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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的理由(转载)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9-08)关于抖音89

   那些日子,我常常失眠。因为怕睡不着,我往往早早地上床。可是,辗转翻

  侧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很绝望地爬起来,穿着棉布的睡衣,坐在桌前发呆。我会

  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那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深深的夜里,无情地切割着我的

  神经,就象一把把柔软的小刀子,让我疼得发疯,却流不出眼泪。现在想想刚来

  美国的日子,这便是最深的记忆了。其实,别的,我也算顺利──有资助,不用

  打工,出国前也没有因为要赔教育费而欠一笔债。

   这样的夜里,我想倾诉,或者听人倾诉。我喜欢在那些自己或别人的故事里,

  在平淡无奇或独特的情节里,舒解我因为初到异国他乡不适而崩紧的神经,然后,

  进入梦乡。

   小燕就是那个时候成为我的好朋友的。

   认识她,也是在“迎新晚会”上。她负责接待新生,坐在入口处的一张桌子

  后,让我们写下姓名、系别、地址、电话。看见我的地址后,她说:“你和我住

  前后楼。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在这呆了五年了,对这个小镇已经

  很熟悉了。”

   看她这么热情,我便站在旁边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诉我她学生物,已经

  早就不选课了,每天都在做实验。因为仪器不太够,他们实验室的几个人便轮班。

  她主要是晚上做实验,清晨才回家睡觉。“多晚都可以往我实验室打电话,但上

  午千万别往我家里打。”她嘱咐我。

   于是,我失眠的时候,小燕便成了我的倾诉对象。她有的是时间。因为大部

  分时间她只是在查看或照看实验,而不是做实验。我告诉她我觉得多么孤单,多

  么无助;我不知为什么要来美国,只是看人家出国我也出国;我想家,想回去……

   除了说“以后你会习惯的,不信,过段时间你看看吧”之外,小燕一般不说

  别的,只是在电话的那一头静静听着,让我知道除了夜晚那些让我发疯的声音之

  外,还有一个人在听我这些现在想起来很让我自己觉得不屑的抱怨。可在那时候,

  我真的觉得要活不下去了的滋味。小燕给我的安慰──不是她的话语,而是当我

  需要时她就在那里这个事实,是我那些日子里唯一的安慰。

   女孩子说话说多了,就不外乎男孩子、男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

  小燕经受过别人无法想象的不幸,可她却从未显露出她的不幸,只是因为这些不

  幸而更加坚强。

   小燕是独生女儿。父母都是工程师,工作很忙,对她一直比较忽视。从小到

  大,她都不是个自信的女孩子,特别是在外貌上。尽管她有着苗条匀称的身材,

  细细长长的眼睛,浓浓密密的长发,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时间打扮她,父亲也好

  象从没时间赞美她,她也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鸦。

   但是她很聪明。即使上了大学,她的成绩也在班上名列前茅。不过,这并没

  有给她增加多少自信,虽然她在学习中找到了一份安慰,就象别的女孩子在时装

  或在引起男生注意里寻找快乐一样。

   直到了大学四年级,小燕的感情地带还是一片空白。少女的心也有动荡的时

  候,就象春天里,校河岸边的迎春花被风微微吹起,在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丝丝涟

  漪。但是,那是稍纵即逝的,很快地,她又沉浸在书本中了。那些年头,所有的

  领域、学派、思想以使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横扫着校园,小燕便不起眼地在图书馆、

  教室和各种各样的讲座、音乐会和讨论会中穿行着。没有人注意她,就连她自己

  也很少注意自己。她也没什么朋友,同宿舍的女孩们和她的关系也都是淡淡的。

   一切都是在那个春天变化的。

   那时梅雨季节还没开始。小燕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时的天是否蓝的,但她

  肯定那段日子里都有太阳。阳光是暖暖的金色,照在校河的水面上,反射着粼粼

  波光。校河的一端是个红色的琉璃小亭,亭子的周围便是开得灿烂无比的迎春花。

  她常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看书,最喜欢看的是西方的小说:茨威格、海明威、毛

  姆、爱伦坡等等。她不加挑选地读着,在书中的世界里流连忘返。有的时候,看

  书看累了,她就抬起头,吸口气,看看水,看看花,因为还没有摆脱从书里带出

  的情绪,这时的她便有些慌惚。但她向来是个理智的女孩,摇摇头,她就清醒了。

  于是,头又低了下去,心又沉到书里去了。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看得实在太累了,小燕就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

  酸奶,边喝边慢慢地往宿舍里走。男男女女的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视而不见,

  她还沉浸在刚读的书里。

   “张小燕!张小燕!”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小燕知道喊的是她的名字,可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脚步还是慢吞吞地向前迈着。

   “张小燕!”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到她的前面,挡住她的路。

   “单老师?”小燕惊讶地看着这个四十岁却依然矫健如二十的男人,眼里露

  出不解的光。

   单中原刚从美国回去不到一个月,听说再过两个星期,他要接替生病需住院

  治疗的陈老师,给小燕他们班上物理化学课。他去美国整整进修了一年,据说很

  快要提他为副教授。那时,他将是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

   “张小燕,你现在要去哪里?”单中原笑容满面地问。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宽宽的肩,白净的皮肤,几缕灰白的头发不仅没有使他显老气,反而使他看起来

  潇洒中不乏儒雅。

   “我回宿舍呀。”小燕有些不解地回答,因为宿舍楼就在眼前了。

   “我爱人去北京进修半年,我早上刚送她去火车站。一个人在家里没事,想

  去你们宿舍和你们聊聊天。我过两个星期就要接陈老师的课了,也想听听大家有

  什么要求。”

   “可是,她们都去植物园了。”小燕微微地皱起眉头。她为单中原扑了空而

  感到些不安。

   “没关系!我们可以聊一会儿,是不是?”单中原眼角的笑纹很深,很好看。

   小燕低头看着脚尖,无缘无故地有些脸红。除了父亲,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

  靠着这样近说话。“好吧。”她终于小声地说,眼睛却不敢看单中原,而是稍偏

  着头,看路边刚刚泛绿的柳树。

   她们的宿舍在六楼,是一间朝西的房间,住着八个女孩子。

   “单老师,请坐。”开了门,小燕对着单中原腼腆地笑笑,指着左边靠窗的

  下铺对他说。来了人,大家总习惯是请坐床边的。两排双层床之间放了两张大书

  桌和八个椅子,只要有人坐椅子,屋子里的路就给挡住了。

   “这是你的床?”单中原扭头东看西看。

   小燕边手忙脚乱地给单中原泡茶,边点点头。

   “很漂亮嘛。”单中原又打量着小燕铺着淡绿色床单、床头叠着浅绿底淡紫

  花被子的铺位说。小燕喜欢浅浅淡淡的颜色,即使在冬天,她用的也是浅淡的颜

  色。就象她本人,浅浅淡淡的,却清新秀丽,但她自己却从未意识到。

   小燕把茶放到单中原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和他隔着桌子,脸上带丝微笑,很

  腼腆地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她不敢抬头看他,眼帘低垂着。

   “学习怎么样?”单中原没话找话。

   小燕点点头。“单老师,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小燕也没话找话。

   这下,单中原打开了话匣子。

   “美国,美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道吗?我在美国一年就吃了一百多只鸡!

  吃得我都没胃口了!”单中原用手捂着胃口,摇摇头说。小燕现在已经敢抬头看

  他了,她发现他说话很喜欢做幅度很大的手势,而且,嘴角有白色的泡沫出来。

  她不是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不过,一年能吃一百多只鸡,是多么大的奢侈呀!虽然相比之下她的家庭条

  件是很不错的,但是吃鸡还是过节时的事情。特别是在学校里,她和宿舍里别的

  女孩一样,一天只有中午吃带肉的菜,晚上只吃一个五分钱的炒青菜。

   “这个?这个我在美国不知丢了多少个!”单中原指着小燕床头的饼干听说。

  每个女孩子床头都有一个饼干听,放着饼干、糖果、瓜子等。

   小燕瞪大了眼睛。一个饼干听可是要好几块钱呢!她这个是从家里带来的,

  用了好多年了。

   “美国的饼干连饼干听一起买才三两块钱,有时一块钱就买到了,特别是

  ‘圣诞节’后。那次我一下子买了二十多听饼干,吃了好几个月。吃完了,就把

  饼干听一个一个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单中原说着,用手做着往窗外扔东西的动

  作。

   小燕心里想,多可惜啊!

   “那个时候,我对美国所有的向往,就是能一年吃一百多只鸡,丢好多个饼

  干听不心疼。”十年前一个晚上,当我因睡不着觉而打电话和小燕聊天时,她静

  静地对我说。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回忆着我那时在大学里的情景──有次一个男孩请客,

  我居然一顿吃下三块肥肥的红烧肉!

   单中原接过陈老师的课不久,小燕发现,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连宿舍里那

  两个经常逃课,偷偷地和男朋友出去逛的女孩子,也不缺席了。大家喜欢听他课

  前课后谈论在美国的见闻,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羡慕地看着他。那时八四年,人们

  对美国的了解毕竟还少,单中原又是第一个从美国回去的人。

   课后,总有几个女孩子缠着他问问题。小燕知道,她们并不是真的好学,只

  是喜欢和崇拜他而已。因而晚上宿舍里熄灯后,单中原成了女孩子们新的谈论对

  象。她们说他漂亮,有风度,有深度。简直可以和当时所有报章杂志推崇的“男

  子汉”高仓建相比,只不过是他的皮肤白了点,不过这反而使得他温情文雅。

   小燕从不对这样的谈论发表议论。早期的时候,为了不显落单,她也插嘴。

  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她们就打断她:“得了,你又不和男孩子交往,好象也

  没兴趣,你没发言权。”所以,这种时候,小燕总是沉默。

   梅雨季节了。再也没有阳光了。上海的天,浸淫在无数的阴雨连绵中。这样

  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粘滞,散发着些陈旧衣物的味道。小燕还是喜欢到

  河边的小亭子里看书,只不过是有时看着雨丝斜漂在栉子花碧绿的叶子上,她会

  在心里涌起一丝无名的伤感。

   也许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虽然没有跟班上的什么人很亲近,但是四年同

  窗,离别在即,难免有些留恋。何况,几天前,一个她在通宵教室里见过几次,

  但不知名字的男孩突然走到她座位前面,把一张纸放在她桌上,说:“这是我写

  的一首诗,帮我看看。”待她从惊愕中抬起头来,他已经跨着跳跃般的步子离开

  了教室。

   你是淡淡的尘雾从我心里经过

   心,怎么可以有围墙

   这样的渴望其实并不很大

   可是,从此以后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

   走过你不经意的眼神

   小燕不知他什么意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她看这首诗。难道……可是,那

  天之后,她再没见到他。说实话,诗写得没什么水平,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让

  她帮着读诗。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又把夹在书里的这首诗读了一遍,心里还

  是很惘然。

   “张小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她。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单中原,撑着一把黑伞,向他走来。

