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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第68个未来(下)

抖音号哥1年前 (2023-01-02)关于抖音56

【红地毯佳作】第68个未来(下)

11

  沁芳,芳芳,你能听到吗?医生,她右手食指刚才是不是动了两下。

  外部的声音。

  我很累,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的那种累。我想换个姿势,却发现动弹不得。紧接着一些剧烈的疼从头部,肩胛,胸腔,盆骨各个地方渐次传来。啊,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芳芳,是我妈的声音,她听上去有点开心又有点焦虑。但她说话为什么会有背景音乐。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防护服,口罩全面武装的我妈。

  医生,她这算是醒了吗?

  好几个头朝我凑近,观察我。其中领头的那个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

  嗯,他舒了一口气说,有意识了。其他几张围着我的脸虽然都戴着口罩,但从眼神里看得出都很欣慰。一个可能是护士的女孩说,好佩服这个姐姐,高速上哎,都被撞成那样了还能活下来,好顽强。

  南无阿弥陀佛。这是我妈,我不能扭头不能抬头看不到她,但我能想到她双手合十虔诚拜天的样子。

  另一个领导样的医生拿出手机盯着屏幕,冷静地说,今天是5月26号,她被送进医院时的生命体征我们都判定她撑不过6小时。现在她不但撑过了6小时,甚至撑过了6天,颅内淤血不再对她的生命构成威胁,还恢复了意识,这太让人振奋了。这里面不仅有她个人出于求生本能进行的顽强挣扎,你们的努力同样值得称赞。不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是我们医护人员的本职,你们做得很好。同时,医院在尝试和开拓一些更先进的治疗方法,比如在这起病例中,借助经心理学专家编译过的贝多芬的音乐辅助治疗。不仅在本院,在本市本省都是首例,处于全国领先水平。请大家重视治疗过程中数据的价值,做到勤记录,勤归档。不要懈怠,后面还有硬仗。

  还有硬仗,什么意思?我妈问。

  凌主任,跟家属解释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回太晚吵到老婆,她又要念叨。

  众人笑,笑声压得很低,但捧场的气氛很足。接着一阵脚步纷杂。

  等周围恢复平静,一个声音平稳地对我妈说,阿姨,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接下来的24小时同样关键,如果这24小时能平安度过,那后期就是休养和恢复的事儿。如果这24小时她挺不过来,那……

  凌医生你直说吧,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听上去我妈很坚强。

  那她的生命有可能就此结束,也有可能……用你能听懂的名词解释就是,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医生的语调明显降了几分。

  好,医生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只要我女儿能活过来。

  呵,医生笑了一下,这事情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这个重症监护室要保持无菌状态,您也不能久留。请放心,一切有我们。刚才院长的话您也听到了,我们会用一切办法,尽一切努力救活她。除了眼下这些抢救和维护措施,那个新研制的特效针,再过四十分钟我们会给她用第二剂。

  那我今晚要继续守这儿?

  对。不过您只能在外面长椅上休息。

  在哪儿休息都一样,反正也是睡不着。

  阿姨您也不要过分担心,从前面这几天来看,您姑娘的意志力非常坚韧,求生欲也格外强烈。您和叔叔除了她这边,也要抽出精力好好处理车祸遗留下来的事。自私点说,两人都是我们接治的病人,如果那家人把事情闹大了,对我们医院可能有不好的影响。

  哎,你放心吧凌医生,外面有她爸呢。她爸这些年好吃懒做啥也没干,空学了一身胡搅蛮缠的功夫,这下是棋逢对手,用上了。我就是不理解那家人,咬着我们芳儿说她谋杀。谋杀多大罪啊就敢胡口乱说,你得有证据是不是,空口无凭的。就因为俩人认识,谈过几个月,高速路上撞一下,就谋杀?告个谋杀能咋,把我家芳芳治好了再给他拖出去杀了偿命,还是看我女儿直播赚了点钱想全吞过去。

  阿姨,您不要激动,死者家属应该也是太悲痛了,才会说出这种极端的话。事情总会解决的。

  要我说都是命。那个张郑周进医院时受的那点伤,看着比沁芳轻多了,怎么沁芳都挺住了,他反倒人没了。这就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报应吧。

  这跟报应没关系阿姨,他体表受损伤确实不算严重,但身体内部器官受到剧烈撞击发生破裂,已经处于大出血状态。赵主任在抢救过程中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及时挽救了,却还是晚了一步。

  张郑周死了!一醒来就听到这么个好消息。哈,真是报应!他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凌医生带着他的护士们出去了,留给我妈十分钟和我单独相处。

  我妈过来,坐我旁边念经。我直播红了之后她说我们家祖坟上几棵柏树都茂盛了好多。都是祖上庇荫,我积的是阴德,她得替我护住。我想把她接到城里来,但她守着镇上那个小理发店不肯离开,说万一哪天你哥回来,家里没个人可不行。

  村里总有传言说我哥死了。

  第一个传言说我哥那天背着行李出村子,在村口大池塘洗脸,蹲下了怕行李掉水里,又赶忙起来,不知怎么的,刚站起来就连人带行李一头栽水里。李结巴也在,但他不会游泳,去捡树枝的功夫,我哥已经被行李拽着沉得不见人影。村里人分析他早上没吃饭低血糖,急蹲急起头晕了。

  另一个传言说我哥被骗去黑煤窑打工,干了两年想回家,跟煤老板结工资,老板不给。他性子拧,跟老板缠。被老板派人打了一顿,伤势太重,没熬几天,死了。

  还有一个传言说我哥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在外面又哑巴似的,是当贴身小弟的优秀人选。到了深圳被一个香港老板看上,带去香港混社会。老板再回深圳就没带着他。后来闲聊说有段时间跟人生意起冲突,折了几个小弟。听的人揣摩折了的小弟里必定有我哥。

