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70人的碎梦

《70人的碎梦》内容简介

　　全书以70人成长、经历、见闻、心态为主线，以逼真的手法，截取70人共同的片段：心路的纯、父子的情、高考的苦、工作的忧。以个体带出群体，概括画出一代人命运里的曲折、陡转、奋斗、无奈。借跌宕起伏的故事，写出生命的欢欣，生活的迷惘，勾出70人来自灵魂的颤动。

　　本书是70人共同经历的心灵史，全书以具体的个人生活故事入题，以个人经历带出群体，以群体反映时代，以群体观照现实，对70人作全面展示。

　　对一代人曲折命运进行反思，提出困惑，并开始寻求现实出路，本书是第一部。

　　（本书联系出版。邮箱：xuzp2008@sohu.com）

　　第一部分：怀旧

　　70人的青春回忆

　　念初中时，每天放学回家，我拦腰背个黄书包，两腿一上一下，脑袋一落一挺，走在空旷的柏油路上。灰黄的土地，电杆像长出来的一样，顶上的喇叭，像树叶在哗啦，叶子相互轻打，碰出一首略带嘶哑的歌：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了我的童年。

　　初中时，我无从见到歌词，就模拟着旋律哼哼：

　　我的头，像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

　　若干年后，旋律了然，可我竟还只会哼哼，全然没见到歌词。后来想起，开始皱着眉头，呆着脑袋发愣。

　　皱眉呆头时，又许多岁月，紧跟着晃眼过去。

　　再后来，从遥远的城市跑回家乡，经过那条四周灰黄、中间空旷的柏油路时，我脑海里会蓦地又响起当年那首单调、空旷、寂寞的《信天游》：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无边往事掩盖过来，像荒草漫过心头，歌声拉开记忆的闸门，心中泛滥着忧伤的情绪，记忆倏尔翩飞，现在与过去交错。

　　家乡丘壑纵横，山包绵延，那都是我童年的乐土。任岁月流逝，青山依然，但我一长高，山就会变矮。——当年抬头仰望，如今却不起眼。低眉顺眼望去，山中沟壑，丝丝缕缕；沟壑在山与山间，朦胧绰约，像男孩初长胡须时第一眼女人胴体里的曲线：若隐若现，遐想无限。我陡然间无师自通了歌词，胸中涌动着恍惚的颤栗。

　　叮咚的岁月，青翠的记忆，从山中沟壑忽尔齐声，哗啦着，呼涌着，向我跑来：

　　我的头，像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

　　流失的岁月，流逝的岁月，杳然间白云苍狗，羚羊挂角；至于今，无边往事烟一样消去，徒然空剩几首散佚的歌，像几片风干的记忆。

　　那时开始兴起流行歌曲，我们都疯狂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钉子一样。堆在教音乐的老师家门前，看英气逼人的费翔用麦克风在当时贵而稀罕的14英寸的黑白电视里唱《故乡的云》。灯光在费翔头上染一层晕轮，十分偶像：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漂泊。看费翔唱得像哭，我也不明原由，感伤流泪。

　　崔健背一把嗓子，吼开了校门。《一无所有》摇滚着登陆，一夜间在大街小巷培养了无数手脚同时发抖的少年。抖过一下折几回，已经酷得不行。一种饥渴眨眼间风靡，费翔一瞬间红得发紫。全校同学都以会哼上几句《一无所有》来炫耀。课后我们当中有活跃分子，猛不丁就吊起嗓子，对着别人的耳朵大吼：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声音像空气里沸腾的荷尔蒙，一秒钟可以幻化出60种感觉。只是唱到中途，气不从心，歇斯底里成杀猪一样的嚎叫，才欣赏的同学摇头叹息：又跑调了。

　　终于，每天不能没有《一无所有》。下课唱，吃饭唱，睡觉唱，再后来，有同学做梦也唱。村民当我们疯子；路人当我们傻子；老师当我们鬼子；我们不再把自己当孩子。

　　我懵懂中明白这歌在唱爱情。我们唱得热血沸腾，荷尔蒙急剧分泌，仿佛红色少年。雄赳赳，气昂昂，扛起枪，去跨江——。

　　我这一跨，就与班上一个女生一头撞了怀。——上课铃响，我往后跑，她向前冲，教室拐角处，我得意哼《一无所有》，没来得及换调，嘭！满怀！这一撞，我仿佛一秒种内陡然成人。全班同学看我俩惊鸭一样扑腾。我满脸通红，她羞愧难当。课后，以脸皮厚著称的“油毛猪”嬉笑、嘲笑、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我的耳朵灌：

