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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歇斯底里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18)抖音橱窗号50

歇斯底里

  a病重。晚期酒精肝硬化。我接到姐姐老3的电话时愣住了,然后追问为什么会这样?当然这是白问,a向来嗜酒如命。当时我正和女友Y在吃饭。Y本来应该在上班。9点钟的时候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催我起床找工作。我正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看了一通宵的足球转播,很累。于是我冲她咆哮。她在那头怒冲冲地挂了电话,我继续睡下。

  11点的时候有人敲门。Y买了些菜回来。她告诉我经理出差了,所以她可以偷偷溜回来。她向我道歉,因为刚才我抱怨她没给我留下钱。她很小心,她知道我失业了心情不好。我在被子里接受了她的道歉。因为我失业,所以她会道歉。我明白这一点,可有什么办法,失业又不是我的错。我们躲到被子里温存了一会。之后我点了根烟。她问我昨天是上有没有听到老鼠在天花板上奔跑。我告诉她,我们住的是农民房,有老鼠很正常,没有才奇怪呢。

  我抽完烟后起床做饭。Y给我买了瓶啤酒。在饭桌上她问我前几天面试情况怎么样?我说还没消息,估计是没戏了。她透过那双度数很高的眼镜看着我说:“你不能老躺在家里等别人的消息啊!”她挟起一些菜送到嘴里嚼完后继续说:“你得主动点询问,或许别人一时忘记了呢。”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然后老3告诉我a病重了。医生说肝积水很厉害。a的腿肿得老大,像水桶一样。这时候我正端着啤酒杯喝酒,听到这个消息把我吓得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玻璃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Y瞪了我一眼。老3接着告诉我,前一段日子a的腿已经肿了,还胃出血,可他没在意,现在已经晚期。我问老3现在呢?a现在呢?3告诉我早上检验报告出来了,医生叫下午住院,只能尽尽人事。我问怎么会这样?3很惊奇地哼了一声,说:“喝酒喝的呗。”老3问我:“你能不能请假回家看看他?没准没多少日子了……”3还在说,可我已经听不进了。最后老3说:“你赶紧回家一趟吧。”她挂上了电话。我把酒杯和碗筷推开。坐到地铺上发愣。Y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我爸快死了,酒精性肝硬化,喝酒喝的。

  Y被吓了一跳。她放下饭碗坐到我身边紧紧挨着我,把头靠在我肩上。她试图这样安慰我。可我并不需要安慰。坐了很久,我点了支烟。抽第一口的时候居然被呛了一下。接着头就晕得很厉害。烟雾气血在体内激荡奔突。去催促Y去上班。她想留下来安慰我,她最后还是走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到a。我想Y本来不愿意去上班的,可她还是得去;我也不想失业,可我还是失业了;a不想生病,可还是病重了——我们总是身不由已。不过去了也好,这样我可以一个人呆着。我一个人呆了很久,然后我开始拼命地在房间里找一张方子。这是很早前一个医生朋友给的,据说可以调养气血。说不定对a会有点用处。

  方子并没有找到。手机却响了。我迟疑了很久并不敢去接——不幸总是接踵而来的。它响得很顽固。是Y打来的,她问这么久为什么不接电话。然后问我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她说:“或许没这么严重,你不用这么担心。”我表示赞同并告诉她不是非常担心,心情也不是坏得很厉害。不过我决定回家一趟。她说:“应该的,你都两三年没回家了。”

  我想起加谬的最后遗作《第一个人》——当四十几岁的雅克站在二十几岁在战争中死去的父亲墓前,发现自己年长于父亲。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不过这种感觉我很难体验到。a六十多岁了,不再年轻。雅克除了生命从父亲那儿得到,其它的都依靠自己。我也是这样处理和a的关系。这不是我想要的。a和我一样,曾经都对彼此充满敌意。甚至我有时怀疑我不是a的儿子。怀疑没有作用。4兄妹里我长得最像a,还遗传了他嗜酒的毛病,只得接受。

  后来我回家,陪伴a在医院治疗时,看着他被时间和病痛击倒,他像个孩子一样和我讨论他的病情和医院的收费。我像对孩子一样轻拍着a的头,安慰着他。用对孩子说话的语气告诉他不要想这么多,安心养病,其它的交给我们。他显得有些惶恐,冲我点点头。他苍老得很厉害。从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他一个人和已知期限的死亡抗争着。等待最后日子的到来让他心力交瘁。而我们——他的子女,最开始聚集到他身边时都非常焦虑,充满同情;当接过一天天昂贵的治疗帐单时都变得难过和忧心忡忡。可生存在残废还没到来之前,不管与其的搏斗如何无望,总需要进行下去,逃避的路是没有的。a所有的举动在已知的死亡面前都是那么徒劳。他一刻不停地和自己最小的儿子说着话,以致超出了二十几年来他们谈话的总和,他积攒了很久的思想一下全爆发出来,然后像是孩子一样等着儿子的认可和赞同。我开始有点怨恨老3为什么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让他独自承受。

  我们和父亲,是相互的延伸吗?一个下午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Y去上班后,我把昨天的《百年孤独》读书笔记写完,然后开始盘算回家的事。首先我需要钱。我和Y都没有什么积蓄,过得挺窘迫的。现在我失业了更是如此。我们住在郊区农民房里。这里的房子大多租给民工和盲流。有次Y晚上回来晚了被人把包抢了,手机身份证和钱。之后她老是抱怨这个地方。可是我们没有钱住到更高尚一点的社区去。我只好每天接她下班,这是一个失业的人仅能做的贡献。

  我把电话问朋友借。大都没有钱,要不就是我还欠着他们的钱。我决定找网上的朋友碰碰运气。在网吧里猫了半天,没碰上谁。不过我把写好的读书笔记顺便发在了网上。以前写这个是可以在报纸上换钱的。千字80块,差不多中国最低的稿费。哥们因为稿费把我叫做文青。我告诉他们最没用的人才去干这个,收入比民工还低。他们不信说我虚伪。现在用我读书笔记的编辑找不着人了,我也断了这最后的幻想。可惯性总是这样推着我前进,于是我只好这样一直写着。

