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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海 鸥 飞 处(中篇)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7)抖音橱窗号70

海 鸥 飞 处

  一  下午的情节

    临街一所房子的四层是我所说的芥园,不宽的走廊前后连着两间屋子,式样象头冲南摆着的哑铃。卫生间在靠南的左手。厨具摆在走廊,吃用水都从卫生间提。楼下冲马桶了,“轰--啦啦”,四层水龙头就不出水。我很是伤心,他妈的,吃的竟是别人冲马桶的水。顶层蓄水池是无论如何引不下一根水管的,我灰着脸像是平白挨了一拳。

    楼下又“啦啦--轰”,水龙头像是一截空心菜,空管子还“咳咳”有声,还振几下。我扔下洗一半的菜,往北走,北去是叫芥园的书房。芥园有10.9平方米,我精细地量过,精细地掏洗去了鳞、剖了肚的鱼似的。一天下午,没完没了的下雨,书上的字里行间也渐渐淅沥起来,于是突发奇想,找来塑料尺子,一番加减,就冒出如上数字。这脑袋是越发好使了,我拍了下脑门,像是摄影师在按快门。

    这个细节我很是乐意想起。

    书桌上,灰白的烟灰跟舰载机似的从昨晚一直停到现在,我俯身吹口气,舰载机瞬间消失在一片汪洋里。摸出一根牡丹衔着。卫生间有声音,我估计是水漫出洗刷盆,沿青石桌面呈椭圆形散开。

    窗前二米的距离也是一个窗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抱着一个样子才周岁的小孩,站在窗前看我。我对小孩笑笑,没对少妇笑,我顶喜欢小孩。少妇没搭理,伏下身去看小巷。我这边装着防盗网,探不出头,也不知少妇看到什么可以咧嘴的情节。一分钟过后,她的脸上依然残存着笑,就跟醉气上了脸一时间没办法退尽。

    少妇的睡衣搭在瘦小的身子骨上。小孩在玩她的胸衣带。带子落下来,我是看见带子落下来,少妇却没发觉。小孩还在扯,少妇的左胸露出一片月,乌黑的奶头像春天刚冒鼻的笋尖。小孩张着嘴,咿咿想吃,够不着,胡乱地蹬腿哭。少妇才从情节里醒过来,赶紧移过孩子来挡,朝我这边瞥,并白了一眼,白云飘过似的。重重地把窗关上,哐当。接着听到尖历的哭。我也不是特想看她的“月”,没事把眼珠往窗外扔,也是无意。况且,至今我对于那片月已没有了细节,正如我可以知道大像的产地,却无法描述它的出生一样。

    右壁是一架书,我当宝贝似的藏着。一面二面之交的朋友要借,我把手摆出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气势:“借老婆可发,书的不行。”

    “问题是你没有老婆。”

    我呵呵笑。

    “什么人--一本书当宝贝。”朋友不满着,我露出白嘉轩娶了第九十九房女人时的笑容。

    “吃饭了——”女房东五十岁的嗓门从天井方方正正地冒上来,就如水盛在容器里。五楼的善良一点反应也没有。方方正正同时也是煮沸的水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吃饭了,还怎么讲?”

    “来了--”五楼一阵乒乒乓乓,接着是胶底拖鞋拖过红地毯。

    “还没吃饭哪?”善良汤圆一样的脑袋探进门来,像白蜘蛛趴在门框上。这些年他的毛发不是很富裕,他说他是越发显老了。

    “还没呢--进来坐。”

    “楼下叫吃饭了。”善良把头缩回去,“啪啪”声一路阳光三叠。

    听到风雅的声音,我打心底想起春天。反正我一听到风雅的声音就想是春天了。

    风雅说:“今,吃了?”

    “又跟那帮小子混在一起吃?”

    “什么话嘛你。”我完成可以肯定那头风雅正扭着风姿绰约的屁股。

    “吃醋啦--”风雅的“啦”让我起了一层鸡皮,仿佛湖面下了一层雨。

    “喂喂,”电话那头说。

   “ ……星期五回来吗?”

    “回来。”

    “那回来再说。”我放下电话,倚在枕上看<<挪威的森林>>。马路好像一直抵达脑门,注意力跟着这辆那辆摩托车来去。远去,又回来。没法看书,去关窗。

    <<挪威的森林>>不断摧出我的睡意,仿佛湿湿的衣服下摆自然有水。“啪”。是书掉下去,我想。鼾声无法无天地在房间里散开,犹如墙上分毫不差的钟摆。

    ……渡边来到那个美丽得近乎荒凉的村庄,那里有他思念的雪白的直子。直子直直地向前,向前走,直走进一个怀抱。你看左手腕上退了漆的银黄色表链,还有不停地吃烟的动作。渡边君是不吃烟的。那表分明是我的。我看见直子的衣裳绿子的衣裳樱花一样的衣裳。然后,我说直子。直子勾勾地看着我的发际。我想起直子是日本妞。可是我除了花姑娘的、八格、开路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跟曝光的胶卷。直子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胶卷,看得我直发毛。然后樱花盛开……

    电话铃不依不挠地响,像葛藤绕树。我一把擦去嘴角的涎水,抓过电话。

    对方说,喂。我立马想起春天。

    “我在楼下。”

    “怎么你……”

    “呆会儿细说。”风雅挂了电话。我披上一件衣服,“咿”,开了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发现只穿了一件裤头,并且还得找眼镜,准确地说是在摸。该死的,我说。左眼0.2右眼0.4,几乎把鼻尖顶在席梦思上。

    电话铃又响,我说来了。

    “这么久,”风雅的不快像狗皮药高贴在太阳穴一样醒目。

    “找不到眼镜。”

    “不在鼻梁上?”

    “之前找不到。”

    “我下午的课跟人换了,”风雅说。她意图用速度填补二步远的距离,左手的一袋苹果自然打在我的右腿上。因为矮,风雅简直像吊在我脖子上的输液瓶。

    如一“呀”开一条门缝,偏着头,这样可以把两个眼睛都朝外。我跟如一打了一个招呼。

    “来客人了,”如一把门开大点,仿佛煮熟的蛤自然开壳。

    “一个朋友。”

    “女朋友吧。”她终于把门完全打开,对着风雅笑。

    “倒是好模样,”如一说,又关上门。

    我悄声跟风雅说:“每次我出去回来,如一必定要开门瞧个明白。”风雅觉得这事蹊跷,我倒不觉得。

    风雅摩挲着我的大腿外侧,摩挲着小腿外侧。我等着她摩挲着我的大腿内侧,但没有。风雅眨一下眼白说:“该不会是勾引你?”

    “谁?”

    “楼下。”

    “她?一个五十来岁的正在干瘪成一双解放鞋的女人!”我很得意自己的这个比喻。

    风雅显然对这些不甚感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风雅的两颊平白起了两朵红晕,后来扩散。我倒是很喜欢风雅的这种情态,喜欢就多看两眼。

    “眼珠都快掉地上了,死鬼。”

    “死鬼。”我心头一热,好词,一高兴,欠身说:“哥哥抱。”

    “干什么你,才几天,这幅样子。”

    二 编前会和总编的脑门

    老东说到高兴处,把他的38码长的人造革皮鞋鞋底抵到360块钱一张的办公桌桌底前挡板上,120元一张的高背藤椅很不情愿地往后挪。咯吱,吱咯——楼下准在骂娘。我在心里数了数,老东到目前,也就是4:15分为止(他口角生津地讲了一小时零六分,依然口若悬河),已伸了36.5下腿,也就是说,无可置疑地发出36.5下响。就像嫖完妓得剥下那该死的避孕套一样,他还有一个往回拉的动作(一个来回算一下)。准是老东又发现哪篇文章的哪个“的”用的不是地方,得把它删去或者加上,他要曲起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敲,提示大家注意这个重点,就像得在入殓的棺材上钉上钉子。他发现坐远了,曲起的右手食指与光滑的米黄色桌面之间形成了39度角而不是理想的89度角,也就达不到理想的发音效果,得往回运身子,又不好停下手中的活。因此,左手卯住桌沿,拇指从桌面和抽屉之间塞进去,结果是桌面上的四个指头如案板上的章鱼脚无血色而牢固地吸在桌面上。

    重心自然落在屁股上,又不能欠离椅子,否则,屁股是搬回来了,椅子却还在原处。百练成精的老东仿佛是屁眼也能运气,我分明看到120元的高背椅子橡皮软塞一样稳稳当当地吸在老东已没有多少活力的干缩的屁股上,缓慢地往回挪。由于慢,那响声自然长调,卡--嚓嚓嚓,卡--嚓嚓嚓。这无疑成了每次编前会的特色。

    一对混浊的老眼就如老自行车转轴里的钢珠,这时正努力地想跃过黑边老花镜的上框,审视食指的发音所带来的效果。因为太过努力,就像拉得太上的裤子,裤脊自然掉到屁股沟里,那眼珠就白的多,黑的少,连着老眼睑,样子像是去了半皮的隔夜荔枝。就那么吊着,我真替它累得慌。

    会议室静得像总编光滑的脑门。要能找到马粪多好,我试了试,试准了,百发百中地卡住那该死的鸟嗓。干脆用钢丝,把他妈的小舌尖吊起来,像牵线木偶,问他停不停,不停,再吊,吊只半死不活的猫似的。我暗自好笑,怎么跟阿Q想打小D的嘴巴似的。

    老东呷一口茶,退了休的老东很喜欢喝红茶,(办公室备二种,一种红茶,一种绿茶。)老东有一句至理名言:秃顶是聪明的表现,没见人说“绝顶聪明”么!也只有他敢这么说。这让同样是毛发不甚富裕的总编心存感激,并引为同道。怎么那泡软地红茶叶沫不裹住该死的小舌尖呢。我一个人在心里发功,对着雪白的天堂,不,天花板。总编光滑的脑门依然没有长毛发的意思。

    总编宁静地喝下午茶,很从容地端起茶杯,镇定自若地递到宽厚的嘴唇边。宽厚的上嘴唇像水蛭爬上杯口,“咕咚”,可以清晰地听到一团绿茶裹成一团,掉下去,掉进肥胖的肠胃里。脸色倒是红润,不给皱纹任何机会。他日复一日地喝茶,绿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就那么过去。

    总编愉快地听老东的发言,不时在五年前的那本只有三十五页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谁也没见过他的笔记,仿佛那是中情局档案。不时把笔提起来,不时地放下去。老东一辈子没上过台面,老了老了,退休手续办下来,却锁住抽屉不走。总编说:那就评评报吧,发挥发挥余热。他真拿鸡毛当令箭,这个--啊,那个--啊。

    <<从大唐律想到的>>,这个--啊,什么言论嘛,我看我们记者的肚子里是没有多少货……我们的干部怎么能和封建官吏相提并论嘛,我们啊是公仆嘛,他们--他把右手食指伸出来,觉得不妥,便缩回去--是剥削阶级的代言人嘛。

    匪夷所思的是这种论断竟还有人附和。附和地女同事生得牛高马大,臀部大得就像一座村庄。走起路来那个晃,像平面剖开的半个风车。风车的长相只有一嘴口红还代表她是女性。我敢断定,这家伙的智商高不过她风车一样的臀部。

    我把<<光明日报>>抬起来,挡住眼睛打盹。

    总编一句一顿地说:“从今,注意评报。”

    三 在阳台上喝酒

    “听个鸟,”我对风雅说。风雅“吃吃”笑,坐在面摊小桌对面。

    “乐个鸟,”我说。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又没人招你惹你,怎么一口一个……,”风雅朝旁边观望了一下,见邻桌那个家伙正鼻尖冒汗地在赤溜赤溜吮汤,声音大得像闸门在放水,估计没在意这厢的谈天,风雅顺口说:“……鸟。”

    那人“扑哧”喷出一口面汤,朝这边露黄牙。不看倒罢,一看吓一跳,世间也真有这等人,单说那脸上的雀斑足可以收罗一筐,还笑我们。

    我呶嘴示意风雅也看。风雅暴出近乎报仇雪恨的狂笑。那人赶紧付了钱,一碗面一块,头也不回地走了。风雅又赶紧扔出几阵狂笑,笑得摊主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的表情像碗里的汤一片浑浊。我目测了一下,风雅的嘴够历害的,嘴角与嘴角的直线距离约等于一拿,还不算边角线。

    “嗨,能不能把你那吃饭的家伙拢起来一点,怪吓人的。”

    风雅连忙低头假装吸汤,左右各瞟了一眼,放下筷子,付钱走人。

    一天的阳光之后,街以及其他本都该清静下来,但行人多,车声多如牛毛,忽哨过来,忽哨过去。嘎,一个急刹车。头仿佛就不是头了,反正就那么悬着,不客气地悬在脖子上。

    “上环城路走走,”风雅说。

    “还是窝去吧,前几天刚发生的抢劫。”

    “干什么惊惊诧诧的!”

    “到时侯我可是跑人。”

    “我早掐出你会是这种人。”

    “……还是买点小酒窝去。”

    “别一门心思地给我下套,这年头老娘精得很--我一口不喝,你就别想把我糊弄醉。”

    “那就用蒙汉药。”

    “老土,不会想点别的。”

    就这么说着,穿过小巷,在一个小店铺前买酒。店主赤着上半身躺在竹椅子上打盹。

    “买酒。”

    “酒,哪里?”店主显然是迷糊了。

    “买酒。”

    “噢--啤酒烧酒?”店主抬起手背擦了控眼皮,顺势用手掌把脸捋了一把,仿佛山体滑坡。

    “啤酒烧酒?”我问风雅。

    风雅告诉了我。

    店主踮着脚尖从货架一取下一瓶黄华山,擎在手里问:“一瓶两瓶?”

    “一瓶两瓶?”我问风雅。

    “怎么鹦鹉似的。”

    “二瓶,三瓶,就三瓶。”

    店主的脚尖又踮了一次,抓过放在桌子上黑如墨汁的抹布来擦。

    “一瓶二块五,三五一十五三二得六,一共七块五,”店主说。

    风雅拿起一瓶细端详。

    “不会过期,我拿性命担保。”

    “性命,不会吧。”

    “要拿性命,”店主坚定地说,眼睛凸了出来,“不拿性命这生意就没得做,他们老疑心小店卖的东西--再说,烧酒能杀菌,过了期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理论,我在心里跟风雅说。

    “我拿性命做保,吃出人命算我的。”店主打了一个哈欠。

    风雅还在看。我付了钱,左手拿一瓶,右手拿一瓶,风雅拿一瓶。

    小巷有点黑,硕大无朋的老鼠在下水道的盖子上跳舞,还贴着墙角一路往前冲,冲到小巷口,见到光,又折回去,一溜烟撞在我的鞋帮,“叽”一声,又落荒而去。翻身下井盖,尾巴还露在外面。

    向西拐一个弯,楼层上窗玻璃的光很吝啬地透出来,像是白内障患者。

    风雅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估摸到了芥园,我解下别在腰带上的钥匙。

    风雅“嘘”地一声,有人!

