不知道蚂蚁洞在什么地方,而只有在那里它才能达到目的。它停下来,屏住气息,细致周详地收听着触须传来的声波,试图从中分析出应该得到的信息。然而结果并不乐观。最后,它才发现有一只蚂蚁爬过来,因为电波十分强大,它甚至感到自己的头部都在共振,似乎陷入强列的磁场和电场之中。一开始它把这种信息误认成人的讯号了,它感到十分惊恐。但愿你看到我,它想,但愿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像东郭先生一样;但愿你不要踩下脚来。这时它才发现自己非常看重人的善良,非常看重人的道德,同时也发现自己如此强烈地把希望寄托于人的身上。我不会,我起誓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它对着广漠异己的空间说。即便是我的仇人。别来这里,别踩住一只蚂蚁:这只蚂蚁。它恐惧地向旁边跑起来,把自己藏在一粒沙子下面。

  那种信号弱了一下,随后又非常突然地强大起来。他正在追我。它想,并准备立刻起身逃跑,可是,它立刻感到自己的触须上落下了一个东西,它十分冰凉十分光滑,这是它的第一个感觉:接下来,它发现那个东西正紧紧地搭在自己的触须上,并且正在微微颤动:频率极快,振幅又极小。它摆动一下自己的触须,可是那个东西影不离身地跟着也滑动一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它才明白那是另一只蚂蚁的一双触须,它正在向自己发出问讯;然而,它弄不清这些信号的内容,这让它困惑万分。

  他是个笨蛋,拉基说,他不会使用我给他的东西。

  博士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眼睛。你在胡扯,拉基。

  不。我给他配备了词汇库。拉基蹲下来,望着自己面前的两只蚂蚁,它们正在把触须搭在一起。其中一只向后退了儿步,另一只急忙追上去。连现成的东西都不会用。拉基怪腔怪调地说,连应该享用的都无法享用:这就是他,也是你的可悲的状况。

  不要太往妄了,拉基。

  也是我们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拉基拍拍博士的肩膀,你们无法离开神。记住,无法离开神的恩宠和赐福。他长叹一口气。狂妄的人们!狂妄:这个词它只能属于你们,博士。

  它又向后退一步,想暂时摆脱对方,以便把刚才接收的讯号思索一下。这种语言太古怪,它一时无法适应。对方送来的东西太多了,它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无法全部容纳下去。当对方第三次又把冰凉的触须搭在身上后,它才突然闹明白过来,它的全身似乎猛地颤动了一次,然后,它清晰地向对方说:我是一只迷途的蚂蚁。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接收你。对方说。不过,随我来吧。

  它们经过了不长的一段路,现在进入了洞内。博士写道。进入了一个我无法再直接观察的地方。它又掌握了语言的交流,这让我无比骄傲。可是,它会有多长时间才重新出现呢?即使它出现在地面上,我又怎么来弄清哪一只蚂蚁是我儿子呢?真怕失去他,我的儿子。可是,还是让我留在这里,留在这个黑暗黯昧的洞穴旁等着他吧,我早已无家可去。而且,有许多时候,我们都等待着从厚重的帘幕后透出来的那线光明。这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时刻,可我们必须把它当作常规。过一段时间,突然之间,我们渴望已久的东西出现了,它留在我们手里像一滴水珠,反射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小心翼翼地,它闪着从清明的灵魂中透出来的光芒。

  [NO:15

  他的动作一直很轻微,很柔和。轻轻一下,她的手便被拨到了一边,而后,她的身体也涩巴巴地在地毯上转了半圈。我确确实实空了。她长吁一口气说,确确实实被耗空了。少女,后来成为妓女,现在成了什么呢?你说给我听。她稳住身子,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阵,而后望着年轻人。他使她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博士来。你和我在一起干了些什么事?她对着想象中的博士问。你干了多少,而我又干了多少?你搞出来了什么?我又成了什么样子?现在我恨你!她推开年轻人站起来。他和我的孩子变成了蚂蚁。她凄伤地说.我没有见到他,我的儿子。他恨我。他正在地下的一个蚂蚁窝里。好几天了,好几天。

  她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最后停靠在墙上,开始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撕下壁纸。

  这真难抠,她对年轻人说。你看,真难。它们粘得这么牢,这么紧,象我原来从少女成为妓女一样。贞操这一层纸紧紧贴在我身上,贴在--,她把衣服揭起来,让年轻人看自己的身体。就贴在我的乳房上,贴在腹部,尤其是贴在我的脑子里。我们一块揭了半天,它也不下来哪怕一点点,它只是拼命贴在我的脑子里我的生活中,和我的青春中,我不得不用力揭。非常疼。最后它下来了—我就成了妓女。她用手指着被撕下来的壁纸,用另一只手很随便地把又一块壁纸掀起来。

