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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二○○二年的第二场雪

抖音号哥1年前 (2023-01-15)关于抖音75

前天突见大雪。上午刚写了一篇关于雪的散文,下午书店就到了大型文学杂志《十月》的今年第二期,我去年写的这部与雪有关的中篇小说在上面发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凑巧。

    这部中篇讲的是情感故事,故事可能有点出人意料。结构上也反了叙述惯例,采用“倒剥笋衣”的手法,一节一节倒着剥开情节看故事。

    贴出来请朋友们指正吧。

                  二○○二年的第二场雪

    刀郎怎么想起要作这样一首歌呢?韩诚老在琢磨,是二○○二年的第一场雪真的给刀郎带来了刻骨的爱情记忆,还是刀郎太机巧太煽情懂得如何拨动人的心弦?反正,当韩诚所在的这座并不大的城市也在盛夏里满街飘着刀郎的大雪时,韩诚是久久地发怔了。

    我们不能嘲笑韩诚,韩诚这个年纪当然不应该被流行歌电着了,为流行歌发烧的是那些比他年轻一大截的哥们姐们,只有他们有足够的狂劲充分的天真以及对生活对爱情的无尽幻想揉进那些将人生和爱情涂抹得瑰丽奇谲的流行歌,一塌糊涂地发一场酵。刀郎这首《二○○二年的第一场雪》怎么就把韩诚电着了呢?想想,是因为这首歌太具体了吧,竟就具体到了某一年,还要具体到一场雪。像韩诚这样的中年人,人生的经历由太多的具体组成,那些具体牵着的或是欢乐或是痛苦或是迷离或是惆怅……就像旧时一个纺线的老太婆从纺车上牵出了一个个棉线棒槌,在脚边堆了一地一样。现在刀郎用沧桑而悠远的歌喉一拽一拽地扯着某个棉线棒槌,一下就把人缠在具体上的什么情结给拽住了。

    于是,韩诚就不能不想起二○○二年的第二场雪来。

    当然不能跟乌鲁木齐的雪比,韩诚没去过乌鲁木齐也知道那里的雪朵该有苹果大。但碎纸屑般的雪片漫天乱飘也算一场正儿八经的雪了。如今南方的冬天下一场正儿八经的雪很不容易,常常一两场小雨加沙雪连屋顶都白不了就将冬天打发了。没有一场像样的雪冬天就不像个真正的冬天,人也就很难提起精神来,那种干巴巴的感觉总让人觉得生活太缺乏灵性好比风中一条瘪豆角。因此,当二○○二年的元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多钟,天上突然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时,韩诚心底顿时就有了一阵激动,脚下的步子也立即加大了幅度。十天前那场小小的沙雪已经让他心情颇不平静,原以为这些年的冬天会养成只下几粒沙雪的习惯,成片的绒雪是再难见到了呢。

    韩诚没有坐公共汽车。这个城市也没有刀郎唱的二路汽车,有一路有三路偏偏没有二路,不知道公交公司什么意思。没有二路车也好,至少让韩诚在后来想起这第二场雪的时候,不至于将自己的回忆去跟刀郎歌里的“红唇”呀“蝴蝶”呀等等动人的画面和美丽的意境一一地作比较,那太戳人的心了。

    韩诚也不坐啪啪车。这种在一年后被坚决取缔了的三轮载客摩托,是人们最爱乘坐的交通工具,票价便宜搭乘方便,以至乘客将啪啪啪的发动机噪音和车尾拖着的浓烟统统在满意中省略了。韩诚是不能忽视这种交通工具对环境造成破坏的,他毕竟是一个有品位的文化人,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乘坐过屈指可数的一两次。今天没有万不得已,路本就不远,韩诚动身又早,法庭的调解定在下午三点开始,韩诚至少能够早到一刻钟。当然这还不是韩诚不坐啪啪车的主要原因,韩诚出门看到天上飘雪,就更加决心不要交通工具了,迎着漫天雪花大步走向法庭,那种独有的情怀谁人能拥?

    目光穿过乱舞的雪片,韩诚看到区法院的楼房了。那是刚建成不久的楼房,算不上大,但矗立在高高的基座上,一排石砌台阶直接大门,很具威严。这几年好些地方新建的法院大楼都是这种高高矗立的风格,光看大楼就能感觉到法律的威严。现在,威严的区法院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片里,韩诚胸中越发膨胀起一种保尊严讨公理白不让黑清不畏浊的豪情来。  

    跨进法院大门,韩诚眉头轻轻抖了一下。他看到了走在石阶上的林雪,以及林雪身边的丈夫老傅。林雪身上仍然是生日那天晚上穿的米色毛料中长外套,修长的身材在高高的石阶上尤其惹眼,但她走得很慢,脚还有点沉重,让韩诚看上去也就没有了以往的轻盈,原本清幽的韵味似乎变成一种忧伤的律动了。

    韩诚的目光便有隐隐的灼痛感。他将这灼痛了的目光狠狠戳向林雪的丈夫老傅。那个魁梧的男人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比起那天晚上一身皮装出现在咖啡屋要庄重多了。但即便是那庄重的背影也显出一种小心翼翼,不时地扭过头去看拉开距离的老婆,还伸了两次手想去搀扶老婆,嘴里说了两句大概是小心石阶滑脚的话,林雪却坚决拒绝了他的手,把距离拉得更开了。

    韩诚的目光便在此时又有了鄙夷,一介武夫!十足的粗野武夫!他知道自己在林雪心中的位置么?

    胸中满胀的情怀也越发的坚硬了。说实话,韩诚坚决地要跟林雪丈夫打官司,不仅仅是要讨回自己的尊严,其中很大成分就是要维护林雪的尊严呵。虽然是自己挨了那武夫一耳光,但林雪受的伤害难道不是更深么!

    好在有庄严的法律,好在有公正的法官。民事庭的杨庭长办事效率令韩诚感动。杨庭长说:你们文化人凡事较真,我要不快点帮你们解决一下,你肯定过年都黑着脸。这话听上去不是太舒服,但杨庭长在受理韩诚的诉状一个星期就着手调解,这在中国的司法事务中怕是不多见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韩诚早早赶往法院来,其实是为了杨庭长。尽管他心中的决定铁硬:绝不接受调解,不能再做一个心太软的人了!

    事情还要扯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去。那是十天前了,纷纷扬扬的沙雪粒子是傍晚时分下起来的,到处一片叮叮当当的脆响,就像一只弹拨乐队轻轻奏出的音乐。韩诚在这音乐里心情渐渐纯净起来,那种面对林雪总也无法克服的犹疑和始终梗在心底的矜持,似乎就在这时被彻底消除,莫名煎熬着的心灵也顿时轻松起来。

    这种轻松而纯净的心情直到韩诚在咖啡屋里与林雪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才稍稍地颤动了一阵。那是一家名叫“好心情”的咖啡屋,不大,百余平方米的厅,没有包厢。厅里摆着十几张小桌,每张小桌上搁着一只宽口玻璃杯,一颗胖胖的红烛浮在半杯水中,烛光摇曳。整个店里灯光弱而柔曼,氤氲着一种温软平和的气氛。

    这是韩诚最喜欢的地方了。氛围好,店名也好。没和林雪重逢的时候,韩诚就常常独自来这里半夜半夜地坐。在柔曼的烛光里轻轻啜着咖啡,静静听着从天花板后的音箱里趟下来的音乐,皱巴巴的心情自然慢慢舒展开来。和林雪突然相遇后,他当天晚上就约林雪来这里坐了一阵,以后又约她来坐了好几回。和林雪面对面坐在小桌边,隔着红烛四目相对,轻声回忆下乡中短暂相处的生活,并无主题地漫谈分别后各自的人生步履,韩诚心中就有一种暖暖的玫瑰色彩在弥漫。

    然而此刻,韩诚心里已没有了漫漫一片的玫瑰色彩,铺在胸中的是一大片浮着沙雪粒子叮当音乐的纯净之水,只是这纯净之水似乎受到风的扰动,这里那里的抖颤一下,一缕一缕的玫瑰色彩便又从那抖动出的缝隙中泛了出来。韩诚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看看红烛又看看林雪。林雪则基本上低着头,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吹进韩诚心中的风似乎就是那眼睫毛扇出来的。

    韩诚就忍不住了,问林雪:他出差还没回来?以往你过生日,他陪你没有?林雪抬起眼来,说: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不提他,好么?韩诚心里又一阵微颤。望着林雪久久无语。

