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抖音橱窗号 > 正文内容

2006·日本纪行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11-01)抖音橱窗号85

2006·日本纪行

             张 炜

     序:这是我从12月7日到12月12日在日本采访期间写下的日记,写作的地点不外乎飞机上、旅行车上和夜深人静的旅馆里。返京后,部分朋友读后都希望我“一字不删,一字不改”,但我还是违背诸君之意,进行了一些修改和补充。由于写作状态过于匆忙和紧张,所以无论文风还是其中蕴涵的思想、情感,肯定有很多错误、偏颇和荒谬之处,但也只能如此了。

     12月7日,中午,13点

     “你说,这弦有多长?”

   我回想着《活动变人形》中的第一句话,向飞机的窗户外望去,银色的机翼、蓝天、白云,都使我目眩。

     弦,还有弦所拨弄起的古老的声音,以及那些被尘封多年但一经触动就令人颤抖的记忆。

     大学时代,我疯狂地迷上了王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创作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为里面绚烂的词句和深刻的思想神魂颠倒,其中特别迷恋、也特别惶惑的就是这一句——

     “你说,这弦有多长?”

   这其中,到底包含着,或者说想要表达是什么?

     林达写过一本《带一本书去巴黎》,她带到巴黎去的是雨果的《九三年》,知识分子走到哪里,都要带一本和目的地或某种有所期望的心境相关的东西,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林达在那本书里探讨的问题很多,但归根结底是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那么,在今年6月底我奔赴日本之前,在堆积如山的书房中翻检良久,最终选中的,为什么偏偏是那本《活动变人形》?

     难道在我的浅意识中,也有那么一根琴弦,也有轻轻一拨就颤动不已的记忆?

     “就这样吧,6月底,你和我去一趟日本。”

     领导的这番话是在4月中旬说的,从那时起到,有许多的朋友和同事向我表示祝贺,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但是我却有些惊慌,一来我的身体不好,怕出远门闹病闹灾的;二来,我走过中国的不少地方,大多是想象得很好但实际上却令人遗憾和失望,比如5月中旬去的鸡鸣驿和土木堡,都是我国历史上的风云所在,但现在不是白色垃圾挂满墙就是拆毁得认不出形迹,凭吊变成了哭笑不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更何况,去的又是日本……

     是的,日本——大概是全体中国人感情最复杂的地方之一——尤其是我们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看着《排球女将》,《聪明的一休》和《机器猫》成长起来的,儿时,谁家要是能购置一台日本电器,哪怕是小小的电动剃须刀,也会吸引无数欣羡的目光,日本的艺术、文化,通过动漫方式不断地“侵略”着我们的头脑;与此同时,“日本鬼子”这个词汇及其所蕴涵的一切血腥的历史,早已经像刀子一样铭刻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一想起就咬牙切齿。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是分裂的:日本的一切都无法言喻的美妙,日本人的一切都坏得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换言之:鸡蛋很健康很好吃,但下这鸡蛋的母鸡简直比毒蛇还毒——这是怎样不和谐的母鸡和鸡蛋啊!

     近几年,我见过一些“愤青”,也听说过他们的一些丰功伟绩,比如砸明朝中叶著名海盗、和倭寇广有勾结的汪直的墓,拔武汉大学的樱花等等,行为不可谓不勇武不壮烈,可惜的是,我身边更多的朋友对眼下中日两国的交恶抱着的是另一种态度——

     “历史问题……也许中国现在更应该关注的是自身的现实问题吧!”

     我的心态于是也矛盾起来,从理论上讲,我根本不相信病鸡或者毒鸡能孵出健康又好吃的鸡蛋,可是,日本人毕竟是一群“不肯认错、不敢正视历史”的懦夫。一个岛国,就算强大又能强大到什么地步?据说我们中国如今不也算世界强国之一了吗?不是也有高楼大厦和宝马奔驰了吗?不是也能盖国家大剧院和鸟巢奥运馆这样举世无双充满民族特色的建筑了吗?不是满街也晃悠着中英文都会说尽管说得都不好的海归精英了吗?个别城市不是也有取消暂住证的呼声了吗?乡镇一级的民主选举不是也在逐步推进吗?关于警察的刑讯逼供的报道不是越来越罕见了吗?……两相比较,我们和日本又能有几多差距呢?

   “耳闻毕竟不如亲见”,听了我的这一堆问题,朋友们不屑一顾地摔给我这么一句,于是我恐惧起来了。看他们信心百倍的样子,我担心的是,亲见之后会不会也被洗脑成为“汉奸”?

     汉奸——套用罗兰夫人的名言,在当代——“多少罪名假汝而行”!

     还有我高中时代喜欢过的一个姑娘,很美很纯,去了日本留学5年,带回一个在自卫队“工作”的“鬼子”男朋友,还抛下一句把所有同学都得罪了个精光的话:“北京和东京比,简直就是一废墟。”我发誓不再理会她,以至于听说她在家庭的压力下和那个“鬼子”分手的时候,有一种只能在深夜体味的幸灾乐祸。

     但终究还是去了。

     短短7天的时间,看似游走于精致绝伦的和式山水之间,事实上,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势欲摧城的黑云之上,催发着我头脑中的狂风暴雨:雷霆雨露,忽而震耳欲聋,忽而醍醐灌顶……尺八吹响,飘游旅次病中人;祗园钟鸣,频梦徘徊荒野林,我才震惊地发现:原来我们如此深刻地误解、轻视了大海东边的那个岛国,那个不断尝试着更换服饰却红颜不老的少女;而我更悲哀地发现,原来我一直深爱的你,尽管在百年的岁月中不停地涂饰以新的脂粉,但每每洗尽铅华,露出的却总是一张因为历尽沧桑而神情麻木、疲惫不堪的面容……

     于是,当我重新回到你的怀抱时,我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苦和酸涩,还有那么一点羞愧,就仿佛是偷情后回家的丈夫,身上还依稀有情人醉人的余香,但看到的,是发妻那一双哀怨的眼睛。

     我转过头的一刹那,我们——我和你,都开始感到陌生,我们试图改变彼此,让一切重新来过,但我们——至少我自己,每一个举动都显得那样笨拙、牵强、滑稽,甚至荒诞不经。

     5个月过去,仅仅在5个月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原本快乐而充满激情的我,已经被你的冷漠、疑虑、欲说还休、反复无常折磨得形消骨瘦,曾经伤痕累累的心灵,竟致于鲜血淋漓!在许多个深夜,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爱你,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爱你,我更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我即将再赴日本,心不禁狂跳起来:我欣喜,因为我向往着再一次在生死都如樱花般壮烈的异邦,获取对人生某种执着的信念;我悲伤,因为当我即将再一次远离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你的爱竟然平添了那样多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此刻,我坐在了飞机上,开始2006年的第2次东瀛之旅,继续看那在5个月前就令我眩目的云与天,想起了“御风而行”的列子,似乎就是这位春秋时代的思想家,在《汤问》篇里讲述了“余音绕梁”的故事,韩娥姑娘在齐国雍门的歌唱,应该也有琴弦的伴奏吧,她那令人喜令人悲令人痴令人狂的歌声里,有几许琴弦余韵袅袅的呜咽?列子在达到彻底忘我的境界之后,乘着风飘扬到了九宵云外,而我呢,我确已辗转扶摇于九天之上,我却感到身体和心灵的格外沉重,我所不能忘怀的有那么多,那么多…… 

   我心中的那根弦,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了,仿佛是在等待被谁拨弄。

   我的爱人,当我还没有远去,我已经开始思念你了……

     12月7日,晚,23点

   第一次来到上海,给我印象最深的,竟是那一块香蕉皮。

   飞机降落在上海时,我透过舷窗向外望去,看到的是一个笼罩在阴霾中的城市,天空仿佛积着雨,蕴着雪,铅一样沉重得似乎随时要坍塌。从浦东机场出来,顺延安路的高架桥一直往位于静安寺的宾馆去,肮脏而狭窄的道路上始终在堵车,两旁的楼宇都是灰色的,高大、笨重,面目一致因而面目可憎,令人看了感到分外压抑。我突然想起东京来,东京也堵车,狭窄的道路两边也有不尽的高楼,但路是干净的,楼宇造型各异,个性鲜明,所以感觉东京仿佛一串快节奏的旋律,而不像上海,是标准的裹挟。

   我有些失望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东方明珠”?

   我们入住的饭店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格林豪泰”。在美林居吃过晚饭,在太阳绿藻公司北京分公司袁总的带领下,我们乘车来到了外滩,车就停在东方明珠塔的下面,由于雾气弥漫,只能看到它三根火柴支个围棋子一样的底座,目光上溯,不见塔顶,偶尔在低垂的雾幔里,看到一些星云般的闪烁,这倒反而令人感到神秘莫测。还有据说几万美元一平米的、中国售价最高的豪宅汤臣一品,还有地球仪似的亚太经合组织会议的会场,特别是当我站在黄浦江的东岸,目光跃过那浪奔浪流的浊黄江水,望到西岸一片金碧辉煌、欧洲童话般的夜景,享受着视觉的盛宴,我才感觉到一个发达的、现代的大上海!

   步行在南京路上,商场、餐厅、银行和各种娱乐场所鳞次皆比,灯火通明,看那样子都欲上演“一夜鱼龙舞”,所谓金迷纸醉,眼花缭乱,即如是。

   袁总突然说:“这地方太容易让人迷失了。”

   我理解他的意思,五光十色的后面演绎出的必然是一幕幕的物欲横流。诱惑——在这个词其实隐藏着一个因果关系,接受引诱的结果就是导致迷惑。在这个看似复杂的都市里,千丝万缕都最终纳入一个简单的归根结底,那就由金钱做媒的赤裸裸的买卖关系,一切物——无论有机还是无机,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被包装后用来消费。

   那么,曾经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被无数文人津津乐道的海派文化呢——甚至日本占领时期的孤岛文化呢?也随着岁月的流失,融化在轻歌曼舞、灯红酒绿中了?难怪陈丹青一提及上海的城市改造,就愤恨地说——

   “这是对文化的轻蔑,很深刻,很深刻的轻蔑!”

   我和郑润凡一路行走,一直在争论上海的建筑风格是更像东京还是更像大阪,因为据说这里的每座现代化楼宇都有日本建筑师的参与设计。上海是中国亲日派的大本营,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松浦亚弥来上海开演唱会的时候,我的一个素来节俭的朋友竟要坐飞机来捧场,因为“这将是喜欢日本的中国人士的大聚会”。搞得我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块香蕉皮。

   它是那种熟透了的暗黄色,就那么瘫软地趴在据说是从德国引进的最新式地铁的车厢正中央,由于被踩得稀烂的缘故,中间有清晰的鞋印,边沿像脑浆一样渗出灰白的汁液……

   我在日本的那一周时间里,甚至在公共场所没有见到过一个烟头!

   确认无误,这不是东京,更不是大阪,这就是中国最先进、最发达,据说人口综合素质也是最高的城市——上海!