   “我去后门的食品店里买了点水果,刚好看到你在这里。”他手上提着一个

  写着英文字母的亮光纸袋,小燕想肯定是美国带回来的。

   “你在看什么书?”单中原依然撑着伞,站在亭子的台阶上问她。

   她没做声,把手里的书扬给他看。

   “《现代美国小说选读》?不错。”他点点头。

   小燕觉得很尴尬,因为没什么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单中原突然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从美国带了几本通俗小

  说回来。”

   看她迟疑着,单中原把头向亭子外一扭:“走啊,别磨蹭。”

   五年后的那天晚上,小燕对我说:“我就那么跟着他去了。虽然当时我觉得

  不喜欢他的语气。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后悔。”

   单中原的家在教工宿舍二号楼,那个年代典型的灰色方块水泥建筑。很简陋

  的一室一厅,和所有的讲师一样,只不过是拥挤的厅里,除了罩着米色布套的沙

  发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和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那时的奢侈品,肯定是出

  国带回的指标买的。

   “学校里很快就要给我分房子了。”单中原把水果放到茶几上,说道。

   “坐呀。”看小燕站着不动,他拍拍沙发说:“坐。”

   小燕迟疑着,坐到他旁边。

   他摸摸小燕的手:“你的手这么凉!我去给你泡杯热巧克力,我从美国带回

  来的。”

   热热的杯子捧在手上,深褐色的液体,上面漂着厚厚的白沫,小燕心里有些

  感动。她低头看着杯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嘟囔了一声“谢谢”。

   单中原点起一支“万宝路”,吸了一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然后斜靠到

  沙发扶手上。

   小燕感到了他的目光。她很有些不安,却不知该怎么办。为了掩饰,她只好

  低头喝饮料,腻腻的甜,她并不喜欢。

   等她喝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时,单中原也抽完烟了。他把烟蒂放进烟灰缸,

  身子倚过来,靠着小燕说:“怎么样?喜欢吧?还要不要?”

   小燕急忙摆摆手。她想走,又不好意思。

   “你的手怎么还是凉的呢?”单中原握着她的两只手说。

   小燕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这不是好事,老师不应该这样对学生,但是她什

  么也说不出。她想抽出手来,可他紧攥着不放。

   “你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单中原的手顺着她的手向上抚摸着,最后

  停在她的肩头。

   “你知道吗?如果在美国,人们会觉得你很漂亮。他们的漂亮标准跟中国人

  不一样,在他们眼中,东方女人都应有长长的头发,扁平的身子,细细的眼睛。”

   小燕听了,心里想哭。这么说,在中国人的标准看来,自己的确不好看了?

  虽然她向来不在乎外貌,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很受伤。因为这种受伤的

  感觉,她居然忽视了单中原的动作。

   “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丰满的胸臀,修长的大腿。”单中原的手已

  经移到了她的胸部:“走起路来,乳房应该一抖一抖的。”他俯在她耳边说,热

  气吹到了她脖子上。

   小燕恐慌了。情急之下,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向门口冲去。可是,茶几把她

  拌了一下,她踉跄着向后倒去。

   单中原伸出手来扶住她,然后顺势一拉,她便倒在他怀里了。她仰望着他此

  时在她看来特别丑陋狰狞的面孔,死命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我!”小燕大喊。

   单中原用嘴堵住她的口:“不要喊,让邻居听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如

  果你不想勾引我,怎么会来我家?”他在吻她过程的间隙里,咬着牙低声威胁道。

   小燕和他撕打着,奈何他的双臂钢丝一样箍得她动不了。她用绝望的眼神乞

  求地看着他,可得到的只是他得意的笑容。

   小燕被放到了卧室的床上。当她的细花棉布连衣裙下摆被他向上掀开,他的

  手触到她浅绿色的两侧印有粉红色小花的内裤时,她无声地流泪了。泪水顺着眼

  角流到散发着头油味道的枕头上。

   整个过程并不长,但是,小燕感到,就在那不长的时间里,她的一生,已经

  被他决定了。那还是个不开放的年代,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孩,该背着怎样的耻辱

  啊!而她,还从未爱过!从今以后,她还有什么权力去爱一个男孩子呢?

   疼过之后,是迟钝的麻木。多年未粉刷的天花板,布满灰色的斑斑点点,不

  太洁净的蓝色格子窗帘,被外面的风掀起一角。单中原和他妻子的结婚照片,摆

  在床对面的五斗橱上。

   “起来,让我看看床垫脏了没有。”单中原把她拉起来。

   小燕低着头,麻木地看着他掀开印有她鲜血的床单。那是她的处女的血啊,

  即使在昏暗的梅雨天里,在那不太干净的灰绿色旧床单上,依然明亮地鲜红。小

  燕被这样的鲜红刺痛了眼睛,泪如雨下。她的粉红色小花内裤,揉成一团堆在床

  脚下。

   单中原急急忙忙地把床单拿到厨房里,泡进洗衣盆里。又拿出一条床单,铺

  好。在这个过程里,小燕恢复了疼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尖锐。她靠着五斗橱,弯

  下腰,捡起内裤。当她双手不灵便地要穿上时,单中原拉住了她的手。

   因为低着头,小燕看到了他裸露的男性。丑恶得让她闭上了眼睛,想吐。那

  团粉红色的小花,便又无声地掉在地上。

   她忍受着。在无边的耻辱和撕裂般的疼痛里,她空白的大脑里也知道,自己

  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她感受不到他的重量,也就不再反抗,只是盯着头顶的

  天花板,死命地咬住嘴唇。

   “这是什么?”单中原摸着她的左腰外侧说。那是一块巴掌大的月牙型胎记。

  “你的皮肤很好,腿也很长,可是,这东西太难看了。女孩子怎么会长这么难看

  的东西!”

   他杀了我一次还嫌不够,还要再杀我一次啊!小燕的脸被裙子盖住,单中原

  看不到她那种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表情。

   “你先走吧,我得擦洗一下,去张老师家吃饭。唉,还是美国好,有热水,

  什么时候想洗澡就洗。”

   小燕无语,机械地理着零乱的长发。

   “你别这种天塌下来的表情好不好?在美国,如果高中毕业还是处女,是一

  种耻辱,证明不能吸引男孩子。这是我带回来的几本书,你拿去看吧,看完了要

  还我,不要借给别人。快走吧,过一会儿食堂要开饭了。”

   小燕没有接过单中原递过来的书。就在她要走到门口时,单中原抢在她前面

  开了门,先探出头看了看,见没人,就把小燕推了出来。

   听见门在身后关上,小燕呆呆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下了楼。

  双腿沉重地疼。

   细雨还在漂着,可是,她把伞忘在单中原家里了。她只好淋着雨,慢慢地往

  宿舍走。雨逐渐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透心地凉。可是,仿佛这凉意唤醒了小

  燕的意识,她咬着牙无声地抽泣起来。

   “张小燕,张小燕!”一个男生把伞撑到她头上,“下雨天你怎么不带伞?

  别这么刻意追求浪漫好不好?我刚从你们宿舍回来,她们说你早就出去了,可能

  又去亭子里读书去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是那个让她帮着读诗的男孩子。

   看小燕不语,他才仔细打量着她:“喂,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是看书

  感动得吗?”他半开玩笑的口气更让她心碎如绞,哭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不好?也许我能帮你。”他的脸色郑重起来。

   透过婆娑的泪眼,小燕看到他关切的眼神。晚了,太晚了!她心里嘶喊着。

  她眼睛一闭,没命地跑开。

   小燕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也不下床。她把蚊帐拉下来,躺在小小的空间里,

  心灰如死。好在她和别的女孩们的关系不是很紧密,她们客气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要不要给她带饭,而她回答说不用后,她们也不再打扰她。

   小燕再也不去上单中原的课。临近毕业了,每个人都在为毕业论文忙碌,为

  分配担心,为将要经受的离别伤感,为走向新生活兴奋,谁也没有精力对她特别

  关注,因此班主任也不知她的情况。否则,在那个年代里,无故缺课这么多,还

  是要受处罚的。

   分配方案下来了,小燕分到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运气好得出乎她的意料之

  外。可是,她没有心高兴,也无视于宿舍别的女孩们嫉妒的目光。她日益地苍白

  消瘦,更加沉默寡言,在班上似乎消声遁迹一般。那个让她读诗的男孩子没有再

  来找过她。去食堂或教室的路上,偶尔也碰到过他,可他只是冷漠地看看她,似

  为路人。小燕知道,自己放弃了初恋的机会,也许是永远的放弃。可是,她又有

  什么办法?她有资格去爱人,被人爱吗?贞洁难道不是一个女孩子最宝贵品质吗?

   我为小燕感到心碎和悲哀。不是因为单中原对她所做的,他对她的侵犯,使

  我气愤;而是小燕在那个年代的感觉。她告诉我她的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

  后了。即使在国内,人们的观念也改变了许多,特别是在大学里。可那时,学校

  里对正常的恋爱都持反对态度。而他们的班主任,那个矮个子的工农兵学员毕业

  留校的女人,每天象狗似的嗅着男女同学之间的气息,好几棵还未来得及萌芽的

  爱情种子,就被她给掐死了。男孩女孩们只有偷偷地钟情着,来往着。高他们两

  届的一对恋人,都是回城知青,各自的年龄都已超过了三十,不小心怀孕了。因

  为他们没有结婚,不敢在上海做人工流产,就跑到南京。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

  得到是留校查看的处分。那时的小燕,不可避免地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把贞洁

  看作了名誉,看作了爱和被爱的资格。单中原剥夺了她的资格。

   做了坏事,总是会有报应。就在离校前的两个星期,单中原被捕了。

   六月底的一个中午,照样是湿漉漉地闷热。小燕猫一样吃着午饭,没有一点

  胃口。自从那天从单中原家里回来,她就寝食难安──她甚至讨厌自己,觉得被

  玷污过的自己,肮脏不堪。潜意识里,她也许一直在惩罚自己。

   “知道吗?单老师被抓起来了!”那个叫王超男的广东女孩象往常一样,把

  饭碗往桌上“嘭”地一放,大着嗓门宣布道。

   “什么!?”其它的女孩不约而同地从饭碗上抬起头来。

   小燕也一下子愣住了。只盛着几粒米饭和一片菜叶的勺子一下子掉进豌里。

   “听说他强奸了五个女孩,包括他们宿舍楼里一个教授的女儿。那女孩只有

  十三岁。她告诉了父母,父母告到了学校。今天一大早公安局来把单老师带走

  了。”王超男开新闻发布会一样兴奋地说。

   别的女孩也立刻“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无非是“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人”、

  “真可惜”之类。

   小燕呆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心也停止了跳动。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不

  知哪一个点。她再一次地死去了。

   果然,第二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咚咚”敲门。小燕的直觉告

  诉她,和自己有关。在宿舍里还没有人来得及问“谁?”之前,她从床上一跃而

  起。可是,她的心塞在喉咙里,喘不过气来。

   “张小燕,保卫科找!”就在小燕的手刚触到门把手时,矮个子班主任尖着

  嗓门喊。小燕知道,整个楼层上的人,都能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过了,可

  是,还是不放过她呀!

