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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30)抖音星图号68

  (一)

  时值七月,望山村周边的玉米蓧长过了头顶,一束束戳在那里,仿佛身着铜绿铠甲的武士们铺天盖地的布好了阵列,北向一望无际,东向绵延至辽河岸边,南去先是平坦一阵子,然后被几里外横亘着的台山稳稳的遮挡住,而台山也是深深的绿色,又像将士们从平地间一跃而起,冲向那蔚蓝色的天际。太阳斜斜的照着村子,炽热的光,引起层叠的蝉鸣,炊烟升腾而起,鞭哨便噼啪的甩响,放出去的牛马用尾巴驱着蝇子悠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村子西头土坝旁的蒋大娘家,粗树裁成板子钉成的院门半敞着,大娘的妯娌挽了一篮子新掐下的芹菜送了来,俩人都坐在炕沿上,闲聊着家里的农事,大娘妯娌粗犷的嗓门儿伴着没有节奏的言辞,像满袋的黄豆子洒在压得硬实的长垣地面儿上,哗啦啦的流淌着,丝毫没有觉察到外屋厨房里悉悉索索的响动。刚刚溜进外屋门的一个小子年龄在五岁光景,圆脸黝黑,大眼浓眉,头发有段日子没理过了,长长的支棱起像头顶着扫把,眸子滴溜溜的转动着,越加显得虎头虎脑。厨房的水缸上盖着一扇高粱梗编成的蒸帘,上面挨着放了七八块玉米饼子,在五岁的小沈晨眼里,这应该是世上顶级的美味了。

  蒋大娘的玉米饼子做得黄灿灿的,里面很合适的加了些水融开的糖精,轻呷一块儿,碎碎的在舌窝里泛起香甜,沈晨几乎是弯着九十度的身子蹑手蹑脚的蹭到水缸前,向上伸出的手两次被里屋的笑声吓得缩了回来,眼神儿随着大娘露出门边一抖一抖的脚尖上下飘动。他欠着身子搭到了帘子边儿的一块饼子,又扭着头、惦着脚往门外走,一不留神一只脚绊在了门槛上,“噗”一声,整个人摔了出去,小子“哎呦”出口,瞬间发觉自己暴露了行迹,又急忙咬住了嘴唇,敏捷的爬起身,拾起面前的饼子一溜烟的跑了。蒋大娘听了门外的声音,扭头望向窗外,见那一起一伏的海胆模样的小脑袋在院墙边一起一伏,也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微笑着扭过头来继续闲聊,声音微微降了些,生怕音调高了吓到了出门的小盗贼。

  这个季节的望山村是农忙中的一段休息时光,玉米地里铲完了二遍草,生产队这个组织正在逐步瓦解,既然没人组织大家做活,也就三五成群的在房根儿、树荫儿下乘凉。陈家的二儿子生下来有些头脑不清楚的,村里人都戏称他愣子。此刻愣子正在柳树底下用一根儿短粗的树枝拨弄一块青砖,显然这个动作有些费力,身上落了补丁的短衫也浸出了汗水。愣子听见渐渐近了的脚步声,抬头看见沈晨捧着饼子慌乱的走来,他呵呵的笑了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那黄灿灿的饼子。他抬起长过手腕的袖子,在鼻嘴中间重重的抹了一把。

  沈晨猛的抬头,才发现对面的这个大个子,下意识的将饼子藏在身后。然而,愣子已经迎着他走了过来,一只手握着树枝,另一只手摊开,露出沾了炭黑的掌心。

  给我。愣子憨憨的说。

  沈晨感受到了这比自己高一半的大个子的威胁,倔强又有些含糊的吐出一个“不”字,心里盘算着如若撒腿跑是不是能逃得脱,怎怪离得太近,路已经完全被封死了。

  愣子并没有发狠,而是寻思了一下,然后用树枝指了指身后的青砖,继续用他特有的语调说:你坐那一会儿,就不要了,坐不了就给一半。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代替没有说出的那个“我”字。

  沈晨眨了眨圆圆的眼睛,看一块青砖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刚刚成长起来的一点儿小自尊心又在作祟,觉得一块饼子是小,要是被愣子笑话了,以后就成了小伙伴们的笑柄啦。于是,握着拳倔强的伸出食指指着天空,装作老成的说:耍赖是小狗!

  说罢沈晨绕过愣子,背着手握着饼子,一屁股坐在青砖上。两个人你言我语的交锋引来了旁边抽着旱烟的叔伯们的注意,微笑着看着这两个家伙能闹出怎样的笑话来。

  原本是天气热,愣子家在院子里架了土灶生火煮饭,愣子从土灶里捅出一块烧热的青砖,准备用它烫捕来的知了。沈晨一坐下去,顿觉得一阵滚烫从他的小屁股传遍全身。他挣扎着,努力的坚持,似乎已经闻到短裤被灼焦的味道了,才慌忙想离开,本想一跃而起,怎奈双手背后握着饼子,一时呲牙咧嘴苦不堪言,挣扎中不记得松手,只好身子向侧面一个翻滚倒在地上,又再爬起来跳跃着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屁股。愣子在旁边笑得欢喜,旁边的叔伯们也哈哈的笑了。沈晨好些懊恼,被愣子算计了,这个账是一定要算的,他把半个饼子藏在了衣服的口袋里,一蹭一蹭的回家了。

  沈晨爸叫沈雨农,沈雨农小时候没了父亲,靠同族和乡里邻居的帮扶长大,当了三年兵,转业后回了村子。沈雨农性格开朗,年轻几岁时经常带着一群小伙子们满街玩笑,退伍回来后性情稳定了些,但也少不了很多冲动。今天他一大早赶着骡子车进城里看自家姐姐去了,过了晌午他便在城里的牲口市场上逛了逛,正巧一位庄稼汉模样的人过来打听骡子的价格,两人聊得很投缘,加上对方对他的骡子很是中意,出价又很高,沈雨农就把骡、车一块儿卖了,然后搭着村里的拖拉机回村了。

  沈晨妈在院子里搓洗着衣服,见儿子扭捏着进院来,轻轻的责问到:这一会儿又跑到哪里打滚儿去了?说完在裤腿儿上擦干了手,拉过沈晨来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尽管沈晨转着圈圈想不让妈看到身后,但泛黄的裤子还是逃不过妈的眼睛。没等妈问,沈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哽咽着把事情原本的交代了。

  蒋大妈被院子里女人的斥责声和孩子的哭声吸引了,走出门来看,正是沈晨妈带着孩子,孩子低着头被妈拎着手向前挪动脚步。沈晨妈说:他大娘,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到家里做起贼来了,现在带头来给你,抽烂他的嘴巴子。

  蒋大娘笑着一把拉过小沈晨,搂在怀里轻抚着他的小脑袋瓜子。心疼的说:小孩子摘瓜摘柿子无非打个牙祭,别动不动就冠个贼的帽子,我们沈晨是村里最乖巧的孩子了,大娘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呦。沈晨娘刚好你来了,我看孩子的头发老长了,刚好我给他剪剪。说完拿了凳子、围布和剪刀,然后让沈晨坐下,一边剪发一边和沈晨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说:你看小晨这孩子的耳垂子,一看就是富贵的象,冬至月的那场大雪出生,是县里的吉普车送回来的,来的那个干部文绉绉的说“这孩子暮雪而生,前程似锦”呢。现在孩子多吃大娘几个饼子,以后做了大官不要忘了大娘啊。