  先是一个角,她说,而后就容易了。你看,就这样。她把整张壁纸一把扯下来,一切一切都非常容易了。她把撕下来的纸撂到空中,看它悠悠荡荡地、象亡灵一样向下飘动,而后粘在地毯,翘着角。我不再是少女,不再是妇人。然后再向自觉自愿和自我满足的方向走就好办多了,最后我特别容易地就成了迪斯贝尔一布理斯,成了莉莉•布理斯。你不知道他,他是一个幸福制造者,给我们提供感官的欢乐。我把他,她对年轻人示意了一下:把双手拢在一起,而后用力一握。就这样,嗯,一下子,我把他杀了,然后我成了幸福制造者,象你一样。她放开年轻人,对着想象中博士的脸叫道:我也挂了这个让你难受的牌子。这些是谁造成的?她象一个哀伤的母狼一样哭泣起来。说呀说呀说呀?你竟然可以不理我,竟然可以对我说:滚回去,这里不要你,滚!

  她哭了好长时间,而后逐渐休歇下来。不要难过。不要这样。她对自己说。而后她转向年轻人。

  我特别满意现在这种状况,也满意他把我变成一个妓女。她抬起头来。他扔下我跑了,他不允许我参与儿子和他的事情,这些都是应该的。我只是一个低级的生灵。可是,我和他们一样骄傲。她走向年轻人,把手放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好事,我的儿子变成了蚂蚁,我满意于这种状况,因为你在我眼中和他一样。他消失在地下了,也许还会上来,然而,他们不会让我见到,不让我见他们了;然而,你已成为我的孩子。不,我不是要从仪式上确定这一种关系,你不要担心。你不明白,不会。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现在,来,你把我抱到床上,我非常非常地虚弱。不,不是累,是从内心里感到的虚乏。这己经好几天了。我需要你,正如你也需要我一样。我自私自利地从你们身上得到乐趣,也同样自愿地为你们提供它。抱我上去。我的手有点疼,刚才撕壁纸时碰疼了它:你看,干什么都得付出代价。她夸张地挥了挥手。你要记住这个,她停下来,往手上吹口气。我很娇气,是一个娇气的幸福提供者。我不想动弹。抱我上去,我不希望你只是一个来安慰我的人,不希望你是一个弱者。她一边听任年轻人把自己放在床上,一边继续说下去。你应该和他们一样,干点什么出来。他们是有出息的人,有志气。他们高尚!她大声喊起来。

  因此我原谅他。是他逼我成了妓女,我也原谅他,我的儿子。我感谢他们使我成了这个样子,真的。她流下泪来,任由它清亮地在脸上流淌,直到它流进敞开着的胸部,流到软腻的乳房上,她才猛地惊醒过来。而后,她感到了年轻人搂住自己腰部的手,它非常轻柔地搔着她的肌肤,象一只猫瓜。这使她感到了至上的欢乐。

  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她闭着眼,感受着年轻人的手在衣服外面和衣服里面对自己的触摸。你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出于真心,出于灵魂,而不是从书上学来的技术;不是技术,不是!她对着浓艳的房间喊道。来,爬上来!她闭着眼把他脱下的衣服推在一边,听见它们沉闷地掉到地毯上,我知道你会再来的,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你是一个诗人,你迷恋上了我,小伙子。来,现在让我给你快乐和满足。她抚摸着年轻人光滑的脊背,用指头在他的脊椎关节上轻轻揉捏。这也不是技术,它同样出自灵魂,出自我对你的爱。她羞涩地笑笑,而后补充道:是母爱,母爱。而后她压低声音。技术造不出欢乐,永远不会有任何一种欢乐会来自于纯粹的干巴巴的技术,因为它没有人性。没有,是不是?她把他抱住,听着他发出的陶醉的声音。乖乖呀,她微笑着说,你象一只小猫,象一只轻轻靠住母亲的小猫一样。她动荡着自己的身体,象一只漂流的船一样在床上荡漾着。任由舵手、任由海浪把它轻轻地舞弄。一只扬帆启航的船,她低低地说。你和我,一只船。她脸上浮出舒展的开放的笑意。顺水漂流,随水漂流,只有欢乐和轻松的欣悦,它给你安慰,而后给你信心和勇气,让你重新大胆地面对一切,即使是暴风骤雨,象站在大地上一样,你稳健,有力,自信。她更剧烈地摆动着躯体,把他颠来颠去,每一个关节都咯咯嗒嗒地响,每一块肌肉都逐渐放松。随后,生命的气息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充实疏松的关节和肌腱。充实你!她大声地说。然后走出去,象我曾给你说过的那样,走出去,到蓝天底下,到自由的风中去,大口大口地呼 方方地做事,你!她用尽力气瞪大双眼凝视着面对自己的那张年轻的脸。记住!她又大声地叫道。而后,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永恒的花朵一样的微笑,接下来,这种笑容扩展开来,象湖水一样缓缓地渗入每一个地方,广延到广大而清凉的空间中—床,地毯、天花板、坐具、窗帘,外面的市声和空气一永远眩目,永远柔美,充满生机和力量。

