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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热-中国第一部以考试为题材(连载)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1-10)抖音橱窗号258

   6月4日是星期天。大清早的太阳就有点毒,耀着炽热的光,为习惯起早的人们撒下了知觉上的被烘烤。空气燥热,飘浮着一种莫名压抑。

   那辆部队8号牌照的黑色三菱越野车,无声地霸道地停在家属院门口,傲慢地闪射着光环,孤独地炫耀着身份。它的等待加上黄楠清脚步较快,放映在这个人影散漫的清早,显得格格不入,抢目特别。黄楠清走动着的身子被几个奇异、打探的目光尾追堵截着。他的腋下夹着浅棕色公文皮包,姿势潇洒,但有点拘谨。他脸上挂着微笑往那辆车走,满足感以及虚荣心,还有一点被重视的体味全被阳光揭发出来,交汇在脸面上,跳动着自我价值得到实现的容光。

   两个长得精干,发短平,穿着羽白衬衣橄榄绿裤子的青年人,一左一右站在车旁。两个人的肢体语言是训练有素般的恭敬,而目光虔诚,期待,认真地现着微笑迎候着黄楠清。黄楠清迎着笑,回应着笑,动作不自然不习惯地钻进了车里。因为车门早已打开,不用他拉开车门。等他挪了挪屁股稍坐稳当,抬手刚想拉上车门,车门被外力轻轻地推上了。直到今天他头一次感到他的手臂在这辆车内外是多余的,无所事事,不知左右。车启动了,稳稳地几乎没有察觉。

   车内静寂,车箱密封得严实,气息闷热开来。某种紧促的神气印在三个人脸上,是生疏?是将要办的事儿?还是天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黄楠清的心事是复杂的。“喀吧”空调打开了,冷风呼呼地往后面狂奔,贪婪地追撵着,竭力地将热的气息棒杀,哪怕是垂死挣扎的。凉爽了,从脸面到胸口上到臂膀,但屁股下面还有点温热。前进着的车厢内外是温差大的两个境界。

   “给了答案,你们怎样操作?”黄楠清忽然问。

   “——为了稳妥,我们准备了两套方案,”坐在黄楠清身边的青年人紧着嗓子说,“一套用手提电话直接打通我们部队的传呼台,把答案念给她们,由她们将答案发送到考场内首长夫人的BP机上;另一套把答案交给四中的领导,由他直接送到考场内。”

   黄楠清“噢——”了声,长长的音可以截为两段涵义:一是肯定;二是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但他心里却藏着气恼,因为他们的目的只在索取答案,好像试题答案是现成的,就掖在他上衣心口上的口袋里,要等他在某个时间自觉地掏出来。凭空捏造答案是简单的事情,可有悖常理,和欺骗的手法一样,他做不出来。但答案到底在那里,并非取决于他,他是茫然的,也在翘首,像是在手术室外踯躅的外科医生,捏着巧小刃锐的手术刀在等待,等待是焦急的。但向谁开刀呢?

   车在十字路口柔和地转了个弯向东驶去。阳光从正面热烈地扑了进来,车厢里,前一半是光明后一半是暗淡,视觉里,光明与暗淡正轻轻地摇晃。扑进来的阳光打磨着凉爽的气息,肌肤上的爽快有一种强抹的人造的感觉。

   好奇心的驱使总让人作出幼稚或简单的动作。黄楠清现出稀罕似的表情把那手提电话握在手里,往眼睛前靠近些,瞧了瞧,又上下掂了掂,沉甸甸的估计有半块砖头的重量。哦!有一定身份与地位的人都是有重量的,或者是身体;或者是脑子。有身份又携有手提电话的人,因为添加了高科技的分量,而成为重中之重了吧。

   今天的重中之重是什么?与痛痒无关的人或许正在睡大觉,或许闲淡地食咽着早点。而惦记着今天的人,为今天起早的人,还有这辆车的主人——有身份的人,将为今天而忙碌。一年只为这一天,为什么?不为别的,只为一纸《专业技术资格证书》。黄楠清不是专业技术资格证书,是一个地道的金融课程教师。但他今天的作用非同小可。他被借用,临时被宠幸,价值迅速地窜升,是因为他有个脑子。

  证书封皮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专业技术资格证书》几个字是烫金的,仿佛是用考生未来的职务升迁、工资待遇提高、住房面积享受三大利益模压而成。无论如何在今天,考生将从思想上摒弃职业场上钩心斗角、尔诈我虞,割舍体现自尊与虚荣的宴请应酬,而埋身在考场内,面对试卷的诱惑,多情似地挤眉弄眼,解开或百思不得其解,或百思得以误解。解题的智商被监考人员严厉的眼神抽空,试卷上浓厚的墨香,像被花粉刷抹,过敏者搔首弄姿,如坐针毡。

   车在均速地行驶,宽大的车体如同一台自信的机器。黄楠清的上身脱离了舒坦的背靠,眯缝着眼睛向外探视,随后招呼了一声让车靠边停了下来。车逆向靠在了行车道边。四中大门就在左前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这是黄楠清和杨茂坡昨天观察好的最佳位置,一是离四中大门较远很难引起旁人注意;二是该位置紧挨复印部利于试卷复印。他把手搭在司机的背靠上,眼睛往前面细瞅,等杨茂坡已经走到车头近处,就脸朝外把车窗玻璃放下下来,静待他的脸面。车窗玻璃贴着茶色膜。

   “又,又叮嘱了一遍,应该不成问题了吧。”杨茂坡结巴一下说。

   他说着话,而头几乎要伸进车里,嗓音颤颤地,转动着的眼球像正在过滤着什么。

   “好的,你去忙吧,记住,别慌张啊。”黄楠清说。

   杨茂坡离开了,身子钻进梧桐树下,走在便道上的脚步是匆忙。黄楠清把车窗玻璃摇了上去。车前面的身影不约而同地陆续往四中门口汇集,放眼瞧过去,独行的,二二三三的,慢骑自行车的,下汽车的,在门口观望等待的,和熟知打着招呼的,还有聚成一小堆神秘地交头接耳的。考生们的神情溢着兴奋,光亮下显得神采飞扬。但,这是短暂,即将开考的考试是那种自投罗网似的禁锢,考场内的考生,从身子被约束到气神被敛凝,是必然,当然,只有脑子是自由的。

  现在的时间刚八点半。

   离开考还有半个小时,这时间应该是有关人员正在开考务会。会上必定是左强调严肃性,右突出重要性。老生常谈似的考务会是惯例,是监考老师神态庄肃地听,而心中嘀咕着手里的一把条子该递给谁的流产形式。严肃性与重要性似乎微不足道,重要的是监考老师心里把握的尺度。

