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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上大人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9-14)抖音万粉号150

■湘西民俗系列之二:

  上大人(中篇)

  文/曾五定

  伍二老爷家娶媳妇了……

  这是全草鞋岗的喜事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只要能出得起力的,不要喊,都自发前来帮忙!

  村门口的禾坪里,三天前就用新鲜竹子和干杉树皮子搭建起一个大食棚。一百套桌凳,像做操一样排列里边;一百桌碗筷,也正从厢屋里搬出来。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随时可以接客使用。食棚子前面一铲平阳的,全是伍二老爷家的田。这田里的人更多,也更热闹。

  杀猪的杀猪。横拉竖拖,硬是将五头比牛还粗的猪五刀子笼了,软绵绵朝皇桶里拖。七八个比猪还壮实的汉子一齐出力,喊着号子,烫、淋、吹、打、刮,硬是让其白皮东瓜一样的四脚撑起,耳朵张起,尾巴指起,眼珠收起。并排骑在皇桶上。

  宰牛的宰牛。四匹大水牛,由四个病秧子一样的人牵了。一直牵着,相互间隔两丈远的地方站开来。待白花胡子的紫衣相公过来做揖烧了香,祝了神,又在地府银行和邮局寄存了冥洋冥钞冥衣冥裤若干之后,才叫人端来精料,任其饱食。喊一声上路,四个病秧子似的人犹如给轮胎充了气,一个个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甩去,臂上的肌肉鼓胀起来。反转手,从后背的腰间抽出一柄小桌斧,对着牛的脑顶穴只一点,四匹牛,四匹山都移得动的牛,就像四堆棉花一样软下去。这之后牛的身子是软的,脚骨节是软的,连头上的角也好像软的了。任手持斧子的人弯来折去的摆弄,像在剥一个特大号的血柚子。

  旁边捂羊的人好笑些。十几只羊从圈子里跳出来后,二十几个人朝前赴,要两个两个的逮一只。本以为羊是最温顺任人宰割的东西,也没做准备来使巧力,只是待其中的一只老公羊一声叫喊,其它的皆同时将身子竖起来,挣扎脱,跑开去。往四山里跑。这时候,又还是那紫衣相公乐呵呵的来,要大家齐心协力,先将那施令的老公羊捉了,提毽子一样的大头朝下尾朝上往水中按,后面的两个脚伸直来,才一只只的来瓦解羊群。

  左下手边扳鱼的地方最闹热。这口塘是用二十四担老秧田挖出来的,虽不大,却壁陡,深。为了要干塘赶上这趟大好事,伍二老爷安排了四架新水车,三天三夜不间断的“卟嗵卟嗵”吃,才将满满的一塘水吃干来。这里的自然环境差,水比油还珍贵,塘里的水被车出来后,是放在周边的田里蓄好的,待捉了大一点的鱼,又还要反车回塘里去。因此,包括这外边蓄了水的田埂上,都围了好多人在观看。青幽幽的鱼脊现出来了,一条一条的密挤着,像锅里的粉丝一个样。有好事者往里边投石子,喊一声“扳起”,急性子的鲢鱼就命也不要了,爆米花似的跳。它们都是头在先,尾随后,开足马力,一幅不把网撞破决不善罢的样子。

  狗被视为五迂之首,红白喜事不吃狗肉。因此,这里的狗最是自在从容些。伍二老爷家的大老黄已经老了,眼、耳、鼻、舌和生殖器的周边都没了毛,剩下背部和腿脚上的毛,也乱得成了团,像被火烧过的破败棉絮。大老黄已无力镇守自己的领地了,他卧下来,眼睛半开着,看阶下从四面涌来的后生崽们。这些后生崽一个个像走进了新大陆,携带一个蓄满尿液的尿壶,这里嗅嗅,那里也嗅嗅。每嗅一处,都用一个爪子来扒拉,做上记号,再在记号之上谢些尿液,加了密码,就说这块地属于自己的了。这些后生崽们要做的另一件事是擦看同类。看同类的两个后腿下面,有没有挟了一条尾巴。一旦看到有,它就死定了。所的同类都赶来咬。

  新颖娘子是明天的天一开亮就回来,她的任务是躲在洞房里数心跳;各路贺喜的亲朋吃了早饭后才动步,自然也不用招待早食。嫁妆和女方的客人是来赶半日饭的,因此,这鸡鸭鹅最快也要在明天的早上杀。于是,这些鸡心里虽是惊恐,表面上却又故做镇静,合了伙越发朝偏远的地方吃。鸭子总在跑步,低了头弓着背,匆匆出去又是“踢叭踢叭”回来,扭着脖子命也不要了,使劲往嗉袋里填食粮。鹅始终是这个世上的儒雅之仕,头戴东坡冠,身披羲之衫。悠哉犹哉,犹哉悠哉!

  “哦,各位各位,叔侄弟兄,兄弟姐妹。多谢了,多谢了,真是太多谢了呀!想我伍老二何德何能,是哪世修来呀?讨一个媳妇,也敢劳大家如此出力!”

  伍二老爷手持烟锅,还是穿那身短摆衣服,还是在腰间勒一根草绳子走来。大家都哄然起笑,说他。

  二老爷呀,恭喜,恭喜哩!

  伍二老爷忙做了一个揖,回说。恭喜恭喜,大家恭喜!

  说他。二老爷呀,您好,您忙哩!

  伍二老爷又忙着做了一个揖,回说。是呀,忙哩忙哩,大家更忙!

  说他。二老爷呀,儿子讨婆娘,您做爹的费力。您辛苦了!

  这是一句极有弹性的话语,客里山人把它叫做洋腔话。伍二老爷刚应了一句“哎,是呀费力!”时,见大家笑的凶,也就打住来。看一眼说这话的人正是独臂张子蛋,知道又上这小子的洋腔当了,于是,干脆自己也先笑了再说。伍二老爷自己笑过之后,改口说不了不了,儿子讨婆娘呀儿子自己费力!这是他自己的事,老子不帮忙的,就由他费力去!

  王大操正光着上身,做金鸡独立的形状,一个人在干三四个人的活。他在捆抬扛。三十几副抬扛,全散了架的,要对号入座一块一块箱拢来,捆绑好,用于去常家抬嫁妆。这极是一件需要耐烦心的事,也只有像他这种长年守在洞边等兔子出来的人才做得到。

  伍二老爷走过来,用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见他着地的一个脚竟是丝纹不动时,便吃惊了,说他。大操,岩鹰坳你去看过了么,那里有一对好兔子,晚昨上又下山吃我的麦苗了。那留下来的屎呀,有手指头大一粒!

  王大操说,去过几次了,没碰着呀?

  伍二老爷说,你都是什么时候去的呀?

  王大操说,天亮呀!天一开眼我就去了的!

  伍二老爷说,你还得早,还要更早一些的。要在天还没开眼的时候就去,到了那里等天开眼,才是刚刚好!

  王大操说,为什么呀?

  伍二老爷说,这你就忘了呢?那山坳上天开眼早,等你从屋子里走上去,它们早吃饱只留下屎粒了!

  十二月冰冻天,四山里像打上光油一样的亮。路边的狗尾草肿起来,都有脚趾头粗。平日里最韧劲的黄茅草,也一条一条的拱起来,亮通通。只一碰,便远溜开去。

  伍二老爷站立在一个高坎上,极用心的要将这一锅烟烧完。他还是这副心闲气定的形态。将左手反到了背后去,头微有些弓,嘴片子把全部的烟嘴包起来。他吸烟的形态像吃奶。他将腮巴子鼓起来,轻轻的动又轻轻的吸,过了好久才张开嘴,将一泡春月过后的淡雾吐出来。好像他的烟是吃进肚子里去了的,将有用的成份吸纳后,才把无益的东西呼出来。一锅烟抽完了,内心里也没有丝毫的空穴时,他提一个脚拿烟锅在鞋底上敲。敲干净,吹一下,倒转头插放腰间去。

  伍二老爷抬起头来看上空的天。呵,怪事了,本来还灰不垃叽的,一下子又变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现出光亮了?心里说不好,这是天开雪眼,今晚上要下比絮被还厚的泼雪的。这对明天抬嫁妆的人是一大妨碍呀?又想到这样也好,今晚上下了泼雪,明天肯定晴。只要睛起来,什么都好办!

  估计时间到了,准备工作也是做得差不多的了,伍二老爷便向烟荷包里塞出一张纸笺来。这是一张礼品清单,等一会要按照这些数目抬到常家去的。伍二老爷像照镜子一样的看,又一件一件的对着上面的数字揿,看还有缺失或是准备不足的?他一边念道:大肥猪三个,要三百斤以上的;大水牛两匹,需四岁年龄以上的;全羊十只,阉了睾子在一年以上的;二锅水好酒六缸,在重阳节那天酿制的……

  这是亲家大爷常近勇前天来看猪时,蹲在猪栏子边放自己膝盖上亲手写的。一再嘱咐说,结亲这件事呀,是嫁我的女孩,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到时呀,只要你将这些东西如数抬了来,谁也没有屁放的。一切事情,由我安排,到时你就是不来媒人不来押书先生也行!

  自己嫁女,又数次的亲自上门看亲家喂养的猪和牛羊长大长够秤了没有,真是天下少有,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么厚脸皮的。紫衣相公过来了,也从伍二老爷的手里接过纸笺看。笑,摇头。

  伍二老爷问,老辈子呀您是个有经验的人您看看,我都按这上面写的准备好了的!除了这,还需要另外的东西么?

  紫衣相公还是笑,说他。你以为呀,他的女孩当真是菩萨身是用金子做的呀?

  伍二老爷说,人家一个女孩,养了十几年,不费灯盏也要费油!

  紫衣相公说,再费灯盏再费油,也不是他一个人养了女孩?说话做事也要廉耻呀?