  头发剪完了,大娘又回到屋里用碗装了四五块饼子出来,怕沈晨妈退让,直接递到了沈晨的手里,沈晨妈和大娘还是客气了一番,又少坐了一阵就起身离开了。

  沈雨农回了家,带给了孩子几个酥心的糖块,沈晨高兴的吞了一块儿,剩下的又妥妥的收藏起来,便跑出去玩了。沈晨妈开始以为他把骡车借给了别人,只是简单问了下车借给了谁?沈雨农有些犹豫的说:我把骡车卖了。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宝蓝色的头巾,这是他顺手给沈晨妈买的,头巾里卷着几张皱巴巴的钱,他有些怯意的往炕上一推,全都递给孩子妈。

  沈晨妈是隔壁村王家的闺女,乡里把这最小的闺女叫做“老丫”,也是带着些父母宠爱脾气大甚至孤傲古怪的意味。王家的家境宽裕,老王头在抗战的时候救过救了两个受伤的解放军兄弟,后来回到县里当了领导。若不是在化成分时求了情,险些成了富农。沈晨妈三个姐姐都嫁到了台山的外面,大哥哥进城当了工人,表现好,还评了省城里单位的劳模,沈晨出生那天便是这舅舅请单位的司机,帮着送回村儿的。二哥哥在王家村,借着分产到户的政策,承包了村里的“东方红”拉机,日子承了祖辈的红火。王家老太太不愿意小女儿远嫁,媒人帮着引荐了隔壁村的沈雨农,沈雨农刚刚退伍回来,这时大哥三弟已经结婚,他有的也只是在部队里背回的一床军被,22岁的沈雨农站在王家老太太面前,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虽有些破旧,但仍掩不住那飒爽英俊之气。老人甚为满意,回头来问闺女,才知道,他们原本是小时的同学。

  沈晨妈私下里说看着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同伴,容貌举止已是成人气质,也满心欢喜。王家老爷子对沈雨农的家境极为不满,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家境,简直是一无所有。怎奈妻女都十分满意,只好筹了两袋稻子,一代玉米做嫁妆,把女儿嫁了过去。二人婚后虽有些磕磕绊绊,但也算得上恩爱,在乡下,结婚就是为了过日子,没有什么花前月下,若是有了反而被人说个不正经。这几年里庄稼丰收,他们置办了一间小草房,一架骡车,小儿子慢慢长大,日子也能将就了。

  沈晨妈见沈雨农说得认真,不免动了火气,一阵的埋怨数落出自己的眼泪来。

  沈雨农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倔强的说道:卖就卖了,大不了,再买头驴子,有啥可唠叨个没完没了。沈雨农平日里脾气和善,而今发起火来却是当兵的派头,有些唬人,他摔门出去院子里去了。

  沈晨娘委屈的对着院子里泣声叫着:真后悔当初不听俺爸的,嫁你这穷汉子,好日子没过几个光景,就不够你折腾的。

  沈雨农走远了,沈晨妈伏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灯亮时分,院子里有轻微的脚步声,沈晨抹着眼泪回来了,知道是孩子回来,妈妈拭干了眼泪,忙问:怎么了?咋又哭起来了?

  沈晨跌跌撞撞,眼泪混着尘土抹花了脸,没觉察到妈声音的变化,只是说:于军海来了,给我打针,好疼!以后不让他到村子里了!

  沈晨妈听了小家伙的话,又看了看他那委屈的模样,好生怜爱,微微笑了。于军海是大队里的赤脚医生,走街串巷给人看病,想必又到了给孩子打疫苗的日子,村里的孩子都躲着他玩耍,沈晨估计是被逮着了,这孩子对打针怕得透顶。沈晨妈拍了拍孩子的背,问:饿了吧?晨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妈起身做饭去了。

  过了一会儿,沈雨农回来了,沈晨妈扭头不理他,只是向灶里添火。沈雨农有意装作不小心用膝盖顶了一下她,沈晨妈抽起手里的柴禾,狠狠地举起,又轻轻的抽在他腿上。

  知道孩子妈已经消了气,沈雨农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明天去他老舅家,把开春借的五块钱还了吧,你不是说想让孩子早点儿读书吗?顺便再去学校里看看,能不能插个班,省得他每天东游西荡的,像个二流子似的。

  听他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沈晨妈气也几乎全消了,把热好的高粱米饭摆在桌上,并放了三副碗筷。

  去舅舅家是沈晨最高兴的事儿,舅舅家不单生活条件好些,更重要的是舅舅家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可以一起玩耍,姐姐们都长他几岁,很体贴她。弟弟小名叫“伊万”,听起来很有东欧的文学气息。这倒不是因为什么苏联名字的影响,只是因为舅舅重男轻女严重,一直惦记生个男孩子,怎奈先生的四个都是女儿,而且后三个都因违反计划生育罚了款,弟弟出生那天,舅舅高兴得几乎疯癫了,没等村里的干部上门,就主动把一万元的罚款送了过去,在八十年代,这一万元人民币还是让很多人瞠目的,于是这一万(伊万)的小名儿就在大队里传到了县里,越发骄傲了舅舅得子的喜悦。舅舅对孩子们很严肃,他在家的时候,孩子们老鼠般安静,相比之下,舅妈性情随和,也很喜欢沈晨,每次都煮沈晨爱吃吃的菜肴,家里分苹果的时候,沈晨也和弟弟一样,可以一次分到两个。沈晨常常在这一住就是几天,他和姐姐们围在一铺土炕上,听姐姐们讲故事、讲笑话、讲学校里的同伴,偶尔唱几句慢慢兴起的流行歌曲。白天他们一起割草,钓鱼,扒黄瓜、扯柿子,各种欢乐的玩儿法总让他忘记回家。

  这次他没能留下来,即便是躲了又躲,最终还是被妈从炕上的衣柜里硬掏了出来,之后一步一回头的跟妈走了。学校所在的村子与望山村和王家村呈三角式分布的,过去那里要走一段路,沈晨缠着妈依旧不情不愿地走着,妈围着蓝色的头巾。刚还了钱,心情也是轻松,边走边哼着一段小曲儿。沈晨在左边路上拔了根狗尾草,又窜到右边捕了个蚂蚱。妈看着他,在身前绕来绕去,有些烦了,轻抬脚踢在他屁股上,说:你这个小累赘,不好好走路,在面前晃来晃去的。

  晨儿吃了一脚,鼓起了嘴,赌气道:等我回家告诉爸,让他把你踢到水沟里去。看他那样子,反倒一副被欺负了很久发狠的样子。沈晨妈假装弯腰捡地上的青蒿打他,孩子撒腿就跑,边跑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妈边追边喊他跑慢些。

  大队小学的校舍在重建,眼下只有三个班级在上课,一位姓田的老师和沈晨妈说:孩子还小呢,明年再来吧。对了,那天装黑板的时候多裁下了一块板子,你拿回去先教他些东西吧。

  沈晨妈好好谢了一番,又谈了些关于孩子教导的内容。

  晨儿好奇地推开一间教室的门,正是三年级的学生们在自习,从背后望过去,他一眼就认出了舅舅家的大姐,他溜溜的走近大姐身后,叫大姐。大姐见是沈晨有些惊讶,忙问他怎么来了?旁边的几个男女同学也觉得这莫名闯入的小家伙挺好玩,逗起他来。

  回村的路上,沈晨如获至宝的抱着奖牌一般抱着条形黑板,小肚腩鼓鼓的撑着板的底边。妈几次说要帮他,被他拒绝了。

  那晚,晨儿的爸妈又起了小争执,原来沈晨妈在唱歌,歌词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东边刮过。沈雨农更正说:大风是从西边刮过。他们争着,却也找不到相应的佐证。妈笑着问沈晨说:晨儿,你说是从东边还是从西边?沈晨不明觉厉的傻看着,见妈问他,就发出沙沙的笑声。