  她死了。

  [NO:16

  它小心翼翼地在沙地上停了一下,用触须探测着洞口的大小,同时感觉到 一中难以说明的冰凉的敌意,这使它十分警惕。而后,它爬了进去,顺着尖锐的砂岩残片筑成的通道。间或它发现这条曲曲折折的隧洞中还有一些危险的树枝,它们非常细小,尖端突兀地露出来,虽然已被进进出出的工蚁们的身体磨得十分光滑,但它仍然特别锋利,那些茬口依然如同剃刀的薄刃。它谨慎地从一根树枝下面爬过去,感到自己头部被紧紧地挤了一下,而后又是自己的腰。那条不太长的细细的腰沟被它别住,卵型的腹部被限制在一个不前不后难明真相的地方。头被挤压的时候它似乎听见了思想和感觉被切割的脆薄的声响,而现在它似乎又听见了自己的后部被撕裂的声音,似乎看见那枚卵状的腹管里流出乱七八糟的东西。它向后退一步,而后又缓缓地继续向前爬行,紧跟上已把自己扔下老远的那只蚂蚁。洞里极黑,充满浓重的悲凉气息,似乎处处都隐藏着杀机和危险,隐含着耐人寻味的恶毒的诱惑,象一个陷井,象一口深不见底的、直冒冷气的陷阱。这让它不寒而栗。

  可是,我终于到了洞穴的底部,抱着巨大的勇气和信心,我来到了离地面大约有四五十公分的地方,而后被引见给臃懒的贵妇一样的蚁后和那些勤劳不息的工蚁们。然后我成了这个洞穴中的一员工蚁,开始忙于劳动。劳动,这是一个多么生疏的字眼呵。至少,在地面上,我很少听人讲起它,至少是很少有人讲起真正的劳动的意义和品格。现在我知道,我们的一切创造活动就正是劳动。和原来一样,我发现这个词被我们忽视或滥用了,像使用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它不时地被我们随手抓起来.而后又被抛在一个少有人知的龌龊的角落里—比如扔在暖气管下面,扔在白菜帮予流出来的脏水里。它就象,不,就是那些浪迹于市井中的伟人,就是作为流浪汉行走在费城街头的华盛顿。我们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像观望风景一样,只对那些引起眼睛注意的花哨的优美景观发出赞叹,而毫不顾及田园中一滩干燥的、可以引火的牛粪,不注意沟渎中的矿石和深藏在景观之下的潜流。眼睛和我们肤浅的感觉欺骗了我们,它们使我们自娱。当有人问起这些简单的宇眼,这些平凡得令人不屑一顾的东西时,我们信口开河。我们被表象、被自己虚假的自尊控制了。现在想想,并问问我:你为什么瞧不起她,你的母亲?她现在是一个尽力为人提供欢乐的人,为什么?我会解释:她只满足于这种感官的欢乐,只满足于娱乐;不,我不需要它,不需要她。也许这是一个应该互相谅解的事情,可我现在还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误解或悲剧。我需要的是别的东西。

  我和它们一起劳动,也许有三四天了吧。在这个幽暗的地方,我仍然无法熟悉和适应,我再不清楚时间。时间一直像彗星一样,阴险地神秘地穿过我的身体,穿过构成通道的砂粒和树枝断片,美丽,诱人,但又突然地出现而后倏然不见。即使在地上,即使我是人的时候,我也弄不清楚它。我还一直没有出去过,只在地下干着无休无止的、充满乐趣和神奇感的工作。我和它们一起,把蚁后白白胖胖的卵堆垒起来: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们先用颚来夹住它(这本来就是外颚的功能,它不会吃东西,它开口度大得多,可以携带任何一件体积合适的东西),小心谨慎地卡住它的外缘,而后爬向卵堆,把它放在上面。卵堆特别高,我们必须慢慢地爬上去,踩着一个又一个柔韧的卵。不过,不管我们如何用力,它们都不会破裂。因为卵的外面是一层弹性韧性都非常优良的皮膜;小的时候我曾经摸过它,用力地时候,它会陷下去一些,会皱起来,象鸡蛋清外面的膜一样,可是它里面储存的生命的种子却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绝对不会。蚁后一直居住在洞里,一生都在不停地排卵繁殖(你看,连这个尊贵的、一直受我们供养的家伙也在劳动!)。它一直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毫无衰败气象的生命,它庞大着这个体形渺小毫无出众之处的种族,使它不至于死灭。

  而蚂蚁们也不怕死。这是由于它们并没有意识到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们不知道死是什么:它的状态和它的意义,这为它们敢于冲杀提供了最充分的保证。这是一种让我们看来觉得好笑和愚蠢的生存方式,然而,你的失败和拉基先生强烈的厌烦反应就是因为它,因为它的悲壮悲烈的精神和行为。