   一个身影掠过车身,在左前方便道上往四中门口匆行,而捏在手里的是一本封面反着光亮的厚厚的书。车里黄楠清表情沉闷,没有语言,似乎琢磨着,只有欢快的凉风正舞着长袖。不知怎么他身子一战,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随之提了上去。考试卷真的能搞出来吗?搞出考试卷需要巨大的能量和方方面面人物的胆量。他的作用是针对考试卷,而他的价值就是写出答案来。没有考试卷,他今天的脑子就像灌压在易拉罐里的啤酒——涌不出变幻的泡沫。

   两天来杨茂坡与黄楠清频繁地接触,商讨着答题的地点,以及是就着试卷原卷答题顺当,还是用复印的试卷来答题恰当。按他说,搞出考试卷的理由相当充分,方案已经酝酿好,且宴请了四中有关人员。

   在黄楠清笑语的逼迫下,杨茂坡道出了设计的搞出考试卷的具体步骤。他在银行的同事张韵芝今天要考试,她丈夫席思过去在四中当教师,和这里的教师关系熟;而现在在教育电视台做编辑,这里的领导和他关系近。学校领导需要教育电视台来捧。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席思下了搞出考试卷,把答案送进其老婆考场的决心。首先他主动到考试组织部门要求去四中当巡视,是那种巡查相临的两个考场的巡视,他的要求满足了。教育电视台可以去搞监督嘛。其次考试卷从他所巡视的考场出,两个考场的监考老师安排的是他的朋友。再次由可以在考场外随意走动的专门为监考老师送开水的熟人,将考试卷带离考场。杨茂坡在校内紧挨门口的一间房子里接应他。

   昨天上午,黄楠清在杨茂坡的恳请下,和他一起来到四中校园。角角落落转了转,眼睛挖掘似的瞧了瞧,算是进行了实地考察。站在校门内近处一间破旧的房门前,杨茂坡指了指。

   “黄老师,在这里答题行不行?”杨茂坡恭谦地问,“这吧方便,还可以节省时间。”

   “照已往的经验和听说的,在校园内答题,”黄楠清老道地说,“人来人往必然引起注意。一开考,人在空荡的校园里行走很醒目;为方便,还需要把复印机提前搬进来,目标有点大。答题的房间进进出出的弄不好会成为场外目光的焦点,糟糕的情况是有人会围观,这方面有失败的教训啊。”

   “这咋办?方法得你想呀。”杨茂坡忙说。

   “依我看呢,还是到远离四中的地方答题最安全,”黄楠清瞧一眼门岗说,“但要分两步来走。”

   “那两步?”杨茂坡问。

   “第一步,试卷原卷搞出来先到街面的复印部复印,”黄楠清说,“然后把试卷原卷送回考场;第二步,我带着复印的试卷坐车离开,去孟姜女路朋友的公司,五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里僻静,备有复印机便于答案的复印。”

   “——第一步的路子应该行得通,但出卷和送卷的时间来得及吗?”杨茂坡问。

   “问的对,关键是原卷出考场和把原卷送回考场的总体时间是多少,”黄楠清说,“我粗略算计一下,九点开考,监考老师一般要提前五分钟给考生分发试卷,正常来看,九点钟你可以从这间房子里拿到试卷,你走到街面的复印部需要六分钟,复印试卷需要二分钟,试卷回送到这间房子又需要六分钟,试卷返回考场按五分钟算,共需十九分钟。”

   “哦,九点二十前就可以完成这些事情了吧。”杨茂坡说。

   “话不能这样讲啊,有个漏洞要补的,”黄楠清提醒似的说

   “假设该考场考生准时并全部到齐的话,某个考生就不能按时拿

  到试卷了,怎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了吧。”

   “——这,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杨茂坡眉头一紧说。

   “补漏洞的方法很多,我讲两种你选择吧,”黄楠清说,“一是让席思的朋友监考有你熟人考试的考场;二是在席思的朋友监考的考场内提前找一个认识的考生。两种方法归结于一点上,就是让这个考生在九点二十五和九点三十之间进考场,也就是说等出来的考试卷再回到考场以后,这个考生才能进考场,迫不得已还要牺牲这个考生的考试机会。”

   现在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

   校园内,站在警戒线外的考生慌着那可以进入考场的铃声往前涌,摩肩接踵,和次序无缘。考生们眼神急促,在行走中判断,在乱的人群里搜寻着自己的考场。楼梯上是“咚咚”的脚踏声,拾阶的人群像蛇在爬行中,楼梯口急于上楼的考生拥成乱糟的团。而个别上衣心口上别着监考牌的监考老师在考场前穿梭,或挤在考生群里在上下楼层之间奔走,在一些考场门口和那里的监考进行简短交流,或打手势或哑语配手势。过八点五十分了,各各考场门口趋于平静。间或有个别考生在考场门外,脸上写着惑,脚步匆忙,东张西望,眼神吃力地找寻着。

   坐在车里的黄楠清,眼睛紧盯四中门口。门口附近,几堆二三成双不成群的人点缀在梧桐的树荫下,或门口外围的阴凉处。大清早的呆在这里的决非闲等之辈,是能通的人,是乐于助人的人,滞留在这儿是为场内的考生呐喊助威的,但声音吆喝不得,是无形的情面与有形的钞票在发挥作用,起着不同的效果。说白了,其中的人是考生与监考老师之间的撺掇者,目的是使监考老师给予考生种种照顾。考点门口因为这些人的光顾而缤纷夺目,是成人类考试场外的非常景观。

  太阳挂在半空,强光在梧桐枝叶上打下一缕一缕的光洞,给梧桐树下车的前挡风玻璃投下斑斓的影子,犹如神秘的光彩蒙在前面。车里三个人的脸面是冷肃的,青年人脸面的冷肃看起来很稚幼,是心理负荷太重,就像假装出来的;而黄楠清冷肃的面孔如玩世不恭,他心里什么也没想,因为想也没有用,不如不想。自若镇定,静待其现,想或假想是自寻烦恼的根源。在气体凉爽且稍感憋闷的车里等待,有一种被煎熬但又填塞着期待的乐趣。他的视线顶着光线,眼前忽然有点模糊,是那种亮亮堂堂的模糊,让他短暂地失去了对前方目标进行清晰的辨别。