  我从钱晏处借到了500。本来还问了一个朋友。但她第二天告诉我钱在电梯里被偷了。我对她的不幸感到遗憾。她说其实该感到难过的是她——因为她帮不上我。她向我问候了a,并劝我不用担心;另一个朋友也在得知情况后安慰我表示了同情。我没有向他借钱。他当时在成都某音乐学院聘任他为客座教授。我向他表示了祝贺。他道谢后再一次向我表示难过和同情。我想,他们就将要向我表示哀悼了。人只有一个父亲啊。不过我并不十分难过。我希望能多弄到点钱回家看a。

  Y这时上线了。我觉得非常奇怪。她在办公室是不允许开聊天工具的。当时我正在网上阅读《第一个人》。于是我像雅克一样发问:“到底是我们生出了父亲还是父亲生出了我们?”Y向我指出这是个逻辑上的问题。从生理角度上来说,当然是后者。我不敢告诉她这是加谬文章里的观点。她不喜欢加谬。好几次要把我所有的加谬小说、散文、戏剧扔掉。她说讨厌我一口一个荒诞主义。那让我为自己的懒惰、厌世、悲观和不思上进找到了理由。她就从未感觉到世界是荒诞的。她认为如果人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荒诞那才是荒诞。其实她说得很对。人工作,换取报酬生活,这本身就很公平。可是人为什么要靠钱存活在世界上呢?以纸张的多少来衡量生活质量的好坏这难道不是荒诞吗?我并不敢说,特别是我迫切需要这些纸张回家的时候。而且,女人不是适合谈论哲学的对象——她们全是唯物主义者。

  Y告诉我,她问同学帮我借了两千块。我仔细想了一下,她最好的两个同学,一个在英国,一个也挺穷的。她能问谁借钱呢?有时候,困境中人的直觉会变得很敏锐。我问她是不是向我的情敌借钱?她好久没有回话。或许是她的老板在附近。我只有等待。等待是难熬的。尤其是为了尊严的等待。她终于回话告诉我,她是问他借的钱。她说如果我不高兴,她可以不借。这个时候,尊严并没有在我的心里站得住脚,我像个小偷一样看了一下网吧周围,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后,我把尊严转换成借吧两个字。可是,为了我的父亲,我还需要什么尊严呢?一个失业靠老婆养活的人还奢谈什么尊严呢!

  我关掉电脑,到收银台结帐。我到浙江大学里去踢球。3点钟的球场上人已经很多了,很多熟人。我和胖子,杨明,还有野忠他们几个小日本在一个队。我很兴奋,不知疲倦地奔跑,以至于抽筋倒地。暮色吞没了球场,攘来熙往的人群已经散去。和往常一样,我们坐在球场边上的台阶上聊天。我听着,一边揉搓我抽筋的腿。后来胖子问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兴奋?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快死了。于是他们都向我表示了同情。野忠他们还依次过来和我握手。尽管他们的中文还不是很好,但他们还是听懂了父亲和死去的意思。我向他们道谢,然后回家。

     自行车往Y的办公楼骑去。从球场大门出来左拐,一条笔直的大道。夜晚的空气很阴冷,初秋的杭州天色黑得很快,5点多就完全黑了。马路上很拥挤。不过很干净。上面挤满了汽车、自行车、行人。刚好赶上下班高峰期,他们很匆忙。汽车喇叭声,行人谈话声,自行车车铃声,交警腰间的步话机呼叫声,一切都很嘈杂凌乱。我慢悠悠地骑着车到了一个红灯处。这时我发现旁边有个姑娘挺好看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不好意思,把头背了过去。转过来时发现我还是盯着她,她胀红了脸瞪了我一眼,背过头去。我高兴地笑了起来。绿灯亮了,潮水冲过闸门簇拥着我往前冲。那个姑娘一下就消失在人流中。我把自行车放好,进了电梯,熟练地按在15F上。我走进Y的办公室。她的同事们都趴在电脑前加班,她已经关了电脑在等我。我刚才的轻松喜悦在她面前全没了。我终于想起来,我的父亲还在几千里之外病重呢!可这并不能怪我,看看漂亮的姑娘应该可以原谅吧?

    我们买了菜骑车回家做饭。

  饭桌上Y告诉我她今天实在没办法才向他借钱。因为月底,同事们都没钱了。何况她还欠着一个同事的一千块钱。我说我并没有怪他,要怪也是我自己无能。而且,在a和尊严面前,我还是会选择a的。尽管我和他的感情不是很好。但他总是我父亲啊。然后Y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恨你父亲?他不是在你18岁的时候把你撵出了家门?”我纠正了她的错误,我告诉她是我和a吵架后自己离家出走的。我告诉Y:“我并没有恨a,我和他只是父子的契约关系,仅此而已。”Y并没有相信,说我撒谎。人只有一个父亲啊!她说。“我从初一开始,就独自成长除了学费和伙食,a再也没有负担过我什么。”Y觉得很好奇:“这些,你从没告诉过我。”我说现在我没有心情谈论这些,稍后我从家里回来后再告诉她。Y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拿到钱就走。有两趟车到桂林,我叫她帮我查询一下具体时间。她答应了。她坐到我腿上,紧紧搂着我。亲了我几下,顺便把满嘴的油渍印在了我的额头和脸颊上。

  我们都没有精神收拾饭桌。洗漱完后都躺到了床上。她在看电视,我在看《局外人》。我原来在网上认识一个哥们叫华秋的,他写了一部挺棒的短小说叫《没有疼》。他说自从他每个月挣2000块钱以后,他就成了乡下妈妈的依靠,成了妈妈的父亲。这让我悲哀,让我想起了a还有妈妈。华秋说他喜欢默尔索胜过加谬,而我喜欢加谬更多一些。他的哲学总算给我这个孱弱者一些维持生存下去的理由、勇气。但我不喜欢他老是要追问!追问!他想打破或超越荒诞,尽管他知道那是西绪福斯的徒劳。可他是个伟大的家伙,疯狂、热枕、执拗。总是向他不了解的目标前进!前进!前进!其实活在荒诞中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有生活的惯性推动我往前走,总好过要我自己独自去适应和前行的好。