    自从林雪结束省城的培训回来,韩诚去火车站接了林雪后,林雪就一直没主动跟他联系过了。韩诚好几次想打电话过去,又把自己克制住。他总要想起在火车站接了林雪后,在啪啪车上的那个令人心颤的情景,是不是那个令人心颤的情景把两人一直存在的犹疑和矜持又强化了呢?韩诚为此很是懊悔。要知道,他和林雪胸中装着的,的确是两颗彼此感应已久的心,分别多年的重逢,使这两颗有着感应的心一下就发展到了强烈的心灵呼唤,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是两条隔山而淌的溪水,都听到对方潺潺的声音了,只差一股足够的力量到来,搬去阻隔其间的山呢。啪啪车上那个令人心颤的时刻,应该就是这股令人兴奋的力量,其势恰如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泡得那山眼看就要崩溃了,灌得两条溪水在大雨里陡然壮大了,只要山一倒两条奔腾的溪流就能扑到一起,汇成一条欢快的河了。却没想到,那快要倒的大山让开啪啪车的小伙子扛住了。

    韩诚这么懊悔着的时候又禁不住嘲笑自己,还玩文学色彩,果断一点胆大一点,那山不就早倒了么。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自己实在太软乎乎了呢。韩诚狠下决心,下次再有那种令人心颤的机会一定要果断大胆了。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那种令人心颤的机会,

    就在韩诚懊悔着同时也对自己嘲笑着的时候,石油公司的封经理打电话来了,要请韩诚去石油公司一趟,说林雪有点不对劲。韩诚心中吃惊,迅速赶到了石油公司。

  封经理告诉韩诚,不知道什么原因,林雪几天来总是眼红红的,像是哭过。找她谈,只说是眼睛发炎。封经理有担心,怕她在工作上出差错,想请韩诚跟她谈谈。

    封经理已经把林雪叫到了会客室,韩诚急切地去会客室见林雪。林雪确实眼睛红红的,向来圆润光洁的脸庞明显瘦了,似乎还浮了一层锈色。韩诚在她旁边坐下,关切地望着她,说:封经理打电话给我,我就赶来了。林雪的声音很轻:谢谢你关心……其实我没什么。韩诚说:还没什么,看你这憔悴样子,回来才几天呀。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林雪好一阵没吭声。韩诚急了:有什么说出来呀。对我还有顾虑?他差点要伸手摇林雪的肩膀了。

    林雪头一直低着,脸已经胀得血红。她咬了好一阵嘴,说:你,别透给封经理,行么?韩诚点了点头,心里更急了。林雪是个脸皮比纸薄的人,她肯定有着难以启齿的苦楚。

    林雪又把血红的脸低了下去,吐字艰难地说出了原委。原来,她从省城回来的那天,丈夫很不高兴,说提前结束培训也不打个电话,让他去车站接,太不在乎他了。夜里在床上又接着不满意,说她缺乏热度。接下来的几天,丈夫每天夜里都要追问她,是不是把心分给谁了。还说她不说他也知道……

    韩诚听得有点紧张,赶紧问林雪:他知道什么?林雪咬了咬嘴:说我,是在省城培训时,跟哪个男的接触多了。韩诚暗暗吁口气,立即又气忿:怎么能这样冤枉你呢!林雪摇一摇头:他,是那种心胸……韩诚鼻子里重重哼一声:你居然摊上这样一个丈夫!所以我一直不愿认识他呢!

    林雪不做声了。脸上的血红慢慢消退,那苍白的神情显得格外凄苦。韩诚沉默一阵,又问:他是不是一直对你不好?林雪顿了顿:除了偶而暴燥,基本上对我样样依顺……可是我,总是对他缺乏激情。韩诚望着林雪,点了点头:我知道。林雪抬起头:你怎么知道?韩诚说:凭感觉。林雪的脸又红了。

    林雪轻叹一口气:当初,是家里坚持要找他。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自己,像只风筝,虽然有根线牵着,却轻飘飘的……遇上一股强烈的气流,肯定飞不稳……

    韩诚定定望着林雪,点了点头。这“风筝”的比喻真是太贴切了。自己不就是一只风筝么。而且,那根牵着的线已经绷得快断了,是不是也因为强烈的气流?他抿紧嘴,感觉到胸腔里正有股强烈的气流在激烈地旋转。

    林雪沉默一阵,又轻轻叹口气。韩诚将身子凑近去:那你,打算怎么办?林雪又咬住嘴,好久,才有细得像游丝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她抬眼看了韩诚一下,那眼里满是迷茫,但很快又低下眼去,身子僵得像雕塑。

    韩诚没做声了。屋里又是沉默。他只能呆呆地坐着,强烈的气流在心里变成一片茫茫灰雾,林雪那句“不知道”就像一只小鸟,在这茫茫灰雾里到处乱飞,终于越飞越远。

    茫茫灰雾便渐渐升腾上来,将韩诚的脑子也淹没了。韩诚用力咬了咬牙,希望脑子能从模糊里清晰起来。一番努力到底让脑子像海水淹没的礁石,在退潮中一点一点突出来,终于像一尊碑一样高高地矗立着了。

    韩诚坐正了身子,他轻声对林雪说:看你这样子,真是让人担心呢,工作、身体……林雪摇一摇头:别担心我。顿一顿,又抬起头来:韩诚,你这样关心我,我……话没说下去,眼神里有幽幽的波光在闪。

    韩诚避开那眼神,心底里长长叹一口气,声音明朗了不少:想开点,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啊?看到林雪点了点头,这才走出屋去。

    他告诉封经理,没什么大事,夫妻闹点小矛盾而已。语气很轻淡。

  离开石油公司后,韩诚就去了好心情,他在好心情足足泡了一下午。他想,以后不要再把林雪约到好心情来了。

    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天,韩诚就破了自己的决定。

    现在,林雪望着韩诚,那神情是明显溢出感动的,她问韩诚:你怎么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呢?韩诚说:元月十五日,你这日子本来好记。不过实话说,分别二十多年,我是真没往心里搁你的生日了。现在我们又遇上了,当年给你过生日的情景又在脑子里新鲜得很呢。

    小桌上摆着韩诚从面包屋里买的生日蛋糕。韩诚在蛋糕上插上一支小红烛,说:就用这支红烛,代表你在人生路上走过四十二个春秋吧。祝你生日快乐。林雪点点头,仍然望着韩诚,目光幽幽的。韩诚不敢看林雪的目光,那幽幽的目光就像一泓深水,会淹得人呼吸困难。他赶紧低头点蜡烛。

    林雪轻声说:韩诚,你……真好。韩诚捏着打火机凑向红烛的手颤一下。他用力一揿打火机,火苗猛地蹿起,点燃了蜡烛。

    你许个愿吧。韩诚抬起头,尽量笑得坦然。林雪闭目,双手合掌。韩诚定定望着她,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

    天花板上有《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流淌下来。这也是韩诚为林雪点的。

    林雪睁开眼,又看韩诚一眼,目光湿濡濡的。她正要吹烛,忽又眉头一颤,眼望向韩诚身后。韩诚扭过头去,一个身板粗实的男人正大步跨过来,皮夹克的肩头上泛着水光,胸前的拉练头上也闪着一点光莹,竟是一粒来不及融化的沙雪粒子卡在那里。

    林雪站起身:你回来啦!韩诚明白,这就是林雪的丈夫老傅了,心也有点慌,但立即又镇定,有什么慌的,给老战友过生日正常得很呀!便向老傅笑一下,想打个招呼。

    老傅却不看韩诚,冲着林雪腔调硬硬的:我顶着沙雪粒子赶回来呢!为了给你过生日呢!可是你要别人给你过生日啊!韩诚也站起身:老傅,你别误会。我们只是……老傅涨着脖子:只是什么?只是“下过乡的战友”是吗?我什么都明白呢!他拍拍胸脯。卡在拉练头上的沙雪粒子立即不见了踪影。

    满店惊动了。大堂经理赶过来:这位先生先压压火气,有什么事好商量。老傅一挥手:这样的事好商量么?勾引人家老婆!韩诚脸刷地青了:请你嘴里检点一些,不要侮辱人!老傅瞪着眼:侮辱人?老子还揍人呢!韩诚挺着脖子:你敢!看我敢不敢!老傅挥起胳膊。林雪惊叫一声扑向老傅,但已经晚了。韩诚脸上挨了一巴掌。与此同时,桌上盛胖红烛的宽口玻璃杯也在混乱中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所有人都在接连两下脆响中呆住。

    老傅挥着的臂也僵住。真动了手,他又愣住了。

    韩诚瞪大眼。他没料到老傅真的动手。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老傅,嘴抖着发不出声来。