  伍二老爷也是摆了一下头,却笑起,说。我的意思是,结亲结义,不结是两家结了是一家,只要能和和气气就行!

  紫衣相公很不滑溜,说他。这世上的事,能有你这样求和的么?

  紫衣相公见自己的话说重了,怕影响他的情绪,便改口说行了行了,你都做得这么好的了,量他也是没话讲的了。

  伍二老爷还问。那么,我们还要去押书先生么?

  在客里山地,“押书先生”原是大户人家迎亲时使用的一个人物,相当于现代国际交往中的元首特使。其初始的职责很简单,仅负责押送并提交写给女方亲戚的请书。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与押书先生的平民世俗化,它的职责也变的全面与复杂起来。变成了男方的全权代表,包括押送请书,施礼请客。特别是施礼请客,是极有门道的。

  客里山地有一句概括结亲的话,叫做“谈亲说富贵,娶亲道艰难”。“说富贵”是媒婆子的事,所谓“媒婆子的口,量桐籽的斗”,口宽不误事的,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只要你肯听,先设法让你听进去了再说。它可以把“人才十分全无,麻子盖过冲冲”,说成是“人才十分,全无麻子,盖过冲冲”;它可以把高梁杆做成的茅草屋说成是千柱落地屋;更可以把叫花子要饭的破袋子说成是龙口子等。然而这“道艰难”,就是押书先生的事了。

  同样是道艰难,又有三种截然不同的道法。第一种道法是谦逊法:有钱的人家出手又大方,在按照世情将礼品备齐后送过来,一边是酒杯端起来比老壳高,牙腔敲起来比铜缸响,却又总说对不起对不起呀,礼数不周礼数不周,家境贫寒家境贫寒之类的过谦话语。第二种情形是实在艰难:男方家底本来浅薄,应对了定亲和确亲两大工程之后,追山的猎狗一样舌头早扯出来了,待到要过这最后的娶亲一关时,不管再扯草凑篓子的拿蓑衣当被盖,也达不到女方的要求。这时候,押书先生半遮了脸,进屋后总往少人的地方缩,任你说话时把舌头换成了刀子剁,他总是出不了血。第三种人说穿了是耍赖是作对是绊蛮法:这种人家底丰厚,也拿得出礼品,可就是不拿出来。人家煮菜时是一两肉放四钱盐,他巴不得干淡的。于是,两方总是斗气,到头来还是押书的先生拿了肚子去受气。有人总结说,这押书先生呀,搞的好时是先生,是上宾。搞得不好时,便是给人送去的一个装气筒筒了。

  紫衣相公是媒人,也是押书先生的最佳人选。

  做为媒人,他仅仅是牵了一下线递了一句话,告诉女方说何处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又对男家说哪里有如此的一个闺女。哪晓得定了亲的第一关一过,亲家大爷常近勇就亲自上门了。常近勇也是这客里山地一个有名气的人物,他有一个野号叫冲天炮,说话随口出,从不要脸的。于是,以后的诸事都由了他自己出口,全把相公抛致于一边,好像他就是媒人了。如确亲时需要多少正礼,多少红包,红包多大,以何种形式包封;如娶亲时要放在什么时间,得肉菜多少,米粟多少,酒烟多少等,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更好笑的是,为了让肉菜能达到数目,最后的这三个月里,他每五天都要来伍二老爷家一次。名义上是去后背山赶集,打一声口哨转个弯,就进到了伍二老爷的屋里来。持一双又长又粗的手,在猪和羊的身上这里尺尺,那里量量,总是摇头,说不行不行还得加料赶货,得在潲里多放些碎米少熬糠。弄的伍二老爷屋里的总将嘴巴子扯起来,挂得上十二个卖油的勺。也不止一次两次,冲天炮常对草鞋岗的人说,我呀嫁女孩,只要礼不少,就只管用扛子去抬,不用媒人的!既然这样,伍二老爷与紫衣相公之间也有了一个默契,即相公不说时,他也不提起。没媒人就没媒人吧,反正这最后一关是用东西换人,媒不媒的也没了多大意义。

  至于押书先生,这毕竟是带路的山羊,领头的大雁。因此,伍二老爷总得征求紫衣相公的意见。紫衣相公也不是生气或是心里有意见的不肯去,他一直是还在权衡着这件事,搞不清到底是去了好,还是不去好。

  见紫衣相公没出声,伍二老爷就更是摸索着向前了,他说。哎呀老辈子呀,您也晓得,我们家那件长衫子可是早已做好的了!当初做时天气还暖和,我就有这个预计了,怕年底冻,做得比较大了些,里边完全可以套棉衣裤的!

  紫衣相公不出声。

  伍二老爷又说他,这样吧,前两天我打发人去桃花坪买回了一些白碳来。我想,反正是坐轿子去,就在轿里生一个火吧?

  转山转岭的,伍二老爷是希望相公能去押书。而搔头搔脑的,紫衣相公又摸不准到时那常家兄弟将弄出怎样的事情来。

  从这里箭直走,顺着水,有七八里路,就是著名的牌头苑。苑子里有一千多号人都姓常。相公年轻时,在这家苑子里开馆教过书。自然,这常家的三兄弟(老大近智老二近仁老三近勇)都是他的学生,都曾最先在他的门下启蒙。对他们的性子,也是略知一二。老大咸丰年间中举,屁股坐到了最北边一个省长的位置上去,十几年也没回家来一次。老二是个混蛋,仗着老大的威风在乡党中狗衔扁担,横绊无缰,得了个野号叫“二省长”。然而这老三,又是个这样的冲天炮……

  相公晓得,常家兄弟中,唯有老大好说话好办事一些,可这一次他没回来呀?老三的口宽,是没多大用处的。别听他那说的比唱的好,恐怕关键时刻,待老二出来一搅,也是放屁不臭的。于是考量再三,紫衣相公说。依老夫愚见,还是不派人去押书的好!

  这一下倒是让伍二老爷笑起来了,说他。我也晓得,亲家大爷是这样说了的,不用去押书先生。可是我在想,就这样的一群人伙过去,万一要有个关节不通,出了话语怎么办?

  紫衣相公说,要出话语呀,怕是玉皇大帝去了,也是要出话语的。

  伍二老爷不说话。

  紫衣相公说,想想看,你都是这样按他的要求备好一切了,若还有话,一定是故意说话的。

  伍二老爷的身子骨坚挺着,过了好久才问道。那,可要怎么办好呀?

  紫衣相公也反问他。你说呢,要怎么办好呢?

  伍二老爷的鼻尖上已有鼻涕水滴落来了,用手去擦,故意显出了轻松来。看了远处的山峦笑。

  紫衣相公说,真要是这样的话,谁都没办法的。

  押书先生的事也被省去了,这可是客里山地里第一次出现的怪事情呀。做这么大的好事,两家又是极有名气的亲戚,连一个媒人和押书先生都不用,像话么?怕在外面呆久了有些冻,伍二老爷就拉了紫衣相公的衣袖进屋来。一边走,问他。那么,我们请来的锣鼓开台呢,还去么?

  紫衣相公问他,你亲家呢,那老三意思如何呀?

  伍二老爷说,我那亲家的意思是,除了他的礼物,什么都可以省了的。

  紫衣相公在喉咙里“哎”一声表示反对,说。这不像话,这不像话,别听他的,这开台一定要去。这表面看去是凑热闹,其实是树威风是讲志气的!

  伍二老爷的意思也相同,于是说。是哩是哩,您看看,我都去桃花坪请来了戏班子!

  喊一声请去常家迎亲抬嫁妆的郎客用餐时,伍二老爷兔子一样从屋子里拱出来,手持了礼品清单,说慢点慢点,请各位弟兄叔侄慢一点,为了稳妥,我们还得把要带去的东西全部清点一下,看有个漏下么?

  于是,在场帮忙的所有人齐出力,只是稍动作了一会儿,所有东西都列队一样摆放在临时搭建的厨棚子里。伍二老爷弓着背,一件件的点。待东西点好了,没有多,一件也没有少时,郎客们都吃好饭出来准备出发了。

  紫衣相公把伍二老爷拉一边,问他。你安排了哪些人抬嫁妆呀?

  伍二老爷说,外面没请人,都是我那些自家兄弟呀!

  伍二老爷总把自家长工称做兄弟的。紫衣相公说不行,得另外换上一批人,我是怕那常家老二出难题呢?于是,又在他的耳边细语一阵,末了说。你呀快找王大操和张子蛋来,由我跟他们个说话!

  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一个是双脚有长有短,一个是两肩高低不平,一前一后,如筛米一样的走来。头上早有细茵茵的汽水朝上彖。所有的人都打转老壳来,把目光全集聚到他两个的身上。他两个也是这里有名气的人。王大操是捉兔子的高手,山上山下,任凭再机灵的兔子也逃不出他的一双空手。与王大操走正道不同,张子蛋是一只阴老虎,别看他大白天里跟常人无二,也是上山垦荒,下田种地,可一到傍晚收了工,就操了家伙领着弟兄,去五十里外的桃花坪一带劫舍,赶在天亮前到屋,官家也拿了他没办法。

  王大操在前,一见面就问道,二爷喊我们来,还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伍二老爷笑着,看紫衣相公。

  紫衣相公出一个手来放在他肩上,轻声说想劳驾二位,带一些弟兄去常家做郎客呢?

  一听说带兄弟,张子蛋就问道,要不要操家伙呀?