     后来Y叫我陪她看电视。是周星驰的《逃学威龙》。片子很搞笑。Y怕我难过却不敢笑出声来。这让我想起了默尔索,他在妈妈下葬后第二天便和情人玛丽去看费南代尔的喜剧片。他们做爱。最后他的过失杀人却因为这些事被法庭以全民族的名义判决死刑。不过我不需要担心,我没有杀人的勇气。何况,我的父亲并没有死去,只是病了而以。于是我告诉Y不需要拘谨,她尽管可以笑,那怕是和我做爱也行。

     后来我们做爱了。不过必须指出——是我引诱Y的。我尽量想让自己悲伤一点,体验一下石康说的悲伤的乱搞。我使劲地联想着a,可这样的后果让我更难到达顶点。我放弃了。我实在悲伤不起来。a只是病重,并没有死去。我变得投入,直到完事。Y却很内疚甚至是悲伤。我劝慰她,告诉她:“这和你没关系,a是我的父亲,并不是你的父亲。”她对我这样说很气愤。她问我是不是没有把她当成亲人?以后不打算和她结婚吗?我否认了。她追问我爱不爱她。我肯定了。她要我大声说一遍。我没有说。我起身点上一根烟。她伏在我胸口上,显得很忧郁。突然她想起我曾经说过a和我的妈妈想见见她。那是去年的时候。那告诉我,明天,也就是星期四,她可以请几天假和我一块回家。我拒绝了她。

     我说你这样很不理智,首先车票是两个人的往返,就算是硬座,也要花个八百来块,你只能请三天假,在家里呆不上两天,而且请假三天又扣掉几百块,不合算,太昂贵了。她顿时象泻了气的气球。我又点了支烟,她也要了一支。我起身关上灯,两点红光在室内闪烁。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y已经上班去了。我收拾好行李,把饭菜收拾好了,洗掉碗筷。Y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我火车一趟中午13点,一趟晚上22点。我想了一下,决定坐中午的。我需要快点回家。我看了一下时间,是10点多,我问y钱拿到没有。她说应该汇到,我过去后去银行看看。

  我先去超市,卖了快餐面,矿泉水,一条烟。还给y买了一盒巧克力。路上我给y打电话,然后她和一个女同事在楼梯口等我,那姑娘挺好看的,我多看了几眼。她有点怕我,因为我长相有点凶。我没有和她打招呼。我很急,怕赶不上火车。我拿着y的卡去取钱,给她留了500交房租。然后我等车,等了很久,车没来。我咬咬牙,拦了辆的士,2块钱的路程花了20块。平时我无所谓,可是现在a病重,需要钱。我口袋里的2000块是我的尊严。我花钱需要谨慎。20块,用y的计算方式可以打200壶开水。开水房在我们租的房子一楼,一毛钱一壶,那锅炉天天冒着黑烟,象火车头一样,轰隆轰隆。

  这是我在火车上想到的,在厕所里我数了数口袋的钱,2000块,也就是说,我可以打2万壶开水,这不是小数目。但是对于a的病确是小数目,老3告诉我,至少需要2万块钱,就是20万壶开水。我把钱包小心理好,放到牛仔裤前袋。这样安全,而且贴肉,有质感。这是我的尊严。我不允许别人偷掉。否则,我会变成默尔索去杀人,而且全世界会给予我这个杀人凶手同情。

     火车慢慢地开动,往前疾弛。人非常多,我站在过道吸烟,很累。车过了两个站,我抢到个位子。后来有个孕妇问我能不能让她坐会儿。我答应了。可是站着非常累。我找了张报纸,在车门边坐下抽烟,这样也好,没有什么人打扰我。一会,我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打我地肩,是那个孕妇的丈夫。他告诉我有人下车,空出了位子。我对他表示谢意。他很客气,执意要我抽支烟。那是支廉价的烟,可我管不了这么多。我注意到他左手被层层纱布包裹着,还有血水渗出来。我突然想起钱包,紧张的摸了一下口袋,还在。我舒了口气,掐掉烟头,和他一块走进车厢。

     一路上,夫妇俩对我非常友善,车子停靠两三站后,车上人越来越多,过道、洗漱池、行李架、甚至坐椅下,塞满了人和各种物品。人们耐不住寂寞攀谈起来。我对面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头有点儿秃,看得出来他生活经验比头发丰富得多。他和我身边的姑娘热烈的交谈,兴之所致还唱起歌来。他唱歌很难听。我请他小声点哼唱。他一脸不悦,不过还是放低了嗓门。我看见对面的夫妇有一张火车时刻表,于是我借了过来。我每隔十分钟看一次,计算时间的流逝。不少人过来借阅,没多久那张纸就变得破烂不堪。姑娘很快对中年男人那一套腻味了。转头和右边临窗得小伙子说话,小伙子大多时候沉默的笑着,中年男人不甘心,硬是掺乎进去。

     孕妇的男人话非常少,是个老实人。他女人叫他把包里的柑子拿给我吃。我接了一个。她问我到哪,我说桂林。她首先赞美了一下桂林山水,然后告诉我他们到湖南永洲,离桂林不太远。中年人又凑过来,一个劲地炫耀自己哪儿都去过。姑娘问孕妇几个月了,孕妇说七八个月了,回家生孩子,可老板不同意请假,她和丈夫从湖南到浙江打工,做冲压工地丈夫被切了一个指头,她也没法子挺着肚子开机床。老板赔了点钱就打发了。话题这时到了高潮,中年男人、孕妇夫妻、姑娘,还有那沉默寡言的小伙子都开始声讨老板,各自叙说打工的不幸和老板的吝啬刻薄。

     我对此饶有兴趣。夜渐渐深了,人们东倒西歪的睡过去。嘈杂的车厢安静下来。我要了一瓶酒和几根火腿肠,喝起酒来。后来我走到过道吸烟,这时候火车正穿行过一片田野往南去。透过玻璃,是漫天的星星,黑黝黝罩在黑夜里的田野,更远些象怪兽盘踞天边的群山。土地的气味钻进我鼻孔,头顶通道换气扇呼呼的响,还有开水房锅炉的沸腾声。一切令我愉快——我离家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a。这两天我常常回忆起他的模样:他有时壮硕得一如往昔,有时奄奄一息,显得很苍老。我觉得很残酷——一切对于他。他的生命和活力正渐渐从他体内流失而去。

