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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书店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7)抖音橱窗号45

小书店之一

  青春之歌

  高考落榜的李亚明,曾经以为那张红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他人生理想的终结。

   因为农村毕竟和城市不一样,农村的孩子一旦从学校出来,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个标准的农民了。几千年来,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几近四十年,中国的农民仍一直被繁杂的田间劳动束缚住双手,使他们牢牢地依附在自己那块责任田上,尽管他们已形式上成为了那块土地的主人,这是李亚明十几年亲眼所见的。

   在学校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不能做这样的人,要摆脱生在农村这种命运带来的一切束缚。所以,他在功课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成绩在全校虽不是第一第二,却也在前十名之列,然而,红榜上还是没有他的名字。李亚明清楚的知道,现行考试制度对农村学生多么不公平,可这不是他能改变的;李亚明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落榜与自己那不合时宜的爱好有很大的关系。高中的同学很多热衷于文学,但谁都不像他这么痴迷,痴迷到在学校搞文学社、搞校园报刊,这分

  去他很大精力。

   这一次,李亚明知道自己的学生生涯结束了。他没有理由在不切实际地耽搁下去,已经连考了两年,再不能让他那寡居多年的老母亲每天拼死拼活的去挣那点学费。作为独生子的他,必须担负起家的责任,就是说:他必须强迫自己去做一个他从不愿做的农民。于是,他成了农民!

   三中全会给中国大地吹来一股春风,给农村带来的变化更是显而易见,农民迅速摆脱了贫困,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虽然手头上还比较拮据,但也一改一分钱掰八瓣花的旧面貌了。

   李亚明老老实实地在他的那块土地上耕作了两年,已经把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家,弄得很像样子。俗话说:“饱暖思淫逸,日久生闲心”,李亚明的大脑又活跃起来。其实这两年来,他从未停止痛苦的思考:自己真的作了仨饱一个倒的庄稼汉了吗?他在痛苦中思索,在思索中不自觉地提高自己、武装自己,终于,他又拿起了笔,走他该走的路。

   然而,人生并不只有事业这一部分,在农村,一个男孩子成年后(或者说下学之后),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娶妻生子,这是一个农村人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李亚明对这件事,有过太多的憧憬与想象,因此他不满意类似于其他人的程序:说媒——认识——结婚——了解——生孩子。他憧憬爱情的浪漫与神秘,因此,他不暇思索地拒绝了好几位上门来的媒婆。亚明的母亲却也不着急,这不只是因为母亲的开明,更因为母亲有她的自信:像自己儿子这样的一表人材,不

  会没有媳妇上门的。这些,李亚明并不知晓,母亲不催促,他更乐于在自己辛苦

  的写作道路上悠哉游哉等自己想要的爱情。

   故事的开始有些离奇,以至于李亚明有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亚明有一群“狐朋狗友”,其中最要好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原。阿原的爱好

  与李亚明不同,阿原酷爱集邮,常常口沫乱飞地以邮票为题谈上半天,然而和李

  亚明谈这么长时间,却是第一次。李亚明对集邮说不上一窍不通,也差不多是知

  之寥寥,这一天却和阿原神侃了多半天,有时说的阿原也频频点头。在谈过邮票

  在市场上的价格之后,阿原忽然问了一个与邮票不相干的问题:“亚明,你说现

  在还会有人大方到把东西送给陌生人的吗?”

   李亚明以为话题像往常一样在转移了,想了一下问:“是把自己的东西给素

  不相识的人吗?”

   当他得到肯定回答后,又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会有吧!譬如是我,有

  一部分邮票,我没这个爱好,却不会给陌生人,”说完,他狐疑地看看阿原,

  “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书,来做语言试验,告诉你,这种人不会有啦!”

   不想阿原笑了:“什么试验,告诉你,前几天我就遇上这么一位。”

   李亚明知道阿原从不在自己面前扯什么谎的,阿原开玩笑骗人是有,骗到要

  编故事,李亚明却晓得阿原不会有那么大的耐心,便持了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让

  阿原讲讲。原来,前几天,阿原伙同几个人去镇上玩,在一家新开的小书店里一

  边翻书一边聊邮票,不想开书店的两个姑娘说她们有一些邮票,又说不喜欢集邮,

  就去家里拿了来,送给了阿原,里面居然多是文革和文革以前的不太好找的邮票。

  阿原自然大喜若狂,逢人便说,算起来李亚明知道的已经算迟了。

   李亚明心中不大相信,难道世上真的还有这么豁达大度的人,而且还是两个

  姑娘,这种事自己是做不出的。李亚明对做人超过自己的人向来是敬服有加的,

  他暗下决心去见识见识这两个“超人”。

   阿原又说:“这个小书店你该去的,那里有一个旧书架,折价出售,却都是

  些名著。

   我是看不懂,你一定喜欢!“

   李亚明有些气恼阿原:“这么一个好地方,为什么不早来说,明明知道我手

  头紧,没有太多闲钱买书,快告诉我地址!”

   “得,得,你也别埋怨我,”阿原一边在纸上画地图,一边说,“这几天,

  张月来的好勤,今天拉我去她家,明天又非吵着去镇上玩,等见着她你骂她好了!”

   张月是阿原的女友,因为大家常在一起,所以和亚明也很熟,亚明还给他起

  了个贴切的外号:小飞蛾。大意是闲不住、活泼,又是主动追求阿原,大有飞蛾

  扑火之意。

   李亚明笑了:“我敢骂她,他不骂我整天拉住你不放,就谢天谢地啦,两清,

  两清。”

   镇上果然开了一家新书店,门脸很小,挤在众多花花绿绿的招牌之间,稍不

  留心,就容易漏掉。怪不得!几次来镇上都没有发现,李亚明心里想,他在外面

  仔细地端详一眼小小的门脸儿,才走进去。里面也不宽,大概有二十几米的样子,

  东西略长,店门朝西,北墙是一排放满花花绿绿新书的书柜,剩下的空间用一排

  自制的玻璃柜台一分为二;在书柜的东头墙角,不起眼的立着一个旧书架,上面

  放的是折价出售的旧书;紧挨旧书架的是一扇通向里院的门。李亚明一走进书店

  就注意到,柜台里西窗下坐着一位二十一二岁的姑娘,手里正在织一件毛活。李

  亚明没有在花花绿绿的新书柜前停留,径直走到开架售书的旧书柜前。他的爱好

  使他本能地对书有一种饥渴的感觉,更加上这两年,他几乎没有闲钱去买书,现

  在,他落到一片“书海”里了。见到书,他忘了自己来见识“超人”的初衷,一

  头把自己埋进书堆里。书,都是好书!假若不是经济上有所限制的话,李亚明一

  定会把这个书架搬到自己的卧室中去。李亚明抚着那一排排书脊,不由自主的发

  出一声叹息。叹息声惊动了那位织毛活的姑娘,他抬起头,疑惑地看了李亚明一

  眼,再看看那架旧书,就又埋头于自己手上的织针了。

   李亚明终于决定了似的抽出一本翻看起来,他从小到大看的书可谓不少,买

  的书慢慢积累起来也可谓不少,但是好多名著之类的书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多半

  都是向别人借来看,有时匆匆看完就去还了,再找别人借另一本。虽然他读书有

  自己的理解方法,但那终是走马观花,不能深入。因此,李亚明很希望能真的拥

  有那些书,再仔细的读一遍。

   但这次他还是抽了一本从未读过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的钱有限,而且

  首先应考虑用在家这方面,而绝不允许轻易的花费在书上。因此他觉得,有钱去

  买看过的书,是种浪费。尽管许多书他很想再细细的读,可希望总归是希望,还

  是买些从未读过的,以填充他那已饿了很久的求知欲。不知不觉,李亚明已在那

  书柜前站了很长时间,几乎忘了身在何地,忘了周围的一切。这时,窗外的天渐

  渐阴下来,街上的行人也愈来愈少,再没有一个人光顾这个小店。因此,非常的

  静,除了李亚明翻书的声音,再听不到什么。

   “坐下看吧。”

   一个声音突然传进李亚明的耳朵,声音很轻,仍叫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回到

  现实中来,才看见织毛衣的姑娘不知何时搬过一把凳子,放在他身边。亚明误会

  了,以为对方是催促他付钱,就一面去摸钱,一面说:“买了。”

   不想那姑娘一笑,摇摇头:“多看会儿,挑一挑,没关系的。”

   李亚明有点儿迷惑,又有些感动,就苦笑了一下:“终究不是一会儿半会儿

  能看完的,真想一下都买回去。”

   听了这话,那姑娘不由得专注地看了李亚明一眼,似乎有点吃不透眼前站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常来坐坐,不必非买不可。”

   李亚明听了这句话,忽然想起阿原的邮票,脱口问了一句:“您就是那位给

  别人邮票的姑娘?”

   “邮票?”姑娘被问的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的:“噢,你说那件事,

  不是我,是我妹妹。怎么,你也想要?可惜,没有了。”

   亚明有点儿失望,“不是你,我并不想要,只是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只是

  想来见识见识这位比我还大度的女孩子!”

   这句话说得有点儿乱,但姑娘还是听懂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见识的,只

  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儿怪,她摇摇头,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去。

   李亚明这时才仔细的打量了对方一眼,姑娘应属于很不起眼的那种。虽然五

  官长得还很匀称,可是不知怎的,有一种沮丧……不,不能说是沮丧,而应说是

  意志消沉或失望什么的气氛象是长在了那张脸上,使她整个人都显得那么没有生

  气。李亚明虽长于观察,但他还是缺乏洞察力,因为他还不能由一个人外表所显

  露的透视到对方的心理活动。

   他只看到了对方的平凡,面貌上的平凡,而把其他的看作了沉静、从容,或

  者他认为这就是成熟。因此,他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

  的书上,因为在读书的时候,他的情绪是随着书中人物的命运相浮沉的。于是书

  店里又静下来,静得似乎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姑娘望望窗外,天阴得更

  沉了,刚才还有的一丝微风,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雨马上就要来了。姑娘看看

  李亚明,几次想提醒他,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开口。下就下吧,夏天的雨没准一会

  儿就停的,她低下头去把目光投在了自已的织针上。

   “姐,不会有人了,下雨啦!”一个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几年同时从

  个面毛手毛脚的跑进一个女孩子,接着道“关门吧。”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坐在

  另一个角落的李亚明。李亚明被她惊动了,刚好转过身,与那女孩子的目光交错

  而过。小女孩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冲李亚明瞪了瞪眼,就转过头去和柜台里的

  姐姐讲了一句话。忽然,她回过头来,很仔细的打量了李亚明一下,明显的一愣,

  眼光里似乎有些疑惑,又转过头去问了姐姐一句什么,姐姐摇摇头,却又提高声

  音对李亚明说了一句:“喂,这就是我妹妹,你不是想见识一下吗!”

   “见识什么?”妹妹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这次讲话的是李亚明,他走向门口,向外探视了一下,雨已经

  下大了。

   水从屋顶淌下来,在门前挂上了一面珠帘,湿漉漉的雨声响成一片。

   妹妹疑惑地望了姐姐一眼,把耳朵凑过去,听姐姐说过一句话,她不由得强

  笑了一下,邮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却钓了李亚明来,然而她心里却有点儿苦苦

  的味道。她向李亚明伸出手,一字一顿地道:“李亚明,你好!”

   李亚明愣了一下,女孩的姐姐也打了一个愣怔,他们俩谁都没想到,这个从

  门外闯进来的女孩子,居然会一口叫出李亚明的名字。李亚明凝神把这个女孩子

  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有点试探的问:“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

   他又转头去看姐姐,却见姐姐的神色已平舒下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向妹

  妹问了一句话,妹妹点了一下头,脸上竟泛上一片潮红。姐姐打量了李亚明一下,

  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了一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贵人多忘事?李亚明挠挠头,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自己忘了什么,只好强笑

  着,涎着脸反问了一句:“您大姓高名?”