    “哪有人?”

    “你看--”

    不远处有一个影斜在墙边。风雅说:“咳嗽一下,看是不是人。”

    我记起芥园隔壁是小贩,天不早就起来推着板车卖水果,“水果咧--梨子咧--苹果咧--什么咧,”他这样喊。晚上收工,卸了轮,车身就靠在墙皮。

    风雅还是慌张地闪到右边,架住我胳膊。

    我摸到防盗门前,拇指在冰冷的铁皮上摸孔,“卡”,把钥匙插进去,逆时针转了三圈,“卡”,门开了。我拔出钥匙串,再开木门。小巷呼地一声有摩托车停在对面,雪白的灯光照着风雅的超短裙。风雅往下扯了扯裙子。

    爬到二楼,我故意咳了一下。如一睡了吧,到四层还没有见“咿呀”的声音。

    “咱到平台上去喝酒。”

    “不能说‘咱’,”我说。

    “咦?”

    “老东说普通话不兴说‘咱’,要说‘我们’才合理。”

    “这么死。”

    “才知道。”

    流星从天庭中走过。前方山腰有一些亮光,那是火云寺。

    我开了一瓶递给风雅。“喝不了这许多。”

    “且喝着,”我说。又开了一瓶。

    “丑怪果”咬在嘴里“卡嚓卡嚓”地响。38度从舌尖一直开到胃里,就像蜗牛在墙根蠕动。

    “借调都几年了?”风雅问。

    “四年了,头尾五年--九八年五月八……”

    “记得这么清楚?”

    “那天县政府门口的两棵大榕树之一被雷劈成两截,我跨进大门,一群人正围着殇树指点--我想就要当记者了,好奇心应该不同往常,就伸长脖子细看。”

    “也没什么口风?”

    “没钱的关系。”

    “怎讲?”

    “就跟孙中山搞起义得向华侨募捐。”

    说话间风雅忘了是米烧,大口了,结果还是吞下去。

    “我的脸红了。”

    “我摸摸。”

    “往哪摸你。”风雅打了一下我的手。

    “也真是,天这么黑。”

    “气死我了,”风雅说。我吃吃笑。

    “那个谁对你怎样?”

    “调到省里了,好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身上没半点官痞气--与我非亲非故,只看中我的文笔,一拍板,就要了--如今这类人是少而又少,像华南虎。”

    “这么简单。”

    “简单得就像马铃薯,让我感动。”我往嘴里扔了粒“丑怪果”,继续说:“没想到报社……”

    “都死脑筋了吧!”

    “老东是死脑筋,他们不会,但他们说干了也是白干,没提升的希望,不如本分,赚个轻松,语气像太平间的运尸工。一周二期报纸,还唠唠叨叨,说还是恢复以前周一报的好,几个人一个版面,奖金反比现在多,也有时间。”我说,端着酒杯像捏着车把头,眼睛望着远处,地平线并没有湿湿的海风吹来,因此热,也是酒上头了。我要脱衣服,风雅说别脱,小心着凉。

    风雅像黑窟窿一样没默。

    酒是喝多了,就一个人絮絮叨叨,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该我的。我独自喝了二杯半。

    风雅说:“天不早,得回去了。”

    “我送送你。”

    “不用,我叫辆自行车。”

    “还是送送。”

    “还是不用。”

    半夜铃声大作,知道准没好事,假装酣睡。铃声铃声铃声。我抓过电话。

    对方“卡嚓”一声,说:“喂-从今嘛,我有心啊,呵呵,睡了,打搅了,呵呵……这样,明天呢,领导下乡,要派个记者,怎么样你手头没事吧……什么,可以,那好,你去吧。”有心放下电话。

    酒劲下降到胸口了,有点恶心。要没那该死的电话,睡死过去,也不会头痛。我垫高枕头,双手交叉着垫在脑后,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空间。

    冲到卫生间,吐了几口。吃了一瓶正气水,闭眼倒在枕头上,却是没有无有睡意。

    不知现在是几点。有心说七点钟准时在政府门口集中,不能晨读了,我喜欢晨读,就像村上喜欢盖茨比。我早就认为不能再这样荡下去,非闲出满脑肥肠不可,我可不想一事无成,学得一肚子玩事不恭。老东六十岁上只瞧自己的儿子顺眼,只要是他儿子的文章,保准有观点有内容有事例,是条难得加不错的好新闻,这几年来报社都没这样出新。如此等等,乱七八糟地想着,越发没睡意。开灯,熄灯,两眼依然能够在黑暗里清醒出风格来。蚊子至始至终、锲而不舍地在找寻下手的机会。蟑螂在四元钱一块的瓷砖上滑过,我分明听到一只母蟑螂“瓜叽”一声掉下一个仔--凭着这几年经常失眠的经验起誓。

    四 小岛日落

    六点五十五分,政府门口,发现只有一只小黄狗和我早起,不包括那些自食其力者。

    太阳肯定昨晚输钱了,一出现就光火,行人们快速地闪到可以遮阳的地方,拇指、食指捏起前襟不停地抖,一边望着湛蓝的天空嘟囔:“什么鬼天气,这是。”我闪身靠在砌门的大理石上,一丝冰凉跟冰棒贴在后背。肩挑手提,连叫卖声都火燎火燎。这是六月难奈的天气。

    七点半,终于出发,三部车,山岛乡。

    车内自是清凉世界。空调打出来的凉风仿佛泉水叮咚,仿佛又见秋凉。立秋坤王,至凉风用事,我想起古书上的这几个字。前程要几个小时,恰好可以攀讲。

    说:科学这东西历害,皇帝都没享受的东西我们享受了。他头靠在软枕上,一脸的舒适。说,聊吧,大家满聊。师傅放了一曲<<卡萨布兰卡>>,悠美的旋律带大家来到“花园”,罗马假日。

    “大点声。”

    “就这样缥缥缈缈的,好听。”

    说:迎面咯噔来一个女的,用什么方法可以判定她是不是骚货!

    论证由此展开,并迅速分化成两个阵营。一方认为,女人的嘴角直线距离一旦达到两奶头直线距的三分之一,注意是三分之一,此人必姓胡。反对派的质疑迅速而切中要害,问题是摸不准两奶头的间距。赞成派认为可以目测,估摸凸起的部分两点成直线--要准,家去摸你老婆去。车内一片秋后丰收的喜悦。反对派又抛出论点,只有该女同志把猫步走成曲线云云。另一派立即讪笑,没知识没知识,用手指戳他们。即是猫步自是直线。持此论者认为,女之同志连猫步都走不直,可见淫邪。结果是两派达成一致,认为有理。有理啊,一人慢悠悠地说。

    车打了一个左转,大家齐齐往右斜。又打一个左转。说什么鬼路。窗外掠过一片田野,收早稻的农民在田地里跟汗水扭成一团。割稻的农妇把腰弯成一个大写的C,一手握镰刀,一手抓稻杆,麻利地割,不时直起身,拉起袖子拭汗,或者锤锤腰。她扭过头,一张一合着嘴。田埂边的小孩就拎一个可乐罐跑过去。妇人仰起脸,水从腮边滴下来。男人挑一担稻谷走在田埂。晒在柏油路边的稻谷一路迁延,前面就是一条金色海岸线。

    三菱车沿海岸线前进。海岸边零星渔塘、虾塘,渔塘上凌空搭一间草寮。简单捆起来的竹排歇在塘面。

    我看见海浪冲刷着海岸,像一块春卷皮,轻手就可以揭起。

    车在一个码头边停下,乡领导早候在那,一一握手,由乡领导领着,踏跳板上船。跳板像一块琴弦,颤悠悠。

    呜--,汽笛打在海平面上。从港道里退出身,在海面宽处,掉转头朝小岛驶去。我没有进舱,站在船头看烈日下跃金跃银的海洋。据说前行不远处即是台湾的前哨岛,天气好,肉眼可以模糊地看到。过了11点,船老大在准备午饭,乡领导抓紧时间汇报工作。

    海风呼呼地吹来,喘不过气来。海风很咸,贴在脸上粘粘的,舌头在嘴唇边舔一周,有咸味。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成排成排的网箱,小艇游弋在网箱群之间宽阔的通道,像一个村落。岸上拉来的电,据说夜景可观,人们称为“海上田园”。

    海鸥在飞。小型机船“突突”在左边右边横来横去,船上的人在看着我们,我们也回看着他们。

    用过午饭的大小领导也拥上甲板。今天天气好,浪小得可怜。一个小时后,船缓慢进了港口。

    小岛是小岛乡所在地,外围还有木耳、东安等十个岛屿,有的有人住,有的纯粹是渔民捕鱼歇脚的地方,再外是淼淼大洋。小岛是一个纯渔村,渔民收入占全乡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我给风雅打了一个电话。风雅说:“星期六,死哪去了?”

    “在小岛乡看太阳落海。”

    “这天气,不怕热?”

    “这里有的是海风。”

    “太阳落山了?”

    “落海,圆圆红红的,像一个蛋丸。”

    “窗外的太阳怎那么可恶,还在耀武,”风雅说。

    “所以打电话给你……能听到涛声吗?”我把手机对着海面,“能听到吗?”我说,”哗哗……”

    “我不听,”风雅说,“那声音使我想起淋浴。”

    我笑起来。“你倒会想像--你看,可惜你看不到--海波之上有海鸥在飞,有拖网船,没有看见帆船。”

    我关了手机,看太阳浸在水里,海平面起了一层红霞。

    晚饭是地道的渔家风味。喝着小酒,看港口泊着的拖网船像婴儿。夜从远处逐渐被推到眼前,仿佛是濡湿宣纸。

    五 与云易一面

    我在小巷里遇到一个上年纪的老人。我想他的漂亮的白发应当像银币一样耀眼。他坐在门前石阶上,一个人孤独着,像是喜欢孤独。我信步踏着鹅卵石。老人盯着我看了会,说:外乡人?

    你好,我说 。

    看样子不像土生土长的本岛人。

    下乡来着。

    老人背对着屋里射出来的灯光,面部一团漆黑。想在这脏兮兮的石头上坐一会,老人伸出手掌摸一下身边的圆形的石块说。那石块圆得就像一个古老的传说,似乎它很久之前就待在那里,调皮得像一个波浪。

    我摸不透老人的意图,但想,闲着反正也是闲着,一跃上了台阶,坐在老人身边。

    我叫云易,云上于天的云,周易的易。云易的开门见山让我吃了一惊。

    老不出海了,儿孙搬离故土,去县里享文明去了,我这身老骨宁愿烂在波浪里,兴头时也搭后生的船出海,赚一碗鲜鱼吃,大多是守着这个破屋,看点闲书。他指着近边低矮的屋子说。

    我听到海潮碎在礁石上,像是青瓷破碎。

    我的师傅云海在云游前把他的毕生绝学都教了我。云易像一一个与世隔绝多年的性格孤癖的老头似的,语言中带有很深的自言自语的味道,把我当老朋友似的说话。

    云海是谁?

    喜欢听?

    说实在的,很喜欢。

    不嫌我这老头古里古怪!

    我粗粗念过周易。

    看得出你是个读书人,所以把你拉住。

    单从你门前经过就知道?

    你孤身一人地走,这本身即是一种“像”,易像--能品味孤独的人不多了。他像叹气似地说。

    我感觉老人与我的距离无限的接近。

    我的儿孙都不喜欢我的这门学问,说是古董了,早该扔到岛前的洋里去,说是什么年代了,还作兴这个,“君子乾乾终日”有兴头么,老这么说来着。这次云易是在唉叹了。

    周易即深且广,为余力所不能及。

    云易很是满意我的这个作答。

    说说云海。

    云海自匿高楼打算把祖上的存书逐一看遍的时侯,东风压倒西风,红旗一路顺风插到天涯海角。云海成份高,精美的宋版书被糊成高筒帽戴在云海漂亮的黑发上,若大的家业像一块石头说搬走就被搬走。卷铺盖前,云海站在云海阁藏书楼前。金银细软他都懒得东藏西藏,只是满阁的书像祖先的血脉一样流淌在心里。风雨如晦,云海摸黑上阁楼,他听天由似地从架上摸了一函,掖在心窝。

    回到家,他点灯一瞧,竟是十三经之首的周易。云海流泪满面,说:这是命。云海的父亲初时要传云海易道,云海不领情,跟家大人斗气似的选了父亲一直不喜的公羊学。公羊为南海康有为所习,父亲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父亲说学公羊不如学本草的好。诸葛武侯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易医相通,云海也是不喜。其时康有为搞维新,云海也是受风气影响。

    云易似是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自顾自地说。海风洞窗而过,悬在乌黑横梁上的电灯起劲地晃。

    父亲一直认为康有为维新太过刚猛,位卑不胜厚事,况刚强激进,必得咎祸。父亲捋着须看着云海……

    面前的周易就像父亲传说中的眼神。云海苦笑一下,拆下棉袄边线,把几册周易裹进去。

    云易说,只知道他姓周,云海是自遭劫之后纪念“云海阁”的。终其一生,他几缄其口,仿佛连他这个人也是传说似的。

    他的亲朋好友或者后人当可知道?我说。

    云海没有妻儿--县城是呆不下了,也为躲风雨,文革开始后,他就浪荡到小岛,筑了这间小屋。云易扭头示意说。

    云海经常坐在阶前这块石子上玩他的那些个破书,初时我就当它是破书。我送鱼给他,他接受了。问他看什么书,他笑笑。我第几次送鱼去,他第几次不谈。

    终于有一天,他招呼我坐下(我想该是我坐的地方),说:教你些好玩的东西。

    教你小子也可以借东风。我一听乐了,这不是扯淡么,他老头要有这本事也不致于“借”到这边远海岛。知道我心疑,叫我第二天藏点什么去,只要不让我云海知道就行。

    我在兜里塞了乌贼膘,兴冲冲找他去。云海见我来,说,你藏的是乌贼膘。我说奇了怪了。云海说不信再来。第三天我没藏东西去,也装作揣着什么宝贝似的掩掩的。他说你兜里什么也没有。

    你说我服不服,我服得千方百计缠他教我。

    云海学得是像数,周易有两派,一为义理,一为像数。

    饿了吧。也不等我答,径自入屋取酒壶来,摆二个碗,斟了,喝起来,喝茶一样。你喝,他说。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我也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

    岛上的几家灯火像是压在火钵里的炭星,渐渐地熄了。海岛的宁静像初生婴儿甜睡的脸。只有涛声不断地在增减。

    云海破落得像一个名士,他说礼崩乐坏之世,君子有为之时。他说他也要出海打一回鱼,多少年老吃你的鱼。我说云海师傅……

    什么?

