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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痴 鹞儿

抖音号哥2年前 (2021-12-08)抖音帐号交易267

鹞儿是我舅舅,母亲出嫁时他方七岁,拖着鼻涕跟在花轿后面颠跑。前天刚下过雨,路滑摔了一跤,新棉长袍上濡湿沾满污泥,还拉了个口子,伴着喜庆的鞭炮唢呐声被哭嚎着打了一顿。这事给他留着话题,每当与我谈起,总是要夸张地痛苦做手势。不过,我这个小舅子,对疼痛全忘掉,他啊,记得当天塞在棉袍胸窝里的过冬蛐蛐,脱湿衣时掉了出来,小竹筒跌碎,那只乌头青的蟋蟀哥儿,蹦跳了几下,冻死在地上,舅舅哭嚎是为这个啊!在旁的老爷子,我的外公,拱着袖筒嬉笑地对周围亲友说,瞧,也是个虫痴!

  外公家衷情蛐蛐出自祖上,说来不信,他家是靠此发迹。

  外公祖上是住在城郊七堡村。“堡”是这一带的俚称,即离城沿钱墉江向东三里为一堡。得益于五代吴越国王钱谬,兴建百里长堤,将汹涌泛滥的江潮锁住,以堡为点沿江开发,昔日的沙滩改造成为庄稼熟地。但因钱墉江独有大潮,时时会逆上翻出堤坡,带来盐渍,只宜种植络麻,伴随络麻还出产一种副品—蟋蟀。

  络麻地里的蟋蟀确实与众不同,不仅个儿大,品相好,还凶狠善斗,可与山东宁阳所产的媲美,自宋以来深受玩家喜爱。而七堡一带的蟋蟀更是出类拔萃,历朝出过多个名虫载入史谱。为此村里农夫自古就有捕虫养虫贩虫的专业户,外公祖上就是其中一个。

  咸丰七年,长毛造反,不,洪杨之乱,也不,正确的说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攻打杭州,夺城之战在七堡一带拉锯,平民大多丧身,外公祖上只身逃到上海,投靠四马路上妓院内的亲戚长三当个跑堂小厮。

  也是偶然,这天祖上提着茶壶正进厅堂渎水,见里面静怯怯地围着一群人,有坐有站,人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桌上。祖上一见就明白,这是在斗虫!桌上陈放着一整套器具,非常考究,全部是用象牙雕刻的。有镂花长方形盒子,斗盆、天平秤、玉茼,芡草棍等。端坐的主子一位胖胖的,戴顶瓜帽,马挂襟上坠着时兴的挂表金带子,在灯下闪闪发光,是个富商;另一个瘦长脸,短甲敞衣,腰束锦带,马蹄袖,官翎盔,应是武官。还有个老头,膛红脸,八字须,短辫披散,两目如炬,分明是个居间掌局人,威严站着。

  只见老头手一招,两厢出来伙计,把天平秤移在中间,富商和武官各自将身旁的象牙盒推上,伙计熟练地用网斗布在盒前,拉开活动闸,盒里蟋蟀跳出入网后,小心翼翼地提起放到秤盘上的小盒中,用极微的戥子称出重量。老人墨笔在主人象牙盒上注明重量和编号。如此反复,两只相近的蟋蟀确定。

  老人开口:下注!

  祖上大气也不出,心都吊在口中,天哪!只见白花花的一堆银子,估计可以购百来亩田地,这么大的赌注!虽然祖上在老家见过赌局,但今天的场面让他开了眼。

  两个赌徒各用三个指头紧紧捏住芡杆,夹在虎口中,使出浑身功夫抖捻。先捎须,再点尾,回撩头齿,很快蟋蟀的斗性上来,四肢纵展,翅翼张开,扬舞板牙,摇曳长须,在盒内兜圈嗷嗷寻觅……

  老人挥手,闸门升起,两只蓄势的小虫,狂奔进入斗盆,互相扑上就撕咬起来。祖上因在外提着茶壶,无法近观盆内拚杀的场面,只听见两虫脚肢在盆内衬纸上移动的沙沙声,他凭多年的感觉,戴红翎子军官那只明显怯力了。