   现在的时间是九点正。

   一个脸色黝黑,脸皮糙粗,年龄无法判准,骑着两轮摩托的交通警察噘着自信而冷酷的嘴停在车头前面。他单脚点地,单手握把,粗野地打着往东走的手势,脸面横拧着独尊,示意车快快地离开这里。车里三双眼睛跟没空搭理他似的旁若无人。没趣可寻,或伤了自尊,交通警察羞怒的眼睛低下,才按习惯瞧了瞧车牌号,又谨慎地抬眼往车里瞅了瞅,透过玻璃,依旧是青年司机冷霜似的脸。他嘴里好像咕哝一下,车把一扭就离开了。

  黄楠清的视觉有点劳疲了,眼皮用力地眨,仿佛要挤掉眼前一层纱。同时脑子里产生朦胧似的冲动,两者搅混着有点做梦前的晕呼感觉。他眼神呆呆地,有点麻痹,似乎眼前的动物变成了静物。

  那张熟悉的脸像梦境般地扑进黄楠清的眼,车里三个身子开始扭动了。三双闪着神奇目光的眼睛在车里跳起兴奋的光点。杨茂坡的脸暴着红,是那种因紧张和激动刺而激起来的红,手提很普通的黑色皮革包,步伐略微地快,向车走来。黄楠清推开车门,连走几步钻进便道上的复印门市部。

   现在的时间是九点零四分。

   复印部里,杨茂坡的手颤抖着从包内掏出试卷递给黄楠清。成套的试卷封面上几行黑粗宋体字豁然跳进黄楠清的眼睛:

   1995年全国经济专业技术资格考试试题

   金融专业知识与实物

   中级

  是它!就是它?黄楠清忽一怔,心跳的感觉就像是偷窥了新娘换装时开袒的胸,可那碍事的乳罩又使他富有了联想。而他的眼睛,仿佛是盗墓者在暗幽的墓穴瞅见了翡翠跳射着的光。

  快,复印。复印机减少了人的劳动,提供了方便,提高了效率。复印机是个被人所奴役的工具,正与邪、真与假、明与暗、是与非以及善与恶被它混为一谈,但它是无辜的。有条不紊运行的复印机让站立的几个人焦心,怨恼它的节奏不能像马儿那样给它加上几鞭。估算复印试卷是二分钟时间。此时,二分钟难熬,无助无奈的二分钟,二分钟将思想里的杂念掏空。没有谁来卡表看看表针是否是二分钟或三分钟,或者不知道把时间丢在那里了,想不起去找它。

   挤拥的复印门市内的气氛陡地轻松了,包括操作复印机的年青女人被强压在脸上的紧张神情。试卷复印完毕似乎就在眨眼间。拿着试卷复印件黄楠清往外走,往外走的杨茂坡没忘往复印机上随手丢下十元钱。

   十元钱仿佛买了一把剑,将考试制度轻轻地刺穿。

   车掉头疯狂地跑起来。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有时也疯狂,哪怕是偶尔,或许一辈子只有一次。而这辆车的疯狂更可能受了主人的意念。

   孟姜女路一栋临街三层楼。黄楠清走进二层往左拐的一间房子里。坐在椅子上喘口气,他打开棕色公文包,快速地掏出试卷复印件、几张B5纸、考试用教材,逐个地放在桌面上。而钢笔、铅笔和计算器是一把抓出来的。展开试卷复印件,他开始解题,眼睛专注锐利,脑子摆出条理疾速地分析。

   一杯茶被一双手捧着轻柔地放在桌面上,茶杯立在黄楠清左手前面,飘起香的淡烟。几个和卷面无关但又需要答案的人,掂着脚离开了房间。门轻轻地带上了,留下了黄楠清孤单的身子和这份躺在桌面上的哑默试卷。考生和考试卷之间,就像是一种智力矛盾,试卷上堆积的文字是盾,考生脑子里发散的思维是矛。人这一辈子要化解多少这种矛盾呢?谁能数得清?而黄楠清和这份考试卷的关系是什么?是一场智力较量,或智力游戏。

   房间里,一双眼睛正盯着瞧,一个脑子快快地转,一只手准确地画,三者统一出来的是答案。试卷仿佛是产床;脑子仿佛是躺在产床上的产妇;——一个孕妇待产的产房。

   这套考试卷满分100分。题型是单项选择题、多项选择题、判断题和计算题。判断题10小题,判断错误要倒扣分;计算题7小题,任选6小题,每题5分,共计30分。

   不知是对个别试题吃不准还是对手边的考试用教材有了依赖心理,黄楠清翻开了考试用教材,查阅的速度快且准确到位。哪里像场内的考生一行一行地一页一页地寻着字呢?他们认真的态度笨拙的手指跟没有数过钞票似的。在考场外翻阅考试用教材来解答试题,是自然的放纵的。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十五分。离考试结束还有七十五分钟。

  黄楠清的眼睛离开了解答完了的试卷。开始懈怠的思维使他厌烦地不想再瞧试卷,哪怕一眼,仿佛脑汁耗干,脑壳空空的。听到门口有人在嘀咕,哦!是杨茂坡,他肯定来这里的,因为他需要试卷的答案。

   “现在该把答案从试卷抄写在纸上了。唉!脑子疲身子累,剩下的活不能再干了,当然还有不能露出笔迹的因素吧。”黄楠清在心里琢磨。

   “杨茂坡进来。”黄楠清对着门吆喝。口气像是要提审犯人。

  推门进来的杨茂坡有点拘慎,回头,随手又关上了门,就像被大领导召唤进来似的。他的脸色有些白,添着紫嘴唇,眼睛在琢磨。

   “你抄答案吧。”黄楠清把卷子往前一推。

   “——行,行啊。”

   杨茂坡拿走试卷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黄楠清喝口茶,茶水浓浓的,茶色深深的,茶是凉的。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一分。

   “抄完了。”杨茂坡扭来头说。

   黄楠清站起身连走几小步,启动了闲在墙角的复印机。

   “你要几份?”黄楠清低着头问。

   “……哦,哦,十四份。”杨茂坡眨着眼说。

   复印开始了,电亮光均匀地扫描过去,一个克隆体生产出来……复印机上显示的数字是20。黄楠清在心里不解这个数,奇怪杨茂坡怎么要如此多的答案,但他又不可能不满足他,试卷是他们搞出来的,或许牵扯了方方面面的利益;或许还有什么约定。但黄楠清也藏着私心。复印纸上的答案像是一座桥,他的脑子如同架桥的材料,而考场外的考试卷或许是桥础吧。

   复印停止了。黄楠清数了数,拿在手里六份答案,转身返回那张桌子,将桌面上应该清理的以及试卷复印件塞入他的包里,接着往屋外走。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黄楠清一边下楼梯,一边把两份答案塞给贴在身边的三菱越野车的司机。司机慌了,想跑,本来一瞧见黄楠清出门就慌了。杨茂坡早已慌着走在前面。黄楠清也有点慌,跟稳不住大雅似的。他们都慌,还有点乱,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就没想协调与一致,慌乱总体上是从拿到复印的答案开始的。