  紫衣相公笑起来,说不要不要,这是做客,是叫你们去做客呀!并一再强调,只是这屋里人手不够,才将原来安排的长工兄弟们留下的;你们此去,仅是替代,仅是做郎客抬嫁妆;到了常家,无论怎样,都要保持平和,万不可有过激的言词与冲撞。

  出发了。一长串的爆仗点响后,迎亲的队伍像鱼一样的游出来。抬猪肉的三副扛子在前。三头肥猪,背插红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那出征队伍里的三位主帅。后边依次跟了抬牛肉的,抬全羊肉的,抬酒的,抬米的,抬萝卜线粉和白菜的。走在最后边是打开台的锣鼓乐队。

  伍二老爷的脸一下子绷紧来。紫衣相公的心里也不好受。可紫衣相公却笑起来,两个手缓缓的朝上抛,喊。打起来快打起来,进屋和出门,都是要打起来的呀!

  谁都晓得,他这是在喊着打开台,要给一些喜庆气氛。于是,随了领鼓手闪电样的一击,锣、钹、锁呐一齐响起。这些城里的大戏班子也想入乡随俗,锣鼓调是改用乡下人习惯了的《长音道》,锁呐曲又是那最咬锣钹的《救苦》。

  《救苦》是死了人“开路”专用的。紫衣相公跳起来喊:吹《南进宫》,吹《南进宫》。笨蛋,最好是吹《大开门》哩!

  当年,湘军旌旗猎猎,砍豆腐切瓜一样攻陷了天京后,给世人留下了比牛毛还多的问号。其是最大的一个问号是,宫里那些比山还高的银子哪里去了?告诉你吧,这些银子呀,全被这些客里山子弟们用船装着,一船一船的,像串起的珠子样逆江而上,运回客里山地了。

  客里山地里,出门当兵叫“呷粮”,意思是说寻找一份有饭吃的事做。这也难怪了,每当这些子弟们一上了战场时就精神大振,就嗷嗷狼叫,就不要命的争着向前心怕落后。原来呀,在他们的眼里这不叫打仗,这是在放开手脚抢更多的饭吃,是在使出全力加固更牢实的饭碗。要晓得,他们结了队从客里山地出走时,已是锅没上灶,鼎没上灶,肚子饿得在打壁了。他们光着皲裂得像鱼鳞一样的脚,有的仅在下身子围一块遮羞布,有的干脆将婆娘的裤子穿了,让婆娘抱着孩子成天缩在被窝里。这样,他们打了胜仗或功成名就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家里,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便是将挣来的饷银运送回家,让婆娘有裤穿,让儿孙有饭吃。

  让儿孙们有饭吃,这才是他们考虑最多,用心最苦的一件事。那么,又怎样才叫做让儿孙们有饭吃呢?让儿孙们还跟自己一样去呷粮去打仗?不行;替儿孙们置购上好的田庄物业?也不行;干脆的给儿孙们金山银山,让他们座享富贵荣华?更不行。想来想去的,将这个世事从头到脚的想得烂透后,发现还是设馆请先生上门,教儿孙们读书最好。在这些老英雄们的理解中,“书”这东西呀,就好比一根捅火杖,能将人身上的每一个孔眼连通起,这样,人就变的聪明了!于是,他们最舍得化钱,把全国最好的老师都请到了客里山地来。一时间,这枯藤老树的客里山地里,像那春天到来了一个样,四山间飘拂着清新的读书之风。即到处是书声朗朗,墨浮暗香,绿水成文,青山着装。第二代第三代的子弟们一个个青出于蓝,经天纬地,粪土帝王;他们弃前清顶戴,着一统长衫,立为公誓言;他们让山地映射出一束束的七彩之光。

  当年,那湘军的几个首领们出山时,也是穿着长衫尔后才有了功业的。因此,这客里山人最器重长衫,视它为学识、文凭、身份的证件,它变成年轻人拿来吃饭的碗。

  穿长衫子的人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才穿长衫子,穿上长衫子就能有饭吃,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上大人没读过书,他自己做了一件长衫子穿在身上,他照样有饭吃,这可是极少人听说的事了!

  上大人者,姓尚,名大狗,桃花坪城郊人。尚大狗家以种菜为业,兄弟众多,每天的早饭米都得靠父母亲天一放亮就上街卖菜,卖完菜换了包谷回家来煮,煮好后一双一双分和数的。尚大狗从小就跪在父亲的身边栽菜割菜,或挑着跟自己一样高的粪桶去学馆里担淤。听惯了那书中自有颜如玉,看惯了那长衫子里出黄金,也就一门子心思全不放在菜地上了。一日,被老父用菜锄柄敲扁了老壳后,他离家出走,进入城内,设法子自己制了一件长衫子穿上。手摇扇子,一步三摆,行走在杨柳岸堤上,偶尔也能进入朱门混两顿米饭吃。雪溶狗屎现。时日久了,同一批穿长衫子的人晓得了他的底细后,便讥讽他,说他。此大狗非彼大狗,彼大狗吃屎啃骨头,真大狗;此大狗吃饭喝酒,乃大人也!“尚”与“上”同音,于是,有人干脆就叫他“上大人”。

  既是“大人”,前面又冠个“上”字,当真是一块尚未剔净的排骨。只待人一叫,他就张口接住,应的格外响脆。上大人的年岁大了,也更加有了利用长衫子混饭吃的经验来。渐次的,他退出了城内,向乡下进军。上大人总选择着住在乡下的某个寺庙里,一到了傍晚,就来到行人最是繁忙的十字路口藏匿,见有上下迎亲的队伍经过时,他就手掂长衫,来一个鲁肃见孔明的动作,身子儿就轻巧的插了进入。过会到了女家,在灯光与人多的地方一照,男方亲戚就以为他是女方家里的佳宾,女方家里也把他当成是男家来的贵客。又见他肌肤玉白,动作超俗,第二天还要用轿子抬了他去男家做客。

  从草鞋岗到牌头苑,像一把刚用过扔在一边的剪刀,正中间的地方有个土地庙,庙基就坐在两条官路的交叉处。数天前,上大人住进了这个庙里来。这一日天色向晚,上大人就站立到了庙门口来,看能不能碰上好的运气,有迎娶的队伍经过。由于天开雪眼,比平日里又要光亮许多,估摸着迎亲的人家不会有这么早时,上大人就撩起长衫,捡半块瓦片,要先去庙后解个大手。

  长时间的生活无固定着落,加上又经常性的心急焦虑,上大人有了一个便秘的病根。总是三五天不拉屎,一拉屎就有三五丈长。且拉出来的又全是又臭又硬又黑,像那沙漠里烤上三几天的狗屎。上大人一屁股蹲下去,胀红脸瞽起眼,老母鸡下蛋一样发出了一种轻微的鸣叫来。正拉到半路上,忽听见庙门前金鼓齐鸣奏大乐,又伴有凤和凰鸣叫的声音,晓得是迎亲的队伍过来了。上大人手起瓦片落,如蜥蜴断尾一样将屁股上的硬屎拦腰斩断,提起裤子,奔跑过来。一边骂,日你的娘,是哪一个不懂规矩的?要打开台呀,也得在上手边打,早一点打的!

  按风水先生的说法,客里山地里数三个地方的风水最好:一个是桃花坪,一个是回龙铺,再有一个就是这牌头苑。到过牌头苑的人才发现,三个地方中,牌头苑子的风水又是最好。在这里,山脉绵延,古木参天,像龙一样首尾照应;在这里,资水缓舒,稻香鱼肥,玉带似的环绕拥抱。在这里,每天的早中晚时间,进入耳朵的声音也各有不同:清晨心灵如耳,是资水风吹那叶的述情曲;中午鹰飞九天,为学子蟾宫折桂的多重奏;傍晚音越五阶,乃百鸟安定后的变奏曲。在这里,状元的牌坊有两个屋节高,举人的桅杆比一把筷子多,相公的碑刻磊成了乱石堆,苑子里长犄角、穿花衣的青砖屋呀,密密挤挤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看到苑子了。就进苑子去要不要打开台这件事,队伍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说当然要打,这是礼节,也是威风;有人说我打个卵,他说了只要礼品如数到,一切皆可免了的;可大多数的人说要看具体的情况而定,看门口有没有开台接,看他们有没有要求打,看他们有没有在门口摆放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升米一对烛三根香和一个红盖子(红包)。

  伴随着队伍的脚步由划一简短变得拖拉杂乱时,就是来到苑子的门口了。这里,状元坊像银幕上特技镜头里的大力士,高高站立,眼睛朝上,貌视一切。它叉开双腿,让所有出进的人都要学那少年韩信的样,甘受它的胯下之辱。

  眼看着就要碰到状元坊的“身子”上了,走在最前面的人才喊“停”;本来停住了,后边的人又故意还将身子前倾。像资江里的水,后浪推着前浪,最前面抬猪肉的两副扛子已越过状元坊进到苑子里了。

  朦朦糊糊中,从状元坊柱子的背后栏杆一样的走出一个身穿长衫子,头戴毛帽子,毛帽子的长耳朵又放下来包了脸面子只外露出一双眼睛来的人。来人一边向外推抬了肉的猪扛子,骂。花子,叫花子,当真是穷叫花子,还晓得人世间的规矩么?

  众人睁开眼来费劲的看,哎呀还真是,什么时候呀,有人在状元坊下摆了一张桌子呢?桌子上面坐了一升子米,米上点燃烛和香。这确是规矩,他们在以礼相待呀!