  果然,如银瓶炸裂,冰河崩凌,富商的蛐蛐亢奋地嘹亮叫响,胜了!室内凝固的空气沸腾了!围观人中许多发出欢快的喊声,也有不少对输家的扼腕叹惜。乘人们散开指点评论的隙间,祖上上去瞥了下还在盆中两只蟋蟀。赢的是只 “藏头青”,遍身焦黄,色泽明艳,有黑纹横截牙中,正抖着须眉在昂扬振翼。而输的那只蜻蜒头“星门角”,虎背鼓腰,倦缩在一边支着腿,叩着牙花,显出虽败不甘的状态;这是只上品好虫,怎么会落下风的。祖上仔细看了,心中一动!正在可惜时,不料“藏头青”的叫声把祖上放在短袄掖内的一只蛐蛐性子勾起,也不黯场景共呜起来,众人作色瞪眼,唬得他慌忙拎着茶壶跑出。

  回到灶间,他的心还在嘣嘣跳,要知道一个下人干活时玩蛐蛐还在斗虫的地方搅局,这个祸可闯大了!果然,亲戚长三带着掌局老人,后面还有戚额绉眉的瓴帽武官直冲他过来,吓得尿都要出来了。

  “你有只蛐蛐?”老人威严地盯着问。

  祖上扑噗顿跪在地下,哆嗦地讨饶:“老爷,是我错,我不该藏只小畜牲……”

  “虫呢?”老人只问的是虫。

  “在……在这儿。”祖上抖颤着拿出。

  老人用网罩将虫倒入手掌,初看,就一声好!接着移步到窗前,对着亮光细品,边品边与武官说:“你瞧,这只虫和你“星门角”一样,地道的杭州沙地老翅,不!口齿还比你硬。”

  “是个好货!”武官一扫刚才的萎靡样。

  老人眯眼问长三:“此人是谁?”

  “我家远亲,从杭州避难来的。”

  “七堡人?”

  “你老真有眼力。”长三点头。

  “懂养虫?”

  “小人懂,将军那只‘星门角’吃亏的是斗前没有养好。”跪着的祖上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开口直说。

  老人没有责怪,点点头说:“还有些眼光。”转对武官说:“下一场就用这只虫。”

  “多少钱?”武官眼睛发亮,问。

  “小人不要一分钱,只要老爷高兴。”祖上乖巧说。

  “看来要转运了。”老人慷慨地掏出一锭银子给祖上,对长三说:“这几天不要让他干粗活了,用只好盆把蛐蛐调养好。”

  “是,还不谢谢老爷。”

  “起来,跟我去吧。”祖上千恩万谢,怎么也不肯拿银子,武官把他扔给长三,拉着他手说:“走。”

  后来,一切如愿,第二次与富商促对时,那只“藏头青”被祖上虫打得只在盆里躲闪,大把银子又回来了。武官眉开眼笑。后来知道,此军官是淮系李鸿章部下的参游,被派到上海来采购洋枪以对付太平军。但此人嗜赌蟋蟀,来沪后沉缅于此,开始还真赢了些钱,但与富商斗虫把本全部输光,还挪用了购军火的款子,要不祖上这只蛐蛐救他,此公恐怕性命都不保。现在不仅翻底,还大大赚了一票。所以把祖上带在身边,还提了个小官,其实只是帮此公养蟋蟀管斗虫的下人。祖上机灵,武官渐渐亲热,带在身边一直跟着转,打下南京后,又在江淮地上平定捻军,此公步步青云,做到总兵,祖上也升为哨官。同治中兴,洋务兴起,武官和他都来上海从事实业,祖上渐渐积累了一些钱,自己置了家业,到他孙子即鹞儿父亲手上,不仅在上海有店铺,还有弄堂石库房,在杭州也购置土地房屋,俨然成了大户人家。

  舅舅家姓陈,鹞儿是他的绰号,他本名叫吟蛩,吟蛩即和促织、莎鸡,纺绩、蛐蛐样都是蟋蟀的别称,我娘跟我讲,舅舅的名字是外公取得。又次在家开局斗虫,近年来输多赢少的外公,这天也没有财运高照,他将新闸路上一幢石库门房输了时,一阵如矍矍哭声传来,下人喜滋滋来报:

  “老爷,夫人生了个胖小子!”