    我说师傅,您老不精打鱼,这活我来干。

    云海淡淡一笑,我什么时悔言过。

    他说这草寮就托你看管了,放把火烧了也行,最好是梅雨季节,碍不着邻里。

    云海泛波的架式还真有那么二下子,头也不回,转过那个礁口,就不见了,像太阳落下海平面。

    我说我还听。云易说,天不早了,回去歇着。闪身进屋,关了门。幽暗的灯火从门框底泄过来。

    第二天搭船回去,我特意去告别。云易的门锁着,邻里说,老头心血来潮下海去了。我登下觉得这多少与我有关。我撕了一张纸,写了姓名地址电话,欢迎他来玩,顺便听他的故事之类,塞进门缝。

    六 善良的书房

    蚊子集在头顶飞,我说这是我的护法罗汉。据说这是O型血待招蚊子喜欢的缘故。我赤膊在灯下赶稿,我以为新闻不必如散文似的雕酌。

    老东不这样认为,他能够从一个标点使用的不当由此上溯到他家大人如何教他“回香豆”的“回”有没有那几种写法。然后他总结说,“之”的用法,这在古代是没有的,这是“五四”搞白话文运动的产物,是有特定的历史背景的,现在过多的使用“之”是不妥当的,读者是看不懂的。从今写的“……之说”,是不妥当的,应该改为“……的说法”,这个问题我多次讲过也强调过,有些同志就是把它当耳边风。他拿眼瞧我,我当那是窟窿。

    他丫也有六十多岁,有一个孙女。他认为他的水准远超过在家弄孙的水平,就如神经病患者得意于自我篷头垢面的形像。他掀开茶盖,端起茶杯像撬起一个地球,直到茶杯瓷质的边缘触到两片滑轮似的薄唇才停下他的口若悬河。咕咚,他喝一口茶,很清晰地听到一簇绿茶像一块钢板下到那毛草丛生的胃里。我很疑心这家伙是不是食草的,否则何以耳顺之年还有那许多的攻击,就像老狗到老也还改不了狗性。他尖着下颏,那形像整个就是待发的弓矢。他又喝一口茶。

    我习惯抽“牡丹”,一字头二字头不如三字头的好抽。我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灰白的圆形烟灰不老实地落在缸外,在玻璃上还很顽强地移了二步。我俯下头,一口气把它吹散,只要不碍在眼前,权当没看见,墙角因此就积一层厚厚的。如一一次看见,看见善良青春的阴颈似的足足呆了有二分钟,然后说这房子这房子当时建了二十万二十几万二十多万。一边说一边转到门外,还在说,没租几个小钱,却是一堆烦事。脚步粗粗地下去。我任她高兴地说。往后几天她老着脸,一直在说,说这楼上楼下的卫生她一个人实在没法子搞,脏太脏了,掩上门还在说脏。我选了一个吉日大扫除,把脸盆弄得叮叮响。如一关于“脏”的延伸这才如雪后大地一片干净。

    对窗小孩从睡梦里开始哭。穿背心的女人抱着小孩在转悠。小孩的哭声一时歇了一时又起。哦哦肚肚饿了要吃奶奶了,女人说。伸手在胸前揉了揉,背对着窗,奶起小孩。小孩含着乳头还在含含糊糊地哭,后来连含糊也没有了。

    十点钟,稿件写完,颓在椅子上抽烟。窗户对面的窗户一片漆黑。窗台上跟随多年的仙人球一直沉默着。我起身去卫生间端一杯水浇它,说:也真对不住,一忙就忘了。我从镜架上部瞥了下小巷。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是一个人影,扒在对窗看着我,是对窗的女人。我本想对她一笑,那女人黑黑的脑袋倏地从窗台边落下去。

    善良领了一个什么人“噔噔”上楼,在“芥园”门口说,这是一个中学老师租在这里,目前借在报社。来客在门口伸一下脑门。我坐在桌前看书。

    善良和那个人一路说说着上楼,到了五楼。

    五楼传来善良拉二胡的声音,客人在有板有眼地唱闽剧,“啊啊”地唱,声音听起来很远,像是窗口到星星的距离。二胡声隐去,他们在吟诗,吟“门对群峰环抱,户纳青溪长流”。好。不是善良的声音。然后善良粗粗地笑。听到凳子在头顶移过去。

    善良下来对我说:看书。他腆着肚子进来,说:我朋友写了一个联,想请教请教你,有闲么?

    我刚念几页书,心里老大不乐意,又不好拒绝,只得应了。

    那楼上聊,善良说。

    我看见一个六十来岁的皮肤白净的老人,头发往后梳成很毛泽东的样子,穿一件红色短袖衫,显得很是活气。他靠在椅子上,在看一本字贴。

    善良介绍我说:这是借到报社的中学老师,文才很饱。

    善良说:这是退休办老书。

    老书欠一下身子,像是坐在摇晃的船上。他伸出肥胖的手,拇指闭住虎门递过来,碰一下手掌即离开,仿佛这是击掌为盟。

    善良说:坐。

    我坐在长条案边靠门口的藤椅上。长条案是一块巨大的压缩泡沫板,案上披一块绿色的什么布,底下支着两张学生桌。案上摆着报纸,笔架上挂着几把一二三四五五把毛笔,一个碗口粗的圆形砚台。案板一头顶紧朝北的窗户,宽阔的案板像一块漂流的陆地。书架上还有书,间放着一些瓷器。壁上有一些字幅,倒有一种书卷气。

    善良东瓜一样的身躯填进藤椅里。

    阿叔,最近有什么力作?

    善良说:模了几幅,还没裱。善良从书架上取来墨汁新干的宣纸,摊在案上。一幅是一个老僧斜着眼瞧酒葫芦。善良接着就呵呵笑,滑稽滑稽,呵呵。

    老书站起来看,也笑,说:老善的画艺有长进。

    善良说:模的模的。却也是自得。

    老书说:百年后谁还知道是不是模的,或者真迹一把火烧了,终归你老善的是精品。

    善良经此一说,双手叉腰,青蛙肚凸挺。

    老书说:怎么模的,我也学学。

    善良转头对我说话。

    老书说:怎么,密绝?

    总之是临池,善良不择言地说,你不是有一幅对联么,吟来听听。

    老书挖宝似的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稿纸见方的宣纸,仔细地打开递给老善,老善递给我。我一看,是才刚在楼下听到的。

    我不置可否。

    老书像在跟善良说话似的,怎么样?

    我说:还好。

    还好,老书重复了一句,别过头。

    有几年的功力,我想想算了,补一句。

    老书很高兴,转过头来正面看我一眼。

    老书可是世家出身。

    不敢不敢,糊弄着玩儿。

    我自忖,老有所乐也是好事,就说了一些应景的话。

    老书似乎来了兴致,要善良拿出最好的毛笔,说是要书一幅相赠,赠谁没说。

    善良指指笔架。

    就这,老书现出惊奇的神情,看见黄山谷的题跋似的。

    善良被呛了一口,有些在意,说:这笔配你的字,刚好。

    老书说:我可用正宗的湖笔,也罢,权且书一联。又要宣纸。善良割肉似的从桌底摩摩蹭蹭搜出一张。

    老书神色凝重地在砚台醮了醮笔峰,要下笔。

    空中一声光当。

    老书慌忙探头看窗外,要下雷雨了,下次吧。

    不碍事,我有伞--你书一笔我瞧瞧。有点挑事的口气。

    老书说:还是下次吧。就下楼,善良跟着下楼,我也下楼。

    七 绿茶及忘年交说什么

    下午,四点。

    南风从窗外一片一片吹来。我靠在椅背上,一脚顶着桌底前挡板,掏出烟来抽,扔了一根给有心。有心把手头文件夹往旁边一推,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点着了,吸一口。

    桌面上放一杯清茶,有心桌面上也放一杯清茶。我用的是玻璃杯,绿茶叶悬着,茶叶展开,像是空中的舞芭蕾。有心用的是茶色的咖啡罐,杯上盖着淡青色帽子。看不见茶叶是否在空中开伞。有心说,茶叶是要闷才有味,从今你的玻璃装茶是好看,不好用。我说我喜欢看茶叶在滚开水里起起落落的样子。有心说好看不好吃。

    我长长吐了一口牡丹烟,喝了一口茶。无心也喝了一口茶。随意地聊,像风无心地打在平湖上。

    这是一个可以有很多闲情的下午,阳光打在外面的水泥地上,就像青春痘长在别人的脸上。午休之后清醒的头脑在空调风的凉爽下足可以孵化出有趣的话题。往日并没有消失,它扔停在原处。这样的下午,无事。无数的这样的下午,喝着绿茶,吸着烟,就成了对夏日的记忆。唯一不足的是,要有软壳中华烟,绿茶也是精致的,光一个盒子就可以让你想起钞票,那该多好。你我,有心,从今,聊些文艺,仙了。

    喜欢和有心无所不聊,尽管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有心并不怎么附和我的大多数观点,我还是喜欢和五十岁的有心聊。有心张着没几颗牙齿的嘴巴笑,仿佛这沁人的南风就是打那豁口处鱼贯而出的。

    中国没有人文思想,人文思想在外国。有心一锤定音地说,就像画版,200字的文章就占200字的格,多不得少不得。

    中国有人文……

    那是压在箱底的旧年衣裳,多的是一股樟脑味,式样无论如何是可以进博物馆的了。

    估且不谈是不是可以进博物馆,人性似乎总是一样的--有大公无私,有一毛不拔,中外皆然。

    我就不喜欢你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怎么你年轻轻的尽看这种书,多接触接触外国,比如莎世比亚川端康成杰克伦敦,那才叫真家伙,是<<拯救大兵瑞恩>>的技术。

    我觉得不懂外文就无法彻底的欣赏原作的美处,就如不懂古文就无法赏析其行文的美处。

    古文还美,当不了柴烧的东西。

    非也,我说。云上于天,云在青天水在瓶,白话千言万语也无法如此洗练地传达它的动态与静态。

    我就不喜欢之乎者也。

    大家喝绿茶。然后话锋转到比较融洽的文学上来。

    川端的东西确是美,地道的凄艳,我儿子也喜欢,八十年初--那时书的印刷纸相当好--买来的顶好的版本都给他翻烂了。

    我说,那是川端的<<雪国千鹤古都>>,我在大学时就爱不释手。

    千只鹤,有心说,三个字吐音很重,似乎在纠正我的不确切。

    有译“千只鹤”有译“千鹤”的--最近日岛上风靡一时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也是那个调。

    村什么?

    上春树。

    听说过--好看。

    好看,我觉得,写渡边彻与直子、绿子的情恋。

    三角的问题,很老的话题。

    村上的文笔行云流水,才华了得。

    日本的文学很生活化,比如最近的一部电视剧,叫什么车寅次郎的故事,我也很喜欢,很地道,没有一点冬烘的东西。

    我说,是,我也看了几集,“你好,这里是寅屋”--我学寅次郎姐姐的腔调说--多田园。

    我们正在聊着,有心的忘年交从门口闪身进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手里的塑料文件袋里夹着几本才从图书馆里借来的杂志。啪,忘年交把它扔到桌上,掏出红“双喜”,递一根给有心,扔一根给我,自己叨一根。有心伸长脖子接忘年交手中的火。忘年欠起屁股给我点烟,我说我有。

    忘年讲话像八鸽一样,倒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裤头永远绑不紧似的悬着,时不时垂两肘夹住腰部往上提。

    忘年交说,某某最近在省纯文学刊物<<文豪>>上发了一篇2101的散文,我看那文章写得并不怎么样,无非是他和副主编有二手朋友之交,人情稿。

    某某是谁?我问。

    水产局的一个干部,有心说。

    某某要不是他姐夫,什么鸟,会进水产局--有心老,当年他在乡下水利站那个破落相,大冬天掉进粪池里的小鸡似的。忘年交呵呵笑,现在你看--他打了一个比划--肚子整个鼓了起来。

    忘年交说,我县省级作协会员有几个?没等回答,自己曲手数了数,说,十三,包括外地本土人。出书的几个?他又曲手数了数,有七八个--我觉得那些自费书都是垃圾,有心老你的文集不是,谁叫你是大手腕哩,你当年在省刊上发表的小说<<哥哥坐船头>>开了一代文风--听说当年时省作协都邀你去参加改稿班。

    那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心说,上山下乡刚回来,左闲右闲就闲出写小说的念头,那时单纯,时间一整块整块的,我主要的创作都集中在那个时期。

    我说,什么时侯送我一本拜读拜读。

    可以。

    书店有卖,一本十块钱,忘年交说。

    首印多少册?

    几千几万册倒不记得了,有心说。

    包销多少?有心嗫嚅说天气真热,要去开窗,开了窗又关上,说,忘年交你坐一会,我去倒开水。有心箭步出去。

    忘年交的脸风扇一样调到我跟前。

    我客气地问:最近有什么力作?

    写了一篇三千字,寄到外地大型刊物。他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烟气从他的嘴斜出来,汽车的尾气似的。

    有心灌了满满一杯茶回来,端在手像领着一道圣旨。走了几步,看见忘年交伸长的脚,想绕过,不知怎的,茶色的有盖的茶杯“当”一声掉到地上,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有心听见他女人的召呼似的先是一怔,然且跳将起来,说,烫死了,说,真他妈的衰。

    忘年交与我同路,他拉了一把裤头,邀我一起回去。

    夕阳含山,晚风像是在湖上泛舟。街边的小吃摊摆了出来,遮阳伞下白色的塑料桌像是陆地上浮着的一块冰。一只狗在追着另一只狗。轰--唉--呀,一辆自行车前轮打着一角西瓜皮,摔倒了,然后一群人。从东往西的公交车被堵了道,喇叭按得振天响。那人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走路,人群散了。

    忘年交递一根烟过来,说,关系弄清楚了?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支吾着,扭头看晚风。

    忘年交说,有心当过老师,文革后他一边当他的老师,一边写作,往实了说,有心这人死板,小说写得跟铁板一块。

    他的散文不坏。

    别被他的表面所唬,他如今是患中年下水道堵塞综合症。忘年交顾自笑起来,旁若无人,笑声一圈一圈,下冰雹似的。

    下水道堵塞综合症,哦,明白了。

    有心的那两下子让有点标致的老婆腻烦了,看人家一二三四套的春夏秋冬装,她的眼睛跟火柴盒侧面的那块导火皮能擦出火花来。一次我去他家,他老婆把白皙的大腿压在有年头的椅子上,对有心说,再不给老娘弄两套衣裳来就别再想摸老娘的这身细皮嫩肉。有心窝在沙发里像半干的马齿苋。老婆见来了客人也没有把她的白皙往回缩的意思--她咋呼呼地上楼,脚跟踩在木结构楼梯上不逊色于马戏团里的马绕着场子跑步。

    我还没去过有心的家,也没见到他老婆,不知是怎样的姿色。

    见不到了,跟台湾人跑了--老婆说,真受不了这狗日的日子,要吃吃不足,要穿穿不派,两孩子跟竹竿似的,无论如何我是要出去了,靠你,饿死事大。有文化的有心一听这话,知道是来狼了,但还是撑着说,要为孩子着想,你我事小,子女事大,等子女稍稍长大一点,总有办法。老婆的脑袋显是上了钢板,她逼有心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签不签,不签老娘放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窝。

    你没见过一个男人流泪吧!一中年男人的眼泪。我邀他出来喝酒,那时老婆……

    麻烦你带上“他”?