     12月8日,中午,14点

   车子行驶在大阪通往京都的高速公路上。

     一切依然如往昔。记得6月份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已是傍晚,从大阪关西国际机场出来,我们拿着旅行箱站在路边等车。车来了,司机头发已经花白,长得有点像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他下了车,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把我们每个人沉重的旅行箱搬进了后备箱,我看他年纪大,想帮把手,他显得很不高兴。后来我才从领队潘哥那里知道,司机帮客人搬行李,在日本是一种义务,不喜欢客人越俎代庖。

   刚才的中巴司机,依然殷勤地帮我们搬行李。

   天色有点阴沉,但空气清新而透亮,漫天的云朵松软而晶莹,像是一团团将融而未融的雪。我望着车窗外5个月前曾经造访过的景色,回忆起上次在日本的一些经历:

     当踏上日本的土地,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国家简直是和中国“对着干”!因为几乎每个方面都和中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比如中国的街道混乱,四处布满了痰迹,而日本的街道非常干净,连一张纸片都看不到;中国的饭馆里往往吵嚷叫闹得像煮开锅的粥,而日本的餐厅总是静静的,徘徊着人们低低的、浅浅的交谈声,音乐的声音也很低,可以用细切这个词汇来形容,仿佛是在为生活而伴奏;中国的大多数服务行业的态度都可以说比较差,偶尔的一句“你好”也是冷漠的敷衍,而日本的任何一个服务人员,大到四星酒店,小到茶点小店,都礼貌得令人惊讶,使消费者的感觉真的是“上帝”;中国的大城市——至少是北京,空气污染非常严重,而日本,无论是古老的京都、繁荣的大阪还是辽远的北海道,道路两旁的满眼绿色仿佛永无尽头,空气清新得都犹如滤过一般;中国可以在一夜内把四合院等重要文物拆个精光,就剩下几个文物保护专家痛哭流涕;而我一路听了许多关于日本国民因为政府有可能触动某个上百甚至才几十年历史的文化古迹而上街抗议的事情;中国的各大机关哨兵森立,刀枪并举,而在札幌,市政府和省政府的办公地点都是开放的,公民可以自由出入……

     我们还见识到了赫赫有名的日本的交通秩序,红灯亮起时,即便没有多少汽车,行人也绝对是老老实实地站立着的。在大阪的步行街上,我看到了一个闯红灯的人——其实可能是黄灯刚刚亮起他就过马路了,其他的人还没有动,人们都没有跟着他走,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甚至连指责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只是划过水痕般地、表示很惊讶地“哦”的一声,好像突然看到了江户时代的武士。北海道的所谓高速路,其实也就是两车道,但司机不轻易并线,驾驶也非常的守规则,所以速度一点也不慢。

     随着访问的一步步深入,我们发现了更多令我们惊奇的事情:比如,刚刚走进宾馆,和我们一个团队的梁老试验性地往某个死角摸了一把,但一点灰尘都没有,洗手间的大镜子里有一块是防雾的,下水槽也更有利于排水;比如,在三十三间堂的佛殿外面,客人需要脱鞋,所有的鞋箱都是分成成人的和学生的,商场的门口有供客人自行取用的雨伞,公园门口有供残疾人和孩子乘坐的小车;再比如,公共场所的透视性非常好,大多是玻璃幕墙,大阪的飞机场和苫小牧的王子酒店餐厅都是这样,因为这样可以增强光的利用率,达到节电的效应……

     细细想来,这些东西以前在书本上也看到过,但是并不觉得多么了不起,因为某些侧面、某些片段,在我泱泱天朝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隔个百八十年,逢上尧舜盛世,偶尔也可以见到,就仿佛你走在北京的街头,发现有个100平米的地方居然没有一块痰渍!靠!奇迹!足以歌之庆之舞之蹈之,但是如果整个北京城(2环以内就行),居然没有一块痰渍,你会不会觉得震惊?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所以上次访日的那7天,我一直如履梦中,神情恍惚,30年来积累的很多信念,都被无情地打碎,我一直以你为自豪,并以作为你的爱人而自豪,因为我从小就认为你的美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冠绝芳华的,我一直也认为只有我才配和你厮守终生,红颜孤灯对无语两心知,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山倾江水竭乃敢与君绝……谁知才短短七天,不过一周,回首看你——真个翠减红衰愁煞人!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在我的眼中突然间黯然失色?花容不再?我苦苦地思考着,但却找不到答案。

     “滴”——是高速公路收费站自动开启栏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声叹息。从日本回国后,我曾经购置、翻阅了大量关于日本历史、文化、经济、艺术方面的书籍,想从中探寻到这个国家富强的真正奥秘,但是我失败了,我试图顺着线头一点点捋顺摸清一个巨大线团的源头,埋头苦干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工程:因为那线头的后面,有无数个源头……

   我清楚地记起,7月5日从日本回国后,一下飞机,抬眼满天阴霾,顿觉空气呛人,马上想到了余杰写的那本《暧昧的日本》,因为结尾一段的情与境都相当:“一出航站楼,即是一个灰蒙蒙、像被笼罩在锅盖中的北京城。”

   不过,不管好梦春梦空梦噩梦,总之——梦醒了!

   在坚持了半个月不闯红灯后,我在水碓子路口终于“复原”:大家都在往前冲,你装什么洋蒜充什么大尾巴狼?就显你出过国开过眼素质高本事大?你狂你拽你各色你能耐,有种你就在那红绿灯底下戳着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动,等会儿到郭林家常菜馆我们点两份水煮鱼吃一盆倒一盆,馋死你个王八蛋——

   去他妈的日本,冲啊!

   就这么着,我破戒了。

   12月8日,晚上,21点

     对不起,我的爱人,我想,我也许是喝多了。

     脚下像是踩着一团棉花,松松软软,晃晃悠悠,头脑中仅仅有最基本的意识,步履交绊,走来难免一路蹒跚,几次几乎要跌倒,而又居然每次都扶住恰到好处的支撑物,终于没有在这异国他乡丢人现眼。

     这5个月里,我好像把生命中前30年该喝不该喝的酒都喝了个精光。每种酒我都在尝试,甚至可以说每种酒我都是倾其所有,畅喉快咙,杯盏空空换酩酊,只愿长醉不愿醒。我在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中看见过一种据说叫“醉生梦死”的酒,一个人的痛苦只因为记性太好,喝了这种酒你就可以忘却曾经发生的一切!这是何等美妙的东西,我寻觅着这种酒,但是总也找不到,有一次我在出租车上吐得稀里哗啦,害得旁边那个在大学时代曾经对我颇有好感的女同学震惊不已,她送我下车后,赔了司机50元钱才算了事,此后很长时间都没与我联系。就连我的一个表妹,看到我喝酒后的种种不堪,也在她的博客中伤心地写到“毁了我心目中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老哥的形象”。

   你曾经对我说你特别讨厌酒的气味,这令我很惊讶,因为在你复杂的经历中,身边应该不乏那种一天到晚过得昏沉沉活得醉醺醺的人,但你就是不喜欢、不习惯,我认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

   对不起,我的爱人,当我远离你的时候,我又喝醉了,一半是为了忘却,令一半却是为了铭记。

     在京都五条大街的京极酒店,我们6月底来时曾经下榻过的地方,太阳绿藻公司专门用晚宴来找到我们。我又见到了公司的中国职员、任国际部翻译的唐向晖小姐,她是一位漂亮的内蒙姑娘,我认识许多内蒙的女孩子,她们都很健美,意思是先健康而后美丽,但小唐清秀的面庞更像江南的女子。酒宴上我们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你觉得在日本的压力大吗?”我问。

     她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压力主要来自工作方面,但是在人际关系上很少费心。”

     “日本职员对中国同事是一种什么态度,友好,还是表面上的客气,背后潜伏着……”

     “不!”她说,“我的日本同事对我都真的非常好,大家在工作上是平等的,上司才不管你是哪国人,他只看你的工作成绩。”

     “那么,工作压力太大,不是也很痛苦吗?你不想回国吗?”

     她笑了:“工作压力大是大,但是我能学到很多的新东西,每天都看到自己在进步,你要知道,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体现自己的价值,获得自己的报酬,那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中国是我的家,这永远不会改变,但是我每次想回中国之前,都会考虑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在国内,你要把大量的精力——甚至是一半以上的精力浪费在……怎么说呢?浪费在‘不干正事’上,生命这么短暂,我觉得我心里有祖国就行了,现在回去,我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找个例子反驳她的观点,但是搜肠刮肚一番以后,我失败了。

     她说:“听国内的朋友说,最近几年新闻管理越来越严格,每次一聊起这些事情,如果身边有个日本朋友,我们就会发现他的眼睛瞪得特别特别大,他不能理解,他一个劲地问我在中国谁来‘管’新闻?怎么‘管’?我们越想他解释,他就越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日本和欧美的观念一样,新闻是国民的看门狗,它就是用来监督政府的,谁敢干涉新闻自由——哪怕只干涉一点点,这本身就是天大的新闻了!无奈之下,我们跟他说国情不同,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就是理解不了……”

     交杯换盏中,坐在我对面的、今年62岁的国际部三原部长开始和我闲聊起来。

     “在中国人的心中,毛泽东是什么?”

     “神。”

     “那么,周恩来呢?”

     “圣。”

     他小心翼翼地问:“无论大陆、台湾、香港的中国人,还是华侨,是不是共同认可的只有一个孙文?毛是神,周是圣,那么对你们而言,孙文是什么?”

     “孙中山先生。”我很尊敬地说,“他是国父。”

     “哦,哦……”他很高兴地点点头,“那么,我还想问一个人——鲁迅先生呢?”

     “鲁迅先生。”我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中国人的魂。”

     他欣喜地笑了起来,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闪动着亮光:“我们日本人都非常非常喜爱和尊重鲁迅先生。”

     酒宴是在一间宽大的和式房间进行的,只开着暖黄色的地灯,昏暗的房间,主要照明来自餐桌中间的那一盏盛在高脚杯中的蜡烛,烛光摇曳,烛影悠然,浅浅的蓝调从不知何处飘出,融化在空气里,一切都安详得令人仿佛置身襁褓,酒未入口人已醉。我一面将侍者端来的啤酒、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换着样交替着喝,一面和三原先生聊起川端康成的《玉响》,大江健三郎的《愁容童子》,还有那意境悠远的,正与此时,此景、此景,此心暗合的俳句——

     “霜降暮寒深,西风飘雪上瑶琴,独自莫伤心……”

     我们又谈起了日本著名学者伊藤虎丸和他的名著《亚洲的近代与“个”的精神》(书名可能有误),在这本书中,伊藤虎丸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明治维新和二战后的日本人,虽然接受了西方的个性解放思想,但这种“个性解放”是兽的解放而非人的解放,比如极端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性开放等等,与欧洲那种以文艺复兴确立的人文主义精神为基础的个性解放,根本不是一回事,结果物极必反,反而导致了后来以法西斯为表现的极端专制主义攫取了国家权力,以及战后右翼势力的卷土重来。而鲁迅留日期间的一系列文艺评论、以及后来的文学创作,证明这位“中国文学之父、亚洲唯一一位世界级的大文豪,用一生高扬、呐喊的,始终是与欧洲文艺复兴思想一脉相承的人的解放,是真正的‘个’的精神。”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日本的青年一代是否具备了真正的‘个’的精神。”我说。

   三原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么,中国的青年一代具备你说的这种精神了吗?”

   我一时语塞。

     我只能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中国的青年一代,干脆就是一种“群体无意识”状态,在早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常常能看到极度困倦的青年流露出相同的表情,苍白的脸孔上双眼紧闭,臭烘烘的嘴巴半张着,吞吐着腐烂的气息,活像一条条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偶尔的几句谈论,也是纯粹因为语言贫乏到极点而创造出一些所谓的时尚言论,除了没穿寿衣,我简直看不出他们和僵尸有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我6月份在日本见到的青年人,大多面色红润,热情活泼,走路时昂首挺胸,目光坚定而充满自信。

     日本学者在上个世纪30年代曾这样描绘中国人的国民性:“支那人保守、顽固、愚昧、野蛮、肮脏、贪婪、好色、奢侈、懒惰、自大、虚伪、排外、残忍、变态、不团结、无国家观念……”

     茅海建在他的《天朝的崩溃》一书的结尾无比悲愤地写道:“摆在每个中国人面前最严峻的问题是,和鸦片战争时相比,我们现在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到底是缩小了,还是拉大了?!”  