  传言的来源都是李结巴。时隔多年,李结巴憋坏了,一开口,说得一发不可收拾。

  传来传去,话传到我家。我爸纠缠村长让把池塘的水抽干,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我哥的尸骨。村长抽着烟,眉头拧成一疙瘩,那水抽起来可麻烦。

  我爸又去找李结巴,黑煤窑在哪儿?李结巴结结巴巴说不明白。李结巴人瘦弱,我爸先前是劳模,后来当懒汉,干农活练出来的一身力气都攒着,两三招过去,李结巴脖子已经被他夹嘎吱窝下面。我爸冲着嘎吱窝说,你说不清楚,那你就带着我去找,路费我掏。李结巴赶忙改口,瞎编的,都是瞎编的。我爸又从兜里掏把水果刀指着他脖子,瞎编?别人咋不瞎编就你瞎编,那就是你害死了我儿子,偿命吧。李结巴求饶,口条顺了不少,你儿就是被村口那水鬼缠了,真的叔,这个不骗你。

  我爸又回过头来找村长给池塘抽水。坐他家门墩上不走,黏了七八天,吃喝不客气,饭菜上桌他上桌,吃饱就回门墩上坐着骂。村长不给水,他自备大茶壶,喝一口能骂半小时。把那一家人给烦得。村长实在拗不过,依你依你,抽,抽,抽。

  淤泥里捞出的何止一副尸骨。大的,小的,人的,动物的,塑料玩具的。我哥随身只带了几件衣服,这么多年早化成水分子了。

  对着那么些骨头大家都懵了。村里人劝我爸,不是还有个女儿呢嘛,也那么争气的,算了吧。一村人来回劝,我爸到底老了,折腾那么些年也感到疲累,思来想去十好几天,时代变了,现在女儿也是种。算了就算了。从此不再提。

  但没见着真凭实据,我们一家都不信我哥真死了。不光我爸妈,我也不信。

  我妈念了会儿经。头伸过来嘴巴凑我耳边跟我说,芳,你要加油。你的粉丝们都想你呢,赶紧好起来吧。芳,你是镇上的名人啊,了不起。多少人拍视频,搞直播,单就你火了,说明你哥说得对,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芳,你不是最爱拍吗,妈都想好了,等你醒了搬到普通病房我们就开直播,拍拍你怎么坚强,怎么一步步好起来恢复健康,好不好?我们芳又漂亮,又自信,天不怕地不怕的,这点病算什么呀,对不对。好起来。菩萨保佑我女儿王沁芳快快好起来。阿弥陀佛。

  12

  我和张郑周认识,是因为我哥。

  当年很火爆的那个唱歌选秀节目来我们城市海选,看到消息,我犹犹豫豫报了名。我知道无论外形还是唱功我都很一般,但我需要一个露脸的机会。我哥丢了,那么多年,我爸一喝酒就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有次他说漏了嘴,说希望丢的是我,我哥就算有点傻,至少是个男娃。酒醒了我问他,他又不承认,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是走丢了他一样难过。我也难过,我要找我哥是因为我爱他。在别人眼里我那么普通,在他眼里我却什么都好。只有在他身边,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什么都好。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无条件爱着我的人。

  那次也是灵机一动,我想着他爱看唱歌选秀比赛,如果我有机会在那个火爆的节目上出镜,他就有可能看到我。看到我,他也许就能回来。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用身体取悦那个让我感到恶心的人,只要他能给我创造机会。我迎合他,我盯着他床头那个黄色玫瑰花的小闹钟看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煎熬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的房间里有摄像机在拍也没有停止。我太需要这个机会。

  他确实有点小本事,让我在那个节目里露了一分钟的脸。但一分钟太短了,我哥可能稍一恍神就会错过。我想方设法把那一分钟展示在任何别人会看到的地方,还是不够,我哥没有回来。那些年,我对着他留给我的表说了很多次,哥你回来吧。想着双管齐下,效果更佳。不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好在智能手机适时出现,镜头不再是电视和明星的专属,镜头无处不在,视频播放的平台也越来越多。我又搞起了直播,单纯为露脸,我想抓住任何我哥可能看到我的机会,从没想过能火。

  我火了,我哥没看到,失联多年的张郑周看到了。

  我那时在一个地产公司做置业顾问。他已经是个成熟的音乐制作人,一定范围内算得上功成名就。在地产市场萎靡的时候他辗转找到我,装作大客户来买商铺,一出手就要三大间。他老毛病没改,每次来看房都对我动手动脚。我没反抗是因为我太想在市场低迷时拿个大单,在帅哥美女如云的同事们之间挣个脸。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就算我反抗了也没用,他是有备而来。

  我忍着恶心,两个月。结果他只签了个租赁合同。但我还是借着这笔订单升了职。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没想到他图谋的更多,他用从前那些令人屈辱的视频发给我,以此威胁我。先要我的身体,要了身体又要钱,最后要我的流量和资源。他命令我辞职,专注做直播,利用我的流量给做他手上制作的那些粗制滥造的音乐免费搞宣传,帮他的有钱人朋友们卖土特产,卖书,卖不想要的二手货,实际上卖的都是我的自由,我被囚禁在镜头里不得翻身。他偶尔还在我直播里露脸,喊我darling。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包括我爸妈,和我丈夫庞莱。庞莱说他受够了,要离婚。离就离吧,我同意了。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他要离婚真正的原因不是张郑周,他外面有人了。