   三层楼前面,黄楠清弯腰钻进一辆轿车里。出来了,呆在车里的时间或许只有几十秒钟。卡着时,一辆两轮摩托倏地定在他身边。他将两份答案塞给骑在车上的人,眼神一沉,车上的人领悟似的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一切尽在不言中。

   跑了,他们都跑了,东奔西窜像窝被掀了的老鼠。跑什么?慌着跑,和时间赛跑没必要,现在这时刻足够场内考生往试卷上抄写答案用。但要跑,由不得己,是和紧促的心情赶着跑。

   槐角树荫下,黄楠清眯眼环顾,也没碰个熟识人。唉!没了簇拥,被遗忘在狭小的树荫,身子像鳏夫,无靠无依;脑髓仿佛被偷空,身子像偶像,对眼前麻木不仁。

   上楼歇息?那个房间静僻,还有茶水喝,虽然缺少了恭敬,可是现在黄楠清根本静心不下。街上闲逛?暴日当头的,树荫瘦了身,像生产后的产妇,躲的去处太少。黄楠清静不下心可又逛不得去,憋的慌,闲的慌,身子的骨骼仿佛被躁跳的心神咬得“嘎巴,嘎巴”地响。他跳上一辆白色面的车,身子还没找到稳当,“去四中”是他在车里仅有的生硬的话。

   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正。

   四中门口出奇的平静。和开考前相比,和刚开考时相比,门可罗雀。远处二三个神情懒散的人躲进鲜有的荫地立着身子,跟没事人似的。黄楠清在门口附近转了两圈,没人认得他,他也不认得他人,他们目中没他这个人。眼前没有他想象的有许多焦急等待的脸盘。

   “要答案吗?”神秘的声音响在黄楠清耳边。

   “——不要,——哎,要。”黄楠清的嗓音像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

   “三十一张,不然就来不及啦。”声音里洋溢着肯定与感慨。

  黄楠清伸出手接来一张白亮亮的复印纸,眨着眼睛一瞧,是答案!是杨茂坡的笔迹。这地方不大却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答案的始作者碰上了答案的贩卖者。他的心闪着疑问,可又想不起来追问,脸是莫名其妙,苦笑不得地抖了抖这张纸。

   “……噢,太贵,不要。”黄楠清有了拒绝理由。

   “嗨!你这人,刚才卖一百还抢的慌呢,真是的。”声音谴责着好歹不知者。

   卖答案者气恼地拽走了那张纸走开了。黄楠清也走了,脑子就像牙神经被抽走似的,沉与麻木。他往孟姜女路的方向走,是步行。

   “怎么回事?有卖答案的;谁干的?也太缺德了吧。”黄楠清边走边问着自己。

   太阳在头顶就像顶起一团火。等他喘息站在他答题的三层楼下,头皮、耳根冒出许多油来,脊背湿漉漉的和半截袖衬衣粘在一起。

   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

  楼梯口一片遮阳处,黄楠清躲在这里眼睛往外瞅。三菱越野车来了,不急不慢地止在人行道上,悠闲地霸着道。两个青年人先后下了车,带着那种如释重负,神情畅快,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往黄楠清靠拢。他仿佛是他俩的寄托,在今天是唯一的,因为他是他俩坚决完成“任务”的条件。稍一会儿,杨茂坡也来了,从一辆车下来,脸上挂着笑。除黄楠清外,他们都会笑——灿烂的笑,在正午的日头下显得脆弱,咋一瞧,好像是狰狞出来的。

   黄楠清把两个青年人支开了。让他们俩下午三点在这里等,他心里有数,并不想让他们俩知道更多情况,没有详细交代其它事情。但他们俩心里没底,关系到他们“任务”的完成,瞧见黄楠清要离开,他们俩的身子晃动着,想跟随,可又无所适从,眼神恋恋不舍,就跟大姑娘正扭捏着。黄楠清和杨茂坡走了。

   饭店就这条路西段。杨茂坡把黄楠清让进雅间内。他恭维地给黄楠清倒杯茶,他喝了口润了润嗓子。

   “上午拿到试卷,你有点慌张啊,”黄楠清舔着嘴唇说,“亏得是在街面上,估计下午缺考的考生多,时间很宽松,如何来办监考老师有经验,你心态稳一点就是了。”

   “谁干过这事?提心吊胆的,但很刺激。”杨茂坡嗓一提说。

   “下午我在上午答题的地方等你,复印地点可以换一家,”黄楠清说,“时间来的急。”

   “办这事就是慌,你看,”杨茂坡眉毛一挑说,“明知答案出来的时间够考生用,可不慌不当家。心慌身子急,简直比场内的考生还紧张呢。”

   “呵,考生在考场内不是慌而是急呀,”黄楠清一笑说,“盼答案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雅间的门开了。席思和两个陌生人,还有张韵芝先后进入房间。他们把兴奋的神情带了进来,有种因为有了成就而遮掩不住,纷纷外泄。落座后按事先商量好的,杨茂坡没有介绍黄楠清的身份。但黄楠清用老师的眼力来判断,两个陌生人应该是当老师的。

   点什么菜在谦让里进行着。杨茂坡让黄楠清点个喜欢吃的菜。他想了想要了一碗鸡蛋汤。虽然杨茂坡的眼神是迷惑的。

   “中午时间紧,咱们凑合吃点,”席思爽利地说,“晚上补一补,放松放松啊。”

   两个陌生人表情理解,连连点头称是。桌上要了两瓶啤酒,点的菜逐个上来了,鸡蛋汤还没有上来。黄楠清拿起筷子,眼光在桌子上扫来扫去,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下筷子。菜虽然简单些,但也诱人,何况现在是午饭时间,生物钟敲打着胃。黄楠清迟钝的动作归咎于他的头,头有些晕眩,还有点木,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脱水的白菜——燥而枯。这症状或许归于用脑过度,是他当教师以来的第一次。他们嚼咽的频率很快,说话吞吐流顺,仿佛急着赶火车。黄楠清坐着不想说话,好像一说话,浑身的元气就会丧尽。他需要休息,从肢体到脑子,还有眼睛。闭上眼睑,哪怕一会儿。

   “你们的‘枪’够厉害呀,答案不但出来的早,”一个戴眼睛的陌生人说,“题答得还很完整啊。”