  秋后卖了粮食,沈晨爸抱了一个半导体电匣子回家,插上电,里面哗啦啦的一阵后传出了悦耳的音乐声,沈晨好奇地在匣子前后寻找着,并不见人影。从那后,他每晚都和爸妈守在匣子旁听新闻、听评书,他尤其喜爱那些侠义情长的故事。

  又是一年的初夏,玉米刚刚成了棒子,暴雨忽然地连下了十几天,沈晨闷闷的躲在屋子里,一会儿躺下看屋顶上漏下的雨滴,一会儿趴在窗台上,看连珠的雨拍打着院子里的瓜藤。

  这一天,雨渐渐停了。下午,阳光劈开浓云,光芒一会儿间让破碎的乌云消散了,明亮的院子一下子温暖了。村里的大娘们正准备拿出阴湿的被褥晒干,忽听得村里的锣声急促的响起,大家都是一惊,觉得有大事情要发生了。村里的广播也紧跟着响起,说话的人还没来得及平复喘着的气息,急急地喊道:大家注意了,注意啦,上游的水库泄洪,洪水马上到村里了,赶快爬到高处,注意了,注意啦,赶快爬到高处去,上山已经来不及了,上房顶吧,注意啦,注意啦,队里紧急通知。

  一时间,村里面吵嚷声四起,抓鸡的抓鸡,牵牲口的牵牲口,沈雨农急忙搭了梯子在房檐上,嘱咐沈晨妈带孩子爬到草房顶上去。自己牵了驴子送到较高的岗子上去,想想如果水还没过岗子,这驴子也便保的住了。约莫二十分钟的间隙,水头已经进了村子,低洼的地方灌满了水,接下来沈家的院子里也进了水。沈雨农趟着水进了院子,见沈晨妈还在收拾东西,又埋怨了几句。推着娘俩往梯子上爬,沈晨妈将两个包裹扔上屋顶,回头去拉沈晨,这小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到驴棚旁拽出一根竹竿子递给妈,沈晨妈气得够呛,也没时间骂他,只把杆子扔了上去,然后搭手把沈晨拉上了屋顶。沈雨农爬上梯子时,梯子已经有些被水流冲得震动了,当过兵的人身手还是敏捷的,三下两下爬上屋顶,梯子被水冲开,浮远了。

  沈雨农拿起一根粗长的麻绳,系在沈晨妈和沈晨的腰上,然后将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固定在房梁上。

  水流越来越湍急,不时有远处冲来的木头、猪、鸡飘过,不可阻挡的水漫过沟坎,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村子的一切,邻居家的房上及更远的房顶上,都三三两两的坐了人,隐隐的有呜咽声传来。然后隐约中有房屋冲垮的闷响,有人家的屋顶顺着水漂了出去,哀嚎声响起,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水面上寥寥的屋脊。

  沈晨轻轻地向房檐处挪了挪,被妈一把抓住。沈晨回头央求的的目光看着妈,然后用小脚丫勾过来竹竿子,杆子一头绑着丝线,线上拴着沈雨农用针灼热后弯成的鱼钩。沈晨愣了愣,忽然想起没带上条蚯蚓来做鱼食,觉得有些丧气。后来只好用手,掰了段稻草秆,上了钩,甩了出去。沈晨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沈晨悠哉地坐在屋顶钓起鱼来。沈雨农起先站着,看着大片的玉米地被洪水冲倒,不知怎的慢慢坐下来,与孩子妈背靠背坐着。他习惯地摸索出一根纸烟来,放在嘴里,然后愣了一愣,似乎懊恼忙乱中没有带火柴上来,狠狠的把烟吐到了水里。他们一家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只有沈晨将鱼竿抬起又失望的放下,到夕阳半卧,房子被水淹到了房檐,像是一座孤礁,余晖洒满水面的时候,波光披成了红色,远远的一片,一家人的身影也被拉得老长,大半投进了水里。天渐渐暗了,沈晨有些乏了,歪在妈怀里迷糊起来。

  远处亮起许多灯火,慢慢开近的马达声压过了水流的冲刷声。是解放军来了,不远处的房上有人叫道。于是,远近的房上都有人在呼喊,隐隐绰绰的有人在挥手,他们上快艇,上岸,等到天明,家家户户用拾来的木头,搭起了可容身的窝棚。被水冲走的人家有的找回来了,有的失踪了。愣子家的房子冲散的那一刻,愣子跳下水里去拉家里一只叫“黄毛”的狗,一下子被冲远了,谁也没见到他回来。听到这消息,沈晨沮丧了好一阵。

  沈晨爸妈在窝棚外收拾着破烂的物件,一阵轰鸣声将熟睡在踏板上的沈晨吵醒,一架军用运输飞机正在头顶顺着高出水面的堤坝飞行,偶尔一个俯冲,投下大大小小的包裹。这两天他们已经熟悉了这样的情况,飞机投下的是一袋一袋的面包,开始大家还会一窝蜂的去抢,等几天大家也都吃腻了,很多窝棚的支架边儿上,都晾着发霉的面包。沈晨还是冲过去,随着几个小伙伴追着飞机一路跑一路跑,平时他们只是在天上见到小小的拉着两条白色线性轨迹的飞机,这几天他们算是与飞机近距离接触了。

  等飞机飞远了,玩累的沈晨晃荡着寻着自家的窝棚,辨明位置后紧走了几步,正要告诉妈他回来了,“妈”字还没出口,一下子哽住了,眼泪不禁的涌了出来,在他面前,沈雨农正在和一个人抽着旱烟、聊着天。那人正是给他打针的于军海,离他不远处,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一个方方的药箱,箱子正面的白底上一个血红的十字,那般刺眼。沈晨哇的哭出声来,一时不知怎样逃跑,他忽地想起上次打针的时候针和药就是在那个可恶的箱子里取出来的。于是,他便迁怒给了那箱子、那单车。沈雨农转过脸来,还没看清楚孩子怎么哭起来了,沈晨妈也刚钻出窝棚,孩子便发了疯似的,冲到和他身高相当的单车前,猛地用力将车向洪水侧推了过去,车子倒下去了,顺着堤边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药箱子滚了两滚卡在了石头前。沈雨农和于军海方才反应过来,冲下去抓紧药箱和车子。

  沈晨自知惹了祸,哭得更加厉害了,但这并没有减轻自己的惩罚。沈晨妈真的气恼了,手里的柳条儿实实在在的落在了孩子的屁股上。于军海检查了药箱,急忙上来劝说,沈晨妈手没有停,一起一伏的柳条像是音乐会的指挥棒,与之相呼应的是柳条着在沈晨屁股上,哽咽声顿出的节奏感。又是一抹斜阳、一片汪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着,拉长了所有人的影子,一会儿,晨儿妈丢下柳条,双手捂着脸蹲下身子,也放声绝望的哭起来,身后的窝棚里是他们剩下的全部家当。生活往往喜欢和每个家庭开些大大小小的玩笑,当你认真了,可能就输了,面对眼前的窘境,沈晨妈有些绝望了。