  跟张郑周这么个烂人捆绑在一起我真受够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准备破罐子破摔。录像就算放出来又怎么样,他自己也得身败名裂。他看出来我越来越不在乎,承诺只要我跟他去邻城再做一场户外直播就销毁所有的录像。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想也不差这一回半回的。

  去的那天他让我坐他的车。我说我自己有车。他又说要坐我的车。我说不行,我看见你就想吐。他挺生气的,又不敢把我怎么样。只好照我说的各开各车。我有导航,但一直在他后面跟着。一路都在想,要是能找机会撞死他就好了。当时只是个念头,没要真撞。

  半路我接了一个电话,那人说他姓张,是我的粉丝。我对粉丝一向很好,温柔地问他,你哪儿来的我的电话。那人支支吾吾不说,只管夸我身材好,问我能不能见一面。我说你看直播不就相当于在跟我见面吗?那人说不够,黏黏糊糊没完没了。我只好说我正在高速路上开车,这么聊下去很危险。我要挂电话,那人突然神经病一样,语气很激动地骂我,装什么装,你个绿茶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烂事儿,你小电影儿我都看多少了,你就说你啥价钱吧。

  我伸出手去慌忙挂电话,按挂断键的时候手有点抖,好几次都没瞅准位置。手抖完了腿抖,脚也抖。张郑周曾经赌咒发誓说他从没给别人看过那些录像。这个人渣!人渣的车就在我正前方不到一百米远,可能看我减速怕我反悔不帮他录直播,他车速也慢了下来。

  跑车有个好处就是提速异常快。我猜张郑周看到我突然提速其实已经有所戒备了,因为他也突然快了起来,但他车不行,快不过我。

  高速路上不能随意下车我知道,我被仇恨冲昏头了,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他死没死。没死的话他肯定需要救助,我也许能趁此机会要回那些录像以及所有的备份。

  后车呼啸而来,我回头看的一瞬间。注意到胳膊上有只硕大的蚊子,正举着它的针跃跃欲试,准备插入我的血管吸血。

  然后,我就碎掉了。

  曾经我想过如果非要粉碎一种生活,我会选择打碎镜子,保留镜头。在我真正碎掉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王沁芳是不是算个好人,但我一定不是坏人。而张郑周,如果我得死,他也必须给我死。这是后车撞上来一瞬间,我的念头。

  如今张郑周真的死了,可我还不想死。

  当我躺在重症监护的病床上,我有名气,有钱,有人尊重,受人追捧,以及性命垂危。成就感曾如海啸过镜般荡平我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如意,性命垂危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荡平我苦心经营多年建立起的成就感。我开始怀疑我曾经坚定不移的选择,是不是具备唯一的正确性。信念的崩塌如此迅疾,只要一个转折点。我的转折点是,遇到张郑周。

  张郑周出现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另一种可能性。我寻求镜头的初衷是为了我哥,然而短短一分钟的镜头带来的巨大虚荣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我拿着那一分钟到处炫耀,自欺欺人说都是为了找我哥,感天动地的说辞之中包裹的真实原因被自己忽略不计。相貌一般,气质猥琐,还是有人看上我。相貌一般,气质猥琐,就算这个毫无优势的外表和身体,我也为自己换来了一些利益。

  仅仅一分钟我也尝到了被人看见的甜头。手机配置高像素镜头和直播在我看来是这个世纪最了不起的发明。并且来的恰到好处。我不用求人,我只要一个带摄像头的手机,一间屋子。我是导演也是主演。丑是吗,我就丑上加丑给大家看。励志是吗,我就励志出个坚韧不拔。知性是吗,我就硬着头皮去看书看完回来瞎说一气也算是分享心得。我顺应潮流,顺应审美,顺从民意,我的成功怎么可能只是运气。

  我的经验是,如果目的地过于遥远,一定要为它找到一个能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正当且坚挺的名目做支撑,暴风雨来临时,这个名目可以撑着终极目标屹立不倒。我的目的是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认可,是待在镜头里永不凋谢。我为它找到的名目是,寻找我哥。因为要寻找我哥,面对多少辱骂,辱骂多尖利刻薄我都能坚持。坚持。坚持。长久的坚持。为了寻找我哥而坚持。濒临崩溃的坚持。

  然后豁然开朗。

  终于来到这一天,我跟镜头搭配得宜,我找到了懂得欣赏我的观众。我,镜头,观众,我们几乎要融为一体。坚持?不再需要了,坚持是因阻力而生的词语。当我享受镜头和它带给我的声名时,我不会说我坚持享受这一切,正常人不会把坚持和享受搭配在一起造句。

  坚持,不再需要了。名目也就不再被需要了。有时我甚至会忘了我有个走丢了的傻子哥哥。

  我出名了,得到了我所追求的。曾经受过的伤害不是不愿意提,是不值一提。相貌一般,气质猥琐,没人再这么说我。大家叫我,芳姐,以尊敬的语气和目光。

  我没想过张郑周会再次出现。带着另一个乌云似的转折点。关于这个转折点,现在回想,早有端倪。在张郑周出现后的无数个日夜,我那些被成就感大浪一波一波推向角落的卑微情绪,重又浮现,和张郑周一起,从一个对立的角度拉扯我,审视我。我不想要那些经历,我想抹掉它们。我开始挑剔自己,镜头里的我迎合,虚浮,表演纯真,表演励志,表演优雅,表演正义,表演勇敢,表演渊博,表演睿智,表演知性。在美颜、滤镜、特效的加持下,就像我真的拥有这些品质。我是什么?我是敏感,是胆怯,是沮丧,是自卑,是这些情绪的叠加,在成就感面前,它们统统被掩埋了。可毕竟只是掩埋,没有消失。当转折点来临,它们破土而出走向我,逼迫我承认,我得到的一切都是用虚假换来的。它们扰得我心烦,我开始幻想另一种生活:如果保持于镜头之外,我也许能获得一种淳朴的快乐。更真实,更隐蔽,更简单,更贴近自己。不被我认可的那个自己,她需要的应该是接纳和抚慰,而不是被粗暴地荡平。