     于是我醉了。在来到日本的第一个夜晚,我想起了你,我的爱人。你总是体弱多病,一天到晚睡眼惺忪,你说自己活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无所谓恨也无所谓爱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行尸走肉一般,但令我最震惊的是你说起这些话时的口气,像是描述与已无关的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你自己。是怎样的痛苦,让你如此肆无忌惮地摧残、虐待着自己,甚至在这摧残和虐待中已经麻木不仁,感觉不到痛苦!你还那么年轻,神情却经常流露出垂死之人特有的对生命的冷漠,以致于我每每抓住你的手,竟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无论怎样……”

     酩酊大醉的我,脑海里回响起一首曾经令我心碎的日本歌曲,名字叫《Close your eyes》,但是歌词,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完全……记不得了……

     12月9日,中午,12点

     今天是太阳绿藻公司举行年度消费者聚会的日子,也是我来日本的公务活动最繁忙的一天。

     早晨起来,在一家名叫“茂藏”的餐厅吃自助餐,这里的豆制品非常有名气,无论豆腐还是豆皮,都香可欺鼻,洁白如玉的一块,盛在小小的青瓷钵里,供客人取用。整个餐厅被分成两个部分,中间只有一道门,狭窄的过道几乎容不得两人并行,来来往往取食物的客人、端盘子的侍者在这样的空间里穿梭不停,甚至还有一个病弱的日本老太太坐在残疾车上来用餐。经常发生的一幕是,大约六个人手里各自端着一大堆东西同时站在过道门的里外、两侧,目的地可是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种情况下,倘使在国内,必定是一场混乱,有据可查的是地铁常见的一幕,门打开了,车厢里面和车厢外面的同时往外冲,于是烂泥似的搅在一起,彼此撕扯着,抻拉着,埋怨着,唾骂着,半天过去,大家都满头大汗,但其实也都原地未动,混乱中传来保安拿着喇叭声嘶力竭、但由于腔调古怪而纯属“添乱”的叫喊声——

     “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那么,在日本,这样一个问题是怎样解决的呢?我观察着餐厅过道门前的情景:六个人几乎同时向后退了半步,目光一扫,解决问题的方略便似乎已经达成默契,谁最文弱,谁手里端的东西最多,谁就先通过,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有条不紊,没有丝毫的争抢和混乱,口里都会轻轻地吐一句“斯密马森”(对不起),不到几秒钟,大家已经各自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我只能叹息。

     9点整,与会的中国代表团出发了。

     雨丝……

     原来是下雨了,濛濛的细雨滋润着古老的平安京。从公元794年开始,这里就是日本的首都,直到1868年迁都到东京为止的1000多年间,这里演绎了大和民族最古老最深邃的一个个故事。陈红有一首曲调很靡异的歌曲,歌词好像是“深夜里走过长安街,抬头依旧是汉唐的明月”;那么,此刻的雨,曾炼过清水之“烧”,曾泡过宇治之“茶”,曾敲打出祗园精舍的钟声诸行无常的声响,曾让琵琶湖中的观音之泪涨满,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吧!

     那些有200多年历史的木造两层小楼,整齐地并列在街道的两侧,构成这个古城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风景,低檐,提灯,藏青的京染门帘,原木墙板、格窗、栅栏……雨水的冲洗,使她们发出一种棕色的、亮得深沉的光泽,她们可不是平安大街上那些掉了漆的劣质仿古建筑,她们活生生地发挥着住宅的作用,门前那一棵棵苍翠的盆景,一辆辆小巧精美的家庭轿车,就是她们发髻上的饰物,她们的呼吸声经过了200多年,依旧清晰可闻,特别是在飘雨的日子里,唇齿轻绽,水音不凝。偶尔冒出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仿佛只是一株株插花,丝毫不敢影响古都——更不要说破坏——那古朴、深沉的美。

   我们一行人撑着透明的雨伞走在小道上,滴答声不绝于耳,我却没有发现排水沟。松崎先生说,我们脚下铺路的砖,都有渗水功能,“这样可以保证雨水直接被作为地下水保存起来,不至于浪费、流失。”

   原来是这样。

     我们坐地铁去往太阳绿藻公司的总部,在地铁站里,我们惊讶地发现,来往的人们虽然莫不是走过雨地后下来的,但地铁大厅的地面居然没有丝毫的泥泞!究其原因,一是地上虽然下雨,但街道上实在没有污水和污泥(施工工地的环保工作极其严谨);二是清洁人员的保洁工作做得及时而到位。

     地铁车厢里,我又有了新的发现,从厢顶垂下来的一根根吊环,居然是高低不一的,原来设计者考虑到乘客的个头不一样,特别按照一定的标准,制作了长短不同的吊环,让每个人都能在车厢里找到自己的扶持。

     以人为本——这真是做到了极致!

     而地铁里供老年人、孕妇的一张“特定席”,始终空着,尽管车厢里站满了青年人和中年人,但他们甚至没有人走近那个座位,看那个座位一眼!  

     当文明变成一种习惯时,这种文明就显得朴素无华,平平常常,像渗入地下的雨,在无声无息中滋润整整一个民族。 

   12月9日,夜,24点

   刚刚回到酒店,在一人一室的蜗居里洗过澡,然后开始在灯下工作。上午,太阳绿藻公司安排我专访了日本著名菌类学家伊藤均先生,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的伊藤先生从1965年开始从事相关研究,成果卓著,著述丰厚,他对姬松茸是非常肯定的。不过我倒是从另外两件事情上看出了他的为人:一件是请他为《健康时报》的读者题词时,他绝对没有一挥而就,而是在措辞上斟酌良久,然后在白纸上用尺子比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快写完了,发现一个字歪了,或者比例不太合适,马上重写,竟写了四遍还不满意,在场的人们都不耐烦起来,夺过他最后写的一遍,搀他起来合影,完事,老头子还兀自嘀咕着,嫌写得不工整。另外一件事情是,此次中国代表团带来了一个条幅,上书“中日两国姬松茸消费者恳谈会”,想在我采访伊藤先生时挂出作为背景拍照用,但伊藤先生坚决不同意,他说下午才是恳谈会,上午只是针对他的个人采访,挂出这样的条幅不太合适。中国代表团很钦佩老头子的严谨,也就作罢。

   到了下午,“中日两国姬松茸消费者恳谈会”正式在整洁而简约的大会场召开,6月份我随领导来访时,就是在这里召开的健康时报和太阳绿藻公司的座谈会。今天的会议上,消费者们是主角,我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我刚刚按照桌子上摆放的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就见一个满面红光的小老头迎面跑了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笑容满面地说:“秋桑,秋桑(日语“张先生”的意思)!”

     我才想起他是公司的最高顾问西泽会长,6月份来日本时专门采访过他,没想到他年纪一大把,记性还是这样好,浑身充满了朝气和热情。

     下午的会议从1点开始,下午5点半才结束。因为中方只有1个消费者,且又被安排第一个发言,所以剩下的时间里中国代表们都感到有些无聊。4个半小时的会议上,我一直在抓紧时间撰写上午采访的稿子,会议结束时,我发现,日本公司的员工和消费者们都坐得笔挺,毫无倦容,而两位中国代表已经爬在桌子上打起盹来。

   也许是赌气,不想让日本人感觉中国人都是酸性体质,会后虽然很累,但我还是提出昨天就重复过多次的要求:专访公司的最高领导中山社长。翻译小唐当时就很作难,现在更是连连摆手说不行,原因是日本上下级的关系极其森严,“隔级如隔山”,最高领导对下属的管理几乎完全是“家长制”的,跟封建社会没有什么两样,对中山社长的专访是非常不容易约的,“而且我的级别很低,几乎跟社长说不上话……”

   中山社长是太阳绿藻公司创始人中山秀雄先生的儿子,公司的员工说起他,都显得很敬畏。中午在公司的小会议室吃完便当,我满世界找给笔记本电脑充电的插座,门突然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胡子修得像一把刷子、神情一丝不苟的老头走了进来,所有人顿时像电击了一般站得笔直,老头嘟囔了句什么就掩上门走了,小唐悄悄告诉我,这就是中山社长。下午开会时,我距离很远地看见他,他发言时,语速很慢,声音沉稳但中气十足,而且,我猜他应该非常幽默,因为会场上动不动就被他的话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每个消费者发言时,他都会始终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显得非常尊重。

     既然采访他有难度,那就换个人,小唐一番努力,为我约见了宫副社长。

     采访在一间极小巧、极整洁的招待室进行,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鲜花。宫副社长是一位相貌堂堂且风度翩翩的先生。如果说中国男子的美以周恩来的儒雅为至高境界,那么日本男子向往的美始终是高仓健的坚毅——宫副社长就有这种坚毅。

     采访在40分钟后结束,我们走出招待室,国际部的三原部长亲自进来把灯关上,并将坐歪了的沙发扶正。   

     走出太阳绿藻公司的大门,才发现雨脚未歇,丝丝细雨将京都笼罩上一种缠绵的朦胧。我从鸭川上走过向往已久的、因为源义经收服武士弁庆而在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条大桥时,和我的日本朋友大久保搂在一起照了张相,这小子非常憨厚,酒席上灌什么喝什么,一起走路时只要发现中国代表团的人员落后了,就马上返回寻找,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他。

     12月9日,凌晨,3点

   我醒了!

   看看表,凌晨3点18分。

   惊醒于深夜,于我已经是越来越普通和经常的事情,没想到在异国竟也一样。

   我在梦中又见到了你,你还是穿着小学5年级转校到我们班时的那身米黄色的小裙子,你就那么默默地凝视着我,像大学时代我在你们学校的宿舍门口找你时一样,在你的身后,依旧是昆玉河畔暮云垂,玲珑塔下燕子飞。

   我永远不会忘记,前年的今天,你的生日快要到了,我小心翼翼地约你出来,想弥补曾经的误解,那误解使我在大学毕业后整整4年的光阴里远离了你,但是你告诉我,你的生日将要和未婚夫一起度过,你希望我能祝福你,因为你等待了很多年,无论怎样,终于将要迎来自己感情的归宿……

     我不知道“等待”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可能去思考其中的深意,因为你即将结婚的消息,使我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我对你说我不能祝福你,我不能,你知道我在感情上从来没有虚伪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我已经泪流满面……

   一如既往,我远离了你。

   但那以后,我常常梦见你,并常常在梦见你的时候惊醒,泪水打湿了枕巾。

   直到今年7月的那个夜晚,我和朋友喝得醉醺醺的,一路乱走,突然发现居然来到了咱们小学的校门口,身后不远的三环大马路上,灯火通明,车辆隆隆,一切都在飞速地向前流动,但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却感到时间在急速地倒退,然后在一个点上定格、凝结。我清楚地看到20年前,放学后你和我一起回家,就在这校门口,凑钱买了一串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还剩两颗,我一口气全吞了下去,你和我吵,最后哭了,说我欺负人,我可一溜烟跑掉了……

   我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你家的电话。

     “喂”——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婉。

     接着,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你告诉我那是你2月份生的小女儿。

     “像你?还是像……”

     “像我。”你平静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语气加重地补充了一句,“真的,很像我。”

     我笑了:“好,好……”

     挂断电话的我,翻墙进了小学校园,在里面徜徉了很久很久,夜深如墨,树影婆娑,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永远的失去,而是失去却永远的不能忘记。

     在异国的这个深夜,我再次为你而惊醒。我打开台灯,写着我的这篇文章,京都和北京的距离有多遥远?1000多公里!我和往事的距离有多远?整整20年!相隔20年,相隔千里,我的耳畔却又响起了那首《Close

   your eyes》,但歌词,依然记不清晰——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   

   12月10日,上午,10点

   凌晨起来写东西,以至于一个上午都昏昏沉沉的。

   刚刚,我们又回到了金阁寺。

   “回到”这个词用得并不错。因为在5个月之前,我就曾经造访过这个堪称日本文化的“地标性”建筑。对金阁寺我们并不陌生,在《聪明的一休》里,金阁寺的修建者、室町幕府时代的日本实际统治者足利义满将军动不动就把一休叫到这里“考验”人家的智力,结果百分之百是自取其辱。动画片里的金阁寺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周围绿水环绕松柏如云——给我的印象,不过如此。

   但是,只有真正站在金阁寺的面前,你才能感受到震撼!这金色的楼阁简直完美到极致华丽到极致典雅到极致矛盾到极致!二层的潮音洞和三层的佛堂粘贴黄金,璀璨夺目的光辉令你目瞪口呆失魂落魄……没错,是失魂落魄,你不能不屏住呼吸,把所有的思想和精神都集中到这座浮于镜湖池的金云之上,沉浸于她融入于她,她不是你的爱人,你和你享受不到颠鸾倒凤云雨欲魔,它就像夏日正午的艳阳,你抬起头,万道光芒顿时穿透了你的肺腑,在灵与肉的支解和破碎中,你有涅槃般的快感。就在你神魂颠倒的同时,你突然看到了一层法水院那古朴的原木色,这是多么真实的原木色啊,活像我们生命的终点必然要沉睡的那口棺木,在岁月的摧残中逐渐心如死灰的你,顿时痛苦不堪,你难辨金色与原木哪一个才是本我所希冀的,永恒的安详与刹那的灿烂同时摆在了你的面前,你无法选择你又必须选择,但你就是选择不了,就如同你无法分清一泓镜水的上下之中哪个金阁才是真实的,你无法想象现世的快乐和极乐的往生怎么能如此绝妙地结合在一起……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中你一面默诵心经妄图拴住狂舞飞驰的心猿意马,一面不断地惶惑于这极端的美,你承受不了了,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辉煌时总是最彷徨,于是你昂起头,想要寻求解脱,但抬眼望去,蓝天上仿佛也倒挂着金色的幻影!