    经理苦苦劝着老傅离店。林雪哭着推老傅走。

    韩诚终于朝老傅的背影喊出一声,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韩诚的愤怒是没法形容的。大小也是个副科级干部,也算个受人尊重的文化人了,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扇耳光?你姓傅的凭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扇韩诚的耳光啊?就因为韩诚和你老婆坐在咖啡屋里吗?就因为韩诚见你没回来要给你老婆贺生吗?你没及时赶回来韩诚为什么不能给你老婆贺生?韩诚和你老婆是当年一起下过乡的战友啊!一起下过乡的战友久别重逢不能牵出深厚的感情来吗?这感情并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啊!要是有一点越轨挨你一耳光也认了,但就是没有啊……

    韩诚愤怒地想到这里顿了一下,心里也发了一下虚,但立即又激昂地将心撑了起来。是的,韩诚得偷偷承认,越轨只差一点点了。但到底差一点点啊!差一点点就不成事实啊!蝌蚪差一点点变成蛤蟆的时候死了能叫蛤蟆吗?箭差一点点扎中靶子的时候落了地能叫中靶吗?韩诚这样激昂的时候竟有点为自己庆幸,思绪又止不住地开了一下岔,幸亏还差一点点呢,那一点点才能让韩诚理直气壮呢。于是又忍不住回忆起来,那一点点是多远的距离?闭着眼睛想一想,大约五公分到八公分吧,要是啪啪车再多开一下,这五公分到八公分的距离就没有了,他和林雪就吻上了。

    韩诚这样想着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思绪像挑着半桶水一样晃荡起来了。那天去火车站接了林雪,两人就上了一辆啪啪车。那种三轮摩的的小车厢刚好坐两人,两边小车窗还挂了窗帘,能在闹市中给乘客一片小小世界,尤其是情侣们欢迎的。

    驾车的小伙子问道:窗帘要拉上不?林雪没吭声。韩诚很想说“拉上”,话一出口变成了“随便”。小伙子刷刷将两边小窗的布帘拉上,又将自己背后的布帘拉上。始终没看他俩一眼。

    那是个极懂味的司机。但在那样一种情境里,这种“懂味”就如同一双含意深长的眼睛,在小小的二人世界里鱼一样游动着,让人有点不自在了。

    林雪轻轻咳一声,说:市体委宿舍楼,知道吗?小伙子答道:知道。立刻开动了车。林雪又吩咐:请你开慢点。我怕颠。韩诚也补一句:开慢点吧。二人对视一眼,立即又掉开了眼。都觉得这对视一眼是由“开慢点”引出的。心里又添出一层不自然来。

    没多久,林雪又看看韩诚,那眼神多了关切:你好像瘦了点?韩诚伸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是吗?也许这一段睡眠不好吧。林雪问:为报告文学累的?韩诚摇头:这种文章还不至于。林雪眼里的关切更浓了:心里还在郁闷?韩诚淡淡笑一笑。林雪停了停,说:想开点吧。韩诚说:我倒是想得开,哪里不一样?可家里那位想不开呢。林雪不做声了。韩诚也不再说什么。他并不想在林雪面前多说家里的事。

    但韩诚心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老婆与林雪比起来相差太远了。素质差,麻将瘾重,脾气还不小。这些日子三天两头跟他吵,说影院又有个女的搭帮老公的能耐跳槽去好单位了,就她沾不上老公的光;说人家都奇怪,老公在文化局是个管影院的单位,应该让她沾光的,怎么回事呀,泥菩萨过河自己也没保住,栽到老婆身边来了!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混了快二十年才混成副科级科员、差几年就五十岁了的男人,局里分流不分他分谁呀。这样的老公还指望沾光啊?没见过藤上的老丝瓜?晃荡一辈子就是做不得菜呢。韩诚没接老婆的喳,他基本上不跟老婆吵架,在老婆的挖苦嘲笑下他总能表现出男人希罕的忍耐劲。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在苦涩婚姻中的一种麻木。但自从和林雪久别重逢后,他的心就动荡起来了,晚上也有点睡不安宁了,尤其上次去省城看望林雪回来后,更要时不时地失眠了。

    林雪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盒虫草王:给你买了两盒虫草王,健胃安神补身子。托我邻床那位买的,她丈夫在省药村公司,这货绝对宁夏真品。韩诚想推托:你看你……林雪将两只纸盒塞到韩诚怀里:拿着嘛。

    韩诚心头一阵发热,他觉得有股冲动在体内一拱一拱。林雪将纸盒塞进他怀里时,手在他怀里有片刻停留,他应该将那两只手紧紧攥住的,自己的手却在蠢蠢欲动中犹犹疑疑。

    林雪也许感觉到了韩诚的手在蠢蠢欲动又犹犹疑疑。也许正是韩诚的犹犹疑疑阻住了她同样有的冲动,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啪啪车在街上奔驰,开得并不慢。突然,车身猛地颠了一下,不知遭遇什么坎坷。韩诚身子一歪,赶紧又坐稳。林雪身子却朝韩诚歪过来,韩诚用一只手扶住了她。林雪头碰在了韩诚肩头上。她抬起头,望着韩诚。韩诚赶紧问:没碰疼吧?林雪摇摇头,将头稍稍低下,但身子仍然是歪的姿势,让韩诚的手扶着。韩诚心一下比一下颤得重起来。他懊悔自己刚才的问话。明明是一个什么声音都不要有的时刻,却让他一句问话破坏了。他扶着林雪的手不敢再动,不知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林雪重又抬起头来,眼神迷朦地望着韩诚。韩诚心已在剧烈地摇晃,他应该下决心,将自己的头俯下去了。

    车子却在这时微微颤一下,停了。司机的声音也响起来:到了。

  林雪迅即挪开了身子:哦,就到了?她脸上发红,没看韩诚,慢慢提起行包下车去,站在车边还停一下,低着脸向韩诚轻声说:谢谢了。脸还红着。

     韩诚只嗯嗯两声,说不出什么来。他在车上撩开窗帘,久久望着林雪的背影远去。他只能再一次遗憾了。

    韩诚的遗憾似乎变成复制品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抓不住机会。在啪啪车上的机会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当林雪还在省城培训的时候,他就在比较强烈地盼望机会了。他叮嘱自己,再有个什么机会一定要抓住呢,他为此还专门去了省城一趟,找了个借口看望林雪。

    那天揣着借口坐火车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中午了。韩诚找到了省石油公司招待所,打听到了林雪住的房间,径直上了三楼。他在一间宿舍门前敲着虚掩的门时努力声调坦然:请问林雪同志在吗?屋里立即传出林雪的叫声:韩诚!门大开,林雪站在门口大睁着眼:你怎么来了?韩诚说:还不是为了你老公交的任务嘛。他爽朗地笑着,眼往屋里扫去,这是三人宿舍,另外两个女的坐在自己床上,看看韩诚又看看林雪。

    林雪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声调也明显透着欢快:你早一点就好了,我们一块吃中饭啊。走,我带你去找地方吃饭。韩诚说:我在车上吃了。我们出去聊吧,别影响她们休息。林雪很赞成:行,今天太阳也好!就要跟韩诚走。韩诚指指林雪床上的围巾,不过有一阵一阵的北风,带上围巾吧。

    一位女的向林雪笑:这位先生真细心哩。林雪笑着去拿围巾,脸上却飞上红晕。

    二人出了招待所,坐公共车来到一个大公园。就在公园里一块大草地里慢慢走。

    韩诚想,今天的散步一定得守住情调了。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却又不知先说什么好。看林雪,那脸又有点红,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心里又怪怨刚才那位说“细心”的女人,还有感慨,怎么总是有人在他和林雪相处的时候乱串角色呢!