  我的悔恨就是那时开始抬头的吧,到生命垂危这一刻,终于抵达顶点。和痛苦地死去相比,索然无味地活着其实不差。

  我妈很快被护士请出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被身体内外传来的疼痛,监护仪器运转的声音,护士不断走动的声音搅扰着,一时睡,一时醒,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来看我,见我眼睛睁着,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想说话,整张脸上能动的却只有眼睛。我妈在医生后面跟着,看到我的样子,眼里泛出些泪花。

  芳,凌医生给咱们打针哈,特效针呢,打了你再睡一觉起来就能说话了。

  我看着比粗过寻常两三倍的针头插进血管,一小股细密而尖锐的疼非常短暂地盖过了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针头插进血管那一瞬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很近,却想不起来。

  医生边推针边说,你现在有意识了,会觉得疼,难以入睡,所以特效针里加了镇痛和助眠的药。打完你就能睡个好觉了,好好休息对你的恢复很重要。等再醒来……应该就没这么痛苦了。

  我听懂了他停顿那一下的意思,那意思是如果还能醒过来的话。

  打完针医生检查我身上插的各样管子,一边问我妈,阿姨,我刚听叔叔说什么视频,什么警察要介入之类的,什么情况?

  我妈沉默好一阵子,偏头皱眉看着我,她心生不满的时候就会偏着头看人,她就那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作孽啊。

  我做的那些事,他们知道了。

  我后悔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做选择该多好。

  13

  医生说针剂里加了镇痛和助眠的药,打完针不一会儿工夫,疼痛感的确减轻了很多,睡眠却没有到来。和镇痛比起来,我更渴望一场忘我的睡眠。只要我睡着,忧虑也就睡着了。

  医生走后,我妈坐我身边埋怨了几句。埋怨又如何,于事无补,叹口气又开始念经。她离开我视线范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念经的声音紧促而无情,配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监护仪器的响声,真是绝妙。我闭上眼睛装睡。

  过会儿听见开门声,我妈念经的声音停顿了。脚步声,窸窸窣窣操纵监护仪器的声音取而代之。再一会儿护士说,阿姨,时间到了,咱们一起出去吧。

  我眼睛闭着,身体动不了。思绪却是自由的。我的思绪跟着她们一起走出重症监护室。

  外面很亮,很白。一片煞白。像另一个世界。一出门,我妈不见了,护士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看不到边界的一片煞白。一只蚊子垂直降落在我正前方,移动的黑点在白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它保持一个恒定的距离飞着,像在给我引路。我讨厌蚊子,企图伸手赶走它,但做不到。白是七色混合后的浓郁的白,我是一个圆盘位于其中,没有手脚。很奇怪,变成这副样子我毫不吃惊,好像我本该这样。

  蚊子忽然停住,悬浮于半空。它在我面前动了动线条一样的腿,我这块大圆盘顷刻间从内而外镀过一层光辉。

  我记起了一些事。

  贝多芬1893?我问道。

  那是上次,现在我是弗洛伊德1893。它这次的声音是中性温和的电子合成音,听上去顺耳多了。

  弗洛伊德,是……很难?

  对。

  有意思,那巨难是谁?

  爱因斯坦。

  只换了个名字,其实都是你对吧?

  不全对,三个档次负责的领域不同,需要调整代码中一些数据的位置适应这个变化,实际上你看到的我已经是一个新的我了。不过本质上来说我没变,你可以认为是同一个我。

  能见到你说明我上次没有用尽修改次数,也说明我的情绪琥珀没有被打碎。

  对。

  那是多少次?

  23次。

  恕我直言,23次,结果我并不满意。改来改去,一睁眼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这种感觉很不好。如果修改到头来只是为了配合现实,而不是改变现实,那这个修改在我看来也就是个虚假的希望,没有意义。你总不能告诉我说,这就是蚊子效应?

  没有改变?那是你知道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根本用不到来第二档,可你却来了,为什么?

  我摇头。

  病海马死了。

  我知道。

  他本来不用死。你在现实里杀了他一次,回到时间线上利用情绪又杀了他一次。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从情绪到肉体被杀了两次,他不死都不行。

  我沉默着。

  你很聪明,利用了修改过程我们只看得见数据和情绪的漏洞,让我们误以为你是通过修改你一直压抑忽略的隐性情绪,使其逐步贴近显性人格,让两者统一,情绪和意识不再对抗,从而达到消除后悔的目的。却忽略了你在其中隐藏的深层目的——引导你的隐性情绪回到时间线上杀人。人类啊,智商不如我们,但情感比我们所了解的复杂太多,数据甚至难以完全覆盖,正是这一点提醒我们,还需要继续学习和改进。

  我没你说的那么聪明。你刚说的这些,关于张郑周的死因,说实话我很意外。

  我们也是在数据覆盖,结果显现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而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情绪琥珀的数据我们这里以万数计,在蚊子效应范围内,被情绪琥珀冻结的生命线上全都是类似于你这样的生活日常,内容雷同,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一般来说,贝多芬这档结束,整个项目就结束了。可你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惊喜——你甚至骗过了自己。人类显性动机和隐性动机之间的联结,差距,根源,以及意识和情绪之间的勾连,理性的抉择最终会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我们研究的课题。也是我继续跟进这个项目的原因。

  即便杀了人,破坏了另一个人的时间线也无所谓?