   金色的楼阁,原木的底层,镜湖池的碧水,左近小岛的泥土……五行,只缺一火!

     于是就有了1950年的那把火。

   一个名字叫林常贤的疯和尚认为金阁寺太完美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肮脏的现实世界上,于是一把火烧掉了金阁寺——现在我们看到的金阁寺是重建的——后来,日本名作家三岛由纪夫依据这一真实的事件写就了他那流芳千古的名篇《金阁寺》,华丽的辞藻与深刻的思想,像金阁寺一样令人叹为观止:由于主体缺失,只好把欲望和希望寄托在超现实的客体上,生命在延续,但主体永远不能彻底得到客体,内心的空缺无法被填满,于是就有了那一把火…… 

     “美融合了一切的矛盾和不协调,并君临其上!它像用泥金一字一句地抄录在藏青色册页上的经书。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阁本身还是笼罩着金阁的夜!也许两者都是美,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的夜……任何一种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这种预兆,其实共同指向虚无。虚无,就是这个美的本质。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飘荡似的,在虚无中颤栗……”

     大学时代喜爱并背诵过的文字,现在已经不确切了吧?但三岛由纪夫所表现的思想,却为我所牢记。美的本质是一种虚无,追求完美的过程必然有痛苦贯穿始终,但生而为人就必须追求,因为一种美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无数个局部的美组合成整体的美,就是在对完美不断的追求中,我们才实现了自身的完美。

     是不是就是对完美过分炽热的追求,才让三岛由纪夫在复兴天皇制的大梦破灭之后,选择了剖腹呢?也许在政治上他荒谬多端,但是作为艺术家,他的死犹如林常贤放的火,同样是追求完美但屡屡失败的一次绝望的行动。无论如何,剖腹之刀,金阁之火,总比项羽同学在阿房宫那“一把火烧他娘的”更有美学价值。

     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一些三岛由纪夫式的东西呢?

     在思考中,我抬起头,看到了金阁寺的顶檐下悬挂的那块天皇御赐的匾额——“究竟顶”。

   上一次造访金阁寺的时候,我还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但是经过一番巨大的痛楚之后,玉渊潭畔的那个无月之夜,我从友人那里学会了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于是此刻,我知道匾额上的字取自“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之意。

     一番苦意喉头起,往事如潮心如灰,我想起了你,我的爱人。究竟,究竟……究竟是什么,让我对你的感情如此绵绵,而你却始终沉默不语,也许你不能理解,在这个目迷五色、不把昨天彻底遗忘今天就过不痛快的时代,总有些人还是为了铭记而活着。你就像这金阁寺,光彩照人也矛盾重重,令我欲罢不能,也许只是一眼,也许只是一笑,也许只是命运一次误会的安排,也许只是一次不经意的牵手,但却足以回味一生,不死不休……

     算了,在晃荡不已的车上写这些仓促的文字,心又乱了,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想借着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脑海中驱除你的倩影,但终于苦心徒劳只作误,换得东流比恨长——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12月10日,中午,12点

   龙安寺外的那一树树红叶,真的像火一样绚烂啊!

     车子恰恰停在飞檐般探出山墙的红叶下面,一下车我就呆住了:这红色太纯粹,太决绝!毫无杂质,毫不犹豫!铺陈出一片鲜艳的血,一颗赤诚的心!背景固然有蓝天、棕枝、葱丛、灰石,但她们在你夺人心魄的璀璨面前,显得黯然失色、黯淡无光。你沉静着,在阳光下显得凝重、洗练而深邃,略微带一点历经寒霜后的忧郁,但微风一拂,你就如赤潮一般舒卷开来,绽放出漫漶心灵的妩媚,你这令我如痴如醉的红色啊!

     来日本之前,就听说要造访龙安寺,我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番,想不起这个寺院在日本的历史文化中有什么特殊的地位,直到拿到门票,看到“枯山水”三个字,才羞愧万分——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从前读叶渭渠先生的《日本文化史》的时候,对“枯山水”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在日本的庭院艺术中,枯山水是最有禅意的一个。平安时代成书的《造庭记》给枯山水下的定义是,完全用石头石子摆放出村庄、山峦和河流的模样。石头本是天下最无情之物,艺术家借此物之状之态之色之纹,创造出天下最有情的山水,寓动于静,幻化出一种抽象的形象,自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日本的枯山水,以龙安寺方丈南庭和大德寺塔头大仙院的两处名气最大,而前者的思想和艺术水平远在后者之上,能亲眼目睹龙安寺的枯山水,实在是我此行的一大福气!

     踏上古铜色的木地板,穿过黑暗的甬道,眼前一亮,便是南庭的枯山水了,一片浩大的白沙铺就出不同的纹理和间隙,或如波浪或如涟漪,其上点缀着几块朴实而普通的石头,石底缀满苔藓。我坐在阶上,望着这片白色的海和海上的“岛屿”,初始有些茫然,而后也未必悟出什么,只觉得一些地方太空寂,一些地方又太饱满,空寂中却有所有,饱满中却有所无。听身后的人介绍,白沙上的石头一共十五块,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最多只能看到十三块,意蕴人生之不完美,我默默一数,确是如此,叹息之间定神一想,并没有从中获得“不可强求”的启迪,倒是一股枯寂凝心头。也许当初设计这枯山水的人,并没有点化后人的意思,纯粹是想表现人生的悲凉、孤寂、苍白和无奈,就如同松尾芭蕉在他的俳句中多次表现的——

     “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跳水声……”

     走吧,来来往往的游客,纷至沓来的步履,纵想参禅也不应是这样一个所在。

     出得龙安寺的大门,我不禁回首,再望一眼那如火的红叶,突然想起仓木麻衣在《迷宫的十字路口》中,用轻如蝉翼的声音,在梦幻般的明快节奏中唱出那首忧郁无限的歌曲:

   “Time after time,

   一个人走在花瓣漫舞的街道,

   已经散落的无法再回挽,

   但分手那一天的景致却不曾改变,

   泪水轻轻地落下,

   如随风飘舞的花瓣抚平水面。

     Time after time,

   珍贵的回忆让我如此痛苦,

     我不想再把你思念, 

     如果在樱花染红的街道重新与你相遇,

     你是否会一如既往地凝视我的双眼?” 

     12月10日,晚,23点

   刚刚泡过温泉回来,浑身非常舒服,加上晚宴多喝了几瓶温热的清酒,有点上头,晕晕忽忽地穿上和服摆出各种POSS让郑润凡拍照,拍完一看,差点笑到喷饭,有的像个小和尚,有的像个能剧演员,有的像个明治年间的维新志士,还有的干脆就像澡堂管搓背的小伙计,倒是郑润凡端坐喝茶的一张,极像个老日本。

   据这家伙说拍到我一张走光的,最可笑的是不知闪光灯怎么用的,居然在走光的地方光芒四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说起走光,刚才发生了一件蠢事。我和小郑、松崎先生一起去泡温泉。有马温泉举世闻名,原因就在于它的金汤和银汤:银汤之水大约就是普通的温泉,金汤则大有特点,水是棕红色的,我们本来全身浸泡在其中聊天,突然进来个女服务员收拾浴巾,日本性开放是有了名的,男女混浴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我却吓了一大跳,以为这女子下一步就要宽衣解带玉体横陈了,吓得“哗啦”就从水中站了起来,本来匣中藏,图穷匕首见——估计这女服务员是大饱眼福了!笑得小郑浑身直抖,激起水花一片。

     泡在暖暖的温泉中,水汽氤氲,我很放松,和松崎先生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您认为日本人比中国人强在什么地方?”

     “敢于行动,勤劳,做事情认真负责,不保守不拘泥,永远善于向先进的学习。”

     “您认为日本人不如中国人的地方有哪些?”

     “中国人更热情,思想更深刻,虽然历史悠久但比起日本人更有活力和朝气。”

     我想松崎先生说的这些中国人的优点,大多已经是过去式了。

     “张先生。”松崎先生诚挚地说,“我不知道您两次来日本,能不能有这样的感受,大多数日本人对中国人其实是非常友好的,对于历史问题,日本人心里明白,我们是有罪的,对不起中国人民,但是政治家们有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而且绝大多数日本人对政治是没兴趣的。京都街头您看到招募自卫队的张贴画了吧,经过二战,日本人对军队对战争是很反感的。”

     那张招贴画我是看到了的,上面的边都打了卷,不过我更注意的是画下面一辆倚墙而放的山地车,当时已经夜深,而那车居然没有上锁,我想这要是在北京,一万辆也得被偷了去!松崎先生的话令我不禁想起上一次来日本时,在大阪心筋桥的旧书店见到的那位日本老人,他须发花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从领队潘哥那里听说我来自中国,一聊之下又觉得我是个有文化的人,非常高兴,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他从小学习汉语,对中国古典文学非常爱好。临别还提醒我,大阪的小街道里常有不良少年活动,所以晚上外出要慎重……

     “中国人是非常善良和热情的,但是也非常聪明。日本产品对我们而言从来都是信誉的保证,但是近几年像丰田汽车返修、SK-II事件的发生,其实很伤中国人的感情。”我说。

     “我想那只是个别事件。”松崎先生说,“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中国市场的重要性,谁要是在这个市场上不诚实不认真负责,都是目光短浅的表现。”

     闲谈中,松崎先生得知小郑的妻子怀孕了,向他表示祝贺,说起小郑幸福美满的婚姻,话题就转到了家庭问题上。提到日本人的性开放,松崎先生的口气突然凝重起来:“其实,受儒家思想深刻影响的日本人,同样向往中国和韩国倡导的那种忠贞于爱情的观念,在日本政界,如果一个人有桃色新闻,对他的前途将是重大打击,无论任何一个日本国民,都无法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连起码的道德都不具备的人的身上。”

     “那么为什么日本的A片和色情漫画还泛滥成灾呢?”我问。

     “有许多现实的原因……”松崎先生沉思了一下说,“但请相信,优秀的日本人还是很讨厌这些东西的。”

     现实的原因……就在晚宴上,有人说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上海女人来到日本,在酒店做小姐挣钱,回国后都成了有钱阶级。其实这种事情过去也耳闻目睹过不少,但每一次我都免不了想起爱伦堡的那部著名随笔的名字——《捍卫人的尊严》:一些人面对死亡和贫困仍然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而另一些人仅仅为了拥有更多的金钱就可以轻易地出卖自己的一切。但前者贫瘠而清苦,后者发达而得志,历史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遵循的确实是这样的规律,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应该怎样在现实的种种诱惑面前捍卫人的尊严——最最起码的尊严?