   席思咧嘴笑了,腮膀子鼓鼓囊囊的,嘴里搅着一口菜,眼球瞟了瞟黄楠清,哼哈着连忙用筷头点点桌上菜。黄楠清苦笑着,表情还有点谦虚。但“枪”字让他觉得奇特,耳目一新,简单明了,是他今天合理的定位。

   鸡蛋汤上来了,被放在黄楠清面前。他独享着,无所顾忌,用筷子夹起撮带着的鸡蛋穗、西红柿片、黑木耳、金针菇,一筷头一筷头地往嘴里送。他们在商讨下午的事情。他在吃汤。

  大约十三点,饭局丢下狼藉,匆匆地散了。

   站在饭店门口,眯着眼睛的黄楠清有些气恼了,无所适从。现在刚下午一点,离开考还有一个小时,难道留在街面,被烘烤成饼干不成?简直忽略了他的存在,是蔑视。他浑身开始酸软了,因他有午休的习惯。

   “他们去忙,咱俩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杨茂坡站在黄楠清身边说,“你的精神有些倦疲,千万别出啥闪失,要不,呵,都玩完了。”

   “是啊,这活不好干,费脑子的事,” 黄楠清感叹说,“不休息会,下午脑子不好使,天热人又困。”

   “我真佩服你的脑子,答题快,还准确,” 杨茂坡吹捧似的说,“咱市一把好‘枪’啊!对了黄老师,你是哪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杨茂坡说。

   “哈哈,不怕你见笑,小小专科毕业,”黄楠清自嘲说,“学的还是财政学,金融呢是自学成材,靠得是悟性和兴趣。我不是抬高自己,咱这地方除了我,恐怕金融专业其他人根本干不了。”

  时间不长,就这几句话,杨茂坡边走着边抬手往一间门面指了指。黄楠清在困意中抬眼一瞅,门楣上是一家美容厅的招牌。招牌上一个女人的眼睛在似火骄阳下,献着恒久柔媚。而大腿上的光亮似乎使太阳黯淡羞愧,两个丰挺的乳房,就像刚出笼的大肉包子,腾起叫人食欲大增的香味。

   只要能休息就行,哪怕坐在阴沟旁边眯盹一会儿,虽然红头苍蝇轰轰地翩着舞,煽着晶莹嘀透的翅。你的条件就这样呀?谴责你是低俗他是高雅的人是虚伪的。像酒鬼醉后躺在街面上,鼾睡是他乐趣无比,最关键是他还知道,躺在便道上搂着他的自行车,总比醉后兴奋不已,口吐狂言,哭闹加淫笑,涨着猪肝似的脸去调戏妇女的人强百倍。黄楠清的精神头抬不起来了,是习惯做了怪,身子像散了架,脑子也累,愚顿起来连耳朵都是背的。

   他俩刚进门,一个打个醒楞,脸白,亮得像抹上桐油似的女人及时绽笑。她的脸面宛如一丛塑料花儿,亮白但生硬,而笑却是自然、职业的。是一张四十岁女人被日化品增白增亮且平皱后的脸,一个张嘴就来的笑脸。

   “两位先生是美容还是按摩?”音质柔,嗓是女性磁性。

   “按摩。”口气像大爷。

   “请来。”

   她在前面领走,鞋跟高尖,那被白绉纱短裙布绷着的丰盈的翘屁股,一扭,一扭的,像在说:来吧,来吧。黄楠清走着碎步跟在杨茂坡后面。往里直走了几步,向左拐又走了几步,而就在拐的瞬间,她的屁股一扭向后甩下性欲。女人的胸脯让男人贪恋,而女人的屁股更让男人生出邪念。光线在脚步下黯淡开来,她一笑侧身推开一间屋门把他俩请了进去。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一进去有种地下室的神异感觉。两盏破旧的壁灯爬在墙当中,挣脱出橙色的光,灰蒙蒙的。而没有灯罩的那盏壁灯,更像是幽灵弄丢了帽子的脑袋。或许是以往日子阴暗潮湿,几堵被粉刷过的墙壁,一些地方无规则地脱了皮,留下碱的印迹,细眼一瞅像分割开的世界地图。两张不能再窄的单人床,一头靠着墙,两床间距有两米。床单皱吧吧,枕巾铺在低平的枕头上。视觉中,弄不准床上用品是白色,还是灰土色或灰白色。

   不需要请让,更不需要谦让,黄楠清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舒坦的感觉涌遍他全身,连头皮都是轻松的。他闭上眼睛释放着,身子的疲累转嫁给了身下的这张床。床,脚踏实地,生来要遭受压迫,承受负重。黄楠清从心里发出从未有过的感叹:床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啊。

   “大哥,躺好呀,给你按摩。”甜蜜的声音响在黄楠清眼睛上方。“不用,不用,躺会儿就行。”黄楠清闭着眼睛,脸一热,嗓子紧紧地。“——这,安排好的呀。”声音飘向邻居的床,味道透出点求援。“是啊大哥,按按摩,轻松一下。”语言很是关切。“算了,算了,躺床上不想动,想静神。”或许就是这种目的。

   黄楠清眼睑紧闭,抬了抬乏力的手,不知是在表达拒绝,还是驱赶。杨茂坡犹豫着没有再坚持。屁股有点肥大的女子,神情怏怏地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黄楠清,身子一动不动,脸色僵硬,而思想里空洞如洗,没有一点波澜,犹如一具筋骨涣散的刚刚失去活力的生物。虽然这床狭窄,但床就是床,平躺上的感觉与坐上面的感觉截然不同,何况正需要它。

   “轻点,轻点,劲怪大,指头跟火柴棒似的乱戳啊。”

   “咯咯,谁叫你乱摸呢。”

   时间就像白天里出了洞的老鼠,挨着墙根正遛跑,没有夜幕的掩护给人带来一种紧促。不大会儿,黄楠清的思想提了上去,是下午两点这个有型的点施加的压力。压力的蒙罩对于苛求精神上的懈怠,没有一点正面帮助。

   “咔”一声脆响,从骨头关节发出。杨茂坡“呦——”了一声,然后似乎舒舒服服地长吸了一口气,又均匀地缓缓吐了出去。“咔”声使黄楠清睁开眼睑,或许想确定一下时间,无意间瞧了瞧天花板。哦,噢!上面有彩色画片,大小不一,几张分散开。女的,裸女的。灯光黯淡,他定睛细瞅,正上方两个丰圆的白乳房仿佛掉了下来,直砸他的双眼。那两个乳头像熟透了的樱桃,几乎要钻进瞳孔里了。猛地他的身子内涌起一股力量,疲惫倏地跑了,无了踪影。欲念的力量强大——男人对女人的,是强心剂,是振作精神的擂鼓声。