  不是无所谓,是和我们无关。事情完美地解决了不是吗?病海马的死没有在人类社会引起任何怀疑。

  以我现在的状况,如果另一个人在他的时间线上杀我,我的死在人类社会也不会引起怀疑。即便如此,你们也不会干预?

  理论上这种情况不会出现。若真的出现了,我们也不能随意干预。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也不断有新的生命成长起来。人类生命的轮替不在我们研究范围。弗洛伊德1893说。

  它冷漠的回答让我感到一阵心悸。只有改变躺在病床上的现状,我的死亡才不会变得顺理成章。

  我有点着急地问他,这次修改会比上次困难吗?

  困难倒没有,只是有区别。第一档贝多芬,修改是情绪主导。第二档弗洛伊德,意识主导。第三档,爱因斯坦,理性主导。情绪作为主导时有一个后两档都不具备的优势,就是情绪能够识别情绪,相信你在第一档时已经感受到了,这算是一个辅助功能。情绪主导的缺点是短视及狭窄,虽然有生命线在,但由于情绪只保存情绪琥珀产生之后的,和相关情绪牵连的记忆,其他记忆则需要一定的情境触发才能复苏,由于情绪本身带有强烈的主观性,那些被触发而复苏的记忆不一定准确。所以你选择修改的局限性其实很大。

  悔恨是从张郑周之后开始积累的,所以第一档我修改的尽头只能到他。我自言自语道。

  可以这么说。而在意识主导的区域,你的选择范围是截止目前的整个生命线。在你此次修改之前,我们会删除与上次修改相关的所有数据,以免前后矛盾,造成干扰。

  那,第三档呢?

  进入第三档你会知道的。先说眼下,你现在是你的生命线本身,意识可以随意在其中游走。时间上,连续或跳跃都可以,随你喜欢。和上次一样,每个时间点只有一次修改机会,无论修改成功与否,相应的点都会被贴上白色标签,记作一次修改。修改完成后,经由你本人授权同意,切入数据完成覆盖。需要提醒的是,此次修改由意识主导,有意识存在的地方就有功利得失,由于我们依然处于蚊子效应系统中,我们的规则是禁止利用已知信息,比如股市行情,彩票号码,球赛比分,高考题目等等行为影响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线走向。我们无法全程控制你的修改,但设置了红线词和红线行为,一旦你的语言或行动触发红线,我们有权利启动惩罚措施,以你目前的生理状况来看,我们的惩罚会导致你直接死亡。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没关系,我本来也志不在此。如果说上次修改是做加法,是想修改完成后迎来一片繁华的人生;那这次修改我决定做减法,删掉繁华,回归本真。

  14

  我的繁华是镜头带来的。我的毁灭也是镜头带来的。我去找镜头的初衷是我哥,让我在镜头前坚持下来的也是我哥。所以,只要救回他,从根源上掐断因,一系列的果就会发生质变:我不会去找张郑周,不找他就不会被威胁。我会和庞莱过上平静的生活,也许不是和他而是和别的男人,总之是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跑车,也不会有车祸。

  贝多芬1893说过,生命线已经写定很难改变,可既然我上次能在生命线上杀人,为什么这次不能在生命线上救人?我想试一试。

  我哥走丢那年是2008年,奥运会刚过,开学前夕。我早上领了书,下午在家包书皮,我爸妈去给村长儿子的婚宴帮忙还没回,我哥搭手帮我包书皮。

  三四点光景,李结巴来找我哥,进门很兴奋,拍我哥肩膀说,兄,兄,兄弟,我,我表姐,常灵,灵,在哎哎广州打啊啊啊工,挺赚钱,打电安安安安话来让昂昂昂我也去,也去。我在村嗯嗯嗯嗯里就你,你,你这一个朋友,走前来跟你嗯,道,道嗷嗷嗷嗷嗷个别。

  我哥手里活没停,冲着李结巴嘿嘿笑一下。俩人不再说话,李结巴也坐下帮我包书皮。

  下午我爸妈回来,弄了晚饭吃过,天擦黑,我哥说出去一趟。我爸问你干啥去。我哥先笑,笑完说,就出去一趟。

  我爸妈累一天,隔天还要早起,九点不到早早歇下。我升初中了有点小兴奋睡不着。我爸睡前叮嘱我,十点半我哥不回来,去李结巴家找找。我躺床上新课本挨个翻,鼻子凑上去闻新书的味道,喜欢得不行。书味儿闻够,看表十点十几了,我哥还没回,正准备出门,他回来了。看着特高兴,我还纳闷,他唯一的好朋友要走了,高兴个什么劲儿。问他,他先是嘿嘿笑,过会儿说,哥以后供我芳儿上音乐学院,见天儿的唱歌好不好。我也笑,好。我哥最好了。嘴上应付着,心里没多想。

  隔天中午放学回家没见他,以为他跟爸妈出去了。自己做饭吃了。下午放学回家爸妈都在,还没见他。问我妈,哥呢。我妈说地里呢吧,饭马上好,你去叫回来。我去地里,没人。这才急了,又去后院李结巴家,李结巴家院门紧闭,捶了半天没人开。回家跟我妈说了,我妈说没事,估计跟李结巴去哪儿爬树掏鸟去了,耍累就回来了。饭给他坐锅里。等人回来你给他端出来。我说行。晚上写完作业收拾书包,留意到台灯旁边放着我哥的表,下面还压着张白纸,抽出来一看,我哥写的辞别书,说为我将来能上音乐学院,要出去挣大钱。