   那个肥胖、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和矮个子班主任把小燕带到保卫科。“嗡嗡”

  响着电风扇的小屋里,还坐着另外两个男人。

   “张小燕吗?我是保卫科科长,叫我刘老师就行了。请坐。”小燕一进去,

  两个男人中的瘦高个就指着他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对小燕说。

   小燕机械地坐下。胖男人和矮女人分别坐在她的左、右后方,瘦高个旁边的

  年轻男人摊开本子。

   小燕的心里,不是大祸临头的感觉,而是象一个死刑犯。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和我们合

  作。我们知道你马上就要走向新的工作岗位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

  原则,只要你能老实交待,我们保证对你的事情保密。你是一个女孩子,名誉最

  重要是不是?犯了错误没关系,只要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

   小燕不想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可是,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狂喊着:“不

  是这样!天啊,不是这样哪!为什么不让我永远地死掉,而是这样地让我一次次

  地死?”

   小燕坐的地方,刚好看得见她常去读书的小亭子。红色的琉璃,在下午的阳

  光里闪着耀眼的光。栀子花雪白地开在亭子的周围。

   “说吧,别怕,我们真的会给你保密。”科长盯着她说。

   她呆滞的眼看到他身边的年轻男人眼里迫不急待的神色。

   她口干舌燥。电扇的噪音使她神志慌惚,她想她肯定是在做一场恶梦。

   “你要喝水吗?”科长倒了一杯凉开水给她。

   小燕端起来水来一饮而尽。然后,她觉得神志恢复了些。

   “说吧,赶快说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我们学校好多年没有出现刑事

  犯了。”科长的声音透着不耐烦,可他的后面一句话,却又充满节日色彩。

   “说什么呢?”小燕放下杯子,头低得下巴贴到胸前。

   “说你和单中原的关系!”科长提高声音说。

   “对啊,单中原都已交待了,你还不趁早交待?刘科长忙着呢。”矮女人插

  嘴道。

   “把你和单中原发生关系的经过仔细说出来,明白吗?”胖男人也接口了。

   小燕能感到对面年轻男人的目光已经跳跃起来了。

   血在她心里流着,血腥味已经冲到她喉咙里了,她死命地咽了下去。后来她

  才知道,她把嘴唇咬破了。

   小燕从梅雨天的亭子里说起。那天,她和单中原在一起总共呆了不到三个小

  时。可是,这三个小时,却让她一次次地死去,几生几世受毒焰的煎熬!

   “细节,细节!”胖男人不停地提醒:“他摸你怎么摸?使劲摸还是轻轻

  摸?”“他一把扯下你的内裤还是不慌不忙?”“他给你脱光了衣服没有?”

  “他只脱了裤子还是全脱光?”“他第一次和你性交多长时间?”“第二次呢?”

  “他射精了吗?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老天啊,仁慈些吧,让我立即死去,再也不要醒来!要么让他们死,让他们

  死啊!单中原在梅雨天的阴暗屋子里奸污了我,可这些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在上帝和众人的面前,在所有生灵和物体的面前,在节日的歌舞里,一次次轮奸

  着我啊!

   听到这里时,我好象听到了炼狱里的呐喊──那是可怜的小燕在心里的恳求

  啊!是怎样的折磨,让这么一个向来淡淡的女孩子,发出这样的无声嘶叫!多么

  希望时光能倒流,并不是为了换取小燕的贞洁,而是要用我的手,我的编惯了爱

  情故事的手,掐死他们,凌迟他们,焚烧他们!即使五年过去,我诅咒他们不得

  好死!

   小燕,可怜的小燕,可怜的无辜的小燕!

   “审问”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那时,晚霞照进来,血滴一般。那些人的

  面孔,居然被蒙上了一层粉红色毛茸茸的边缘!

   就在小燕站起身来要离开时,科长嘱咐道:“如果还有什么没有交待清楚的

  问题,我们随时欢迎你再回来。”

   小燕终于爆发了。不就是死吗?死了无数次之后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区别?所

  以,她大喊起来:“你们到底要惩罚谁!?我有什么过错!”她气得全身发达,

  牙齿也“得得”地叫。她告诉我她想象不出她的神色,但是从他们的面容上,她

  觉得他们好象被吓住了。当然,也许他们以为她真的会立即死掉。她是不想活了。

   小燕告诉我,她没有死的原因,是为了父母。尽管父母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细

  腻的关心和称赞,但她知道他们爱她,她是他们的命根子。她怎忍心让白发人送

  黑发人啊!漆黑的苏州河桥头,她徘徊过多少次;以失眠为理由去卫生科开的安

  眠药片,她数了多少次;从宿舍楼的顶端,她向下看了多少次啊!

   但是,她没有死。不过她怕,她怕坏心眼的矮个子女人会在她的“档案”里

  留下一笔。那年头,档案象死魂灵一样抓住人不放。

   所以,到了新单位,她干脆与世隔绝。怕别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想拼命学英

  文以便出国。除了出国,她无处可逃。只要在那块土地上,那个年代的她,走到

  哪里都摆脱不了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苍天终于在对她闭而不见几世之后,睁开了眼睛。她顺利地拿到了奖学金,

  来到了美国。刚走出海关,她就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去!

   好多个夜晚,我就在为小燕心痛的情绪里,在悲哀中,慢慢地疲倦,然后入

  睡。梦里,会看到五年前的小燕,在血红的夕阳下,瑟缩发抖,凄厉哀鸣。有些

  满面红光的怪兽追逐着她,她变成了一只小燕子,想逃飞,可是,无数只狰狞的

  手按住了它,拔它的毛,折它的翅膀,扭它的脖子。我在一边急得绝望地喊,却

  喊不出声。

   现在,小燕来美国十五年了。她已经在新泽西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主管一个

  实验室。对于男人的向往,早已在那个残忍的年代里,被剥夺得无影无踪。她告

  诉我说她心平气和地过着单身生活,忙碌的工作就是她主要的生命。三年前父母

  退休之后,她给他们办移民来了美国,并在离她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给他们买

  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1999年4月30日于Livingston,NJ

   男 人 三 十

   ·邓煜·

   自序

   每个人的名字可能只是一个符号,当然也可能会有或多或少的象征意义。人

  的每一个举动,可能也只是一种带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也许吧。

   以下的文字,可能作为一首诗来读会更好。

   会吗?

   如果读过以下的文字后产生任何类型的不适,请就近向心理专家咨询。特别

  提示:如果阅读者未满18周岁,请在家长指引下进行阅读。

   一·力

   十一月一日,力三十岁。

   力一个人过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第一次吃了龙虾和三文鱼。因为他觉得在

  自己生日的时候,可以适当地放纵一下,虽说龙虾和三文鱼并不算是很贵的东西。

   吃着龙虾的时候,力很悠闲地喝着长城干白,同时在想着乔。每当力想起乔

  的时候就有些谦疚,可能是因为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缘故。但力并没有觉得自

  己对乔的若即若离有什么不好,毕竟两人之间没有挑明什么。力想着,渐渐地喝

  完了一支长城干白,头也有些晕晕地。结帐的时候,力觉得350块钱过一个生

  日还是挺便宜的,虽说今天自己30岁而仍然是一个在世上身无长物的男人,但

  毕竟30岁了,不为自己,就算是为自己的父母也该庆贺一下。

   二·力和影

   力习惯在每一个自己认为值得喝一杯的日子独自喝一支长城干白,从影离开

  他的那次开始。他不认为是麻醉自己,因为当酒精逐渐逐渐在体内扩散的时候,

  平时没有时间或者不能或者不愿去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在此时细细地翻检、品味。

  影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让他离开的,在此之前,两个人一直淡淡地以法律上叫做

  未婚同居的方式守在一起。影没有任何的铺垫和解释,只淡淡地说走吧以后不要

  再找我。力定定地看着影,可能有一分钟到两分钟,然后打开冰箱,拿出昨晚两

  人疯狂过后影起身做的沙拉,静静地埋头吃完,洗盘子、洗手、洗脸、冲凉。力

  走的时候,想最后一次把影拥在怀里,但听到充满着影的小屋的黑豹的歌声,力

  最终只拿走了这张碟,虽说当时的力连碟机都没有。力不知道身后的影有没有流

  泪,但他自己的眼前好象模糊了一会儿。

   影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至今唯一的女人。

   当时他想过要和她过一辈子。

   力曾想过和影结婚的时候,会用花轿抬她过门,而从这个傍晚开始,这个想

  法定格在力的脑子里,而女主角却变成了一方红红的盖头。

   三·力和扬

   跨进三十岁后的第一个早晨,扬生病没来。力的心里有一丝失落。

   许久以来,力默默地喜欢着扬,默默地承受着扬对他的毫不在意,默默地承

  受着扬和其他男人的约会、拍拖、失恋。扬是公司里的一道风景,因为她的灿烂,

  同时也可能因为她的美丽。但扬总在周末的时候消失两天,然后在星期一早晨和

  胖胖的台湾老板一起回到公司,接着旋风一样扫过每一个工作位,和每一个人哈

  哈一番。扬在公司里的职务是秘书,和许多深圳的漂亮女孩子一样,属于可以做

  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可以拿很低的工资也可以拿很高的工资的

  那种。力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扬,说不清楚喜欢扬什么,也不明确知道从什么时

  候开始有这种感觉,只知道当这种感觉来的时候他就把它留在了心里。

   力浅浅地和同事们相处着,偶尔出去吃饭、蹦的,全是AA制。

   力也偶尔约扬出去,简简单单吃麦当劳,有时力埋单,有时扬埋单,但扬付

  帐的时候多些。力和扬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话并不多,扬喜欢在麦当劳里东张西

  望,力多半时间在看扬,扬被看得久了,偶尔一次两次也显出不自在或者干脆脸

  红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是任由力有些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同时风情更加万种一些。