  陈老爷捧着“子玉罐”对里面的败将正在唉叹:“吟蛩啊吟蛩,你何时能给我翻转乌龙!”

  “吟蛩……老爷……”下人不明白。

  “吟蛩……你在说什么?”陈老爷从沉醉过来。

  “老爷添了个贵子,太太让你取名。”

  “吟蛩……就叫吟蛩吧!”

  陈吟蛩,舅舅从一出身就与蛐蛐不分离。不过,这个名字读来拗口,外婆本不喜欢,放在摇篮里让我妈摇时说叫弟弟“摇摇”吧!

  “舅舅叫鹞儿是出于小名?”我问。

  母亲摇摇头,叹息道:“他啊,还是自己干的营生,没有正经工作,到处摇来摇去,和天上的风筝,不靠谱,还是哪个虫啊!你可不能学他样,俺陈家成也蟋蟀,败也蟋蟀……”

  妈妈说的话我信,舅舅是从没有做过一项正正经经的工作,在我记忆中,他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不是自己主动放弃的,舅舅的成绩还是可以的,特别是作文曾上过学校墙报!哪为什么?是老师受不了他给班里带来的歪风。上课时教室里蛐蛐叫声不断,男同学几乎都迷上这个小精灵,常常成批逃学去乡下逮蟋蟀,始作祟者是舅舅。校长把他“请”回家中。从此,他长长的个子,薄薄的胸,耸肩缩头,风鼓起身上件敞襟夹衫,飘飘然地出没在里弄里,“鹞儿”的绰号自然鹊起。

  街道和居委会介绍他干过一些事,但鹞儿吃不了苦,也无常性,每当入夏,就不顾三七二十一丢下手中的活,跑啦!忙乎他那个蛐蛐儿事,你说,还有哪个单位要他?

  没让他下乡?

  这还得益于外公,即母亲出嫁时他拱着袖筒,家庭落势了!一是赌博,二是45年胜利家产被抄。为什么,也是虫!从事伪职与蟋蟀有关,组织起叫“云虫社”的,即是玩家参与图乐的团体,社长是外公,后来查里面有许多汪伪的汉奸,还有皇军。外公撒尽家财躲一劫,但先祖创的业也罄空了!

  有道是祸福相依,要不解放他家大地主是逃不了的,不可能定为城市贫民。

  鹞儿家住在菜市桥河下直街,一间破落陈旧的木栅房,前临街后靠河,狭狭长长和他人样,寒酸得让人摇头。这间房原是外公仆人住的,外公从上海瘪塌回来,一家人就住在这儿。外公驾鹤西去不久,外婆瘫痪了,姐姐们先后出嫁,只剩下舅舅一人照顾,成为十足的困难户,街道逢年过节还重点关照慰问呢?

  要说,鹞儿无工作,整天飘来摇去的,他家吃什么?当然出嫁的姨妈等包括我家按月有钱过来,但当年都是低工资,要管二张口外加些医药费还是不济的。而舅舅有时出手还很大,我上学时的书包就是他给买的,还配齐许多学习用品,让好多同学羡慕。我问过妈妈,妈妈不置可否地唉唉,还是老爸透了底,他啊,是赚不正经的钱!蛐蛐哪!

  靠蛐蛐赚钱?我到是相信的。

  这又是歪打正着的事儿!