     他看着它们的流逝却无能为力,他在已知期的死亡威胁下等待着最后的一次战斗。而他是孤独的,作为他的妻子、他的子女只能守在战场的外围等待着最终结果。胜利是无望的,人总逃不过一死。作为他最小的儿子,我希望回家陪伴他一两天后他结束斗争,向死神妥协。就象外婆,某天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奔赴另一个世界——开始他的新生活。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哥哥、姐姐们,他们怎么想。如果从a的角度来说,既然已知不远的期限,何必经历那痛苦的过程?对于我们来说,聚集一起等着送走那个孕育并抚养我们的父亲来说,或许是难以承受的;但和目睹他日日夜夜和病痛、生活苦苦地纠缠搏斗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就算他一两次扼住命运地喉咙,也不过是把痛苦延长而已。最终还是免不了失败。任何人都不能说我残酷,甚至还可以省却下一趟旅行和车票。

     我被自己地想法涨红了脸,酒精冲击着我。我正在飞速地火车上摇摇晃晃地向南方迫近,象奔赴一场审判。作为一个观众去观看一次审判。生活是法官;检查官是病痛;而被告——是我的父亲。

  天渐渐亮了,太阳在东边探出脑袋,把光芒倾斜在群山、田野、火车和我的脸庞上。我一身的烟气、酒气和汗味。头脑依旧兴奋,可身体疲惫不堪,眼皮胀痛,双脚麻木毫无知觉。人们陆续醒来,列车开始广播,早餐车又在车厢里穿行,火车继续往南往南——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姐在桂林等我。她本来打算前一天赶回三江的。因为我的电话,她推迟了一天等我。我中午一点钟到桂林。下了火车后,和姐夫二姐一块吃中餐,稍作作息,又上了4点钟的汽车。

  从桂林到三江这座南方小城,车子穿行在群山中。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眺望外面的绿色。嫩绿、深绿、枯绿,像是注目于某种希望。不过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愉悦。二姐一路沉睡,头时常靠向我的肩头。她脸上看不出她的忧患和焦急,但显得憔悴。她不再是我印象中那般年轻。一两年的时间让她老了一些,化妆品也遮不住流逝的痕迹。外甥女珊珊并不知道大人们的忧虑,四五岁的小女孩。她不停地在我膝盖上跳来窜去;不停地向她的舅舅描述着车外的景致。我需要用双手把握她细弱的身体。

  汽车到达三江县城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就是说,我已经挨完近30个小时的漫长旅程。不完整的睡眠;焦虑感;嘈杂的人群;恶心感;极度疲倦的身体,但总算完结了这段旅程。

  老3早已经在车站等我们。我们坐上了3姐夫载客的三轮摩托由河东向河西驶去。

  夜色低垂。摩的驶过大桥的时候,街灯突然一下亮了。一排排的房间、行人、车辆一下溜出了黑夜。星辰亮晶晶的出现在天边,沿街的铁帘门半开着,橱窗映着闪亮的霓虹,路面被这么多光线一下照亮。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把头探出车外,这座小城对我而言变得有些陌生。我从未想过它居然是这样等待着我的回归;我从未想过它居然会变得陌生。我有点凉,但我并没缩回车里。热闹的街道上总会有认识我的人吧!我期待着一声招呼证明我的回归。可他们忙忙碌碌的,没有人理会我。我回到车内,对老3说:“三江变化挺大的嘛。”老3觉得奇怪说:“没有什么变化啊。”我哦了一声:“干净了些也宽了些。”我吸了口烟:“多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没有吧,可能是你离开的时间长了,变城市人了。”3姐夫接过话说。我没有再说什么。总之我认为它变了,变得陌生了。

  我们敲门。是妈妈开的门。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激动,我叫了声:“妈妈。”她想帮我拿行李,我谢绝了她。奇怪的是,她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悲伤,也不显老,和我离开时没什么变化。接着我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a,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我疑惑不解,a不是病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愣住了。珊珊一下扑进外婆的怀抱。妈妈紧紧地搂着她,两人亲热着。二姐放下行李后坐到a的身边询问他的病情。a说并不疼痛,只是肚腹和小腿胀得厉害。他卷起裤管。我看到他的小腿非常地粗,胀得是平常的两倍。肚子也是,肝腹水让他像个怀胎六月的孕妇。二姐非常地难过。她问a什么时候感到不适的?a说:“上两个星期吧。”旁边抱着女儿家琪的老3说:“有半个月了,原来吐了些血,以为是胃出血,就到刘医师的小诊所输了液。”二姐问:“那么肿起来你们也不知道?”二姐非常地激动:“你们怎么一点不关心爸爸?”老3有些恼火:“爸爸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二姐也生气了说:“你们在爸爸身边,难道不应该多关心关心他。”妈妈抱着珊珊在沙发上看着两人争辩,她已经习惯了两人的争吵。我放好了行李。摸了一下家琪的脸蛋。“你们能不能不要像狗和猫一样见面就吵?”二姐很不开心,朝我甩了下手说:“要你多嘴多舌。”她起身往房里走进。老3则把家琪往我怀里一塞:“我到厨房去。”家琪不愿意离开妈妈到陌生的舅舅怀里,紧紧地攥着老3的衣服不放,小声地哭了起来。老3拍拍她的头让她叫舅舅:“快叫舅舅,舅舅给家琪买果冻。”我抱着这个小可爱,两年多的时间,她认人了,但不认识她的舅舅。她还在哭,我板起脸吓唬她:“别哭,再哭丢到街上去。”她害怕,停止了哭泣。在陌生的怀抱里扭来扭去。老3下楼去了厨房。我抱着家琪坐到a身边。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但还是叫了声:“爸爸。”显然很多年没听到我叫他,a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晌才嗯了一声,我打算问他病情,可是二姐问过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叫怀里的家琪叫外公,她很顺从地叫了一声。a伸手摸摸她的头赞她乖。手太粗厚。家琪一头拱进了我的怀里。我侧视着身边的a,发现他多了不少白发。以前我觉得我的父母不会衰老,原来他们也会。我发现我错了很多——不止这一件。气氛很沉闷,有些尴尬、妈妈打破了沉默问我在杭州的近况,我说我现在正待业。她表示担心。接着她问:“那个姑娘没有和你一块回来吗?”她说的Y。她说的是Y,她没见过Y,Y没有到过我家。妈妈见过相片,那是我和Y的合影,我以前从没这样干过,于是她认定Y是她未来的媳妇。a也仔细地听着,尽管他的脸朝着电视做出关注的样子。我告诉妈妈Y很想和我一块来,可是她得上班,请不了假。我察觉到a有些失望,或者他是怕以后见不到吧。