  两个人偶尔也会拉着手散散步,直到有一天扬说力色迷迷看女孩子的样子比在公

  司里一本正经的样子至少可爱百倍真实百倍的时候,力在街灯下轻轻吻了吻扬的

  头发并说当心我喜欢上你。

   扬看起来并没有被力的话感动,可能每天都有男孩子或者男人或者老男人对

  她说类似的或是更加简单的话。扬依然在每个周末失踪两天,call机不复,

  手机关机。

   四·力和乔

   力在扬和乔之间简单地活着。力对乔若即若离,又被扬若即若离着。在周末

  扬失踪的时候,乔几乎可以随时见到力,而从周一到周五,力似乎根本不会想起

  她。但乔实在说不清楚力这样对自己有什么不妥,和力在一起,她觉得只要活着

  就行了,剩下的事,力会随时做好,好象力能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每一件事,这

  让她很轻松。但力从不跟她谈感情的事,也不谈自己的过去、家人、朋友,即便

  当力把她搂在怀里看电视的时候,力也从不谈一切有可能和感情粘边的事。但乔

  喜欢力。喜欢力清清洁洁的住处,喜欢力简简单单的活法,喜欢力对自己浅浅淡

  淡的热情,她不知道力每时每刻的真实的想法,她也实在弄不清楚这个比自己大

  了将近十岁的男人究竟喜不喜欢自己,但每到周末,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去见他,

  去被他宠爱、被他拥在怀里透不过气来、被他一声接一声地叫傻丫头。

   力过生日的时候乔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力的生活里除了是个傻丫头之外可能真

  的什么都不是。力生日的早晨她兴冲冲地准备给力留台说生日快乐,call台

  小姐说机主留言今天有事停call;再打电话去力公司得到的答复是力请假一

  天。一直等到一天过去,力也没有一点消息,乔想好的话连说的机会都没有,这

  使得乔心里感觉非常的不舒服。她原先对自己和力关系的自信好象一下子变得苍

  白了,尤其在她知道力独自过了生日之后。

   从认识力到现在,乔的生活中也只有这个男人真正走进了她的生活。原来力

  租的是单间,乔每次来都必须在大巴收班前离开,这使乔对每次的见面都留有遗

  憾同时又对下一次充满了渴望。后来力就租了现在住的两房一厅,乔不想回去的

  时候就可以留下来睡在另一间房里。渐渐地乔习惯了每到周末就住在这里,但力

  从没表露出让乔搬过来的意思。乔觉得力肯定是喜欢自己的,从力的拥抱和热吻,

  从力的体贴,每次力和朋友聚会也几乎都会带她去参加,而且,她感觉,力的身

  边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只有一点使她困惑:力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个字的爱或是

  喜欢,每当她提起这样的问题,力总是用一个吻封住她的嘴,这个举动又让她感

  到力一定是喜欢自己的,只是不愿说出来。

   五·力和影

   力和影一起的时候,也是每到周末就失踪两天。影比力大整整十岁,虽然两

  个人都知道最终一定是无言的结局,两个人还是在一起将近两年。影和力分手之

  前毫无预兆,但对力而言无疑是个解脱,力不知道影和自己分手的原因,但心里

  一早就清楚这是早晚的事。从第一次和影回家到两个月后和影同居,影对力的吸

  引也许只在于成熟的女人味道和对他的体贴,当时力25岁,在一家公司做业务

  员,每天在外奔波之后的希望似乎就是周末可以见到影。影对力的喜欢似乎无以

  复加,周五的晚上做足够两人吃两三天的满满一桌菜,力每一个表示欣赏的举动

  都会让影心花怒放。力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让影笑、让影哭、让影跳、让影叫,

  影常常带着一种欣赏的心情玩味和力在一起的时光,在影看来,力似乎有着一种

  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从没问过影的过去,在两人出去时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

  和影保持适度的亲热,他大方地和影参加双方朋友的聚会,他在和影同居之后曾

  答应过影每一个他去的场合都会带影同去而且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周五的晚上到周

  一早晨都是和影在一起,尤其这一点让影觉得非常难得。当力羞涩地和影完成了

  第一次之后,影在力的怀里先是默默地流泪然后动情地哭了出来。当影在力的怀

  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力细心又体贴地重复了刚刚完成的一切,而这一次的感受使

  得影无法肯定力是不是第一次做爱。

   六·力和影

   力的工作业绩似乎一直平平淡淡,每月的收入也一直没有超过2000块,

  影无法知道力对自己的将来如何打算,力也很少谈起,因为影和力都清楚地知道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定会以另一个女人的介入而告结束。

   七 ·影

   影觉得自己是在享受力。

   力常常是毫无先兆地爆发出对影的渴求。力可能在任何时候突然地抱起影走

  进卧室,这也是影所能想到的力对自己唯一粗暴的举动。力常常会用半个小时甚

  至更长的时间一边轻轻地抚摸影一边慢慢地除去影身上所有的遮盖,而只有当影

  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近似于折磨时,力才会轻巧地穿透影的身体。于是,影就带

  着一种被洞穿的感觉,等待下一次的到来。

   影曾经以为,许久以来自己对身体和感觉的刻意麻木使自己错过了许多,但

  力所带来的一切,让影觉得也许人的一生当中只要有一次真正的灿烂也死而无憾

  了,只是她不知道力给她带来的是不是仅仅是对生命的一种透支。对于中文系毕

  业的影来说,从某种理论层面上去理解力,还不如直接和力做爱来得快些。影渐

  渐地也习惯了力完事之后的突然起身和之后的长久沉默,力总是起身冲洗之后,

  静静地再把影揽在怀里。在力轻柔地抚摸下,影未曾完全释放的身心俱焚的强烈

  感受渐渐地归于平淡,然后就在力的怀中慢慢地睡去。一觉醒来,再静静地看着

  力戴着耳机看电视的侧影,觉得无疑是一种享受。

   影享受着力对自己从里到外的熟悉。

   影到深圳的时候,整个深圳就象一个大工地。各行各业都很容易赚钱。影在

  四年之后就买了现在的两房一厅,除了自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还因为一次失败

  的婚姻,使影觉得做个单身女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离婚后的影不知是因

  为大环境的变化还是自己运气不好业务渐渐地萎缩了很多,在力出现之前的半年,

  影因为这几年的心力交瘁,把主要业务交给了表弟去经营,自己只从侧面协调或

  照应一下,常常一两天不去公司,搞起了垂帘听政。影的表弟人品不错,只是在

  生意上稍嫌稚嫩,经营上少有新意,用人及新业务开展方面也不尽如影的意,但

  影看到在几个老客户的支持下,每年公司多多少少也有些盈余,也就让表弟继续

  做下去。

   离婚后的影做为一个单身女人,也试过重新寻找合意的结婚对象,但几年下

  来,除了几次心动的感觉之外,并无其他的收获。影顽固地坚持着结婚前不发生

  性关系的原则,得到几次“性冷淡”的评价后,自己也觉得真的是有些性冷淡了。

  就这样渐渐地影到了三十五岁,这一年力出现在影的视线之中。

   八·乔

   乔第一次留在力的两房一厅过夜是力租下这套房子的第一个周末。

   当力对乔说今晚别走的时候乔的脸红了,但力紧接说等一下出去再买一套睡

  具,乔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

   当晚乔还是躺在力的怀里看电视,和往常一样的姿势,但两人似乎都不很自

  然。力最终说了句睡吧就把乔抱到床上,拿被子把乔连头带脚一盖就走出去关了

  电视进了自己的房间。乔一动不动地躺着,毫无睡意。力再次推门走了进来,乔

  静静地躺着,当力轻轻地坐在床边的时候,乔感到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许久,

  力说锁着门睡吧,乔感觉力的声音象从水底浮出来一样。这一晚,乔的房门开了

  一夜。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一如往常的亲热,只是乔开始锁着门睡觉了。

   九·扬

   扬准备离开公司了。

   扬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楼传菜,三个月后升到了行政经理,工资从最

  初的400元涨到了3000元,扬的大学背景无疑对她的这种快速提升起了重

  要的作用。扬的身材也随着钱包的丰满而丰满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当酒楼的一个常客对扬说你在深圳的3000元和在内地的3

  00元是一回事儿的时候,扬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自己

  的年纪、智力和从客人眼里看到的其他的一些东西一定会帮到自己。几天后扬辞

  了职,在人才市场从胖胖的台湾老板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在一段

  简单但含蓄的对话之后,扬在当天下午成了胖胖的台湾老板的秘书。

   胖胖的台湾老板在台湾有老婆孩子,和很多其他的台湾老板一样;胖胖的台

  湾老板在深圳有情人,也和很多其他的台湾老板一样。只是胖胖的台湾老板自从

  见到了扬,就没有了其他的情人。胖胖的台湾老板身体好象不是很好,在两人缠

  绵的时候,有时候就只能缠绵一下了事,在这种时候,胖胖的台湾老板总是讪讪

  地笑着哄扬开心而扬并不会每一次都被他哄开心,渐渐地胖胖的台湾老板就明白

  每到这种时候,让扬开心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给扬的私人户口里存钱。

   扬每次在胖胖的台湾老板睡着之后,总会久久地浸在浴缸里。扬并不知道自

  己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只是知道,等自己有了一定的积蓄,爱情自然会来。扬

  曾经很喜欢琼瑶的小说,喜欢如那些女主角般被自己喜欢的男人疼爱,扬的这个

  梦做到十八岁的时候醒了,仅仅因为无法忍受自己所喜欢上的男孩子的一双臭脚。

   扬第一次和胖胖的台湾老板共度周末是在进公司半年之后,在此之前,扬清

  理了胖胖的台湾老板身边所有的女人,并让胖胖的台湾老板觉得只要他肯离婚她

  就一定会嫁给自己。胖胖的台湾老板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台湾是个什么东西,也清

  楚地知道自己到了大陆之后艳遇激增的原因,胖胖的台湾老板不能算是很计较的

  人,但对那些赤裸裸向自己要钱用的女人,胖胖的台湾老板内心很是鄙视。但扬

  和其他的女孩或女人不同,漂亮而风情万种的扬不谈钱,只谈情,直谈得胖胖的

  台湾老板觉得自己这个有妻子儿女的半大老头如果不能给扬一个回报就对不起扬

  对自己的痴心一片。

   扬的私人户口里已经有了足够自己用半辈子的钱,她知道已经到了去做自己

  想做的事的时候了。

   十·力和扬

   发工资的时候,力觉得想请扬吃饭。

   扬说你请吃饭我请跳舞。

   十一·力和扬

   跳慢四的时候,力第一次把扬拥在怀里。

   终于,当扬环在力腰上的手越来越紧的时候,力说跟我回去吧。

   十二·力和扬

   力俯身吻扬的时候,扬避开了。

   “为什么喜欢我?”扬问力的时候很严肃。

   力从来没有见过扬的眼神如此明亮,这一瞬间力实在无法把扬和胖胖的台湾

  老板联系在一起。

   力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喜欢扬的活泼开朗灿烂亮丽,但他不了解

  扬。扬对力可能只是个诱惑。但许久以来,当他有心事想诉说的时候,就会想起

  扬。

   在扬的注视下,力拉开了床头的抽屉,里面都是封着口却没有写地址的信。

   “都是写给你的。”力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属于我,所以就一直让它们

  留在这里。这种做法可能太老套了,我只是想,每个人都会有想向人倾诉些什么

  的时候,我选择的人是你,而选择的倾诉方式就是这些信。不过,我真的说不出

  喜欢你什么,可能只是一种心动的感觉。”

   扬欠身拿起了所有的信。

   “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扬问。

   “知道你的过去。”

   力的话让扬迟疑了一阵。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回来。”