     我不知道,并因自己也时常经不起这种诱惑的考验,而备感苦闷和彷徨。

     夜已经很深了,有马温泉酒店对面的山坡上,旅店和小巷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是渔火。

     有人说要去找小姐,接着有人说日本的小姐很贵的,只好作罢,但终于归结成一句“无论哪里的女人都是用来‘搞’的”。

     然后是一片淫荡的哄笑。

     空气有些污浊。我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昂起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上那些纯净而高洁的星星。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非常非常想问这样的人一句:“假如你的妈妈、女儿、姐姐、妹妹被别人‘搞’,你会怎么样想呢?” 

     12月11日,中午,12点

     缆车缓缓地越过六甲山。

     莽莽六甲山,入眼皆苍翠,我的脑海中浮现出6月份到日本,车子在北海道穿行时看到的景色:公路两边连绵如兽脊的山上始终是绿色的,空气清新得犹如滤过一般,除了昭和新山(活火山)和中山佧(雪山)的山头,我竟没有看到任何一片裸露的黄土!真是鲜明的对比,因为五一节我和朋友去平型关旅游时,满眼的山峦就很少有不是秃的!

     当时,看着车窗外绵绵不绝的原野,原野上莽莽的林木,我不由得轻声哼起了《平成狸合战》的主题曲,想起电影结尾时,小狸猫即将回归充满野性的群体,说的那一番令人流泪的话:“我们狸猫、狐狸还可以变成人形苟且偷生,那些不会变化的松鼠、小兔子们怎么办呢?是不是真的要灭绝了呢?”在发人深省的提问后面,是日本接近70%的森林覆盖率,是一连串优异的环保成绩,而你,我的爱人呢?你曾经郁郁葱葱的大地上,现在的森林覆盖率连12%都不到了!可是砍伐一天都没有停止!从卫星拍摄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你北边的俄罗斯姑娘、南边的越南小妹、东边的大和少女……她们每一个都穿着青翠欲滴的绿色衣衫,只有你披着那么大、那么破烂、那么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一条黄色的麻袋片!应克复在他《中国的生态危机》一文中痛心疾首地说:黄河干了,长江脏了,渤海死了,淮河臭了……那又怎么样?!我们所宣传的环保,不还是最低层次的不要随地吐痰,不要乱扔烟头吗?在这种宣传的后面,其实仍旧是以人的最高利益为核心的狭隘思想,与日本渗透到骨子里的环保观念、那种把人作为地球生命共同体的一员而不是“自然的主宰”的思想认识,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回国后不久,我就看到四川今年大旱的报道,接着有人质疑这是修建三峡大坝破坏了生态平衡酿就的恶果,有关方面立刻义正辞严地驳斥:这是赤裸裸的胡说八道!

     据说为了修建三峡大坝,要淹没白帝城迁走张飞庙时,一些日本历史学家、文物保护学家自发组团来中国恳求有关部门停止对人类历史文化遗产的毁坏,当然没有结果,于是他们就来到长江边上大哭……

   此刻,当缆车在异国的绿色波浪上缓缓荡漾,我感到了某种绝望,我想起了《幽灵公主》中那首哀伤的歌曲:

   “拉满的弓上颤动的弦啊——

   月光下喧嚣的是你的心,

   利刃上雪亮的是你的影,

   你把一切深藏在忧伤与仇恨下,

   只为森林的精灵绽放笑容……”

   登上六甲山的观望台西望,我看到了躺在神户港怀抱中的濑户内海,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海面上,一片金晃晃的,我感到一阵目眩,于是闭上眼,想起了一些历史的片段。

     1854年2月,美国将军佩里率舰队抵达濑户内海上的江户湾,逼迫日本德川幕府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国难当头,日本的有识之士开始探寻着国家富强的良方,他们想起了一本书:中国人魏源写的《海国图志》。

   那还是在1851年,一艘中国商船驶入日本长崎港,日本海关官员在从船上翻出了三部《海国图志》。一翻之下,日本人欣喜若狂,他们第一次如此详尽地了解了西洋各国。此后的几年里,日本的学者、官员想方设法将《海国图志》从中国运到日本。在《日美亲善条约》签订后的1854,日本人开始在国内大量翻印了《海国图志》,读者如潮,在很短的时间就印刷了15版。日本维新派思想家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等人对《海国图志》一书拍案叫绝,特别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成为明治维新在意识形态上的基础,“东洋道德与西洋技术的结合”,发展工业,开展对外贸易,推行政治民主,日本在很短的时间一跃成为亚洲第一强国。

   日本维新派思想家们永远不会想到,他们“但求一晤,虽死无憾”的魏源,此时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很惨。

   魏源是林则徐的好朋友。鸦片战争的失败,使魏源悲愤至极。1841年6月,已被革职的林则徐,仍然心忧祖国,“万感苍茫”之际,恳求魏源编纂一本关于西洋诸多的启蒙读本,唤醒国人,挽救危亡。不久之后,林则徐就万里充军赴伊犁去了,魏源怀着对祖国的满腔热爱,呕心沥血,完成了《海国图志》,涵盖了当时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历史、地理、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内容,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杰作。

   美国汉学大师费正清在谈到《海国图志》时总感到费解,他说《海国图志》无论如何都是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一架最优秀的望远镜,但日本人如获至宝,中国人却视如洪水猛兽,当时中国的知识阶层很少有人愿意认真阅读——哪怕是翻一翻这本书。相反,守旧的士大夫的谩骂声却汹涌如潮,他们无法接受书中对西方蛮夷的“赞美”之辞,更有甚者,还有人主张将《海国图志》付之一炬!

   《海国图志》最终在中国的印刷数量,仅有一千册左右。

   1857年,《海国图志》出版6年后,魏源在极度的忧愤中得了“疯病”,终于死去。疯病似乎是中国杰出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归宿,特别是明代以降:徐文长绝望之际,用大锥从左耳刺进右耳穿出是疯病,龚自珍“先痛哭以求天下大治,不得,乃痛哭以求下大乱”也是疯病……疯了,疯了,都疯了!倘使钱玄同没有到绍兴会馆的补树书屋找到周树人,请求他做一番“铁屋中的呐喊”,我们仅凭《狂人日记》就可以断定,这位已经37岁的、后来笔名叫鲁迅的人,也注定是早晚要疯掉的!

   100多年过去了。当我眺望着金光闪闪的濑户内海,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时提及魏源,很多历史系的同学就已经不知何许人也,而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以后,做了一件恐怕令中国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们为曾经率舰队侵略他们的美国将军佩里铸造了一尊铜像,永远感激他帮助日本走向近代,走向世界。

     许多人对这件事情的评价是,日本人太“贱”,短揍。那么我们能不能换个角度认识这个问题呢?一个民族,不管对敌人还是朋友,只要促其进步就感激,只要致其落后就变革,这种精神、这种胸怀是不是比提笼架鸟满街溜,坐进茶馆吹祖宗的八旗子弟,更有出息一些,更值得我们心生敬意呢?

     异人馆,就是在《日美亲善条约》签订后进入日本的外国人的居住地,有点像中国的“租界”。我们一行来到这里,沿着一条小小的山路向上攀登,发现那些洋佬曾经居住过的洋房并没有被辟成专门的游览区或展览馆,而是有日本居民在居住,家家户户门前都是花团锦簇,鲜艳的阳光照射得每朵花,每株草都是昂首挺胸、喜气洋洋的。

     “空气是甜的!”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因为扑我入鼻中的香气真得有着丝丝缕缕的甜意,像香草味道的奶油冰淇淋。

   导游小金在一边耸耸鼻子说:“没错,空气是甜的。”

     小金今年快40岁了,个子很矮,戴着副金丝眼镜,据说他已经在日本混了11年,是个日本通。他在旅行车上总是喋喋不休地讲着日本历史,大多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在睡觉,我却忙着噼里啪啦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着我这宝贝日记,所以任他唾沫星子如何横飞,听众的反应却甚是冷淡,直到昨天的晚宴上他说起本能寺之变,我接了几句下茬,大概他觉得我“懂行”,于是对我另眼相看,偶尔主动和我聊几句天。

     嗅着香甜的空气,看着芬芳的花朵,我不禁感慨万千:“今年6月份我到北海道去的时候,发现沿途的每家每户都精心设计着自己的庭落,哪怕是一间小小的房子,也要在绿化美化上下点功夫,比如一栋海边小宅,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门口放了一条蓝色的小木船,船上装满了鲜花……”

   “日本人生活得很讲究,空间越是狭小,越要把这有限的空间充分美化。”说着说着,小金突然生气了起来,“你看到了,其实这个国家的国民现在最关心的是怎么样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而不是战争,不像有的国家,自己国民饿死百万,只能靠贩毒和印伪钞过日子,却还要往这里发射导弹。”

     “日本的右翼势力不是很强吗?”我说,“国内媒体天天都在炒。”

     “狗屁!”小金大笑起来,“我在日本住了11年都没有看到过一个右翼分子,那些人在日本老百姓的眼里都是些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默默地跟着大家信步游走,一阵清风拂过,那香甜的气息又浓郁了起来,我不禁微笑着扬起了头,蓝宝石一般清澈的天空下,漂浮着一些洁白如絮的云,然而更令我惊喜的是,我看到了一幕熟悉的景象:就在阳光灿烂的山坡上,梯田般一层接着一层的是在润泽的空气中根根毕挺、如水中毛尖一般的青草,还有毛茸茸的灌木丛,其间点缀着几棵树干上班驳着苔藓的大树,以及一些仿佛是用积木搭建起的各种颜色的小房子——这不就是《千与千寻》的开头,字幕打出时的画面吗?背景音乐,我记得很清楚,叫《那个夏天》。

     童话般的情境,童话般的国度,童话般的生活……

     琴弦突然拨动,

   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

     12月11日,下午,17点

   海鸥……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蔚蓝色的大海上鸣叫着,盘旋着,宛如白色的精灵。

   我站在海岸边,凝视着大海。海水与天空其实是一样的蓝色,浪花翻卷,又恰如漂浮于天际的一朵朵白云,在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海与天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也没有界线,犹如暮霭和晨曦,源自太涵,仿佛虚无,其实充盈,在昼与夜的更替中于不知不觉间默默交融,虽不留半点痕迹,但润泽出一个清新而澄澈的世界。放眼望去,起起伏伏,无论是梦似的蓝还是雪似的白,都一样的清澈,一样的纯粹,一样的……动人。

     海风甘洌,扑面如丝,不绝如缕,拂动着我的衣襟。我慢慢闭上眼睛,海浪声声,激荡出由于溢满天地之间因而若有若无的澎湃,仿佛是歌咏,更像是叹息,叹息,叹息!恰如我的心,浮泛着忧伤的浪涛……久久地,一声海鸥清脆的啼鸣,将我惊醒,睁开眼睛,缎子似的海浪上闪动、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恍惚间我又觉得那澎湃不再是叹息了,因为它太豁达太爽朗太狂放太豪迈,有点像是……对,笑声,是笑声!是沧海之笑,是苍天之笑,是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寂寥之笑!

     我有些寂寥,于是在海滩上坐下,阳光搂住了我的肩膀,暖暖的。寂寥未免携来茫然,我的头脑里也因此而混沌:忽而充实,忽而空空如也。澎湃声、海鸥的影子、礁石、羽毛……渐渐地,海风将那一切流动的飘拂的游走的滑翔的思绪都拥抱在怀中,一点点地织成一片蔚蓝色的缎子,然后纤指一滑,撕成一羽羽浪花似的轻纱,逐自飞去,自由的飘舞下面,有着深不可测的蕴涵……

     你想到了什么?