  我不知道怎么将谈话进行下去。a假装看着电视。新闻上正报道某某人物抢救无效某某时间死亡,享年××岁。新闻主持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死者的生平和功勋,并要求我们沉痛悼思。a被触动了,身子震了一声感叹道:“啊!某某也死掉了。”死的像是他的一个朋友似的。死亡,死亡啊!什么都没有留下!无数的花圈和追悼的人群,大家都假装悲伤。而死者,户藉本上属于他的一栏将被印上死亡两个红字;证明他存在的档案也被封存,一切到此结束。生存就是为了等待这天,死亡才是生命的秘诀。我们陌不相识啊,我丝毫不关心他的死讯,它触动不了我;他的亲人,也会从悲伤和难过中走出来,对他从此漠不关心,没有人会想念他。他永远无法将生活再来一次。世界将熄灭在他闭上的双眼里--被淹没,永远不会再睁开。

  我觉得心烦意乱。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对死亡存有向往和憧憬。很小的时候我受了委屈,就喜欢幻想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可是,现在肉体根本不会同意这个要求。精神呢----需要白日提供可以照此生活下去的勇气----即使没有,惯性总是存在的,巨石无时无刻的不在推动着我们前进。

  珊珊和家琪两个小家伙从彼此呆着的怀抱里探出来嘻闹。妈妈盯着我看。她或许觉得我已经成熟了许多,这是一个陌生的儿子----他远离她生活,抚养和被抚养的关系突然嘎然而止,他们之间的联系仅靠电话的传递。活生生的出现,让她无可适从。她已经失去了对他进行体罚和责骂的权利,那曾是母子关系里重要的一部分啊。儿子的成长反射她的老去,她或许欣喜?她或许惶恐?

  我决定逃避这样沉重的气氛。我告诉妈妈我要去抽支烟。我把家琪放在妈妈身边的长沙发上。她和表姐玩耍。我起身的时候,她感到不适,她叫了声妈妈。珊珊伸手攥着了她,于是她忘记了她的妈妈继续嘻闹起来。

  我在大厅一角坐下抽烟。过了一会,大哥在楼下叫开饭。我把饭桌摆好在大厅中央。侄儿提着高压锅上楼来。我叫了声“鑫哥”。一把搂他过来,抚摸他的脑袋,他有些腼腆,尽量避开我的手。“小叔,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啊?”我告诉他Y没时间。我们纠缠在一起。他长高了也重了许多。我摁熄烟头,以免烫伤他。他告诉我上学期考了双科一百,问我要奖励。“我不是给你买了辆大遥控赛车吗?”他提醒我:“那是上两个学期了。”我恍然。我向他道歉。我总是记不起这些,甚至他的年龄。我拿出钱包,递给他一张50元。他没有接,他不敢在没得到他爸爸的允许下而接受馈赠。妈妈插话让他收下:“你小叔给你的,你收下吧。”大哥在楼下叫唤他。我把钱塞到他口袋,拉着他下了楼。

  侄儿把我给的50元钱给他爸爸看。大哥允许他收下。他向我说谢谢。我爱怜地拍拍他的头。厨房里挤满了人,大嫂和老3、3姐夫都在。我问大嫂不用在乡下果园呆着吗?她告诉我今天知道我们回来,特意请假回来,明天一早还得到乡下去。

   我们把饭菜碗筷拿到楼下摆好,开始吃饭。

   饭桌上一片沉闷的缄默。大家都埋头对付食物。把所有的想法和忧患藏于心中。这本来就是我所擅长的,在亲人面前,我擅于把沉默保持很久。我不知道要和他们说些什么。3个小孩子围坐在我们边上的一张小桌上,喝着我给他们买的可乐,后来为了电视摇控吵了起来,被大人喝止。我想喝点酒,天气不冷,于是我决定喝点啤酒。我叫侄儿到街边小店给我买几瓶啤酒。他问:“几瓶?”我递给他十元钱,告诉他能买多少就全买了。

  缄默像是啤酒被我揭开了盖子,汽泡冒了出来,他们开始交谈。我递给妈妈一瓶,大哥一瓶。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给a——他们决不会同意。这时我第一次抬头往对面的a看了一眼,我发现他居然是和我们分食的。“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理会我。我指着a的食物提高音量问:“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交谈的人注意到了我,他们瞪着我。妈妈伸手拉了我衣服一下:“小声点,喊这么响干嘛?”我有些恼怒——被孤立了,a被孤立了!尽管我有了心理准备,准备袖手旁观他一个人的战斗,但还是觉得悲哀。害怕什么?为什么要分食?他们先我抛开a?大嫂难为情地指着孩子们说:“我们也没办法,孩子们哪……”a没有吭声,他咀嚼着他的食物。双眼望向我,为我的恼怒不解。“爸爸不能吃辛辣的食物。”大嫂接着说。a仍然看着我,奇怪我的神经质。望着我们满是辣椒的食物,我郝然——火车上的情绪还左右着我。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掩饰我的窘态。气氛又恢复了沉闷,妈妈察觉到这种沉闷便开口向我和大哥要钱。她说:“你们兄弟俩每人得给我几十块钱。”我感到奇怪,妈妈从不开口问我们要钱。妈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解释:“我天天烧香向菩萨替你们祈福,你们总要给我香油钱吧!”我笑了笑:“怪不得我今年这么流年不顺,原来是你在作怪啊妈妈!”大哥也笑了。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妈妈,她不客气的收下了。我告诉妈妈,我并不相信神佛能给予我什么帮助,不过我还是感谢她。而且我现在不靠开车谋生了,我让妈妈还是多替大哥求比较合适。大哥一副不不置可否的表情。妈妈说:“你这孩子!不一定要开车啊,菩萨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去他的菩萨吧,我就没看到他帮过我什么,他给我安排工作了吗!”我有些愤愤。妈妈很惶恐,连忙一迭声的罪过啊,罪过……她放下碗筷双手合什:“菩萨啊,原谅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吧……”我不愿意把话语浪费在虚幻的神佛上面。况且,我说服不了妈妈,战胜不了她的神佛。那是她一辈子的主宰,无所不能的庇护者。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向它祈福。她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这个家庭;同时用心灵去渴望他们的福祉。妈妈已经老去。以前是外婆,在她暮年的时候,外婆拒绝了荤食。现在是妈妈,每天徒劳地把香油、精力、希望付诸于根本不存在的虚无。我不知道我老去的时候会不会如此。双手虚弱抓不住任何东西时,牙齿脱落嚼不动食物时……软弱、妥协、臣服、寻找寄托总是一个慢慢学会的过程啊!绕不过的过程;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枯燥的重复;不能照此而活的渴望;对幸福的呼喊——最可靠的存在证明不是肉体本身,而是有所寄托,多么可悲的境遇。神佛能帮助我吗?妈妈!