  原来,鹞儿家住的这条街是这个古城有名的蟋蟀“市场”,现在人们都接受了,花鸟市场中摆满各种玩虫的家伙,在斗虫季节时,买卖蟋蟀的生意热闹非凡,从山东来的,江苏到的,包括大上海甚至北京客人都喜欢会聚一起,成为一种时尚的娱乐。但那时生活很严肃,玩虫虽然早年政府不取谛但决不鼓励,人们只是自发地凑在一起。菜市桥河下得天独后,一则是街道偏僻冷落,二是它近东河直通运河,乡下船上上下下多,三是功劳要归我舅舅,他是行家,开始玩也是他起的头。

  原来此桥边有个茶室,江南人喜欢吃茶,而出产龙井的地方尤其断不了啜饮之风。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茶室有很多,特别是临河沿桥的,人们想卖点新鲜菜到河中船上挑好,上来歇脚扔出几角钱,泡上一杯,惬意喝口,与热人云山雾海地畅谈一阵,浑身舒畅地回家。当然这种生活只是解放短短几年,当进入社会主义大道后,个体消灭了,茶室之类也革命得只能在公园为劳动者提供幸福了!

  我七岁前,古风犹剩,鹞儿停学后经常去茶室。从七堡驶来的船家有人把捉来的蟋蟀在茶室兜卖,人心是贪玩的,何况杭州民间喜欢蛐蛐,说是有传统也好,习俗也罢,有人边喝茶边将卖来的虫与人比斗,热热闹闹地乐乎,图个开心!鹞儿本是此中里手,又有遗传基因,特别能识货,每每经他过眼的都是赢家,当然自己也押点份钱,这样一个季节过来,赚了不少花销,成为菜市桥茶室玩虫的名人。

  可是好景不长,运动一个一个如东河水涌来涌去,茶室应时而没,乡下的船只来得少了,人们的快活也减了,清闲喝茶的功夫都被各种提高思想觉悟所挤占。当然空的人总还是有的,如鹞儿就是一个。他无事,热天早上就在自己临街的家门口放张角牌凳,上面一把宜兴壶,一只茶盅,坐在靠背竹椅上自得其乐地酌一口,掏出包袱里面的小竹筒,用网罩把虫倒出看,见中意的,就从凳下拿出蟋蟀盆,凑成一对放入,用芡玩拨。虫儿斗开,过路人与邻居都围过来看,还指指点点。有人心痒,向鹞儿买上一只,有人自己带来的,于是作对厮杀。这样时间长了,光一张角牌凳上玩肯定不行,就自发地沿街散开,一堆一堆的,慢慢在街面伸展开来,许多爱好者过来了,聚集玩虫的人群,渐渐形成市面,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如此,这个城里喜欢蛐蛐的都知道菜市桥河下,也知道有个叫鹞儿的人,在最热闹的月份里,他坦然成为“大师”,在街头从这头到那角都有人跟着,递香烟的有,塞小钱的不少,还有各种交易的手段和方法。我此时正好放暑假,也成天泡在,乐不可支地跟在舅舅屁股后转……

  这还不是最高兴的事,跟舅舅晚上去七堡络麻田里捉蟋蟀那才是最刺激和欢趣的辰光。

  月亮升到中空,皎洁清冷的光静静地笼罩郊外田野,舅舅带着我,沿江边公路飞快地踩着脚踏车,耳边风清凉地吹拂,路上已嗅无人影,只是两个黑影在快速移动。

  到了!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络麻田,正是拔节疯长的时候,蒙胧望去,一垅垅耸立着的青麻杆,如孩地般地在夜风中摇曳,杆与杆之间,黑黝黝地里,听见令人心醉的虫呜声……

  舅舅把车靠好,脱掉鞋,光脚带着手电筒、网罩和存放藏蟋蟀的竹管,摄手摄脚地钻进络麻田。我也把两只破球鞋踢掉,赤脚躬腰弯膝紧随着。脚底板下的泥是松松的,能感觉出一粒粒的土坷垃,还留有白天高温余下的湿暖,酥酥痒痒令不防会踩在正在涎爬的蚯吲上。

  我知道舅舅特地选这样日子。午后有场雷阵雨,辟辟拍拍地狂飙顷下,很快乌云收起,骄阳又喷着烈火烘烤,空气是湿润还有些蒸闷,这种状态的深夜是田间各种呜虫欢叫寻偶的好辰光。