    我知道,这不图省事嘛,语文上说承前省。老婆那时已跟台湾人看日月潭去了。有心说他是被女人害苦了,早年要不被没工作的老婆缠上,他也不致于生活得如此没着没落,比他妈的祥子还骆驼,有心确是这么说的。

    据说(忘年交加重语气),有心是看上老婆的姿色。老婆有姿色,四十来岁的女人,生过两个娃,脸白得却像水泥漆,身材那个苗条--你见了就知道。

    忘年交说,找个地方坐坐,喝杯饮料,我请客。忘年交硬拉我坐到路边一个冷饮摊,伸出两个指头要了二杯冷饮。

    我吸一口冷饮,感觉上像是看见傍晚的太阳。

    有心的爹是地主老财或者资本家?我问。

    他是现行反革命,高中没念完就下到农村劳动改造。文革后,百废待兴,他当上村办小学的教师。有心告诉我说,那时有一个青年女教师喜欢有心,当炊事员的老婆算是插足。女人和女人就斗。炊事员有心眼,变着法把好吃的留给他,那时吃公家食堂。有心一次深有感触地说,说心里话我有心喜欢女教师胜过吃好菜,我那时的创作女教师多半看过,并积极为我誊抄。我的成功有她的一份功劳,酒喝多了的有心说。

    他也就自费出了一本破集子,当自个是人物了。忘年交呵呵笑,眼下是忘了我当时有没有针对性的发笑。

    有心说,五一节放假,学校的老师都回去了,因为清静可以写稿,有心留在学校。炊事员据说到村口撒了个谎瞒过那个同行的女教师溜了回来,来敲有心的木门。

    有心那时在埋头刷刷刷。忘年交用他那有下弦月污垢的指甲在白色的塑头桌面上比划说。

    有心问炊事员,怎么你没回去?炊事员说,人家不放心你嘛,炊事员又说,我去煮饭,你写。就出去了。晚饭搞来一些酒,听到山边有鸟鸣,不胜酒力的有心几杯下肚兴奋起来,要为炊事员当场赋诗一首。炊事员含情情脉脉地说,吃完饭再赋不迟--据于当时炊事员有没有吃酒,或者吃了多少酒,我还没来得及问有心,他也多次不谈这个话题--远处又有牛叫又有鸡犬相闻,有心一头雾水的在食堂里高兴,食堂是旧时的牛舍改成的。炊事员扭着硕大的屁股使得屁股下的板凳咯吱咯吱响,醉眼惺松的有心多瞧了几眼炊事员。

    吃完饭他们散步,脚底生风的有心被大胆的炊事员搀着,在田间小路上散步。有心还吟诗。有心说那时狗娘养的老婆的笑声亚亚,很有诱惑性,或者说挑逗性。

    散步回来,有心开始写诗。炊事员不好再来,说我回去了,就回去了。一跟烟的功夫,炊事员愁着眉过来,说有心哥我肚子痛有心哥。她倚在门框边仿佛一步也不能挪了,狗娘养的(忘年交强调说这是有心的原话,原话如此。)她那时脸上尽量装出一片狠籍。酒头上的有心二话没说,扶她进屋。炊事员说她的肚子疼得历害,因此就有了一个孩子。忘年交还是呵呵笑,仿佛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

    我被勾起了不良的悬念,看看天色已晚,又牵挂下文,估且坐着。

    忘年交说,后来有心调到报社,炊事员人前人后那得意,酒鬼当上酒厂厂长似的,有心现在就是倒闭的荒草凄凄的厂壳--回家回家,忘年交说。

    霓虹灯打在街上有几秒了,沿街店铺雪白的节能灯灯光一动不动地铺在路边,一块一块,停尸房里的白布似的。黑暗被轻轻托离地面。

    我在心里想,可惜了的那文笔,要不浪在什么鸟记者上,有心或许能当个作家。

    八 雨后,街上的冰镇啤酒

    又是下午,有心在哼“又见炊烟升起”。风车转进来,听到歌声,说,有心,好兴致的啦,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歌唱耶,你唱歌倒好好听的啦。我感觉像是在坐船。

    典型的老女人综合症,与有心的下水道堵塞综合症有异曲同工之妙。上了年纪的女人就跟趴窝的母鸡,羽毛是远没有初出时的丰满,却也学了一身骚劲,就跟过期的醋坛子生了蛆,有一股霉味。是小妞,小鸟依人儿,显山露水的曲线把青春与招摇绷在线条上,然后张开一排海狸先生的牙齿说,大哥哥,打听一个事……,语未休时两颊先起了一排绯红,睛空一鹤似的。大哥哥,打听一个事……,娇滴滴出水芙蓉的声音像刚从井底汲上来的井水,夸张的清冽。大哥哥,打听一个事,公厕怎么走?小妞一排绯红溢满一脸,青春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衣领后。不要说给她指路,帮着买卫生纸咱都乐意。此情此景换风车试,哥哥呀--,一排板凳牙就是一个下马威,足可吓跑一连人。

    有心是见了女人都算货,管他三七二十一,粘上一个能打情骂笑半天。

    我在认真地看报纸。今天报纸的主打新闻是,中国人不希罕诺贝尔文学奖就像太监不希罕什么女人的内裤。报纸上历数历年来诺贝尔奖评奖的失误,迭迭不休,言外之意中国人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全是委员会操作失当所致。有消息说,布什正准备把白宫漆成故宫的红色,据说是红色有助于头脑发热。有可靠消息称,莫斯科方面有意要把红场更名为白场,说是这样更有利于融入西方世界。据称莫斯科方面正在搭建草台班子,着手研究此事的可行性。据称可行性报告至迟得在克隆人出胚前出笼,以便付诸纯自然人种公决。什么鸟。国内舆论神经飞扬地讨论女人穿贞节裤与男人上贞节套之间选择何者更能合乎男女平权的原则精神。有权威人士指出,穿贞节裤与上贞节套是新时期人类自我保护意识的提高,其作用就如给单园房装防盗网。

    我把这几句消息念给有心听。有心不哼歌了,正在全神贯注地找一块橡皮擦,橡皮擦滚到风车的穿白色皮凉鞋的脚踝边。风车惊声叫起来,仿佛睛天霹雳:你摸我的脚干嘛。飞也似的逃出去。

    有心说,也没见这种女人,要摸也要摸有实质的地方,摸脚踝干什么名堂,你说是不是从今?有心似乎在等答案。

    ……那是,不摸则矣,一摸惊人。

    有心笑,说,从今文兄你越发幽默了。

    万年交杂乱无章的头皮在门口晃一下。有心瞥见了说,进来坐。

    万年交风风火火的进来,跟有心握了一下手,说,我还要去开个会。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有心说,忘年交就是这么风风火火,跟他的文章似的--我跟你说,你别传去。有心瘦长的脖子神秘兮兮地从那头架过来,大跑蹲在炮架上一样。你别瞧他写一手漂亮文章,全是抄的干活,不骗你,拿别人的文章改头换面,你别瞧……,看见风车又转进来,他掐住下文,端起茶杯喝茶。

    风车无故又转出去,有心盯着风车的屁股。有心接下去说,你别瞧他能说会道,其实是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汽球充气装门面。

    茶杯里的茶水加了第几次来着。等了半天,有心不见万年交来,看看天色已晚,说下班了,提了公文包要走,站在办公桌前又只是迟疑,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自顾自地笑,然后叹一口气,说,这天气。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说也要下班,有心这才跟着出来。门光当一声关上,惊得墙角的蜘蛛一路坠下来。有心瞧见,跳到一边,说,别惹它,惹不起,这家伙有毒。说完踮起脚尖在瓷砖地上疾速地走过。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渡边说全世界的雨没完没了地落在全世界的草坪之上。那或许有景致可看,可现在是夏天,雨啪啪地就来,打在玻璃上,然后迅疾裂成速度。无数的速度振撼着,这便是夏之雨。

    雷过后停电了,我摸过走廊。当当。想是碰掉什么东西,像是铲子,铲子在地上蹦两蹦。我俯身下来,沿磁砖缝摸了一个范围,没发现异样,才放心。打在走廊上的雨出力四溅,我赤裸的上半身挂满雨珠。摸进卫生间,取下毛巾擦把,好像要打喷嚏的样子。风雨声如浪打浪。如一在二层喊,声音近乎在嘶叫:老善,老善哟,阿弟要吃面,快下来煮哟--。善良此时大概摸索到五层楼梯口,听他说,妈的,又灭了。准是拿着白蜡烛。他回答说,就来。他的嗓音本来沙哑,背景是风声雨声,听起来就像旷野里的狼。

    我摸进卧室,合上门,把风雨都搁在门外。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努力想起一些唐宋词打发时间。点了一根烟来抽,烟头一闪一灭,复一闪一灭。

    电话铃响了。

    风雅说,今今,我都快憋死了。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一回事?

    都放假半月了,也没见你带我去小岛看日落,你答应带我去嘛今今……风雅那头的娇音在我听来就像海底的章鱼在施放乌烟。

    一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喂……

    喂--

    今今去玩吧今今。

    就现在,没见外面的风雨跟你爹的脾气似的。

    你爹的脾气。

    那次不是我在你房里玩迟了,你那爹把门擂得鼓响,见我跟毛泽东见到红烧肉似的。

    我爸那是防狼入室。

    我要当爹准不这样。

    怎样?

    干脆把闺女打发进了庵寺得了。

    风雅锒铃似的笑不可挡的汹汹而来。

    风雅说,你答不答应带我去玩。

    你看这雨……

    我说将来。

    等雨歇了我带你压马路。

    什么时代了,还压马路。

    这话说的,眼下可是时尚怀旧。

    一说时沿风雅来了精神,说,我还要吃点心。

    我们吃冰镇啤酒炒田螺。

    那头的风雅肯定盼着雨早点停歇,我无所谓,站在窗前抽烟。雨小些。推开窗,雨又小些。我在心里数数,第201时电来了,我把第三根烟蒂弹出去。

    风雅接电话说在土地局门前的环形水池边等。

    我往头发上喷些摩丝,贴近镜子照照,才来电,电压不稳。下楼,在二楼楼梯口碰到如一。

    还出去。

    临时通知加班。

    远远看见风雅的鲜亮的口红像叉路口的红灯,悬在离地表一米六的高度上。风雅穿一身苹果绿连衣裙。

    风雅挽着我的胳膊开始散步。尽管已是十一点,街上纳凉的人还是很多。路边的小吃摊点生意红火,葱花在油锅爆出满街的食欲,老远了还可以闻到。

    要在老家,下过雨的晚上是最热闹的,青蛙呱呱叽叽叫,萤火虫拖着绿色的灯笼在飞。小孩攥紧双拳,当胸处绞,像在纺线,边跑边唱:纺线纺过来,萤火虫飞过。跑得满头大汗。

    风雅说,我爸在乡下当镇长的时说过,乡下蚊子多得可以用手抓,特别是这天气。

    那倒是,不过乡下人皮厚,也不怕什么蚊子。

    遇到熟人,风雅的熟人。风雅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在报社工作。

    熟人瞧了我一眼,像瞧案板上的黄瓜鱼,说,什么时侯吃糖?

    风雅吃吃笑。

    熟人说,你也有二十七八了吧,老大不小了,准准地找一个嫁人。

    风雅讪讪笑,一扭脸拉我快步走,回头看看熟人走远了,呸一口说,什么人,狗嘴里吐不出像牙。一脸的愤愤不平色。

    从这条街散到那条街,又从那条街散到这条街。脚酸死了,风雅说,找个地方坐。

    我们还喝冰镇啤酒,一碟炒田螺,一碟鹅掌,一碟蚕豆。

    风雅泯一口酒,说,好喝。就吸田螺,“吃吃”两声,嘴巴就“巴喳巴喳”响,螺“扑”吐在塑料桌面上。鹅掌也好吃。

    风雅问,真鹅掌?

    该是吧--鸭掌没这么大。我夹一个在嘴里吮,嚼了嚼,说,味道还真不坏。

    听说,卤料里有加罂粟壳?

    我朝四下看看,低下嗓门:不可乱说--杀头的事。

    不远处的一个桌子不知怎的被掀翻,看见两个脸红的家伙喝将起来,出手互叉对方的脖子。这边的老板说,怎么好好地打起来。吸一口田螺的功夫,两个人扭到一块。大家起立看,有人离席围过去。我和风雅也欲离席。

    老板说,嗨,钱?

    风雅回头瞪了一眼:没长眼睛,长吃几个。

    我以为你们要走。

    差不了你几片钱。风雅气冲冲地说,才刚确是有人给她气受。老板不吱声,拿手指抠鼻屎。

    我拉风雅坐回太阳伞下。伞沿还有雨珠。人群哄一声说,坏了,动起刀子。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说,真要打哪真要打哪 ,我看不要打啊,再打,我猪肚翻过来都是屎,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路边一个磕头如蒜的乞丐也停了动作,直直地伸长身子,迟疑一下,端起放在地上的盆碗,紧走前去。

    这人怎么都喜欢上刀子。风雅吃了一口冰镇啤酒,打一个嗝,酒气漾出来,仿佛水浅很容易看见鱼脊。

    刀子容易解决事,我说。

    老板看来不怎么喜欢刀子,也不踮着脚尖看风景。手闲了就去放音乐,是高胜美的歌。我喜欢高胜美。

    风雅一边吸田螺,一边含含混混地哼,身子也跟着一点一点。人群哄地散开。见一人跑在前面,一人追在后面,追远了。杂乱声确切地说是被高胜美的声音所淹没。

    高胜美在唱歌。

    风雅说,怎么你还是没动静!

    我没吭声,大口喝酒。

    我中学的谁据说被什么局长的家人招了亲,二天改了行又二天进了什么漂亮的部。

    我没有吱声。

    你怎么一声不吭。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干啥非捡那破烂事说。

    你也该出去活动活动,别老一门心思在家里高雅--蜗牛似的。

    蜗牛有什么不好,它不害人。

    风雅把头别一边去。

    我算了钱,送风雅回去。高胜美的歌声不胜纯洁的仍留在原处。

    九 女朋友叫风雅

    风雅说,二个月怎么过呀!