  侄儿吃完后离开小桌,靠在我的身上。我拿起啤酒杯问他是否愿意来一口?他望了一眼大哥,确定没有遭到反对后喝下了一大口。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头,问他这个学期有没有把握再考双科一百分?“我不知道,小叔,现在我们要写作文了,老师不会轻易给满分的。”“你上个学期也有作文啊。”“谁能保证呢。”我想也是,我就从来没考过满分。忽然我想起些事,我掏出500块钱,让鑫哥拿给他的爷爷。他不解。我推了他一下,让他拿过去。

  a收下500块钱。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的病什么忌食的。如果是以前,倒可以给他买几瓶酒。“现在,你不能喝酒了,你自己看着买点东西吃吧。”大哥和姐姐们都看着我。我突然觉得羞愧——我是做给他们看的吗?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耻,我居然想用500块钱把自己置身事外。“我现在没工作;杭州物价挺贵的……”我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但是发现自己现在是没有再往下说的勇气;我决有勇气做逃跑者,在我的所有亲人面前。

  “昨天,爸爸应该昨天就住院的。”很久没有开腔的大哥说,他顿了一顿,“可是他想等你们回来再说。”他望着我和二姐,“现在你们回来了,大家看怎么办?”我耸了耸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离开餐桌到沙发上躺下,尽管不雅观,可我只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鑫哥也跟了过来,他就像我的影子,每次我回家,他都和我形影不离。小家伙们吃完饭,倚着沙发边上玩耍。也们半跪在沙发前,把玩具堆满在我的身体。我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哥哥姐姐们在讨论,决定让a明天到医院再复查一遍。二姐憋了好久不说话显得情绪激动:“不能再拖了,要是拖出什么事来,谁来负这个责任?”她的目光扫视我们的脸。我避开她的目光。谁都明白不能再拖了,可谁有钱?可谁有钱呢!我?还是大哥?姐姐们?我终于明白了祖辈们沿袭的惯例的伟大之处——他们不允许后辈分家,永远不!这个惯例平常似乎不可理解,到了困境才显出它的明智。

  大多时候,惯例基本上都对,大多时候,我们基本上就此遵循着惯例生活下去,尽管可悲,但有了依据。

  姐姐们收拾好餐桌。一家人分散坐着,聊天,看电视。妈妈拿出些水果,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地给大人派发。闲聊了一会,大哥一家要回城东;老3一家也张罗着要走。我不想呆在家里,拿了香烟和钱和他们一块出门,妈妈在身后叮嘱我早点回家,不要玩得太晚。

  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南方的小城,夜生活永远持续到很晚,像是每天必须进行欢会。街心公园旁的大排档挤满了食客,猜拳声此起彼伏;街边传来歌舞厅里隐约的音乐声;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街上闲聊;拉客的三轮摩的嘟嘟嘟的跑来跑去。望着一度感到陌生的小城,我觉得无比的眷恋。身体极度疲劳过后让我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倦意。我往郁金香网吧走去。

  好几个哥们都在。吴公子在查询周末球赛的对阵表和投注信息;袋鼠在玩传奇游戏;王大块在玩CS,还有其它的一些朋友。我的出现让他们颇感意外,他们向我打招呼,问我什么时候回的?“刚到,刚到。” 我说。我拿出香烟发给大伙抽,一包烟很快就没了。

  我在吴公子身边的一台电脑前坐下,浏览一下各个网页。“有什么投注心水?”我问吴公子。吴公子死死地盯着显示器,“在看呢。”“最近利市不?”“甭提了甭提了,输得裤子都当掉了。”吴公子一副惨样。“真这么惨?恭喜了。”我揶揄他。“我会替你感到高兴的。”“我知道你这样,哥们,只有你会这样了。”他扭脸冲我笑了笑,他问我:“女朋友呢?女朋友不带回来让大伙看看?”他的话提醒了我。妈富隆!枕头下的妈富隆,Y总是会忘记,祸已经闯过一次了,不能允许再犯。我借了吴丹的手机,给Y打个电话提醒她别忘记了吃药。   