    学习紧张吧?韩诚向林雪问。林雪点点头:今下午还要上课,晚上还有电脑考试呢。她很快自如起来。韩诚有点遗憾:哦……星期天都抓得这么紧呀。他原以为林雪今天会有一天空闲的。林雪说:提前两天结束啊。韩诚计算着,那就是……下礼拜四?林雪望着韩诚笑,你比我还算得准哩。我开始以为是礼拜三,后来知道来的那天不算。韩诚也笑:回来时给我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帮你拎东西。林雪笑道:那我就先谢谢了……哎,你什么时候回去?韩诚想了想:坐下午五点那趟车吧。林雪稍带遗憾地望着韩诚:下午要不上课就好了……韩诚也说,要不上课就好了。禁不住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情绪太裸露,便又补一句:时间太紧了点,报告文学我写出来了,你抓紧看看吧。有什么意见我好改。林雪却摆摆手:我看什么?又不是写我。

    韩诚的手已经伸进包里摸到稿子,又缩了回来。林雪对待报告文学的态度让他有点欣慰,看来她真的不是很看重吹捧丈夫的文章呢。

  韩诚本来就是看在林雪的份上才接下这份事的。他实在不想认识林雪的丈夫。这篇报告文学也实在让他写得费劲,光收集素材就费尽了脑子。因为他不愿意去采访那个男人,他让林雪从丈夫那里拿来市体委一年多来所有的汇报材料。林雪去省城后他发现素材不够,又打电话给市体委办公室,开了一张采访清单,让办公室按清单收集素材后给他发电子邮件。他得承认,这篇报告文学是他采访最不深入也是写得最吃力的了。

    林雪似乎知道韩诚为这篇报告文学的费神,说:你辛苦了,该谢谢你呢。韩诚心里的欣慰又被搅乱。他立即问:是你自己谢谢我还是为你老公谢谢我啊?林雪顿了顿,眼神柔柔地看着韩诚:当然是我自己谢谢你呀,是我求的你嘛。又说:看你这头发,为报告文学忙得没空理吧?韩诚用手搔搔头发,笑了笑。心里又舒坦了。林雪又问了:带旅行剪没有?韩诚立即明白林雪的意思:你给我修剪头发?就在这?林雪点头:就在这。我想试试手艺生了没有,好多年没摆弄过呢。

    韩诚心头一阵暖。林雪这话,就说明她也没给丈夫剪头发了。嘴里便尽量爽朗:手艺肯定在,理发师的女儿嘛。赶紧取出旅行小剪给林雪,走到草地边一个石墩旁,用手提包垫在石墩上坐下。林雪取下自己脖上的围巾,给他绕脖搭在肩头。

    立即就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在韩诚鼻子下飘荡,韩诚很想低头闻闻围巾。林雪立即说:哎,动不得哦。又笑道,别又弄成一边长一边短哩。韩诚也笑,不敢动了,当年林雪给他修剪头发弄成一边长一边短的情景又飘上脑海,便索性闭上眼,鼻翼仍在翕动。

    林雪也不作声了,细心地为韩诚修着头发。小剪子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十分悦耳。韩诚的心在这悦耳的声音里痒酥酥的。韩诚闭着眼睛想,我能不能将头往林雪胸前靠一靠啊?心里竟紧张起来,就觉得身子有点晃悠。

    哎,别动嘛。林雪用几根手指轻轻按住了韩诚的头。韩诚将身子又绷紧了。

    韩诚的遗憾似乎变成复制品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抓不住机会。在啪啪车上的机会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当林雪还在省城培训的时候,他就在比较强烈地盼望机会了。他叮嘱自己,再有个什么机会一定要抓住呢,他为此还专门去了省城一趟,找了个借口看望林雪。

    那天揣着借口坐火车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中午了。韩诚找到了省石油公司招待所,打听到了林雪住的房间,径直上了三楼。他在一间宿舍门前敲着虚掩的门时努力声调坦然:请问林雪同志在吗?屋里立即传出林雪的叫声:韩诚!门大开,林雪站在门口大睁着眼:你怎么来了?韩诚说:还不是为了你老公交的任务嘛。他爽朗地笑着,眼往屋里扫去,这是三人宿舍,另外两个女的坐在自己床上,看看韩诚又看看林雪。

    林雪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声调也明显透着欢快:你早一点就好了,我们一块吃中饭啊。走,我带你去找地方吃饭。韩诚说:我在车上吃了。我们出去聊吧,别影响她们休息。林雪很赞成:行,今天太阳也好!就要跟韩诚走。韩诚指指林雪床上的围巾,不过有一阵一阵的北风,带上围巾吧。

    一位女的向林雪笑:这位先生真细心哩。林雪笑着去拿围巾,脸上却飞上红晕。

    二人出了招待所,坐公共车来到一个大公园。就在公园里一块大草地里慢慢走。

    韩诚想,今天的散步一定得守住情调了。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却又不知先说什么好。看林雪,那脸又有点红,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心里又怪怨刚才那位说“细心”的女人,还有感慨,怎么总是有人在他和林雪相处的时候乱串角色呢!

    学习紧张吧?韩诚向林雪问。林雪点点头:今下午还要上课,晚上还有电脑考试呢。她很快自如起来。韩诚有点遗憾:哦……星期天都抓得这么紧呀。他原以为林雪今天会有一天空闲的。林雪说:提前两天结束啊。韩诚计算着,那就是……下礼拜四?林雪望着韩诚笑,你比我还算得准哩。我开始以为是礼拜三,后来知道来的那天不算。韩诚也笑:回来时给我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帮你拎东西。林雪笑道:那我就先谢谢了……哎,你什么时候回去?韩诚想了想:坐下午五点那趟车吧。林雪稍带遗憾地望着韩诚:下午要不上课就好了……韩诚也说,要不上课就好了。禁不住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情绪太裸露,便又补一句:时间太紧了点,报告文学我写出来了,你抓紧看看吧。有什么意见我好改。林雪却摆摆手:我看什么?又不是写我。

    韩诚的手已经伸进包里摸到稿子,又缩了回来。林雪对待报告文学的态度让他有点欣慰,看来她真的不是很看重吹捧丈夫的文章呢。

  韩诚本来就是看在林雪的份上才接下这份事的。他实在不想认识林雪的丈夫。这篇报告文学也实在让他写得费劲,光收集素材就费尽了脑子。因为他不愿意去采访那个男人,他让林雪从丈夫那里拿来市体委一年多来所有的汇报材料。林雪去省城后他发现素材不够,又打电话给市体委办公室,开了一张采访清单,让办公室按清单收集素材后给他发电子邮件。他得承认,这篇报告文学是他采访最不深入也是写得最吃力的了。

    林雪似乎知道韩诚为这篇报告文学的费神,说:你辛苦了,该谢谢你呢。韩诚心里的欣慰又被搅乱。他立即问:是你自己谢谢我还是为你老公谢谢我啊?林雪顿了顿,眼神柔柔地看着韩诚:当然是我自己谢谢你呀,是我求的你嘛。又说:看你这头发,为报告文学忙得没空理吧?韩诚用手搔搔头发,笑了笑。心里又舒坦了。林雪又问了:带旅行剪没有?韩诚立即明白林雪的意思:你给我修剪头发?就在这?林雪点头:就在这。我想试试手艺生了没有,好多年没摆弄过呢。

    韩诚心头一阵暖。林雪这话,就说明她也没给丈夫剪头发了。嘴里便尽量爽朗:手艺肯定在,理发师的女儿嘛。赶紧取出旅行小剪给林雪,走到草地边一个石墩旁,用手提包垫在石墩上坐下。林雪取下自己脖上的围巾,给他绕脖搭在肩头。

    立即就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在韩诚鼻子下飘荡,韩诚很想低头闻闻围巾。林雪立即说:哎,动不得哦。又笑道,别又弄成一边长一边短哩。韩诚也笑,不敢动了,当年林雪给他修剪头发弄成一边长一边短的情景又飘上脑海,便索性闭上眼,鼻翼仍在翕动。

    林雪也不作声了,细心地为韩诚修着头发。小剪子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十分悦耳。韩诚的心在这悦耳的声音里痒酥酥的。韩诚闭着眼睛想,我能不能将头往林雪胸前靠一靠啊?心里竟紧张起来,就觉得身子有点晃悠。

    哎,别动嘛。林雪用几根手指轻轻按住了韩诚的头。韩诚将身子又绷紧了。

    现在说说韩诚帮林雪解决工作的事。这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他没想到自己一根“做不得菜的老丝瓜”,居然还有如此能耐。

    机会也是撞上了。市石油公司封经理突然给韩诚打来电话,说有重要而急迫的事找他。韩诚开始还有点纳闷,认识封经理还是十几年前了,他刚从市文化馆调进市文化局的时候。那时的封经理只是市石油公司一名加油工,才二十出头,常给市文化局办的内刊寄稿子来,创作热情高得很,功底却实在一般。韩诚先后帮他修改了几首小诗和快板书,在内刊上发表了。封经理一见他就韩老师韩老师的叫,热情得很。但后来他没写了,跟韩诚也就渐渐没了联系。现在当了经理,会有什么重要而急迫的事情要找他呢?