　　你曾经问个不休，她何时跟你走？可我却总是笑你，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当时成了一种荣耀，如解放后苦大仇深让人垂涎的贫农。我们那时恨不能在一秒钟内就摇身变成一个流氓无产者，一个让全班女生尖叫的自残主义或英勇就义者，没有任何理由，只觉得那样挺让这个年纪的我们兴奋。一旦真有女生瞟过来，我们马上又集体成了叶公。

　　见了女生就怕死，只好背后去流言。于是我与那女生的一撞，被他们当了典故去流言，流得连食堂里煮饭的那个满脸长疙瘩的小伙子都嫉妒我来。

　　我开始怕流言，再就怕女生，后来一听到《一无所有》就心脏过敏。这种感觉一直熬到毕业。

　　临近毕业时兴起了同学留言，几个男生又是怂恿又是撮合，愣是将那女生的本子夺过给我，逼我写。如今忘了当初在她本子上写了什么，八成是嘻嘻哈哈的话。否则马上又要在同学中传笑话。

　　还她本子的一刹，我第一次近距离正眼看她。我惊呆了：她好美啊。长长的眉毛，水灵的眼睛，秀气的脸蛋，全然不是我本能恐惧时不敢正看靠想象的那样。这个发现让我整个暑假里青春萌动，怅然若失。那是一个最莫名其妙的暑假。

　　又三年过去，高中毕业后碰上老同学聊天，怀念过去，漫无边际，又被提起那经典的一撞。我才知道，那女生后来高中没上，背上锄头上田间地头，已做了伟大的母亲。又据说产下孩子后又去了广东，进了工厂，一个月能拿400块。我听得心里空洞且失落，无根无据地联想到了高一课本中的《包身工》。无比黯然地想到，当我在教室里读《包身工》，她其时正在做包身工。

　　又几年过去，徐静蕾突然被同学贴进卧室的墙上，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个人淡如菊静如蕾，实在与女同学几分相像。也不知道谁大谁小，但都同属70年代人。

　　我想，如果——只是，那女生的孩子现在怕快要小学毕业了。

　　过去的声音还在遥远的耳际，只是再没有伴音同学那歇斯底里十分过瘾的狂吼：

　　你曾经问个不休，她何时跟你走？可我却总是笑你，一无所有！

　　我再次感到内心空朦，怅然若失。其实那时，除了唱《一无所有》，我们还唱《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声音带着漠北的苍凉，剑一样划破长空，将我们脸弄得像红高粱，高亢而悲壮。

　　高亢的兴奋接下来没完没了。

　　高中，暑假，大我一岁的表哥，踩着我从老爸那里偷骑过来的飞鸽牌单车，吆上10多个年龄相仿，组成长长的车队，在灰黄的路上，拉成一条飘荡的线。有着长发或卷发的小青年，在一间黑而清幽的土砖屋里用单放机播霹雳舞。土砖瓦房布置一新，别一种时尚。声音嘣嘣、咚咚、喀喀、嚓嚓，分贝震得心脏衣袂一样颤动。像若干年后跟女朋友在迪吧。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咚、咚、咚！”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他们呼尔涌上，随音而舞，肢体节节点点，错而有序。机器人一样呆板，美人鱼一样飘柔，城市闪烁的霓虹灯一样节奏绚丽分明、飘然有力。我竟看得如痴如醉，彻底忘却枯燥的学校。晚上他们带我去看电影，我第一次被电影里草原上那个漂亮清脆的女孩子勾去了魂。落下帷幕的一刻，我的心居然彻底空了。

　　快乐闪电一样短暂，方糖一样细小，生活向我打开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摄下了最刻骨铭心的青春。但后来，我们终究挥泪拥别，又踏上了不同的路。

　　生活丰富多彩的表哥同他那帮小青年们玩得疯了，他们相互偷偷抄着《少女之心》,成绩都差，陆续辍学，被家长叫回到地里，做了农民。与我同处激情、危情、异想天开的青春期，他们早早步入了社会。

　　那时起，他们有的去打工，有的在流浪，有的正干活，有的就做了黑社会。惟我，被父亲用铁血政策管着，仍老老实实呆在单调的学校，继续去朗诵《师说》，记忆由abc们共26个符号组成的玩意，被老师叫去在黑板上画令人头疼的y=x2与更复杂的抛物线。