  小医院光线昏暗,空间里飘满浓郁的药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南面的天窗透下一缕阳光,里面白森森的布满细微的灰尘。到处都是人,面色肃穆的大人;哭哭啼啼的孩子,坐着、站着、躺着。二楼用玻璃隔出一个大房间,他们坐在椅子上,头顶悬着输液瓶子;挂号处的医生在大声地说笑,他们停歇下来后听得到我们沙沙的脚步声。我小声问老钱:“是这吗?”老钱斜挎着包,点点头。“我妈妈在那边。”推开妇产科的大门。我牵着Y的手站在门外。Y眼眶很红,泪水在里面打转。手心全是汗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我听到它不安地申诉声。我忐忑不安。惶恐、内疚、担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也需要有人安慰。孩子。天知道我有多么热爱孩子。我将要把他或她送到另一个世界,新的。新的世界。没有惯性。不存在荒诞。不需要存在的证明。到处都是他们的脸孔。他们在笑。冲我哈哈大笑。我的执着。小手挥舞。像灰尘一样飘来荡去,在光线下被放大。我等待着崩溃。之前,在我疯掉之前。摸摸他们的脸蛋。手心和Y的印在一起。汗水被混杂了,分不清是谁的。他们消失了,不再飘浮。老钱妈妈审视着我们。年轻的Y。坐在她面前吧,Y。欲哭无泪。老钱用方言和妈妈交谈。我们是他的朋友?我们是他的朋友!交钱。挂号费,药费。服下一颗药片。老钱你要走了吗?观察!观察!Y在病房里。观察,观察。老钱妈妈的目光在审视罪犯,落在我的脸上。杀人凶手,没错,杀人凶手。我的孩子加上一颗药片。Y在病床上,雪白的床单,被子。躺在中间。无休止的争吵。嘘!请安静。开始寂静。床板很硬。我守在雪白附近,杀死孩子。Y喝水,不停地喝水。“请喝光矿泉水。”医生说。我为什么浑身发痛?漫长的空白。Y的泪水。身体痉挛。抱抱她吧。“好了,完事了!小伙子。”医生庄严地宣布。红色胚胎、血丝、蛋白质、没有人形圆状物。一个小拳头。抓起你的拳头。狠狠地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对凶手抱以鄙夷的目光?不,没有目光!Y在里面。病房隐蔽处,马桶轰隆轰隆。都冲走了,洗洗手吧。收拾工具,医生。完结了。都完结了。完美的杀人计划。家族的某一人有着杀人凶手的气质。谋杀啊!默尔索,为什么要谋杀?双肘支撑,Y支起的上身。悲痛欲绝。哭泣吧,哭泣吧!仇恨,将是我们日后生活的全部内容。孤独、虚脱、伤心和羞愧撑起我们的天空。她的泪水弄湿了我的脸。妈妈,那是你的孙子。他胜利了。孩子才是胜利者。胜利者丢弃了我们。胜利者原来是一团血块。他征服了世界,他永远不用对世界进行渴望了。我的衬衫汗水湿透了。幽灵般的犯罪,狡黠的笑,炎热吸吮心头,新生命被谋杀,黑夜深不可测更加浊重。凶手高速前进,和列车往前疾驰,直到被时间杀害。

  发生什么事了?天亮了?我深吸了一口空气。孩子!我曾经是个父亲,更重要的是我曾经是个凶手。我杀害了他。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不已。昨晚上从网吧回来,我居然和衣在床上睡着了。突然从绷紧到放松让我浑身酸痛。床板太硬、枕头太矮。我的全身像床板一样坚硬;口腔麻麻的,吸烟过多让我的太阳穴刺进了两根铁钉;眼皮生涩,睡眠不足。梦里面还有张开双翼的黑色虫子,它附在高速前进的列车头上,黑黢黢的和黑夜融为一体。我曾经是个父亲啊。我无比的思念Y。这个时候,她应该起床去上班了吧。我伸了一下懒腰,离开了硬梆梆的床铺。

  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几点了?妈妈。”我涮完牙后问妈妈。妈妈告诉我7点多了。我觉得诧异。我很少这么早起床的。何况刚经历完这么长的旅程,昨晚还被梦靥折磨得迷迷糊糊的。不过这一切并没有使我精神不振,我觉得精力充沛。这毕竟是我回家的第一个清晨啊。我打算洗个澡。于是我拿起斧子到楼下杂房劈柴,好让自己发汗发热。一会儿,我就大汗涔涔了。妈妈在厨房叫我吃早餐。我叫她先吃,因为我要先洗个澡。打开水笼头,我把身体展开在冰冷急促的水柱下。初秋的早上凉意挺重。我打了个寒颤。牙齿格格作响,浑身凸起细微的颗粒。为了转移寒意,我开始唱歌。无节奏无伦次的瞎唱。妈妈在楼上叫我住嘴。我冲洗完毕,换好衣服。把脏的衣服浸好。肚子开始咕噜咕噜乱叫。我走到厨房,妈妈在喝油茶。我盛了一碗,放些花生阴米,坐到桌边坐下喝了起来。“挺苦的。”我皱皱眉对妈妈说。妈妈说:“不会吧?都是二锅水了。”随即妈妈问我:“你在杭州不打油茶吗?”“我哪有功夫弄这玩意啊!”妈妈眼里有些失望,一闪即逝,或许她认为全世界的人早餐都在喝油茶。她端起碗里的油茶一口喝光,起身到灶前起锅。“老4,你怎么还是那副样子,一洗澡就鬼哭狼嚎的。”我告诉妈妈这是我的习惯,洗澡不喊几嗓子我就洗不成。就像她一辈子早餐只喝油茶一样。妈妈不置可否:“哪有这样的事。”不过后来她还是同意了我的看法,她说:“确实也是,这喝惯了,哪天不喝还真不舒服,一整天都像少了点什么事没干似的。”

     珊珊这里走下楼来。小姑娘睡眼朦胧的。我帮她拿了牙刷挤好牙膏,她开始刷牙。之后,她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喝油茶。我问她:“你妈妈还没起床?”珊珊告诉我2姐已经起床了,正在学日文。小姑娘很骄傲地告诉我:“舅舅,妈妈要去日本留学呢!”我觉得很奇怪,从来没有人告诉我2姐要去日本。她已经30岁了,为什么还要抛开家庭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妈妈在一边插嘴说:“珊珊,去叫你妈妈来喝油茶,呆会还要陪外公去医院。”珊珊起身上楼,边走边叫着:“妈妈,妈妈。”

     二姐并没有下楼吃早餐。小姑娘一脸委屈地回到厨房。我问她怎么了?珊珊说:“妈妈叫我不要打扰她。”她几乎流出泪来。“妈妈说呆会去医院的时候再叫她。”我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呆会我将给买糖果什么的。她马上变得高兴。她说要买旺旺牛奶。我答应了。她问:“舅舅,是不是等会送外公去医院的时候?”她一脸的盼望。牛奶在她心中压过了外公的份量,可是我能抱怨什么呢?并没有人告诉她外公远远要比牛奶重要,何况她只有四、五岁而已。