   做姐姐的脸色也红了,一指站在旁边的妹妹:“问错了,应该问他的大姓高

  名。”

   李亚明没有睬她,向四周看看,发现身后墙上挂了一张营业执照,就凑上去

  看,上面有一张照片,是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第一行用毛笔清清楚楚地写了

  两个字:方菊。

   李亚明不由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回过头再看一眼方菊,显然,照片上的那

  个人要比站在面前的这一个开朗的多,笑得也很甜。

   “您叫方菊,二小姐叫什么?”李亚明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妹妹的脸色有

  些变了。

   这个小一点儿的女孩叫方屏,她之所以能一口叫出李亚明的名字,并不是因

  为什么未卜先知。按道理说,李亚明根本就应该能认出方屏,就是几年前在学校

  曾经共同搞过文学社的“阿屏”。阿屏比李亚明低一届,她并不那么喜好文学,

  却也不厌恶。她加入文学社完全是因为偶然,文学社自然是要出报,李亚明和其

  他几个人偏偏对美术不甚精通,于是他们对“文学报”的版面犯了愁,好在他们

  文学社里有一个女孩子,认识阿屏,也知道阿屏画得一手好画,就去请阿屏负责

  刻版。阿屏有点勉强,却还是答应了。再后来,文学社里来了一个能写会画的

  “两面手”,阿屏却没有离开文学社,这一切只因为李亚明。

   慢慢的交往中,阿屏对李亚明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喜欢和他在一起,

  哪怕在忙忙碌碌中只看到他的身影。阿屏知道自己完了,但她没有去找李亚明,

  只是默默地把一切藏在心里,盼望李亚明能亲自发现她。然而,令人伤心的是,

  李亚明根本没注意到这个还没长开来的“小姑娘”,从来不曾真正留意过她。然

  后,李亚明就失踪了,就是说离开了学校,再不和“文学社”的人来往。方屏落

  榜之后,曾经起过心去找李亚明,甚至在媒婆上门给她说媒的时候,也提起过李

  亚明,媒婆去了,却碰了一鼻子灰。方屏以为自己与李亚明无缘了,沉下心安静

  了好长时间,费尽心机地忘了李亚明。然而今天,她回到自己的家,却忽然发现

  李亚明站在自己的店里,她心里却忽然涌起一股冲天的欣喜,才知道自己一直在

  骗自己,对这个冤家,怎么能就忘了呢!方屏静静地站在那里,想李亚明至少能

  认出自己,可她失望了!虽说这两年,方屏的身体发育开了,长得像一个大姑娘

  了,可是再变,凡熟悉她的人,无论多长时间没见都能认出她来,偏偏李亚明是

  个例外。方屏心里难过,脸上却没露出来,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向李亚明伸

  出手:“李总编,把老同学都忘了?”

   总编,听到这个称呼,李亚明有些迟疑,这个称呼一下子又把他带回热火朝

  天、浑身都是闯劲的学生时代,然而,那个时代离现在有多么遥远,十年、八年

  或者十年,李亚明一时不敢确定。自落榜之日,“总编”这段故事确也尘封许久

  了。李亚明仔细打量一下面前这个性格率直的女孩,一边伸出手,一边回忆当年

  的同学——文学社的女性;蓦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儿、偏头

  刻版的小女孩。

   “阿屏,你是阿屏?!真想不到……”李亚明住了口,一时不知道应该“想

  不到”

   什么。方菊在一旁接了口:“想不到丑小鸭变小天鹅了。”

   李亚明有些尴尬地用力握了一下方屏的手,回头又望了方菊一眼,后者正以

  一种细致的目光打量着他,看见李亚明回头,便有点儿宽慰地笑了一笑。李亚明

  这几年来一直过一种离群独居的生活,所谓离群就是下学之后,再没有与文学社

  中其他的人来往过,频繁交往的也只有阿原和同村的几个同年玩伴。这次突如其

  来的与阿屏相遇,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荡起了涟漪,也激起了许多水底

  的泥沙。

   “当年一梦累己身,寸墨寸金付我魂。”李亚明情不自禁吟出了两句诗,这

  是当年文学报出满十期,他写在日记扉页上的一首诗的前两句。这首诗一共四句,

  而李亚明这几年来一直不能忘的是一直与自己经历相映照的前两句。

   “对镜细描黄金马,反反复复始到春。”方屏有点激动地替李亚明续了后两

  句。这使李亚明有点儿吃惊,因为这首诗他没有让文学社同仁看过,因为那时大

  家一致推崇的是现代诗、小说和散文,而以这种韵律诗为小玩闹。方屏暗暗叹息

  一声,轻轻扯了一下李亚明的袖子:“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李亚明一时不明白方屏为什么知道自己的那首诗,不禁再抬头看一眼方菊,

  方菊没来由的也叹口气,迎着李亚明的目光没有回避,这一刻方菊蓦然体会到李

  亚明的心情,从妹妹介绍过的一点一滴,他忽然觉得有些了解面前这个人,这个

  男人有一颗沉重的心。

   方屏撑起门边的一把伞,回头看着有些失态的李亚明,方菊用手比划了一下,

  李亚明才回过神来,冲方屏有些责备的:“你看过我的日记?”

   方屏有点委屈,却没有回答,走出通向院内的那扇门,在雨中等李亚明出来。

  李亚明略想了想,就走到方屏的伞下,向院子东侧的一排厢房走去。厢房分为两

  间,外间很有条理的放着一些箱柜,一个角落里放了一摞新书;方屏推门进了里

  间,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李亚明从房间的布置上得出了这个结论。方屏打开了

  东北角的一个柜子,冲李亚明招了招手:“帮我把这个纸箱拿出来。”

   李亚明抱着颇有点儿份量的纸箱不知放在那里,方屏指了指桌子。箱子在理

  亚明的手下打开了,但他很快又把箱子盖上了,那是一箱他们文学社出过的报纸。

  他转过头:“阿屏,为什么要看这些,我不想回到过去!”

   方屏不知道这几年李亚明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现在的李亚明和以前大不一

  样了。

   方屏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用手指轻轻摸着那个纸箱子,竭力平抑住自

  己的心情,用依旧有些发颤的声音问:“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李亚明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常态,笑了笑:“还算可以吧,离开了学

  校,离开了文学社,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你呢?“

   “我?”方屏把目光从纸箱子移到李亚明的身上,发现李亚明现在又象在学

  校时的李亚明了。“你‘失踪’以后——你离开学校也不回来看看社友,真的是

  失踪了——你走之后,我离开了文学社,第二年的高考我没考好,也没心思再考,

  就回家来。没事干,去年和姐姐一块开了这个小书店,算是有点事干吧!总的来

  说,也算不错。”方屏又顿了顿,问李亚明,“亚明,当时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大

  家?”

   李亚明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由苦笑一声:“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吗?大概你也

  听说过点儿,我不能再让我母亲受累了,我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过去对我来

  说是死了!”

   “是吗?”方屏仔细的看看李亚明的脸,这张脸很有生气,除了眉头有些蹙

  紧,还是挺开朗的。方屏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抚平那额头,忽然她觉察到自己的失

  态,把伸出的手放在纸箱上,下意识的打开,摸着油墨有些扩散的报纸。

   “结婚了吗?”她低低的问,不敢再去看李亚明。不知为什么,李亚明没有

  立即回答,方屏随即转过身去,用袖角擦去眼角的泪水,“这问题真傻!以你的

  条件怎么可能到这时候还不结婚呢?”

   李亚明甩甩头,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笑了一下:“你瞎说什么,我有什么

  条件,谁会和我结婚!”

   方屏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欣喜,继续试探的问:“那,女朋友是哪儿的?”

   “什么女朋友,你不会是想给我介绍一个吧?”李亚明没太注意方屏的表情,

  只是被方屏的盘问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一个人到了自己这个年龄,没结婚也没

  女朋友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方屏长出一口气,欣喜之情现予形色:“我告诉你,我可没翻过你的日记。”

   李亚明想起刚才自己情绪有点失常,便抱歉地冲方屏笑了一笑:“阿屏,你

  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知道,我有时特没人味儿。”

   方屏笑了,把纸箱用力朝李亚明推了一下:“亚明,你把报纸拿出来,下面

  有样东西。”

   李亚明不知方屏卖什么关子,就站起身把一摞报纸从箱子里取出来,当他取

  到箱底时,他一下愣住了,箱底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笔迹是自己的,而字也正是自己刚吟过的那首诗,他疑惑地转头看方屏。

   “这是你扔的,我捡的?”方屏道,声音低柔的象首诗,因为这张纸曾伴她

  走过最初的几年,虽说当时捡时无意,却没想到给自己带来许多回忆。

   李亚明重新把报纸方回去,把那张纸再次压在最下面,勉强笑了笑:“对不

  起,我该走了。”说吧,丢下方屏,穿过落着大雨的院子,走进了小书店,正当

  李亚明要走出店门时,方菊一把拉住了他,递给他一把伞和一个塑料手袋,里面

  是刚才李亚明挑看的书。李亚明伸手去摸钱,方菊摆摆手,终于送给李亚明一个

  微笑:“以后常来坐坐,想看什么自己来拿!”

   李亚明掏出钱放在柜台上,回报似的也冲方菊笑了笑,就冲进雨里。

   太阳一天天从东方升起来,也依照惯例在西方一次次落下去。农村的生活大

  部分是在繁忙的农活中度过的,土地在华北大地上,还是绝大多数农民赖以生存

  的唯一依靠;这有点和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不但依靠自己的职业而且因生活所

  迫被牢牢地拴在那个职业上。李亚明这些天的生活是在忙碌中度过的,小麦在收

  割前的最后一次喷药,玉米和花生也必须尽快依节气套种在小麦的垄间;每当这

  个时候,李亚明才会感觉到自己家的劳动力太少了,母亲虽然还不老,虽然他不

  忍心母亲再首日晒劳作之苦,但节气不等人,也只能母子二人一起上阵了。

   这天,母子二人正在套种花生,这块地有一亩多,也是最后一块。套种,顾

  名思义,就是在小麦未收割前在垄间种下秋季作物的种子,因小麦已频成熟,加

  上垄密间小,不能使用任何机械。更何况,大谈了十几年的农业机械化,直到现

  在仍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母子二人抬头看看波浪起伏的麦田,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丰收在望,而套种也极可能今天就完了;有的是,一年一度的麦季就要来

  临,承包到户已使丰收成为以每户为单位的独自劳作,没有人能抽出时间去帮助

  别人。每一年的丰收对李亚明一家来说都是一场拼搏,在急迫的雨季到来之前把

  小麦抢收进粮仓。母子对望一眼,便弯下腰去,劳作就这样开始了。

   “明儿,是不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趁起身舒腰的机会,母亲第一次

  和儿子谈起了终身大事。

   “妈,过一段时间再说吧,现在我只想静下心来写点儿东西。”李亚明看看

  母亲微驼的背,心下有点儿发酸,别人家的母亲差不多已经抱上孙子了,母亲虽

  然不说,大概也一直有这样的希望。

   母亲一边撒下种子,一边又道:“明儿,妈一直没问过你,你是不是看上谁

  家的姑娘了,有的话,我去找你李婶张罗张罗。”

   “妈,那有的事,我的事我还是自己解决吧!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

  的。”

   母亲笑了,对这点,母亲还是很相信儿子所说的,母亲不说话了。过了一会

  儿,母亲忽然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明儿,我好像听见有人叫你。”

   “是吗?”李亚明治起身来,果然,麦浪的婆娑声中传来一阵阵喊声,李亚

  明高声应了一声,才看见远处的田间小路上走来一个戴草帽的人,远远的看不清

  是谁,不过听声音象是个女的。

   “是谁?”母亲纳闷的问。

   “不知道!”李亚明摇摇头,用手遮住愈来愈列的阳光,仔细观望,还是不

  知是谁。

   渐渐地人走近了,那人偶一抬头,便低头留意田间小路的坑坑洼洼,待走得

  很近了,那人忽然摘下草帽,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原来是方屏。今天方平穿的

  不象上次那么艳丽,只是乡间普通妇女的长衫长裤。他三步两步冲到李亚明母子

  二人身边,有些羞涩地冲李亚明母亲笑了笑。

   母亲把头转向李亚明,目光中有些特别的意思。李亚明忙咳了一声,忙介绍

  :“妈妈,这是我的同学,方屏;方屏,这是我妈。”

   方屏弯身向李亚明母亲鞠一躬,亲热地叫了声:“阿姨。”

   母亲喜滋滋地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方屏。方屏并不是特别的漂亮,但在农

  村,方屏的长相已是上上之选了,今天方屏的衣着十分普通,却依然遮不住她的

  天生丽质。

   李亚明看母亲把泼泼辣辣的方屏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咳了一声,问:“二

  小姐,有什么事吗?今个我可没空和你聊闲天。”

   方屏轻手轻脚地从麦垄横穿进来,把手中的草帽戴在母亲头上,回头冲李亚

  明一笑:“我不是来聊天的,是来劳动的!”

   “劳动,”李亚明弯下腰去开始干活,一边道,“我可担当不起。”

   方屏有些气恼的顿顿脚,求助的转向李亚明的母亲:“阿姨,您看看他!”

   母亲爱怜的抚抚方屏的头,把草帽又戴回方屏的头上:“明儿,别这么没礼

  貌!”

   李亚明忽然抬头笑了:“我正愁干活的人少呢,喂,二小姐,你到底是不是

  真心来干活的?!”