   “一点半了,该走了吧。”黄楠清说。眼睛和思想有时会脱节。

   “休息好了?好了咱就走。”杨茂坡说。配角常说的体贴话。

  分别起身,穿鞋,捋捋头发,他俩走出了房间。杨茂坡走在前面,是赶着埋单的。这是一种虔诚与礼貌,还代表着尊重。

  他俩走到上午答题的那座三层楼下,杨茂坡钻进一辆等候在这里的车离开了。那辆三菱车依旧停在便道上,空调器轰轰地在车头响,黄楠清瞧见那司机扑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没有理会,就往楼上走去。

   杯子里茶叶放得多,水浓浓的,黑褐色就跟中药汤水一般。黄楠清呷口茶,苦苦的,有点烫,或许提神的东西都是苦的,就像咖啡一样。

   “考点门口有人卖答案,半公开来卖,把答案当成了商品,自己却蒙在鼓里。唉,智力成果被截流,被他们出卖。谁干的?或许还有顺路搭车。答案从自己手里出来,就像水库提了闸,泻出的水怎能控制得了?挡不住别人,总可以控制自己吧,能够把握的是解题速度或拖延答案出来的时间。”黄楠清想着喝着茶。

   现在的时间是十四点。

   开考了,科目是《经济基础知识》,是公共科目。

  屋子里异常静,这儿的摆设和空气在黄楠清眼里是死去的等待复活的。躲在这里使他感到孤寂,犹如身埋远离活人的一座坟墓。他有种莫名冲动,是今生第一次出现,想揭开压抑走出去,但往哪里走?他的作用就在这里,别无它择。等待,耐心,信心,加上生硬的表情,他就像狙击手似的等待目标出现。

   十四点十分。杨茂坡推开门,挤进来活的气息,还有一张灰白的脸。他把试卷复印件自信地放在黄楠清面前,一笑,就扭身关门走了。屋子里的气息死了。活起来的是黄楠清的思维,像通上电的马达,高速转动。

   事先想好的把握住解题的速度化为空想,想慢点解题可根本慢不了,是无形的压力促进的,是对试卷的贪婪造成的,或者是当老师的贱毛病。还剩下几道多选题,黄楠清的脑子就懒惰疲顿了,视觉也有点模糊,握笔的手迟疑不决。归结在他身子上——像是痴呆症。因为他的脑子仿佛受了酷刑,正通过视觉和手将痛楚表现出来。试卷让他厌烦,就像老师对字体潦草的答卷,心有抵触。他开始磨蹭了,不是故意的。

   十五点三十分。黄楠清解完了试卷。有几道题是凭感觉,尤其试卷后部分经济法的多选题,和瞎蒙胡猜一样。当老师的也有学科盲点或记忆两可,解题时对个别题也要蒙,但和普通考生有别,是凭着积累和逻辑,逻辑是排除法。他解题时双腿都在用力,屁股没空挪动一下。此时他的思维轻飘飘的,像腾起的云雾。

   十五点四十分。黄楠清和杨茂坡各自拿着复印的答案往楼下走去。慌忙或根本想不起,那几张试卷复印件丢在了解题时的桌子上。眨眼间,手拿答案的人,在楼下等答案的人,跑了和上午一样,或者他们弃他而去。黄楠清留下了,立在便道上,傻傻似的,心失落,影孤单,就像这时的太阳正西沉,无法控制,更阻止不了。但必须面对。

   这条路叫孟姜女,说是路却短的可怜,东西走向一华里多一点,比道窄比街宽,或许两辆轿车平行而过有点余。槐角树住在路两旁,小椭圆的叶子油绿色,树龄短,枝桠就像少女的身子,还未舒展开来。树下斜挂着的阴影,宛如妇女披着的一头小发卷。星期天的下午过去了一半,冷清是路面的印象,槐角树的邻居是旧与秽的墙面,还有那些招牌色彩各异地凸在门楣上。便道上偶有一滩水,是泼出来的,等待着蒸发,泥污的。

   太阳的烈消薄了,宛如脱下了一件银光外罩。但往它瞧去依旧是刺着眼。黄楠清来回走,踱在便道上,躲在清静里学会了游荡。轻松了,从脑子里到肌肤上,而心情就像初次偷情,未被妻子觉察的男人——舒畅,从肉体跳跃到精神上。嘿,没事可做了?他忽然觉得空荡起来也是一种煎熬,心痒痒的。这不是病,是人的毛病,或许当老师的毛病更大。

   那张亮白的脸在橱窗里面晃动,映在玻璃上一闪一闪的。她正色舞眉飞,不绝地滔滔,根据神情似乎讲着稀奇古怪。女人的脸靠抹,脸是女人随时的裸露,女人的价值标在脸上;男人的鞋要擦,鞋是男人的脸,光头赤背坦胸的男人没人瞧。以鞋取男人是新观念。时代倏地变,女人美容,男人跟着美容;男人按摩,女人跟着按摩;男人按摩需异性,女人按摩为减肥;女人和男人一样,按摩面积最大的是后背。女人和男人都喜欢让别人摆弄自己了,花了钱的。黄楠清想进门,想那张床,窄得只能挺尸似的;想天花板,上面有画片,还有乳房;想想品尝按摩是啥滋味,可至今还真没试过。他走过橱窗了,没有进门。他的想法多,心思多,惟独少了一个胆。

   杨茂坡走来了,是从一辆车下来的。黄楠清瞧见了他,心里像有了伴。杨茂坡释然说:“黄老师,找你半天了,走,走,吃饭去。”黄楠清瞧一下表,笑着说:“刚五点就吃饭,呵,你要赶火车呀。”杨茂坡恳切说:“走吧,走吧,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早吃饭早完事。你中午就喝点蛋汤,还不饿?”黄楠清侃侃地说:“不饿是神仙啊。”杨茂坡边拽黄楠清边说:“饭店不远,几分钟就到。”

  等饭桌上的人聚齐已经五点半多了。席思,张韵芝,杨茂坡,两个是午饭时照过面的,另两个是陌生人——考点的,加上黄楠清共八个人。菜被他们大口地吃,酒痛快地喝,话大胆地说。一切全放开了。嚼菜的口腔像个搅拌机;喝酒的动作像品山泉水;出口话的口气像炫耀。黄楠清在吃,细嚼慢咽,插不进话,酒也喝得少,眼睛挨个打量。瞟一瞟他们也是一种别类享受。