  络麻田更是呜虫起伏,你听,“促促促”声短轻叫的是土螽,一种貌似蚱蜢的小虫;“昂昂昂”音色高亢嘹亮的是个头偏大的是油葫芦,喜欢大摇大摆;“切切切切”不断嘀呜的是金钟儿,还有“咭唧咭唧”作响的是金铃子。只有蛐蛐不太鸣叫,在昆虫界它自视高贵,间歇性地矍矍几声。当然也有例外,即求偶性急的叫得频繁响亮。对这种蟋蟀舅舅听见了也不去理会,他常常一人蹲在麻杆棚下,忍受不时从叶蔓中滴下的水珠,或无名的小虫,叉开脚指缝静静地蹲着,也不吸烟,更不开灯,甚至连大气也不出,黑暗中只有二只眼睛透出灼灼光泽。

  我那有这样的耐心,听到蛐蛐的叫声,就径自过去,当然是小心翼翼地。赤脚正好,它可不带出声音,盯着矍矍声移步,到了呜虫前面,蹲下身。此时往往蟋蟀叫声停了,只种小精灵,听觉是十分敏感的,也许天生有第六感觉,让你守候得焦急直冒火。

  终于,又鸣了!

  对准方位,我猛地扭开电筒,一道雪亮的光柱直射在麻杆根部微微掀起的小土粒间,一只麻黄的蛐蛐头昂着。它完全被灯光照蒙了,我快速把网罩布住,在泥块后面那么一拍,蟋蟀本能地向前一跃,进入网中蛮乱挣扎。我得意地如将军捉到俘虏把它装进竹筒,摘几片络麻叶,搓成团塞好口,寻觅下一个目标。

  这样东找西捕地不断有虫收入我的囊中,所带的筒子不够了,我折回想找舅舅要一些。谁知蹲着的黑影仍旧纹丝不动!难道他睡着了?我跨着步拨着撂头的枝叶,声音明显搅动了舅舅,他生气地打着手势,我屏住呼吸,知错地悄悄后退。

  常常是这样,舅舅一个晚上有时竟捉不到一只蟋蟀!最多也就二三个。那象我,口袋里,腰带上,裤脚管都装得满满的,心满意足开心甜爽。

  当朝阳升起时,舅舅和我坐有江堤上,面对粼粼浪花,吹着清凉的晨风,吃着带来的米团,我显摆似地一只只让舅舅看,得到结果是眯眼摇头,临末,指着鼻子说,你啊,忙乎一晚抓的都是蹩脚货!让我泄气懊丧。

  次数多了,我明白,舅舅从声音中就能辩别虫的好坏,他要捕捉的是上品蟋蟀。这些身价高贵的虫,脾气也傲,不会轻意呆在一处,选择地方特别,喜欢独居,打洞狡猾,会设有几个出口,轻意不叫,偶而极短促啼一下,一有轻微动静早已远遁了。所以觅着只好虫是很难的,找到极品更是不易。舅舅轻飘的身影,在捕虫的夜晚,竟变得铁塔般的持重稳固。

  在江堤上小憩后,通常舅舅还要到乡里走走,找几个熟悉朋友,收购些他们捕捉的蛐蛐。这些淳仆的田间人,见到总是鹞儿长鹞儿短的,从不与他讨价还价。舅舅爽快,认为好的,出手很大,还从不吃他们挪他们的。那时农民苦啊,公社化后被紧紧拴在田畈里,整天不休的强体力劳动,没有其它任何经济来源,你只要瞧瞧茅屋堂前饭罩下的碗,盛着的是些蕃薯和霉干菜,能抓只蟋蟀,换上几个钱,是撞上运道了,这一带人早已失去玩虫的雅趣。

  回到家,母亲见我浑身如泥鳅般地脏乱,眼皮瘫沓,拖着双腿进来,人也不理,倒头就睡,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个心疼和懊恼,跺着脚数落弟弟,可是她的唠叨很快被我的鼾声掩没……