  连续几天沈雨农都很晚回来。沈晨跑回来跟妈说:爸在陈家窝棚里摸纸牌呢。沈晨妈听了,气得没吃晚饭,等沈雨农回来和他狠狠的吵了一架,沈雨农觉得好无趣,争辩道:现在也没啥事做,玩会儿纸牌就是猫一段时光,又没大赌,元八角的输赢怎么了?沈晨妈委屈的蒙着被子哭了一晚。第二晚,沈雨农还没回来,沈晨妈气冲冲的带着孩子走到陈家的窝棚,看到沈雨农正在和几个人摸着纸牌,她二话没说,迈步进去,掀翻了桌子,而后转身往回走。

  沈晨看着被掀得东倒西歪的桌子和旁边的几个人,其中也有他爸惊讶的站着。他扭过头看妈已经走远,急忙追过去,安安分分的走着,他牵着妈妈的衣襟,也不敢言语。到了窝棚,妈坐在床板上,呆呆着望着远方,这一次,她没有哭,又过了一阵子,她突地站起身,在窝棚外的木板上拾起了一把带锈的菜刀,而后犹豫了一下,回头又坐到床板上,刀就按在了身边。沈晨真的害怕了,他不清楚妈要做什么,但明白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恐惧,一下子让沈晨懂事了许多,他噗通地跪在地上,爬着来到妈妈跟前,双手拉着妈扶刀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又摇着妈的腿恳求着:妈,你别生气了,你不要拿刀子,以后家不是没了吗?晨儿会听话,再也不调皮了,妈!

  沈晨妈抽了一下鼻子,憋回了眼中的泪,狠狠地说:你起来,这么大了,总是哭着在做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沈晨收手,又伸手摸了刀子,起身后退,妈紧张的叫道:你把刀子放下,回来。

  沈晨不听,扭手出去,用力的将刀子甩向水里,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东西入水的闷声。沈晨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堤去。沈晨妈跑过来,抱起孩子,两人哭作一团,沈晨哭累了,躺在妈怀里睡着了。沈晨妈将她抱到木板床上掖好被子,又独自走向外面。他来到洪水边,直勾勾的望着汹涌的洪水,她绝望极了,在王家的兄弟姐妹中,她是最小的,父母及几个哥哥姐姐,都很关爱她。眼见着他们都出山了,有的当工人,有的当国家干部,日子都比自己过得宽绰,自己留在这里,只剩了窝棚里的两床被子,在这个时候他的爱人又不谋上进的打着纸牌,她觉得羞耻、无望,不想再面对这样的生活。也许纵身下去,这一切就结束了吧,当绝望和冲动,碰到一起,就会铸成人生的大错。涌起的水浪已经湿了他的鞋子,她回头望向堤上的窝棚,那简陋的床板上。熟睡的小生命是她无尽的牵挂,他是那么懂事,通明事理。她会怎样长大?会不会被人欺负?想着想着,她再没勇气向前,瘫软地坐在了水边,任冰冷的水拍打着她的衣裤。

  黎明终将来临,太阳照常升起,这个早晨,堤上泛起淡淡的炊烟,没有人留意,也没人知晓刚刚过去的夜晚发生了什么,险些发生了什么。

  沈晨妈一早没有说话,沈雨农反而勤快的煮了玉米稀饭,又盛好了三碗,摆到了简易的桌子上,没人说话,只有晨儿发出嘶嘶的喝粥的声响,棚外一阵响亮的单车铃声,沈雨农出门看,竟是大舅哥从城里来了,先是一怔,又忙扭头向窝棚里喊:孩子妈,大哥来了。说罢一边打招呼一边帮大舅哥立好了单车,沈晨蹦着出来喊大舅,沈晨妈出来,笑着应道:大哥来了。

  由于棚里坐不下,沈晨妈尴尬的说,就在外边儿坐会儿吧。大人们在聊天,沈晨抱着大舅塞给他的一大包饼干,跑进屋里去了。

  “雨农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做,我听说老姨家在省城里做了些铁路上的生意,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过去谋些事而作?”沈晨舅舅关切的问道。

  沈晨妈没有言语,斜眼看了下沈雨农。沈雨农急忙接过话来:那敢情好,这光景正闲的发愁呢,还麻烦大哥帮忙打听一下。

  沈晨舅立刻应承了,三人又聊了一阵子,便送沈晨舅骑车走了。几天后,大舅捎来口信儿,说省城里的事情已经说妥了。捎信人还带来一张纸条,上面是沈晨妈老姨家的地址,让沈晨爸尽早启程。

  沈雨农去省城前一晚,他坐在窝棚前,念叨着接下来家里的房子,驴子的安排,沈晨妈似乎在听着,却没应他一声,沈晨若有其事的坐在那里,时不时插上一句可怜的话,仿佛爸是在跟他交代什么事情?第二天清晨,沈雨农塞了几个干面包,背起尼龙的袋子,抱了下睡眼朦胧的沈晨,起身时留意到孩子妈立在那里,眼中流露着关切,他低声说:走了。之后扬长向省城方向走去。

  一个月后,洪水退去,乡间的路在阳光炙烤下也干硬了,村里的人们陆续回来,修补加固房屋,沈晨和妈回到自家,清理了屋里的泥浆,用牛皮纸贴着窗子,找叔伯们帮衬着,在屋顶加了些稻草,检查了山墙,冲刷损伤并不大。于是,没过多久,他们便搬了回去。已至仲夏,再种什么作物是来不及了,沈晨妈起早贪晚地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白菜,以便入冬后有菜吃。入夜后,沈晨酣玩了一天,睡着后还在练着把式,一会儿工夫就在火炕上转了一圈,沈晨妈坐在火炕上的另一端,拿出晒蓬松的旧棉絮做一床被褥。

  天气越发闷热,或许又要下雨了,睡梦中的沈雨农见到了孩子妈和孩子,又渐渐听到人的呐喊声,他仿佛回到了洪水袭来的那天,他紧张地向娘俩奔去。这时耳边喊声更加清晰,“起来了!起来了!车进站了”。沈雨农醒来,是后半夜两点,自己睡在省城车站货仓的麻包上,身上的背心浸湿了汗水,又一班车到了,他抄起铁锹和几个工友一起走向不远处一堆锥形的煤堆。到省城两个月了,他每天都在这站场里,扛包铲煤,而后抽空睡上两个小时。东家是远亲,然而并没有认他这个远方穷亲戚的只言片语,沈雨农又怕做不好让亲戚难堪,即使腰扭伤了,也一直在撑着。他七岁时失了父亲,母亲又改嫁,她和九岁的哥哥还有五岁的弟弟一起长大,艰难困苦不必说,忍饥挨饿也是经常的事情,这种环境却练就了她乐观的性格,堂兄弟们喜欢与他交往,常成群结伙的逮狍子、掏鸟窝,也偷过婶婶家养的母鸡。他当兵,他回家,曾有个军区领导托人与他做媒,让他入赘家里患了小儿麻痹的女儿,他拒绝了,回村娶了孩子妈。他依旧用他的性情生活着,直到那一晚,他看见孩子妈,立在洪水边,他刚想冲过去,又见他哭坐在那里。沈雨农的心从没那般难受,他为没能给这母子俩好的生活而自觉愧疚,这个北方的汉子,不懂用言语安慰,即使最亲近的人,但在他内心的这股子火,已然在燃烧。