   方屏嘟起嘴:“当然真心,我什么时候不真心啦!”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连母亲都听明白了,她不禁微笑了,看看自己的儿子:

  这小子,有了朋友,连妈都不告诉。李亚明在小书店时,就觉得方屏对自己有点

  儿那个,听了这话,怕方屏再没遮拦地说出什么,就故作不耐烦地:“那你还不

  赶紧,你已经耽搁我们好一会儿了。”

   方屏冲李亚明吐了一下舌头,转过身:“阿姨,您歇会儿,我来!”

   母亲看了看天,日头已很高了,就把手中的农具和种子递给了方屏:“明儿,

  我先回去买点儿菜,早点带方屏回去,别累着了。”

   李亚明看看剩下的地块:“妈,您回去吧,我和阿屏快一点儿,中午不回去,

  一点多种就完活了。”

   母亲看看方屏,想一想:“要不,我也再干会儿。”伸手去接方屏手中的种

  子。

   方屏缩缩手:“阿姨,您回去歇会吧,这儿有我和亚明就成了。”

   亚明也附和:“妈,您回去吧,一会儿就没出买菜了,总不能让方屏回家吃

  不上一顿好饭吧!”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再爱怜地拍拍方屏的手,转身走了。亚明眯着眼睛看着

  母亲远去的身影,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方屏默默地看着李亚明,这是方屏第一次和李亚明单独的呆在一起,一是不

  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一种默契的沉默。方屏做农活的动作很娴熟,李亚明开始

  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很使他惊讶,在他的印象中,镇上只有很少数人务农。在

  方圆几十里内,西门镇就是一个商业、工业相当集中的小城市,镇上的繁华相应

  地使他忽略了镇周围那片广阔的土地。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气温高的有些烤人,汗水不断地顺着额头流下来,李

  亚明看见方屏身上的罩衫有一部分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心中浮上一股歉意:方屏

  毕竟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的将来,自己已经成了名副

  其实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自己仍旧在苦苦地挣扎,挣扎在自己的梦想

  里,但自己的妻子,将来的伴侣,无疑还会和自己并肩在这块田地里劳作。他站

  起身,望了望已不太远的地头。

   “方屏,”李亚明开了口,方屏回转头来,面孔汗湿而红润,嘴角却漾着一

  丝笑意。

   “方屏,你去歇会吧!”李亚明指了指地头的那棵大树,“这不是你该干的

  工作。”

   方屏咬咬嘴唇,心里有个声音在叫:这是我的,我愿一辈子和你一起干的工

  作!她摇摇头,心里有些酸楚,不再说话,低头撒着种子,泪珠和种子一块落在

  土窝窝里。不知怎么,想起几年前,媒婆从李亚明家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在父母

  面前,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然而,当时她心死如灰,借睡觉之名把自

  己在卧室里关了一个下午,泪水湿了枕畔。今天,她来到这块早就想来却没敢来

  的土地,是因为时光不会再给她一个五年,不会再有新的机遇,也许李亚明还会

  像当年抛下文学社一样,再不踏进小书店的门,因为她了解李亚明,了解他那该

  死的好强的性格。今天她是撒种玉米的,她也希望就此撒下爱情的种子。她悄悄

  用手背揩了一下眼角,李亚明在十几米外的对面干过来时,看见了这个动作,也

  看见了方屏落下的几颗泪珠——晶莹的在阳光下闪了一闪,就被黄土埋了起来。

  他并不是那种冷漠的人,天生的骨子里有一种易冲动的热情,不然,当年也不会

  费心地去组织什么文学社。这几年,他只是想,名不成功不就,怕被过早的恋情

  磨灭了自己的激情。李亚明刨下了最后一锄,几乎同时,一粒种子落了进去。方

  屏撒下了今年夏季的最后一粒种子,她凝目注视着那粒种子,好像马上就能发芽

  似的。

   方屏不知李亚明这几年过的什么生活,但她已隐隐觉察到李亚明是在逃避自

  己,在逃避这送上门的感情,她竭力抑制住自己伤感的心情,在嘴角挤出一丝笑

  容,这时的她不能退缩,她不能像姐姐那样任凭父母把自己“批发”出去。这是

  一场战斗,一场事关自己幸福的战斗,她不能轻言放弃,起码现在她不想低头认

  输。

   李亚明从方屏的手中接过锄头,看看方屏的脸色:“饿了吧,可以回家吃饭

  啦!”

   方屏拍拍手上的泥土,走到地头的大树下,背靠树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亚明,歇歇再回,我有点累。”

   李亚明抬头看看太阳,就顺从地在方屏身边坐下来。田野的风柔柔地吹着麦

  田一起一伏,吹在两人的身上,吹在树上,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树上有一只知了,

  懒洋洋地、歇歇停停地叫着。李亚明带着只有农民才能体会到的劳动完毕后的惬

  意,伸了个懒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许久,他才转过头,发觉方平

  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笑了:“方屏,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方屏从他的话里听出一股别的什么意思,低下头,幽幽的:“你这么说,好

  像我就不是农民似的。”

   李亚明诧异的转过头:“你爸妈不是工人吗。”

   方屏笑了,以为她知道了问题的所在:“谁告诉你,我妈也是工人了,我和

  姐姐、妈妈都是农民,昨天我家的地也才种完。”

   方屏顿了顿,语气有些诘责的,“你是不是瞧不起做农民?”

   李亚明想了想,直起身子:“说实在的,上学的时候,我是害怕做农民,不

  过并没有瞧不起;没有农民,世上的人就不可能有饭吃,归根结底,农民是这个

  社会的母亲,用他们苦涩的汗水酿成的奶汁喂饱这个世界。现在我做了农民,就

  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

   “但是你好像还不能正视这个现实。”

   “没有啊,你说我怎么不能正视这个现实?”李亚明觉得方屏这个说法有点

  可笑。

   方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一想,到:“你好像对农与非农很敏感,做

  农民也没那么不好,何况已经如此了,我并不觉得委屈啊。”

   听了这话,李亚明的心隐隐痛了一下,苦涩的滋味从舌苔下泛出来,他有些

  反感的:“敏感什么,农民我也做了好几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方屏听出李亚明口气中的不满,今天她不想和李亚明吵,就压了压自己的声

  音:“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别人象你这么大,有的都有孩子了。”说完这句话,

  方屏心里却叹口气,其实李亚明结婚才对自己一点好处没有呢!起码,自己现在

  还有一点希望。

   李亚明并不想对方屏表白自己,对他而言,方屏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

  偶尔相遇的老同学。怎么看方屏都不像在黄土地上讨生活的人。于是,他问:

  “那你呢?你不是也没结婚,女孩子这么大不结婚的也不多;还有方菊,方菊也

  没结婚吧!大家都是一路人,谁也别说谁。”

   不知怎么,方屏的情绪有些激动:“什么谁也别说谁,你不了解别乱说,我

  姐订婚了。”

   方菊订婚了?!李亚明有些意外,他眼前浮现出方菊那张不带笑容的脸,不

  由得想起一个词语“小姑待嫁”。

   方屏又叹了口气:“我姐不同意这们婚事的,所以一直拖着,可这是我爸的

  交情,姐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呢……”说到这里,方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

  水复又夺眶而出,“我只是不愿像姐姐那样和一个从不相知的人订婚,只想嫁一

  个我爱的人,我等,希望奇迹能够出现,他能再次出现在我的身边,可……”方

  屏哽咽了一下,接下去,“如今他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我……”方屏说不下去了,

  索性呜呜的哭起来。

   李亚明有些手足无措,从衣服里摸出手绢,替方屏擦擦湿漉漉的脸,他拿不

  准方屏说得是否是自己,有些迟疑的问:“你,你说的是我?”

   方屏哽咽着点点头,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来,就像

  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不是那种坦率的什么都敢讲的女孩子,而如今李

  亚明却逼的她顾不了许多了,她用泪眼注视着李亚明,希望他能一把将自己抱在

  怀里,安慰她,亲吻她。然而,她看见李亚明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别处,一副心

  乱如麻的样子,方屏失望了,大大的失望了,这人心里没有她。她顿时失去了战

  斗的勇气,缓缓地站起来,她想回家了!

   李亚明确实对这份感情没有准备,他觉得有些离奇,像自己的小说。等他醒

  过神来,方屏已经离开了大树,缓缓地走在田间小路上了。方屏慢慢地走,心头

  抱了一丝幻想,希望那个人能被自己的真情感动,追上来。终于,她听见了后面

  急促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

   “阿屏,你听我说!”李亚明气喘吁吁地拿了农具跑过来,“阿屏,你给我

  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对我来说,你出现的有些突然,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是说,我还有点希望?”方屏有点讥讽的问。

   “不,不是,”李亚明有点结巴的解释,“你知道我有点木讷,有点傻,我

  只是想好好想一想,我到底配不配的上你。”

   看着李亚明胀红的脸,方屏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

  方屏的心一下子软了,她伸手接过李亚明手中的篮子:“走,回家吧,我饿了。”

   李亚明和方屏说好他一旦想明白,就去小书店找方屏,然而,李亚明还没想

  明白,麦收就一下子来临了,紧张的麦收使李亚明没有时间和精力想任何事,甚

  至于他的写作也被迫告停了。割麦,打场,像场激烈的战斗使李亚明片刻不得闲。

  这一天,打完了场,李亚明利用这天暴烈的阳光晒麦子,想抢在随时都可能来临

  的雨季之前把麦子收入仓中去。他把母亲打发回去,自己守在场院里,快到中午

  的时候,他把麦子翻了第四遍,就靠在旁边的麦秸垛上打盹。朦胧中,觉得有人

  走到身边,一抬头,方菊笑吟吟的站在面前,李亚明赶紧抓起衬衫披在自己光赤

  赤的背上。

   方菊有些责备地:“怎么光着背,小心晒脱了皮,很痛的。”一边替李亚明

  捡去头上的草屑,并在他身边坐下来。

   李亚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索性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方菊拿起竹竿,哄了一下落在麦子上的鸟雀,道:“刚才去你家,大婶说的。”

   李亚明心里苦笑一下,这下,母亲该怪自己花心了,上次方屏来,妈妈就念

  叨了好几天,说方屏这好那好,让他别错过机会!这下母亲准以为方菊也是自己

  的意中人了。

   “有事吗?”他问。

   “这段时间怎么没去小书店,我又进了不少书。”

   “你的生意还越做越红火!”李亚明顺口应承了一句,转头看着方菊,方菊

  和第一次见面时好像换了一个人,文静而快乐,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使她那张

  平凡的脸变得很有生气。他又解释:“麦收太忙了,我和我妈几乎应付不过来,

  哪有空去捧你的场。”

   “哦,”方菊应一声,仔细的端详着李亚明疲惫的脸、发黑的眼圈,心里有

  些不是滋味,“下午,我帮你把麦子收进仓,先好好睡两天,让大婶给你做点好

  吃的,明年我和阿屏来帮你。”

   李亚明有些感动,忽然想起什么:“我听阿屏说,你订婚了,明年该结婚了

  吧?”

   方菊皱皱眉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态,她不想李亚明

  知道自己的事:“亚明,是不是阿屏和你说了别的什么?”

   李亚明很快想起那个约定,不由支吾起来:“没,没别的。”

   方菊没理睬他,继续道:“阿屏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家里人都以为她害了病。”

   方屏的情况使李亚明不自然起来,他自然知道方屏是怎么一回事,也隐隐的

  猜到方菊来的原因,但他不知说什么好。方菊看了看他,继续说下去:“亚明,

  今儿个,我是背着阿屏出来的,想和你好好说说阿屏的事,你们一块办文学社的

  时候,不怕你笑话,阿屏就喜欢你,她性格虽然直率,却终究是女孩子。这种事,

  女孩子不好开口的。”说道这,方菊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使李亚明想起方屏说

  过的方菊的事,他偷偷看了一下方菊的脸色,方句手里玩弄这一根麦秸,眼光有

  些迷离。

   “亚明,你不懂我们女孩子的心,喜欢上一个人,就永远留在心里。”

   李亚明颇有些不以为然,心道:我怎么不懂,不懂我怎么写东西。不能说什

  么,就只好听方菊继续说:“阿屏毕业后,曾央派媒人到你家去过!”

   这话颇使李亚明吃惊,他差一点就跳起来:“什么,你说媒人,我怎么不知

  道!”

   方菊惊异的看着李亚明:“你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媒人明明白白说你家不

  同意的。”

   “不同意,我没有啊!”李亚明想了一想,不由得苦笑一声,“方菊,别怪

  我,当时是来过几个媒人,我那时只想先写点东西,也不想和别人一样,靠介绍

  找自己的终身伴侣,有的连名都没问就打发回去了!真对不起!”