  我后来不再跟舅舅去逮蟋蟀,倒不是妈妈的阻拦,而是有次受了大惊吓外加其他原因。

  已经是凌晨了,天色微熹,鱼白色的亮光丝丝透进络麻林,我正想钻出去歇歇了。突然几声啸亮的啼叫,带着昂昂的腹肌音,肯定是只好虫!我兴奋得涨红脸,压住心跳,一步步前寻,已到田梗边,再过去是旧塘路了。古老的麻石条垒积着,那只诱人的虫子就是在石缝里。矍矍声变成“唧琴唧琴”的作爱声。

  一绺朝霞映起,看见两根长须在摇摆,鼓起的小眼珠正舒惬地闪烁,果然背上驮有“三枪儿”(即三根尾叉的雌蟋蟀)与之欢愉交配。说得迟,那时快,我把手伸了进去,两只蛐蛐受惊,分头逃蹿。是只“紫背金”,少有的上品虫!我大喜若狂,正要逮着时,冷不防从旁游出条斑烂的花蛇,猛地朝我臂上咬了口,吓得自己赶紧拔出,蛇从身边赤溜过去,伤口激烈疼痛,浑身哆嗦,忍不住大叫。舅舅赶过来,一见,面色也白了,连忙解下裤带紧扎住上臂,风也似地抱起我狂奔。我很快陷入昏迷。醒来时在乡卫生院,一个老中医与舅舅讲,这孩子命大撞上五步蛇,学名银环蛇,极毒,幸亏不着地又带系得紧,否则不死也要残臂!我两眼婆娑瘫软在床上,从此再也不敢到野外捉蟋蟀了。

  还有是环境改变,政治空气越来越浓,菜市桥河下直街蟋蟀“市场”被清理掉,花鸟鱼虫等成为封资修腐蚀灵魂的邪毒,当鹞儿强制安排进街道工厂,我也考入华东农大从运河埠头登上轮船离开。

  外婆故世的消息传来我正好毕业考,当论文答辩结束匆匆赶回到舅舅家,一切都晚了,我赶到临河老宅,门紧闭着,敲了几下,里面一声闷问:

  “谁?”

  印证是我,舅舅掀开条缝,我仄身刚进,他即慌忙把门关住还加了个木棍顶上。

  “你在干什么?”我走进里屋,原先外婆的床榻地方舅舅正在破土挖掘,碎泥堆边是个三尺来深的坑!而旁边放着许多古书和盆罐。这些书和盆罐都与蟋蟀有关,我小时就熟悉。

  “挖防空洞,不是号召要深挖洞、广积粮……防止帝修反突然袭击!”舅舅明显瘦了,薄薄的胸膛上,肋骨根根起伏,胡子短渣,头发枯燥,他捋了汗珠苦笑着反讥。

  “你是在藏这些?”

  “嘘!”他装下手势,压低声对我说:“以防万一,什么都成了封资修,你能保住这些虫谱和古盆?都是凝结着先人心血的宝贝,有些还是孤本,我家祖上再穷都不肯丢掉,能在我手里流失?”

  我粗略翻了翻,大都是民国时期的刻本,有晋郭璞绘的《尔雅图》、唐集贤院的《毛诗虫鱼考》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明人高承埏的《蟋蟀谱》刘侗、袁宏道的《促织志》,但也有善本清奎章阁的《促织谱》秦子惠的《功虫录》拙园老人的《虫鱼雅集》,至于晚期的的山东乐陵陈福寺的《斗蟋蟀随》胡耀祖《蟋蟀试验录》等都是原本。当然少不了老祖宗贾似道的《促织经》印本。

  看我在翻书,鹞儿还拿起盆罐对我讲:“这只宣和罐当初祖上花好几两银子购得的,你瞧上面两条盘龙,顶珠是个凤头。这是平章罐,雕刻着梅竹兰菊四友,还有刘樾的题字……”是的,这大大小小高低不一,造型多种质地古朴细腻的陶石瓦泥盆罐,还有象牙,银丝缕的玩虫器具等都是外公珍惜的,平时从不轻意示人,今天都灰头土脸地挤堆一起,仿佛末日来临,舅舅叹了声:“你一起帮我包装下葬吧。”

  不知怎地,我心一酸,两眼湿润起来,想都没想,着力地帮衬着忙乎起来。可是在回家的路上,思想反复斗争,自己是不是在干错事?舅舅是虫痴,你哩!一个共青团员、国家培养的大学生怎么会如此糊涂!