  第二年的春天,乡里开始兴修水利,加高了防洪的堤坝,原来的望山村一举迁到了大堤内。每家每户都分得水稻田,沈雨农从省城回来了,和沈晨妈一起在新村子的西头置了一处砖瓦房,又赶在插秧前,在前后园子里种了满满的蔬菜瓜果。这一年,沈晨开始上学了,新的校舍在沈晨奶奶家所住的村子,这家伙便偷偷在每日中午去奶奶家吃午饭,又三天两头的,跑去舅舅家,和姐姐弟弟们玩在一起。这一年来来往往,沈雨农夫妇与孩子奶奶关系也缓和了许多。奶奶改嫁给的张瞎子年岁也高了,他年轻时患了青光眼,却也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他儿和沈晨奶奶婚后并没有儿女,因此对沈晨也是非常的关爱。沈晨本来叫张爷爷,后来也将姓氏省去,直接叫爷爷。

  奶奶是个小脚的女人,如今头发已经花白,她常抚摸着的沈晨的头,哀叹地说,你爷爷要是能活到现在,看到这么可爱的孙子,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沈晨对爷爷的印象,只是沈家坟茔里那一抔青土。

  一次奶奶带沈晨去参加村里一家的葬礼,沈晨跟奶奶说:我怕。奶奶问:怕什么?沈晨说:我怕有鬼。奶奶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如果有鬼那一世一世的轮回转世也成真的事儿了,这不很好吗?奶奶的话沈晨不是很明白,他说:村里很多人都说世上有鬼了,就连、就连那天我生病,蒋大娘“立状子”都说我是冲撞了已故的叔爷爷呢。奶奶笑着说:那是迷信。回到家后,奶奶叫沈晨打了一碗清水,准备了三根筷子,问沈晨说是这样立状子的吗?晨看了看又点了点头,奶奶拿着三根筷子,粗的一端并拢放在一起,一边扶着,一边念着自己的名字,之后筷子在奶奶双手里稳稳地立在哪里。沈晨看呆了,奶奶慈祥地说:你看念着我的名字不也立住了,难道是你“撞”上了我的魂儿,所以都不是真的。

  奶奶那儿有很多新奇的事儿,常讲给他听,比如她年轻的时候,一家人怎样躲着日本人吃了顿饺子,怎样在山上捉会跑路的人参。奶奶喜欢养猫,而沈晨却总是和猫打架,后来每次去,奶奶就把猫儿挡在门外,任它在外面嫉妒的嚎叫。

  周六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蜂出巢一般涌出学校,走在路上,两个村的孩子争辩着最近大人们丈量土地的事情,黄村的孩子们说望山村的人占了他们的土地,一番口角之后就滚打在一起。看黄村的孩子陆续赶来了,沈晨和同村的两个还男孩、两个女孩儿就沿着堤坝往家的方向逃跑,一边跑,一边捡地上的石子儿,互相丢弃。同村的两个男孩,是堂兄弟,都是姓林,一个叫林刚,一个叫林毅,这个叫林毅的虽然个子小,但处事很大气,沈晨一次掏了他寄养在石窝里的啄木鸟,他也没有怨怪他,于是他们成了最要好的伙伴。两个女孩子是陈家的堂姐妹,一个叫陈菊的家里和沈晨家关系要好,陈菊的爸开玩笑说等孩子长大后和沈雨农做亲家。

  相比之下,沈晨更喜欢和陈娜一起玩儿,他觉得,这女孩长得俊秀,十分文静,陈娜家住在他家西院,有个弟弟,胆子极大,一次沈晨去家里找陈娜玩,弟弟不许进院子,还持着半弧形的自行车挡板说:你不走我就用它砍爆你的头。沈晨是听着评书里面的故事长大的,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下,故事的主人公都会蔑视的微笑着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努力模仿着,然后头顶一阵刺痛,挡泥板一端的三角尖,稳稳地扎在了他的头上,只觉得左鬓角一热,一股子血流了下来。

  沈晨和林家兄弟一边扔着石子儿,一边对两个女孩子喊,你们先走,我们掩护,这些战争片里的台词,他们若有其事的用着。

  他们跑了一阵子,沈晨忽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扭头看正是舅舅家的三姐。在舅舅家,他与三姐的关系最要好,大姐虽然人也和气,但毕竟大了他们五六岁,嫌弃他们几个小的幼稚,二姐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事事要强,沈晨不敢赖着他,到是三姐性情温和,事事都迁就她,凭他怎样捣蛋都让着,还常留些零食给他吃,四姐成了他的同班同学,本来她也只大沈晨几个月,每天在一起,反而没那么依赖了。

  三姐责怪沈晨说:又和同学打架了?走,去我家吧。说罢,又帮他掸了掸身上滚沾着的泥土,整理了一下带歪了的棉帽子,把自己手套摘下来递给沈晨,指了指他那冻红的双手说:快带上,一会儿冻伤了。

  沈晨回头对林毅喊了句:告诉我妈,我去舅舅家了!那俩男孩答应着跑远了,舅舅家刚刚添了录音机,里面大声播放着四大天王中刘天王的忘情水,沈晨姐弟几个刚刚在园子里支着箩筐扣了几只麻雀回来,这正挥着毯子狂魔乱舞呢。过了一阵子,大门的门轴响起,四姐精灵的小叫了声:爸回来了。二姐一个箭步跳下地,按下录音机的电源,三姐麻利地将毯子枕头卷了塞进柜子里。弟弟伊万煞有样子的捧来本书倒摆在面前。沈晨抢了大姐收藏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抄滕了满满的歌词,又贴着花花绿绿的明星图贴,有赵雅芝、翁美玲、温碧霞和四大天王,舅舅进屋,只拐向了东侧的房里,听得西边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已经习惯了。

  吃饭了,姐几个又排着队一般的到厨房的红花脸盆里依次洗了手,沈晨甩干了手,磨蹭着走进右手的东屋,屋里的彩色电视正热播着赵本山的小品相亲,屋子里中央摆着一张圆桌,炕上摆着一张方桌,由于家里人口多,炕上的方桌一般是舅舅、舅妈和弟弟坐的,圆桌是姐妹们做的,沈晨畏惧舅舅,只愿在圆桌上和姐姐们坐着。刚要入座,沈晨见大姐正在站着舀饭,身后是一张红色的塑料凳子,晨儿捣蛋的习惯又犯了,他伸出脚,勾住凳子横栏轻轻向后一撤,正好大姐放下碗,屈身坐下来。哪知凳子已被沈晨抽走了,刚好坐了个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姐懊恼的哭了起来。起身见是沈晨又不好动怒,愤愤的,走去西屋生闷气去了。

  舅舅不知是被电视逗笑了,还是被孩子们的恶作剧逗笑了,沈晨没敢看,二姐幸灾乐祸地说:完了,这下你把老大惹了。三姐拉他坐下来说:没事,快吃饭,一会儿就好了。沈晨不时往西屋望着,一顿饭吃得悻悻的。

  第二天一早,沈晨觉得有些无趣,就央求着三姐送他回家去,并邀他去家里玩儿,三姐叫了四姐,带了书包和舅妈打了招呼,抄近路向望山村走去,中间路过黄村前的曲水河,河水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姐三个跳上冰去,先是助跑,然后又平平的滑过去,玩了一段,一个男孩子用两支细长的冰签子撑着单刀的冰车,飞一般的滑过。那轻盈的动作,分外的潇洒,三人都在原地站了,静静的看着那青年耍出各种花样。沈晨站的位置,靠了岸边的蒲苇荡,突然间脚底的冰闷声破碎,沈晨身子一下子落了下去,情急之下,他伸出双手,扒在了身边的冰面上,冰面以下的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棉袄棉裤,沈晨脚底蹬了几下,并不见底,才恍然明白过来,叫姐姐。三姐、四姐,回头不见沈晨,闻声低头看见冰面上两个膀子拖着一个小脑袋,吓了够呛,急忙试着冰的牢固情况过去,把沈晨捞了出来。