   扬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力的吻里。

   十三·力和扬

   力和扬激烈地互相扯掉了对方的衣服,当最终赤裸相对的时候,扬突然地推

  开了力,坐了起来。“你会不会后悔?为一个你不爱也不会爱你的女人?”扬问,

  “哪你呢?”力反问,扬定定地看着力,又突然地把力扑到在床上。

   两人一遍遍地演绎着人类的本能,间隔地谈论着各自的过去。当最后一次的

  冲撞停息的时候,扬流着眼泪拼命地吻力,这一刻,力觉得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想

  起了影。

   十四·扬

   扬走的方式一点也不现代:在力熟睡的时候悄悄起身,只带走了力写的信。

   十五·力

   力醒来的时候,知道随着扬的一去如风,自己的心情也要一切随缘了。

   力只觉得扬的那句“你会不会后悔?为一个你不爱也不会爱你的女人?”非

  常的值得回味。

   十六·力和乔

   乔觉得力对自己好了起来,细心了很多也体贴了很多,但她不知道这些变化

  是因为扬的走。

   力在想起扬的时候,最初总是很清晰,可每当想起两个人的最后时光,影的

  影子就会和扬重叠在一起,使力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乔的年纪使她无法细心到可

  以察觉力的心情变化。

   乔渐渐地习惯了也适应了力的生活方式。力喜欢在周末一张接一张的看影碟,

  或者听着音乐看书,这时候乔是不能去打扰力的,除了静静地偎在力的怀里。力

  各种各样的影碟都爱看,有时候整个周末都是奥斯卡大片、有时候又全是周星驰

  吴孟达。乔搞不清力到底欣赏什么,也无法确定地知道力的品味,因为最近乔的

  女伴们经常地谈论男人的品味问题,据说从男人日常的喜好可以判断这个男人是

  高雅还是通俗(因为乔及其女伴们是不可能与庸俗的男人为伍的,即便是一般的

  交往也不行;而通俗至少好过庸俗)。

   无论乔做什么力都淡淡地,在力的心里,乔只是一个伴而已。一个人过得久

  了,每每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空旷着,渐渐地也就希望在这个空间里,有

  一些其他的动静。和乔一起,力觉得是一种淡淡的没有危险的关系,乔活泼,而

  且是真有些天真,以她的年纪和经历,这个世界还是色彩绚丽的,她还会和女伴

  们一起爬山、漫无目的地逛街、在地摊买一些廉价的首饰、对爱情产生朦胧的渴

  望并且注意身边出现的男人。对乔而言,同龄的男孩子稚气太重,只会用低级的

  方式向女孩子献殷勤,而力的沉默甚至对自己的不在意却使乔觉得别有一种深沉

  的味道。乔甚至觉得力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会用心和眼和自己对话,在这样的憧

  憬中,乔温顺地接受着力对自己的爱抚,同时感到,一定是那种类似于爱情的东

  西使自己接受着这种爱抚。

   但力却没有觉得对乔产生过爱情或是其他任何激烈的感情。

   力的沉默只是因为本性如此。只要是在私人的空间里,他的思维就只是像一

  条小河般静静地流动,而乔,似乎就是这条小河岸边的一道风景、一道可以触摸

  的风景。

   力只是在给乔一种错觉,让乔觉得自己会被呵护。

   力喜欢触摸乔温软身体时的感觉,时有欲望,但力不想对乔承诺什么,于是

  也就克制住自己。和影之后,力知道在许多的男女之间,会维护一种无须承诺的

  关系,是那种互相的需要和需要之后自然的离弃。力知道,只要克制住自己对女

  人身体的渴求,他就可以安全地拥有乔的女性气息。对乔唯一的歉疚只会是使乔

  误会到某种感情的曾经存在。

   力和影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也想体会处女的味道,但他知道,这种体会之后

  的东西太过沉重,以至于直到今日力仍然不愿认真地承受。其实,即使和乔结婚,

  力知道也会和她好好地过下去,力只是不甘心放弃和影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对一种

  极其灿烂的婚姻的渴求。力对乔的欲望中没有激情,因而即便两个人做爱,也只

  会是快感和激动的混合,力不想仅仅这么简单。

   乔静静地偎在力怀里的时候,并不知道力已经在考虑要结束两人之间的这种

  关系了。

   十七·力

   力对自己未来的恐惧不知道算不算是现代人生活压力的一种。

   在一次偶然看到的书中写到:秦始皇晚年非常地恐惧衰老,于是就命令一批

  术士找寻长生不老之术,世人皆知的是徐福出海,而世人或多或少不知的是秦始

  皇每晚和三个不同的年轻女子交合,术士谓之曰:采阴补阳。

   力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幻觉:世上的女人最终都变得老丑不堪,只有影风采依

  然。影的秘诀是每晚和自己做爱。

   十八·力

   力忽然想到影的电话是不会变的。

   十九·影

   影的心情一直以来都很复杂,尤其在接到力的电话后。

   当初影决绝地结束了和力的关系,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了某一天一个年

  轻的女人把力从自己身边夺走。在和力近两年的共同生活中,这种念头几乎每天

  都折磨着影。

   二十·力

   力唯一想过会娶的女人是影,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离过婚的女人。

   至今力对影没有产生过爱情,他对影只是一种依恋,影让他活得很舒服。

   扬对力是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他所有的生活激情,在影之后,全是扬带来

  的,这种激情在和扬做爱之后,燃尽了。

   于是他想找一种安稳的活法,想有一个女伴,可以做爱的,有激情的。

   乔也许是处女,也许不是。力可以很自然地和乔拥抱接吻,但他无法接受和

  乔做爱,即便仅仅赤裸相对也不行。

   力知道自己只喜欢苗条的女人,象影、扬、乔;也只对苗条的女人产生爱情。

   有过影又有过扬之后,力知道女人的味道是不同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

  哪一种。

   有过影之后,力就不想结婚了。

   二十一·力

   力一个人第二次去吃了龙虾和三文鱼。因为他觉得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可

  以适当地放纵一下,虽说龙虾和三文鱼并不算是很贵的东西。

   力还是要了一支长城干白,和以往每一个他认为值得的日子一样。

   影如果如约而至,就可以两个人分享这支长城干白;影如果没有来,这个日

  子也就和以往一样。

   只是,无论怎样,力的身边不会再有乔。

   力在等待的时候,觉得这晚的酒味道真好。

  1998.11.27 深圳

   此 情 可 待

   ·晚昱·

   (一)

   丙才站在新华书店门口的台阶上。在这隆冬的季节里,户外本来就没什么人,

  他站在那儿,又穿着一身海军军装,便愈加地显得高挑了。此刻,他正在等一个

  他未曾见过面的年轻女子镁,她是由同教研室的小缪介绍来与丙才约会的。他把

  见面地点约在书店,是因为他怕等人,而在书店门口就会使自己在心理上感到没

  有浪费时间。

   丙才离婚后已记不清到底有过多少次约会了,印象最深、谈得时间最长的,

  是个见过三四次面的护士。那时候丙才还在南方城市的舰艇上当舰长,女儿茹茹

  被他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凭着他的英武和俊朗之气,护士对丙才的依恋已是一次

  比一次强烈。正在彼此渐入佳境时,那个夏天,他的父母带着茹茹来这儿避暑。

  这一来,护士终于见到了丙才2岁的小女儿。茹茹望着她的眼神是漠然的,护士

  没做过母亲,自是不知如何是好。丙才夹在两头,忽然觉得为难起来。第二天,

  护士给丙才来了个电话,又委屈又委婉:你知道的,我是做好了接受茹茹的思想

  准备的,可我就是怕面对她……丙才感觉到她在哭了。他是那种宽容的男人,顿

  了一会儿,他发自肺腑地说:“你好好保重。”那一晚,他没有陪父母和女儿,

  一个人回艇上去了。

   丙才不是没想过转业,可以他目下的专长,社会化的职业会使他感到自失。

  他属于从小立志从武之人,即使在部队,这样的人也是不多的。他是地道的江南

  人,白净清秀,虽然稍显单薄,但算得上颀长,而且他练得一套好拳脚。茹茹的

  母亲秋阳当年提出与他分手,孩子正小,他也默然接受了。四、五年了,他们还

  通电话,她在京城进了演艺圈,还常飞回来看茹茹。每次给女儿打电话时,都是

  哭哭啼啼的,那分明不是演戏。有时他在边上听茹茹在说爸爸开不开心,知道她

  现在还想到问起他。但即使为了女儿,丙才也认为他们之间再不会有什么火花了。

   与秋阳的相识相伴,在丙才来说算不算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呢?

   丙才27岁那年秋天探完亲回广州,在火车上遇见了当时高中刚毕业,随母

  亲去广州旅游的秋阳。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在一小节车厢里,挤挤攘攘的,他

  又一身戎装,很能引起别人的好感。她是重庆人,很漂亮的那种。可他当时留有

  印象的是秋阳母亲对他掩饰不住的喜欢,似乎认定他是可造之材,女儿是可以托

  付给他的。

   回到艇上没多久,便收到秋阳的信,于是他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半年以后的

  一天,他在基地宿舍门口竟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秋阳的出现让他

  喜出望外。他们相爱了。自己在招待所的冷屋里住了两夜之后,她把行李往他这

  儿一放:我和你们指导员说,我已和你定婚了。望着这个主动而任性的孩子(他

  比她大了八岁),他轻轻地揽过来,下决心要善待她一生。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秋阳在一个合资公司里做推销员,加上年轻可爱,收