  打了个寒颤,我在家没呆几天就返回学校,正好鼓励应届生生支援边疆,我热血沸腾向组织上递上决心书,分配到西北农学院当老师。

   果然,祸事来了,不久爆发的文化大革命,已当讲师的我由于不黯政治,陪着一批学术权威挨斗,无止休地接受造反派批判,心情差到极点,不想此时老家母亲来了电话,说舅舅被抓了!

  “是不是搜出东西来了?”我立马想到藏在地下的物件。

  “是的,搜出来了。”母亲的回答让我腿都发软,要知道我是帮着“下葬”的同谋,这些书籍以及盆罐玩具,全是风花雪月封建余孽,抵触革命的罪证,

  “是书?”我抖着声音问。

  “唉!你舅舅鹞儿轻飘啊,他要真能写书倒好了,不知哪根筋绊牢,涂涂画画都是蛐蛐儿,还在密密麻麻地注着字,好厚的一刀纸!”

  我心松了下,不解地问:“他是虫痴,一个人孤单解解闷也会惹事?”

  “他犯魂!有好几张是裁的宣传画,虽说反面空白,但也不看看,背面印有 头像,能在上面画蛐蛐儿!人家对着阳光照,说是恶毒攻击,让蟋蟀在伟大领袖头上拉屎撒尿,你说这不是活该么?戴高帽游街批斗,本来就是个无业游民,现在被收押了!”

  “那么舅舅家抄了?”我试探,心里悬的是地下东西,舅舅鹞儿脾气,人家会诱供的,很快将波及我!

  “家!破烂一个,什么也没有!你分配工作那年他告诉我把老辈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当时我还骂他,现在想想还算祖上有灵,要不你外公藏的那些封资修东西,你这个鹞儿舅舅恐怕出不来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电话那头母亲着急地叫:“你怎么啦?拉这么长的气?”

  “没有,为舅舅难受!”这也是真话,母亲也黯然。娘儿俩聊了些其他事,当然我都是报的平安。

  “平安就好,人要本份,不要跟人家去乱烘烘,作孽啊!”最后一句她还是在唠叨舅舅。

  时序轮回,岁月如梭,当我两鬓斑白已成为西北农学院稍有名望的教授,正在向博导努力。一天,到日本东京农工大学访问,与同是植保专家的津田茨林先生交流,不知怎么话题竟扯到中国的虫文化,当谈及绵延一千多年的蟋蟀,想不到津田由衷地赞赏:“蟋蟀小虫可谓浓缩中华精粹,识、品、养、玩、性,上至国君大夫,下到士绅百姓都喜欢有加,它不仅是个娱乐游戏,更是宝贵的人类精神遗产,值得研究发扬。可惜贵国传统的好东西太多,不像韩国他们正在精收集整理,准备向联合国申报非物质文化哩!”

  我一惊连连摇头:“不可能吧,畜养蟋蟀这是我国特有的风俗,且也只局限在京冀鲁苏浙闽一带,华南和西北不普及,韩国曾受明朝的感染,宫庭间有斗虫的记载,要把它作为他们民族的非物质文化,恐怕会贻笑天下。”

  “不!”津田笑笑说:“谁让你们自己不吆喝,端午节不是人家先一步注册了,还有造纸和印刷的发明……”

  我头有些晕了,有股无名的失落感升起,忙拿起杯喝水掩饰。

  “不过,近来贵国民间到也热闹起来,有些地方政府还很支持,像山东宁阳不是打出养虫的经济牌,以此招商引资哩!还有你的老家杭州准备倡办“蛐蛐节”,陈吟蛩先生近日发请柬邀我去参加呢?”