  我拿着东西给我爸妈看,想起头天下午李结巴来过,照实跟他们说了,前前后后,包括晚上我哥回来说的话也学说了一遍。我爸听完,一巴掌呼过来,扇得我天旋地转,扇完破口就骂,杂种养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痴心妄想上音乐学院。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养来养去给家里养个胡撺掇的人精,成天地里撺掇你哥出去赚钱给你花,你脑子咋这么够用。我告诉你,这回你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把你扔尿坑里泡死。

  村里人问遍没人知道我哥去哪儿了。李结巴家没人。他爸妈早年离婚,妈改嫁了,他爸和庞莱他爸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壮劳力去工地干活,一年到头不着家。李结巴上高中,学习稀烂,高二上完死活不去了,跟他爸上工地嫌苦嫌累的,一年没坚持下来,说死不去了。一直在家闲着。爱跟我哥玩,没事就来找,我家农忙的时候跟着在地里干点轻省活,我妈管口饭吃。就这么混了一年多。直到他表姐打电话来。

  我爸打听到李结巴表姐在东莞,找过去,李结巴一口咬定说他一个人来的,没见我哥。我爸在那闹了几天见他不松口,又拿不出真凭实据证明我哥是跟他走的,只好作罢。直到很多年后,秘密在李结巴心里发酵,膨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泄出来。

  要救我哥很简单,李结巴来见他那天,阻止他们见面就好。

  我抵达领完书回家的那一刻,我哥喂完鸡正扫院子。我说哥,老师让买辅导教材呢,你陪我去镇上新华书店一趟吧。我哥不想去。我生拉硬拽让他跟我出了门。到了镇上到处消磨时间,等回家天都黑定了,爸妈吃过饭正看电视,李结巴也在。见我们回来,李结巴扭头笑嘻嘻看着我哥,兄,兄,兄弟,我,我表姐,常灵,灵,在哎哎广州打啊啊工,挺赚钱……

  失败了。我没想到李结巴那么能耗。

  夜里,爸妈睡觉前,我提醒我爸,我哥不会跟李结巴去广州吧?

  我爸说,他要真有那能耐,老子倒佩服他。说完上楼锁门睡去了。

  我不敢睡,通宵醒着听我哥动静。耗到凌晨两点,实在熬不住,打了个盹。再睁眼,天已经微微亮了,听见门响,以为是我哥。翻身从床上下来开门去看,是我爸妈,收拾准备着去地里。我扫了台灯一眼,一切如常,没有纸条没有表。去他睡房看,人在床上躺着。我放心地躺回床上睡回笼觉。再醒来,我哥还在,我一颗心放回胸腔,应该没事了。然而时间拨到中午放学回家,我哥不见了,表和纸条在台灯旁摆着。

  又失败了。他打定主意要走,天摸黑走还是天大亮再走,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我哥走丢,祸根是我。想要阻止他走,我得耐心点,把时间拉远了做打算。

  我从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点改起。和他说话的方式要冷淡些,他在外面吃了亏我不帮他,更得克制自己不要为了他跟人打架;对待他的态度要稍微刻薄些,少对他笑,尽量不唱歌,绝不陪他看选秀节目。我好怕改着改着次数用尽,格外珍惜,格外小心。

  最初修改还比较容易,轻轻松松就成功。越往后越难。就像被针戳久的血管,在不断的修改中,事情的脉络层变得坚硬,能分明感受到它们在抵触修改。也许,抵触的不是事情,而是我的内心。每改动一点,我心里就失去一点快乐或者温情,有时候是自信,我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正确。可为了我哥不出走,为了我能好好活着,又不得不这么做。

  全世界唯一一个完全接受我原本样子的人,只有我的傻子哥哥。其他所有正常的爱都有条件,我得首先值得被爱才能得到爱。就连我自己,也只爱那个能够带来更好的生活,更有利用价值的我。不被喜欢的另一面,一直被掩埋,只在性命垂危的时候,作为换取活下去的条件才被勉强接受。

  我意识到我正在做的不是修改,是删除,删除我生命里尽管早早失去但后来却源源不断向我输入能量的,无条件的爱。当我们美好的经历越来越少,我心里不是变空了,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实实在在,呼吸都艰难。好几次我想放弃,到此为止吧,咬咬牙,又坚持了下来。

  剩下最后一个需要修改的地方时,我多希望弗洛伊德1893跳出来提醒我,你的次数已用尽。这样我就能理所当然地放弃。可是没有,没有任何提示。

  最后一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在小学一年级一个周末的下午。电影频道放《E·T外星人》,我和我哥边看,边学着E·T和小男孩食指相碰的桥段,乐此不疲地拿着手指跟对方互戳。电影放完,我意犹未尽,跟我哥约定,以后我们之间如果有谁不高兴,就伸出右手食指和对方碰一碰,相互传递能量,让不高兴的人从高兴一点的人那里获得能量。谁要是特别高兴,也伸出右手食指碰一碰,把特别高兴的能量传给另一个没那么高兴的人。如果都不高兴,还是要碰一碰,相互打气。总之就是要碰一碰,要一起高兴,一起充满力量。

  这个游戏,玩了好多好多年,直到他离开之前,我们还在玩。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幻想保留这一小块不会影响结果,可又怕就是这一点,让所有改动功亏一篑。我不能冒险,没有机会冒险。为了保证结果,这天我没有和他一起看电影。

  再见到弗洛伊德1893时,我精疲力尽。

  修改完了?

  嗯。

  那么,我现在覆盖?