  入也比丙才的部队工资高出很多。可是,幸福的日子不久就出现了破绽。丙才是

  一个上进的人,他的带兵训练很有一套,那时候他还准备继续读书,为将来作些

  准备。他不是那种能依靠父母的人,从小就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做事。他的

  业余时间多半是在读书,这样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开始时也曾试着适应她的要求,

  陪她逛街聊天,但慢慢地也耗不起,于是也不断有争吵。吵架一开了头便没有个

  完。

   那时候秋阳怀茹茹已有两个多月了,丙才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好两个孩

  子,所以执意要她将孩子流掉,她回重庆去手术时,她的母亲却坚决要留下这孩

  子,因为她不希望女儿和丙才将来万一分开。在这事儿上,秋阳只好听了母亲的。

   茹茹出生了。丙才的内心百感交集。他心中膨涨着对妻子无尽的内疚和爱怜,

  他深知她对自己的爱是炽烈的,否则她不会让女儿静静地来到这个世界。望着茹

  茹的小脸,丙才轻轻伏在妻子的枕边,喃喃地想,女人真是一条长河……

   有了茹茹,经济顿然拮据了。秋阳辞去了工作,靠着他一个人的薪水,真有

  些困难了。丙才就夜里给刊物翻译一些小文章,挣得些收入。不知为什么,做了

  母亲之后,秋阳对他说话常常很霸道,故意刺激他“穷当兵的”,他并不很介意,

  他一直拿她当小孩子待的。茹茹一岁时,她在一家娱乐公司找了份唱歌的差事。

  她上学期间学过川剧,现在唱通俗歌曲便易如反掌了。丙才对此腹诽不已。他是

  个正统的军人,但现在他明白,他也是个有妻、女的人,他们都要吃饭都要成长。

   有一阵子丙才在艇上搞演习,每天傍晚回来,秋阳沉着个脸愈发地冷淡了。

  有一天她终于告诉他,她想离开家,“我说不出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就是每天心

  情好不起来,对你的向往似乎一点儿也没有了。我相信我们之间可能走完一辈子,

  如果我不提分开。但这有什么好呢?我的活力、热情和希望……也不知是不是都

  丢在这里了。你让我走吧?!”丙才漠然。这个结局他想过千次,只是来得快了

  些,还没有在他有力量证明自己时就散了。从心里,他是愿意善待她,为她奋斗

  出一份自信和依靠的。这几年来,他也在调整,但有很多事,他并不能做,也不

  屑去做。他是个职业军人。

   丙才立起身,默默凝视着秋阳,良久,他问她:“你去哪儿?”“去北方吧。

  有一家唱片公司最近找过我,愿意为我包装,我可以去唱歌!”丙才忽地生出无

  限的柔情:这还是个孩子呵!也许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为自己拿过主意,可是

  跟了他的这几年,她确是长大了,似乎今天的选择已使她成熟了。丙才想到这里,

  说不出是痛楚还是悲哀。他轻轻摩娑着秋阳的脸,她的皮肤如此地细腻润泽。在

  这张脸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没有厌倦过,它自身的质感,使饱经海风吹

  拂的军人丙才很是留恋。他其实是一个细腻温柔情感丰富的男人。

   丙才并不打算挽留这婚姻。也许是骨子里的坚强,也许他的理性告诉自己,

  分手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好处。

   一个星期后,办完了一切手续。秋阳去了北京,带着一箱子她的活力和希

  望。丙才则怀抱着茹茹回到了南京父母身边。

   再回到艇上时,他又开始了看似与过去无异的生活。一切重新回到了起始之

  处。他自己毫无兴趣品尝这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也完全不相信生活永远在别

  处。但他心里清楚,他是一个男子汉,同时是父亲。只有对待茹茹,他永不担心

  会有什么意外,这种感情一如父母对待自己。想到此,他就想掉眼泪。他弄不明

  白的是,女人是什么?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是对女人本身的需要吗?伴生在他和

  秋阳三年的相处中的,他不会忘记,是越来越淡的性的欲望。但他又是如此地健

  壮。他真弄不明白了。

   性和感情的误区。

   他们分开以后的半年多,他似乎才明白过来,秋阳从前做妻子时真是刻薄任

  性。现在他听她的电话,读她的声情并茂的信,甚至很后悔当初会同意离开她。

  她做朋友,真是风情万种哩。她的剧照,歌带,还有她在他面前永远娇嗔,拿不

  定主意的憨态……

   哪怕让我重新试一试呢,丙才心里想。

   一晃,三年又过去了。丙才回到故乡一所海军学院教书时,已是“两杠一星”

  的少校了。他穿着一身蓝呢军服,就从舰艇上一下子走进了讲台。丙才走在街上

  时,姑娘的眼睛也会跟着一闪一闪地跳动起来。

   他把女儿送去全托幼儿园,自己又从父母那儿搬出来,借了学院里的一间学

  生宿舍,复习迎考,准备读研。

   镁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他的生活里来的。

   镁的母亲在学院教中文,一个哥哥是老师,她没有父亲。小缪介绍她给丙才

  时,一再说“你一定会喜欢的。等你考完试再见也许就迟了。”丙才第一次见到

  镁就是本文开头在书店台阶上的这一天了。

   (二)

   镁远远地走过来,见有一个当兵的在书店旁的影碟柜前挑碟子。边上的人不

  多,但却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这个少校的脸。她于是也低头找碟子。可她感觉到有

  人在看她,于是朝丙才微微一笑,很自然的。

   他们一起来到书店后面这个修葺了多年的文化宫。那儿有很多带着孩子来学

  艺的大人,来来往往。镁怕别人看出他们的陌生,于是尽量与丙才并肩走在一起。

  眼前的丙才,这一身戎装与气度,叫镁看了多少有些惊喜:这与她从前见过的各

  色人,差别确是太大了。不知为什么,镁从第一眼看见丙才,便看出了他的责任

  感。

   因为心里生出这许多的好感,镁对丙才说话便客气了许多,而且又努力地拐

  一拐语气,尽量透出较多的诚挚来。镁属于气质型的女孩,五官生得很正,眼睛

  不大,但很节制又善解人意的样儿。她穿着一身铁灰色的羊毛套裙,白色的高跟

  鞋,走在文化宫的石子路上,皮鞋的的地响着,极有韵律。他们这一路走过去,

  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意外。他们找了一饮料室坐下,便是丙才讲起秋阳和茹茹

  的事,似乎例行公事。镁心里轻轻惊了一下:介绍人可没跟她说起过有孩子!顿

  时就想到了自己。她静静地看着丙才: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她都由衷地相信。对

  丙才的好感,丙才的可靠性,就只在这短短几十分钟里,就弥漫开来。

   她便又心疼起自己。

   镁是一个心善的女子。她刚工作时,很多人都知道她的眼光很挑剔;但是谁

  也不知道,她的生活在动乱发生的那年夏天出了一点故事。那一次她的生活拐了

  一个弯,后来便再也没有回到先前的轨道上来。镁至今不知,这是命运的安排,

  还是她出了问题。镁的心高,使她看人看事,都带了一份淡然。其实她所想寻找

  的,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男人,他应该是深沉的、含蓄的,同时又是有力

  的。镁这么想着,便过了自己的最佳年龄。她在群艺馆里画海报,有次有个北方

  城市学建筑的研究生来镁的单位绘图,他们便熟习了。那男孩个子不很高,十分

  清秀,言语很少。那一天他们同去一家单位谈图纸的事,吃完晚饭回来,他就建

  议转一转这城市里的古城墙。那已是初秋了,城墙下的人也不很多,他们只静静

  地走着,并不多说什么。镁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她感觉到他们之间将可能会发生

  什么。对这样的事,她并不渴望。镁的母亲年老体弱,她不会愿意她远离自己的。

  有了这顾忌,镁就很节制了。有意思的是,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镁,回

  家有半夜未睡着。过了两天,那男孩要回去了,要请她吃一顿饭。

   吃饭时,男孩告诉她,半年后他将去加拿大留学。镁当时就有一种不十分好

  的感觉。之后,他们来到一家歌厅,坐在那儿听了半天歌。两人偶或目光相遇,

  也是轻轻地看一眼,并没有过深的内容。已经有人起身往外走了。男孩才转过头

  来,请镁跳一曲。镁定定地立起身,随着他走进舞池。那首曲子是苏联歌曲《小

  路》,唱到“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呵,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时”,镁感到耳

  边有些温热--那男孩对着它说:“如果你能和我一起走多好呵!”镁瞬间感觉

  全身就涣散了,她无言以对。那一晚曲终人散,他们也只是分别时打了招呼,各

  自回家了。

   镁细细地想:那句话能当真吗?他是说“如果”呀,并没问我是否愿意呢。

  再说,我果真愿意随他去吗?这么想着,又是一夜无眠。那种周身被拥着的感觉

  亲切无比,直至遥远。

   镁后来就和这个男孩没有过一次联系。只是那一年年底时,她收到过他在拷

  机上留的“新年好”三个字,虽没有署名,但她想,那一定会是他。很奇怪的,

  这事儿过了,她并不常能回忆起来。她想,那人或许是很情绪化的吧。

   镁已经30岁了,但她生得年轻。她在外面走来走去,没人会想到她已过而

  立了。可是近来她常感到生命的衰弱。她害怕黄昏将尽时无边的黑暗蔓延的过程。

  这个时候,她常常独自躺在宿舍里落泪。她知道自己的伤感绝非独身引起,进来

  一个不速之客,她会更加苦恼。但她还是下了决心,为自己找一个归宿吧!那一

  段时间,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时候。镁某日傍晚醒来,感到浑身乏力,她量了体温,

  39度。眼泪又无限制地落下来。

   她起床下了地,找出一把硬币,五分的,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她将它

  们握在手里,一枚硬币代表一个她的追求者,她将它们扔上屋顶,看着哪一个先

  落下。然后紧攥着先落下的那枚硬币,在床头拨打那人的拷机。

   她明知这不会带来奇迹。她也明白,未来的命运应该是自己安排的。

   她躺着,静等着回电。到了夜里12:30,外面突然下起大雨,这是冬天

  里几乎很少出现的事。她复又起床,摸摸头,烧退了。她静静地坐在灯下,端详

  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颊上,并没流露出一丁点儿的等待。

   “我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她平静地微笑一下,“我在干傻事儿吗?”镁

  于是把电话拔掉了。第二天醒来时,阳光灿烂。对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连

  想都不愿意去想。

   镁工作以后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同事之间没有什么知心话,从前学生时代的

  挚友,也都忙着家庭和孩子。镁只好常常回家,有些话她很想说给哥哥听,因为

  他是男人,是有主张的。可是哥哥自从有了家,又忙于到处代课,听她心曲的时

  间也很少,再加上他越发地寡言起来,镁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那一天见过丙才,听他说到还有个弟弟,她就多少有些欣慰起来。其实丙才

  也说到女儿,可她就是回避去想这个。

   见过丙才的第二天,镁去街角的花店买了两把花:一大把白色的满天星,一

  把雪青色的勿忘我。插花对她真成了享受,她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念这两个花名。

  花瓶放到她床头柜上的棉白绣花台布上时,镁轻轻笑了。

   “小孩子,嗳,还没到那一步呢。”她的眼前晃出戎装的丙才:高而亮的前

  额,英武的眼睛和直挺的鼻梁。

   (三)

   丙才看见镁的第一眼,便明白她是那种很自尊的女孩,她拿眼睛看自己时,

  有一种很强的内敛力。他被这力量吸引住了,她说话虽然不多,但每一句对丙才

  来说,都值得回味。他于是努力回忆那一天里她的每一个细节。过了两天,教研

  室教哲学的王大卫请客,庆贺乔迁。丙才很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见镁。于是他

  就打电话约了她。

   镁的到来使丙才更加自信了。那天到了王大卫家的楼下,镁听见有人叫她,

  原来是丙才--他没有穿军装!镁的眼睛顿时不易察觉地暗了一下。丙才不穿军

  装,在她眼里着实少了一些阳刚之气。

   在王大卫家,教研室的人对他们格外地客气,把本来就不多的三间屋腾了一

  小间出来,让给他俩说话。

   恩雅的气声在王大卫那台爱华组合音响里忧伤地复述着。丙才提议到阳台上

  去看看。他俩站在户外高楼的平台上,远远近近的房屋像千军万马向这儿压迫过

  来--一切是如此拥挤而嘈杂,仿佛空气之间也没有缝隙了。镁说:我特别怕人

  多的地方。丙才以为她是嫌王大卫家今天人多,于是赶紧道:早些吃完饭,我们

  可以先走,好吗?