     身后的明石海峡大桥附近,有一所名字叫“移情阁”的淡绿色花园洋房,那是1913年3月14日神户华人聚会欢迎访问日本的孙中山先生的地方。为纪念中日友好,1984年,神户市所在的兵库县将这里开设为“孙文纪念馆”。刚才参观的时候,我抚摩着用金唐纸铺饰的墙壁,眺望着窗外的大海,心中不禁吟咏起了周恩来的那一首“大江歌罢掉头东”。辛亥革命前后,日本成为龙族中不死者的驿站,为了民族的涅槃,东渡!东渡!或如“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瑾,或如“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或如“天清地白霹雳声”的邹容,或如“平生慷慨班都护”的蔡锷,他们中的无论哪一个,在异国徜徉了那么久,清酒樱花歌舞伎,皆是迷我醉我之物,但每每不能忘却的,总是那个多灾多难的家国,最终还是要归来,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转回!就是蹈海的陈天华,不也是向着祖国的方向,从礁石上纵身入海,慢慢地让满腔的悲愤淹没了年轻的生命?!

     少年时代读方声洞烈士的传记,总困惑于他16岁赴日本,先入东京成城学校习陆军,后入千叶医学校学习医学,端的是“倾靡一坐,天下皆惊”的少年英雄,何以竟以25岁的年龄,抛妻弃子,突然回国参加广州起义,双门底外饮弹尽,黄花岗上千秋鬼!“祖国之存亡,在此一举。事败则中国不免于亡,四万万人皆死,不特儿一人;如事成则四万万人皆生,儿虽死亦乐也!”他给父亲的诀别信是那样悲壮,迄今我仍能背诵个中言语,但是我日本一游,未免更加迷惘:你,究竟为什么要将生命轻掷,别乐土而投苦海?!

     也许……也许——我妄加揣测:也许爱到极处,生命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意映卿卿如晤……”

   和方声洞一起殉难于广州起义的林觉民,千载之下,恐犹不免令人神伤。一方巾帕上的《与妻书》,不知令多少后人扼腕长叹,泪满衣衫!据史书记载,他腰部中弹被捉入总督府,在大堂之上受讯时,起初神色自如,冷笑不止,但等两广总督张鸣歧提到“年纪轻轻何以造反”的叱问时,他开始讲述革命,起先犹能沉着言辞、稳健声腔,等提到“中国危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血脉贲张,泪流满面!列强环饲,国家将亡,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自谭嗣同始,中国的革命者总妄图以一死而唤醒浑浑噩噩、蒙昧如行尸走肉的同胞,惟有在将死那一瞬才悟得:在这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中,呐喊,除了让呐喊者自己承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痛苦之外,其本质是毫无意义的!悲愤之下,林觉民用戴着镣铐的手不断捶击自己的胸膛,仿佛要把自己撕得粉碎!

     “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一个幕僚对张鸣歧说,“可否为国家留此人才?”

     “杀!”张鸣歧大人面不改色,“这才是国家真正的祸害!”

     史书记载:1945年日本即将战败的时候,陆军部提出建议,让没有参战的2万余名年轻的技术人员和科学家入伍,与大日本帝国一起“玉碎”,被裕仁天皇断然拒绝!理由是“日本还有未来”!

     我甚至不知道林觉民被杀害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的鲜血也有被他为之牺牲生命、殒身不恤的无数中国民众蘸了馒头治痨病的可能……

     子弹穿过头颅的那一刹那,林觉民想的,一定是独立寒窗、泪流满面的爱妻陈意映;他不知道,仅仅在两年之后,陈意映就因为相思成灰,抑郁而终,死前,她让家人把丈夫写有《与妻书》的巾帕拿来看最后一眼,巾帕未到,陈意映已一瞑不视,右手还张着,她在等待那一方巾帕,今生,来世,生生世世——

   “意映卿卿如晤……”

     许多年后的一个静静的夜晚,我来到同学家,从他新买的录音机里,听到了童安格声如泪咽的歌唱: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

     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

     不再有泪如你……”

   又过了许多年,我在南帆先生写的著名散文《辛亥年的枪声》中才得知,这首名叫《诀别》的歌,是童安格为纪念林觉民而写的。

     每天下班,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地铁国贸站时,看见的总是乌泱泱一群庸庸碌碌的、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现实生活无时不刻地侮辱着我们的尊严,我们也在用彼此的欺骗、嘲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来一次次地确认这种侮辱,让这种侮辱刻骨铭心!我们越来越麻木不仁、玩世不恭,不要说天长地久,就连一时拥有也必须借助伟哥之类的外力,让颓靡到极点的人生来一次举而不坚的勃起……我们早已经忘记,在仅仅一百年前,曾经有那么一群中国人,仅仅为了一个理想、一注激情就敢于豁出命去,乾坤一掷。与其说他们为的是国家的存亡、民族的复兴,毋宁说他们用自己的鲜血,为每个穿越中世纪、走进现代化的中国人交了一次人头税——既然必须走向现代,就必须抛弃曾经的愚昧和奴性,具备作为现代的人的最起码的人格——自由、平等、独立和尊严。日本人崇拜樱花,更崇拜樱花在最灿烂的时节断然凋谢的牺牲精神,所以迄今提到谭嗣同、林觉民,他们仍景仰不已,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中国人”,但我们却常常嘲笑这些先烈的痴和傻,也就在这嘲笑声中,一百年前大清国的卑躬屈膝的顺民,在一百年后仍旧是现实生活的万劫不复的奴才!

     一位满面幸福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从我身后缓缓走过,车里的宝宝绽放着纯真、灿烂的笑容,天空在他纯洁的双眸中是那样的蔚蓝,可以供每一对翅膀自由地翱翔。

     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人也能……

     我脚下的神户港,在1995年1月17日发生的那场7级的大地震中变成了一片废墟,六千多人在地震中丧生。日本政府立即策划实施了赫赫有名的“不死鸟计划”,其结果令人乍舌:当年的8月铁路就全部恢复运行,高速公路于第二年的9月全线开通,神户港也于1997年的3月完成了修复工程。

     日本政府痛心于国民在此次地震中死亡之惨烈,将原来只在中小学开展的防震减灾教育和训练,从此不分年龄段地在国民中全面推广,定期演练。就连东京最繁华的、寸土寸金的银座,居然也专门设立了紧急避难场所。结果在后来同样震级的几次大地震中,出现了死伤一共11人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

     唐山……27万死难者,仅仅比让我们咬牙切齿的南京大屠杀少了3万,30年过去,现在怎么样了呢?假如你走在北京的街头,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他最近的紧急避难所在哪里,除了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他还能做什么?!

     就在刚才,我参观了神户港专门辟出的一段“大地震遗址”,断裂的路面、倾斜的路灯、扭曲的铁轨,在海水的拍打下皆已锈迹斑斑,令人触目惊心,但是就在旁边洒满阳光的广场上,一对情侣正在拿面包屑喂鸽子和海鸥,一派祥和的景象。废墟和再生并存,二者都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想:这力量的根本来源还是在于:废墟已经成为历史的一瞬,永恒的永远是再生!

     那么,如果换过来:再生总是成为历史的一瞬,永恒的永远是废墟——那又是什么感觉?当然,这同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是力量的名字叫做“绝望”。

     绝望,绝望……这个词汇最近几个月来频频在我的日记和文章中出现。是的,当你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我陷入了黑暗无比的矿井,坠落,坠落……我感到三十年来的一切信念都在一点点地坍塌、毁灭,残酷的现实使我痛不欲生!当燕子南飞、红颜他改,我已相信命中注定这一生要青灯古佛皓首穷经,那么上苍何必还要让我再见到你那醉人的微笑?何必还要让我再一次看到你弃我而去——已然万念俱灰,又是五内俱焚,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何等的痛!痛!!痛!!!

     “当他醒来,一些思绪如雾一般在他的心中浮起,他感到有点烦躁不安,想把这些思绪驱散,但一番挣扎之后,他也就绕在里面了。渐渐地,他似乎找到了一些头绪,顺着其中的一缕摸索下去,他完全不知道,其实他点燃了导火索……突然,所有的往事仿佛是积蓄了很久的一声巨雷,‘轰’地在他的心中炸响!震得他七窍流血。他目瞪口呆,浑身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清醒了,看到的却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自己,他愤怒地想要寻找着带给他痛苦的根源,但雷声岂是有迹可寻的?往事啊往事,来去都如此突然,如此迅疾,但只要在他的心灵中出现一秒,一瞬,一刹那,就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这是两周之前的一个早晨,我在笔记本上信手写下的随感,这次也带到了日本,偶尔一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依然刺血锥心。你让我开始怀疑:我从少年时代确立的那个“人之国”的理想,那种决不蝇营狗苟虚度年华的信念,在这样的时代,究竟还有没有价值?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失去了你的我,又怎能不绝望……

     海风一袭,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抬起头来,遥遥地望见广场的远方有几只青黑色的桅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木结构的大船,旁边塑有一尊铜像:夫妇二人牵着孩子的手,昂首凝视着远方,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铜像的下面镌刻着一行字:希望的船。

     希望的船……我顺着铜像的视线望去,再次看到的,依旧是蔚蓝色的大海,以及海天交接处的苍茫……尽管苍茫,但它却让我相信:既然从文艺复兴以来为无数先贤所高扬的人文主义精神,在这个一衣带水的异国能建立起一个自由幸福的“人之国”,那么你,我的爱人,如果我以九死其犹未悔的爱恋抚慰你的创伤,将自己满腔的热血输入你那颗冰冷的心,就一定能让你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清新的海风,将我胸中无限的忧伤慢慢地抚平、吹散,代替以昂扬,代替以自信,代替以欢乐,代替以——希望!

     “无论怎样……如我再生……”

     《Close your eyes》,你的歌词,我正在一点点地记起,正如希望在我心中一点点地再生。

     “无论怎样……如我再生……”

     12月11日,晚,20点 

   刚刚在位于大阪道顿崛(著名的商业街,大约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的一家饭店吃过饭,现在,我们代表团的车子驶往大阪关西国际机场,准备入住附近的一家酒店,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坐飞机回国,结束这次日本之旅了。

   小金说,车程要两个多小时,于是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又开始了我的写作。

   刚才,在道顿崛的一家电影院门口,看到了《墨攻》的招贴画,感到很惊讶,没想到这部刚刚在国内上映的电影,居然这么快也要在日本放映了。日本朋友问我:“我感觉,日本电影的整体水平比中国……这个还是要稍微强一点点的,中国好的电影我们会立刻引进,为什么你们近些年很少引进我们日本的电影呢?”

   我刚想说这是因为两国关系不正常导致的,责任完全在你们日本一方。你们那个小泉首相没事就参拜该死的靖国神社,引起了全体中国人民的强烈不满,所以连你们的首相带你们的电影都休想跨进中国的大门半步。后来一琢磨突然有些生气:人家比我们强,还不遗余力地学习我们的优点;我们不如人家,反倒把人家优秀的东西据之门外——这种“抵制日货”的愤青行为,到底是盼着国家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

     于是我只能沉默不语。

     车内的灯突然关闭了,很快就听见了轻轻的鼾声。大概除了司机、小金和我,车上的人都睡了。

     我感到有些冷清,就拿出我的mp3,将耳塞戴好,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播放。有些乐曲犹如从房檐滑落的雨滴,恰恰打中了我的心扉,我就停止了键盘上的敲击,抬起头来,看到车窗上映照出的我那忧郁的面容,与车窗外那些在夜色中如剪影般的景致交叠在一起,静止的虚象,流动的背景,一切都恍然若梦。

     是席慕容说的,“时光在流逝,我却依然在这里”? 