　　老师说，抛物线在极限处相交。我那时哪懂得这地球也很小？张口结舌，根本无法想象：那越张越开的抛物线口，怎么可能在某个地方合上？第一次诅咒自己想象力差劲。诅咒后又发现，“玩商”比起表哥那帮小青年们，也不是一个档次，开始自卑。

　　日子在自卑中又这么飞快地溜着。父亲的飞鸽牌后来被我骑到学校里，丢了；后来，表哥与我慢慢就难得见上一面了。一年，两年，又多年，我们一直没见着面。青春的萌动和着记忆，一齐在逐渐地淡去。突然在老家再见到他，他背后已跟了个与他一个模子抠出来的男孩。男孩瞪着好奇的眼睛，看我半天，大叫一声：叔叔！

　　叫声让我恍惚回到我与表哥刚记事的童年。从童年到少年，我与表哥一直在比个子。都恨不能拔头发助长才好。他比我长得结实些，尤其小腿，肌肉鼓鼓分明，像红南瓜。记得姨父老爱捋开表哥的裤管，啪的拍一下，摇头叹息：你田脚把子，天生是个矮子种。表哥痛得咧嘴，骂姨夫：老迷信兜兜。

　　表哥就满脸通红。姨父的话多少带点“没出息”的含沙射影，而潜在含义就是我有出息。表哥那时在学校也经常挨老师的骂，攀比意识超浓，自然由此及彼讳疾忌医。慢慢地，我们都感觉到了隔膜，隔膜到只要站到一块，不是沉默，就是难堪。

　　但随后几年，我就比他果然高出半个脑袋。

　　表哥是与外公打小一起生活长大的。稍大后我便知道，外公是个自恃有才的旧时私塾的老童生。表哥启蒙，外公回家考他，翻书，指着“的”字，问：怎么念？表哥用刚学来的拼音，咿呀唱道：得欧得欧得。表哥这得欧一下，就成了de。外公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来，骂道：蠢啊！明明是的地得的di！他断定表哥不是读书的料，一巴掌就定了他的前途。

　　有其外公必有其外甥，话是对的；至今我还心里烧香拜佛，庆幸遭遇这个启蒙的不是自己。

　　表哥似乎还念过一阵初中，与我差不多同时翻到过鲁迅的《故乡》，都知道迅哥儿有个朋友叫闰土。但他看完闰土这一课，就没接着往下念。母亲给他生了四兄弟，个个有力气，没一个喜欢读书，结果都在初中阶段就离开了学校，走南闯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融入广漠的社会，做了一分子。我如今记忆里却仍是他们孩时的样子。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潜回到小学的时光，那时老师领唱，一帮屁孩跟喊：实现四个现代化，奔向二OOO年。老师将O念成“筒”，我一直纳闷：二筒筒筒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人想要？那些O，多像我们逃学时去山上玩的滚珠蛋子啊。当晚做梦，赢了满袋玻璃蛋子。

　　小学三年级时，订了一本《作文》，一年一块五毛钱，占学费的四分之一。后来写作文总被老师夸奖。到四年级，叫“国强”的同学，读书老全班第一，当班长，让人羡慕，帮助叫菊花的受欺负女生，被同学怀疑是“绯闻”。于是开始划三八线，恰好同桌是个小女强人，下手特狠，胳膊常见青红。

　　伙同一群好朋友，去生产队的桃林偷果子，石头同时飞起，像是飞蝗，桃子见石而落，洒满一地，正装满书包，守桃人陡然吆喝，吓断书包带，桃滚而出，夭夭而去，课本四散。第二天请家长说好话，讨回课本，回家挨顿好打。

　　记忆的初中，当是时中国农村普遍可见的乡村中学。几个记忆依然清晰：

　　那时教数学的是个长“连草胡子”、走路全身肉跟脸同步发抖的胖子。胖子脾气来了，就拿菜刀追人，和当地农民也打架。打后相识，结拜兄弟，天天坐在学校大门口对饮，划拳吆喝，行侠仗义，很有点水浒梁山。因有正规高校的大本文凭，于是全校上下对他十分尊敬。上次回老家，听说如今已做校长好多年。

　　那时同年级有个同学，戴着当时的深度近视镜，话不高声，笑稍露齿，斯文至极，成绩特好，老师们将他当了国宝级人才，极力怂恿考中专。一试就中，却是兽医专业，研究动物的生殖器，从事阉割。