   方菊为李亚明的一番话所动,假如自己有这样的勇气,那该……。她就这样

  愣怔了好长时间,目光一直没离开李亚明的脸。李亚明有些窘迫的咳了一声,方

  菊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却一时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心里暗怪自己,这是

  怎么了。自己本来是看方屏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呆在小书店里可怜,才想来开导

  一下李亚明的,却不想被李亚明的一句话所触动。她想了一想,才继续说下去:

  “得到媒人的消息后,阿屏一个下午没出自己的房间,说是睡觉,可我知道,她

  哭了一个下午。说实在话,我这个当姐姐的当时是要多恨你就有多恨。你不知道

  你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李亚明不知道方屏对自己有这么深的爱,更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伤了阿屏

  心的误会,他有些被感动了。方菊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李亚明的母亲从场院的

  另一头走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饭篮,便推了李亚明一下,自己也站起来。李

  亚明过去打开饭篮,抬头对方菊喊道:“方菊,够咱俩吃个饱的!”

   方菊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李亚明的母亲:“大婶,你吃了吗?”

   母亲显然在听到方菊的名字时稍稍怔了一下,但随即笑着说:“我吃啦,你

  们俩快吃吧!”口气里透着一股亲切。

   方菊一边坐下来一边悄声对李亚明说:“你妈可真好。”

   李亚明一边把菜碟和筷子拿出来,一边冲正在翻麦子的母亲大声说:“妈,

  方菊说你真好!”

   方菊一下大红了脸,偷偷用脚尖狠狠踢了李亚明一下。母亲却看着方菊笑了,

  李亚明看出妈妈很喜欢方菊,没加考虑的脱口说了一句:“方菊,我妈好喜欢你,

  你给我妈当儿媳妇得了。”

   方菊一时没转过弯,等她明白过来,眉间登时挂上了恼怒的神情,在李亚明

  母亲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好小声的说:“第一,你别辜负了阿屏的心,第二,以

  后你别胡说八道,我已经订婚了。”说到订婚,方菊又没来由的叹口气,怒气也

  消了大半。

   李亚明也后悔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再看见方菊真的生气了,就讨好的为方

  菊夹上一著菜:“方菊,好姐姐,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方菊看李亚明谄媚的样子,气一下子就消了,微笑着瞪了李亚明一眼:“你

  啊,真没办法,你可得好好待阿屏。”

   说到阿屏,李亚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这样,明

  天一早我就去找阿屏,我会好好待她的。”

   方菊听了,忙说:“明天你去就行了,也别一早去,我看你这几天也太累了,

  明儿个好好睡一上午,下午在去。啊?”

   李亚明看方菊是真心这么说,就答应了一声,想方菊的父母可真有福气,养

  了这么一对好女儿。听方菊又道:“见到阿屏,别傻乎乎的说我来过,别让阿屏

  以为是我逼你去的,以为你不是真心。

   我回去也不说,明天你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李亚明又答应了一声,他看看方菊那殷切的脸色,忽然就想起了方屏那张红

  彤彤、又充满欢乐的脸,他模糊的想,明天,也许真的是新的明天了。

   第二天,李亚明因为心中有事,早早的就起了床,洗漱完毕,吃完母亲弄的

  早点,就装出一副做学问的样子,坐在写字台前,准备开始一个酝酿了很久的农

  村题材的小说。

   说实话,李亚明这几年写了很多东西,诗,散文,小说都有,也挑自己满意

  的济出去许多。文学的道路是十分艰难而坎坷的,迄今为止,他的所有的一切努

  力还没能看出成功的预兆来。在每一次的心灰意冷之后,李亚明也只能归咎于自

  己的努力不够,而更加勤奋的进行笔耕。今天,他坐在写字台前,却不能进入写

  作状态,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方屏,想着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有个姑娘在暗恋

  他,甚至于是在等他,他就不禁有些飘飘然,也有些晕头转向了。这种故事他在

  电视上、小说里都曾见过,类似的情形,在现实生活中,只有阿原和小飞蛾的恋

  爱近似。阿原和小飞蛾是同学,本来挺浪漫的事让小飞蛾弄得过于简单了些,两

  个人一毕业,阿原就想托人去小飞蛾家说媒,不想,阿原的媒人还没找到,小飞

  蛾的 就到了阿原的手里。然而这次,是一个小女孩承受住农村早婚、早订

  婚的压力,等上座缉私五年,这可不是现实生活中能轻易碰到的。李亚明呆呆地

  在写字台前坐了一个小时,终于他熬不下去了,起身拿起上次阿屏执意不愿带走

  的雨伞,才蓦然体会到,当时阿屏迫切期待的心情。顿时,他觉得自己被阿屏的

  心淹没了,才匆匆地踏出屋门,迎头碰见正在喂鸡的母亲,母亲关切的问了一句

  :“大热天,不在家歇着,去哪儿?”

   “去……”李亚明支吾着,不想告诉母亲真相,“给朋友还伞。”他举举伞,

  匆匆地出了院门。

   今天镇上的行人格外的少,这固然是因为许多人的麦季还没过完,更是由于

  忙完麦收的人已经筋疲力尽,不愿再出门一步。李亚明离小书店尚远,就开始想

  象阿屏有怎样的快乐。及至一脚踏进小书店时,才发现方屏根本不在,只有方菊

  依旧坐在西窗下织那件毛衣。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意外地看见是李亚明,她

  原本有些蹙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了,心底暗笑,脸上也带着笑挖苦的道:“你来

  的好早!她又看看李亚明略带红丝的眼睛,又有些不满地,”不是让你休息一上

  午的吗?自己去照照镜子,像不像一只红眼兔子。“

   李亚明不理会方菊的挖苦,一手拨开方菊递过来的小圆镜,并把雨伞方在柜

  台上,一边冲方菊埋怨:“昨天下午拉你回家吃饭,你不去,结果让我妈说我好

  一通!”

   方菊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常去,再去,你妈非把我当作儿媳妇不可,以后

  你和阿屏结了婚,我会常去的。”

   李亚明觉得方菊这时谈到结婚,有些为时过早,自己和阿屏的关系还没有正

  式明确,更何况,未来怎样上演,谁也不能确定,就岔开话题,问:“阿屏呢?”

   方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口,继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很久没有这样和别人

  谈话,并快乐地开别人玩笑,一时有点不适应,就收起笑容,又坐回西窗下,道

  :“阿屏早晨让她的一个女同学拉走了,现在她那帮同学正热心要给她找个朋友。”

   “朋友?”一股浓浓的酸味从心底漾上来,使李亚明的表情也不自然了,他

  装傻的问,“什么朋友?”

   方菊忙又道:“亚明,你放心,阿屏不会被人抢走的,这几年,阿屏可也是

  连名都不问回掉的媒人,没一二十,也有七八个了。”她忽然叹口气,“阿屏性

  格好,不怕和爸妈吵,她命好。”

   李亚明的心情被方菊的话弄的一团糟,没有听出方菊的怨艾语气,只是烦乱

  地站在旧书架边一遍遍地看那排书脊,等他心情稍定,才发现旧书架的书少了好

  多,几乎自己想看的书都不见了,少数的几本还是自己有的。他指着书暑假,疑

  惑地问方菊:“这,怎么卖的这么快!”

   方菊凑过来,看了一眼,也奇怪的道:“前几天明明还在这儿的,你去阿屏

  屋里看看,是不是她拿走了?”

   李亚明有些犹豫的看看方菊,好像在问:这合适吗?方菊想了想,又看看小

  书店里的两位顾客,就对李亚明说:“阿屏回来还早呢,你到那屋看会儿书,没

  事!”

   李亚明再次来到方屏的卧室,一眼就看见靠墙有一个纸箱,里面全是书。他

  蹲下去看,一本一本都是自己没有却又想拥有的,他有些纳闷,阿屏挑这些书干

  什么,李亚明忽然想起:自己和阿屏定下约定的那个下午,方屏曾在自己的书柜

  前呆了好长时间,还抄下了几个书名。当时自己还问她抄来做什么,她笑笑没说

  什么。李亚明一下明白了,方屏这个娇小的女孩,有着一颗怎样细致的心。李亚

  明心中涌起一股热浪,他立起身仔细打量一下周围,才发觉屋里比上一次来有些

  凌乱,几乎没有怎么收拾,桌上散放着几本书。他走过去,却看见写着自己那首

  诗的纸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央,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年历,年历上的许多日期被

  浓重的墨迹打了一个叉,第一个叉正好打在自己与阿屏做好约定的第二天。李亚

  明看着一个个黑叉,有些入了神,方屏就这样苦苦地等了自己二十几天,他体会

  到方屏的心内的苦楚,呆呆地望着那个年历,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

   方屏从外面悄悄地走进来,倚门呆呆地看着李亚明,禁不住泪流满面。李亚

  明,你这个狠心的家伙,他慢慢走过去,从后面搂住李亚明,将自己湿漉漉的脸

  贴在李亚明的背脊上。李亚明一时间感到自己象受了电击一样,全身僵硬,动弹

  不得。本来他还想说些什么,可一看见方屏那几乎瘦了一圈的脸,心痛的感觉使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伸手圈住方屏,低头吻在方屏那红润而期待的唇上。

   几乎是同时,小书店里倚窗而望的方菊,心“咚”地猛烈跳了一下,那么响!

  以至于方菊慌乱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怕这记心跳惊动了什么人。然而小书店里静

  悄悄的,只有那几个人翻动书页的声音。一股苦涩的滋味从嘴中、舌苔下泛开来,

  流遍了全身。她从妹妹的幸福中,体会到命运的不公,生活的苦涩,也真正体会

  到只有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有的欢乐与幸福。阿屏是个有福气的人,她没有白白地

  等上午年,五年的等待,使这个结局更加珍贵,也换来了同等价值的欢乐,谁又

  说等待是种痛苦呢?方菊无力的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手里还拿着那件没织完的

  毛活,“寂寞如织往日稠”。她脑海里忽然跳出以前看过的这句诗,自己上学时

  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退了学,平日老实巴交的父亲一直就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思想,也根本没指望自己的女儿出人头地,便早早地让她随母亲务了农。而父亲

  的公职,她想都没想过,一来父亲才四十多岁,二来她更希望妹妹去。方菊在这

  一点上,确实出于爱自己的妹妹,没有一点点儿虚情假意。然而在她二十岁那年,

  父亲的一个同事的儿子看上了方菊,父亲只问了她一句,就拍板定下了这个婚事。

  开始,方菊是想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组成一个家,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也就罢了,

  然而见过那男人几次,时间也慢慢流逝,她才后悔当初自己答应的有些草率。婚

  姻并不那么简单,婚姻是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特别是农村女人一生下的最大赌注,

  输赢都没有翻本的机会。(农村人的承诺,有时比城市的法律更加严肃,这种严

  肃既被城里人看作无知愚昧,又作为了城乡之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所有

  的城里人都没有想过,这种严肃用在某些事上就是古朴的民风,是一个优秀民族

  的标志。可惜城里人已经摒弃了这种“严肃”。)方菊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无归

  路,只好一次次找出理由去推迟婚期,给自己争取一段极为有限的时间,明年,

  明年的春节之前,就是她已不能再推托的婚期。基于自己的经历,她才更加关心

  自己妹妹的“爱情”,它必须也只能让自己的妹妹,生活在一个她爱的并也爱她

  的人的怀抱里。李亚明的出现虽然达成了她的愿望,却更使她感受到自己的无奈。

  此时的她,像一个无助而孤独的孩子,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一低头,几个晶莹透

  亮的泪珠落在那件未织完的毛活上。

   李亚明开始经常出现在小书店里,有时和阿屏出去,大多数时间,李亚明是

  坐在书店的一个角落看书,阿屏穿梭在内院和书店之间不宽的空间里,方菊则慢

  慢地织她手上似乎永远织不完的毛衣。看见阿屏小鸟依人般流连在李亚明的身边,

  方菊暗暗为妹妹高兴,李亚明是个好男人,也只有他才配的上阿屏,至于将来阿

  屏是否有希望顶替父亲的公职,那还是没影儿的事,方菊懒的去想,只是每次方

  菊独自一人时,就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炎热的夏天,火一样的季节,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个夏天,是李亚明所过得

  最浪漫清闲的一个夏天,是二十四年来所没有经历的,恋爱的新奇与刺激,时时

  让李亚明有新奇的感受冲击他易感的神经,欢快的笔调充溢着他的是与散文,虽

  然他的小说毫无进展,但恋爱,使他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深思。唯一让他担心的倒

  是在母亲听说阿屏的父亲是吃商品粮的工人之后,所流露出的一丝隐忧,使李亚

  明仔细考虑了自己与方屏之间的距离,思之再三,唯一可以造成距离的就是方屏

  那个“莫须有”的顶替。于是,在第二天方屏来找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问:

  “阿屏,你爸快退休了吧?”

   方屏并没意识到李亚明是有目的的提出这个问题,略想了想,道:“看怎么

  说,好像国家规定,退休年龄是五十五,不过我爸想让我们姐俩有一个去顶替他,

  弄个病退,大概就是这一两年吧!”