     我想起了a。今天早上我还没有见过他。照以前他的惯例,这个时候他肯定是会到市场上转悠去了。寻找新鲜上市的猪杂或牛杂,然后邀朋唤友到固定的小酒馆中畅饮。每天的欢会往往持续到中午,然后,他们结伴到老年活动中心下棋打牌什么的。这是他每天都要进行的仪式。我曾经到过老年活动中心去找过他。一群退休的老人在那儿唱歌、下棋、打牌、喝茶闲聊。他们叽叽喳喳,为了一步棋一张牌一句话相互指责。得理的人喋喋不休;失误者大声地为自己抱屈,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看着热闹,可这样的气氛让人伤感。在他们年老的时候,他们变得童稚,举动变得荒诞。在他们生命将尽的黄昏,他们试图回到黎明,尽管等待他们的是令人伤感的长夜。他们渴望在暮年的时候重新把过往的日子再来一遍,可他们只能徒劳地在最后的岁月里盲目地迈着步子不肯前进,终点就在面前。最后的到达,死亡的降临。长途跋涉的旅人发现穷毕生的行走后,等待自己的是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终点。回头是不可能的,只好祈盼奇迹。那堵墙横在前面,触手可及,可就算原地踏步,还是避免不了到达。

     多么令人感伤。我害怕这样的环境:暮气苍苍,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最耀眼的阳光也驱不散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老人的口鼻里,身体里发出的腐臭。他们面色枯槁,满面的皱纹,混浊的眼光,抖抖瑟瑟的手脚,行动迟缓,镶满假牙的牙床,漏风的嘴唇,童稚的举动,斤斤计较得失,欢笑也遮掩不了神情沮丧……

     我摆脱这可怕的回忆。“妈妈,爸爸呢?是不是到市场去了?”妈妈这时已经吃好了,正扭过身喂珊珊。听到我问她,头也不回地说:“他很久都不去市场了,还能喝酒啊!”妈妈没等我再问继续说:“他散步去了。现在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散步,这样可以活络一下他腿上的气血。他的腿都肿成那样了。”妈妈语气很无奈。“一辈子都不去散步,临到老了……”妈妈放下碗筷,显得哀伤极了。她回忆起了些什么!尽管他们这么多年来无休止的争吵,可是仍然关心着对方,我知道。小姑娘没有外婆喂食,乐得不吃。扯着我的衣襟摇动着。“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啊?先去超市好不好?”我说等外公为再去。她扭头问外婆:“外婆,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怜的a,他意识到了黄昏的临近;他看到了令人神伤的终点;他嗅到了死亡冰冷的气息;他渴望着奇迹的出现。他试图改变习惯来延长生命,他把自己托付给虚无飘渺的希望和荒诞的未来支配。这一切,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奇迹会出现吗?

     我若只身独处就不用管奇迹,伤感。也不在乎怯懦或勇敢,我的世界不用想像力和神佛来拯救,我永远生活在现时,或微笑,或漠不关心。可是,我不是,我和他们在一起,我的亲人们。

     2姐坐在床上。把枕头靠身后,被子盖着她的双腿,书本放在隆起的膝盖上。她念着我听不懂的日文。我靠在房门边上打量着她。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问我:“有事吗?老4。”

     “你打算去日本?”

     “嗯,在等签证。”她生硬地回答,显然,她不喜欢我问这个。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准备等要出去时告诉你。”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可以在30岁的时候告别家庭去一个遥远的国家开始新的生活。那儿如此陌生。是什么要令她打破固定了的生活而去寻求新的意义?对现在的厌恶?不能照此生活下去的决心?我不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意味着把自己交给神秘莫测的未来。家庭妇女的角色;柴米油盐的陪伴;相夫教女的职责。她本来应该照着这样一直走下去的。可是现在,她决定要改变,要告别以前的生活了,是不能忍受吗?是不能忍受吗?

  我坐到她的身边。我注视着她。她拍了一下我的头,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扯过她的书,上面画满了看不懂的文字。

   “你已经30了。”我说。

   “不再年轻了,是吗?”

   她接着说:“可我就这么一直下去吗?”

   “你原来不是要做服装生意的?”我问她。

  “没心思了,这么多人在做,本钱少,就赚不了什么钱。”2姐斜瞪眼看了我一下。突然发现了什么。她把我一把扯近挤我脸上的黑头。

  “你怎么这么多青春痘?20几岁的人了。平常有没有用洗面脸?”我很顺从。忽然她挤痛了我,我躲开她的手。“很痛,轻点。”她继续挤。 “家里怎么办?你哪儿来钱?你们的钱不是集资买房子了?”我问她。她沉默了很久,显然,我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她停止了在我脸上的活动幽幽地说:“珊珊交给妈妈照看。”

     “钱呢?你哪来钱?”

     “集资的款你姐夫家里出了一部分,我们还有一些钱,再向朋友借点,那边有个朋友。”

     我摇摇头。“我还是不赞成你出去。”

     “老4,你日后会知道的。一成不变,这让我难以忍受。我都快疯掉了。”

  终于,说出来了。我知道,姐姐,我都知道。这就是抱定勇气改变现状的动力所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陌生的生活,若有若无的希望,对现状的厌恶,说出来了。这个时候,书从2姐的膝上滑落在地上,我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房间,留下她独自一人。

  8点多钟的时候,老3和3姐夫来了。我抱着家琪和珊珊两个小家伙在沙发上再。3姐夫打算到街上转转,等等生意。老3坚持要他等着送我们去医院。两个人起了争执。

  “今天是星期六,街上人多,坐车的人也会多的。“3姐夫说。老3坚持不肯,让他送完我们再去拉客。 “你不拉,我们一会坐别人的车也是要付钱的。”老3说。3姐夫让回头我们给他打电话,然后他回来拉我们。我不知道他们争执这些有什么用处。这个时候,a回来了,他们停止了争执,仿佛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在等大哥。已经9点了,大家开始抱怨。有趣的是,2姐坐在沙发上抱怨着,手里还捧着那本《跟我学日文》。我问她会不会用日文抱怨。她愣了一下,然后扬手要作势要打我。大家笑了起来,但一下就停住了。老3和3姐夫又为了些小事吵了起来——送爸爸去医院的早晨,人人都有些神经质和紧张。

  2姐的电话响了。是2姐夫打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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