　　那时语文老师在黑板前领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其时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

　　老师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谁是风流人物？书上说，人民大众。我看不对，据我理解，应该是毛泽东。”

　　我才知道，语文老师从爷爷到父亲解放前都是闻名遐迩的地主，村里那时有许多人在武斗，锄头劈死许多人，耙头挖死许多人，也不知道他的爷爷与父亲怎么就幸免于难了。他一说起文革，我就发抖。因为我家的成分同样不好。

　　我那时也纳闷：毛泽东为什么喜欢说这个那个不是风流人物？风流在我们方言里的解释就是风流韵事。惹上风流可是麻烦事啊。我蒙着脑袋四处找书查证，以为明白了：毛泽东原来娶过三个老婆。

　　但后来读到一篇诗歌，又开始糊涂。那诗歌开篇就说：风流啊，风流……。后面说什么？全忘了。——今天只要你一点，我马上就会点头，是的是的。提头知尾的感觉。——记起来了，那叫风流倜傥。

　　初中毕业那年，老师们十分勤快，四处煽动平时考试打高分学生的家长，求他们给孩子报中专。

　　“毕业后包分配，国家粮！”老师说着先流了口水。

　　接到中专录取通知的同学，上学那天家里吆来四方亲朋，在农村摆酒大宴亲朋，大醉乡亲，鞭炮挂了1公里长，眼睛拉长到10公里外，庆祝孩子跳出农门。

　　同时开始流行说“成人中专”。学的倒一样，但不包分配，于是谁上谁羞人。

　　我们这些不戴眼镜，考中专无望，上成人中专不甘心的“二等货”，看人家开怀，顿时空怀失落。多少脸孔，多少才子，茫然随波逐流，就这样卷进了高中。

　　又三年弹指挥间。地球绕太阳转了三轮。我们大惊，世界全变。那些当年让我们羡慕得要命的“国宝级”，毕业后不是做了一线工人，就是成了后来社会淘汰的重点对象。“二等货”们在随后一场更酷烈的，非胜即败，你死我活的竞争中，也分出了阴阳两界。脱颖而出者阴错阳差竟纷纷做了当年“国宝级”们的顶头上司。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以及我们学校一代“国宝级”天骄们，看未来如梦，如坠云里，多少当年英雄豪杰，谈笑间却翻身落马，灰飞湮灭，又回家种田。真是造化弄人。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许多个变幻无端的年头看着又呼啸过去。

　　大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哼着《同桌的你》，在黑灯瞎火中抄袭情书，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累了就一起回想初中时不同腔调、不同版本的《一无所有》，笑某某的初恋情人竟然和唐•吉柯德的女朋友一样，是个胸口长毛的姑娘。可怜他浑然不知，还谈得那样投入。三天后自己给寝室同胞带回个同唐•吉柯德女朋友一样胖的姑娘，又振振有辞地翻书：历史上从来都是以胖女为美，杨玉环丰腴可餐，岂能数典忘祖？又岂能同唐大侠相提并论乎？

　　那个弹忧伤吉他，披一头长发，凌晨4点看世界杯没出线而差点自杀的兄弟，暑假里断了经济，在地板文学中看到广告，按图索骥去本市一家酒店端盘子，一个月赚回400块，掉了5公斤肉。后来很少见他再打起步价才4块的的士，只是烟的牌子档次还没降，但不再见人就发烟了，抢他耳朵夹的烟时，就悻悻丢来一支，从此换了新版本的口头禅：

　　以为老子挣钱同你张口念书一样容易啊？鄙视你！

　　那个去市里送报的兄弟，一个月内骑烂一辆30块的二手单车，脚板打了10个以上的泡，赚回150块人民币。但该兄弟人情债多，钱藏到被找不着，兄弟们抓起来，抛他空飞20下，马上讨饶，答应：就是死了，也要让每个兄弟都痛快爽回。

　　80后死了都要爱，我们死了都要痛快。

　　请哥们去录象厅看毛片，结果被学校抓了。

　　请哥们去溜冰，结果一哥们的胫骨断了。

　　请哥们去喝酒，尽兴踉跄归来，结果他自己将脚笔直地搭在草坪树干上，头钻在地上，舒服地度过一个以天为帐，以地为席、以学校为裤子、以脑袋做枕头、以双脚做脑袋的愉快夜晚。这一晚被演义4年，又有了许多个版本。如今流行的版本，是他被人吊到树上，第二天一早求人割断绳子，保得小命延续至今。