   李亚明装作不在意的问:“那你和方菊谁去接班呢?”

   方屏忽然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她并没有想到李亚明这样问的用意,但问题却

  实实在在的摆在面前。说实在的,一开始她不愿考虑这问题,只想由父母分配。

  但自从方菊定下婚事之后,看见方菊因为婚事的不如意而变得郁郁寡欢,她就决

  定把这次难得的机会让给方菊,但在1988年那个农村才刚刚恢复生气的年代,公

  职的诱惑与难得,又实实在在的让人惋惜,能够吃上商品粮,很可能是一个农村

  男孩子、女孩子心目中最大的渴望与幻想。尤其是女孩子,吃上商品粮,不仅仅

  是每月都能拿上几十元的工资,也不仅仅是代表有了漂亮的新衣服和令人眼花缭

  乱的化妆品,更重要的,是她们终于解放了自己女性的身体,终于脱离了繁重的

  农田劳作,未来的一生都会因此走向光明。方屏的回答是令李亚明满意和放心的,

  天真而善良的方屏也无意中度过了自己爱情的一个险关。然而,这种幸运对于未

  来是福还是祸呢?只有天知道。本来,爱情中的人就是盲目的,李亚明和方屏终

  于愉快的度过了这个夏天。

   夏天结束了,理所当然的也就是秋天,离丰收的季节还有一段时间,药也打

  过了,最后一遍水也浇过了,剩下的倒是一块农闲。在爱情中稍稍有些懈怠的李

  亚明,终于又振奋了精神,重新回到书桌前去。然而过度惬意的生活,使他敏锐

  的触觉迟钝了,也懒惰了。他在苦恼中,咬着牙,坚持着投入到一个中篇的创作

  中。善解人意的阿屏,减少了来找他的次数,就算到了李亚明的家,她也只是帮

  李亚明收拾收拾屋子,陪李亚明的母亲聊天,除了这些,她再也插不上手,因此,

  她索性逐渐地减少了来探望的次数,重新回到她那群小姐妹中间去。

   方菊的生活似乎更难过了,秋天来了,天高气爽,百禽万鸟,都活泼了许多,

  好象都是为这美丽怡人的秋天歌唱,各种树木花草都将自己生命中最成熟的一面

  显示出来。

   假如不是方菊的心中有事,这何尝不是美丽的秋天呢!然而,对她来说,这

  只意味着离下一个秋天更近了,也许这就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自由的秋天了。这

  个季节,书店的生意特别的忙,白天终日手脚不停地被顾客“呼来喝去”,多多

  少少的使方菊没有空闲考虑自己的烦心事。然而,一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卧室,

  一拿起手中的织针,心头总大痛一下。她在织父母的毛衣,生活却在给她织一张

  网,网住她,让她不能反抗、不能自已。

   这一段时间,她很想求父母去退掉这门亲事,可她又不敢。因为她知道父母

  不会同意,尤其是父亲,让父亲从此与他的把兄弟绝交,极要面子的父亲决不能

  容忍讥讽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划来划去,这比要他的命还“要他的命”。方菊觉得

  能将婚期推迟两年已是很不容易,虽然公家人晚婚的有许多,也固然是因为对方

  比自己小了两岁,但她必须小心地避过众人的口,找一个又一个“晚婚”的理由。

  然而时间流水般过去,逃避只能使自己有暂时的自由,而决没从中获得快乐。每

  到晚上,方菊麻木的躺下,少年时自己天真活泼的一幕幕就奔向眼前,麻木的生

  活正迫使他不再想自己将来的生活,只是回忆当年的快乐。这种情况,在方屏重

  逢李亚明之后有所改变,因为她不自觉的拿方屏的快乐对照自己的痛苦,不自觉

  地把李亚明和自己的“未婚夫”比长短,结果,这种对比,使她本以为麻木的心

  感受到巨大的疼痛。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嫉妒妹妹,并对方屏的欢乐萌生出

  一股恨意。这很使她惊恐,姐姐怎能恨自己的妹妹呢,要怪就怪李亚明吧,谁让

  他在五年之后才出现在自己和方屏的面前呢。如此,方菊夜夜不好的睡眠使她憔

  悴了,“幸好”,这个秋天没人注意到她:方平正沉浸在爱情之中,而父母细致

  的目光只在方屏和李亚明的身上挪来挪去,还没有人顾及到她,况且,她也没有

  什么要牵挂的了。李亚明的不光顾,更能使她瑟缩在一个小角落里,默默忍受生

  活的不公平。

   这一天的早晨,父母早早就离开家,由方屏陪着到邻县去看望生病的大姨。

  (头天晚上,父母让方菊一块去,消沉慵懒的方菊找了书店的借口拒绝同行,母

  亲瞪了方菊一眼,唠叨着当年大姨白疼方菊了。)方菊在被窝里,听见方屏和父

  母关上大门的声音,懒懒地不愿动,依照往常,她该起来打扫院子,擦拭小书店

  的窗户和柜台了,然而今天她不想动,只是仰面朝天呆呆望着屋顶,好象在想什

  么,其实头脑里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很难得,有这么一天清静的日子,不如

  放自己一上午假,小书店下午再开门吧!方菊不自觉地为自己这个决定绽出一丝

  微笑,又躺了好半天,她才半坐起来,拿过枕边,昨晚剩不多的琼瑶的《彩霞满

  天》,心里想乔书培可真是个好男人,居然会那么痴心地爱殷采芹,居然会原谅

  殷采芹的失身,爱情的力量是多么伟大啊。当她翻完最后一页,仿佛看见乔书培

  的父亲和乔书培夫妇两个一起在那破屋顶上看那彩云满天,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

  满腮。她用内衣的下襟捂在脸上,真有这样的爱情么,如果自己能被人这样爱过

  一次,死也不枉了。一想到自己,就想起未婚夫那张小白脸,本来轻松的心情一

  下沉闷下来,她甩甩头,想找点什么事干,好使自己不去想烦心的事。还是开张

  吧,她慢慢掀开被子,下地去拿衣服,一抬头看见大衣柜中变得丰满的身体,下

  意识地转了一个圈,白晰柔嫩的皮肤,曲线优美的线条,的确是个焕发着青春光

  彩的身体,可惜……,她穿上衣服,所有的青春光彩一下消失了,她又成了那个

  俗气的没有一丝光彩和魁力的方菊,待她洗漱完毕,又打消了开书店门的念头,

  决定自己支配这一天,起码是这个上午,但就这么闲呆着又实在不好受。于是她

  翻自己的箱子看有没有针线活儿干,结果倒是翻出一大堆毛线,她生气地又把毛

  线塞回到箱子里,父母和阿屏的毛衣都织完了,终不成给那个自己不喜欢的未婚

  夫织,他也配!方菊叹了口气,配不配,终究是自己的丈夫,织一件就织一件吧。

  既然是推托不掉的婚姻,自己就该多想想他的优点,总是想不开,还不是苦自己

  一辈子。她拿起织针,才发觉自己无从下手,他是什么样子,有多高,方菊心里

  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应该和李亚明差不多。方菊解脱地扔下针,算他没

  福分,转而一想,自己有些小孩子气,去找一下李亚明,凭自己的目测不就知道

  尺寸了吗?

   她用力敲一下织针,心道:韩春生,你可得感我恩,为了你的破毛衣,我还

  得劳动我的大驾去找妹妹的男朋友,你也太有福了。

   方菊从南屋推出自行车,向外就走,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打算站柜台的

  衣服,虽然也不脏,她想了想,还是回屋换了一身没怎么穿过的新衣服。

   方菊一踏进李亚明家的院子,才知道自己来得有些早了,因为李亚明的母亲

  正在弄早饭。李亚明的母亲一抬头,看见方菊,打了一个愣怔,随即笑了:“是

  小菊呀,进来坐!”

   方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阿姨,亚明在吗?”

   “亚明,他出去了!”母亲笑吟吟地看着方菊,随口答道。

   “出去啦!”方菊觉得很失望,勉强笑了笑道,“阿姨,那我走啦!”

   李亚明母亲这才觉出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别走,他出去跑步了,马上就回

  来,这不,我正给他预备早饭呢!”她用细致的目光看着方菊逐渐转晴的脸色,

  又道,“小菊,吃早饭了吗?一块吃点儿?”

   方菊这才记起自己出来的太匆忙,还滴水未进,她稍稍犹豫,咽了一口唾液,

  低低的道:“吃了。”

   李亚明的母亲宽容的笑了,不知是笑这孩子不会撒谎,还是笑别的什么,走

  过来牵住方菊的手,强制地让她在饭桌前坐下,并为她摆上一副碗筷,道:“孩

  子,可别给阿姨假客气,以后在这要和在家一样,吃吧!”

   方菊抬头望望李亚明母亲慈爱的目光,心头一热,心道:天下母亲都是一样

  的好,只是自己的母亲不敢拂逆父亲的意思,她不敢再想下去,怕破坏眼前这美

  好的气氛,连忙也为李亚明的母亲盛上一碗粥:“阿姨,你也吃。”

   李亚明母亲递给方菊一根油条,连连道:“好,好……咱娘俩一块吃。”

   方菊的目光和母亲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都不禁笑了。

   这时,李亚明气喘吁吁、一身是汗地推门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方菊,不

  禁“咦”

   了一声,凑到方菊面前看了好一会儿,方菊的脸一下红了,不敢迎着李亚明

  的目光对视回去,只是小声嘟哝道:“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李亚明的脑壳:“臭小子,没礼貌,有这盯着人

  看的吗!”

   李亚明呲牙咧嘴地摸了一下头,问方菊:“大小姐,今儿个怎么有空,大驾

  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

   方菊看着满头是汗的李亚明,心里想笑又不好笑出来,不知怎么,今天对付

  李亚明倒是口才便给:“什么大驾,我是专程来蹭饭吃的,家里没人啦!”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在一个盆里打好洗脸水,又扯过院子里晾衣绳上的一

  条毛巾,端到李亚明的身边。

   “没人了,都去哪了?”李亚明一边洗脸一边问。

   “都去我大姨那儿了,河东的那个。”

   “那好远啊!”李亚明擦干脸上的水,在方菊旁边坐下来,“今儿怕是会不

  来了吧?”

   “妈可能要多住几天,阿屏和爸明天就回来。”

   李亚明母亲小心的插了一句:“那今晚上,家就你一个,你怕不怕?”

   方菊愣怔一下,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即笑道:“不怕,现在又不闹贼,

  也不乱,没事。”

   李亚明不再说什么,匆匆吃完,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方菊待李母吃完后,

  抢着刷完锅碗,然后陪李母聊了一会儿天。由于没有小书店的拖累,更不用面对

  父母和自己熟悉的环境,她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心情也渐渐愉快起来:真的放

  假了。一时间便觉得自己像一只逃出笼子的小鸟,而李母的宽容与慈爱,使她更

  感觉这才像是自己想象中的母亲。这个念头很让她吃了一惊,因为算上这次,方

  菊和李亚明的母亲才是第二次见面,至于聊天,才是首次,然而惊讶很快就消失

  得无影无踪,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二十五岁,是个长大的人了。再为自己寻找

  好母亲的范本是很可笑的事。

   忽然李母急刹车般地止住一句才说了一半的话,用手背敲敲自己的额头,仿

  佛有些自责,方菊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李母冲她微微一笑:“瞧,我老糊涂

  了,你来找亚明,一定有事,我还拉住你陪我这老婆子,你快去吧!”

   方菊觉得李母有些弄错,就道:“阿姨,你一点都不老,我喜欢和您一起说

  话,再说,我找亚明,也没什么事。”

   李母轻轻拍拍方菊的手,宽容在笑笑:“别哄阿姨了,你们这个年龄的,没

  人爱听一个老婆子唠叨的,阿姨也喜欢你,才不觉拉住你!没事,还是让你们年

  轻人在一块儿好。”

   方菊觉得误会更深了,委屈地辩解:“阿姨,刚刚我还觉得你才象我的妈妈,

  比我的亲妈还好,你误会我!”

   李母见状,忙忙抚抚方菊的脸,并爱怜地拉住方菊的手,不自觉地又说了一

  句:“不知我有没有福分做你的妈妈?”

   李亚明母亲的这句话是别有深意的,方菊没听出来,却觉得诸般委屈都有拥

  上心头,万般的不顺一起都发作出来,她一下扑在李亚明母亲的肩头轻轻啜泣起

  来。李母当时有些愣怔,一时间认为这孩子脑袋有些毛病,继而怀疑是儿子给了

  方菊什么委屈,虽然猜得都差之千里,但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追问地好,她轻轻

  抚着方菊的一头秀发,被方菊的哭泣触起一个久未梦回的经历。当年,当李亚明

  的父亲抛弃了自己和刚满周岁的李亚明时,自己不也是这样哭泣吗,那时天真无

  知的李亚明不也是将无助的小脑瓜靠在自己的肩头上吗。一种久久不在的母亲的

  感觉一下子又充满心胸,她轻轻抱住哭泣的方菊,不自禁地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孩儿,又哭了吗?