   “席思是巡视,他们四个是监考老师,张韵芝是考生,他自己是解题的‘枪’,杨茂坡串联着考试卷、他自己和考生。呵呵,桌子上是‘满汉全席’,围桌子的当然是‘八仙’喽。呵,呵呵……”黄楠清一边想一边在心里笑。

   一想一对号,非常奇妙,黄楠清不觉地笑出声来。从饭局开到现在,除了动嘴唇吃菜,张开嘴唇笑出声还是头一回,就像心里忽然想起什么好事儿似的。笑声不大微弱些,却招徕了几个眼球。几个爬上红线的眼球一怔,随之“哈哈”笑起来。笑与笑的含义不一样,笑与笑的深度不一样,就像桌上几碟子菜的味道,几碟子菜的颜色。杨茂坡挨着黄楠清坐,他拽了拽他的腰带,还使个眼色,像有悄悄话要讲。他会意地随着他往外走了。耳根离开了热闹,从临近到渐远。猛地离开桌子,真有点不适应。吃是人的必需,吃个热闹,热闹中品味道。

   这儿僻静,女大堂站在不远处,眼神向他们俩递着礼貌。她的眼睛抹着眼影,睫毛翘翘。他们俩在大厅沙发上先后落了坐。杨茂坡犹豫一下,像下了狠心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复印纸,展开递给了黄楠清。

   “怎么回事?这种格式像是答案呀,”黄楠清眉头一紧说,“也不是你的字体。”

   杨茂坡用眼睛谨慎地往两边瞅了瞅。女大堂睫毛一煽,眼睛避开了。

  “估算一下,顶多能得50分,”黄楠清将纸一抖说,“计算题只做了一道,谁答的,是考生?”

   “上午十一点,我忙完事儿,”杨茂坡说,“一个朋友讨好似地给了这份答案,怕你下午分心,没敢给你说。”

   “呵,考场外冒出的答案,五花八门,”黄楠清不宵地说,“有印在复印纸上;写在白纸,稿纸,演草纸上;还有写在卫生纸上。纸张有整张的,撕成片的,扯成条的。笔迹有钢笔,圆珠笔,还有铅笔。我见得多了,你讲讲。”

   “据了解,另外一伙也搞出了一套试卷,”杨茂坡似乎肯定地说,“请的是银行的在职博士研究生来答题,解题地点就在四中门口右面一个饭馆里。他们看到咱的答案出来的早,题都没答完,答案就向外卖了。最初是100,又降到50,但买的人不多。听说那家伙下午没来,只发现咱的一种答案。”

   “谁买这个答案肯定被坑,场外给考生帮忙的人的心情可以理解,”黄楠清恼着说,“只要见是答案样式的,无论真假,都当成了宝贝。博士研究生毕竟是个学生,还正在读书,学生的思维与当老师的有差距呀。”

   黄楠清文绉绉地把对方贬了贬。和这份缺残的答案相比,他的心是傲慢的,但有点不舒服,是有人和他暗地唱对台戏。

   “等他们吃完饭,咱俩去放松放松。”杨茂坡瞧一下门口说。

   “随你便,我现在精神头上来了,”黄楠清一语双关地说,“对了,你帮了几个人的忙?”

   “嘿嘿,两个,哦不,三个,都是面子的事儿嘛。”杨茂坡说。

  黄楠清推开了房间门。“——小姐?……给,给,给他找个大机吧!哈哈……”他又回到了嬉笑声中,听来的话是结巴,或许口齿含糊吧。“席……席思,白天辛苦,哦,哦,看着办,——唱去?”

   席思急眨眼皮做暗示。张韵芝脸涨红,眼色狠狠地,但她瞧着桌面。她桌上没喝酒。喝酒的人脸红,没喝酒的人,脸也会红。酒店门口,八个人分为两股三个方向。张韵芝先走了,是单独,气呼呼的。

  “天刚黑下,他们会去哪儿?还很急切,似乎吃喝并不是主要节目,神情都是兴奋,言语里也淌着渴望。瞧不懂呢,听不懂。”黄楠清在心里想。

   黄楠清跟着杨茂坡离开了酒店门口。

   “咱俩去吧,你和他们不熟悉,”杨茂坡边走边说,“放不开,不方便。”

   黄楠清点点头,听懂了是他关照着他。但去那里他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觉得有些神秘与急促。走着夹在腋下的皮包往下滑了,感觉皮包在夜色下愈来愈重,和早晨截然有别。他往上掖了掖夹紧了些。皮包是去年教师节发的,还没有用几次,皮就有了裂纹。劣质?听说价格不菲呢。他们俩并着肩走,就像一对亲密的朋友,其实他们俩结交刚几天,缘故是考试。有时并肩走的并不是朋友。

   走着杨茂坡的肩膀往左一蹭,黄楠清改变了走向,他们俩走上了孟姜女路。点在头顶上的路灯,像个打着瞌睡的眼神,本该白炽的光,由于灯罩里沉着土褐色埃尘而乏力,光灰蒙蒙的。前面几个模糊的身影宛如一个个移动着的惊叹号。树下便道上,一对男女拥抱着,忘情地旁若无人。树下的暗影仿佛是枝叶吐下的气。吃力地往前面瞧,路的东口有弱的光一闪一闪,是汽车一晃而过,给路上添了些恐森。

   推门走进一间临街的房子。是杨茂坡推开的门,黄楠清跟在他后面。房子里像是一个厅堂,两个黑色长沙发并排靠着墙;墙角是个小吧台——黑褐色的漆;房顶上灯泡的光,橙黄与淡红交映着。五六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两个翘着腿——大腿和小腿光光的,一个正叼着香烟,一个抬着眼睛估摸着正扣着手指甲,另外一二个瞧不确定在干什么。但几双眼睛倏地都盯住进来的他们俩。眼神会杀人?眼睛会吃人?黄楠清希罕似的瞧着她们,陡地,他的眼睛转移了,起因于他发现了眼前是红、黑、白色的乳罩。乳罩大大的,像变了种的几双眼睛。当然她们是着衣的,薄如蝉羽。

   杨茂坡边走边对着吧台一点头,身子往右一拐带领着黄楠清往里面走去。看样子他是轻车熟路。过道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屋子,都关着门,门上的漆是紫褐色。歌曲声不知从哪个屋里钻了出来,在过道上缭绕回荡,仿佛这儿是音乐走廊。他闪着身子将他让进屋子。“把小倩叫来,再给我老板找个漂亮的。”站在杨茂坡身边,听话的女人笑着应了声走开了。他咬着他的耳朵,“来这儿不能讲真名实姓啊。”