  好的。

  15

  2022年5月26日,十一点半。八点上床时,信誓旦旦,今晚一定好好看书。三个多小时过去,只有前半个小时在看书,看不到两页,睡着了。姿势不太对,脖子窝得酸疼,睡会儿又醒了。起来翻手机,想起来今晚本来的计划是看书啊。又拿起书,刚看没几行,瞌睡了。抓起手机看一眼,十一点半。宝贵的三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我挺懊恼的。不是说非看书不行,可人总得有点精神追求(物质方面,在认清自己智商中等,资质平平,意志力薄弱,又缺乏魄力之后,逼不得已只能放弃)。然而每每下定决心要认真做点事,每每做不好,就难免感到很沮丧。我躺在床上,想到自己至今一事无成,上学的时候学习马马虎虎,毕业后工作马马虎虎,谈了段恋爱男朋友马马虎虎(一个我眼里都马马虎虎的男朋友竟然有人来抢,还抢走了,让我至今难以置信)。想努力改变人生吧,没承想努力它不只是口号还是种能力,无数事实证明我这方面能力实在一般,努起力来也是马马虎虎。那就是说我这个人已经被马马虎虎四个字套牢锁死,人生基本可以就此下定论:以前现在已然如此,将来也是一眼能望穿,万万没有成大事的可能。想到一辈子大概率要这么马马虎虎地交代过去,我更沮丧了。我总觉得这种铺天盖地的沮丧感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那干脆不想。书看不进去,干脆不看。睡不着,干脆不睡。眼睛都给它不闭(命运待我如此不公,给个这么烂的配置,生气了!谁还没点脾气),大睁着双眼,盯牢黑暗发呆,等着睡意自己找过来。

  于是我就那么样地,在黑暗中,清醒地对抗着我的沮丧。我的人生,犹如我的长相,毫无亮点。灰扑扑地,像持续的阴天。雨不下,太阳也不来。我幻想着那些长得漂亮活得漂亮的人,欣欣向荣的成功人士,历尽坎坷勇敢闯出一片天地的人,输了又输不肯认命的人,他们上辈子做对了什么,这一刻又都在干些什么刺激有意思的事。他们追求目标的路上遇到困难,都是怎么克服的。他们在人生的哪一步,做出了或者将要做出那个让他们最终迈向成功的正确决定。我想他们一定都拿着主角剧本,不像我,群演,剧本都没人给好好写写。

  说什么现今社会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名声大噪的机会,我看说这话的人是见识太少,至少他没见过我,见了我,他没底气把话说得那么满。不要以为谁都能拍视频的时代,就谁都能火。我又不是没捣鼓过,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朗诵了些诗歌,留言清一色劝我放弃,别糟蹋经典。我从小没得到过太多表扬,长得不可爱,反应不敏捷,唱歌声音太大,广播体操做了半学期四肢协调不到一起,讲话一大段一大段抓不住重点,穿着打扮审美欠佳……从小到大处处都能拿来被人取笑,唯独家务和农活干得还不错得到过夸奖(不如不夸),按说面对批评应该心如止水,然而没有,内心并没有因此就很强壮,反倒比常人更敏感。心底全是对自己的审视和质疑,稍遇挫折,立刻就要放弃。直播朗诵被群嘲之后我对镜头是格外恐惧,老板过生日,部门领导找大家拍生日祝福的视频我都找机会溜了。还名声大噪,就是白送我十五分钟镜头在全世界直播,我也肯定是临到头了撑不起场子。用我领导的话说叫狗肉凑不上席。

  我常常幻想纸醉金迷的生活。幻想能骗到一个不看重外表的多金男(帅一点更好,不帅也就罢了,我这条件也不能啥都要)结婚。或者突然发一笔莫名其妙的横财。再或者,当年遗弃我的亲生父母突然找来,多年辛勤耕耘的他们如今富甲一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我痛苦地(电视上这么演,其实我不理解这么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痛苦)决定回到他们身边,从此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每每想到这里,幻想就得不攻自破,因为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评价的意思是,别说抱养,连我妈出轨潜质富豪男才生下我的可能性都为零)。

  我希望拥有另一种性格,被强大的信念感支撑,厚着脸皮坚持,谁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渴望拥有另一种人生,爱和恨同样浓烈,生活像坐过山车。如果有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种,随便什么样的人生。无论是什么,都好过现在吧,我想。

  蚊子独有的嗡嗡声起得很突兀。我讨厌蚊子(谁不讨厌),伸手拧开台灯,灯光一亮,吓一跳,那蚊子就在我目光所及的正前方悬空停着,硕大,像在跟我对峙。我被它无畏的态度激怒了,是的我搞不定人生,那我还搞不定只蚊子了吗?当即决定起身拍死它。起了两下,身体很沉根本起不来,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力量将我钉在床上。兴许是用力过猛,导致耳朵一阵一阵地嗡鸣。很远的像山谷里回声一样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沁芳,芳。我应该是幻听了。近来总感到身体这里那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持续了很久。真要仔细回想到底怎么难受,持续了多久,却是一片模糊。幻听之后是胸口一阵一阵有规律的压迫感和疼痛。我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笼罩在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百色斑斓的光晕中。

  觉是彻底睡不成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而蚊子像是下定决心要气死我,为了保证始终处于我目光的正前方,也适当地调整了它的高度。

  你到底谁啊?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发牢骚。

  你好,我是爱因斯坦1893。它说。

  虽然看不到它的嘴,但我确定那是蚊子在说话。在确定的一瞬,我的脑子像瞬间加载过量信息的电脑,开始发烫,眼前也一阵发红。当红色褪去,我的生命线圆盘像月亮一样充满我的房间,所有修改过的修改前的经历全数涌向脑海。