   又哭痛了你的妈妈,孩儿,不肯睡吗?

   又在想着你的爸爸?

   孩儿,莫再哭啦!

   你的爸爸已经远去啦!

   孩儿,轻轻睡吧,妈妈累了,孩儿,快长大吧,扶住伤心的妈妈。

   孩儿,睡吧,睡吧!“

   方菊的哭泣渐停下来,耳边就充满了这个伤心而无奈的歌谣,她诧异地从李

  母肩上抬起头,看见了噙在李母眼角上的一颗泪珠,她以为是自己把李母弄哭了,

  就歉疚地道:“阿姨,都是我不好!”

   李母轻轻挥挥手:“去找亚明吧。”

   方菊站起身来,一时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好,李母再挥一下手:“去吧,亚

  明等你呢。”

   方菊想了想,冲了一杯热茶,放在李母的手里,才转身走出了李母的房间,

  李亚明的房间在院子的另一侧,方菊走进去,看见李亚明怔怔地坐在桌前,并没

  有写东西。方菊再沏两杯热茶放在桌上,李亚明才从愣怔中醒过来,伸手拿过一

  杯热茶,若有所思地吹了吹水面上的茶梗,抬头想对方菊说些什么,却看见方菊

  红肿的眼泡,奇怪的问:“怎么啦?”

   方菊想想,这一切却不好回答,更何况对李亚明说更显得有些可笑,就避重

  就轻的道:“不知怎么,我把阿姨弄哭了。”

   “弄哭了?”李亚明怀疑自己听错了,就站起身,走到母亲的屋里,须弥,

  又走了回来,对方菊道:“没事,不过你也是,一来就招我妈哭!”

   方菊有些不安,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李亚明一下子打断她,莫名地叹了口气,“我们家有些事你不

  知道,大概阿屏也不知道!”

   方菊莫名其妙的看看李亚明,难道李母不是为自己而哭吗?

   李亚明接着说下去:“对外,我都说我爸死了,其实,他活得好好的,在遥

  远的A 市,我刚满一岁时,她抛弃了妈和我,只每月寄回一点钱,算是对他儿子

  负的一点责任,也靠了他那一点钱,妈和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小时候,妈

  对我说他死了,可我知道,他没死,我恨他,至少在没下学时,我恨他,现在我

  虽然不明白他和妈究竟是怎样一会事,可我原谅他。唉,感情这玩艺……”李亚

  明住了口,抬头望望方菊,“你不知怎么,又撞到妈的伤口了。”

   方菊呆呆地站在哪儿,原来,李母比自己有更大的委屈,她又看看李亚明,

  看见了李亚明眉间一抹淡淡的忧愁,她对李亚明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只听李亚明又道:“这几年,我辛苦的写作,就是想活出个样来,为妈妈,

  为我自己,也为让那个抛下我们的人看看!没有他我们也活得挺好!”

   方菊在李亚明的一侧床上坐下来,听李亚明接着说:“可是奋斗了这么多年,

  连一丝成功的兆头都没有,有时真怀疑自己,想放弃算了!

   方菊,你说,我能成功吗?“

   方菊看见李亚明有些倦怠的眼神看着自己,一迭连声的道:“能,一定能!”

   方菊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李亚明了,她一直认为李亚明不过是那样的一种农

  村孩子:不满于农村现状,就挣扎地找个借口或理想,在幻想中使自己满足。虽

  然她从开始就知道李亚明和别人不同,但却没有不同到能与别的农村男孩明显的

  区别开来。这个重新认识的李亚明似乎离自己太远,她无法知道自己该怎样同这

  个新的李亚明交流。

   李亚明的这些话从没有对别人讲过,他并不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欢乐与痛

  苦从不轻易表露出来,今天不知不觉对方菊说了这么许多,李亚明并没有注意到

  这些,只是有些痛苦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稿纸,他略翻翻前面的几章,手抖了一下,

  将写过的几把撕成碎片,低声的骂了一句什么,就扬手把碎纸屑撒向半空。他的

  坏脾气终于发作了。并不在乎身边的方菊。十几天来,李亚明苦苦地伏在桌前,

  受罪似地一个字一个字向外挤,明明已筹备好的一个题材,写在笔下却是枯燥无

  味的叙述,甚至不能表达原来的意图。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一回事,只觉得自己好象有什么事没做好,而一直干扰着

  他,正因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才对自己发怒。方菊一时被吓着了,一动不敢动,

  看着碎纸落得李亚明和自己满头满身。她从来没见到过李亚明的这一面,也从未

  想过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待她清醒过来,就想赶快从这间屋子逃出去,逃到李亚明母亲的屋里去。然

  而没等到她有所行动,李亚明已经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接着听见院门

  一响,他出去了。

   方菊孤伶伶地坐在房间里,望着满屋的碎纸片,不知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李亚明发火。她蹲下身,一是悲从心来,委屈得抑制不住自

  己的泪水,她哽咽着捡拾着一片一片碎纸,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只觉得李亚

  明不该这样不理睬自己,不在乎自己,最低限度,她也是他的客人。忽然,一片

  阴影从门边投过来,方菊抬起泪眼,是李亚明的母亲。李母看看屋子里的一切,

  心里叹口气:这孩子,都下学了,还搞什么写作哩?踏实的做一个农民不顶好吗?

  看别人的孩子,就说阿原,马上就要结婚了,可这个亚明,虽然有了女友,但一

  点要结婚的迹象都没有。李母蹲下身去,陪着方菊捡纸片,方菊不再哭了,心道

  :自己为什么哭哩?这一切本就不关自己的事。她想笑一下来嘲弄自己的哭泣,

  可自己的心沉重的像一只提不起的秤砣,说什么也挤不出这点笑来。

   “你别怪他,”李母轻轻道,“他就是这样,有时对我也发脾气,可事情过

  后又会老老实实地向你认错,都是让这些东西给写魔怔了!”

   方菊站起身,慢慢踱到李亚明的书柜前,举目看去,很凑巧地就在一排书背

  中,看到了今天她才读罢的《彩霞满天》,觉得有些新奇,原来他也买这类书,

  一向方菊都看见李亚明只对“大部头”的书感兴趣。才要转过身来,忽然看见推

  拉的玻璃门一左一右贴了两张小纸条,上面还有字,她凑过去,左边写的:“书

  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右边的纸色发白,墨迹也新,看上去刚贴上不久,上写

  :“失败乃成功之母”

   方菊回头看看写字台上厚厚的一摞稿纸,问正要走出屋去的李母:“阿姨,

  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李母沉吟了一下,道:“他自小生气就只去一个地儿,沿村东小河向南,有

  一块荒草地,那儿不着村不着店,他说那儿清静。”李母看出方菊有去找李亚明

  的意思,忙又加上一句“这时候,他不喜欢别人打扰!”方菊本想迈出的脚收了

  回来,皱眉考虑了一下,向李母道:“阿姨,我去看看他。”这时她又觉得自己

  象大姐姐了,象上次劝李亚明接受方屏的感情一样。

   村东的小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个支流,在水利灌溉未象今天这么大规模的以

  前,(大概以田地承包到户为界限),河水清清,绿水终年流淌,河岸青草徐徐,

  睛朗的日子,蓝天,白云,远处的庄稼,近处的野草野花,偶尔的日子,野草地

  上放牧着几只白色的绵羊,并时常咩咩地叫几声,好一派农村田园风光。近几年,

  河水在灌溉季节常常断流干涸,露出淤泥的河道,这常叫李亚明惋惜,并很扫李

  亚明的兴。还好,现在是秋季,汛期过去不久,河里有青青的水在流着。李亚明

  仰面躺在斜斜地河岸上,地毯似的绿草在他的身下散发出阵阵的清香。假如能这

  样无忧无虑的躺一辈子,不用去考虑什么样成功失败,亲情,名利,该有多好,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大概就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吧!那陶渊明一

  定是个大地主,至少,一个曾为衣食奔忙忧虑的人是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的,像

  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陛天下寒士俱欢颜”。晚年的杜甫哪里有陶渊明的

  闲适恬然呢!自己呢?李亚明暗暗问自己,土地能够给自己充足的粮食,但勤苦

  的农田劳作,却让李亚明向往“采菊东篱”的生活。虽然他的生活一点也没有那

  种闲适自在,自己暂时只能(或者说永远)困居在这块土地上,用体力的付出养

  自己和自己将来的妻。然而,每次他想象自己和方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总觉得对方屏是种委屈,方屏不象能在土地上找生活的人,她的性格和举止,都

  有点像李亚明笔下和他所见过的“公家人”形象。虽然在学校时方屏一点都不出

  色,可几年来的成长,让李亚明切实的体会了中国的一句俗话:女大十八变。实

  在的,他们家那个公家位子,不该让方菊去,方屏去才更顺理成章。阿屏的毛病

  是对感情看得太重,又太了解李亚明,知道他对“平等”看得多重要,她不会去

  和方菊争这个位子,而且还要冒与李亚明分手的危险。李亚明这是才发觉自己的

  自私,也许阿屏作了公家人会更幸福。可是,方家父母都认准是伤心的方菊,想

  以此对方菊不如意的婚约作一个补偿。可这个补偿能拯救没有爱情的婚姻吗?方

  菊!李亚明忽然有这个名字想起刚才,对方菊萌出一丝歉意,自己不该,好歹她

  也算客人,客人……李亚明忽然发觉自己实在的没有将方菊当作客人,只觉得她

  在自己的心目中,和知心朋友差不多,甚至比阿屏更随便一些!(爱人是不能随

  便的,李亚明模糊的想了这么一句)。李亚明忽然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他

  吃了一惊,因为他没听到脚步声,更没想到这地方会有人来。他慢慢地转过头去,

  竟然是方菊,他有些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阿姨告诉我的。”方菊的回答并不让李亚明十分满意,二十年来他一直以

  为这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母亲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

  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母亲的关怀真是无处不到,这个想法多多少少地带点抵触

  情绪!

   方菊看看李亚明不悦的表情,小心地问:“我打扰你吗?阿姨说这会儿你讨

  厌别人烦你。”

   母亲居然还知道这个,李亚明的心里的确有些恼火,是因为母亲对自己心理

  微毫具细的掌握,而不是因为方菊的介入。他又只好对方菊笑笑:“没有,这块

  地我还没买下来。”他心里又想:“天知道母亲还把这地方告诉了谁,看来这块

  地方也开始不清静了。自己一定得制止这种情况发生,他欠起身,道:”方菊,

  求你一件事!“方菊的耳朵竖起来,李亚明用到求字的时候还不多,这个字是方

  菊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别再告诉别人,我不想有人到这儿来找我!“

   方菊觉得好笑,为这件小事求人,天下要“求”的事就太多了,她这时一点

  没了来时的那个大姐姐的心情,故意问了一句:“阿屏呢?”

   “阿屏……”李亚明搔搔头皮,“也不告诉,她知道了,我就没地儿躲清静

  了。”

   方菊觉得好笑,这家伙对阿屏已经有了秘密了,而且还是和自己共有的,张

  口想答应,一转念道:“有个条件!”

   李亚明有些恼火,又有点哭笑不得,居然“忠厚稳重”的方菊还有条件。

   “什么,你说吧!”

   “那个不许人来找你的规矩,不能包括我。”

   “就这……”李亚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本来就没包括你,来也来了。

   “没别的了?那你保证!”

   “保证什么?”方菊有些顽皮的伸出小指头“拉钩!”

   “拉钩,”李亚明兴致忽起,童年的许多趣事一闪而过,而这个拉钩也一定

  程度上代表了童年的天真纯洁和童年的诚信世界,“拉钩就拉钩。”他伸出小指

  和方菊的小指钩在了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两人松开手,李亚明又添了一句:“变了方菊变个癞蛤蟆。”

   方菊想着癞蛤蟆的丑怪样,不禁恼火的啐了一口,悻悻地想反驳:“变了亚

  明变个……”下面的脏词却不好意思说下去,上边的“王八蛋”是小时候作为顺

  口溜说惯了的,还不觉什么,她不觉已涨红了脸。李亚明哈哈笑起来,他喜欢看

  方菊生气的这个样子,至少比平常垂头丧气的样子生动许多,也漂亮许多。方菊

  一气之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让你变个臭狗屎!”