  沈晨冻得瑟瑟发抖,估计,到了家就要成冰棍儿了。三姐寻思了一下说:沈晨的大爷(大伯)不是在黄村吗?快去哪儿,烤干衣服再走吧。沈晨哆嗦着吐出一个好字。沈晨大爷是沈雨农的亲哥哥,名叫沈雨生,结婚后搬来这村子来,夫妻俩没有孩子,因此对沈晨视如己出,年少的沈晨却不懂得领情,总觉得大娘(大伯母)的那种热情和他不投缘,平日里很少主动过去。

  到了家里,大娘推门惊讶地叫道,我的大宝贝儿这是怎么了?沈晨平听到大娘宝贝儿、宝贝儿的叫着,都会有些发抖,此时更是哆嗦连连。大娘给他换下衣裤,让他裹着被子趴在炕头。大爷奇怪地说,冰冻得这么久了,怎么还会掉到水里呢?下午大爷专门去曲水河看了下,又四处打听了一番。总算弄明白,昨晚曲水河畔姓边的人家来了亲戚,就去河里捞了几条鱼来吃,就在那芦苇荡的位子,凿了个冰洞捞了几网,那里放出的水,今儿一早又结成了冰,却还没有牢固,沈晨刚好站在了那冰洞的中央。

  那日起,家里就不再让沈晨靠近水边儿,在炎热的夏天,林毅他们都跑到低洼的大水坑里游泳、玩水,沈晨只是远远的坐在堤上看。

  村里的生活,踏着四季的节奏,春种秋收,周而复始,简简单单的幸福着。开春,村里人牵着车马来到田间,一阵阵的吆喝声过后,大家坐到一起逗一会儿孩子,拉一会儿家长里短。一个嫂子打趣沈晨说:晨儿上二年级了,以后要做什么样的大官?沈晨想了想说,我要做乡长,大家一阵哄笑,为什么要做乡长?嫂子追问。沈晨若有其事的说:乡长可以管村长。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父母是不让沈晨做农活的,他觉得无所事事,独自回了家,家里的门锁着,自己又忘了拿钥匙,只好翻了墙进院子,爬上窗台,推开了上下翻页的木框窗子,他进屋后,刚想推回窗子,不料用力大了,倒是把窗子推过了上面的卡环,一下子压着沈晨砸到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沈晨想,这下子妈要发火了,少不了一顿皮肉疼。

  沈晨抱了柴禾进外屋,把前一天割的韭菜洗了洗,切成手指长的一段一段,打了两颗鸡蛋,胡乱炒了一阵,盛上来,又闷了一锅米饭。然后将菜,放回锅,盖好锅盖,热着。傍晚妈回来,见沈晨煮了饭,本想夸奖几句,又见一扇窗子砸在了地上,忙问怎么回事儿?晨儿吞吞吐吐地说,回家时就这样,不知是谁打下来的。沈晨娘之前没见过孩子撒谎,倒也没起疑,只气得不断寻思谁在农忙的档口,破坏自家的窗子。这一猜不要紧,便把张家、李家鸡毛蒜皮积累的大小怨气都叨念出来了。沈晨怕了,颤巍巍地说:妈,你别猜了,是我打烂的。结果可想而知,正如沈晨预想到的,一棍子一棍子,着在屁股上,他没哭,反倒有些心疼起着妈。那一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袋,他想到了爸妈不容易,他决心,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她,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日子,却说这思想的来由也怪,或许这才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真谛吧,疼痛会让一个信念加深印象,沈晨没敢这样想,不然让妈知道了,在他未来读书的日子里,更少不了这样强化记忆的方式了。

  又是两年的时光,日子可谓风调雨顺,庄稼大丰收,又卖得好价钱,家里砌了红砖围墙,两头驴子下了个崽儿,三头肥猪,也在春节前出栏,唯独影响沈雨农夫妇情绪的,就是沈晨读书的成绩。队里的小学本来就是没什么教育质量的,老师多半是边务农边教书,每到农忙时刻,学生们会连续几星期都帮着大队的书记、大队公安、校长、班主任家以及班主任的岳父家收玉米、收稻子,接下来又放上两个星期的农忙假,老师们似乎不必为人师表,心情不好了,就放半天的假给孩子们自由活动,还常常带着孩子们上山采菇子,下河抓鱼虾,来打自己的牙祭。就在这样学校里,沈晨的成绩和林毅的成绩,一直捍卫者班里的十七、十八名,不知他们多爱这两个数字,其实班里也只有23名学生。

  再开学,沈晨五年级了,学校里来了位年轻的实习老师。这位学习音乐的老师,颇有些艺术气质,头发比一般男老师长许多,深蓝格子的衬衫没有掖进皮带里,牛仔裤配白色的运动鞋子。刚好这位姓张的老师,做了沈晨的班主任。在这学校里,班主任是除了体育课外都要教的,体育课是退休老校长不识字的儿子在教。张老师从城里回来,眼睛中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吸引的沈晨。一次,张老师读李白的诗,昂着头,身子一颤一颤的,随着语调起伏,头发似乎也飘逸。沈晨回到家也学着那样子,不想一会儿已经背得下来了。美术课上,沈晨画了张桌子,张老师赞叹道,好有立体感的桌子,你常画画?沈晨被问得心里美滋滋的。张老师喜欢像朋友一样与他们相处,即使让同学们去帮忙收玉米,也是用商量的语气。张老师的女朋友也是从城里回来的,到学校来的时候穿着一袭白裙,长发过肩,落落大方,班上的孩子都觉得那是最美的姐姐。

  九四年的春节是沈晨家过得最喜悦的一个,早早的家里办好了年货,买了一个大大的猪头给祖先上供用,买了豆腐,青菜,还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年二十九,沈晨和爸在鱼塘里,凿了冰洞,几网下去,捞了十几条一尺来长的黑鱼。年三十儿,三口人打浆糊,开始贴春联,沈晨妈刷好浆糊在纸上,沈雨农扶着对联在门框上定好位置,沈晨踩着凳子,将春联慢慢磨平,粘在墙上。两边贴好了后,三人站在门轴线上仔细打量,左边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右边写的是春满乾坤福满门。沈雨农点头,觉得贴得整齐。之后,沈晨又将几张小的条幅抹了浆糊,一张“肥猪满圈”的贴在了猪舍,一张“车马平安”的,贴在了驴车上,沈晨妈将几个福字,倒着贴在了里外门上,寓意着幸福的到来。

  天空扬起的雪花,飘飘扬扬的落在院子里,沈雨农用盘子融化了两根红色的蜡烛,折来两枝樱桃枝,将蜡油用拇指捏成花瓣的模样黏在枝杈上。沈晨雀跃着将两支腊梅插在院子落雪的墙上。晚饭前,各家各户的爆竹声响起了,沈晨妈煮了六个菜一个汤,最后一道菜是年年有余。沈雨农开了瓶酒,娘俩的碗里,也填满了汽水。

  年初三,沈雨农夫妇带着沈晨进了趟城,他们六点钟起床,热了前一晚的饭菜,草草吃了,推门出到街上,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晨儿呼呼的吐着白色的哈气,他爸在外面锁了门,一家沿着田埂一路小跑,到了路边的临时车站,公车是二十几座的中巴,破烂的叮当响着,车到站时里面已塞满了人,三个人从后门挤了进去,把几张卷皱的钱托人传到了前面售票员的手上。沈晨较少坐车,晕车晕的厉害,好不容易在拥挤的人堆里蹭出个空来,蹲下身昏昏沉沉的难受着。