  工蚁们和我一样,甚至蚂蚁的其它种属也和我们相似,体长最大的不过两公分半,最小的有几个毫米;它们有黄、褐、红、黑几种体色(这个动的蚂蚁全是黑的),有些偏向于黄,有的偏向于黑。我一直把它们当成一些洞明世事的老人,它们长着褐色或黑色的长长的胡子,显得沉稳,当然也显得奸诈和精明。就是这样,它们像是明白了一切的哲人,偶尔带出些奸诈来。不过,它们是先天就具备了对我们经验世界的知识,也可能是它们本能地就选择了这些,选择了一种看来愚蠢而其实极有价值的生存方式。它们不知疲倦地劳动,只为了自己种族的繁衍和发展,这似乎也是一种本能。它们没有意识到劳动的重要性等等纯属空谈的理论。它们只是劳动。它们乐此不疲。而通过这种工作,确确实实地,蚂蚁们壮大起来、发展起来。理论是灰色的,我一直记着摩菲斯特菲勒斯的话。

  它把头低下去,上下左右地转动几圈,以便使自己酸疼的颈部得到放松,而后继续说起来:

  体形较小,可能是它们之所以毫不畏惧任何凶器的原因;在这同时,它们又具有较其它昆虫远为高级的社会结构,象蜂一样。它们并不是最低级的生命,不,它们具有组织和复杂的精神系统。出于本能的劳动使它们发展:终生不懈的繁殖,大量的繁殖(丰富的营养可以使蚁后每天产几百万只卵,几百万!)使它们阵群庞大,用之不竭;没有死亡的观念和意识使它们无所畏惧,再加上严密的组织和复杂、精劲的躯体与意志,这就是它们之所以未被毁灭甚至敢于毁灭你那种物质的原因。当然,为什么去毁灭N系列还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大清楚,可能这是更为神秘的事情。

  这只蚂蚁鼓足劲一直这样说下去,它时不时在砂地上向前挪动几步。

  一切就这么单纯;可是,强大的阵营,再集合起单纯就可以产生让人膛目结舌的奇迹。它们正是由于单纯、简单和秩序,由于这种先天带来的限制,才使力量集合向一个方向,而后所向无敌。想想河水,它具有力量,但如果四处流淌,它就只能淹没大片土地,肤浅地往地面铺一层泥土:它无法破坏性的革命地貌,甚至冲不走一块巨石;但它被河岸限制,比如扬子江,比如尼罗河,它就会冲垮山崖,劈裂它们,把坚硬岩石构成的河床深深地切割下去,挖出地槽。或者想想冰川,想想风。它大声地喊着,威风凛凛,象一位将军,象一位深刻的先知。看看,它宣告道,我们会干出些什么?!我的父亲,这就是奥秘,就是!它现在感到十分虚弱,但又十分强大。不用造什么物质,它把头转向拉基,但又对着父亲说:只要聚集起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父亲呵,我们就不用依赖任何东西,不靠!