  “陈吟蛩——!”我心喀顿一下。

  “他是市蛐蛐协会会长,早年吟蛩的父亲还与生父是朋友,在上海都是‘仙虫社’的社员,噢,他爸还是社长。”

  我的脸阵阵发烧,说实在话,自从来到西北教书,黄士和风沙早就与蟋蟀生分了,父亲去世我把母亲接来,老家的联系就少了,当母亲亡故后更是难得与鹞儿舅舅通信,今天津田一提,有件往事接踵涌上。

  好像是前几年吧,舅舅寄来一本手稿,厚厚一沓,字数几万,写得很恭正,其中还有不少手工画的蟋蟀和盆罐斗虫工具等图形,要我帮他修改,最好能给书作个序!说自己学问大,专研究昆虫与农业的关系,蛐蛐儿也属于此类。当时我就懵了!这个鹞儿舅舅,什么年代了,还痴迷着,可谓积习重难改!要知道从我们的分类学上,蟋蟀归属农业害虫。况且此时我正在努力争取评上正教授,挤尽脑汁设法在国外著名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还要盘算和计划对付各种人事关系的羁绊,哪有精力去伺候这个玩家。至于序言更不敢动笔了,这不是砸自己牌子。于是我马马虎虎地翻了翻,电脑上摘了些文献资料,写上潦潦意见,让学生寄回了。现在想不到,他还弄出声响来了。

  不知哪儿要神经鼓动,当即我竟与津田约定一起去参加蛐蛐节!

  老家的城市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有古城的瓦房泥墙都不见了,代替的是幢幢高楼。菜市桥的河道也疏通宽绰,两旁民居都成了浓稠的绿花地,姹紫嫣红间飘逸着秋日甜爽的桂香。花鸟市场就设在原先叫断河坝的地方,在我记忆中这里过去堆满垃圾,现在眼前却是一片彩旗,高敞明亮的钢结构框架下,是一排排整齐的商位,今天都被虫文化的宣传所掩没。在进口外的大红塑料气穹上,一条横幅高悬,“热烈庆祝钱塘首届蛐蛐节开幕”,上看有只造型的大蟋蟀真张翅翘须鼓啼上面,配着廊上的无数布绒蟋蟀烘托起独有的气氛,音乐奏的是江南丝竹,扬溢着一派文雅融和的神韵。

  人头攒动。从口音中分辩有不少是外地来的。本城的市民更显得亲切生动,老中少拥挤着挑选购买蛐蛐儿。一个大厅设有蟋蟀文化的介绍,厨窗里有不少古往今来的虫草书画,我发现有本具着陈咏蛩主编的蟋蟀丛书,摆放在长桌上吸引许多人购卖。我那个鹞儿舅舅戴着花镜正在忙不叠地为读者签名。

  “成名人了!”

  听到我的声音,抬头见津田也在,鹞儿欢喜得扔掉笔站起傻笑。

  舅舅精神着哩,这个几乎一辈子痴虫,为此受过无数挫折和磨难,竟看不出有丝毫老相。瘦削的脸充满喜悦,只是胸襟仍然薄薄的,耸起两肩上紫红色的西装敞开着,依旧一鼓一鼓的。

  “来,去看看当年藏的东西。”舅舅招呼说。

  津田和我随他到了一个专厅,见明亮的灯光下,陈列着高低的玻璃柜,从诗经开始,唐宋明清到民国,基本上汇集了历代的虫书,还有不少珍贵的盆具和斗虫器具。那只有两条蟠龙和凤珠的平章罐独占一格,显示珍贵,十分醒目,下面有文字详细地作介绍。

  “不容易……”津田听我的解释,鞠着躬声声说。

  有人跑进来对鹞儿说:“会长,文化局的领导来了。”

  舅舅大步出去迎接,我见到他身后,长长的个子依旧飘飘的。不务正业!我猛然想起母亲的话,不知怎地,另一个感想也随之脱出,也许舅舅痴虫原本是正经事,专注蟋蟀,普及推广,传承发扬,应该说对我们民族大文化是有贡献的。蟋蟀文化蕴藏着哲理,博奕着智慧,充满学问知识,给生活增添色彩和欢娱。这么说,舅舅也是个文化人,他从事的是民间文化。我怀疑起自己来了,一个即将成为博导的学者,真正的价值恐怕还不如鹞儿……

  问题是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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