    韩诚在华隆酒家的包厢里见到封经理的时候,封经理仍然热情地叫他韩老师。韩诚有点不好意思,人家都是经理了,自己还是一个副科级科员,什么老师呢。封经理却紧紧抓住韩诚的手:是老师啊。当初没少得你指点嘛。后来是没写了,那收益是一辈子的呢。韩诚说:不写了好,再写下去不一定当经理呢。封经理却连连摇头:当经理也难呵。这不就碰上麻烦事,求韩老师帮忙了!

    原来,是石油公司下面一个加油站,计量器出了问题,让省卫视台的记者逮住了,要曝光。封经理急坏了,他这经理刚当上一年多,出这种名可不是个好事。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省卫视台新闻部的主任,当年跟韩诚一块插过队,这就来请韩诚出面了。封经理恳求着说:韩老师一定要帮这个忙啊,要打点多少我们都出钱。韩诚有点为难:打点倒是不要,那人我了解。不过,只怕也说不动呵,我是从没求过他什么事呢。封经理紧抓住韩诚的手不放:从没找过他才更不好驳你的面子呢。韩老师你就为学生破了这个例吧。

    韩诚不好再推托封经理了,他从来就是个心太软的人。任贤齐的《心太软》唱红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哼哼,而且翻来覆去就哼那句“心太软”的词。

    封经理自然感激得不得了,立即打电话要叫公司几个副手过来,陪韩老师一块吃午饭。韩诚赶紧摇手,下班还差四十多分钟,得赶回单位去。封经理不理解,说:韩老师你们莫非比企业还死板呀,您赶回去也快下班了嘛。韩诚说:我接了你的电话是跟科长请了假的,科长还有点勉强呢,机关正在搞改革,抓得紧啊。封经理不好拽住韩诚了,实在不过意:这……韩老师,您要是以后有事能让我帮忙,一定跟我说,我不遗余力!韩诚连声说谢谢,自己没什么事。走到包厢门边又停住,他突然想起林雪了。

    于是,韩诚又走回封经理身边,他吞吞吐吐:哦,倒是真有个事,不知道你那儿……封经理嗨一声,韩老师您就说吧,什么事。韩诚顿了顿:有个女的,四十……嗯,四十二了,原先随军,在丈夫驻地的一家大食品加工企业搞统计,去年丈夫转业回这里了,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其实,她有财经学院的函授文凭,当然,如今正牌大学生都难找工作……韩诚仍然说得不太顺淄。他的确从来没为什么事求过别人。封经理明白韩诚的意思了:她是您的……?韩诚赶紧说:知青战友。当年在一块插过队的,哦对了,那电视台的主任,虽然早一年被推荐工农兵学员走了,也能跟她算一个知青点的战友呢。封经理一摆手:行!让她明天上午来找我。我在办公室等她。韩诚抓起封经理的手重重一摇:那太感谢你了!立即意识到自己太高兴,又解释:不过你别误会,我们真的只是知青战友。

    封经理脸露含意深长的笑容:我可不管你们是什么,反正接了吧。

    封经理这含意深长的笑容后来常常在韩诚心里漾动,弄得韩诚心里既痒酥酥又颇不自在。韩诚就特意打了个电话给封经理,告诉他,找卫视那位知青战友用了个好理由:为了帮林雪解决工作。林雪也算他们共同的小妹妹,她当年来知青点后用的就是他那根扁担呢。那位知青战友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忙了。封经理感激不已,一定要请韩诚吃饭,让林雪也参加,顺便也当林雪来到新岗位的欢迎宴了。韩诚再不好推托,有林雪在,也乐意一起坐坐呢。

    饭局还是设在华隆酒家的包厢里,石油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全参加了,那位出了计量器问题的加油站主任也在。林雪就坐在韩诚身边,是封经理安排的。

    封经理率领领导班子成员和那位加油站主任,一齐向韩诚举杯,感谢他为石油公司排忧解难。韩诚手举酒杯,头却摇着:莫这么说,莫这么说。这事是你们自己的功劳,林雪进了你们公司,我才有理由找人家呢。封经理说:您是头功,林雪是协助您。这杯酒一定得敬您!韩诚说:那我喝一半行吗?我喝酒不行。封经理说:那不好吧,韩老师您为我们公司了难是一心一意的,我们敬您的酒也是一心一意的,您哪能半心半意地喝呀。

    林雪向封经理说:封经理你莫勉强人家了,喝酒只能各尽所能呢。封经理用一只手点着林雪:林雪哪,你虽然应该多体贴韩老师的,但你今天的身份是在公司这边啊。其他人都附和,嚷着林雪要暂时牺牲体贴精神。闹得林雪红了脸。

    韩诚必须替林雪解围了,高高举着酒杯说:好好好,我就彻底把老战友贡献给你们公司吧,这杯酒我干了。将酒一口喝了。林雪趁着大家鼓掌,用公用勺给韩诚碗里舀了半碗鸡汤,向韩诚轻声说:多喝点汤。韩诚赶紧喝汤,胃和胸腔全暖融融的。

    封经理又向林雪举杯了:林雪来我们公司,我们还没正式欢迎过,今天就算补个欢迎仪式吧。林雪有点为难:我,我不会喝酒啊。韩诚端过林雪的酒杯,向封经理说:我代她喝了吧。桌上一片起哄,反对代喝酒。

    封经理望着韩诚,脸上露出含意深长的微笑:别人不能代,韩老师还是可以代的。

    林雪向韩诚说:你还喝呀?脸上明显不安。韩诚心里很受用,便向封经理说:这杯我可以分两次喝了吧。封经理笑道:韩老师您可是在体贴林雪哪,能半心半意么?众人又起哄,嚷着对呀对呀,人家林雪都一心一意,韩老师半心半意要不得咧!

    韩诚没法,只好又一口干了杯,再赶紧喝林雪给他舀的汤。他想今天怕是要豁出去了,就为了林雪在身边呢。林雪却急了,向封经理恳求:不行哪封经理,你把韩老师灌醉了,那就不是感谢韩老师了啊!

    封经理到底是舞过文的,不再霸蛮,同意韩老师和林雪喝雪碧了。他笑眯眯看着韩诚和林雪,说:而且,你们两个还可以合影。林雪一时没反应过来,红了脸问:什么合影呀?又不是开会照相,吃饭嘛。封经理说:喝酒是小杯,雪碧得用大杯,你喝不了可以让韩老师替你喝,这就是合着饮,叫合饮。众人笑闹着,一片声让韩老师和林雪合影。

    韩诚嘿嘿地笑,表情很坦然。他来这座城市快二十年了,多少也坐过一些酒席,知道这里酒席上开男女玩笑最常用的词就是“合饮”。“饮”和“影”是不能像北方那样分出读音来的,“合饮”就是“合影”,男女合影就是一对的意思了。

    他瞟了林雪一眼,林雪好像也听出“合影”的意思来了,眼正向他瞟过来。两人的眼神都颤了一下。

    韩诚觉得这样眼碰眼的颤一下不好,会让人家真的猜疑起来。便索性大声说:我和林雪还真的有合影哪。封经理说:有才对啊。众人也都紧着问,什么时候让大家欣赏一下。韩诚指着林雪说:合影有好几个人,当年在知青点照的。我的没保管好,林雪还好好收着呢。然后笑起来,笑得很爽朗。

    关于合影照片的事,也的确值得一提。韩诚留着的那一张是被他老婆弄坏了。韩诚开始并不知道被老婆弄坏了,在家里到处找,这么多年过去,他实在记不起那些老照片搁哪里了。

    老婆在他起劲翻找照片的时候回来了,手里拎一条一尺多长的草鱼,看样子是麻将桌上赢了。她高声朝卧室嚷:出来看看,老说我搓啊搓,搓回一条大鱼呢!韩诚没应话,继续到处翻找。老婆进了厨房,一会儿湿着手出来:帮我剖鱼呀!韩诚站在写字台边没动,用手搔着后脑。老婆皱皱眉:翻什么呀?文化大革命一样!韩诚问她:看见我那只装老照片的牛皮纸大信封没有?老婆哼道:你呀,就是难开口。早问我一句不省事了,大茶几屉子里咧。扭身又进了厨房。

    韩诚急步赶到客厅茶几边,拉开屉子,屉子里乱七八糟,大牛皮纸信封果然在,但上面有一大块干了的茶水渍。他急忙倒出信封里的照片,那张有林雪参加的合影已经霉坏,看不清人了。