  我在第一次修改中杀掉一个人。我在第二次修改中试图挽救两个人。

  我想挽救两个人的命运,我的傻子哥哥,依然在我上初中那年走丢了——他说他有个亲生的好妹妹,他要去找那个亲生妹妹。我们全家人都认为他不只是傻,已经是彻底疯了。我爸妈因此认定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精神虐待过他,导致他疯魔地幻想出另一个好妹妹。在他走丢之后再没人给过我好脸。我很是怨恨了我哥一段时间。后来不恨了。忘了。我们兄妹感情淡薄,他走丢,对我影响不大。可他本人对我影响很大,傻子他妹,这个称号跟着我,从村里跟到高中。上大学之后全是陌生面孔没人再提,所以那之后我基本想不起他。

  我没有收到过太多肯定,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让我模仿着向外输出肯定。人际关系谈不上太糟,但也不好,一眼望去,全是泛泛之交。情感像浮萍,游来荡去,落不下根,因为不知道根应该扎在哪里。看到生命线圆盘的全部内容我才知道,我的本质不是这样。我原本有一个深情而坚硬的核,来自我的傻子哥哥对我的无条件的爱。而为了保命,我无知无畏地删掉了我爱的根基,我的能量来源。这是第二次修改过后我跌入虚空的根源。

  当所有的经历涌进来,我看到事情演变的全部经过,感受到了从前的深情和卸掉深情时的痛苦,面对着那些遍布生命线全盘的白色标签,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修改了那么多次人生,改来改去,不过是从一种绝望爬向另一种绝望。而那些白色标签,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给命运低头认输时高举的白旗。

  迄今为止,你一共修改人生67次。改了67次,你对你的人生依然不满意。爱因斯坦1893非常磁性的男中音适时响起。

  能见到你,说明我还有机会。我毫不慌张地回应它。

  是的。能见到我,说明你来到了第三档,巨难。大多数经历过第二档的人,都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可见人类的抉择一旦掺入意识,做出的决定逃不出数据分析的范畴。我以为你会是个例外,能再带给我们一些惊喜。因此再见到你,多少有点遗憾。

  我对它的期望没兴趣,我本来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巨难有多难?我问。

  事情不难,难在抉择。因为你只有一次修改机会。

  一次?

  对。第三档是理性主导。之所以巨难,就难在要从纷杂庞大的信息群中理出头绪,做出最有利于你人生的选择。你可以将这些白色标签全部撕掉,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直接进入生命线进行修改。这次修改我们会向你开放所有数据。你掌握这么多讯息,但却只有一个机会,第68次修改完成,数据切入并覆盖后,你的人生会是什么走向,再没有可修改的余地。所以这档叫做巨难。

  一锤定音?

  对。

  我所有的希望之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你现在随时可以开始修改,修改完成之后的步骤和前两档一样。当然了,它说,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这次机会。

  放弃会怎么样?

  放弃也算你的第68次修改。不过,放弃之后的结局是已知的:你的情绪琥珀会被制成标本,不再与外界发生任何关联,因果只在内部流转。你将永远在你现有的生命线上流浪,不断修改,不断覆盖,不断忘记,不断重来。不断给我们提供参考数据。换句话说,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芳,沁芳,听见妈在叫你了吗?外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爱因斯坦1893的话。

  听到了,妈,我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回应。想让她知道我在,我不想被困在这里。然而没有用,我的声音被笼罩着,在大脑中,胸腔里久久轰鸣,出不去。我着急地问爱因斯坦1893,我有多少时间来做这个决定?

  随你喜欢,它说,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不用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一条条捋过生命线圆盘上贴着的那些白色标签,清晰地看到首尾交接的地方在2022年5月26号,之后有小片的模糊和空白,那些地方我还没有去续写。我的生命线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貌展现在我眼前,我的还未完成的一生,被文字,数据,图像的描述圈成一个理性的,贴贴补补的圆。情绪,情感浓缩成一团小小的色彩纷呈的核,突兀地镶嵌在最里面,随时可以抠出来。而我的现在,被圈在5月26号这天。这天晚上,我穿过情绪的色彩、气味,穿过那一长段再一长段绕人又晦涩的文字、数据、图像,去修改、删除、覆盖。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转来转去,走不出5月26号。我难免揣测也许我已经被制成标本,已经在不断重复,而我却毫不知情。关于时间牢笼的猜测再次涌现,如果这是对我蓄意杀人进行的精神惩罚,我不认罪,我不认为我有错。如果说这是一次偶然的,不幸的命运,可又凭什么偏偏是我?

  我想起《蝴蝶效应》导演版的结局,主角不断回到过去,做出避免引起日后那些意外的改动,短暂欣喜过后都迎来另一个更大的灾难,那些小型的绝望一次次累积,成为一个巨大的绝望——修改过去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好。最终他选择回到母亲的子宫,用脐带勒死自己。

  我看得见生命线圆盘上卵子和精子相遇的时间点,我可以学《蝴蝶效应》的主角,拒绝出生。可我看不见我的傻子哥哥到底有没有找到他的好妹妹,我怕他陷入不断找寻的孤独。为了我的傻子哥哥我必须出生,可活下来又避免不了在镜子和镜头之间做选择,我怕我只是活着却没有爱的根基,又怕我有爱的根基却活得没有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我5月26号之后的未来,只有一次决断的机会拔除后悔,打碎情绪琥珀。但无论如何选择,似乎都注定会后悔。后悔,我情绪琥珀的母体情绪,怎么可能自己打碎自己。好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形悖论。

  难道,放弃,做一个生命线上永恒的流浪者?

  让我想想。

  让我好好想想。

【红地毯佳作】第68个未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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