   正说着,小缪来了,带来他的女朋友瑾珊。他们提了一篮水果,瑾珊大方地

  向镁打了招呼,卷起袖子包饺子去了。丙才告诉镁,瑾珊三个月前刚从成都调来,

  现在市里一家证券公司作“红马甲”。他们已经谈了两年了,估计今年底要结婚

  了吧。镁顿时对瑾珊充满敬意。她认为,一个女子在放弃的同时作选择,是需要

  勇气的。

   开饭了,桌上放了四瓶白酒。一桌子人,加上王大卫的家属才三个女眷。七

  八个脱了军装的男人看样子要大干一场了。丙才很义气。他已经喝了不少了,镁

  看看桌上还有不到一瓶,便可看胆子主动请战了--她是能喝一些的,再说,今

  天她就不由得想替丙才分担一些。

   镁总共喝下去二两不到,便在酒桌上再没了声音。她其实没醉,头脑很清楚,

  但就是想睡觉,她可从未出过这洋相。丙才将她搀到大卫夫妇的床上,镁就什么

  也记不住了。待她醒来,周围非常安静,原先嘈杂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了。她的

  嗓子很干,可眼睛却不争气地湿了。镁想到了无数个独自品尝的黄昏,虽然躺在

  这不熟识的人家,可喧闹过后的死一样的孤寂却是在哪儿都一样的。

   忽然,灯开了,丙才悄悄推门进来。镁赶紧拭去眼泪,把头侧向里边。丙才

  弯下腰在床边问她:“好些了吗?喝点儿热水吧!”镁的眼泪就流得更痛快了。

  丙才握住她的一只手:“下次不到这样的场合来了,好吗?”镁直直地坐起身,

  伏在丙才的肩上痛哭起来。

   这一天的深夜,在丙才送她回家的路上,镁不知为什么就说到她小时候发生

  的一件事。

   镁七、八岁时,门口搬来一户人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叫国玲,大

  约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很少笑。他们好像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母亲忙里忙

  外。国玲自从搬来以后,前院后院的孩子都以她为孩子王,放了学便到她家朝南

  的那个大堂屋去玩。那是一所解放前资本家的房子,堂屋间的落地窗常常是开着

  的,孩子们在地板上赤脚走来走去,七、八个孩子呆在一起,从未感到狭小。她

  的童年这时起就有了些热闹。

   忽然有一天,镁觉得国玲看她有些异样,脸上有怨怪的表情。就缠着她问为

  什么要这样,国玲说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我床头上的五角钱?”镁一下子惊恐

  万状:“我没有拿,我可以发誓。”一边这么说,一边感到无底的悲哀。可国玲

  还是认定镁拿了她的钱。

   那天晚上镁问母亲要了五角钱,第二天中午一放学就冲到国玲家:“我可以

  把五角钱给你。但是我真的没有拿!”那天下午国玲到镁住的院子里找她去她家

  玩,镁拒绝了。“从此我和她,就只有点头打招呼,再也不去凑热闹了。”

   直到黄梅天过去了,家家户户都开始晒棉被褥,国玲忽然在一天晚上来告诉

  镁:对不起,五角钱确实不是你拿的,它垫在床头柜的柜角下了。镁就那么奇怪

  地看着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丙才盯住了镁,一言不发。

   其实镁还想说,后来,国玲的父亲从监狱里释放,他们一家也搬走了;再后

  来,城建大发展,家里的老房子在一个星期内片瓦不存。走近瓦砾深处,竟还看

  见那一棵在风中摇曳、倾刻间就可能被风折断的桑树枝。那是她和哥哥小时候为

  养蚕种的呵……

   (四)

   丙才现在对镁的感情很复杂。这几次的接触他知道这是一个内心丰富而脆弱

  的女子,她的善良穿透一切向他走来。镁和秋阳是不同的人,对秋阳,他并不怕

  欠她什么,秋阳在生活中会迎难而上的;可是对镁,他非常怕伤害了她--怕什

  么呢?这许多年来,镁也是独自承受一切,她的善解人意和她的忧郁,都可以反

  射出一个年轻女子在生活中的摸爬滚打。镁的坚定的表情下,有着多少让人心动

  的内容!

   丙才常常站在宿舍的窗前想起镁,想到深处,他竟会不自禁地感动。

   可是还有茹茹,镁以她的脆弱和疲惫,会接受这个现实吗?丙才不忍了,他

  真不想让她为难。外面下起了雨,冬天的雨轻轻的,细雨无声。

   丙才想起他看过的一篇文章,叫《能看见一半风景的窗户》。是说一个大学

  生在校外靠近火车路轨处租住了一小间旧屋,北面墙上有一扇推窗,因为年久失

  修,弹簧已失去作用,所以那窗只能推到一半。大学生下学回来,常常会趴在这

  儿看风景。渐渐的,他发现每天下班高峰过后,都有一男一女两人站在窗下说话。

  说什么他听不清,而且,也看不见两人的面貌,但这两双脚却是一日比一日熟悉

  了。有一天大学生故意回来迟一些,绕到窗外想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他的好奇

  心满足了:那一双男女都让他很喜欢,他不由得就记住了他们。大学生快搬出这

  间小屋时,这对男女终于不来了。

   “他们不知怎样了呢?”

   两年以后,他在这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有一天他过马路时,在红灯旁惊讶地

  发现了那一对男女--女的坐在轮椅上,那男的正俯在她的耳边轻语着什么,那

  女的就笑开了,很幸福的样子。而她的那一双曾在他记忆深处如此熟悉的双脚,

  已经没有了,两只空空的裤腿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大学生顿时热泪满眶!

   丙才也被这个故事感动了。他知道这也许是杜撰出来的事儿,也许是作者述

  说的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是记住了。今天,在这个落雨的黄昏,他又一次地

  想起这一对男女。

   丙才虽是教授作战指挥的,是最坚硬的那部分了,可他的纤细的情感,却也

  柔弱不堪。秋阳不知当初是否看到了他这一点,但是“她毕竟是不屑的”,丙才

  心知。

   可是,镁这个外强中干的女孩子,怎么就如此地令我难以释怀呢?我对她的

  怜爱和心疼,是可以看作爱情吗?

   这一天,下了晚自习,朔风阵阵,丙才骑车回去,不可改变地就来到了镁的

  宿舍楼下。上次喝酒回来,镁在楼下告诉他她住三楼。

   丙才在底下看了一会儿,见到镁的窗口亮着灯。他决定上去。

   镁很惊讶丙才的不请自来,但她似乎也很高兴。这是一个一室半的居室,而

  且一眼望去,是典型的女性的住处。四壁中,除了白色的墙,便是粉色的帘幔,

  看不见窗,没有洞开的外界。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出异样的甚至带些

  病态的温暖。床头、书桌、茶几,甚至饭桌上,到处是书,地上七零八落的又都

  是棉垫。那床在丙才的眼里,真是柔软到了极致。镁前几天买来的那些花,正旺

  盛地开放着。

   这是一个对所有男人都充满诱惑的所在。丙才真不敢想像镁这些年的经历。

  她坐在地板上,暖气片咝咝地冒着热气,世界的一切顷刻间便暗了下去,唯有这

  间小屋亮着关爱与温暖。

   镁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会儿为丙才端来一碗红枣桂圆羹,一会儿又为他搓

  出一把滚烫的毛巾。丙才周身有化了的感觉。他从未受过这个。他去看她,而她

  并不给他正视的机会。

   “你应该出去走走,在这屋里会被惯坏的。”丙才好心地说。镁的脸上就没

  有了笑容。她捧出一摞影集给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丙才看到,那是伍

  尔芙的小说《到灯塔去》。

   丙才在影集里看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镁:她的大学时期和近几年的。少去了

  她的童年时代。他并没有问。

   镁看着丙才问道:“茹茹在全托能呆得惯吗?”丙才嗯了一声,镁就怔住在

  那儿。

   她忽然又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家庭,我的父母……”丙才就站起身来,

  良久,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如果你想说的话。”

   镁就平静地说:“我从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的一生,也只见过他一次。”

   丙才就靠在书架上,听她近似冷漠地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据说我的母亲年轻时很好强,父亲受不了她。在她怀着我只有六个月的时候,

  父亲决然地离开了母亲,回到江西老家去了。母亲以为他是赌气,最终会回来的。

  谁知这一走,就是父亲与母亲的永别之日。母亲从生下我的那天起,就认定我是

  她的对头,是我逼走了我的父亲。于是,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无

  法逾越。

   但是我从不惹她生气。

   小时候,她常在深夜以为我和哥哥都熟睡时写信,是给父亲写信。一边叹气

  一边不厌其烦地写。可她从来就只在夜里写,写完又撕碎了。多年以后,我大学

  毕业,无意中在她的书屉里发现无数本母亲的日记,和她的漫画,她用漫画调侃

  自己多舛的人生,那是在痛苦的生活中变幻出笑的姿态呵。而且,我发现了另一

  样东西--那些已经发黄变脆的避孕药片……

   那个贫瘠的年代,母亲所经历的一切,超过了我的全部想像。

   从那天起,我爱母亲,发自内心,无以替代,不可言说。我们的母女之情历

  经忧患,终于走向了团圆。

   我的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父亲走时,他五岁,正是记事的年龄。他目睹

  了父母之间无数次的争吵,他恨父亲,恨他对待女人的薄情。十数年间,哥哥承

  担了父亲一职。他从幼儿园为我带回他舍不得喝的牛奶,他爱我疼我,为我买书,

  为我吹口琴,雨天他会搀着我趟过人迹稀少的大街,将裤脚高高地挽起,雄纠纠

  气昂昂。

   在哥哥的身上,我得到了向上的、昂扬的、男性的气质;从母亲那儿,我继

  承了忧郁的、阴柔的、潮湿的,甚至有些气馁的性格。

   丙才久久地立在那儿。

   (五)

   自从镁在那个忧伤的夜晚对丙才说起这件事以后,她也不知是释放了自己,

  还是从此背上更沉重的负荷。这些年里,盯住她的男人很多,但她从未对他们任

  何一个说起自己最辛酸也是最沉重的这段,并非不信任,而是因为痛苦。向丙才

  述说,是情不自禁的,而且,她深知他并不会因此而轻看了她。他是一个有份量

  的男人。在对自己苦难人生的述说之中,她平静地发现,丙才就像亲人,她有一

  种至深的安全感。

   于是她突然疑惑起来,她于千人万人之中碰到了丙才,是碰到了亲人呢,还

  是碰到了爱人?她想起了89年那一段改变她命运的经历。

   那一年初,她的父亲从江西来了 给母亲,称自己患了绝症,已不久于

  人世了,临终前渴望得到她的宽宥和饶恕。这时镁已21岁了。整整21年,镁

  从未接收过自己父亲哪怕只有一个字的讯息。母亲看过了信一片漠然。沧桑的岁

  月冲淡了她的思绪,攫去了她的热力和青春,爱与恨已成逝水。他的生死,在她,

  已是无关重要了。

   可是镁抑制不住地想见父亲最后一面,也许是因为她的善良吧。她跪倒在地,

  请求母亲允许自己去一趟。哥哥在这当儿,离开了这间屋。母亲定定地看着她:

  想去就去吧,不要替我说什么。

   镁的同学,当时已是她的男朋友的启龙知道后,不顾一切要同镁一道去。

   一路之上,他们坐了客轮,汽车和人力车,镁难得说一两句话。她不能设想

  见了这个负义的父亲,在他的临终之际,在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之中,

  她该说些什么!