    我推介几本书你看。

    我爸都没能耐让我看书,何况是你。

    我不死心似地说,<<红楼梦>>,言情小说,可好看了,一个姓贾的家伙和一群丫头片子鬼混,还参和着尼姑,百分之百的琼瑶。

    风雅来了精神头,“呼”地直起身说,拿来我看……只是我怎么没听说琼瑶有写<<红楼梦>>……不对呀,这书是曹什么,曹雪芹写的中国古代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吧--你懵什么人哪你,当我什么人。

    权当是琼瑶。

    我不喜欢老古董。

    慢慢看出门道就能欣赏它行文的美。

    我没那耐性。

    二个月若能养出读书的兴趣那可是功德无量的。

    跟你似的做一个无用的书呆子,风雅吃惊地张大眼睛瞧我。

    ……我说,看月亮。

    熄了灯,月脚斜过窗帘,伸到书桌上。风雅支颐也在看月亮。

    我重新开灯,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红楼梦>>里黛玉的诗--冷月,多好,尽管现在是夏天,晚上的月亮也还是清凉的,你不觉得月亮能使人平静么。

    倒也是,每次睡不着,爬起来看月亮,烦恼也就没有了。

    月亮多好,吴刚啊桂花酒啊玉兔啊婵娥啊……

    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个儿科。

    我信,至死都信,一个浪漫得近乎真实的故事无论如何比生硬的科学可亲……小时侯,还在老家门前的公路上跑,坡上坡下的跑,咦,头顶上的月亮也跟着跑动,跑了一个童年,她也跟了一个童年,只是至今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一个道理。

    风雅说,我喜欢听你叙事的语气,像在写散文--可是这两个月不能老是呆在窗前看月亮吧,总得有个事做。

    替我生个儿子吧,儿子一哭你就有事做了,我打趣说。

    干什么,风雅老鼠似地惊疑,拿手按在胸口衣襟上,我爸不饶你。她端起屁股移远了些。

    开个低级别的玩笑嘛。

    沉默。我抬头她也抬头,看月亮。

    我爸没少给我买书,我就是没有看书的兴趣,或者说养不成看书的兴趣。

    古话说……,想想不妥,连忙改口说,有人说,板凳一坐十年冷,十年板凳都没坐热,可见要体贴读书之趣并非易事--不懂英文当然不能体会莎士比亚原著的美(我想起这话先是跟有心说过),正如不会泳水自然体会不可能万里长江横渡。

    别那么酸气好不好,都倒牙了晚上。

    我的意思是说,要想有一件别出心裁的毛衣,就得坐下来。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弄点酒喝怎么样,还在阳台上?

    也好,风雅说。

    我和风雅同时分配到海潮中学,报到的当天,阳光像烙铁一样。中午,校长在海潮饭馆请我们吃便饭欢迎新老师。我映像深刻地是校长豁着两颗大门牙在咬章鱼头,章鱼头却老是丢在缝里。

    宿舍楼是旧式的二层小楼,砖木结构。楼板有年代了,老鼠溜过都吱呀地响。房间门对门,中间一条过道。过道尽头是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阳台。阳台后面是一人高的茅草,茅草之后有几户人家。几户人家的人站在门前空坪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阳台,以及靠山边一排宿舍的内景,要是不关窗的话。

    文革时这里吊死过人,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总共就剩两间房,就胡乱打扫一间。风雅说,这位老师,我要朝南的那一间。我很风度地拱手让出我辛苦搞干净的房间,老实话,心里难免嘀咕。

    我除了上课,其它时间闭门谢客。门外就叫,新来的新来的--打牌,凑个脚,三缺一。我说我不会,然后任他们叫,我自一声不吭。

    窗户外面有叫不出名字的青草爬在坡上,一米多高。一米多高处,一只母鸡在崖边散步。一个妇人端一盆水泼下崖,啪--啦啦。我赶紧关了窗。

    誊抄了几篇旧稿寄给当地报纸的副刊。一个星期后,是一个星期,文章登出来。前辈晃着白报纸像国军在接受收编,说,新来的,嗨新来的,这文章是你写的。

    我笑笑。

    有二下子嘛,前辈说。这股风自然吹到风雅的耳里。

    一天,一股香气飘了进来,说,这位老师,看书?

    回头,见是风雅,腾出椅子给她坐,我坐在床沿。房间十来见方,一床一桌一椅一台湾衣橱,便别无多余的角落。风雅一手按着椅背,伸头看摆在桌子上的书。

    你研究<<周易>>?风雅还是站着。

    看一点。

    科班出身,就是有层次。见床铺靠里也一溜摆着书,转到床沿,双手撑在床上看。能借我一本看?

    借二本都可以,我说。

    风雅笑,拣了一本<<文化苦旅>>,一本<<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第二天就还了,说<<文化苦旅>>过几天还。

    住在隔壁的前辈说,女的向你借书?有戏,查查有没有夹纸条之类。前辈拿过放在桌上的<<古文观止>>翻了翻,向下抖了抖,不死心似的又向下抖了抖。没发现有折成千纸鹤的纸条坠下来,很是失落,仿佛渔夫看见上勾的鱼又跑了。

    就借一本。

    就一本,我说。

    隔壁谁在尿盆里拉小便。前辈不怀好意地笑,他压底嗓音,像是在阴谋什么勾当,说,晚上有风景,可以听到女同胞“曲曲”的小便声。又嘻嘻笑,笑声像拉长的线面。我扭头看窗外面。

    第三节课的铃声响了,前辈说有课,就走了。

    我坐在凳子上遐想,女孩子借书是否真意味着爱情的开始?因此,风雅一米六的个和她的两个酒窝不可抗拒地袭来。

    后来风雅来还<<文化苦旅>>,我把自己关在屋内仔细搜索了一回,半空听见老鸦屁似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不信,又细细来翻看了一回,还是失望,连纸页上的胭脂味也不曾有。

    半夜,前辈的尿尿出奇的大,其他什么没有。老鼠在顶楼木板上急急地过去,“喷喷喷”过来,“喷喷喷”过去,然后“叽”的一声。

    月亮照在贴着腊纸的窗玻璃上。

    日子像粉笔灰一样扑漱漱地掉。挺远的山边雨雾随着风一阵一阵飘过山前。斜风吹雨过山前,就是这么一种景致,当地人称为竹篙雨的便是。

    屋后人家的肥母鸡多日不见,是被补了冬了吧。老人提一个马扎坐在向阳的土墙边,躲着风,眼睛眯着,睡眠便从那缝里眯出来。

    我在教室里来劲的跟学生大谈<<故都的秋>>,高兴处,搬一条凳子坐下,口若悬河,仿佛咱家是北大钱某人。教室静得跟一片秋叶。我说,晴空一鹤排……

    从今老师--,谁在叫。见是门房阿伯。

    你的挂号信,阿伯说。

    我签了字,拿过一瞧,海都报社的封,大约是关于稿件之类,没在意,继续说“云上”。

    下课。起立,老师再见。同学们再见。学生们有嘴无心,老师也是有嘴无心,空是一种客套。我夹着讲义回宿舍。

    午饭后,风雅过来说,冬天日昼短,不想午休,不如下盘棋?

    嗯。我还是靠在被褥上看书。风雅动手搬椅子棋盘,碰掉了那信。

    风雅拾起来瞧:又发稿了?

    也许是。

    可以看?

    看吧,女朋友看信等于领导审查。

    信是报社总编写的,之后翻过去许多日历,我就到了报社。

    十 山里人就是客气

    风雅重复说快憋死了。

    没见我忙活嘛。

    一个小报记者端的派头比乡长还大,什么玩意。她把身子骨窝在藤椅里。

    不可惜心肝宝贝米黄连衣裙?

    风雅不理,还白我一眼。我握着“乐琪”牌钢笔在刷刷地赶稿。

    我感觉风雅又白我一眼,足足有五秒之长。

    我总算是想出了一个辙,她才把眼白从我身上移开。

    我打电话说:有心吧,我从今。

    从今呀,这么晚了还没睡。

    明天去东洋……

    怎么又变卦了,有心警觉地说,不是说好两人一起作伴么。

    我是说明天让我一人独食好么,这么好的题材?

    是这样,有心呵呵笑,这好说,你有这个干劲最好,年青人也应该深入交通不便的地方去,基层有活鱼……凭我的经验……名记……基层是大舞台,有天地……你这个主意甚好,甚合我意。有心痛快地说。

    凭我这几年的经验,老少边历来等同于景阳岗,大家喊打的多,少有人真打虎。

    那就这样,再见。

    喂喂,等等--明天可一定记得啊,这可是县里交派的重要任务啊,不可掉以轻心啊。

    我说,是一定。放下电话。我跟风雅说明天一起去东洋,东洋是个好地方,可以玩半天。风雅总算是乐了。

    吃早饭的时侯,我说,天气这么热,此去三个小时的路程,又挤车又转车,不如租辆车子去,也让你称心一回,致于单位肯不肯报销,以后再说。

    我不会是真要充记者吧?风雅咬半个馒头在嘴里说。

    就说是实习记者,暑假参加社会实践的。

    我像么,毕业都这么多年?

    像,谁说不像我掐死谁。

    风雅吃吃笑:人家要问是哪个大学的呢?

    干什么这样紧张,又不是去诈骗。

    临时要说漏了可尴尬。

    就说是北大外交系的。

    干嘛非是外交系的,我不喜欢,新闻系的吧,嗯?

    外交系的好,别人一听,来来头大啊,肯定对你掘目相看。

    掘?

    “掘”的程度比“刮”深,比喻他们对你敬畏的程度,我说。

    大清早你要拿我开刷,我跟你翻脸。

    开个玩笑。

    说北大行么?风雅有点兴奋过了头。

    行,玩得就是心跳,时不时再漏两句字母,反衬你的渊博,更好。

    风雅大笑起来,今天的天气一样热烈,说,跟乡下人摆阔,这不自信心下垂么!

    管它垂不垂,乐了再说。

    终于到了目的地,风雅煞白煞白的脸下车,说,这么远,真远哪!她吐一口痰在地上,叉开五指往胸口上搭了搭。

    蝉在树上叫,拖长的声调像村口古榕上垂下的榕树须。榕树虬根上盘腿坐了很多纳凉的人。

    村干部迎上来说,大记者一路辛苦欢迎。一一跟我们握了手。

    先去村委会歇一下,我们这里条件差,支书说。

    这地方,世外桃源,不怕非典,我说。

    倒是,支书高兴地说,我们村就有几个百岁老人,当年为老红军肖息接生的那个阿婆,还在,103了,可惜有点耳背,不然有的是故事。

    肖息现在是高干,当年在这里打游击,我旁白给风雅听。

    当年,面前这一块全是松林,就是面前建房子的这一块地,包括坎下的这块水田都是,听村老说,密密麻麻一大片,国民党轻易不敢来。支书说,因为搞造福工程都砍了,只剩山顶上的一撮。支书往山上指。我看见那不多的松林像总编光滑的脑门上的毛发。

    竹木荫翳之处有一个寺院,那是东洋寺,一千二百年的历史。过去的范围比现在大,民国时一场火劫,只剩一个主殿,后来有些新建的建筑添在前面。眼下近午,没有钟声。

    大家跟支书走,拐过一个弯,见到一个破旧的民房,门口挂一块牌“东洋村支部委员会”,并排挂着“东洋村民委员会”。跨进门,院子里有几只鸡在散步,大半的地方生了苔藓。有一柱烟从左侧屋子绕出来。支书说,这是村里的五保户,先安置在这里--我们东洋条件简陋。支书笑出十几颗黄牙,五十年的憨厚全集中在脸上。

    支书热情地去端水,我说不客气,他还是去端来水,亲自拧了递给我,递给风雅。这是山里人的热情。

    这位女领导贵姓?

    免贵姓风,叫风雅。

    很中听的一个名字,支书说。你是从今记者,乡里来电话通知过了,我在报上经常久仰你的大名。支书把两句话合在一起说。

    我说,见笑见笑。

    村民主任端来二杯茶,递给我,说,喝茶。递给风雅,说,喝茶。

    支书说,你们一路风尘,肚子一定饿了,这样,先吃饭后做事。

    还是先聊聊,呆会还要去别处看看,难得来一回,我说,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采访本,递给风雅一本。

    那是,支书又露出满口大黄牙,递一根烟给我,七匹狼。支书从上衣兜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村貌村财村民收入等等念一遍。我不时插几句,风雅大着胆也问了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支书或者村民主任答。村民主任老实得跟农架下的细长的丝瓜。不抽烟,叉着手掌放在桌面上,不时笑两声,以活跃气氛似的。我向支书要刚才的材料,支书老实地笑,我想不出用其他什么词汇来形容他憨厚中带点不安的神色的笑。他说,自个胡乱涂的,我这人没字没字,不要见笑。

    我说哪里。

    午饭的时间,天空骤然暗下来,不一会,下起雨。

    午饭相当丰盛,都是道地山里货。吃野菜长大的羊肉和着红枣顿,红枣饱满得跟少女,香气飘得很远。吃野菜长大的猪排,主人说,山里的猪不吃饲料,我们顿顿在锅里煮了猪菜喂,肉结实而香。主人的话不假,我分明吃出油菜花开的味道。和肉片一起炒的竹笋,一碗空心菜。一些酒,地道的老酒。

    我说我不会吃酒。

    支书笑着递过碗来:吃一点可以解乏。

    我吃了几口,说真的不会吃。其实是不敢吃,吃醉了怕出洋相。支书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吃,一边劝菜。

    我说,很久没吃饭罾蒸的饭,很香。

    多吃点,支书说,夹起一块排骨咬在嘴里“咯咯”地响。

    瘦弱的村民主任一声不吭在吃饭,一眨眼吃下两碗,用条羹舀了汤,饭团山体滑坡似的滑进胃里,他的饭吃得真香。

    远处狗在吠,我嘀咕说听声音大概是母狗,风雅白了我一眼。东边开始泛白,雨声小些。隔壁老汉们在午休。

    雨还是歇了。村民主任说有事先走一步。支书执意要陪我们逛逛,风雅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我让支书去休息,我们随便走走。

    那怎么行,把你们撂在这里。

    没事,我们走走,有事跟你联系。

    支书一一跟我们握手,转身走了,走几步,回头说,有事招呼一声。

    雨后,云积在天上,没有阳光。那竹那山那林,刚刚洗过的。风吹起风雅的连衣裙,引来一些爱美的目光,都很善意。

    我们从西侧走进东洋寺,遇到一个和尚。和尚热情地走前说话。

    禅寺没有什么特色,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佛祖的笑容也是和千里之外一样,上达于千年,也许比千年还古老。

    和尚说,以前范围大,你看台基圈了很大开去。石垒的台基跟梯田似的,台基上青苔出没,地面是菜园。

    我说,有经书吧,古代书,线装的?