    韩诚冲着厨房叫:是你扔这里的吧!厨房里传出老婆的回答:还是七月间呢,你出差了。那天下午我没事,就翻你过去那些照片看。正看着来客了,顺手搁那屉子里。韩诚气呼呼的:顺手!顺手!搓麻将搓晕头了!什么来客,分明来麻友了!老婆几步跨进客厅,来麻友又怎么了!我够可以了吧,怕吵了你总去别人家搓;你不在家我就不能邀别人也来坐坐?搁茶几屉子里有什么不行……她一眼看到霉坏的照片,噎住。韩诚指着茶几上一只剩有半杯茶水的玻璃杯:这上面老有你喝剩的茶,肯定晕了头碰倒茶,弄湿了照片啊!老婆撇撇嘴:都是些陈年老芝麻,你自己也没看重嘛,一只信封乱七八糟兜了多少年!转身进了厨房。

    韩诚抓起玻璃杯要摔,终于又憋住,手高高地僵着。

    下午上班的时候,韩诚还在为那张照片气恼。忽又心一动,觉得该给林雪打个电话。便去了洗手间,用手机拨林雪家里的电话。林雪一接电话就笑了,要韩诚猜她在家里干什么。没等韩诚猜她又告诉韩诚了,正在看当年和韩诚一齐参加的合影呢。韩诚有点惊异,想,这是不是两个人的相互感应呢?他把老婆弄坏照片的实情告诉了林雪,又表露了自己很想看看那张照片的心情。他觉得这是再约林雪见面的最好理由了。林雪果然答应了,说:你今晚就可以上我家来看呀。韩诚一愣:上你家来?他还只有让林雪把照片带到好心情去的念头呢。林雪似乎感觉到了韩诚的一愣,声调也稍稍不自然起来:你要是没空,那就,……韩诚赶紧说:我是不愿意打搅你家里的人呢。他想这话的意思林雪应该懂,林雪的女儿跟他儿子一样,都在封闭管理的飞翔中学寄宿,这“家里的人”就剩下丈夫了。林雪顿一下,说:不会打搅谁,老傅出差了。韩诚哦一声:是吗?立即又觉得自己欢快得太显形,赶紧把声调压一压:要是今晚有空的话,我就来吧。

    晚上天刚黑酽,韩诚就按着林雪在电话里说的位置,赶到了林雪住的宿舍楼下。上楼的时候他心稍稍有点跳,尽量让脚步轻一点。来到林雪家门前,他刚要敲门,门已开了,林雪就在门口站着,向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韩诚也微笑着,并不做声。如果邻居有人在家,还是别让人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为好。只是心里在分析,林雪是听到了他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早就在门口等着呢?

    林雪头发像是刚吹过,脸也像是刚洗过,上了面霜,清新得像雨后的一片嫩树叶。韩诚心跳得有点重,赶紧去沙发上坐下,掩饰自己:照片呢,我看看。林雪去里屋捧出一本相册来,递给韩诚:我们那张在后面。我原先收在箱子里,遇上你就特意找出来看的,添进相册了。

    韩诚却没急着翻相册的后面部分,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来,嘴里说:先欣赏你的其他照片吧。他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张结婚照,六寸黑白,林雪和丈夫并肩坐着,她神情一本正经,似乎还有点僵硬。她丈夫头向她歪了过来,面带微笑。韩诚仔细审视林雪的丈夫,块头是不小,在军装的衬托下却并无威武,原因可能就在那张脸,肉乎乎的不显轮廓,眼小了一点,嘴又宽了一点,鼻梁还嫌矮了一点,整个人的感觉是一座高高山头,圆浑浑而又缺少密林坚石,风景疏淡。

    你丈夫很魁梧嘛。韩诚说。这话纯粹出于礼节。他心里有一种言说不明的滋味。在看到林雪丈夫的照片前,还莫名的有点忑忐,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雄健潇洒英气逼人。

    林雪却伸过手来,将照片翻了一页:看我女儿的吧。女儿的照片实在多,或是单照,或是和母亲一起,或是全家一起,无论哪张照片里都是文静秀美的模样,像极了林雪。韩诚赞叹:女儿是你的翻版呢。林雪说:上次我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从没见过我的,开口就让我坐到女儿坐位上去哩。说着就笑了。韩诚也笑,嘴里却憋不住又扯到林雪丈夫上去:只见你和女儿的照片,你们夫妻合影的不多啊。林雪顿一下:他对照相兴趣不大。韩诚不做声了,他明显感觉到林雪在女儿和丈夫的话题上是色彩不匀的。心里便又问一句:你和他照相的兴趣大不大呢?

    终于翻到当年那张合影了。韩诚久久盯着发黄了的照片:他头扎白毛巾,双手在胸前展开一张报纸。身旁围着几个知青伙伴,挨在他左边的就是林雪,大家都摆出那个年代特有的豪迈造型,只有林雪的姿势有点别扭。这照片是县委宣传部的陈干事拍的。韩诚写的一首批判四人帮的小诗在省报上发表了。陈干事拿了报纸到知青点来。知青们刚收午工回来,韩诚正在让林雪修剪头发,他一把扯掉脖子上围的毛巾就奔向陈干事。其他几个知青都围上来了,陈干事要拍个照,又觉得韩诚正剪得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形象不正。还是林雪出了点子,让韩诚将毛巾扎在了头上。

    韩诚摇着头笑:不伦不类呢,就我一个陕北老贫农。林雪说:你要不扎毛巾,按陈干事说的像个阶级敌人呀!又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看我这傻样,刚笑过一通,使劲憋着哩。韩诚说:责任还在我嘛,被我这不伦不类逗的啊!林雪说:那是,我这回从箱子里找出这照片来,还憋不住笑哩。

    韩诚看着林雪乐不可支的模样,忽然来了兴致:哎,你说我要是现在头上再来块毛巾,会是个什么样子。林雪也来兴致了:试试!试试!赶紧去取了块毛巾来,让韩诚扎在头上。韩诚站起来,手捧相册在胸前,像当年捧着报纸一样造型。那西装配头巾再加一脸神圣,实在滑稽。林雪手指韩诚,笑得说不出话,弯下腰去。

    电话铃却骤然响起来。林雪收住笑,直起腰,用面巾纸擦着眼,去客厅角上接电话,刚喂一声,立即瞟一眼韩诚,声音低了:哦,老傅。你在哪?……还在下面县里哦。……我?看电视呀……没电视声音?……唔,我又关了,要看书了。怎么,我在家干什么还用你操心着?她搁下电话。

    韩诚站着一动不动。尽管电话搁得很轻,那嗒的一声却在他心中撞出了回音。

    屋里一时沉默。林雪轻轻咳一声,尽量语调自然:眼泪都让你笑出来了……好久没这么开心过呢!韩诚也轻轻笑一声,却听出自己的笑声干瘪。他取下头上的毛巾,说:我该走了,你休息吧。林雪看看客厅的壁钟:还早啊,再坐会吧。韩诚摇头:不坐了,回去还有点事呢。他坚决地告辞,心里又想起几天前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不能不为林雪生出愤慨来:这样一个丈夫,好比特务一样啊。

    于是还要扯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了,因为那个晚上,林雪的丈夫老傅已经有过一次特务表现。

    韩诚是满怀兴奋把林雪约到好心情去的。白天,他在公交车上意外地遇到了林雪,惊讶得差点眉毛都掉下来。原来林雪的丈夫老家是这里的,她随转业的丈夫来这座城市一年多了,只是因为她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天天闷在家里,才难得让韩诚碰到。今天是去市交通局一趟,丈夫好不容易跟交通局长拉近了关系,要把她安插到车管所去,没想她带着自己的所有材料去交通局找局长的时候,却被告知局长刚被“两规”了。

    本来懊恼着的林雪见了韩诚也眼睛发亮,连声说想不到。只知道韩诚考上大学了,哪知道分配到这里来了呢。韩诚当即在车上跟林雪约定,晚上到这家好心情咖啡屋来好好聊一聊。

    晚上的林雪比白天显得更有韵味,头发像是刚洗过,丝丝清爽柔顺,一张清秀的脸就在这清爽柔顺里半裹着,让烛光照出一种泛着玉质的光泽。

  韩诚脑子里便有点恍惚,一个嫩笋一般的姑娘,在眼前鲜活地晃动起来。他感叹一句:这么多年没见面啊,突然又碰到一起了!林雪脱口说:这就叫缘分吧。话音一落却红了脸,赶紧低头喝咖啡。

    韩诚望着满脸飞红的林雪,心里潮乎乎的。在他的印象中,林雪是太爱红脸了。有一次在坡上种荞麦,他和林雪搭档,他在前面挥锄开凼,林雪紧随他往凼里下荞麦种。他下乡两年多,这活儿已轻巧得很,林雪虽是刚下来,凭着心灵手巧,动作也很快敏捷。生产队长在远处看到他俩的利索,禁不住大声夸赞:嘿,看这两个啊,硬是配得太合适了咧!另外几个知青立即起哄:天生一对啊!把林雪闹了个大红脸。自此以后,林雪一见韩诚就容易红脸。这么多年过去,已是人生半截的中年人了,这红脸的特点居然还保留着呢。韩诚望着林雪的目光也潮乎乎起来,红脸是女人最动人的表情,成熟的女人红脸,更是如带露的果子,滋润中透出幽幽香味了。

    林雪脸上好一阵才恢复了白皙。她抬起头来,向韩诚笑笑:真是想不到哩。韩诚也说:使劲想都想不到嘛。心里在问自己,人真的有缘分管着吗?当初怎么就没在林雪的红脸里把自己的心融了呢?