  穿长衫者骂过人,见又是推不动抬肉的扛子后,就一声奸笑,打一个“给我上”的手势,就如那戏里的跑龙套一样,相继走出了一队操家伙的人来。分左右站了,围住桌子。原来呀这是常家请来的乐队,要打开台迎接伍家郎客的到来了。

  伍家郎客的队伍里,首先兴奋起来的要数走在后边的乐队。心想还算走运,他们还讲礼节按“理”字做事,也终于让自己有一个现一手的机会了!于是出力的冲撞,用最快的速度挤上前来。

  伍家的乐队站齐了,两方人马都像鸟叫似的试过了吹奏唢呐的哨子后,按照规矩,就由常家起首伍家跟后,一队人马来一个段落的打击起来。

  娶亲用开台,这是客里山地特有的一个仪式。初始时仅为一个礼节,为增添喜庆的气氛:这时候的双方乐队彼此答礼,互相谦让,尽情演绎,全将自己最好的手艺拿出来,变成了欢悦和快乐送合各方亲朋后,主人一脸阳光的出面,将桌子撤开,升子筒里的米和红包倒进客人的袋子,并按客前主次的顺序进入到堂屋里来。后来,这桌子变成了擂台,变成了双方比 一试手艺、张扬威风和标榜身份的场所:双方的人马围堵起来,见面就出手,看谁的活计绝;分出了高和低之后,赢了的一方扯开袋子装礼物,输了的一方勾头跑。这还是“和平年代”,还是双方没有生气的情况下出现的事。有了意见,特别是女方对男家有些许的心里不爽时,就麻烦就变成用于刁难,用于拦阻男家人马不得进入的哨卡。

  今天的情况就是如此。常家将女子嫁了草鞋岗,总认为是公主给了个要饭的。因为这常家是世代书香,状元门第,尽管今不如昔的一代老鹰一代鸡,可架子儿还没倒的,还是这客里山地的名门。草鞋岗呢?十几年前还是个州府里用来砍杀犯人的乱岗,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家姓伍的人,硬是将这个乱石岗子平整了来种庄稼,发展壮大为客里山地的大拇指富裕户。因此,常家将女子嫁把伍家,从口头上承诺的第一天起,心里是矛盾和不滑溜的。一方面眼红伍家的财产,同时又觉得将自家的门槛矮了。于是,在大哥和二哥都反对的前提下,亲家老三采取了一种压着干的不要脸办法,无限度的向伍家强要礼品。同时,又决计在这开台上面做文章,压低伍家,抬高自己。

  随着常家乐队的一曲终止,伍家人马放开手脚大干起来。这开台也比的是功力,像那武术上的内家拳,内行的人一上手,就晓得彼此套路和功力的。这伍家的锣鼓一开点子,就显出了手上的艰难与吃力来。与还缭绕在梁上的常家余音比,自己手里和嘴上出来的这些东西呀简直就不成乐章。又待第二曲下来,常家曲乐还是空旷激越的在空中万马腾欢时,不懂乐的王大操也喊了,说。吹《大开门》,吹《大开门》,吹那大戏里皇帝出来时的调子呢?

  乐队有人回,我们第一曲用的,就是这个调子呀?

  张子蛋是第三架扛子上抬肉的,站的久了咬肩膀,就上前一步来,将扛子架到了桌子上。他张开眼来看,心里吃一惊,说。难怪他们的开台有这么好听呀?原来是请来了白云寺里的和尚哩!

  白云寺里的和尚打唱齐全,远近出名,只是照常理来说出于吉利,像嫁女这样的红喜呀,一般是不请他们的。这让张子蛋觉的很好笑,于是,他跨了一长步上前来,自己取下帽子,也顺手将吹唢呐的两个和尚的帽子拿下来,露出了两个大光蛋子。见此情形,两方乐队都停止吹奏,哄然大笑。

  刚才那个穿长衫骂人的人正是常家老二,野号叫二省长的家伙。见张子蛋冒冒失失的就摘和尚的帽子,二省长上前来,就要将他往外搡。张子蛋只是笑,任由他费出了吃奶的力来推,脚下总是连一个趾甲也没动。二省还是不识相,骂人了,说。哪来的叫化子呀,啊?快给我走开!

  张子蛋出手来,已抓住他的脖子了,只一捏,保准会像热狗一样的粉碎去。可这样不行,这样会出人命案,加上动身时,紫衣相公一再嘱咐了的,要自己带好这个队,他说无论怎样,这是做好事,不准动粗的。于是,他咬了牙松开手,改在自己的脸上掴一掌。

  见是白云寺来的和尚,伍家锣鼓队就自己蔫了,施鼓手拿不起鼓棍,吹鼓手也搬不开十指。就让二省长跳起来在桌子的里边喊,说。怎么样?服了吗?我是说了呀,穷光蛋还是穷光蛋,叫化子还是叫化子,没文化,没不读书,连一场开台也打不赢。

  偏在这时候,天公也不作美。无声无息的,下起了泼雪来。泼雪又叫棉花雪,是天上人见地上的万物受冻,将自己的棉花仓库打开倒下来的。正因为是倒,所以只要一开个头,就争着朝下崩,纷纷扬扬的,整一个天空都白了。状元坊的里外,常家的和尚没有动,伍家的郎客也不敢动弹。隔着一张桌子,隔着桌子上面的一个“理”字,就是隔着一个世界。可是要晓得呀,常家的和尚都是穿靴子裹棉袄的。伍家的郎客呢?身上都是两层单衣图轻快,脚上也除了三个年龄稍大一点的穿钉鞋外,其余都穿了草鞋。郎客们是来干活的,一切都只为干活准备。因此,这长时间的一停下来,穿过冰雪缝隙走出来的风,刃口子远比尖刀子还锋利。吹在身上,割进骨里。

  按惯常的做法,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家再搬兵,搬更好的锣鼓乐队再来比。可这里不行,原因有三。一是天气太冻,怕等你还没把救兵搬来时,郎客们全都死翘了。第二,白云寺的和尚是客里山地最好的乐队,再怎么搬,都没有能超得过他们的。第三,没有押书先生,这里是无人承主,谁回家去搬兵呀?

  队伍里所有的人都发抖,听到的全是上下牙齿碰撞出来的声音。见这样下去不行了,王大操就放落担子上前来,求二省长,说自己是伍家的亲戚,也跟常亲家出门做过生意很熟的,能不能叫他出来一下,我跟他有话说。

  二省长的双手笼在袖子里,故意学了张子蛋的样将一个肩膀提起来,转着圈子看王大操的脚,说。少放屁,你什么意思呀,我弟他从来就没做过生意呢?

  王大操一笑,贴近来,在二省长的耳边说,我呀,是你弟的姨妹夫。二省长吓一跳的样子,终于肯端正了老壳来看他,摆一下头,叫身后一个缩着脖子的人进屋去。

  冲天炮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他也没有穿棉衣,衣袖子高挽着,手上还粘着糯米饭。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冲糍粑,明天要用来打发客人的。

  冲天炮是糊涂了,把自家请来的和尚乐队都当成了郎客,一打了照面就大声喊。打过开台比过赛了就进来嘛!快,快把你们的东西抬进来!

  二省长上前拉,出手来指点外面的人。于是,他脸上贴出了笑容来,点两下头,就到了王大操的身边。

  他本来还要像刚才一个样,先吼人说还不快进来呀?可是王大操却比他更出口快,且说出来的声音儿更是大。王大操问,冲天老亲呀你怎样搞的?你这里是办红喜还是准备办白喜呀?

  冲天炮赶紧说,红喜红喜,是嫁女,是办红喜的!

  王大操说他,我看这不像呀?这么冻的天,你都把我们凉在这里,不是明摆着,在等待办白喜呀?

  冲天炮为难了,出手轻轻指身后的二省长。意思是在说,都是他,都是他,都是我二哥他一个人生出来的呢?

  王大操不管他。大声问,你不是讲好了吗,只要礼品到了堂,媒人不用来、押书先生不用来、锣鼓开台也不用来的么?

  冲天炮已露出了特有的无奈相,猛挠着头一幅理屈词穷的样子。可毕竟他是个冲天炮,总要发出声音的。不几下,又让他寻了个借口来,说是呀,这也怪你们呀?叫你们不来锣鼓开台的,你们又偏要来,要是不来,就不比赛了呀?

  晓得他这个人没出息,王大操也不打算理他了,只是心急着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办好呀?

  其实在这里,常家亲戚是完全错了,错到水底下去了的。按客里山骂人的话来说,他们这是猪做事、做猪事,他们自以为得了理,只要跟“理”字站在一边,就可以什么也不顾。可要晓得,人这东西呀,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被灵魂主宰的动物,得了理还要饶人的。何况这世间理字多多,得了事理,不一定也能得了情理;得了情理,更不一这定是得了天理的呀?这世间也不是靠单一一个人来主宰的,人能得到的东西只是一部分,只是极少极少的一分子。譬如说上山砍树。老天爷赐定,树是供人砍的。可以用锯子砍,可以拿斧头砍,可以持虾刀砍。可以在未成树的时候砍,可以在长成材之后砍,也可以待它老死之后砍。砍了后你可以拿它做柴烧,可以拿它做家具,更可以用它建房子。可砍倒树之后,你没必要剥它的皮,没必要将它剁成沫,更没必要把它吊起来打。还有一条呀,你必须是有选择性的砍。只砍一部分,不能全砍光。要是砍光了,山表皮的土有意见,山里的野物有意见,天上的飞鸟也会有意见的。

  雪,越下越欢了。成团成块的,劈头砸下来,在郎客们的头顶骑一下后,又散开来落下去。所有的人都出手朝脖子里摸,摸上手,雪溶了,顺着手指又滴入进了脖颈去。

  常家二省长如此无礼,连自家人也有意见了。有个叫驼爷的家人挂着绿鼻涕走来,拉他的衣袖子,说他。爷,行了吧,放他们进来,您看这天气?

  二省长怒视他,骂。他妈的老东西,给我滚,你给我滚回去。

  驼爷正离去,二省长又把他叫住来,用手戳他脸,说他。好啊你这个老东西,看来呀,今晚上你是比我还恨了是么?也好,既然你恨你就给我答一个题目,答好了你回去烤火,答不出时,你也给我在这里站。于是他笑着转一个圈,放大声也是给在场郎客们听的,说,给我答,“三纲者”,是什么?

  驼爷连头都没敢抬,哪里还敢说话了?