    没有古代书,倒有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和尚玩笑说。

    我在大雄宝殿见到一口古钟,放在地上。

    穿过禅寺,从东门出来,见到一块碑,记录红军在此打游击的纪念碑。碑后是一座老房,据说是革命者经常秘密聚集的地方。老房里堆着柴草,土墙破损不堪。风雅努力在剥落的石灰土墙上找寻革命映像。

    风雅突然想尿尿,凑到我耳跟支吾。瞻仰圣地想尿尿,这不开玩笑嘛!没奈何还是给寻了一个去处。

    拱手跟老僧告别,老僧说,有机会再来。站在寺前远远了还招手。整个行程,和尚只是礼节性地瞧几眼风雅,看来确是古佛心。

    阳光过筛一样。下昼了,大人都在地里。村子的门几乎都阐着,小孩在地上玩玻璃球大小的石子。猪圈里猪仔在“嘘嘘”叫,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扑来。

    支书已站在村口,手里提一袋水果。车开动的时侯,支书抢先付了钱。

    风雅说,山里人就是客气。

    十一 小岛气像

    对窗的小孩戴上老虎帽,爬上窗台上“咿咿”地叫,那个女人护着孩子,探身朝狭谷一样的小巷里看。小孩吐着单音说,妈妈妈。小手抓母亲的上衣。女人看了孩子一眼,抬头看见我正在窗户这边看,两双眼睛对接一下,女人似乎漾一下嘴角,迅即移开视线,就像焊错的钢条从原接位又被错开。

    女人刷地关上窗,小孩“妈妈妈”地声音隔在玻璃之后,像水珠溅在玻璃上。电灯熄了,小孩似乎是衔着乳头含含糊糊地睡。

    今早在新华书店打折买到一套<<资治通鉴>>,上下册,大开本,价50,原价98,合算。古本影印,字是小一点,做资料完全合算。我喜欢读古书,就跟眼下人眉飞色舞谈美国似的,我把读古书看作是没能耐进北大清华的一种补偿。我常跟来“芥园”闲谈的友人说,“五四”时期的那批大家们“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学通西方之后,最终还落根咱家古典。我说,一者咱家古典确是博大精深,(我不空口说白话,积十年之力,我啃了几本古书,四遍<<<伦语>>,朱夫子的科举版,李泽厚的<<伦语今读>>,杨伯竣的<<伦语译注>>,台湾学者南怀瑾的<<伦语别裁>>,各有新鲜。几遍<<周易>>,黄寿祺的<<周易译注>>,尚节之的<<周易尚氏学>>,马振彪的<<周易学说>>,没有特殊情况,坚持早起念<<周易>>。过一遍<<史记>>,半遍<<诗经>>,三分之一遍<<左传>>,以及一些子集。)大不似西方的喊打喊杀,就跟还没脱了茹毛饮血似的。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那是满纸杀伐言,一把悲惨泪,划着几条破船到处杀人放火,蛮不讲理,把些那个土著赶尽杀绝。咱国的学者们一眼瞧破那些个低级趣味,于是埋首古籍乐此不彼。我始才发觉“五四”时期那批精英学者们的良苦用心之所在,凫足非短,鹤颈非长,不必损我以益人。辜鸿铭,一部<<中国人的精神>>,为咱家文化卫道,世人皆目其为怪。他死证纳妾制度的好处,他说,有见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的,却未见几个茶杯配一个茶壶。虽然此见不妥,但也比那些个男的追女的或者女的追男的如旷野里的公鸡追母鸡一样的轻率人生要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我年纪轻轻就是信这个理。虎兕出于柙谁之罪?已没有人说罪在朕躬。如今是虎兕在街上横行霸道,精英们看不下去了,于是千万想着要寻回古典,孤灯黄卷起来,意图把那个柙敲敲打打还是想法安上。钱钟书,英文好得跟中文一样,却用纯典雅的文言写了<<管锥篇>>。他有一句名言成了我的座佑,他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的显学必成俗学。

    风雅说,想当古董啊。

    古董有什么不好,要是真家伙,价值连城,怕的是弄成假的。

    电话铃响了,铃声清脆,像月光一样铺满在窗前。一准是好事,我铁了心相信心灵感应。

    喂--,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来自远方,听筒里还有什么,对,是海潮,我对海潮的熟悉就跟知子如父。

    从今是嘛,我云易。

    云先生。我说,你在哪里?

    我在我该在的地方,你听--云易把听筒对着海面--听到了,我还在小岛。

    谷口风很大,天凉了,云易说。

    那边有雨吗?

    雨?没有。

    要是你在,可以喝酒。

    云易在那边笑。

    是渡头的电话亭,特意选在这里,好让我可以等到下一次涨潮。

    一个老头半夜三更给只一面之缘的青年人打电话,只为等海潮,看官不觉得奇怪?反正我不觉得奇怪。

    云易说,我尽量拉长电话线好坐在湿渌渌的石头上。

    海风那么大,不冷?

    海风再大,也没我的定力大,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巫医,我是巫,云易说。

    海潮像夜幕一样包裹着我。接下来是云易的自述,就跟有月的晚上大地都是情不自禁的乳白一样。

    云易的草屋是个卜堂,叫“梅花堂”。梅花香自苦寒来,那是北方。南方,三月,阳春的天气,梅花朵朵还向阳开放。蝶儿蜂儿舞着,梅花粉红的五瓣在飞扬中有一种灿烂。岛上没有梅花,海风大得只适合生长低矮的草丛。倒是县城莲花山上却产梅花朵朵,瓣落成径。云易说,可惜啊,那是三十年前师父带我去看的花开。师父喜欢梅花,春末,片片叶落,师父拈着残瓣像伽叶的笑。万棘丛中一株梅树,师父说,邻近难得有这么大棵的。后来云易就没有机会再去,可能连路径也忘了,这么久的时间。师父喜欢梅花是缘于北宋邵康节的<<梅花易数>>。邵先生的易道如梅花落一样“知虑绝人,才事前知”。为研易,他隐处山林,冬不炉,夏不扇,尽心于易,夜不就席者数年,而后得大自在也得大孤独。说的是邵康节,据说师父也曾这样数年。

    你试往墙上戳手指,云易说,你用多大的力,墙就给你多大的痛处,孤独其实是大阻碍的无形。

    梅花堂朝北开门,对着半环形港口,船儿进港出港。梅花木制成的条案,摆在窗前,梅花椅后是一堵书架,架上有书。师父云海给云易的线装,他宝贝似的藏着,压在箱底,轻易不示人。说是礁石磨成的圆形研台,边旁有寿山石雕的笔架,插着几把细毫毛笔。一个海王星镇纸,一沓红纸。一个现代器具是烟灰缸,云海说抽水烟麻烦,比不得香烟省事。云易说, 也喜欢梅花尽管他的书房叫菊香书屋。云易在电话那头呵呵大笑,在暗夜里听来很是孤独。云易肯定是一烟在手,吞云吐雾一番也得大自在。

    电话嘟嘟地响,IC卡没钱了,我说我打电话给你。

    云易说,不忙,我兜里还有九张。

    嘟嘟之后一片盲音。并没有狗叫,狗的叫声很容易使我想起乡村的气息。

    电话又响,我拿起来,点一根烟在手。……

    桌对墙挂着一幅画,画上人物出神入化,云易说那是易圣康节先生。

    走船行马三分命,孤岛渔业,听天由命的多。云易先生得云海真传,假以足不出户的数年,易道见深。云易说坊间人情地道,邻里日给以鱼虾,他则为渔夫卜上一卦,理所当然分文不取。

    潮涨舟楫出港,潮落满载归航。渔港里人声如浪一片平常,这是他最大的满足,就像满足于看到天空的星辰。

    听筒里的声音像清早的森林。

    取食于自然便要顺其自然,与风暴瞎干架势必樯倾楫摧,而风暴依然是风暴,是吧,上乘的办法是避而不出港。气像信息还不是如此发达之前,我云易就是孤港的气像。你看云起云落,鸥鸟飞翔,波平一席,海到无涯之处便是天来作岸。忽然,你看到平日里,百年里,老人的话头里永远也没有的景像--云易的声音激动--你看两只海鸥在飞,这平常,但它们叠着翅膀向云层处飞,两只鸥鸟叠着翅膀像空中的加油机。这是异像。天垂像,圣人则之,圣人设卦以观像,便是此理。我虚活七十,很是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意思,但愿是我眼花了,近年倒是眼力不济。云易的咳嗽声传来。

    我心里一惊,以为是在说故事,看来不是,不像是。

    我说……。

    你听我说,云易说。他把听筒换了一边。

    奇异的鸥鸟叠着翅膀飞,它们头冲南,向南之云深处飞。海之尽头,乳白的云像搓衣板一样叠着。我奇了怪了我老眼昏花我怎么看到了海的尽头--察见渊渔者不祥,那是指我,但愿指我。但云易凭着直觉认为这是大凶之兆。港口的后生把拖网搬上船去,先头的船也已出港,气像说,今夜无事。

    待他赶到港口,船已通通出港。云易气喘嘘嘘地站在那里。

    云易换上了第几张卡?

    云易看见天之尽头云飞云舞。之外的鸥鸟贴着浪尖飞。村上春树说天空像掉了顶似的。

    云易跳着一颗心回来,在一盆清水里净了手,在睡榻上坐禅。眼观鼻尖,鼻息与心齐。不几时,他觉得他也如鸥鸟一样飞翔,空间如一颗玻璃珠一样澄明。

    云易来自宁静,那是把石子从湖面重新拾回来。云易取盆清水,再净手,坐在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三个乾隆币,装在师父给他的据说是千年八卦龟的龟壳里,摇起金钱课。得六爻,装成卦。本卦是风水涣,之卦是雷水解。风行水上,乘木有功也,初出师有利。云易说苦也苦也,风变而为雷,雷霆大作于水面之上,非风暴而何。

    云易说,老朽研易几十年,临了出臭手,枉为易也。云易显然是颓丧之极。

    我一时想不出词汇来。……气像报怎么说?

    说是晴天日丽。

    或许……

    或许是我的信息不灵,但愿,他说。浪涛冲击着海岸像是国手在重新布局。每一次的海潮都给海岸线留下怪石粼峋,也如新燕给旧巢添一嘴春泥。轰然然的海浪之外是寂静,那寂静其实是心跳。

    听筒里传来“突突突”的响声,有“邦邦”的汽笛声,是船。

    而后“嘎”电话断了。我听见清洁工在“刷刷”地扫街。

    历书上说,今晨潮水平于四时。

    十二 “吾弟惠存”

    新闻早八点说,……东海以东洋面今天凌晨四点突然生成罕见的飓风,中心风力多少多少,目前正以什么速度向哪里移动,据气像专家预测……

    我从床上跳起来,匆匆洗涮,骑车上班。

    有心辟头就说,小岛乡出事情了,县里领导都下去处理善后……本想派你去,电话一直打不通。

    可能是凌晨迷迷糊糊没有把电话安好,但我没有说,坐下来,端起茶杯喝昨天剩下的绿茶。

    有心说,隔夜的茶不能喝,真不能喝,说真的。

    我含了一口,吐又不是,吞又不是,最后决定还是吞下。管他呢,我说。有心抬头看了我一眼。

    大家陆陆续续来签到,关于小岛乡的事,大家几都停下手中的活,起劲的闲聊感想。各自有各自的意见,然后喝早茶,靠在椅子背上。茶杯里热气闹腾地上升,氤氤氲氲,仿佛那就是小岛乡不确切的消息。

    我要去小岛乡一趟。

    有心惊疑地看着我,看一块融化的糖似的。

    风车说,有你亲戚?嘴角笑成土匪坐山雕脸上的刀疤。

    我没有回答。

    干什么那样子做?老东冒了一句,像是母鸡下一个蛋。

    我也没有回答,夹了包出来,背后是叽叽喳喳。

    我一踏上渡头就开始打听梅花堂。我问一个店主。店主神色悲哀,说,你找云易先生是吧,云易先生--他停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大风起于青萍。他说云易先生的家在前面的路头,门前二块青石的便是。

    谢过店主,我走几步,又折回来,买了一包“利群”,又赶紧走。

    是那天晚上的那个门虚掩着,里面几个中年人,脸色不大好看。

    我说我找云易先生,我喘着气。

    其中一个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扭头对旁边一个说,应该是吧。

    另一个说,问问又不蚀。

    你是从今。

    我惊疑这人怎么知道我,待要张口,那人已从我的神色中猜出八九分。

    我父亲留一包书给你。中年人指指桌上的东西说。

    我不死心似地问,云易师父他……,我喘口气,就像蚂蚁在水面上抓一根稻草。其实结局非常明显,并不需要一个特别详尽的答案,有时候模糊可能胜于一切,并非一定要见到人头点地才生成什么感想,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扭身就走。中年人在背后喊,从今,这一包东西你拿去。我看见纸包上工整地写着“从今吾弟惠存”。

    我站在小山包上。海岸线并没有老去,老去的只有时间。云易会是一朵浪花吗!你看浪头打在礁岩上碎成鳞甲何止千万,千万浪花鲜花簇拥,直到耳边。

    十三 两只蚂蚁在打架

    阳光实在刺眼,我把看一半的<<红字>>覆在脸上,想什么都不想地睡一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眼之间,无处不是那个黄色的牛皮纸。我卯足了劲在心里数星星,可星星也是无情,多得数不过来。迷糊中,我看见一个白了须发的老人泛在舟上,至于表情却是像瓦蓝的天空。惊醒,<<红字>>落在左侧的席子上,抬起手腕看手表,二点多,下午单位开会。

    老东的声调像是中了农药的河豚在水面或者水面以下半死不活。他说一二三四五,然后说“这个”。<<周易>>上说,君子思不出其位。都老到那个层次了,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人也真是。

    又是从今。

    又是从今。

    说吧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咱是借调的,不,不能说“咱”,否则又落把柄了,连忙改口,反正我是借调的,跟前妻生的一样。不准放屁,放一个屁人家认为你有情绪,不服指教,认为你一个借调的也这么牛,把头梗过去不看你。那就不说,不是少说。

    办公室里,大家像是从附近土地庙里刚搬来的泥菩萨,沉默着。总编改喝白开水了,悠得自在的样子。今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漂亮的暖水壶,壶嘴上有一个开关,就跟小品<<主角配角>>中的陈佩斯腰挎的盒子枪。“卡嚓”一声,黑色的触角伸出来,就可以倒开水。总编拿起银色的暖水壶把开水倒进壶盖,“卡嚓”一声把开关摁回去,厚嘴唇一口吸干开水。又开始“卡嚓”,不停地卡“嚓”。真想把这鸟壶扔到窗外去,有这个想法绝对不止就我一个人。你瞧泥菩萨们看那壶的眼神!

    不想再听这厮没完没了的唠叨,借口肚子痛便溜出来。此时的心事跟年糕似的,决定去爬山。从山脚一步不歇爬上山顶,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头上。一根烟的功夫,从山顶快步下山,碰到候在路边的职业乞丐,没几步就匍伏着一个,岗哨似的,从兜里摸出几个硬币一路扔过去。

    过桥,看见几个人在下棋。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手机响,是办公室打来的。接个鸟,我说。旁边一个染黄头发的家伙扭头看我,我虚一下心,紧走几步。秋高气爽的天气,没有雁阵成行。

    在楼下店铺买来二瓶米烧,就着花生仁吃起来。

    电话又响,权当是放屁,自顾在吃酒。

    楼下如一尖细地叫唤:从今,从今哦--

    我红着脸应道:什么?