  [NO:17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拉基对着博士的脸说,不可能。首先,你们不可能离开我们的帮助。你们忘不了在天空的深处,在你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甚至在你们用射电望远镜也发现不了的遥远的天空中,我们正生活着,存在着;而且,这么遥远的距离,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你们,支配你们。他轻轻地把手一挥:支配并主宰你们,狂妄的人们!这是事实,博士。他又低下头望着黑压压的蚂蚁,望着它。这是事实,是。他低声说,同时感到自己也打了一个寒战,感到心中仍存留着持久而浓厚的恐怖感。是事实。他又挥挥手,然后使自己远离开亮晶晶的蚁群。而不仅仅是推断!他大声地把这句话非常得意地重复一遍,同时也被它里面包含的权威的力量所鼓舞。你们不能仅仅靠自己,这只有我们才可以做到。不,我不是在编造,我可以举出例子。比如说现在。仅仅几个小时之前,这只蚂蚁的母亲,你的资助人,你们所谓的幸福提供者—,他夸张地把手举得很高,比划着。她挂过、甚至现在还挂着那个广告牌,她自以为可以制造一切,可以替代我这个角色。他咬牙切齿地说。可是莉莉她死了,我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量,只是在三天以前握了握她的手。多么绵软呵,他夸饰地变化着表情。那双手,那么白腻;那张脸,那么丰满滋润。可是,她死了,我只不过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就沉浸在被剥夺了实质内容的愿望之中,她就很快地淘空了自己。死了,死了。死了。现在,她就躺在做爱的眠床上,象那块床垫一样地虚空:你们就这么虚空,这么不堪一击!他戏谑地走到博士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张僵化了的脸。承认吧,博士,你们是软弱的生物,是世间最为可怜的虫豸!他在林间的草地上跳跃着,任意践踏着脚下绿油油的草茎和伏在叶子下面的渺小的蚂蚁。你儿子说得对,对极了。如果你们把力量聚集在一个方向,或者很少几个方向,不要离心离德,不要自相残害,我们是会一文不值。你看见了,博士,他故意真诚地指着自己的脸。刚才我被吓住了,听着你儿子的话,我感到毛骨竦然。我相信,他们,所有听见这番话的神们肯定也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怀藏着深深的恐惧和焦心的忧虑。如果大地土的冰零零散散地各自占有一块地方,它们不足挂齿;如果它们堆集在山间,它们成为冰川,闪着冰冷刺骨的钢蓝色的光芒向前推进,那么,我们会听见巨大的金属破裂的声音。它们会象战阵一样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它们会挖掘出广阔的、不可漠视的冰槽。它们的冰舌青光凛凛,象刀刃一样锋锐。这是一个可怕的景象。可是你们现在并不是这样。拉基手舞足蹈,更加用力地在树林间像一个山妖一样奔跑着,中间又时时地停下来。我们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你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采取行动的时候,采取了行动,我们!你们并没有集合起来,这是你们的悲剧!他大笑起来,笑声中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所有骄傲和自得。你的儿子,这只怪模怪样的蚂蚁,恨他的母亲,把她当作不可饶恕的下流的女人;而那个妓女恨你。不,不,博士,她现在原谅了你,还真心实意感激你,她陷溺在无明的空洞的希望之中。可是她不愿再陪你帮你了;而同时,博士先生,拉基用中指恶意地点着博士的鼻子。你在这之前并不了解你的儿子。你沉溺在个人的疯狂中.你没有发现他是一个天才的青年。晚了!他宣布道。一切都悔之晚矣。她死了,而现在,他,你的儿子,这只丑陋的蚂蚁,并没有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还无法与你合作。即使他和你现在站在一起,拉基坐下去,泰然地坐在沙土上。你们也无法对付我。我就这样一动不动,你们都无法对付我,而我却可以很容易地毁灭你们。你看,他伸出独臂,从衣裳上抓起几只蚂蚁,让它们在手掌里随意爬行。你看,它们在自由自在地走着,瞪着眼睛,一对触须象鞭子一样挥来挥去,六条腿有条不紊地抬起又放下:它们以为自己正走在温暖而柔软的物体上,走在夏日酣畅的风中,可是,他把手掌开始慢慢合拢,让指肚轻轻按住蚂蚁们卵型的腹部。可是我只要稍微用点力,他把手再闭合一些。它们就会感到压力,感到生命正在沉滞凝结的乌云下挣扎,就会感到生存的危险。会丧失性命!他猛地合紧手掌而后把它张开,抖落掉粘在掌心的血淋淋的尸骸,让它们卑微地落下去,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我们,任何一种生命都走在危险的钢索上,都被挤压在千钧一发的死亡的石块间,随便是一丝风,是一滴清亮的雨,都可能使你们丧失一切。拉基诚恳地拍拍博士的肩膀,而后又捡起几只蚂蚁。你的儿子和它们一样,至少现在如此,因此,我可以更轻松地毁掉它。他用指甲掐住一只蚂蚁的细长狭窄的腰部,而后把它切为两半,扔到博士面前。多容易的事情,他轻快地说道。

  博士愤怒地瞪着他,眼晴里闪着仇恨的闪电似的光芒。把我的儿子给我,他大声地喊道,给我!

  这同样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拉基嘻嘻地笑起来。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好办,可以杀人,也可以宽恕你们对我的一切亵渎和背叛。布理斯被我杀了。对,是她亲手掐死了他,可那是由于我在这之前剥夺了—或者应当准确地说—收回了我给他的力量。那之后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略略超出常人的男子罢了。我又杀了她。他点着头。一切都特别容易,主要看我们如何决定,如何对你们进行最后的判决。现在,我发现不得不把你的儿子也送到他母亲跟前。多么遗憾哪!他低下头悲哀地长叹道。他们母子俩共同生活在一块天空下,可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聚;现在让他们在一起吧。

  拉基向后退几步,以便躲避死命冲撞过来的博士。他现在脸色铁青,象一张坚硬沉重的钢板一样直撞过来。不,你不应该这样。拉基哈哈大笑着说,同时藏在一棵松树后面。我是在成全他们,你的儿子现在想必已经谅解了他的母亲。他从树后滑出来,掠过一块草地,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后突然抬脚踩住一片晶光闪烁的蚂蚁。不,不要过来!他大声喝斥道。不然我会踩下去。他险恶地笑笑。再这么一拧,那么,博士,你就不会再见到儿子了。我提醒你,对,站在那里不要过来,记住!我在办一件好事,在赐给他至高至尊的幸福。我是幸福之神拉基!他晃晃手指。现在,你的儿子正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见上母亲的面,在悔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未能原谅她,他在恢复和增强你们所谓的人性。拉基更加大声地笑起来。可是,你们没有神性。我成全他。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博士站在树林中骂道。你这个无赖!他象一个泼妇一样刺耳地骂着。拉基,你配谈什么人性和神性,卑鄙的东西!