  二省长一见哈哈的笑,极得意的竖起了额头来,问众郎客道。好呀,你们这叫化子里边有人晓得的么?说出来,就算今晚上的开台赢了,就进去?

  客里山地有一句老话,叫做欺大莫欺小,欺人莫欺老。因为老和小都是弱者,本来就比你弱的人,你就不要欺侮他。见二省长实在无聊连自己的家人也欺时,众朗客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这时候,从郎客队伍里走出了一个独臂英雄来。说一声好呀,本大爷我也出一道题来给你答,答上了,你回屋去,答不上来你回黄土县去。

  回黄土县是做鬼,二省长一听惊一跳。可又见是原先出来的张子蛋时,就转过头不想理他。这时候,快燃起裤来的张子蛋呵一声,就从屁股后边的裤带里抽出了一柄桌斧来剁在桌边上,打雷说。你给本大爷听着,本大爷的伙计要跟你说话了。

  二省长本是个欺软怕硬的,一见了有家伙,四身就发了面,做出哭脸来,说。是,什么题,你说呀,我回答你。

  张子蛋说,你晓得什么叫“三起”么?

  二省长看了他摇头。

  张子蛋问,要本大爷告诉你么?

  二省长点着头。

  张子蛋像拔除一根眼闲毛一样将斧头抓起来,再换一个地方剁下去,说。三起者,说的就是今天晚上我们的事。首先,我们的开台先比起,比不赢了我们就骂起,骂不赢了我们就打起!

  听见张子蛋说要打架,二省长的尿先出来了,一转身,抱了头就朝苑子里撞。这时候,众郎客都拍了手掌喊,快呀,蛋爷!您快动手,打死他,打死这个畜性!

  一声呼喊,像那资江河里的端午水,众郎客一波又一波的涌进去。

  说了不操家伙,众郎客还是操了家伙的。因为他们的家伙就挂在身上。

  进入常家后,众郎客全将衣服脱光来,露出家伙。由张子蛋领着,挨间挨室的,要搜寻刚才那个穿长衫子的二省长。二省长没找到,回头来看到站在自己队伍里的上大人。差不多的个子,穿一样的长衫子,误以为是他了。于是,随了张子蛋的手一指,翻眼珠等几个立即上,将他围起来,每人出一个肩膀,就将他挟住移动到了檐下的一个黑暗角落里。

  翻眼珠几个的手心里已捏出水来了,可他们还得忍住。这跟他们从外面抢到了东西一个样,既然拿回了家,就已经是自己的了,就没必要那么急的立即分吃了它。

  翻眼珠像个大弥猴一样的走路时而跳,围绕着上大人的身子转。一边的,又持了小桌斧在手心上敲。最后,出一个手来在他的长衫子上摸索。

  上大人根本就不明白他们想要干什么,因此,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担忧和惧怕。他唯一担忧的一点,就是被他们识破了身份,或是弄不清这长衫子的重要性。见有人在细看自己的长衫子了,相反,以为一个推销自己的好机会来了。于是,他用力将自己的长衫子扯回来,说。这不能搞,这可是长衫子呀!

  翻眼珠说是的,这是长衫子,差不多一个晚上了,我们都认得的。并且我们还认得,你就是二省长。

  上大人说是呀,我就是二省长!我以前就是在桃花坪当过二省长的!

  这几个同时笑起来,说他。二省长大人你好哩,今晚上确实是感谢你的热情款待了,让我们吃饱了一个晚上的冻菌。呀可惜呀,我们也没什么好回报的,这里有几样可以吃的,您就先点一样看,看合不合乎您的口味?

  翻眼珠问,大人?大人呀,您是吃面条,还是要吃馒头呢?

  还以为是当真有吃了。上大人早唱着空城计的肚子里,差一点要伸出手来了。在两者都喜欢的同时,考虑到吃馒头有一个好处,就是馒头见了水易发泡,在肚子里饱了后还可以再饱。于是,他一边装出来在衣袖子上弹灰,说,我吃馒头。

  这是行话,是挨打。吃面条是指用耳把子打,因为耳把子打了人,留在脸面上的痕记是一竖一竖,一条一条的;馒头就是拳头了,吃馒头就是挨拳头打。于是,这里的四五个伙计,每人只伸出了半只手来,加在一起就是两三个馒头,确实是够他上大人饱吃一阵子的了。在这里,他吃得嘴歪了、脖子扭了,吃得肚子瘪了、背山弓了。

  挨了几拳后,上大人知道自己是吃了这长衫子的亏、上了这长衫子的当、被人误会了,于是努力的将腰杆撑起来,说。你们这,打错人了,我,我不是呢?

  翻眼珠是个老打人了,晓得被打的人大多是这样的,一旦痛起来,就说尽假话来。于是,你狡他也滑,翻眼珠说他。晓得你不是,晓得你不是的,其实呀,我们也都不是哩!

  上大人的口里还刚说出“不是”来,心里又说这样不行,这样会露出了自己马脚的。于是,他又从众拳林里站稳来,整理着已是被打皱了的长衫子,改口说。是的,我是的,我就是你们的二省长!

  上大人晓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只有这样赌了。他相信,在这里,就算他们再怎么打,也不会将自己打死的。可若是将自己的身份识破了,长时间下去的混不到吃,是有可能被饿死的呀。

  见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众打手也把他当成了一条汉子。翻眼皮本不是一个缩出缩进的人,也极爽快的告诉他。说自己也正是那伍家的郎客,打的就是你这个大省的二省长,替大家伙今晚上的受冻挨骂讨个公道!

  这之后的常家府宅,早变成了一个古战场。烽火连天,狠烟四起。郎客们打了上大人消了一些气后,就开始埋锅造饭。酒、菜、米,油等自己全带了来,就只差了没个地方架锅。翻眼珠几个力气大,就跑出状元坊下扳碑石,一人一块,抱了四五块来,放中间的天井里架起两个灶;又冲开柴屋的门,顶来两张荷叶锅安上。砍肉的砍肉,淘米的淘米,鼻孔里还哼唱起了撩人心魂的《十月采花》歌。

  唱:

  今月那个采花无花采,

  二月里呀采花花正开,

  三月那个桃花红如火,

  四月里蔷薇花伴墙开,

  唱:

  年轻花的姐呀少年花的郎,

  妆起花的枕头妹妹花的床,

  行路好比龙摆尾呀,

  夫妻哟双双入洞房!

  歌也唱了,就缺柴火呀,怎么办?张子蛋骂一句娘,抽出斧子朝壁上砍,说,都给我闭口症,跟我来。对准木壁,就是一脚,再就是两斧三斧子,劈开了拿起来就往灶心里烧。

  冲天炮一见不行了,求救似的上前来拦和劝,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没柴烧我帮你们找。动手的人多,又是拦了这个没那个,冲天炮小眼珠子一骨碌,脸上就艳阳高照了。说张子蛋,亲戚呀你今晚上也是看到的,这件事从头到尾呀,都是我二哥搞的。我不同意搞,他还在家务里骂了我,这样吧,后面的屋子是他的,你们要砸呀,就去砸他的,好么?

  王大操,张子蛋和翻眼珠几个一向来跟冲天炮熟,也看出了今晚上的事并非他起祸,于是一窝蜂,直朝了后屋里奔。二省长和婆娘几个人怕打死,像老鼠一样的早躲在后房里不敢出,后又开后门出逃了。

  客里山的规矩是,像这样大锣大鼓的嫁女子讨婆娘,男女双方都是要没酒席招待百客的。女方随意些,可以不待百客,但一大家子的亲戚是要接的。或封一个红包,或买一些毛巾之类的礼品,于天黑之前送了来,晚上和第二天的早上就自动上门来吃饭。

  这里的饭和菜熟了,众郎客一个个持大碗,各干各的从坛子里倒出了酒来准备喝,却又是控制不住的欢喜,又齐了声和唱起那风情万种的洋戏《打豆腐》来。洋戏是客里山地的地方戏,腔调油滑,肢体语言较多,专说一些男女之间的风情。《打豆腐》在这方面尤其突出,它把男女之事跟民间的打豆腐类比,让人唱起来走路都像醉了酒。

  正唱着吃着,冲天炮来了。他弓着背,一双手紧紧的朝耳朵上握,而双眼和了脚,又箭直的看到了王大操的菜碗里来,说。哟,有吃了,也不喊我呢?这东西好歹也是拿来给我的呀!

  旁边的张子蛋逗他,挟起了一块肉,直往他的口里送。可快要接近时,又突然收回筷子往自己的口里放。一边说,呵,还不要,嫌小了呀?于是,再挟了一块大一点的肉,再往他的口里送,又把筷子和肉收回来。张子蛋是蹲在八仙桌子上的,位置高,手里的筷子又举起来,因此,冲天炮在张开嘴巴接肉时双脚还要跳一下。这一连的几个动作,极像是那水沟里吃人诱耳的蛤蟆,弄得众郎客都停下来笑。冲天炮不接了,笑了说狗日的你一把手要耍我,我不吃。张子蛋又挟出了一块猪肝来,有耳把子大的两头耷,说,来哩来哩这块给你,这块当真给你的了。

  张子蛋的划算是,这一次还是要耍他的,要更耍得他难受。方法是待他抵起脚张开嘴巴接时,就将猪肝往他的鼻孔眼里塞。冲天炮不要了,再怎么的也不要了。他说这是自己的家,这些东西也全都属于自己的,要吃的话容易,拿碗来铲。可是,一待张子蛋当真以为他不肯要而精力稍为分散时,他就变成了一只亚玛逊雨林里的短尾猴,侧着身子一纵,手一伸就将大块头的猪肝抢在手。不要命的朝口腔里包。

  他也确实饿了。自己拿碗,一边倒酒盛菜,去一旁不思蜀的吃。笑了说,眼好不如先动手呀!先来的吃肉,后来的吃屎!