   “啪,啪啪”杨茂坡摆弄着灯开关。组合在一起的开关都是活的,可管用的只有一个。天花板上几盏灯泡管用的也只有一个,射出暗红色的光,柔软无力。房间面积约十八平米。一面墙下,一台电视机压在电视柜上,两只黑色音箱分别挂在墙壁角中间靠上一点,离远猛一瞧就像巨人的鼻子和两个黑眼睛。电视机对面是一个起了青色漆皮的木制茶几,后面靠墙是两个三人沙发,裹沙发的不是皮或革,是布,瞧不清颜色或花色,坐面已经凹了。

   “这是席思他们神往的地方?”黄楠清在心里问。

   两个年轻女人进来了。光暗,两张抹着白漆似的脸是活动着的亮。吃不准年龄或许不到二十吧。门里,一双眼睛一瞧,眼光一闪就直接往沙发走来,两腿开了叉,脸对脸坐在杨茂坡大腿上,胸脯几乎贴着脸面。一个蹲下身子打开电视调试着画面与音量,然后起身扭头瞧了瞧黄楠清,有点犹豫地往沙发上坐,和他坐在了一起,两个身子有一尺宽。杨茂坡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

   “别她妈逗我,你每天都想男人。”

   “就想你嘛。”

   “你傻呀,快坐到我老板腿上。”口气老道,像发命令。

   “别,别,这样就行。“黄楠清说。

   说着黄楠清的屁股坐着动了动,胳膊谨慎地忙往胸口交叉,下意识地保护着,不这样好像身边的她就来扒下他的衣服。

   “好好陪我老板,叫他高兴,不然,——马上滚。”

   “知道啊。”

  叫丽娜的连忙挪屁股,侧着身子挨着他,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只手放在他肚子上。黄楠清的胳膊在胸口起伏着,热从耳根忽地扬了出来,身子也热开了,虽然空调开着。一股刺激的香水味吸入鼻孔,灌了酒的胃往上涌,想呕,可他紧着唇憋了下去。

   杨茂坡拿着话筒开唱了,跟狼嗥似的调子让人想起了山林野丛,黄楠清在听;他们俩又开始了合唱,跟两个买破烂似的赛起了吆喝,黄楠清在辩着听。或许是气氛搞了起来,他把话筒塞给黄楠清让他唱。他不好意思地唱了,跟不上拍子,憋着嗓子,是哼唧着的。没了话筒他们俩搂着跳起了舞,音乐节拍里,就像缠在一起的蛇扭动着。杨茂坡身材矮小,像个婴孩把头拱在小倩乳房上,似乎要吃奶。

   丽娜把黄楠清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跳舞吧。”她大方地。他脸色有点怯“不会跳啊。”她笑了,“会扭屁股就行了。”她俩的身子离的不远,有半尺左右。黄楠清胡乱地扭起屁股来。猛地她俩的身子被杨茂坡的手用力地往中间挤。他要躲闪,觉得脸忽然红热起来,灯光也是红的,没人瞧清他的脸,只是自我感觉窘吧。而丽娜却紧紧地搂住了他,笑着像妇女正调教未成年的男孩子。他真的不好意思了,就把头摆在一边,或许吓的不敢再瞧她的脸。

   要了几瓶冰镇啤酒,四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小倩和丽娜喝酒的劲头挺大,但划拳的水平不高,动作却有种纤柔中的野性。黄楠清拿着杯子在喝酒。

   “你是做生意的?”丽娜悄声问。

   “我是‘枪手’。”黄楠清的头晕晕呼呼。

   “嗳吆,我还是枪套呢,枪,正好装进枪套啊。”丽娜的手指比画着。

   他们三人笑开了,小倩捂着嘴。黄楠清似乎悟出了什么,也笑了,笑中有尴尬,而脸色在荧光里一暗一亮。

   啤酒喝得多,尿憋得就快,膀胱满噔噔的。黄楠清稳重地出了门急往卫生间走。卫生间简陋狭小,氨水气非常呛鼻子,地面污秽,有二三团吸着细污的卫生纸。刚束好了裤子,黄楠清的手就插进了口袋,分别从左右裤袋掏出一些钱来。站在便池上仔细地数了数。呵呵,呵,1700元呢!一天就搞了这么多,是两个多月的工资啊!是有收入以来,一次最大的收入啊。他正在心里甘美地感叹着,卫生间的薄木门陡地被敲,几乎下了他一跳。

   喝酒与唱歌交替着。搂着小倩的脖子唱,搂着小倩的细腰跳,坐沙发上一手搂着小倩的身子一手摸着她的乳房,手划拳,手拿酒杯,手拿话筒,杨茂坡的手就没有闲着,兴奋得就像乐队的指挥,一曲终了,手还拿着指挥棒。而嘴在暗影里亲着小倩的脸或唇。黄楠清感觉没意思,是陪衬,手脚根本放不开,和他们融合不到一起,不时呆呆地傻坐着,某时双手拿着话筒哼唧着,就跟一天没吃饭似的。丽娜的兴致慢慢地降了下来,还打了几个哈欠,或许是他影响了她。光线暗,不高的兴致,往往使人困倦。

   过了十点。黄楠清对杨茂坡说想走,他说还早呢,慢慢来,慢慢来。一起来的,现在就走会打断他的高兴致。

   过了零点。杨茂坡嘻笑着摸一下丽娜的胸脯,给她一张百元钞票;摸一下小倩的胸脯,给她一张百元钞票。意犹未尽似乎在做最后的疯狂。她俩手拿钞票“咯咯”地说着谢谢。

   “回家这样晚,是结婚以来第一次,问起来,咋样讲呢?实话实说?”黄楠清在路上边走边琢磨。

   “瞧你跟小倩那亲热劲儿,像两口似的。”黄楠清说。

   “嘿嘿,逢场作戏,不必当真,图个高兴吧。”

  语气很是老道,还带点启发。黄楠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们俩分开了,各回各的家。

   走进家属院大门,身后那铁门咣当一响,黄楠清忽然觉得他是个学生,在歌厅,在晚上这几个小时,在杨茂坡兴奋的神情面前,或者从小倩和丽娜身上看到的——自然与主动。

   上午黄楠清一二节要上课。就早早起了床,备好了早餐。方绣和毓廷坐在了餐桌上。

   “昨天别人给的,1700元。”

   黄楠清把钱放在方绣手指前面。

   “噢,要人家的钱,不好,像做买卖。”

   方绣怔了怔。

   “先把嘴堵上吧,千万别问昨晚回来晚。”黄楠清在心里嘀咕着。

   “快吃饭吧,有课上呢。”方绣温柔地说。

  黄楠清埋头紧吃几口饭,像躲避债主似的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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