  拉基抬开腿,弯下腰去,用手抓起一把蚂蚁。你在里面吧?他问,而后又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摊开,伸向前去。

  博士,他向那个愤怒的人喊道,看看你的儿子吧,再看最后一眼。他恶意地向前走几步,低头凝视着这些缓慢爬行的小生物,它们对即将到来的毁灭果然无动于衷,只是冷漠地、固执地摆动着触须,把它弯下来,又有节奏地探向四周。你要死了,他对博士的儿子说。你是个天才,一个了不起的人,伟大的人。他怜悯地说,而后又猛地顿住。可是你必须去死,必须。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只在他手掌心的、一动不动的蚂蚁。现在你可以对他、对那个老傻瓜说几句话,你也可以试着从我的手心里逃跑;然而你不会重新变化为人,不会重新恢复你的而目;你知道这些所以你不跑。真是一个聪明的人。他故意怪声怪调地说。来,向我们说:放了我,放了我,你说。拉基用亲切的眼光望着它。说呀,说:放了我。

  可是那只蚂蚁一动不动,只是站在他的掌心里,黑亮坚固,象凝固在空间里的一尊雕像,象永恒的时间中的一粒沙子,一动不动,任凭外力来剥蚀或者损害。

  说呀你!拉基大声咆哮着,而后把手掌合拢。现在你们就要毁灭,就要进入一个永远黑暗幽昧的世界了;说,说。

  不,博士的声音悠远诱人,悦耳动听。不,孩子。

  拉基握紧了手掌。狂妄的人们!他恶狠狠地骂道。而后张开手,把掌心的污迹擦在腿上。

  [NO:18

  它们似乎一直伏藏在这座树林的每一个地方;在剥落了树皮的苍松树干上,在树皮的沟槽间,也在闪着金黄色泽的砂土下面,在草根上。树林蓊蓊郁郁,弥散着浓厚的腐殖质潮润的气息,也弥散着从它们腹管、从头颈上闪烁出来的晶亮的光点。这些微粒的光芒散布在整个地面,似乎也遍布整个星体。现在它们开始爬行,放下外腭上啮扼的粪粒和昆虫们的身体,放下食物,它们开始从各个地方向这里汇集。从纠缠间错的草蔓之间,它们发着微弱而清晰的沙沙声,它们喧嚣在这座如封似闭的树林中,喧嚣在亙古以来沉睡未醒的大林莽里。蚂蚁们爬行着,动作急速而固执,触须僵直挺劲的探向前方。像盲目愚蠢的驴子一样,它们平伸着角质的头,在躯体前方射出光点。在树上,蚂蚁们放开了自己全部的触足,缓缓地,悠然地从空中降落到地面,落在支撑开叶面的草中或是砂石之间。有极少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生命,鲜活的,跳跃不休的生命的河流像洪水一样,突然退回到极小极隐密的地方,不动了。另外一部分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出于本能,它们把触须高昂向空中,让触角的每一个小小的节斑都接受稀疏而灿烂的阳光,而后又把阳光反射出去,射在树林中和广漠的空气中。它们爬过来,围拢在他的身旁,高高地耸起后腿,抬起身躯,象一辆又一辆战车一样。而后,它们一个挨一个地爬上他的脚面,又从这块不大的陆地上走过去,攀登上他的腿部。它们冷漠而坚定地一队一队爬上去,肆无忌惮又互相照应。从每一个侧面都可以看见银亮的光点的海洋,像阳光下的水面,象被正午阳光曝晒的铁皮屋顶。它们爬着,严肃、庄重、倔犟,像举行一种祭祀仪式,向他的胸和头部攀登。悉悉索索。悉悉索索。悉悉索索。这些声音似乎来自于他的衣服内部,来自他的肝脏和每一个坚实的关节与肌腱,似乎它们从里面产生,现在正冲破严酷而周密的壁垒,突然冲击到外面广大的世界,自由自在而又酣畅淋漓。没有一只蚂蚁掉下来。它们就这样爬过他的大腿。在裤子起皱的地方停顿一下,而后分成几股继续行动。一部分停在那里,从他的腰带里爬进去,开始啮啃柔软而肥腴的肉体,腰,腹部等等;另一部分从里面向下扩散,停在每一根粗硬的毫毛下,用内颚咬啮这些树木般林立的毫毛,把它们砍倒,而后啃咬蚕食它们赖以生长的肥沃的肉质,蚕食为毫毛们提供滋养的厚厚的皮层和包在皮下的筋腱。剩下的大部分漫延在他的胸部,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堆积,覆盖住这块广大的地面,随高而高,随低而低。

  它们深深地开掘下去,用刻毒的锐利的内颚挖出深深地槽,挖出鲜血淋淋的战壕。在他背后,一部分蚂蚁咬啮着他的背部。无以计数的蚂蚁浑身带着血迹继续向上攀登,坚定地,冷酷地攀登,前进。它们停留在他的脖颈和头上,停留在他高高挺起的瘦削清秀的鼻粱旁边,停留在眉毛、睫毛和眼框旁边。它们同样用寒冷如刀的内腭咬去包裹这具肉骨的皮层,把纹理清晰精美的肌腱咬成残破不堪的河山,咬成血肉模糊的块斑和突起,同时向里面灌注自己冰凉的蚕毒似的液_汁和毒素,灌注蚁酸来分解他的肌理、血脉、以及他的精神。它们蜂群一样挤在不大的皮层上,象矿井的开采机一样,有力地,慢慢地移动着触角向前推进。它们蜂群一样扑天盖地,黑亮的色泽完全淹没和充实了这一块块残缺破损的地层。机械一样的,轰炸机群一样的,它们坚定的发扬着虐杀与肉食的本性。