  草鞋岗这一帮兄弟做事的宗旨是“冤有头债有主”,是“蛇咬三生冤,虎寻对头人”,是“谁对我好了我剁下老壳来给他做凳子,谁对我不好了杀皇帝我扯脚”。他们眼里的人群是一刀切的,一半是好人另一半是坏人;你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你既然不是好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坏人。但自家的兄弟与亲戚除外,兄弟不对时可以原凉,亲戚做错了不予较劲。

  冲天炮属于亲戚的范畴,因此,众兄弟们跟没事。见他也吃饭,皆端起酒碗来,向他敬喝。他跟王大操、张子蛋并翻眼珠等几个曾一起干过不光彩事的人,于是一边喝酒,还去有鼻子有口的说起一些咸腥话来。

  陆陆续续的,也有百客上门来寻饭吃了。见此境况,相继离去。

  佩芳姑娘是冲天炮的一个姑妈,在离这三十里外的天柱尼姑庵当主持。既是尼姑,抛却尘世后,理应好好的呆在庵里安守寂寞。可她却偏偏不是,不但要收了常家所有的侄女为女,还要亲自回家来替这个侄女证婚。真实一点说,今晚上二省长出状元坊来乱跳,众郎客在状元坊受辱,全是她在暗中作埂。这一下听说这里被搞的不成样子了,她就像幽灵一样的走过来看。

  打一眼见她在门口站,冲天炮立即就放下了碗,叫。哟,是姑妈呀,您也来了!快来吃夜饭哩!

  冲天炮说话和做事,是惯于朝人家的面前推的,于是又转口来,说。怎么啦,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佩芳姑娘把鼻子捏住来,装出了偏过头去不朝这边看。冲天炮又说话了,问她,姑妈呀您做什么去了呀?您看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呀,您才来?

  佩芳姑娘的脸铁青着,叹口气,再故意放大声来说。我呀,刚才是在家里喂猪了哩,喂饱了一伙猪才来的,所以晚了些。

  众郎客听出来,这是在骂自己。况且,从形态上看得出,这个老女妖是故意冲了大家伙来的。于是,有几个人相互间使了一下眼色后,张子蛋就朝地上打酒碗了,说。日他个娘,老子今天才倒运,一大清早的爬起来,就看到一匹老黄牛婆在吃禾。这老黄牛婆的嘴巴真大呀,她的身子在牛栏里,老壳伸出去,吃了一垅的禾!

  翻眼珠的老壳灵泛些,听出来这是在回击佩芳姑娘了,赶紧帮腔说。不是呀,那黄牛婆是在给骚牛牯爬背。十匹大骚牛牯,一齐爬上去,她也没有动一副不过瘾的样子。你看你们看,这匹老黄牛婆呀,她的屁眼有多大,有多过瘾呀?

  有人说我不相信,你这是在说假话,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牛呀?

  张子蛋说有的,有这种牛,她是千年修道,从未被公牛爬过的!

  翻眼珠说别急别急,我还没有说完哩。原来呀,这匹老黄牛婆是在吃禾,身子在栏子里,头却伸到了垅里去吃禾。只顾吃禾了,也忘了屁股上有十匹大骚牛牯在爬背哩。

  有多一些的人听出话中的路数了,齐声呼喊着,说爬得好爬得好!这种讨厌的东西呀,她什么也不缺,就是缺少了被骚黄牯爬!

  这时,佩芳姑娘也听出来是在骂自己了,接了声,说。畜牲。

  张子蛋说,是呀,是粗深哩!牛公和牛婆那东西呀,是牛公要粗牛婆要深的。又粗又深,才叫过瘾!

  冲天炮到这时才觉悟来,大声说你们也太过份了,这可是我的姑妈呀?跟我爹是一个娘爷老子生的?

  冲天炮用目光来求王大操,知道他才是这队人马的中心点。

  王大操的眼珠里都快长出牙齿来了,恨不得要一眼一眼的来咬她,可他还是强忍了,不理他。张子蛋说,怎么啦,姑妈就不能爬背啦,你小子也认起亲戚来啦?当年在桃花坪,你不是还叫了我们兄弟去帮忙,连你家的小姨子也干了么?

  的确是有这回事情的。当年见自家小姨子漂亮,又是画饼充饥的总得不到手,冲天炮就出大钱请了王大操和张子蛋几个帮忙,进城将小姨子的男人绑了,赎金是小姨子献出身体来,让他饱饱的睡三天。当时总共喊了四个人,他出价二十块大洋,另外也让小姨子跟每个人上一次床。

  见冲天炮的嘴巴子被堵了,翻眼珠就来打死老鼠,说是呀,当年我也在。你还说那小姨子假正经,跟你上了床后脱了裤,还要把脸盖起来呢?

  这天晚上就只有王大操一个人没睡觉,抱一坛子光酒,侧坐在灶火边。他时而喝一口,时而喝半碗,又时而将还旺红的火捅一捅。喝着喝着,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自己是谁了。可是,有一件事他心里烂明白着,即今晚上自己一个人最亏,受了那穿长衫子二省长的气,又没有动手报复了他,这不算是草鞋岗汉子的。草鞋岗的汉子有血性,有仇必报,当时就报,日后报了便不算。思来想去的,知道还是吃了紫衣相公和伍二老爷的亏。临上路时,他们把自己喊到一边,要自己到了常家,千万别冲动,无论什么事都要以亲戚为重,都要管住这帮兄弟不出乱子。这样,自己就只好忍着,一直的忍着。忍到那二省长欺侮到了自己头上,指着手指骂自己是叫化子又学自己拐着脚走路时也毫无表示。忍到张子蛋全体劈屋子上的木板又追着打那二省长时,自己也站在一边。嘿,真他骂的我,我吃屎了呀?

  听隔壁传来公鸡拍翅膀的声音了,王大操晓得,自己这一次是吃屎吃定了,再没那报复的机会了。于是不由的,双眼窝泪漱漱的潮润起。

  也正是这时候,常家宅子的深处,传来了女人如歌的哭泣声。首先是一个,在哭着“我的崽呀我的肉,你今后可要怎么办呀?”等。接着又另外有了第二个,在哭着喊着“我的娘,这一分手孩嫁了人,你和爹两个可怎么好”?

  这是客里山娘嫁女的一个仪式,王大操晓得,出轿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果不如然,张子蛋揉着眼睛走过来,说。死老跛呀你也别扯气了,快安排人,由谁跟我出第一轿,抬我们的新颖娘子呢?

  新颖娘子是要赶在天现缝隙前进屋的,要走着黑路赶回去。这需要老手,尤其要桩子稳的人抬。

  王大操向户外看一眼,见厚肿肿的雪,如铺起的絮被一个样,穿草鞋抬轿是最麻烦的。又一想,这新颖娘子不同了,新颖娘子是自家草鞋岗的人,抬回去是做祖母,是发千代发万代的,一路上可是要千万小心呵护才行呀!于是,他一擦眼眶,咬了牙,说。就我吧,我跟你!

  张子蛋不相信地朝他的脚步上看一眼,不由的说他道。就凭你?凭你这一个半脚?

  其实,在这个时候呀,他只肯相信自己了。这是特别环境,放了谁都没把握的。

  王大操笑,故意重重的看一眼张子蛋的独肩膀,说。不怕哩,我不行你行,跟着你走就行的!

  这一下张子蛋开窍了,说,行行行,你行的,你行的,是我跟你走哩!

  两个还扯了几句皮,当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将轿子抬到往后数第八间屋子的门口时,随了女声“吱吱吱”的笑,烛光摇曳中,门帘子打开来。新颖娘子就身摆杨柳枝,头顶红盖巾的快动作迈出来。身后边赶紧的跟出又两个女子扶,一边说,慢一点,慢一点,你这样走太快了,给人家看到不像话。

  还管你像话不像话?新颖娘子早钻进轿子的深处了,一边又老鼠发现了食粮似的“啧啧”笑。娘站在帘子的后边喊,怎么啦孩呀,我的心肝肉,刚才娘跟你讲的话,你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新颖娘子在轿子里回。娘,孩记得的,记得的,不就是要哭么?好,我这就哭哩,哭给大家听!

  起轿了。在一挂千子度鞭炮的祝福声里,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肢体残缺的人,以他们的善良和爱心,弥补了身上先天的不足。轿子平稳的,从他们的肩上启航了。

  王大操一手将轿子举上肩,就晓得完了,今后今世再没机会出那个二省长的气了。于是心里头,像十个手指抓一个样的烦。还有更烦人的是,新颖娘子果然是听了娘的话,像鬼打了一个样乌哩哗啦哭。王大操火了,说,妹子呀你当真要哭么?新颖娘子答,当真是要哭的,不哭不行呀?王大操说好,你要哭我就送你回去,让你哭饱了再说,我不抬你了。

  一听到说不抬自己了,新颖娘子就像扯断了墨线一样的不哭了,赶紧说。不要回,不要回,你看看,我这就不哭了哩!