     忽然,一首熟悉的歌。  

     像泉水一般,你就这样注入了我的心。在这寂静而寂寞的夜晚,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在这轻轻晃动的旅行车上,我凝视着车窗:无边的夜色,一双哀伤的眼睛,乐曲越来越清晰,视像却越来越模糊,一切都仿佛是在悄悄地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那样熟悉的面容……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你好,我的朋友,你那么纤巧,就像尘土一样普通和平凡,甚至和你做了很久的同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在公主坟地铁站,曾经无意中碰见过你一面,后来我总开玩笑说和你“擦肩而过”,其实是有这样一段典故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做着一件琐碎和繁重的工作:接听、记录读者打来的电话,给他们回信解答那些有时未免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并同时编辑两块版面。压力那么大,可是你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下班后,你总是收拾好自己的挎包,默默地离去,即便已经疲惫不堪,你的脚步仍然是那样优雅。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几个同事一起去慈云寺桥下的“韩正苑”吃烤肉——你吃东西时也是那么娴静,我给你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黑白的。拿回来一看,我怔了很久很久,因为我在你沉静的眉宇间突然看到了一种……对不起,请恕我放肆:一种忧伤,一种脆弱,一种经历了生命中数不胜数的无奈后的坦然,一种从容的美。

     五一社属报刊文艺汇演,报社排练手语舞,你的每个动作都做得那么仔细,但舞姿并不出众,于是被安排在了第二排。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你依旧认真地演出着这一幕人生——无论在哪个舞台,甚至无论有没有舞台,你的举手投足都仿佛在告诉这个喧嚣和浮躁的世界:一切终将化为云烟,永恒的却是我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我的朋友,我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去年的九月。那时我刚刚做完手术回来(那个丢人手术的细节就不详谈了),走进在同事们的辛苦努力下装修一新的采编大平台,颇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不仅办公设备焕然一新,还多了很多新面孔。我记得你坐在从大门数第二列的第一个座位上,埋头写着什么。你的桌面上摆着许多报纸,我伸手要拿一份,你说:“先不要拿,回头我登记后发给你。”我一向大大咧咧惯了,抓起一张就走,你一把将报纸夺了回来:“你怎么搞的?大家都这么随便拿,就乱了,等别人想看报纸时不方便找。”

     我惊讶地看着你:嘿!小妹妹,你新新新新新来的吧?你不知道我是中层领导?你不知道我是特别关注版的编辑?你不知道我是标准的才子帅哥双结合?你不知道我是社领导御驾亲“封”的“张社长”?你不知道那什么那什么……

     很遗憾,从你的目光中,我看了出来:这些你统统都不知道!

     不过,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你的什么都不吝的性格,你一切都那么透明,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挂在脸上绝不刻意掩饰什么,你也总是那么乐观,就像你出入证上的照片,围着颈纱的你神采奕奕,笑得那么充实和饱满,神情昂扬得简直有点得意,活像刚刚浇过水的一株花儿。

     大家都说你像《武林外传》里的郭芙蓉,从相貌到气质都像,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个行为方式。就像你今年夏天穿着一袭黑衣,背着那把黑色雨伞,大摇大摆地走在刚刚下过雨的报社大院里,同事们见了都说你背的是其实青冥剑,等会儿就要飞到一号楼楼顶,和李慕白俞秀莲他们两口子对磕,稍带脚吟一首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可你满不在乎地走进办公室,把传说中的青冥剑倚墙放下,接着编辑你的《编采信息》,大象无形,侠之大者!

     但是,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来画一幅画:一位女侠,青剑黑衣渡飘雨,是不是有点黯然?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下一刻谁在呼唤?呼唤什么?红颜易老,青丝易雪,也许就在悄然的黯然中,你终极的选择竟是一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生一场醉?

     来日本前,你教过我几句最简单的日语,可惜两次赴日并没有用上一句,但是我感谢你。尽管我深刻地知道,虽然我们已是朋友,但假如我现在到你办公桌上抄起张报纸就走,你照样会瞪圆了眼睛大喊一声“放下”!身形一闪,藏在墙角的黑色雨伞——或者青冥剑已提在你的手中!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

     我的朋友,我的好哥们儿!七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报社招待所的食堂二楼,领导问大家来应聘的目的,我假惺惺地说是因为大学刚毕业需要向诸位老师学习,接下去其他人的回答也都未免酸文假醋,轮到你了,那叫一爽朗痛快嘎崩脆:“因为是我爸我妈让我来的!”登时汗倒一片!

     很快,我就从你那里学会了一堆新疆特产名词:黑头、猪姥姥、皮芽子什么的。你的笑声总是那么清澈和明亮,脆生生地像刚从蔓子上摘下的嫩黄瓜,听着就觉得痛快!你太可爱了,可爱到我要是不欺负你就觉得对不起党和人民,关键是我一逗你你就上钩,等发觉自己上当受骗,难免玉面溅朱,追我到了墙角,“嗵嗵嗵”地擂上我几拳,然后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腕:“呀……好疼!”

     还记得咱们几个哥们儿下班后一起去金台路的“太熟悉”饭馆AA的那段快乐日子吗?谈天说地,开怀大笑,杯盏间罢去一切苦恼!不过,现在想起还很不好意思,每次我都要点水煮鱼,大餐就这么一道,却独独快我口腹,你们都对我有意见,但又无奈地屡屡让着我,谁让我年纪最小呢?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你的一些辛酸的往事,罗曼罗兰说每个人内心最深的地方都有一道永难痊愈的伤痕,想不到是真的,如你般乐观豁达,也逃不过命运残酷的刺配。但是只在极少极少的几个瞬间,你在我面前流露出了一些忧郁,就如你的笑声一样,那些忧郁也是纯粹的、彻底的,令人沉浸其中,袅袅不绝。

   后来,你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孕产那段日子其实是你生命中最苦痛的一段时光,但是你的宝宝却那么漂亮和健康,以致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悄悄地赞叹你的勇敢和坚强。

   多久了?我们这些朋友没有再相聚!光阴荏苒,七年过去,我们究竟是越来越熟悉还是正在渐渐陌生?偶尔,我沿着河边那条小路,走到昔日“太熟悉”的所在。我站在那里,风过耳,送来你爽朗的笑声,甚至在这隔山隔海的异国,在我敲击这些文字的此刻,你的笑声依然清晰可闻……什么时候,我们这些朋友能重新聚在一起,合唱一首《友谊之光》,纵使泪光闪闪,也要唱出心中的豪放:

   “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多少友情能长久?

   今日你我道珍重,友情长记心中,

   虽然暂时别离,来日会再相聚,

   此缘就算不在,此情也永长久……”

     “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姐姐……当我在心中叫你这一声姐姐时,我竟已经热泪盈眶。当上海飞往日本的飞机即将起飞的最后一刻,我仍然盯着我的手机,可是始终没有接到你一个告别的短信。空中小姐提醒我关掉手机时,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竟然已经如此疏远,如此形同路人……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夏天,我约你到我位于白堆子的家里来做客,你在楼下打电话说你到了,我高兴地窜下楼去,却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我站在白花花的一片阳光下,像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一样仓惶失措,你突然从我背后溜了出来,原来你躲到门洞后面去了,故意跟我开玩笑,当你看到我煞白的脸色,不禁懊悔而惊讶,知道玩笑开过了,却也讶异我为何如此紧张。

     是不是就在那天,我告诉你,虽然我才23岁,但我的内心充满了孤独和绝望,许多许多年来,我总盼望着会出现那么一个高洁和正直的人,牵着我的手,带我从黑暗走向光明。  

     就是从那时起,你抛弃了人生中许多最珍贵的东西,默默地伴随着我。但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自私、狂妄、虚伪、残忍一次次地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让你痛彻肺腑。当你看透我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怎样怯懦和卑污的灵魂时,你已经疲惫不堪,你的爱和泪都已近枯竭,你终于选择了离我而去……

     来日本前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好像是为了一篇稿子而争吵,我的态度是那样地冷漠和粗野,你愤怒地甩下一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就转头走掉。也许你不知道,我这样做其实是一种逃避,你的存在让我那还没有泯灭的良知,时时感到巨大的愧疚和歉意,当所有的承诺都变成一纸空文,做出承诺的人只能用大耍无赖来掩饰他内心的耻感。

     我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个23岁的、心中充满梦想和激情的小伙子了——那么,成熟的结局是不是都是溃烂?

   今年春节前夕,你搬入新居,我帮你收拾书柜时,在一本你最喜欢的书里发现夹着一片红叶,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七年前的那个深秋,我在紫竹院公园攀上高高的岩石为你采摘的,当时你吓坏了,一个劲儿地让我赶快下来,但它太美了,像被鲜血染过,像一颗赤诚的心,当我把她呈给你时,你笑得那样甜蜜和幸福……七年过去,那片叶子已经不再鲜艳,但红得依旧深沉,我看着她,七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这时你走到我的身边,我对你说今年秋天咱们一起去香山看红叶吧,你只是淡淡地一笑。也许你早就已经猜到:我不过是又做了一次空头的承诺。

   姐姐,今年的秋天寒得太早,我冻僵的躯体和心灵,无法带你登上香山欣赏那遍野的红色,明年的秋天……我不想再承诺什么,因为我的所有承诺,在你的善良和真诚面前都一文不值,总是显得那么空虚和无聊,你心中自有你的红叶——

   永不凋零,永不褪色的……红叶!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我的朋友,在异国的迷茫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了你。你来报社快半年了,我才注意到你,还是因为你在咱们的手语舞队伍中表演太差劲,动作总不到位,以致于大家都忍不住要批评你两句,可你从来不生气,至多是脸红一下,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向来怜香惜玉的我感到不忿,在一边喊“我支持你啊”!你的脸上飞过一抹晚霞,对着我腼腆地一笑。

     啦啦队也是有报酬的,从此我馋了饿了就去找你,死皮赖脸地要吃要喝,你那个柜子简直成了机器猫肚皮上的神奇口袋,可乐红茶巧克力牛肉干什么都有,没有一次让我失望过。

     七月下旬报社组织去坝上草原玩。晚上大家被带到一个破落的小院里,据说要住宿于此。每个屋子的上空都盘旋着至少20只蚊子,墙上还有蜘蛛和壁虎在巡逻,同事们吵吵嚷嚷着说宁可住在车里也不能把有限的生命交给无限的昆虫喂养事业。我心里烦,又喝多了酒,就走到院落外面的荒野中去,抬头漫天星光,一股在天地间弥漫的野草的苦香扑鼻而来,我想起了张广、许莹、邵婉、乌云其格,想起了少年时代怀着一颗浪迹天涯的心,和这些朋友们在草原上纵马狂歌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脚步踉跄,突然就跌进了一个极深的陷阱里,多亏我反应快,两只手和一只脚撑在了陷阱的边缘,一惊之下顿时酒醒,牧民们有用这种陷阱抓野猪的习惯,偶尔在井底还会竖上几根削尖了头的桩子,我越想越怕,感到背脊直冒寒气,连忙奋力挣扎了出来,灰溜溜地回到了院落。

     住宿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夜已深沉,你正在院子里溜达,看见我吃了一惊,问我干吗去了,怎么浑身是土?我很不好意思地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你听,你拉着我进了屋子,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我的裤子上破了个大窟窿,虽然是在外侧,但露出肉来也够丢人现眼的。你默默地找来针线,帮我一针一针缝上,我很惊讶一个生于八十年代的北京小姑娘怎么会做针线活?于是你告诉我你曾在南京读本科四年,一直都是独立生活的……“缝完啦!”你说。我低头一看,你的手艺我实在不敢恭维,针脚的间隙那个大,能当消防梯了,不禁哈哈大笑!

     那以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爱上了梁静茹唱的那首《宁夏》,每次听到都会立刻想起你:

     “知了也睡了,安静地睡了,在我心里面,宁静的夏天……”

     舞影婆娑,舞步窸窣,烛光流动,白纱飘逸,大阪的夜深沉如酒,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你们,我的朋友们,你们在舞台上流转出一片波光粼粼,恰如拂过水面的月光……就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我突然震惊地发现,原来我曾经如此忽视和简慢了你们的存在,其实在你们每一个人那些简单、习惯和平常的生活方式后面——上班,回家,休息,再上班,再回家,再休息——无不隐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创伤。我少年时代曾经特别喜欢弗洛伊德说的“众生皆痛苦”,常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当身边每个人遭逢不幸时,跟佛陀或耶酥似的轻飘飘说上这么一句,卖弄自己那点廉价的、伪善的同情。但是,当我自己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才开始真正钦佩你们的勇敢和坚强,人生几十年,足以演出一个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如果让痛苦和愤恨占据了心灵,那么就注定要举步惟艰、停滞不前,于是你们将一切都深深地掩埋起来,聚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为了理想、为了生活、为了事业、为了明天而勤奋地工作,相互衔接、配合、协调、扶助——舞台上下,俱是如此!