  拉基恐怖的望着自己身上密密实实的蚂蚁们。面对地面上面积庞大、蠢蠢欲动的蚁群不寒而栗。他用力的拍打着它们,把蚂蚁一层又一层的从身上打落下去;像剥纸一样。但仍然无济于事。蚂蚁们对同伴的死亡和伤损无动于衷,它们只是冷漠的向前推进,只是麻木不仁的深入再深入,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而后放松内腭又向眼前血沫流淌的肉体攻击。它们的后腿高高昂起,给自己提供着奋进的动力;它们卵形的腹管暴涨,闪着褐红色的血光。愚蠢的家伙!该死的家伙!拉基大声咆哮着,用手疯狂的扫荡着脸上的蚁群,尤其是咬破了自己眼角的那个群体。他感到疼痛难忍,感到眼睛充满冰凉的气息和酸痛。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他骂道,气急败坏的一头栽倒在沙地里,栽倒在草丛中,而后拼命的凝冻自己的头部,试图让沙土抹去充塞面部的蚂蚁们。他满脸是血,满脸是被蚁群和沙土破坏的伤痕。在这个时候,拉基,这个傲慢的神灵如同被上帝抛弃了的孩子,孤独,苦难,绝望如狼面对着枪口。沙土摩擦着他的幸福和权威,蚁群损伤着他的志得意满的骄傲;甚至吹过林莽的风也吹去他已被咬断的毛发。在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他的头发里也布满了体形渺小的黑亮的蚂蚁。地面上的蚂蚁已毫不费力的钻了进去,现在,它们的群体更加庞大,它们几乎占领了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在每一个有血有肉的地方,都正展开着残忍的杀戮和杀伐。

  于是,博士对着想象中在天空里行走着的孩子说道。我看见拉基嚎叫起来,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凄厉绝望。在这个密密匝匝的林莽里,在这个星体上,这种声音已不再代表一种特别的判定,甚至也不代表曾经辉煌炫赫的否决的力量和精神,而只是异己的绝望,是彻底的、满心满意的绝望:没有威权和傲慢,没有生命和生机。大仇得报了,我的儿子。我现在感到兴奋。

  博士走到拉基面前,用脚踢他的头部,而后满意的退后几步,看着拉基和蚂蚁,看着那些黑亮的精灵把拉基身上的肉拉到一旁,拉到血沫泛滥的地上。他微笑起来。

  我希望你能看到,儿子。他茫然四顾着,然后喊起来:看到了吗,我的儿子?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腿上也有了足够数量的蚂蚁。它们正在他的脚背上寻找可以啃咬和撕扯的肌肉,其中一只甚至已经把内腭深深的切入到了他右脚大拇指的指缝里;就是这一下撕咬让他得以警觉。这让他恐怖万分。

  蚂蚁们仍在疯狂的进攻,他拍掉脚上的蚂蚁后对着天空说道。虐杀的冲动甚至使它们完全陷入到了盲目和嗜血中。它们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原则;它们不在乎伤害和死亡,也不在乎灭绝。它们甚至扑到了我的脚上。而且,我想,它们也不会顾及任何东西。无论谁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它们附近,蚂蚁们都会奋勇向前,会杀上去,直到毁灭对方为止。无论他是谁。这似乎是它们唯一的原则:冲上去,毁灭它。这让我恐怖。

  博士全身打起一阵冷颤。

  它们不知道我们宣扬和坚信的正义与非正义,不知道我们的道德。需要一定的限度,需要一个远大的、合乎理性的考虑。博士对着天上的儿子和人群说。我们需要和正在努力建成的是一个有序的宇宙。而它们不。它们不。它们不。