  见新颖娘子已经出状元坊去了,伍家的郎客也放落了一百个心,就只等着将所有的一切都抬回草鞋岗。他们一身轻,什么也不怕了。因为他们此来的目的,主要是抬人。人走了,这嫁妆要不要的已不是一回事。你好心好意的给,他们就抬回去;你不给就更好,反正是你女孩的,到时你自己再请一批人送回去。因此,他们天一现亮就起来,三五个一队,嘻嘻哈哈的,满苑子转悠。就只等着那时刻一到,有饭吃时吃饭,吃了饭抬东西;没饭吃时打嘴巴,空着双手回草鞋岗。

  常家人想了一个晚上之后想通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按排了人来煮饭。昨晚上吃的晚,又是吃太用力进太多,吃饭时伍家郎客也差不多全是应付了一下,就自觉熟练地各自挑选最重的嫁妆捆和绑。喊一声要得,都齐起步子走,也不管你亲戚不亲戚,有没有去做客的,只要了嫁妆,全都走了。

  说全都走了不完全对,还有一顶轿子,正摆在大门外。这顶轿子有两怪:一是两个守轿的人怪,一个是拐脚,一个又是只有一个肩膀的;第二怪就更怪,守轿人声称是专抬常家去伍家做客亲戚的,可常家人一个个前来时都不抬,总要打着头朝里边看。

  这两个守轿的人不是谁,正是那王大操和张子蛋。先时,两个抬了新颖娘子出来,见四处雪一样的白,就好比大白天一个样,根本就不用担心路上没有光。加上刚下了雪路上没走破,雪咬了鞋底有合力,桩子儿跟大睛天一样的稳。于是,王大操就不想先走了,要再倒回常家去,待早饭后寻一个机会,抬了那二省长去做客,好一路上折磨报复他。

  这是衣锤也捶不掉的事,做为常家的最高代表,二省长再怎么都要去伍家做客的。张子蛋一听后,自己也来了恨,说要得要得,我两个都留下,合了伙来整死他。于是,就换了两个年长穿钉鞋的伙计抬了,他两个兴冲冲的面带阳光,又回到了常家的大宅子里来。

  上大人昨晚上吃了“馒头”挨了打,鼻清眼肿的既不能声张,也不敢出来吃饭,抱了一捆草,在牛屋里合着牛的身子弯了一夜。这一觉醒来,见日上竿头,宅内外已稀少了人和物的嘈杂声,知道那伍家的土匪们起了,便整好长衫子探着头,时紧时慢的走出来。走着走着,不觉间就来到了大门口,一眼看了轿子,正不知是进与退时,两个守轿的人就死活拉了。说一声大人你请,你请,我们正在等你时,不由你分说,就塞进轿子里了。一路摇着,向草鞋岗进发。

  王大操的王家,原是客里山地有名的打虎世家。爷爷王文章,打了一生的虎,所用武器就是一把带倒勾的铁骨伞。平日里遮风避雨,上山来降龙伏虎。他个子精小,面带微笑,十指素白纤巧,写得一手的好字,也绣得出四季花朵。可上得山来,他就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变的面色刚强,身子雷打不动,诱导着老虎前来。待老虎到了身边张口咬来时,他就从容不慌的将伞递进它的口里去,只一拉,就像牛绳子一样牵了老虎回家走,系在门口的柱子上。王大操的父亲王学画,从小是跟了姑父在资江河上捕鱼的。划一叶扁舟,舟的肚子画长着狗牙齿的鸬鹚鸟;持一柄钢叉,叉的尖头涂见血封喉大败药。清亮亮的河水清澈见底,老远的划去,看见鸬鹚鸟,大小鱼虾们都吓软了骨头,自觉从深潭石隙中翻上来。这样,就是一把五指的钉钯,也能如拾捡一样的将鱼叉上来。有一次打鱼归来,在河堤岸碰到老虎,老虎像跨栏似的赴上来,眼看着就要从自己的头顶跃过去。这时,急中生智,他机灵的将身子一蹲,手里涂了药的鱼叉向上举起,叉进老虎的肉里,一接一划一送让老虎“飞”过去。拍的一声响,老虎死在地上不动了。见打老虎比叉鱼还容易,从此后他改了行,专门使鱼叉打老虎。王大操本来是入学馆读书的,父辈们希望他有一天能考一个顶子戴戴,也好光宗耀祖。哪晓得他天生大了一副胆,打猎比读书的成绩更优秀。有一天,他偷背了父亲的鱼叉独上雪峰山,在龙头坳上碰了一只白眉虎,他挺直腰站立着,一叉迎上去,哐的一声响,叉头飞掉了。原来呀,父亲就怕他持了叉去玩,回家后故意将叉头上的倒闩子拔除去,叉头与叉柄分了家的。情急万分中,王大操将叉柄一扔,张开双手,稳稳的将老虎抱住来,朝山下打滚子,老壳死劲的顶住它的下颚不放。不一会,老虎竟气绝身亡。也从这往后,他专门上山抱虎,以抱打老虎为生。五年前的一个秋天,当他追着雪峰山上最后一只老虎来到草鞋岗时,与老虎相抱着,被一个石子绊了脚。结果,他的屁股先着地,左边的腿肚子被老虎的一个利爪子扒拉了一下,将上面的肌肉扒个光。幸好被伍二老爷救起,又帮他医好了腿上的伤。见伍二老爷人好,他也在这里住落来,改以捉兔子为生。

  张子蛋的身世简单些,他的家族从上第十九代算起,都是干同一种枯燥而无味职业的,就是在这草鞋岗上替州府杀人。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老壳还挂在脖子上像钟摆一样晃荡时,血溅起来就有八尺高。可到了他手里时命差了些,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还没干了好几天,刑场就撤掉了,他也只好弃刀务农。做起这白天干活,晚上又带了弟兄下桃花坪劫舍的勾当。

  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奇人,本来自己走路都不稳,加上又故意要搞他。一路走来,将上大人弄得在轿里坐不行,站立不行,想躺着也同样不行。乒乒乓乓的,不是腰撞了轿栏,就是头碰了轿顶。客里山地的轿子是实用不为看的,都以木头和木板为原料,四四方方的做成了盒子状,只要有摆动,就有身子的部位要被碰撞。

  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的战术很明显,除了要在轿子里撞死他,还要利用拖延时间的办法来饿死他。于是,他两个宁肯自己吃大亏,也要让上大人吃小亏。他两个利用极熟悉这里地形的优势,抬着他专在崎岖的小道上转。转来转去,见太阳还是端庄的坐在中天,而脚下的路也差不多走完一半时,心里想这样也不行,得另外换一个新办法。

  他俩找到了一个新办法,就是在路上走走停停的挨。装出样子来,你怪我不会抬轿,我又说你是吃冤枉饭的;我骂你说老子抬野猪抬畜牲时你还没出世,你又骂我说爷爷杀了犯人抬死人时你还睡在娘胎里。骂不出上下高低来就放轿,装模作样的轿前轿后又打起。打打追追,又回到轿前来吃各自从常家带出来的羊腿子肉。

  土地庙就在前面,已看到土地庙的一个瓦角了,上大人一下子像见了老爹一样的心里亲热起来。这时他心里想,早晓得这一回会这样,还不如蜷缩在土地庙里呀?同样是抱住肚子饿,还不至于挨打遭罪呀?这样想着,他有点诲悟了,悔不该要取巧要穿了这件长衫子。到这时,他突然发现,他两个之所以要一路的不饶自己,也全是这身长衫子惹的祸。他们又把自己当成那拦阻他们,侮辱他们的二省长了。他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想跟他们讲清楚,就在前面下轿,先回土地庙,再计划着回桃花坪,回到老父老母的身边去种菜。他说,两位仁兄呀,感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见他也说起这种话来了,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就警惕起来,谨防他要耍什么花样。作为防预,王大操的鼻子先哼了一下,回他说。再辛苦也没办法哟,谁叫我们没有你命好,让你穿了长衫子而我们又只能穿短袖呀?

  张子蛋更干脆,说,跟他这种人还有什么好文的,直接说就是了。谁叫你是二省长,而我们又是叫花子呢?

  上大人的脸上有虱子在爬,痒痒的,怪难受。这叫做无地自容呀,可他还是受住了,说。其实呀,要说叫花子,就只有我才是叫化子。我这件长衫子是假的,自己做的,穿了来专门用于讨一碗饭吃的。

  两个人不相信,正揣摸着他说这些话的用意时,上大人又开口了。他说,两位仁兄若不相信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就住在那个土地庙里。

  哈,这一下终于被抓住马蹄子了!你说别处也许还蒙得过,偏是这土地庙呀,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要晓得,这土地庙是怎么来的么?这叫山门土地庙,也叫山神庙,是当年王大操的爷爷上牵虎下山时,见这里凉快,总要打停来抽烟的地方。后来他爷爷死,他父亲去问神,才知道他以这里为府宅,便盖了这个庙,庙里从不住人。于是,两个人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在说谎,想开溜。

  果不然,接下来上大人又说道。两位呀,那前面有我的屋,我不打算再辛苦两位了,我这就下轿去,自己走路回,行么?

  这可是不行的呀?抬轿,本是从押镖行当中分出来的一个蔓枝,它有它的规矩和责任心的。抬的不管为何人,都要送达目的地。况且,这上大人又不同,他是个用来泄愤的工具。目的地没有到,埋在心里的愤恨又还没泄完哩。于是,两个同时说不行,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伍家去才行的。

  上大人有千百个无奈,却又没办法能解除这件事,于是说。两位仁兄呀,你两个在吃的羊牯子肉还有么?能否也给我吃一些呢?

  这怎么行?给了你吃的,我们这一天的苦不是白受了么?

  于是,两个人都吱语起来。

  在草鞋岗,说假话是最困难的一件事,可是这时候,又不能不说假话呀?经过一番吱语后,张子蛋说。没,没有了哩。有,还有一点呀,刚才喂了狗。

  一说到喂了狗,他的手就触摸到了腰间的羊肉上,吃一惊,心里说。这不是明摆着把自己都当成狗了么?草鞋岗人的德性是宁肯饿死,也不做狗的。于是他用力拖出来,故意让上大人看到来,晃了晃朝坡底下扔,说。你看看,都扔下去,喂狗了。

  张子蛋是个喜用脑子办事的人,扔了羊肉后,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如何来防备上大人半路逃走去。他晓得自己的长短处。自己的长处是体力好,出手快准恨,短处却是在这山坡上走不快。想,要是到了前面的土地庙,觅个机会让他跑了时,自己捉不上他怎么办?同时又担心,若自己气急了持斧子砍了他又如何好?