    仔细想想,还真是有点缘分。一九七八年是知青上山下乡的最后一年了,林雪就在这最后一年下来了;而且,在一百多名从市里下到县里的知青中,她是唯一被分到韩诚那个知青点来的。两人相处大半年,韩诚考上大学走了,寒假回来刚下汽车,就在车站碰到了林雪,原来林雪招工进了市副食品公司,公司组织所有新职工下县城参观了全系统的先进单位,正要回市里去呢。两人就在大客车旁边寒暄了几句。三年后,韩诚外出实习路过市里,趁着转车前的一个多小时去街上转悠,又碰上了林雪,林雪要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的同事。两人又站在街边寒暄了几句。两次相遇,都在匆促之中,也都只寒暄几句,并无大惊大喜兴奋异常的场面,但韩诚至今仍然记得清楚,林雪每次面对他时都是红着脸的。虽然这张布满红晕的脸很快就被韩诚在忙碌的日子里淡忘了,随着时间推移他再也难以想起那张红得动人的脸了,可现在突然又和林雪重逢,这飞红的脸立即就像一轮灿烂的太阳将他烤着了。

    韩诚想,人就是这样,不一定有过两颗心的激烈碰撞,也不一定有过情感的强烈渴望,但彼此有着心底里的微微感应,这感应常常会被生活的迂回曲折打断,以至你自己都忘了这感应的存在,但只要这两颗心突然又相遇了,那感应立即就会颤动起来。

    林雪说:我后来随军去了西南,还在报纸上看到你两次呢。韩诚奇怪:怎么会?我从没在报纸上亮过照片啊。林雪说:在报纸上看到你的诗嘛。韩诚哦一声,心一弹,这是不是又算缘分?他在报纸上发表诗作并不多,就正好让林雪看到了。

    韩诚笑笑:我不是写诗的料,后来越写越没劲,索性不写了。林雪也笑道:我是不懂诗,不过我觉得,你最好的诗还是为我生日作的那首,还记得么?

    韩诚搔了搔头。已经相隔二十三年的事了。那天,生产队长要安排一名知青去公社领慰问品,每年过年前,县里都有给知识青年的慰问品送到公社来,每人一斤猪肉,一斤白糖。全大队现有十二名知青,二十四斤慰问品一个人轻轻松松挑回来了。但那天天气很糟,冻雨霏霏,像要下雪,队里不出工了,大家都围着炭火打扑克。韩诚就第一个接了生产队长的话,愿意领任务。正好林雪上茅房回来了,也立即争着要去。生产队长让林雪莫去了,这种天气应该照顾女孩子。林雪却坚决要去。韩诚还想劝阻她,生产队长摆了摆手:那就两个一起去吧,反正家里也没活干。其他人都起哄,说这两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凑一对呢。林雪红了脸,却兴冲冲跟着韩诚出发了。

    一上路果然下起雪来。开始是细碎的雪片漫不经心乱飘,像深秋里山坡上被风吹起的山芦花。渐渐地雪片变成鸡蛋大的雪团,在无风的天地间接连不断无声无息地坠落。原本阴沉沉又空落落的天地之间,因了这纷纷扬扬的雪团便有了一种浪漫氛围。韩诚的心在这浪漫氛围里不禁动了一下,他和林雪真要是一对,行走在这种浪漫氛围里倒也是很上兴味的呵。刚这么一想立即又止住自己,瞎扯什么联想呢,人家还是一个小妹子呀。韩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向走在身边的林雪爽朗地笑道:你呀,看看这种天!是不是觉得自己最后一个下来,想争当先进知识青年啊?林雪使劲摇着头:我可不跟你们争先进啊。人家是……今天生日哩。韩诚眉头一挑:哦?长尾巴?满十八岁了吧!林雪说:我出生的时候正下大雪,我爸就给我取了个雪的名字哩。你看今天又下雪,多好啊!韩诚说:才元月中旬就下这么大雪了,是雪要给你贺生哪。难怪你要来雪里哦。林雪说:我想上公社去打个电话。从来都是爸爸妈妈给我过生日的,今天他们肯定心里挂着我呢,我也好想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她有点不好意思,脸又微微红了。韩诚点点头:是这样哦。那我先祝你生日快乐吧。只是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呢。林雪立即声调欢快了:你陪我上公社去就是礼物啊。韩诚说:这也算?那我还送你一样礼物吧。他向林雪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望着越下越大的鹅毛雪,略略沉吟一下,朗诵起来:

      轻轻的,你飘来了。

      没有热闹,没有斑斓。

    后面是什么?韩诚又搔了搔头,望着小桌对面的林雪有点尴尬。二十三年过去,实在记不起来了。

    林雪语气含嗔:你呀,自己作的诗,还没我记得清楚哩。她接着轻声背诵起来:

      但,你的美丽在随风飞舞,

      你的纯净在天地间弥漫。

      柔软中分明有你的声音,

      白色里似乎有你的灵感。

      安静吧,让我们都安静吧,

      猜一猜,

      你是要亲吻大地,

      还是要传递天籁?

    韩诚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林雪,心里有什么在拱动。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林雪居然还牢牢记着他即兴为她作的诗呵。

    林雪背诵完诗,在韩诚一动不动的目光下突然脸又红了。韩诚赶紧掉开目光,就见一位服务小姐走了过来,直走到林雪身边,彬彬有礼问:请问您是林女士吗?林雪有点诧异:我姓林,你认识我?小姐说:有位先生打电话到吧台,描述了你的发型和衣服,让我请您去接电话。林雪看韩诚一眼,说:肯定是老傅,我丈夫。

    林雪去接电话了。韩诚望着她站在吧台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安。林雪没有手机,他白天在公共车上向她要手机号码时,她说原先有部手机坏了,成天呆在家里也不想再要手机。现在她丈夫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肯定是查114才问到电话的,还要在电话里描述一通特征请小姐来叫人,什么急事啊?

    林雪很快回来了,韩诚能明显看出她脸上掩饰的不快,心中不安加重,赶紧问:什么事?林雪答得淡然:没什么事。韩诚不信:没什么事费这么大劲找你?林雪垂了眼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想来接我。我不要他接了。韩诚默然,一会儿,说:你回家吧。以后我们再聊。

    林雪望着韩诚,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现在,我们已经从韩诚要跟林雪的丈夫打官司,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咖啡馆心涌温馨,把韩诚跟林雪久别重逢的故事基本上讲清楚了。这其间的许多细腻情感,许多微妙心理,我们都是能够理解,但不好作出评价的。至于韩诚和林雪的丈夫闹到要打官司,这严重的矛盾我们也只能交给法院了。还是回到小说的开头,看看法院里的情形吧。

    法院的调解室里,韩诚坐在一张凳子上,凳子很旧了,一条腿还有点松,身子一动就发出响声。韩诚就尽量不动,身子笔挺。杨庭长本想让他坐到长木椅上去,长木椅虽然也有点旧,但没响声。林雪和她丈夫老傅坐了长木椅的三分之二,完全还能让他坐下的,而且三个当事人坐到一起,也有利于气氛的缓和。但韩诚不肯去那里坐,他要坐就正好在老傅身边了。

    杨庭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说:我们法院就调解室条件差一点,刚建了大楼,经费紧张,要差只能差这里了,相信你们能谅解吧。老傅立即点头:不是谅解是理解。我们体委条件也不好呢。

    韩诚没说话。林雪也没说话。林雪始终低着头,她坐得也跟丈夫拉开了距离。韩诚是用眼角余光看林雪的,他今天不能多看林雪一眼,他跟林雪的确没有什么牵扯。

    连老婆也相信韩诚跟林雪没有什么牵扯。老婆开始也为韩诚的挨耳光生出怀疑,老婆是在外面听到议论的,她冲进家门就朝韩诚大叫:你给我说清楚!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韩诚冷冷地看她一眼。不作声。老婆手指着韩诚嚷得更凶了:说啊!是不是下过乡的老情人啊!我还蒙在鼓里呢!难怪为一张老照片发火呢……韩诚怒吼一声:放什么屁!老婆被镇住了。她看着韩诚扭曲的脸,眨巴一下眼,突然又提高嗓门:那就告他!凭什么打人!啊?凭什么!一个体委副主任就成王了!啊?还有没有法律!啊?