    电话。

    谁的电话,打到你那?

    说是朋友,女的声音,下来接吧。

    叫她打上来。

    一会电话响,是风雅。

    在家哪,怎么不接电话。

    我这会跟你娘似的糟糕。啪,挂了电话。又吃酒。

    电话没有响。管她呢,我说。

    抬头看天什么时侯黑了,跟一快石头“轰”地落下来似的不由分说。

    我一蹋糊涂地想,去潇洒潇洒吧,说不定跟哪个鸟女人困一觉,醒来便是一片光明。当时我确是这么下贱地想来者。

    说去就去。我钻进卫生间,往头发上喷了喷摩丝,抽出牙刷仔细地刷一回牙。

    如一还在那站岗,说,还出去?言外之意是我即回来了,就没必要再出去,免得她又要费心起来第二次。

    这个女人就跟我的性欲似的随时不由分说地出现在生活里。如一在身后嘀咕什么,就跟没关紧的水龙头在自由的滴水。

    红玻璃里女人滥情地笑。这些个女人的青春就像经过长途运输被压坏了边缘的苹果,由一点然后开始全面的腐烂。她们大胆地倚在门口,就像小贩张口吆喝,她们有情的眼睛从这里瞟到那里,那里到这里,闪烁不定。

    一个女人说,大哥……,脸上泼着笑。

    一个女人跳着脚叫:没钱,没钱敢到老娘这里耍……刨了你的皱皮。

    说好五十的,男人扔了一句,匆匆走。

    起价是六十,总不能因为你坏了规距。

    男人的背后迅速融在了远处,剩下女人不甘愿似的还在说。

    那个女的没穿内裤?

    哪个?

    就才刚那个。……

    我从昏暗的街区走过。

    二只蚂蚁在书架上打什么架,这畜生真是的,都那么小,还争个屁事。

    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看。书店里有很多人。我从朝东靠南边的那扇门进来,从靠南的那架书开始看起,由南而北,最后从朝东靠北的那扇门出去,历年都是这个习惯。

    一个年纪轻到不更事的女孩在旁边看书。我看了她二眼,长得是好看,就像挂在卤料店玻璃后的卤鸭,尽管不买,却也要眼馋二下。女人在看一本有学问的书。这年头,漂亮的女人不去打麻将而上书店,还看有学问的书,先在心里加了一层感想。

    女人说,嗨。

    我以为是在跟我说话,但不敢肯定。

    女人说,嗨,你,踩我脚了,对,是你。

    我?我低头看时却真是踩她尖尖的鞋尖。

    女人一笑。他妈的,她是笑了,真在笑。他妈的,这年头,踩了她的脚她还笑。他妈的这些年大白眼加小白眼我是见多了,还没见过这女人文雅得跟井水似的。再在心里增加了第二层感想。

    我说,对不起。其实我是说,对不起,刚才我色迷迷地多看了你两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想是这样。我插上书,顺书架转过来。

    输红眼的蒋中正想约毛润之单挑么,就跟项羽想跟刘邦。

    我看到一本书,李敖写的,<<我来剥蒋介石的皮>>。

    <<有了快感你就喊>>,女人真他妈的什么事都会干的出来。

    店员突然说,有买书的快买,没有买的关门啦。

    十四 老东在咬牙切齿

    啪,点上一根烟,最好是听老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腾格尔的<<天堂>>,或者充满人间的<<又见炊烟升起>>。我喜欢更深人静的时侯,耳根末稍可以捕捉到一丝邻近电视机里传来的熟悉的歌曲,缥缥缈缈的,那样的美法是可以令人惊诧的。

    就是这么希望着。

    我坐着抽烟,间歇地看一壁书架上横七坚八插着书,看着看着,悠然自大起来,感觉是真有学问了。

    善良在门外探一下头,几次看到满壁的书,几次就担心满壁的书后面他家的墙壁是不是还是原来的白法。一次他挨到书架边,我分明看到他叉开五指去掰书架。他头靠在墙上,斜眼往壁缝里瞧,就跟牙科医生在审视病人的口腔。书架显然是太重了,他松了手,转眼看见我在看他,便眨一下眼,说,怎么说的,眼睛好好的进了沙子。拿左手背擦二下眼皮。

    善良说,这么多,是工作需要才买的吧!

    我笑笑。这笑吊在脸上就有点像在走钢丝。

    这书,这么多,看得完?

    呵呵笑,是我笑。

    看不完充门面吧,善良说。什么时侯如一也闪到门口,从门口探半个头,手里端着一脸盆衣服,也瞧书,她接上善良的话尾,就像插头插进插座,说,一斤也卖不了多少钱。上楼。善良也尾随着上楼。

    什么人,这事,我跟心灵说,把书翻得啪啪响。

    我喜欢读一个晚上的书,连连几个晚上读一本书,却是很累,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消解疲劳呢。后来读台湾学者南怀瑾的著作,抓着一句话,刚日读经,柔日读史。试了一段,也不错,就坚持下来。一年中的不时,也写些文章,寄出去,结果多是如老东的眼里绝没有我,也没有我的文章。于是逛书店,看到新进出版的<<挪威的森林>>,喜欢上村上,也捎带喜欢上村上喜欢的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说过的一句话,“如想叙述与人不同的东西,就要使用与人不同的语言。”在村上年谱里读到的,大喜,拍床称奇,连忙坐回桌前,找来一片纸条,写下,压在玻璃下,时凌晨二点。

    第三遍读完<<今生今世>>的某下午,热,蝉在树上叫昏了,一声不吭。路上见不到半条狗。我骑车去咸亨书店。

    老板说,今天有新书。

    心里一喜,锁上车子,钻进书店。书店热得跟馒头似的,我说热,老板说热。

    一眼猫见平板上的一个封面,封面上的一个斜阳,什么鸟书这个样子,这么热的天气,还让我热!我叹口气,顺手抓起来,<<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呀,好书。要是在大冬天看到树丛之后的阳光,以及阳光在什么色的屋顶上渡一层红晕,那感情是好的。村上把这家伙捧上发梢。

    我探宝似地翻着,也着实是好书。“马不用说,就没有再提了。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慢慢溜达着回书房去,仿佛走到一个确实存在的尸体旁边去守夜。”怎么说呢,这事,语气算是村上的父亲,当然村上的父亲不止菲茨杰拉德一个。村上说,“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默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的的草坪上。”

    我赤着胳膊,在灯下一口气读到71页第四章,意犹未尽,东方亮白还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了不起的盖茨比>>总共156页9个章节。

    到门外走廊上吸一根烟。办公室里,风车瞪着午休刚睡醒的充满衣食无忧之后闲适出来的清亮的血丝的眼睛,鬼子炮楼上的枪眼一样,它们迅疾横扫过办公室,鼻子还“休休”吸两下,遂掐死任何想在办公室里抽烟的念头。炮眼下岂能抽烟,就等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过这事,她做得对,封闭的空调间里怎么可以无所顾忌的抽烟,也难怪她跟老东吵。

    回到办公室里,我泡了一杯绿茶。有心说,空调开大点再开大点。看样子他闲出话题来了。

    今天的主题很明确,讨论肚子大小与所耗棺材板多少之关系。

    有心说,你看那些当官的,腆着七八月大的肚子,死了都费棺材钱,哪像我--他站起来,漩涡中心的独木舟一样转到办公室的中央空地--哪像我,瘦憋憋的,死……。有心突然感觉到往后的话有点不吉利,打住,没有表情地回到座位,端起茶来喝二口,坐下。

    而后办公室里愉快的笑声可以跟空调风媲美,一波一波,笑出一个下午的闲适。风车靠在座位上,以比别人慢二拍的节奏让笑声更显得有章有法,“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她全神贯注自己的声部,全没在意其实大家早歇了,就如刹车,轮胎还顺势滑几步,风车的尾间就是顺势的部分。笑死了,她说,才把笑容从脸上撤下来。

    然后是都说可以下班了,忙着喝干杯中的茶,锁上抽屉,把钥匙串挂在腰间钥匙扣上。只有我和有心还坐着。

    老东冒进来,开始找<<参考消息>>,找到后,坐在位子上咬牙切齿地看。

    我说我要回去了,有心也说要回去。

    老东依然在空调风里咬牙切齿。

    眼看华灯初上,上弦月并不能给这个城市带来清静。

    我在一个小吃摊要了一瓶冰镇啤酒,二块八,一盘炒面,二块五。老板说,“惠泉”啤酒瓶盖有奖。起了瓶盖,凑近一看,“再来一瓶”。老板说,老板好运气,来一瓶凑?

    一瓶够了。

    付完钱,借着一瓶酒的寒气,一路哼哼地回去。

    十五 关于日记

    书读久了,就会有些心得,就跟沙上的脚印,多少是有些记忆在里面。

    日记本是单位发的采访本,翻开第一页,有“芥园主人日记之一”的字样,便很为自己的穷酸不以为然。一页一页翻过去,所有的日月清晰起来,往日并不曾离你远去,它还在,就像水还在桥身之下。我喜欢写读书笔记,就跟年老的祖父忠诚于初一十五点三根香在神龛前,他合着掌,与他想像中的神灵进行默契地交流。我写读书笔记便时常有祖父的怀想。

    月日 有雨

    <<挪威的森林>>读完了。结束部分写得很是怎么样,边抽烟边品味“我是在哪时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

    月日 夜

    李泽厚先生<<伦语今读>>前言里有一句话,甚好。

    他说,孔学特别重视人性情感的培育,重视动物性(欲)与社会性(理)的交融统一。我以为这实际是以“情”作为人性和人生的基础、实体和本源。它即是我所谓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核心:情理结构。人以这种“情理结构”区别于动物和机器。(见第十八页)

    月日 晨 大雨

    昨日会议,老东说,我这是就事论事啊,不是针对某个人的啊,大家不要误会啊。大家都拿眼睛瞧我。

    伦语说,少不孙(即逊)弟,长无所述,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的出处大概于此。

    月日 入夜

    到车站送朋友外出打工,顺路在“咸亨”旧书店买到几册书。

    <<毛 诗词解释>>,文革时期出版,“解释”由毛泽东亲自撰写,较好。一本是文革时期当红人物的讲话稿,从中可窥见其时的个人崇拜热。

    月日 午 小雨

    读黄裳<<关于“自庄严堪”>>文,忽想起刻二枚闲自欺:

    其一:渔翁藏书;

    其一:混在芥园。

    月日 晨十时 阳光甚好

    心情郁郁。

    上小华山,入寺求得一签,上说:骨肉不相亲,苏门唯一秦;浑身轻且薄,六国劳其身。为第三十四签。

    浑身轻且薄,我不断念叨着这一句。

    顺径而下,坐民风亭小憩,闻远市之声。

    月日 夜

    2000年10月16日新闻,少帅张学良将军病逝。

    张少帅兵谏西安,名动天下,有胆有识,不愧为一代风流。

    赵四小姐2000年逝,于凤至1990年逝。

    余自草一联祭之:

    一代风云逝如风云

    将军胆气河山共忆

    月日

    <<光明日报>>载程邦雄的文章<<孔子的“尚智”思想>>。

    文中称<<伦语.阳货>>之“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上”是指崇尚,“下”是指轻视。他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有崇尚聪智与轻视愚昧(的观念)是不变的。”

    李泽厚先生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只有最聪明的和最愚蠢的,才不改变。”

    朱熹的注与王阳明同。王阳明认为“上知不移”是能够独善其身,操守坚定,不为所移。“下愚不移”的意思不是指人愚昧,而是指自暴自弃,甘当下流。

    我以为王解甚妥。

    月日 夜 九时

    在地摊上购得一渔灯,渔夫船上用具,说是有上百年的历史。

    第二年 月日

    书店新到一批台湾南怀瑾的著作,在架前徘徊了良久,最终横下一条心来,花五十五元买了<<金刚经说什么>>、<<楞严经大义今释>>。

    月日 夜

    早上,风车用手指,确切的说是中指,在我的桌上写了一个“烧”字。她进一步解释说,告诉你一个北方方言,“烧”字,烧坏了的烧,是这个“烧”,她用中指在桌上写,不是这个“骚”,她改用食指来写,是“火”字傍那个字。

    累不累,这些人。

    月日 头痛

    夜,去朋友的单位,借他单位的电脑输二篇小说。

    十多,在小摊吃山西刀削面。

    月日 夜 细雨毛毛

    白昼,在一建筑工地捡了几块大理石边料,骑车至东关石材店,请师傅裁切齐整,磨光边角,供案头镇纸之用。

    月日 近午

    昨夜,去朋友家,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提要>>黄寿祺撰写的部份与朋友所藏的黄寿祺著<<周易群书平议>>校。<<平议>>中所录书目<<易类提要>>中大体都有。

    后,骑车去“咸亨书店”,花五元购得三本好书。吴晗<<朱元璋传>>,郭沫若<<文物二三事>>,第三本最有收藏价值,为“四人帮”之一的张春桥所著,名为<<访苏见闻杂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版本。

    月日 夜 阴雨连江

    读<<史记.苏秦>>。

    始苏秦出游未果,困而归。兄弟妻妾窃笑之。后苏秦配五国相印,车骑辎重过雒阳,昆弟妻嫂侧目不敢视,以其位高而多金也。苏秦感叹说:富贵则亲戚畏惧,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

    苏秦说: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我说这话对。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乃投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战国纷乱,以一人之力而得十五年天下安定,了不得。<<仲尼弟子>>中有一句话,说:“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子贡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元旦 晨 阳光普照

    西历又是一年。

    元旦前夕吃了一斤米酒,加糖,味甜。新闻联播一过就想睡觉,晚会也没有看。

    晨八时起床,早点是稀饭加咸萝卜。

    准备出行。

    月日 夜

    寡情最是同事间。

    想起林冲林教头,安于教军之职,外恪尽职守,内夫妇偕和,自乐于一介平民。然而就是此等要求,也被权贵逼得梁山落草,悲乎!

    月日

    诗人:

    您好!

    在报上读到一篇介绍您的文章,找来大作来读,中有<<无常>>一首,读来感念甚深。

    “一个无限熟稔却遥如云烟的故事

    一梦醒来就坐在我们门口”

    老皇历的语气,充满洞达。

    简此,颂

    撰丰!