  他提议,跟王大操调个位,让他到前头来抬。

  抬轿这玩艺呀,是一门艺术。

  会抬的人,几个合心的人抬了,抬起的是一道风景,坐在里边的是一生荣耀,而抬的人又更是一种享受。

  抬轿,是极讲究章法的。首先,轿扛子要选用毛竹的。三个手指头合围了大,最好是选取头年出生,又过了第二年立夏的竹。这种竹子皮青肉青,握起来沉,像那刚登了力的三岁小牛牯。用草火灰烤,出一层黄油油的汗,就极富回力的有多重都抬得起。其次,抬同一顶轿子的所有人身高都要差不多,步子要套起来,要跟扛子的上下弹跳形成共振。还有不易被人感悟的第三点是,同是抬一顶轿子,前面与后面的人,其作用与使出来的力气都是不尽相同的。前面的人主要在领,在拉,出力也大些。后边的人是稳,是跟,化费的气力也小些。如果是合心的人,后边的也会给你送。有这种情况就更好了,两个人抬起轿,还可以放肩上轻巧的抛,做各种舞狮子式的惊、险、有趣动作儿。

  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张子蛋力大,王大操又有一双手,张子蛋领前,王大操稳后。一旦调位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问题还是出在张子蛋身上。

  张子蛋的肩膀是拱起来的,首先是扛子放不稳;再有他仅是一个手,怎么努力都把不稳。已经有两个不稳了,他还要使出招数猛搞上大人。于是,轿身子一个秋千,他的左脚就犁了土向一边滑去。左脚滑了,就意味着它开溜摆了工,要全靠一只右脚来支撑。右脚毕竟只是一个脚,二减一小于一的,它最大的能耐,只是稳住来不让轿子也跟了滑。要稳住轿子,右脚能选择做的只有跪下去,靠脚尖和膝盖共同来顶住。他的右脚做到了,轿子安稳的坐在原地方,可是他的右脚呀,两个牛眼睛处的骨节脱了臼。痛得他脸色发白,脸头大汗的倒在地上。

  王大操也惊吓出了一身汗,塞稳了轿子走后来。在仔细摸查了他的伤处后,反而是朝他的身上踢一脚,笑起来。骂,算你狗日命大,撞到我在这里!

  张子蛋知道他家传的一碗水好,也跟着歪了嘴角笑一下,骂。大操我日你娘哩,都是你小子给生出的蒂朵儿。

  王大操更是笑的欢,转过身,说。那好呀,既是我的事,我就先回了哩!

  见王大操说要舍下自己不管了,张子蛋急起来,说。不说了,不说了,你狗日的回来,快,快给喷一口水呢?

  这时,上大人也从轿子里出来了,看了张子蛋的痛相儿,一脸的皱纹全锁拢来。

  这里的位置刚好在庙门口,王大操转身对发呆的上大人说。你不是说住在里边么,能不能想法子给我舀一碗水来呢?

  上大人说可以的,我这就去。

  这时,正打着滚子的张子蛋,一见上大人要离去,便立即伸出手来喊。别,别放他,他会走了的。

  王大操又朝他踢一脚,说他,你还是管好自己吧,你自己的一包盐都流水了!

  不一会,上大人端了一个碗屁股来,一荡一漾的,就只剩下一口水了。王大操出左手持碗屁股在手,出三个手指扣了,与自己嘴巴的位置持平。用右手的中指在里边划了一个子午兑,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拜了一拜。然而一口把水衔了,朝张子蛋的伤口处只一喷,手一捏,就犹如做梦被惊醒了一个样,他一个驴打滚就翻起来了。笑了骂他说,狗日你搞什么名堂呀?早应该给我喷水哩!

  王大操一边递碗屁股给上大人,出一个手来按了他,说别动别动,别麻雀欢喜打烂蛋,你还要再休息两天才行的!

  见地上太湿,王大操将他扶进了轿里去。张子蛋担心的还是上大人,一边问,他要真走了怎么办?

  王大操说他笨猪,他要走呀,早走了,早就在你倒地后我扶你的时候走了的。

  张子蛋问,这样说来,他当真是个假的,是住在这庙里的了?

  王大操说,这不大可能,他住在这里没用处。

  张子蛋又说,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是我昨天晚上叫翻眼珠几个打的人。你看他那脸上的伤,还青一紫一块的呀。

  张子蛋说他,我看你还是过去庙里看一下,以防万一哩。

  王大操问他万一是怎么一回事。

  张子蛋说是怕他走了呀。

  上大人确实是想走了。推开庙里的后门,一弓背就上了山,进入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可是他没走。他坐在庙里边这个属于自己的草窠里,轻轻摸自己的伤,同时也想着外边正受了伤不能动弹的张子蛋。心里说,那是一个恶人,恶人有恶报!同时他又说,可他又是个有困难的人啊?

  于是,他又努力忆起前些时日与真正穿长衫子的人相处时,听来的一些处世的话。如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什么“仁者爱人”,如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亲吾亲,以及人之亲;朋吾朋,以及人之朋”等。这些话语,尽管他不是很懂,也尽管与这件事情扯不上边。可朦胧之中他觉得,它们就是要讲给自己听的,要自己去帮那个受了伤的人。于是,埋下头来喝了一肚子水,他抖了抖身上的长衫子后,就关上庙门出来了。

  在这里,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正谈论着该怎么办好。上大人说王大操,这样吧,让他坐在里边,我跟你来抬他。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呀!可王大操又打量着他的身子骨,担心他抬不动。于是便说他,这样吧,也难得你有这样的一番好心了,路太滑,你又太瘦,轿子就不用你抬了。你在这里看着他,让我先回去,喊了人再来。

  上大人说,这样不行呀,还有这么远的路,要等你喊了人来时,怕是要到半夜了。

  干张子蛋这一行的人是最忌讳“半夜”两个字的,它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与可能。在这少有人烟的山边,就意味着狼和鬼的出现。于是,一听了说要将他放这里,张子蛋就扶着轿壁跳起来,喊。不要呀,不要,还是依他这句话,让他和你慢慢的抬。

  这就说到“求人”了。草鞋岗的人,最怕是求人。人不求人一搬高,水进禾坪一铲平。求人是一件丧失尊严的事。于是,张子蛋这汉子,生是汉子,死也是鬼雄。他卟嗵一声就跪下来了,千恩万谢,表示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的抬轿之恩。

  王大操看了看头顶的天,也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就动了手来解轿子,将三股两股的重量放到了前面来。自己抬着,吩咐后边的上大人,说。你只要用双手稳住,跟着我。

  草鞋岗上已打了喊,阿狗阿猫都晓得,王大操和张子蛋两个是抬了一个穿长衫的大亲家来了的。于是,大家伙不敢开席,久久等着,全站到了外面的禾坪里来观望。像天上要掉落光洋花饼来一个样。

  远远的见一顶轿子,像蚂蚁子背着饭一样游来了。伍二爷手一指,就有四名最强壮长工猎狗似的射出来,打着哟呵,前去接迎。这时候的天色刚好麻眼,太阳有一半身子正浸入到夜的汁液里去。

  草鞋岗上欢天喜地,唱戏宴客,流水不断。三天的时光里,伍二老爷乐呵呵的总陪在上大人的身边。

  出于对客人的尊重,在紫衣相公等人的建议下,伍二老爷也穿起了那件用于押书的长衫子。可毕竟不习惯,又晓得自己不配穿,伍二老爷总一身的不自在。行走起来,不是绊了脚,就是不由的要将衣袖子挽上去。伍二老爷歪着老壳来看上大人,自己笑,说他。老亲呀,别笑话我呀,这是假的!我是个没读书的人,本来就不配穿这个,可是他们,嗨,真是磨薄了嘴巴子皮,硬要我穿上出这个丑呀!

  按紫衣相公这些老读书人的说法,这个世上人呀,伍二老爷才当真是人中豪杰,人之蛟龙。他世事洞悉,人情练达,胸襟开阔,身上总有一种与神同在的力量。他本是湘军里的一个统领,极得曾大帅的器重。荡平天京后,他看到晚清王朝的朽木一块,第一个向曾大帅进言,要他“取而代之”,仁治天下,救百姓于水火。后看到曾大帅对清王朝是一味的愚忠,便彻底失望,带着家人,埋名来到草鞋岗。这里虽然偏僻,却有一条青石板官路通过,上达广西的桂林,下通宝庆。在草鞋岗落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路边搭一个粥棚,常年施粥,赈济远近饥民。有病在身的,还留下来帮忙医治。他最喜欢结交两种人,一种是读到书有学问的人,一种是说话做事讲信用的血性汉子。读到书有学问的人再有缺点,他都能包容;说话做事讲信用的血性汉子再逗皮捣蛋,他都会视为孩子。他买下了大片的土地,只要是好的年轻人,都邀你在这里落脚。划一块山地,免费给你耕种。不几年,这里气象更新,聚集了无数的英雄。

  第三天,当伍二老爷晓得了发生在常家和路上的一切事情时,不由的笑起来。心里说,怎么还是读书世家呢,这些蠢事都做得出来?

  吃了饭陪上大人出来,抬头见太阳高照,对门山脚的新建村子梯次排开,袅袅饮烟,画里村庄;有喜事没喜事的,有客人没客人来,大红公鸡总飞到那南瓜架上去,拱起屁股,一声大叫。伍二老爷面色凝重了,说上大人道:

  老亲呀,你当真是读到书有本事的人,不需要叫化子的。可是我不同,我本人就是叫化子出身,我是全靠了这些叫化子的。你看,要不是有了这些叫化子呀,我这个草鞋岗,还是老虎和那些剁老壳鬼的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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