    杨庭长看看韩诚,顿了顿,大概是觉得没把气氛缓和下来吧,又指着屋中央的北京炉说:要说取暖,还是这炉子好。空调太费电,电热器太干燥。哎,你们家里都用什么呀?老傅赶紧说:我们家也烧北京炉。又讨好地转向韩诚,……老韩家呢?韩诚没答话。他仍然正襟危坐,盯住北京炉上的水壶。

    杨庭长向韩诚笑笑:韩诚同志家可能也是北京炉,是不?韩诚抬眼看着杨庭长:杨庭长,不是出于对法庭的尊重,我今天下午就不会来了。但我来了,也只能向法庭,也向被告再次声明,我坚持依照《民法通则》第101条,向法庭起诉傅和生侮辱我的人格,侵犯我的人身权益,并依照第134条第9和第10款,要求傅和生通过公开方式向我赔礼道歉。至于精神损失,我也未提任何要求,这是我的最大宽容了。

    屋里沉默。北京炉上的水壶在丝丝地叫。

    杨庭长点了点头:韩诚同志的心情可以理解。今天让双方、以及有关人员一起坐到这里来,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只有畅所欲言,才能找到解除心中疙瘩的途径嘛。傅和生同志,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老傅立即轻轻咳一声:其实,我对老韩是感激的。他帮助我妻子解决了工作。我还想请他吃饭呢,他不愿来。我就产生了不理解。这是我心胸在某些时候不够宽的表现。当然,每个做丈夫的都能理解,我并不愿意妻子在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帮助时,感情生出不正常的变化来。所以,那天晚上冲动了点,对韩诚同志有失礼貌。我现在真诚地向韩诚同志道歉……

    韩诚打断老傅:我反问两点,第一,我和你妻子作为一起下过乡的战友,在一起喝咖啡,庆祝她的生日,有什么不正常?第二,你不向青红皂白,口出污语,动手打人,这只是“有失礼貌”?他压不住自己的激动,坐着的凳子发出几下响声。杨庭长向韩诚摆摆手:请韩诚同志冷静一点。我们今天的原则是心平气和。韩诚不作声了,继续正襟危坐,不让凳子再响。

    屋里接着沉默。

    一会儿,杨庭长将目光转向林雪:呃,林雪同志,你与两位当事人,一是夫妻关系,一是朋友关系。你当然希望矛盾能够妥善解决吧。那么,请你也本着心平气和的原则,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好么。

    韩诚将目光投向林雪,他不能再用余光看她了。林雪仍然低着头,身子似乎有点颤。韩诚知道,林雪这次是深深地受到伤害了。他挨了老傅耳光的第二天,林雪就给他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哭音告诉他,她从好心情回到家就跟老傅大闹了一场。她说她豁出来了。韩诚向法庭起诉后,也打电话给林雪,告诉她,这既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她的尊严。他希望林雪能够理解。林雪在电话里说她能够理解,腔调仍然颤抖着。前天,林雪再次打电话过来了,告诉韩诚,老傅在向她认错了,可怜巴巴的样子。韩诚没等她说完就拔高了嗓门:他现在可怜巴巴了?那天晚上的威风呢?老婆在一旁抢过电话,叫着:告诉他,去法庭上再可怜巴巴!韩诚又夺回电话,不让老婆掺和,他降下声调对林雪说:我们的气不是冲着你的。林雪低低嗯了一声,韩诚听出她的声音比前两次电话里还要颤得厉害。

    林雪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她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空茫地望着对面的墙。韩诚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摊上一个这样的丈夫,怎么能不痛苦呢。

    韩诚此刻的心情,已经差不多全为林雪在激昂了。他完全可以把打官司的目的集中到林雪的尊严上去。

    杨庭长鼓励林雪:说说吧,心情平静一点,为了把矛盾解决好嘛。

    林雪咬了一阵嘴,又低下头去,但终于开腔了,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韩诚……是我很好的朋友……我,说实话,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她的嘴颤起来。韩诚盯着她的嘴,心中不免紧张起来。老傅也向她倾着身子,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搓,好像要把裤子搓破似的。

    林雪嘴颤了好一阵,又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丈夫一直担心,会发生什么……所以,那天晚上,他见我们在一起,情绪失控了……本来是想,打我一耳光……韩诚阻挡,误打了韩诚……

    韩诚眼睛慢慢地睁大了,死死盯着林雪。林雪脸始终低着,那脸上是彻底的白,白出一种冰冷的质感,真的像雪一样了。看着这样的脸,很难想像它会怎样变得通红。

    老傅也高挑眉头,望着林雪。一会儿,向林雪挪过身子去,伸手要揽她的肩头。林雪一扭肩膀抖开他的手。

    杨庭长看着林雪,轻轻搓着手:……现在,话题从争取谅解的意义,转到了事件性质的争议上了。我想,我们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有实事求是,才能架通谅解的桥梁……

    老傅连声说:是要实事求是,就是要实事求是咧。

    韩诚慢慢将目光从林雪脸上移开,又死死盯住北京炉上的水壶。水壶正在起劲地冒着水蒸气,那水蒸气冲出壶嘴就悠扬起来,无拘无束地随便弥漫。韩诚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至于林雪和老傅什么时候走的,韩诚一点不知道。他一直坐着不动。

    杨庭长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韩诚同志,这种事情要弄清楚,并不是太难,我们可以调查。但是,我认为,无论你陈述的真实,还是对方陈述的真实,都以冷处理为宜。太张扬并无好处,就像一盆清水滴进一滴墨汁,越搅水就越黑了。……你的意见呢?是不是下次再调解一下,寻找一种对双方都合适的方式,让傅和生向你作进一步的赔礼道歉?

    韩诚沉默一阵,慢慢抬起头,屁股下的凳子刚要响,又被他止住。他轻声说:没什么意见了……我,撤诉。

    韩诚慢慢走出法院。雪明显下大了不小,大街的景象被飞舞的雪片弄得很零乱。

    韩诚披着一身雪片回到家里,老婆正在等着,赶紧替他拍打身上的雪片,急不可待问:调解什么了?你没答应吧?韩诚重重在沙发上坐下,没作声。老婆紧张起来:怎么了?韩诚淡声说:我撤诉了。老婆眼球在眼眶里一蹿:什么?撤诉?为什么撤诉?韩诚不语。老婆指着他:你怕他了,还是让他收买了,啊?他始终不吭声。

    你……你……老婆又气又急,不行,你撤诉我不撤诉!她一阵风旋出了门。

  韩诚疲惫地闭上了眼。

    电话铃响。韩诚不想接。电话铃固执地响下去。韩诚终于拿起电话,并不作声。话筒里,传出林雪的哭声:韩诚……我,我……老傅他……流着泪求我……他,正在提拔的关头上啊……

    韩诚握话筒的手在颤抖。他缓缓放下话筒,走出了门。

    屋外,雪下得正起劲。虽然仍是漫天的碎纸屑一样,但也是好久没有过的场面了,天地间已经被纷纷扬扬的雪片挤得满满。

     附:有人以为没完,老等着。但实在不能再往下写了,那就没味了。艺术讲究留白。何况结果已经出来了。至于事象的结果会引起什么心灵的结果,就是要让人在一种意外中去琢磨啊。

    还看到有人在感叹中提问,我作了这样的回复,也先复制到这里吧:

     谢谢了!你的疑问“小说很吸引人,不过我没有明白,林雪和韩诚之间是友情吗?”,我有点难于回答。我觉得,异性之间的情感有时是很微妙复杂的,尤其是处于一种特殊对应关系时。

    拙作无意界定异性之间的情感模式,而是想在今天越来越物化的世界里触摸一下人性的多重构造,同时审视一种生活框架(我不想说什么体制之类)框定的文化色彩对人们心灵的浸染。

    此外,还申明一句,有人问是不是写我自己。可以明确答复不是写我自己。我比韩诚稍稍混得好点吧。但我很理解韩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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