   李亚名一愣,这臭狗屎的形象也不怎么雅观,就定住眼睛看方菊,方菊得胜

  的也看着他,逐渐的两人都从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李亚明一仰身复又躺下来,方

  菊则静静地坐在旁边,两人都专心地听流水的声音,风吹过草地瑟瑟的响声,偶

  尔天际还传来几声鸟鸣。方菊在离开李亚明一段距离的地方也仰面躺下来,(虽

  然这在外人看来极不雅观,然而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真正溶入大自然,忘我地欣

  赏大自然。)风的声音,草的声音,水的声音,风中弥漫的草香气包围着她,这

  一切都让她醺醺欲醉,忘却凡世的一切忧愁苦闷,她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了。然而

  这个地方她能常来吗?和妹妹的恋人常常呆在一个没人来往的地方,会起流言的,

  阿屏也会误会,这个念头使方菊从暂时的梦境中醒过来,她不禁叹了一口气。李

  亚明被惊动了,转头向方菊望去,方菊也转投来看他,李亚明看见方菊的脸色复

  转忧郁,就宽解的道:“别总想着结婚的事,有好多人都是婚后才有的感情!”

  看方菊的脸色更加不快,就顿了顿又说,“其实,如果你真的不满意这门婚事,

  索性就大闹一场把婚退了,长痛不如短痛!”

   方菊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呢!可那样我得和家里闹翻天,不然事情不会

  成功的,再者,这个婚事拖了五年,也把我拖老了,这么大没人再会要我了,我

  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李亚明不再言语,虽然二十五岁并不算老,但在农村,二十二三岁的女青年,

  没结婚或没有婚约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除了傻子和有病的之外,二十五岁已经

  使方菊站入了“老”的行列。

   “方菊,你心里爱过谁吗?”隔了好久,李亚明才问。

   爱!方菊一时间觉得这个字眼很陌生,细想一想,自己这一生那种男女之爱

  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是个爱情的荒漠!她不禁好奇的问:“亚明,爱究竟是什

  么感受?”

   什么感受?李亚明觉得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就是进的想,听方菊又问了一句

  :“想乔书培对殷采芹那样吗?”

   乔书培?!李亚明一愣,想问乔书培是谁,幸亏他对《彩霞满天》的故事还

  有印象,及时想了起来:“那时书上的爱情罢!爱到那种地步,能原谅对方做错

  的一切,就有股神圣的味道了,神圣的爱情,乔书培?我觉得凡人的感情、爱情

  要实在的多,会不知不觉把生活、社会都考虑进去,凡人的爱情没那么纯洁,乔

  书培那才是纯洁的爱情,纯洁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爱情到底是什么感受呢?”方菊觉得李亚明说了半天,只是在表层搅动,

  而没有切中根底。

   李亚明仍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便搬出自己写作时的理解来,虽然他知

  道这个答案并不一定正确和完善:“爱就是一种付出,有时是两情相悦的付出,

  有时是违背自己心愿的付出,是欢乐,也是痛苦,这种痛苦和强烈的嫉妒某个人

  时的心情、感受差不多,大致和《彩霞满天》上写得差不多。”

   方菊心想,前一段我曾嫉妒阿屏那么幸运的找到亚明,难道那种感受就是爱

  情的感觉吗?那滋味也不怎样,看来真正的爱情可能并不如书上写的那般美妙,

  有没有也罢。

   她的心底多多少少有了一点解脱,心里开始认真的盘算给韩春生的毛衣怎么

  起针,却依旧追问了一句,他对妹妹与李亚明之间的感情多少有点好奇:“阿屏

  让你痛苦过吗?”

   “没有,”李亚明很快的回答,“我的痛苦都是为自己,为写作,为前途。

  我是不是有些自私?”他把这个疑惑了很久的问题摆给了方菊,方菊装作考虑了

  一下,尽管她的答案是现成的:“你怎么会自私,只能说阿屏太好了,不让你痛

  苦!”

   李亚明想想:“可能吧!”

   方菊终于又把自己摆在了大姐姐的位置,因为她把没有痛苦的亚明和方屏看

  成一定会走向结婚之路的一对,就很自然的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亚明,别把成

  功看的那么重,看开一点,就只当成功已经在前面的路上等你,别太煎熬自己!”

   李亚明知道这种劝解出于方菊的真心,但不走路的人怎知走路人的辛苦,不

  追求成功的人又怎么知道失败的苦,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的伤悲

  呢?他坐起来,仔细端详着躺卧着的方菊,觉得很合这里的风景,一个青春女子

  仰卧在无边无际的风景里,像一幅图画。一时间,李亚明起了写诗的念头,想把

  这幅画写下来,可嗫喏了半天,却一句诗也没做出来。看来艺术各种门类的触角

  各不相同,画和诗各有对方不能表达出的美,大概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方菊有一

  段时间沉在自己的心思里,虽然察觉到李亚明在看自己,却不理会,又过了一会

  儿,听李亚明站起来,用力扔了一块什么,又“咚”

   的一声水响。

   “走吧,该回家吃午饭了!”李亚明伸脚踢踢方菊的脚,方菊不情愿的坐起

  来:“你找的可真是块好地方,我都舍不得走了!”

   “好风景是不能当饭吃的,好的幻想也不是现实!走吧!”李亚明一摇一晃

  得向回走了,方菊也忙站起跟在后面:“什么时候你再来?我也来!”

   李亚明好气又好笑:“我心情好的时候,可不来这儿,这儿能让我体会到孤

  独,也能让我消气,也许下次我会吓着你的,别盼我不高兴。”

   方菊吐了吐舌头,道:“对不起,我忘了!”

   李亚明想起晚上方菊一人守在那个大家里,就问:“晚上你一个人真不怕?”

   “说不怕有点假,可那有什么办法。”方菊不禁皱皱眉,她从未有一个人守

  家的经历,心里着实有点儿怵头。

   亚明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问:“晚上要不要我为你去站岗?”

   方菊也想了一会儿,脸上一红,吃吃地笑道:“你站岗,怕更危险!”

   李亚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那也是。”

   方菊啐了一口:“呸,呸,什么那也是!”

   两人说的话都有些超越了各自的身份,几句话几乎是在一瞬间说出的,不容

  思索,两人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又走了一段,李亚明忽然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晚上让方菊睡在李亚明家,李亚明去守那个空院子。这个主

  意很又人,方菊还是问了一声:“这行吗?”

   “会发行不行的,总不能让你一个弱女子,独守……”李亚明想用独守空房

  这四个字又觉得不合适,听方菊接了下文“独守空院吧,”李亚明嘿嘿乐了,觉

  得方菊造的这个词很贴切。

   “那明天早晨,我可不给你开书店门,你最好早早回去,对啦,你得先告诉

  我睡哪儿!”

   方菊这才考虑到这个计划的唯一难点,让他睡父母那间这点她可不敢做主,

  父亲经常有点干净得过分,怕会不高兴。让亚明住自己的房间,方菊倒没觉得有

  什么不妥,不过,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而亚明是自己将来的妹夫,传出去,

  可不大好听,住方屏的,方菊不知道方屏会不会怪自己,管它呢!说什么,他们

  将来也来俩口子。

   “你住方屏的屋吧!干净一些。”

   李亚明可不知方菊找了这多念头,仍有些询问的口气,“方屏会不会不高兴。”

   方菊地笑了下,道:“她高兴不高兴,应该问你啊!”

   李亚明听出了方菊口气中取笑的成份,故作没听懂。

   “我又不能控制人的喜怒哀乐,干嘛问我?”

   方菊看出李亚明正在装傻,就不再说什么,看着李亚明的背影,忽然觉得自

  己有些依恋这个年轻的男人,难道自己有些喜欢他了吗?方菊很快摇摇头,赶走

  了这个可笑的想法,不过阿屏很有福气,她一边想着,一边迈进了李家的大门,

  李母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闲不住的方菊又去帮忙了。

   李亚明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满屋的纸屑已没有了,纸篓也干干净净的

  蹲在写字台的旁边,仿佛看到自己收拾屋子的情形,母亲的孤独也许比自己还要

  重,自己经常不着家,在家就写东西,也不怎么同母亲交谈,虽说她老人家有时

  去邻家串串门,可没有亲人,没有家的热烈军属气氛,这就是妈妈的日常生活。

  看来自己是该结婚了,起码可以使家里热闹一点。想到结婚,李亚明有些烦躁的

  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和阿屏吗?

   李亚明这才发觉自己和阿屏恋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总觉

  得自己还年轻,事业未成,阿屏也还小。但同村和他同年的人,有的都有了孩子,

  这不,阿原也要结婚了。仔细数来,同辈人没有结婚的就只有他一个了。李亚明

  有些丧气,看来是该和阿屏谈及婚嫁的时候了,自己的自由时间看来不会很多了,

  但为了母亲和阿屏,自由也算不了什么。

   方屏意外的遭遇到李亚明的求婚,自然是欣喜万分。可在农村,婚姻大事并

  不是两个年轻人的情投意合就能促成的,还需要有两人父母的首可和媒妁之言。

  于是方屏让李亚明去找一个媒人,去向她的父母提婚;再有一个办法,就稍稍有

  了一点现代气息,就是两人寻找机会,向方屏的父母坦明确定两人的关系,继而

  再论及婚姻。在他们眼里,这两个办法都不失为万全之策,不管怎样去办,看上

  去他们两人的姻缘是天注定的了。

   然而,在李亚明与方屏轮及婚姻的第三个礼拜天,方父从县城下班回来,带

  回来一个消息,让方屏不知是喜是悲,而方菊则在淡淡的失望中萌生出一丝莫名

  其妙的惊喜,并默默地为方屏祝福。这个消息是方家三个女人开始谁也没想到的,

  那就是:这次顶替父母公职的子女,上面颁布了新办法、新条件。今年的顶替子

  女必须是高中毕业,听说这是省里下来的条文,这个条文的意思有两个,一是因

  要逐渐取消“顶替”,有小道传闻今年可能是顶替的最后一班车(这让许多未到

  退休年龄又有子女是农村户口的人大为恐慌);二十,今年提高条件就是尽量少

  招顶替工。听说因为文化低,多多少少影响了企业的发展(这又更使那些平素不

  注意孩子学习的职工十分着急,各处找门路为孩子讨一张高中毕业证)。方父方

  中龙并没有这些隐忧,虽然原来内定是方菊接班,这次方菊不符合条件,多少使

  方中龙对方菊产生了一丝内疚,又因这不是他自己的原因,他也就乐于庆幸自己

  还有一个二女儿符合这次顶替的条件。至于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他并不着急,谁

  让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在医院开好了病退证明呢!

   对于方菊,刚开始听到这消息,只能用万念俱灰一词形容她的感受,但不出

  五分钟她就被自己心中的莫名其妙的惊喜吓了一跳,并继而为方屏高兴起来。在

  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她并没有期待过这个位置,只是在父母内定自己接班之

  后,才渐渐把它当作不如意婚姻的另一个希望。希望落空并没有使她沮丧,或者

  说对方菊没有一丝影响,这很出全家人的意外,尤其是方屏,她以为姐姐至少会

  沉下脸,默默地走到书店里的一个小角落里去。对于这个消息,方屏的第一个反

  映是天打的惊喜,她耻于和姐姐争这个位置,但上天把做好的馅饼送到嘴里,却

  没有不吃的道理。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方菊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虽不知方

  菊的目光里有什么内涵,却不期然地是让她记起李亚明,一下子,她自己并不认

  为她的身份能对他们两人论及的婚姻有什么妨碍,但他了解李亚明的性格,倔强

  而骄傲,肯不肯接受一个地位优于自己的女子做妻子,是件难说的事,就算她能

  用柔情化开李亚明的心结,父母这一关是无论如何通不过的,很多年以来,公家

  人与农村人的婚嫁就成了一个风俗:男方是公家人的可以娶农家女子,而公家的

  女子却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一个庄稼汉。方屏闭闭眼,总不成要舍弃了这次机会吧,

  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的心里交战着,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低头,跑回了自己的卧

  室,再也不出来。

   方父莫名其妙,不知阿屏对这个好消息有点大祸临头是怎么一回事,方母在

  家知道方屏的心事,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和方父爱的如胶似漆,待方父家里平了

  反,口角渐生,方母狠狠心为了方父的幸福,要和他离婚的事,不由得叹口气。

  她看看方父,心想:老头子,你哪知道我们女人的心啊!方菊一言不发地看着大

  家的反应,至此,才拿起毛活,平静的走到小书店里去,心里陌想:“韩春生,

  我接不了班了,你也该对我死心了吧!这件毛衣就算送你做个纪念吧!”方菊感

  到自己的心情逐渐舒畅起来,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的摆脱那个女里女气的小白脸了,

  手下的织针跳跃的也就欢快起来。

   第二天,方中龙早早就搭早班车回城了,因为顶替一事要在九月底办好,所

  以她十分着急,一切手续预先办好再说!方父走后,方母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看这

  方屏的窗户。

   方菊一边系着衣扣一边打着哈欠走出北房门,纳闷的问:“妈,怎么啦?”