    月日

    读<<史记>>之<<韩安国>>、<<李广>>。

    安国坐法抵罪,狱吏田甲辱安国。后安国为梁内史,田甲亡走。安国说:甲不就官,我灭尔族。甲因肉袒谢,卒善遇之。韩安国之胸襟可见。

    李广居家,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宿亭下。及后广为右北平太守。广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其心胸甚狭,此所以“李广难封”也。

    月日 夜

    小说<<摇>>从4月11日动笔,晚刈青,费时二个月,约七万余字。

    月日 夜 雨歇

    下午去县图书馆找书,梁启超梁任公的书竟无馆藏。

    月日 夜 无月

    读<<管锥篇>>。

    <<史记.陆贾列传>>记陆贾有五子,陆贾散其财,每人二百金,然后每子一处吃十天。此即乡村所谓“轮着吃”的先例了。农村父母辈年老,子多者,多用此法。

    月日 午

    花一天时间读完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中国史学入门>>(顾颉刚讲史录),随做笔记23页。

    月日 中午

    平儿说,我也见见林姑娘。

    月日 夜

    早上半天懒着去上班,泡在“咸亨书店”,拣了一本<<历史科学概论>>,三元。

    一直心情不好,无以遣怀,烟也越发多抽。顾炎武说:

    极目霜寒添水瘦

    倚楼天远野云痴

    月日 夜

    有报社寄稿费27元,逛书店买了一本<<毛诗品物图考>>,30元。

    月日 中秋 也无风雨也无睛

    昨上市买了五只青壳蟹,置于盆碗内。午休起,见一蟹正在磁砖上闲庭信步。

    今日中秋,午,煮了三只大的。午餐吃了一瓶啤酒。小憩。醒后开灯看书。忽听见什么沙沙地响,欠身,没发现异样,躺下。又听到什么沙沙,起床,看见门口一只蟹正树着火柴梗一样的眼睛瞧我,后迅速朝门口爬,一爬一停,嘴里吱吱吐着泡沫。见我靠近,赶紧了几步,藏在门口的拖鞋丛里。

    月日 小雨淅沥

    友人订婚,上新华书店买了三本书相赠。

    钱钟书<<宋诗选注>>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毛春翔<<古书版本常识>>

    农历腊月廿四

    耳边有爆竹声声。

    一俯一仰之间居然到了年底,窗外有几家在放鞭炮,原来过了今天又要“天增岁月人增寿”了。这是鲁迅的文笔,干净得让人心疼。

    月日 夜

    钱钟书先生说,“兄平素不喜通声气,广交游,作干乞,人谓我狂,不识我之实狷……”。狷,拘谨,洁身自好。语出<<伦语.阳货>>“狂者有所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月日 夜

    改一中篇小说,至第30页第3行,心底涌出一联,录于下:

    天助地助最是我助

    金山银山不如江山

    月日 惊蛰

    在旧书店买到二本书,<<吴玉章回忆录>>、<<古代诗歌选>>(第三册)。

    <<古>>书中的插图很美,其中一幅是林凤眠<<江山渔者>>,淡墨中写出蓑衣渔夫的寂寞感,很合我的体验。

    月日

    今日会上,毫不客气地顶了老东两句。

    月日 夜 冷雨敲窗

    中午,看电视播的台湾余光中的演讲<<创作与翻译>>,他有一个了不得的提法:中文的生态。他说,文言和白话结合,然后化西为我用,非被西化,这样可以出好文章。

    十六 沈老先生的笑

    每天清晨,卖米的吆喝声一高一低,中间隔着大约三十分钟的距离。高的尖着嗓门,“卖米哟--”,尾音细长。“卖米哟--”,我一看手表,才6:30,转了一个姿式又睡。

    三十分钟之后,那低低的叫声像是慢性腰酸背痛,“卖……米……哟”,瑟缩着,一曲一曲沿壁面爬上来,我看看表,是7点。

    第二天第三天,准时得跟花开花落,我也懒得看表了。不单是我把这一高一低当是闹钟,楼下善良在第一遍叫唤之后也才起床“卡--呸呸呸”洗漱。

    一天,吃饱的善良腆着大肚皮进来,说,吵是吵,早上那卖米的倒是准时,我阿弟上课从不迟到。他笑笑,摸着肚皮,仿佛那是需要打磨的泥胚似的。

    我说,是啊,我也从不上闹钟。

    这是我在“芥园”这许多年与善良达成的不多的几个共识之一。

    我温在被窝里酣睡,半夜里起来开窗,为的是能够更清晰地听到雨声。无缘无故我就是喜欢在睡觉的时侯听到雨滴,就像狼无缘无故地就想吃小羊。雨声淅沥与被窝之间,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喜欢,因此就有了舒适。

    要是今天7点没有任务多好,可以一直舒适到9来点,我迷迷糊糊地想,还是保持警觉,侧着耳朵留意那吆喝。早着呢,第一波空袭尚未开始。楼下也没有“卡--呸呸呸”。

    迷糊之中,我看见伦敦上空的鹰。

    “卖……米……哟”,第一波终于开始了。开始是开始了,我明白感觉这声音不对,警觉起来,听到的分明是第二波。楼下善良在喊,阿弟哟快起床,迟到了。我说坏了,看一下表,再看一下表。

    总编一脸湿漉漉的表情。我一边欣赏总编光溜溜的脑门,一边费力地跟他解释卖米的二波攻击与迟到之辨正关系。这事玄,很有可能讲不清楚。我一边口不择言,一边奇怪地感觉总编的脑门何以熟悉到如此,就如熟悉西瓜皮一样,不是司空见惯的熟悉。对了,我在心底惊叫起来,分明是早上迟到的那几分钟里我梦见了伦敦的飞机场。

    老东说,年青人做事这么马糊。当,把杯子盖上。

    风雅后来告诉我说,自那次电话以后,她就思量着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来单位看看,看是什么气派的单位养出如许气派的从今。就是那个“肚皮与棺材板”的下午,风雅兴冲冲地去报社,站在电梯间一二三数到九。

    风雅问,请问这位领导,报社在哪?

    这位领导堆着笑,在那。

    风雅从洞开的门探头进去,一只脚踏在门限。请问这位老同志,从今在吗?

    是老东吧?

    我不知道。

    头发稀疏,尖下巴,带一幅老花镜,老花镜左腿缠着白色胶布。

    呀,是这人。

    风雅见老东没有反应,探了半个身子进门,问:从今在吗?

    从今--你是谁?那老同志的眼球爬上镜框就像太阳含山。

    我是他女朋友。

    老东的眼睛在风雅的身上爬,爬了一会,然后说:没这个人。两片薄唇像切开的西瓜瓤。

    风雅说,这人怎么这样!

    就是这样,只比猴子多一层衣裳。

    同样是老人,你看照片上的沈从文先生,坐在湘西老宅的门限上晒太阳,脚边窝着猫,多慈祥。

    你怎么敢拿沈老开玩笑,拿他老先生跟老东比,这不开玩笑。

    人性是进化的吗?风雅问。

    这问题高深得让我对风雅刮目相看起来。我以为人性是退化的,如果不日新其德的话。沈老先生的安祥来自于他的睿智,正如云海先生的异类得益于他的修养一样。这是可以归入圣贤之列的顶尖级从物,他们的言行如日月,足可教化一方。老东是饱食终日蝇营狗苟终于一事无成的工薪阶级阿混。

    你也够尖刻的,风雅说。

    没办法,常在水边走,不能不湿鞋,现学的。

    那天干嘛把电话挂了?风雅突然气呼呼地说。

    一言难尽,我一脸沮丧。

    有什么事跟我说嘛,动不动就生气,气坏了身子人家可不依,风雅正色地说。这句话让我大为受用,若干年后,当说分手时,我站在窗口看她走失的背影,依然能够为从前的这个情节所感动。

    十七 一点闲情

    我喜欢夜行的车厢,劳累一天了,大家靠在软枕上似乎倾刻就可以睡着。也有鼾声响起,车的起伏可比摇篮。是了,夜了,旷野里一些灯火就是一些蓝色的海岸线。收音机里交通台的节目跟一块冰似地浮着。

    到城关需要二个多小时,我靠着,听交通台的女播音。

    ……各位旅客……动听的歌……

    谁的歌声就响起。夜色温柔在车窗之外。我欠起身摇下玻璃,风大些,有咸腥味。车行在海岸线边,笔直的车灯肆无忌惮地扫着,就像筷子在搅着菜盘。一扫之间,海岸像被惊醒了,瞬间把潮水呈到了眼前。略去车的引擎,分明在车灯之外还有机帆船的存在,我分明是看到了海面上闪烁的探照灯。

    ……军港之夜啊……头枕着波浪……

    车穿过村庄,照见光了膀子坐在路边纳凉的人群,他们的话题被行进的车引了过来。

    大家睡了。我点了一根烟看司机的后脑勺,我觉得司机同志的后脑勺活像是停电的交通岗亭。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那一刻就是那么一种想法,仿佛堤岸突然冒了管涌。

    海岸线是陆地的另一面,车灯范围之内,我看见潮水与礁石亲切的拥抱。我认为这时候,鱼们没有闲情在散步,它们得抓紧时间吃点泥什么的。

    我抬起手腕要看表,车跳动了几下,手腕高过了眼皮,也就做罢了。我想起了云易,云易划着我没见过的那条船他现在在哪里呢!我往嘴里递烟,海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在漂流。

    我在采访包里塞一张民国二十八年版的本县地图,熟读了几遍县志,把名人行迹标在地图上,就入乡问俗去了。

    什么木头做成的榨酒器,像一个放大的椅子,初看我以为是一个家族刑具。老农说是榨酒器,久年未用,扔在墙角也没人管,几十年了,我小时我祖父用的。我绕着榨酒器转了转,一条腿搁在酒器上看。

    现在不酿酒?

    久年不酿了,店里买着吃省事。

    我又转了几圈,心想,可惜了的,又搬不回去。惨惨地走开。老乡在背后喊:你要酿酒你少算几块钱你拿去。我回头笑笑。

    犁花草堂是宋时谁隐居之地。草堂只剩草了,连梨花也没有。草的前面是石板桥,早断了,巨大的条石散落在潺潺的溪水里。还剩一截,可以立脚。老乡说,小心,有年代的桥。

    我至今还留着几样从老乡家里寻来的宝贝,大多随手送人,只有几样看了欢心,就留着,置在书架。一个清初铜壶,煮水用的,提梁刻成一条龙,壶嘴是龙嘴,可惜,龙尾毁了。老乡说要喜欢就拿去,我给他几块钱买烟抽,他说什么也不要,我也就拿来。

    几个近代烧制的筷笼。

    十八 我说再见

    一个人来坐,我泡了一杯茶给他。风车不冷不热地说:

    这么热情。

    我绕开这句话,与那人聊起来。

    那人说,听说这里的海上田园很有看头。

    我说是,我去过很多回,搭快艇绕过海岸线……。我认为我脸上是有波浪的快乐的。

    风车在门外听到了涛声,二步蹿进来,寻一个话头插进来,……海上翻了船可不是玩……我看从今,你眼下的关键之关键是要把关系弄进来,这讲真话,其他都是次要的。

    然后风车又转出去。

    那人愣愣地。其实那人不是我的朋友,他说他叫阿三,骑车环中国行第几站就到这里。

    那是下午,秋季。阿三说他们已环了很久,今天来宝地是为讨几份当天的报纸。

    我看见战国时的游侠似的惊奇地看着他。

    就你一个人?

    我的搭裆生病了,在旅社。

    我又递一杯水给他。

    我找了二份报纸给他,跟他解释说,我们这是周二报,不是日报,最新的报纸要等到明天,这是前一期的报纸。他把报纸拿在手上看看,说,没关系。折起来,折成八折,夹在他的日志里。日志上有一路的邮戳。我翻看着日志,跟阿三聊起来。

    ……孩子跟我前妻,家也没家,到这里,从感情上讲,这里就是家,阿三咧开被纸烟熏黑的牙齿说。不用说他的脸,他把左腿搁在右腿上,运动鞋的鞋头依稀可以辨出五个脚趾头的肥瘦,正如穿过浓重的雾气看山脉。

    阿三这句话很豁达,是我久困一方所不能体会得到的。

    路上也会有歹人,但盗亦有道,我不是指那些个小偷小摸。阿三说,一次在野地里碰到几个搞大动作的,见到我们也竖起大拇指,请我们喝酒,大块吃肉,还拍我们的肩膀称哥们。

    车过西北高原,荒凉的高原可以看日落。老汉看见我们宿在门外很是不过意,一定请我们进屋,还烧水给我们洗脸,你知道那地方水比金贵。我点头如蒜。阿三把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话题自然转到人情冷暖上来,就像酒吃多了就想再来一杯。

    要说人情冷暖,西北最朴,广东最冷。他说时没有表情,就跟水流在冰面之下。广东人有一句口头禅,我招待你,我能得什么好处。阿三说,不像在说笑。

    关于阿三的妻子跟人跑了的话题他只字不再提,他捏着他的“日志”,把它安全地放在膝盖上,他说不羡慕你们安居乐业。我说我倒是羡慕你们的行程。他笑笑,又咧出一嘴黄牙。

    牙齿有些松动,主要是吃食成问题,他说。

    我想起我前天刚做的牙齿。

    我说我倒想也去?

    你,阿三好像连他的自信心也受到打击似的。于是我不再接这个话头,因为阿三看上去很生气,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不真诚。我说我不是开玩笑,双手作了一个向上的运作。

    他又笑,他说他正在搞材料要做一本旅游学。

    说白了我不怎么关心他的旅游学,我更关心他在路上的历险。因此,我们的话头就此打住。

    谢谢你的报纸和水,再见,阿三说。

    我说再见。立在办公室的门口看他下楼去。看背影,他像一棵苍老的树,尽管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跟我相仿。人海茫茫怕是永别了,我想。一丝感想在心头掠过,就像西塞山前白露飞。

    老东在背后说,现在的骗子比苍蝇还多,就他,中国行,我还太空行。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办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逃无路的人,只得把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于是我吸着“牡丹”烟想到我自己。

    不用说,我什么也没有。风雅来电话说外面下雪了知道吗下雪了。我推开窗一看,果是下雪了,雪花并不大如席。街上有人在欢呼。

    我穿上衣服去赏雪,我本想叫朋友去,但据说朋友结婚旅行去了。所以说“据说”,是因为这个消息也不是很确切,我们久未联系。那是在茶吧喝茶,我骑着兜了一圈才买到半斤麦螺。麦螺吸一半,吐了一地麦螺壳。我跟朋友说禅宗。朋友的同居妻子唬着脸。还是说禅宗,但是谁先提到禅宗我现在忘了,总之是继续说禅宗。朋友的同居妻子说,谁再说禅宗我跟谁急。

    雪下得不是很大,路边有人兴致颇高地在堆雪人,居然也堆了一个,满像样。

    麻烦您一下,帮忙照个像。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来,说:照全身还是半身?

    没事,随便。

    我就很认真地给他们照个全景。

    谢谢。红扑扑脸的女孩说。

    山顶上白雪皑皑,有几个张罗着要去。你去吗?一个心情愉快的中年女人问我,要想去,大家结个伴。

    我说我等人。那女人显得很失望。你去吗?她抓紧时间问另一个人,因为明显的,雪小了。

    ……什么,梅岭的雪下得大,还压断了树枝……,那人在路边接电话说。

    二十年才又见到这雪,他说。

    我在路边看到一枝梅花,确确实实是梅花,我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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