   乐曲将尽,我们都静止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掌心那一盏摇曳的烛光,台下响起了落雨般的掌声……在京都的地下商城,当我看到一株流光溢彩的圣诞树时,我才醒悟过来,告别2006年的钟声就要敲响。彼时,此刻,一切即将划上完美的句号。掌声里我们都沉静下来,观照着自己那一瓣心香,也许有些落寞,也许有些惆怅,也许因为忙碌而忘却的往昔之痛又慢慢地浮上心头,但我的朋友,请拭去眼角的泪水,呵护好你心中那不灭的烛火——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依然会珍惜……”

     12月12日,上午,10点

     飞机起飞,大阪直飞北京,航程两个半小时。

     在机场告别时,我紧紧握住小金的手:“为什么不回国去工作呢?这里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祖国啊。”

     他摇摇头,沉默良久才慢慢地说:“回去……就怕好多都不习惯了。”

     我一怔。我想,我能理解他的话。

     昨天,在神户港的码头边,我们看到一个男子牵着他的一条毛驴大的白毛狗散步,代表团中的一个朋友开玩笑说:这要是在北京,恐怕会立刻遭到我神勇公安人员的缉捕,即便是躲回家,也难免不被破门而入,连人带狗一起法办!小金登时瞪圆了眼睛:“私人住宅怎么可以随便闯?”一人解释:“是警察打狗。”小金大摇其头:“为了打狗就闯民宅?简直是笑话!警察怎么了?执法者犯法,在日本可是重罪!”我们私下里还笑话他在异乡待的时间太长,脑瓜发木,已经忘了中国的国情。

     但是我也未免感慨,6月份来日本时,7天时间我竟没有看到一个警察——连交通警也没有,回国后一查资料才知道,日本是世界上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警察无所事事,大量的时间都用在文职工作,比如公民的档案管理上。不过这回在神户,我们迷路的时候,小金像变魔术一般,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警察,并趾高气扬地向人家问路,两个警察满脸恭敬,点头哈腰地一口一个“哈依”,把道路指明才离开。

   “你跟警察说话怎么那么不客气?”我惊讶地问。

   已经拥有日本“绿卡”的小金,说出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我是纳税人,他就该为我服务!”

     以他对世界的认识,回国去会有诸多的“不习惯”,那是一定的事情。

   刚才,飞机即将冲上云霄的一刹那,许是气流的原因,机身剧烈地颤动起来。我十分害怕,双手紧紧抓住了座位的把手,等一切都平静下来,我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全都是汗水!直到现在,我敲击过的键盘还是湿漉漉的。

   不是坏事……这至少说明,我已经恢复了求生的本能。曾经有一段道路,一段时期,我已经麻木到了丧失一切知觉,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地步:生不如死,生亦如死,恨不能死,但求速死!

   我的爱人,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的每一秒都在苟延残喘;当我归来时,我的心中重新充满了希望。

   希望……什么是希望?是京都润物细无声的雨?是金阁寺夺人魂魄的光芒?是龙安寺外火一般灿烂的红叶?是六甲山上郁郁苍苍的林莽?是异人馆甜甜的空气?还是神户港外浩瀚无边的那一片蔚蓝?就像没有恨就没有爱一样,没有至极的绝望,何谈充盈的希望?绝望来自现实,希望也来自现实,但这二者在我身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希望的根源来自累计不过12天的异国,而绝望的根源来自生养了我30年的祖国,12天,30年——这是何其不对等的两个数字啊!

   希望……我的心中真的已经建立起颠扑不灭的希望了吗?飞机划过跑道,展开如理想般银色的机翼,昂首向着蔚蓝色的天空义无返顾地冲去,攀登,眩晕,颤抖、喘息,精疲力竭,九死一生……终于,你突破重重的阻力,来到了云端之上!你挣脱了地心的引力,你自由了!你胜利了!你脱离了那个臭气烘烘俗不可耐的人间世,你看到了从童年就向往的至高至纯的无极。你的心中充满了乐观,充满了希望。你翱翔九天,畅快淋漓,直舒胸臆,一逞豪情:白云纤纤,长空万里洁如扫;天音渺渺,对此可以酣高楼!你忘记了曾经的所有痛苦和悲伤,你御风而翔的理想已经实现!

   那么,然后呢?

   向舷窗外望去,白云映射出皎洁的天光,令我飘飘然悠悠然陶陶然熏熏然,醉了,醉了……

   那么,然后呢?

     “各位旅客,本次航班由大阪关西国际机场起飞,将在北京国际机场降落,预计降落时间,北京时间下午1点整。”听筒中传来空中小姐甜美的声音。

     然后是……降落……降落?降落!

     降落,是的,降落!你的所有梦想,所有希望,都将伴随着飞机的下降,盘旋,对准跑道、起落架打开而一点点粉碎,在滑上跑道那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中彻底破灭!你回来了,或者说你的梦醒了,你没有挣脱地心的引力,你没有御风而是为风所御,你在异乡所看到的都成了泡影,昙花一现后那余香只会使你更加痛苦。你的肉体凡胎丝毫不比别人更高洁更纯净,所谓的人文主义理想只是幼稚,一切都没有重新开始,甚至连重新开始的可能也不存在。你必须脚踏实地,你必须正视现实,现实的公式就是污秽加麻木等于生存,你甚至连一个小小的不闯红灯的习惯都不能养成,否则你连一块腐肉都别想抢到!你像一个复明的盲人,将会再次失明,用不了几天,你就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忘记你所看到过的一切一切……

     我突然感到好累好累,在日本的短短几天里,我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并写下了这也许已经有两三万字的日记,意义又究竟何在呢?除了我自己,谁又能看懂这些如痴如狂的文字?我即将归来,可是我的爱人,我已经永远永远失去了你。我为你哭过喊过痉挛过挣扎过撕心裂肺过痛不欲生过。在多少个夜晚,我将手张开放在枕边,期待着能在梦中再次与你相握。三十年来多少幻灭,无休无止:玲珑塔畔,他朝烟水两忘;西山一误,怎堪花褪残红;塞外月圆,一缕香魂入梦;陶然亭外,两行清泪随风。纵使有一天,命运的偶然使我们再次相遇,我还能有当初纯真的一往情深吗?我还会在第一次拥抱你之后激动得彻夜不眠吗?我还会抚摩你的秀发并沉醉于你的发香吗?我还会因为想要却又不敢吻你,就将手指放在你的唇上,再羞怯地贴上自己的双唇吗?

     伤口会愈合,伤痕却永远地留下了……

     话筒里再次传出空中小姐的声音,飞机还有30分钟即将降落。  

     银色的机翼、蓝天、白云,曾经在我旅行的开始使我目眩的这一切,当我的旅行即将结束时,却令我黯然神伤。我的爱人,当我透过白云的缝隙俯视你,我看到的是你光秃秃的山岭、干枯的河道,还有你面庞上笼罩的那层灰蒙蒙的阴霾,这真的是你吗?真的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系的爱人吗?当你向我心口猛戳一刀时,其实一滴一滴流尽的是你自己的鲜血,我已经下定决心和你诀别,只是……只是我太懦弱,太优柔寡断,你的一次咳嗽,一次皱眉,都会让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的我,慢慢地回过头,湿润的双眼之中,有掩饰不住的爱怜…… 

     算了吧,算了吧,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有你的归宿、你的爱恋,都已经与我无关。我的心也许已经留在那个穿着和服的少女身上,她比你更鲜艳,更美丽,更青春,更有激情……

     别了,我的爱人,纵使我归来,我也不会再对你有一点点怀恋。

     我戴上mp3的耳机,闭上疲倦的双眼,轻轻点击着播放键。也许是听得太多的缘故,那首歌已经自动排列在了第一位。

     《Close your eyes》。

     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再对你有一点点怀恋,无论怎样……

     海风,海浪,琴弦拨动,心潮随之汹涌,澎湃,坐在海边的我,衣襟飘起,你说,这弦有多长?

     再也忍不住,泪水。

     无论怎样……

     无论怎样……

     无论怎样……

     无论怎样,我都发狂地爱着你,

     如我再生,请依旧呼唤我的名字。

     哪怕是寒风刺骨的冰冷之夜,

     哪怕是泪水交织的凄凉之夜,

     如果再生,我依旧坚定地守护着你。

     当你重新回到我的怀中,

     我将紧紧地拥抱你,

     拿出无所畏惧的勇气。

     默默无闻地开在海上的白色花朵啊,

     现在纷纷在我身上重叠,堆积,

     close your eyes,

     就能见到我的微笑;

     close your eyes;

     奔向你,就能获得永生。

     无论怎样,我都不畏艰难地走了过来,

     如我再生,我还想呼唤你的名字。

     当夜幕低垂,明天就会到来,

     如果再生,我决不会放弃持久的等待。

     当你重回到我的怀中,

     我将紧紧地拥抱你,

     拿出无所畏惧的勇气。

     默默无闻地开在海上的白色花朵啊,

     现在纷纷在我身上重叠,堆积,

     close your eyes,

     就能见到我的微笑;

     close your eyes,

     奔向你,就能获得永生……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文由123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文链接:http://www.jvdy.cn/6306.html

分享给朋友:

相关文章

粤港澳大湾区丨湾区资讯大湾网资讯(转载)

粤港澳大湾区丨湾区资讯大湾网资讯(转载)

  中秋节后不再支持!抖音:全面封杀!   抖音、淘宝、微信、京东……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这些app也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尤其是都抖音,已经成为用户日常消遣娱乐的必备品。   日前,抖音相关负责人正式表示,从10月9起,   第三方...

抖音表示流量红利不过期

  来源 | 锌财经   作者 | 刘奕琦   春晚在向年轻人“示好”,与抖音合作上线“春晚模仿秀”,让观众打造属于自己的春晚段子,最“登时”不过。   结果是,春节期间如果有啥娱乐人人离不开手,除了春晚可能就是抖音了。妈妈的年夜饭、春晚抢...

[微视频剧本大赛](作品编号10291)枫林白鸽-欧阳一叶

  徘徊在那一片枫树林,触摸着树上一对对恋人镌刻下的名字,多少人的憧憬有多少人的期望。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属于你我的美好,走在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而活着的旅途中。在一颗较大的枫树上看到一对再也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我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指尖...

[小说]我为卿狂[已扎口]

  两天 (洁本)     题记:     我只有两天,我要好好把握;     一天用来谈情,一天用来做爱...     一.     俗话说的好:去西安找A,到昆明呼B。上上海寻C,逛青岛约D。     这四句话的意思是说:     A,...

我做抖音橱窗带货的经历#4(抖音投放商品橱窗能带多少货)

我做抖音橱窗带货的经历#4(抖音投放商品橱窗能带多少货)

这是一个运营了20天多的抖音小号,一共拥有1071个粉丝,开通了橱窗推荐,其中4个视频带了橱窗,但其中一个因为主图存在促销信息所以下了,这是3个视频做橱窗的收入。 我的抖音大号做自己的品牌产品,这个小号是用来做着玩的,没在上边用太多的功夫...

抖音商品橱窗怎么关闭

关闭抖音商品橱窗的方法: 1、点击打开抖音app,然后在抖音的主页上点击右下角的“我”。 2、点击进入个人页面之后点击上面的“商品橱窗”功能入口。 3、在商品橱窗页面上点击打开设置,在里面关闭商品橱窗功能即可。 抖音的橱窗就是你的商品可以放...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