   启龙默默地将她照顾得很好,怜爱她的一切。他是镁的初恋。他是个有才华

  的男孩,父母都是艺术院校的老师,自己又是独子。他可能古书看多了,年级里

  不少的女生爱慕他,他偏偏选择了略带忧郁的镁。慢慢地他也发现他选对了人,

  因为镁的善解人意,处处为他着想着,又很会打理家务,这是他在同龄人中遍寻

  不着的。

   只是启龙的父母很挑剔。那一天,当镁突然对启龙说起自己的身世时,他大

  吃了一惊。而接着,镁就要独自去江西,又使他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从前,他

  第一次到她家里时,镁的母亲是对他说得很清楚的:镁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你

  要尽可能地善待她。启龙在情感上,精神上,对镁也确实是全身心地投入的。可

  是现在,突然地冒出她的父亲还活着,启龙又不会处事,将这实情对父母说了。

  这一来,家里就炸开了锅,一致认为镁的人生是残缺的,竭力反对他们的交往。

   镁对这一切并不知道,而且更不知道几个月以后,夏天的时候启龙要去葡萄

  牙学艺术,他们就在机场上分了手。

   先说镁到了父亲的新家--她这时才知道,父亲当时从家里出走,在老家很

  快就与他的远房表妹成了新家,而他与母亲的婚约至今还在!当镁看到这个形容

  枯槁、嘴唇干裂,咳了半天才能憋出一口痰的老人--无情无义的亲生父亲,甚

  至感到一丝蔑视。

   枯槁的脸上开始出现了黄浊的泪,父亲噎着嗓子,双手抱拳,两膝在病床上

  突然地拱起:“女儿呵,爸爸向你请罪啦……”父女俩失声痛哭。在这痛哭之中,

  一切的情义恩怨等待都融入了血液之中!

   几天后,父亲离开了人世。他和后妻之间没有子嗣,或许是上天的惩罚,或

  许是父亲心中有愧吧:已经欠下了一双儿女的,今后不能再赊欠了。镁这唯一的

  女儿,在送别父亲的路上,呕心沥血,倾尽全力,而启龙就成了她的支柱和全部

  的依靠。

   在回来的船上,镁常常就看着那翻飞的江鸥,常常地落泪。仿佛她年纪轻轻

  的一生的泪,都要抛洒在这激浪奔腾却阒无声息的长江之上!

   她感叹道:我多幸运呵,命运虽然没有赐予我一个慈祥的父亲,和娇女依依

  的童年,可是上苍却给了我世界上最伟大而丰蕴的母亲,还有坚强的哥哥,还有

  如此爱怜着我的启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从江西回来,启龙几乎没有邀请镁再到过自己家。她有所察觉却不去深究,

  启龙给予自己的一切,已让她受用不尽。她以为,他们的情感,是以他的付出为

  代价的,镁心里都想过了。

   有一天,启龙告诉她,父亲为他联系好了去葡萄牙艺术学院读书的事。

   “你去吧,这是难得的机会哩。”镁一脸真诚。

   送启龙去机场的那天,镁穿着一袭领口绣着花的白色连衣裙。在候机室里遇

  见启龙的父母,双方十分客气。仿佛启龙是去了一个保险箱,在那儿再也不会擦

  肩而遇着镁了,所以他的父母倒客气得有了些内疚。镁对这次分别的真正意义是

  有感觉的,她知道,此一去,不仅是相去万里,而且是远隔重洋了。启龙交给她

   :“回家再看,不要想我。”

   镁对这封信的内容大致也猜出了几分,但真正读完之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我这一走,也不想回来,所以请你不必再想我。

   从江西回来以后,我反复地分析过我对你的情感,坦白地说:从前我爱你,

  那是基于一种平等的感情。可是这次以后,你的不幸的命运和柔弱的内心以及坚

  强的外表,使我不忍心伤害你一丁点儿。我像对待一件胎瓷一样地对待你,你的

  喜怒悲苦,牵动着我的心,我将你看得重于一切--唯独不是爱。如果有,那也

  是亲情,是兄长一样的怜爱……我本是可以不走的,我并不是喜欢洋人世界的

  人,可是因了对你的关爱,因了这痛苦的经历,我只有更远地离开,宁愿隔着重

  洋遥想当年你的美丽。

   此刻,我的心绪复杂万分。而你是没有错的。你待我的真切,将会在无边的

  孤寂之中陪伴着我,引领着我。也许,我太狭隘,放弃至爱,重新等待;也许,

  所有的等待又都是重复。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出声了。亲爱的妹妹(镁),让我

  带着对你的最深沉也是最复杂的顾盼远走吧。

   永远地祝你幸福也唯愿你获得幸福。你会的,以你的善良和真诚。

   不要想我。

   看完启龙的信后的那一晚,她伫立床头,良久无声。泪水拭去之后,再落下,

  没完没了。

   启龙以他男人的敏锐,直直地痛击了她,使她猛醒了。

   巨痛无痕。

   哥哥进来,怜爱地看着她,而她却擦完泪,打定主意,永不向他再谈起这件

  事。

   从此,她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六)

   丙才自从听说了镁的身世以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几天前他还想到那半

  个风景的窗子,甚至幻想着将来有一天他可以和她携手相行。但是从镁那儿一出

  来,一阵冷风,使他从心底往外冒凉气。

   “在她柔弱的心里,沉淀了多少的往事呵!而且难以忘却,挥之不去。”

   那天丙才一回到宿舍,只有彻骨的冷。他将半个身子伏在床上,双手撑地,

  做起在军中带兵时常做的俯卧撑。可仍是不适。他推开窗,子夜的星空也安静下

  来了,风凄凄的,有一阵没一阵的。

   秋阳离开他的那一天,他没有如此沉重过,这一次,他仿佛难以承受了。他

  想到了父母。当初,他远在广州时,他们每日都为自己担心着吧?他又想到了茹

  茹,这个小女儿,至今不知道妈妈已离开了这个家。她有一天长大了,会成为镁

  这样的女孩子吗?如果这样,我又怎么能放心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呢?可怜

  父母心呵!丙才的思绪纷乱无比。除了这强悍的体魄和拳脚,丙才想想自己再没

  有什么骄傲的了。每月少得可怜的薪水,除了支付茹茹昂贵的托儿费,自己还要

  准备读书;父母又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没有一个可以“攀”得上的做官的亲戚;

  弟弟且远在无锡乡下,经营着一爿将死不活的村办厂……苏芮唱的,“我拿什么

  奉献给你,我的爱人?”纵然如此不堪,丙才一切的想法仍是只有一个,而这一

  个想法在他这一生中也是第一次这样强烈,甚至超过了对茹茹的疼爱,那就是:

  他要竭尽全力,为镁创造一个温暖的生活环境。

   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后怕了。以他丙才的气量,他是从不知难而退的,他

  自小就欣赏古战场上猎猎雄风,万马奔腾的豪迈和悲壮,可这次,他不知怎么就

  底气不足了。这尚未开始的爱,给了他痛楚的感受。此刻,他真希望到舰艇上去,

  让海风猛烈地吹一吹!

   丙才自知,在目前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自己是属于有理想信念和责任感的人,

  他的婚姻生活从前过得不好,但以后一定会好起来,因为他的成熟和自信。可是

  他未曾想,回到父母身边后一下子就遇到了镁。

   在对镁的逐步深入了解之后,如果说由欣赏到爱慕再到最后的悲悯,是不完

  全准确的。丙才是相信苦难人生的,因而注定骨子里他不像年轻时的启龙,他对

  镁的情感和道义,只有越来越深,他也相信,至深的爱首先是由怜悯开始的。只

  是有一点,他很清楚:今后他无法再轻松起来了。而这压力,又多半是自己加上

  去的。

   他回到父母那儿,把自己与镁的情况告诉了他们。老俩口喜形于色,漂泊的

  儿子总算有了归宿了。他们请镁星期六来家里吃饭,正好也让茹茹见见她。

   丙才在幼儿园看到女儿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一路上,他骑得很慢,为

  的是听清女儿告诉他的幼儿园的事。

   “妈妈有电话给我吗?”茹茹忽然问道。丙才让她回家问奶奶,他一个星期

  没回去了。茹茹就小声地说:“爸爸,妈妈上个礼拜在电话里哭了,她好想我,

  还想你。”丙才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秋阳近来常常流露这样的情绪,他知道她

  挣了不少钱了,母亲告诉他,秋阳最近汇了不小的一笔钱交茹茹的托育费。

   她是个很不错的母亲。

   镁初次见到茹茹,她们处得很融洽。也许茹茹也长大了,镁又是一个细腻的

  人,就不像当年的那个小护士了。那一个下午,丙才心情格外地好,全家人过了

  丙才回来后一个最快乐的周末。

   送镁回去的路上,丙才问她是否能接受茹茹。镁说,开始时知道还有个茹茹,

  她就想到自己失祜的童年,今天见到她,这感觉就更强烈了。

   丙才的快乐顿失,他想用语言表达自己想好的愿望,可语言也许并不能改变

  现实,因为它过于苍白。镁的童年乃至现在性格中的沧桑,我能改变吗?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什么也没说。

   (七)

   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里,镁对丙才说了那些以后,她有种失落。现在,尽管

  她有些懊悔说出这些事,但她知道,在丙才这个她信任的男人面前,她只有这样

  做。但是,启龙的事她是不会说的。并不是因为有所顾忌,丙才也不会在乎她的

  过去。而是因为启龙是她过去生活的一个反照。从这面镜子里,她无须观察就能

  看透一切男人的内心。所以没有说的必要。

   她是看重丙才的,也相信丙才会在即使万般的挣扎之中善待自己--她一想

  到这里就想得好累了。她不想为难丙才,也不想为难自己了。既然生活在89年

  转了一个弯,谁知道这是对还是错呢?那么,干脆现在我让它再转一次弯。

   她知道,从挥别启龙以后,她在现实和虚空之中等待的正是丙才。七、八年

  的时光,是虚度光阴也好,抑或品尝孤独也罢,总之是物有所值了。她现在想离

  开丙才了--也许谈不上离开,因为未曾拥有过。“但是拥有他和告别他,又有

  什么本质的区别呢?”镁用生命中可观的黄金岁月,等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告

  诉了她一切关于生命的本质。

   “况且,还有茹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镁终于从心底里笑出了声。

   一个月后,小缪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让他接电话时,丙才直觉到是镁打来

  的。“告诉你,我终于说服了我妈,我给他介绍了我从前的一个老师,他们一见

  如故呢!”丙才听她一口气地说了这许多,他心里从前那个忧郁的镁就不复存在

  了。丙才心绪万千:“镁,你好吗?”镁告诉他,又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学工的

  先生,他们在一起很轻松。

   “你不知道,他还做得一手好菜嗳!”镁在电话里这调皮的声音,煞是可爱。

  丙才相信,她是不会伪装自己的。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镁有一天下班路过新华书店时,突然看见丙才搀着茹茹

  在台阶旁的影碟柜前,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那个女子镁见过的,在丙才父

  母家的影集里。

   那是秋阳,茹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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