   方母转过头看看方菊,心头隐然生出一丝愧疚,当年生方菊时,夫妇俩盼子

  心切,及至接生婆说是个丫头,两人大失所望,对方菊颇不喜。等到第二次怀孕,

  生出方屏,仍是个丫头。失望之余,谁知再不生养,母亲疼小,自小就是对方屏

  呵护多些,对方菊呵斥多些,直到方菊的婚姻错成,方母才注意到方菊长大了,

  看见方菊满脸的苦相,方母虽然不喜,却也诱发了天然的母性,才发觉出这姐俩

  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哪个都连着自己的心。然而她又不敢冒丈夫的大不韪,替方

  菊说一句话,却总觉得是欠了方菊一点什么,而今公职又无方菊的份,她想安慰

  方菊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了句:“没什么。”就回屋了。

   方菊知道母亲想什么,就走进东屋,敲敲门,好一会儿,方屏才打开门,眼

  圈黑黑的一看就知没睡好。方菊走进去,先打开一扇窗子,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

  冲淡了屋内的浊气,方屏默默的回到床上去,方菊看了看,也脱了鞋,和方屏靠

  着墙拥着一床毛巾被坐着,两人的心里都暖融融的,自方屏上中学后,姐妹俩就

  再没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啦,这让他们想起童年,姐妹俩把头蒙在被子里打闹

  的情景。方屏渐渐将头靠在方菊的肩上,凝神不知想些什么。好久,才开口:

  “姐,人不长大该多好,没有烦恼!”

   方菊知道方屏指的什么,就问:“阿屏,你打算怎么办?”

   方屏没回答,反问方菊:“姐,是你该怎么办?”

   方菊笑了,爱怜地拍拍方屏的头:“傻丫头,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这念头、

  那希望,只要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就够了,换是我,当然要李亚明,不要那些工作,

  可你不是,你有追求,有幻想,你是既要李亚明,又想要工作,是吗?”

   方屏点点头,一边咬着手指一边说:“我怕亚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那个

  牛脾气!”

   “那你好好跟他说,要好日子就别怕低声下气,亚明是个男人,错过了,就

  再也找不到了。”方菊感受到方屏内心的交战,轻轻抱了一下方屏的肩。

   方屏抬起头,道:“也是,可我就是有点怕他知道。”

   “怕也得让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你不主动,反倒坏事。”方菊咬咬牙,

  仿佛是替方屏下决定。

   方屏看看方菊,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只有前进一步,就变了话题:“姐,这

  次你去不成了,我心里觉得对不住你。”

   方菊在心里笑了一下,身子一仰靠在墙上:“傻丫头,不关你的事,况且,

  我觉得有点因祸得福,这下子,韩福生该死心了,我终于要解脱了。”

   听到这话,方屏很吃了一惊,虽然早知道姐姐对这个婚姻不满,可她没料到

  方菊会从这事联系到退婚。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怔了一会,才开口:“姐,

  不嫁韩福生,嫁一个粗笨的农民,你心甘吗?”

   方菊倒没想过这一点,也愣怔了一会儿,才又笑道:“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守着爸妈过一辈子。何况,也未见得农民就又粗又笨,李亚明也是农民呀!”

   方屏也笑了,既是笑姐姐,又是笑自己的那句话,但又反驳了一句:“亚明

  不一样呵,象亚明的能有几个呢?”

   “那倒也是!”方菊轻轻咕哝一声,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好啦,你准备准

  备,去告诉亚明。”她一边把脚伸下床去找鞋子,一边说。

   方屏两只手抓住方菊的左臂,摇晃着,“姐,你和我一起去!”

   方菊轻轻刮了一下方屏的脸蛋,“你们小俩口说话,我瞎搅和什么样劲儿。

  去,去吃点东西,我该开小书店了!”

   方屏撒娇地嘟起嘴,“姐,你好讨厌呀!”

   方菊没说什么,穿起鞋走出了方屏的卧室。

   方屏到李亚明家的时候,李亚明正在屋里想如何让母亲去找李二婶到方家做

  这个大媒,虽然他对自己快要做丈夫的这个想法搞得浑身不自在,但和方屏商量

  好的就一定要去做。所以他听见方屏和母亲说笑的声音,就没有动,望着门,等

  方屏进来,孰料方屏却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半晌也没有进来的意思。这

  有点不像阿屏的性格。李亚明摇摇头,转身又对付桌子上的草纸,他对农村青年

  的婚姻又多了深一层的感受;想加到这个新的中篇里去。阿屏终于停止了和母亲

  的谈话,有些心烦意乱地站在李亚明的门口,想自己怎样开口说这件事。才和李

  亚明论及婚嫁,就来了不测风云。她慢慢地走到李亚明的身后,不知怎么对自己

  能否说服李亚明那么没信心,一种恐慌无助的心情抓住了她,她会失去李亚明吗?

  她不由得从李亚明的背后紧紧搂住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份信心,然而,泪水不

  觉地流下来:亚明,你懂我的心吗?李亚明感到几滴温热的水珠从自己的脖颈上

  滑下去,回过头来,正对阿屏的一张泪脸。

   “阿屏,怎么了?”他惊慌地问,第一个想法是阿屏的父母不同意两人的婚

  事。

   “亚明,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离开我。”阿屏终于哽咽着喊

  出这堵在心口的一句话。

   “到底发生什么样事了,你快告诉我。”亚明有点不知所以,又被阿屏哭得

  心慌意乱。

   “你说,你答应我,怎样都不离开我。”阿屏湿润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

  李亚明。

   “好,我起誓,怎样都不离开我的好阿屏。”李亚明仓促地答应着,“可到

  底出了什么事。”

   阿屏得到李亚明的承诺,心神稍稍安定下来,可还是不敢将事情的原委一下

  道出来。

   “昨天,我爸回来了。”

   “回来又怎么啦?”李亚明看阿屏迟迟不往下讲,心里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

  禁不住催问:“他……他说要办病退。”阿屏嗫嚅地说。

   “是你接班。”李亚明直觉地猜到了,脸色一变道,“不是方菊吗?”

   “这次人家只要高中毕业的,还有年龄限制,没办法。”阿屏赶紧解释,但

  她的心一直随李亚明的脸色向下沉。李亚明的自尊心太强了,强得出乎阿屏的意

  料。“亚明,你答应过,无论如何你都不离开我的。”阿屏软弱地加上一句。

   李亚明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苦笑,“阿屏,我不想以后让人嫌弃。”

   “亚明,我不会的,永远都不会。”阿屏觉得自己被误解了,辩解地道。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李亚明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苦笑,“这样,你

  先回去,给我时间想一想!”

   “不,我不回去,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只有失去那份工作了。”李亚明这次真的在冷笑。

   阿屏愣了愣,没说话,这两者她哪一个都不想失去。

   李亚明站起来,“我想一个人走走,你最好别跟来。”

   阿屏呆呆地看着李亚明走出门去,心里空荡荡的难受,泪水不觉又顺颊而下,

  呆坐了半晌,她拿过一枝笔,拉过一张纸,写道:亚明,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

  永远爱你,那个工作不会隔阁我们,只能让我们生活过得舒适一些,你也就更有

  时间走你的文学之路。你好好想想,过两天我来听你的答复,商量结婚的事。

   爱你的屏吻你然后,方屏擦擦脸上的泪痕,出门同亚明的母亲打个招呼,回

  镇上去了。第三天一早,阿屏就急匆匆地扣响了李亚明家的大门,然而没有人来

  开,扣门多时,邻居家的一扇门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姑娘,别敲了

  亚明和她妈去走亲戚去了,过几天才回来。”

   阿屏这才知道李亚明是安心躲避她,怏怏不乐地走回去。方菊眼睁睁地瞧着

  方屏憔悴下去,心中难过,觉得李亚明有些过分,就背着方屏到李亚明家,不想

  也吃了个闭门羹,于是就把事先写好的 从门缝塞进去。幸好秋收过后,父

  亲的病退很快有了眉目,阿屏和父亲一起去办了各种手续,开始上班了,使方屏

  有了一点寄托。而方菊也开始筹划怎么向父亲开口退亲,就算终身不嫁,她也不

  想嫁给韩春生了,既然自己的“公事”

   不成,这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这天,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见阿原正走进来,

  身边还跟了个女孩子,她大喜过望,还没开口,阿愿就笑嘻嘻地冲她到:“大老

  板,生意还好吗?”

   “好,好,”方菊不耐烦的答道,忙问,“阿原,李亚明在家吗?”

   阿原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依旧笑嘻嘻的:“不在,咦!你怎么

  不去问方屏,李亚明刚走的,你们不知道吗?”

   “他又出门了,他一个人,还是和他妈一起?”方菊有些恼火地问。

   “亚明去外地看一个朋友,一个人去的。”阿原满腹疑惑,“你怎么了?这

  些事大家都知道啊!”

   “没什么,”方菊泄气地答到,顺口又问,“这位是你女朋友?”

   阿原一拉小飞蛾的手:“来,我介绍介绍,这位是大老板方菊,亚明的准大

  姨子,这是我的未婚妻,张月,外号小飞蛾。”

   小飞蛾恼火地捶了阿原一拳:“你也跟李亚明胡嘞嘞。”

   阿原咧咧嘴,冲方菊到:“元旦我们结婚,你和方屏一定要来喝喜酒!”说

  完,买了一本书,就和小飞蛾有说有笑地走了。

   方菊象喝了一大杯苦酒,若没有接班的事,大概亚明和阿屏也该订婚了,方

  菊还记得方屏红着脸来告诉她亚明求婚的事。自己虽多少有些嫉妒阿屏的幸福,

  但还是为他们祝福。不想十多天不到,事情就有了这么大的反复。虽然天色还早,

  她却关了店门,因为她忽然想去看看李亚明的母亲。

   当方菊走进李家大门的时候,李母正坐在院子里,戴着老花镜左手执线,对

  着一枚小针认针,落默的身影有些苍老。方菊忙走过去,接过针替老人穿好线,

  听见老人蓦地叹了口气:“好闺女,难得你还来看我!亚明对不起你家阿屏。”

   方菊心里也叹口气:“伯母,别这么说,他们是他们,你永远是我的长辈,

  我来看您和亚明他们没关系。”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我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好端端的事又生了岔子。”

   方菊忙道:“伯母,未必会岔,只要亚明想开了,他们还是会好的。”

   李亚明的母亲看看方菊,没说什么。方菊又道:“不管他们怎么样,我都会

  常来看你的。”

   “菊儿,别宽我的心了,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李母说完才想起不该提这

  件事,慌不迭地想换个话题“你也别怪亚明,他是不得已,早年他爸也是这样扔

  下我们娘俩的,他不想再受伤害,也不想去试。”

   方菊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就算自己真心地爱韩春生,谁又保证她不是将来

  的李母呢?看来,方屏和亚明的事,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他们一夏的热情真有

  就那么容易地烟消云散吗?方菊更弄不清爱情,爱情究竟是什么,缘分还是别的

  什么。阿屏迟迟等来的爱,就这么被一个公职的诱惑打碎了,爱情真的这么脆弱

  吗?

   方菊的沉默使李亚明的母亲多看了她几眼,忽然想起什么:“菊儿,亚明说

  在屋里给你留了封信,你去拿吧!”

   信?方菊不明白李亚明为什么要留信于她,就像李亚明的房间走去。桌子上

  的确摆着一封封了口的信,旁边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稿纸:

   秋风四起处处寒,农人喜秋雁向南。

   各有前程无好恶,心无羁绊天地宽。

   方菊,这四句诗是我这几天的感受,我想我的选择已定,不知怎么,一旦下

  了决心,心里反倒坦然起来,长痛不如短痛。和你说句实话,我并不怎么难受,

  相反,倒是很平静。我出去只想躲躲方屏,也许我所经历的还不是真的爱情,这

  点,我还没想明白。过几天我就回来,想好好和你谈谈,你的事也该下决心了,

  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又何必非让自己痛苦呢!别成为第二个妈妈!那封信你带给

  方屏,我告诉她我们会永远是好朋友,不过这是等一切沉积为历史之后。方菊,

  我知道你会来,希望这几天,你多陪陪我妈,我知道她心里很苦!尤其是我不能

  尽快地给她找一个贤惠的儿媳妇,我心里真的好歉疚。

   谢谢李亚明深夜字方菊拿起那封信,悄悄走出屋,看见李母正若有所思的看

  着她,她的脸忽然红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蓦地乱了起来。她匆匆地走出李

  家的门,向李亚明“平静心情的河边”走去,她想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想

  想怎样去对阿屏讲,想立刻就好好和李亚明谈谈,今天不成,但总有一天,她会

  在那个小河边等到他的。一股奇妙的感觉,忽然进入她的身体,压抑住她对方屏

  的歉意,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

   《小书店》(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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