  他忧虑而恐怖的摇摇头。虽然拉基杀死了你,我的儿子;也杀死了你的母亲,我的情人,客观上是毁灭了我的一生,甚至它们还毁了很多人的一生,但我们仍然需要一定的适度;这是人性的体现,也是人性的要求使然。蚂蚁们战胜了神,原来最低级的生物战胜了宇宙间至高无上的主宰,甚至它们还替我和你报了仇:这是我们对未来所持有的乐观态度有了保证。然而,面对面前的一切,我却不得不从理智出发自觉的呼吁:这是更大的危险。我们仍然生活在严峻的环境之中,仍然不得不努力奋斗,以便等待那束从乌云的沉重氛围中透射出来的光明:也许,我们不仅仅等待,我们甚至得自己去创造。博士深深的呼口气。光明呵,光明!我们仍然不得不经历青春的苦难,不得不继续抛洒热血去做烈士。唯一使人安慰的是,拉基倒了下去,他甚至发不出一丝哪怕是极其低弱的呻吟,他死了;也就是说,神们完结了。我们战胜了神,我们可以拥有一个暂时的和平的日子,我的儿子。他停顿一下,深深的呼吸一下,感受着林莽中清爽空气进入喉头、肺腑和肚腹时带来的凉意和理智。你现在可以看到,蚂蚁们在拉基身上堆起了一座突起的山峦,它是为神们立下的坟墓,是为神举行的黑暗、幽昧和盛大的葬礼。现在,忽喜忽忧的博士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的儿子,这座坟墓黑暗、沉闷、压抑,闪着暗淡不明的阴险的光泽;你看见了,这是一幅可怕的图像,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危险。我希望你佑助我们,你,你的死去的母亲,你们在天上和地下的人类的亡灵们,你们来佑助我们,佑助这个世界里的生者。至于我,博士停下来,久久地望着林地,望着想象中出现的莉莉和儿子,他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哭起来,跪在地上,用双手狠狠的打击着地面,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出血。

  至于我,很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僵直的看着湛蓝的天空,他嘶哑的说道:我会活下去的,会活着—我会孤单的活下去的。

  [NO:18

  蚂蚁们趴在拉基的尸体上面,高高的堆垒起来。在最底层,蚂蚁们大多已经窒息而死,外面新到的蚂蚁就会钳住它们饱满的尸骸,把它们扔到地上,扔到这一堆高高矗立的黑色的群体旁。接下来,它们又挤进去,用触足打开艰难的通道,钻进开始散发血腥和臭味的尸体的骨肉上,开始用尖锐的内腭啃啮起他的骨头和筋腱来。它们发出的钝重柔韧的呻吟被淹没在浓厚的血气里,被淹没在蚂蚁自己发出的微弱的黑色的亮光中。它们倔强而狂热,像驴一样固执,像秃鹫一样贪婪,像豺狼一样贪吃和残暴。它们拚抢着,剥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骨。血水在它们的触足、触须和整个躯体上,在尸体下面丰腴疏松的大地上汩汩流淌,染红洁白光滑的石子和生气盎然的植物,鲜艳,刺目,杀机重重。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文由123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文链接:http://www.jvdy.cn/4289.html

分享给朋友:

相关文章

抖音怎么设置隐身在线#6(抖音对方隐私设置,无法关注)

抖音怎么设置隐身在线#6(抖音对方隐私设置,无法关注)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12月14日,阿联酋空军官员致函美国五角大楼,撤回购买50架洛克希德F-35的意向书(Letter of Acceptance),有关谈判无限期冻结。这意味着阿联酋F-35军购案已经进入病危阶段了。还没死透,...

抖音名字大全男#6(抖音名字男霸气四个字)

抖音名字大全男#6(抖音名字男霸气四个字)

一、宿命太过致命二、三月桃花三、森芋暖暖四、忘不了明天五、弃我不顾@六、往复随安七、嬉皮笑脸八、烟花易冷人易散九、江山为画醉红颜十、兔叽 十一、 芷蕊十二、 静水深流十三、 妳我的唯一十四、 一念百花开❣十五、 这一秒我哭了十六、 对你痴十...

抖音跟播平台#6(抖音怎么知道谁看过我)

抖音跟播平台#6(抖音怎么知道谁看过我)

编辑导语:随着就业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职业教育需求增加,且在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下,越来越多公司投入到职业教育行业中,为了提高自身竞争力,各大公司优化升级商业模式。本文围绕职业教育培训行业的商业模式展开了讲述,推荐对此感兴趣的伙伴阅读。一、概要...

抖音下载#6(抖音下载安装免费)

抖音下载#6(抖音下载安装免费)

编辑导语:存量时代,新消费回归是一种新趋势,也是一种新战场。新消费品牌如何做才能在市场中夺得一席之地,让自己稳定增长呢?作者结合自己的从业案例和经验,总结了六个有助于品牌增长的底层逻辑。感兴趣的小伙伴不妨来看看。近几年新锐品牌的快速崛起,新...

恢复我的抖音号(抖音极速版2021最新版本v1390)

恢复我的抖音号(抖音极速版2021最新版本v1390)

随着自媒体的出现,短视频领域发展日益火爆,其中以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最受人们喜爱,而一些用户也参与到了抖音的创作当中,但因为自己不了解平台的规则,导致自己的账号被永久封禁了,想要解封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期文章就说说如何解封。无论是什么自媒...

抖音官网电脑版(抖音浏览器版)

抖音官网电脑版(抖音浏览器版)

品玩6月21日讯,抖音官网今天进行改版,上线抖音网页版,让用户可以直接在网页观看视频。 据悉,抖音网页版支持登录、搜索、点赞、分享视频等功能,用户还可以查看相应的评论,但是不能发表评论。...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