  进了城,沈晨好一阵才缓过一些,路边煤烟味儿,垃圾的霉烂味儿刺鼻,让他有些犯呕,不过高耸的楼、穿流的车子还是狠狠的吸引了他,到了沈雨农的姐姐也就是沈晨的姑姑家,攀上楼梯,房里一尘不染,大人们热情交谈,沈晨坐在那,没过一会儿,话题就开始着他的身上,主要是成绩怎么样之类,一会儿姑姑的孙子孙女来了,二人与沈晨年纪一般,姑姑对孙女儿大为赞叹,据说,这女孩在城里学校的成绩好的不得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沈晨和姑姑孙子要向她好好学习。

  晚饭前,三个孩子已经混熟了,他们拿了姑姑家闲久了的水彩在纸上随便乱画。女孩问沈晨,说,你是从河套来的吗。沈晨想了想回答道,是啊。因为望山村靠近辽河,所以城里的人经常称那里是河套。男孩说,那里有好多鱼吧,还有好多庄稼,奶奶一直说带我们去,但他身体不好就没能去。沈晨见到这些城里的孩子是有些自卑感的,再加上他也略微懂了些家事,按辈分他又是这俩同伴的叔叔,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握这角色,多少有些尴尬。他说,你们来吧,就来我家,我带你们去家里的鱼塘捞鱼。说完他想,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对号成闰土呢,想象成年后闰土的模样,心里有些凄凉。

  晚上一家人住在了沈雨农的堂哥家里,堂哥名叫沈雨腾,打小与雨农关系要好,但这堂哥自小喜好读书,每日走十几里山路去外面读书,后来在城里做了家企业的厂长,家里生得一儿两女更是争气,个个都是大学生,小女儿叫小露,刚刚考上研究生,大女儿叫小绛,刚刚毕业正巧出差回家。这个大伯,倒不太古板,大娘更是和蔼,对他一家十分关切,经常在经济上给他们一些帮助。晚上无聊,大伯唤两个女儿来打麻将,家里没几个人会玩儿这东西,倒是沈晨平日里东游西荡,在舅舅的邻居家里见过,自己便记下了。沈晨和两个姐姐陪大伯打了几把闲牌,自己和小露姐交替胡牌,到从开始到最后,叫小绛的大姐假装生气地推牌说,不玩儿了,沈家出了两个小赌鬼,逗得大人们哈哈地笑起来。

  回了家,不久也便开学了,这半年沈晨的学习劲头倒是提升了不少,其实在上半年也有了许多起色,期末考试进了前十,丢弃了那个不离不弃的伙伴。沈晨家后园子里,有两株樱桃树,一株开白色的花,结偏酸味的樱桃,一株开粉色的花,结偏甜味儿的樱桃。四五月份,常见他,沐着飞溅的花瓣,在园子里读书,有时还刻意效仿张老师背诗的样,一颠一颠的有些痴狂。期末考试前的测验,沈晨的成绩异常的好,一次考了一个第一名。

  那年期末,是统一到乡里会考。一早,沈雨农赶了驴车来,沈晨、四姐、林毅等几个人坐着驴车,一路吟唱着歌谣去了乡里,考试过,天下起来大雨,车子没有棚子,孩子们依旧欢快的歌唱。

  这天的一路淋雨吹风,沈晨躺在土炕上,烧了几天。这天烧退了,体力也恢复了许多,沈晨走出屋,门口的鸭鹅惊得四散,发出杂乱的鸣叫声。隔着后院的围墙,看得到樱桃树枝杈上的花已经消散殆尽,长出了翠绿的新芽,沈晨傻望着,心中不免泛起绿肥红瘦的伤感。

  他沿着路向堤上走去,经过自家的鱼塘,前年爸在塘边种的柳苗已经长成腕子粗,垂枝缕缕,有些沾了水面,水面平静,不时泛起一圈圈的水花,那是前些时放下的鱼苗吐出的水泡。路上宁静,天空飞过的雀儿也不鸣叫一声,远远的,提坡大柳树下,散蹲坐着几个人,有的昏睡着发呆,有的闷着抽旱烟。沈晨一一打招呼,大家也无活跃的起色。他感觉一切如梦境一般,一切那么不真实。

  沈晨爬至堤顶,顿觉眼前一片昏黄,他揉揉眼,又仔细看,堤外已是是一片汪洋。洪水又泛滥起来,估计就在这天的早晨,水头直接没过了玉米梢,沈晨忽然明白,这日沉寂的由来,对于每个家庭来说,一年的大半努力又荒废了,那些呆滞的辛苦人,哪个不是鸡鸣而起,犬吠而息,把千万粒的种子用体温暖了,用汗水灌了,又在青纱帐里清苗除草,多少腰酸腿痛的艰难,也只盼着入秋最后一粒归仓。这水似无情的强盗,在他们的面前硬生生夺走了每个人的期望。沈晨觉得心里有些苦闷,转身俯视静静的村子,也看得到,堤内水田里齐膝的稻苗,这倒颇有些安慰,至少还有水田剩着,每家依旧可以维持生计。

  远处沿着地上的碎石路来了一前一后两辆单车,前面的骑得快些,很快到了眼前,沈晨早就认出是自己的伙伴林毅,林毅见是沈晨,有些喜悦地说:正想去你家里找你了,成绩单出来了,给,这是你的。真不错,考了第二名。

  沈晨接过成绩单,也没看,随意问了句:班里的同学都去了吗?

  林毅说:差不多都去了。对了,明年张老师就调到乡里实验小学去了,不再教我们了。

  沈晨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舒服,鼻子酸酸的。

  这时,第二部单车也到了,是队里姓李的公安员,沈晨认得,前两年学校帮他家掰过玉米,这人脾气不好,当时站在地头颐指气使的指挥大家干活。同学们还编了顺口溜私下里说他:李公安,真缺德,耷拉个膀子歪着脖。

  这肥胖的官员显然累得不轻,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车子,沿着坡道滑下来,他用缓过来的一口气喊道,快到组长家,紧急会议。大人们,似梦中惊醒,都起身拍打裤子上的尘土,小跑的尾随单车而去。林毅说,我也去看看,说完上车一路去了,沈晨觉得整个人沉甸甸的,腿脚乏得不愿动弹。一侧,是昏黄涌动的洪水;一侧,是刚刚沸腾起的村子,脚下的堤坝将他们分开,而堤又怎能将这一切真的分开呢?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的,走回家。

  到了家,沈晨正准备推门,门被急切的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正是沈雨农,他有些责怪地说,正想去找你,这么大的洪水,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沈晨说,我就在大堤上。进屋来,沈晨妈正在向他的书包里塞几件他常穿的衣服,沈晨有些不解,正想要问,爸说:刚才李公安开会说,北边儿的堤坝顶不住了,已经开了个口子,晚上说不好就要溃堤了,我跟你妈商量了,送你先到岗上的叔叔家住一下。

  那你们呢?沈晨跟着问。妈说,家里还有这么多东西要收拾,你只管走你的,少管我们。然后又补充说,来不及做饭了,锅里煮了两个鸡蛋,你带上,你爸马上送你过去。沈晨懂得这分离可能意味着什么,执拗着说:我不走!妈有些生气了:让你走就赶快走了,啰嗦什么,明天收拾好了,我和你爸也过去。