　　日子杳杳，往事滔滔，如今一齐不见又好多年。

　　毕业后，我们有的去打工，有的在流浪，有的正干活，有的就做了黑社会。

　　干活的有许多挤堆去卖保险。职务是讲师。父母多以为这是中级职称，谣言一样去外面光荣地传言。不久，报纸说：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于是抓紧转而从事传销。骗取父母5000块抵押金的幌子是要做新兴产业与风险投资。翻报纸，又说：一人搞传销，全家都报销。相信报纸是假的。一个月后，全家是中了木马的特洛伊城。堡垒从内部逐个击破，全家终于散场，相信报纸是真的。

　　经商或做官，有发达了的，正气势恢弘，徐谋大计，领导时代新潮流。开始下意识培养拍年轻人肩膀的习惯，读理论著作，唱政治正确，签同意书法。对本市高尔夫球场的兴建以及新婚姻法禁止养二奶一类新闻投入比较大的兴趣，有时适当关注小三命运，已学会耸肩和双手一摊，表示如之奈何。

　　有拿了文凭且生产了接班人，仍小日子越过越难过，而且还得继续过的，正在隔三岔五写网文指桑骂槐，痛斥高校并轨与更深远的教育产业化，一脸仇富。有时想闲着反正闲着，就挤出时间去中国人或5460或QQ群里登同学录，看久违的留言或看说明才认得人的同学新婚照，对身边那位说：这个居然……啊哈，他在学校里一点不怎么样！那时天天帮我去食堂打饭，我还看他面子！现在人样啊，还是机遇重要啊！

　　有既无野心也不灰心的，还在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好，正计划从小康奔大康，弃小资做中产，丢单车逛车展，逢人一脸奴笑，媚笑和坏笑，更多只是习惯性笑笑。

　　最叹是还娶不起老婆的。枕头下几张下载打印的颜色发黄的裸体女人早不管用了。每晚做得最多的，是先不声不响闷喝半杯二锅头，将脸弄得像刚吃了人血馒头，看着镜子说，老子帅不帅？捏着喉咙自答：帅。再通过抓阄决定：明天到底去买福彩or体彩？退路是：没摸中再去抢银行。银行若关门了，那就去玩小姐。玩小姐没钱，就磨嘴皮。除非嘴巴哑了，喉管断了，鱼死了，小姐破了，才去坐牢。

　　又有这山望那山高的与没本钱望山高的女生，转眼就殊途同归，竟被报刊杂志异口同声唤作大龄女青年，且被已婚妇女骂做社会公害。四面楚歌。内心忧伤。度日如年。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如今正在聚精会神钻研《爱情三十六计》，坚信人生不是一场游戏，一心一意谋划把自己给嫁掉。

　　听唱同一个世界，眨眼醒得无梦好多年。北京开奥运，等啊就是七年，以为韦唯来唱《中国雄风》，意外刘欢牵个什么曼的洋妞连说“油和米”，不关粮食和蔬菜，只关食物跟能源。没有雄风，只见哭诉。最大发现，本届运动员都年轻，一查都比自己小。第二天出门，大学生叫叔叔，很心不甘地照镜子：还不老啊？是不老。那个叫没被成都遗忘的雪村，28岁已做了中年。

　　无奈甩甩短发，装得很哲学地说：岁月催人老啊。又后悔不老当老，于是怪80后，埋怨他们一夜长大。上网看80后也叫老，90后说怕老。发明一句话：70后老不怕，80后不怕老，90后怕不老。

　　突然平衡了，再甩，没头发听你话了，惊叹：难道是我真老了？

　　老同学出差，在北京猛然邂逅，口张得特大。一半夸张，一半本能。就紧握双手，一边摇，一边抖。——当年《一无所有》，现在一无所有。抖得没气力了，就彼此叹息一下，声音里有沧海桑田。

　　都不大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了。但云彩却长了眼睛，开始自动向你召唤。有时在异乡，有时在街头，有时在午夜，有时在旅途，突然看见一缕云彩，儿童一样地向你飘来，心中泛滥着费翔的酸楚。