  这几年沈晨渐渐长大,越发不敢惹爸妈生气,见妈真的恼了,他便不再说话。沈雨农将鸡蛋从锅里捡起来,用水瓢接了些冷水,冰了一遍,用纸包裹起来,塞进了书包。沈雨农推着单车到院外,妈推着沈晨直到大门口。沈晨说,妈,我走了。妈嘱咐说:晚上凉,记得自己加衣服。晨儿不敢看妈,走了近百米远,扭头,妈还站在大门口。

  岗上的叔叔是奶奶弟弟的儿子,平日往来不多,沈晨叫了人,沈雨农和叔叔说了几句,推车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晨儿说,你要听话。沈晨轻轻追了几步,又停下说,你和妈多小心。沈雨农上车,径直走了,沈晨望着爸的背影渐渐远了,在乡道转弯处消失了。这一夜,沈晨没吃东西,在炕上辗转着睡不着,他想着爸妈,心中又升起一阵的恐惧,天朦朦亮,他起身,舀水洗了脸,叔叔婶婶也已经起来,关心的问他怎么起的这么早?沈晨说,我回家看看。叔婶见留不住他,也只好嘱咐他离水远点。

  沈晨背上书包,沿着原路往回走,下了岗子,过了水闸门,奔过连堤路,就上了离台山最近的堤顶。向堤顶内望之前,沈晨心里有些紧张,真怕眼前成了一片洪水,渐渐的,他看到了望山村大大小小的屋顶,这增加了他的勇气,而后,可以看到屋舍的山墙,再往下,就是泛着光的水面了,沈晨不知道水有多深,看堤下,水田地里的秧苗大部分已经被淹没了,只是有些高挑的还露出几枚叶尖子。这足以让沈晨清楚,水应该没有超过一米深,于是他快步向村子奔去。

  沈晨到村口,来到大堤斜坡道的柳树旁,这破脚已经在水线以下,他急急地挽起裤脚,准备趟回家去。路边院子的房间,窗缓缓开了,里面探出头来,那正是沈晨的同学陈菊,她说:喂,路上的水流很急,早上我姐就冲摔了,你家那边原本就那么多鱼塘,不知哪里深浅,多危险。沈晨迟疑了一下,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陈菊接着说:要不我喊邻居传话过去给你家,让人来接你吧,说完便抽身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听得见陈菊在喊隔壁家的嫂子,让嫂子传讯过去,沈晨回来了,家里人快来接一下。然后就听到他嫂子在喊邻居的叔叔,少顷那叔叔又叫邻居家孩子的名字,必然是传了同样的话,声音渐渐远了,余韵仿佛燃起烽火后升腾的青烟。陈菊又爬向窗,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去岗上了。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沈雨农来了,他穿着平时捕鱼时穿的皮长裤,这皮裤高到腋窝,水很难进得去。沈晨叫了声爸,沈雨农应了声:自己回来了。然后转身说,我背你回去。沈晨伏在爸身上,听得见爸一步步趟出的水流声,走了一半路,爸有些喘了,他们摸索着绕过了家里的鱼塘,已经看得到自家的院子,看水面高度水应该已经进屋了,门口一人立在水中,沈晨知道那是妈。进了门,妈说怎么回来了?然后自语道:也好,就在一起吧。

  这场水不知有多少家受了灾,村里的电停了,夜是无尽的黑,四处的水冷,游荡的是满街巷的叹息声。沈晨家的水旱田冲了个精光,鱼塘破口,鱼苗都顺水散了。对于村里的家庭来说,每年的收成,一部分用作家里的开销,一部分买种子农药用来下一年的工作,之后所剩的也就没什么了。这遭洪水,断了收的,开支却不见少,多少人愁的更是明年怎么办?一些老实人发狠说,不如让堤彻底溃了吧,淹没了这一切,一了百了。生活没有如此决绝,也不知他藏了怎样的玄机。第二天,李公安悠哉的来了,通知大家,堤坝破口处已经封堵加固好了,他有些高兴地说:大家不用再担心了。说完,觉察到并没有人理会他。

  水慢慢散了,村里恢复了供电,沈晨妈却渐渐撑不住了,生了一场大病,用拖拉机送进城里治疗了几天,费用实在太高,她坚持要求赶早出院了。回到家里,于军海每天过来给沈晨妈打一次吊针。沈晨倒水给于大夫喝,于大夫偶尔还拿推车的事情和他开玩笑。沈晨守在家里,学着煮饭洗衣,也有模有样的喂着猪鸡。沈雨农,每天在堤外的洪水里捕些鱼,晚上卖给收鱼的贩子,换些零用钱。一个月后,路晒干了,田里的庄稼趴得东倒西歪,灰黑的散着霉臭味。

  沈晨妈生病惊动了娘家的亲戚,舅舅姨姨们相继带着哥哥姐姐们来探望,最后到来的,是沈晨的大姨,大姨是妈姐妹中年纪最大呢,和沈晨奶奶同龄,沈晨妈小时候,多半是这位姐姐带大的,这姐姐后来嫁得最远,在父母去世后,便很少回来。姐姐对沈晨妈说,这村子里的日子也没什么前景,孩子读书,也很难出得了山去,要不你们跟姐一起去荆城吧,那里电厂的收益还好,去那边做点小生意,赚些现钱也比你们在这村里挖土刨食好的多呀。沈晨妈动了心,当晚和沈雨农商量了整晚,他们很难下得了这样一个决心,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比洪水还要深呢,他们不知道这一脚踏下去,是否还可以抽身回来。沈雨农家从父亲的父亲开始,就住在村子里,说没有感情是很牵强的。天快要亮了,沈晨妈说:去吧,沈晨才会有个好的环境读书啊,沈雨农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天亮,沈雨农去回住在舅舅家的大姐。

  妈对沈晨说:我们要去荆城了。沈晨问:那我还读书吗?

  妈笑着说:不读书你就留下来吧,这院子,房子留给你,还有猪圈里的猪,那三头驴子。

  沈晨有些撒娇地说:不,我要跟着妈。

  接下来的一个月,爸妈变卖了大部分家当,房子留给了沈晨奶奶暂住,给沈晨办了转学手续,精简了两个包裹的衣物,一床被子,沈晨和舅舅家的姐妹们道别。离开的那天,三人贪婪的望着村子的黎明,伴着袅袅的炊烟,他们开始了人生中新的征程。

  沈晨问沈雨农:爸,我们还回来吗?

  沈雨农说:我们走出去,就是为了赶明儿更好的回来。

  说是这么说,其实沈雨农和孩子妈都知道,有时候人们是奔着更好回来的目标走出去的,但实际上走着走着就忘了回来的初衷,也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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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量星图达人入驻及开通任务条件巨量星图商单任务报价达人注册入驻巨量星图后开通不同任务类型应当满足不同的要求,具体如下:一、抖音端达人入驻巨量星图条件(满足以下任一要求即可):抖音账号在抖音平台粉丝量>=1000且已经开通直播购物车权限...

抖音星图登录邮箱需要填写(抖音星图达人怎么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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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音星图达人在平台开通西瓜中视频传播任务后自行设置报价,客户根据预算在达人广场挑选达人下单进行合作,达人根据客户的合作要求完成视频制作并发布至达人西瓜视频账号中,以达人自身影响力和内容创意,帮助客户进行产品宣传的模式。流程如下:1、若为首次...

抖音星图平台入口在哪(抖音我的星图开通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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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量星图平台介绍巨量星图(https://star.toutiao.com/)是巨量引擎推出的基于创作者生态的一站式服务平台,通过触达今日头条、抖音、西瓜视频多端海量的创作者,为品牌提供高价值的内容服务,同时为创作者带来收益。为了构建可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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