　　举头望白云，低头思故乡，有时开始怀旧。追忆似水年华时，又有了一路的发现。

　　进高中后记起初中那里地盘比较狭窄，房子有的没瓦，音乐老师看不懂五线谱，掌勺的厨师胖得有点过分。

　　进大学后又笑那高中某老师普通话不及格，还老不忘在课堂上借批评同学表扬儿子，借《荷塘月色》褒扬儿媳，给漂亮女生开小灶，且不抽排在50名开外学生家长递的烟。

　　工作后又觉得大学教授头发太少，林荫道上树苗太多，班上漂亮女生请假的太多，后悔自己恋爱太晚。

　　如今，一切如水如雾，如风如尘，如烟往事，云淡风轻。便有事没事买个地球仪放到书桌上，在电脑里看外星人与克隆人对打，自己作壁上观，见哀鸿遍野，白骨成山，顿觉得功成名就。一个人对着地球仪发呆时就玄想：三山五岳不也就是粒芝麻？酒后数星星时又疑惑：中国和地球是不是也都太小？

　　杀人游戏玩腻了之后，最近开始爱上网络买奴。自己早几年不小心成房奴，现在不折磨你折磨谁。

　　对杀人、网奴毫没兴趣，埋头在纸堆找文化的，萤囊照雪，兀兀穷年，翻身到博士毕业这年，回头发现：本科毕业时，硕士可分房，可补五万，于是抓紧读硕。硕士毕业时，博士可分房，可补十万，于是抓紧读博。熬到博士毕业，除了免费水和空气，补助是没了，那个戴厚玻璃片的人事处长告诉你：博士过剩，不要你了。揣着一纸空空文凭，望口袋空空，行囊空空，想此乃天亡我也，非读博之罪也。红颜不褪于脸，已成灭绝师太，发誓逃离高校，坚信天不灭曹。

　　从美国与加拿大留学归来，忘记与同学拥抱。出国几年，在QQ与博客里天天有拥抱，学60后就矫情，被资深网友笑话菜鸟。感受到地球村的伟力，突然发现太近了，生活没盐，人生乏味。怀念时学张国立叹：还是农业社会好啊！那时见什么都是有味的。

　　博士的同学，开始进军乡下，据说爱上环境，喜欢和谐；但在城市混的几个，不是太差，而是很错。硕士的同学，正在瞄准民企，据说想当领导，但还在打工，掐着指头，念志士惜日短，愁人嫌夜长。本科的同学，不做不休，不能做不好休，开始计划回忆录，隔年留个遗嘱，以防地震及洪水。

　　一天正埋怨生活太平，日子闷出个鸟来，忽听有高中同学爱上游行，专门出国举旗帜喊口号：支持某某，反对某某。没喊几句，世界又太平。就去喊保钓。钓也不要他保了，就去申请奥运志愿者，终因年纪过大，被扫地出门，背唾一口水，骂：老子看得起你才回国。鬼人么？鸟人熊样！幼右，不懂爱国！

　　最怪初中的同学，一个都见不到了。小学的同学，儿子如今都已小学毕业了。陡然见面了，忽然有代沟，后来想是鸿沟，再后来，干脆忘记是什么沟。菩提本无树，人生何来沟。

　　一个人的日子多了起来。有时看太阳，望月亮，数星星，摸云彩，突然发抖一样怀念过去；想见想见，情切意煎，却发现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悼念，悼念不如默念。

　　有人在天涯写网文，怀念已去的岁月，悼念已死的青春，默念已灭的纯真。

　　第二天看回帖，从山间水上，从黄土地里走来的70人，留下一串童年的闹，少年的笑，网页跳跃着年代感伤的音符：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歌声飘散夏雨一样的泪花，后面打湿无数双的眼睛。一个80后进来探望，说弓虽，表共鸣。

　　逝水的日子，再次蒸腾，凝成晶莹的雪花，联翩飞落眼前：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可还是那采蘑菇的小姑娘，在小草中迈着轻快碎步，在灿烂阳光中，让我们荡起双桨？

　　抽烟的样子要故作潇洒，总以为地球就踩在脚下，年纪轻轻要浪迹天涯。郑智化是否已经真的长大，在风雨中是否已吹干眼泪，不再仰头问为什么。

　　周末午夜里，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里，那个小孩是否依旧那么可爱？

　　是谁又在絮说：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是谁还在轻唱：南风又轻轻地吹送，难聚光阴匆匆，请相信我们明天一定会再见，就

　　像白云离不开蓝天。

　　　 再过二十年, 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一切都在记忆中，一切都仅在记忆中，遥远着，又清晰着。

　　写着写着，耳畔隐约又传来姜育恒高中里的歌声：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