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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东成西就

抖音号哥2年前 (2022-07-30)抖音星图号90

东成西就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热爱西藏的朋友们,同时为了忘却的纪念,献给于2002年8月折翅于西藏希夏邦马峰的山鹰们。

  愿我们关于雪山的梦想永不褪色。

  1

  连城的第 这样说:“芝加哥的天很高很蓝,象西藏的天空那么纯粹。”

  2002年9月,拉萨吉日旅社收到一张明信片,收信人早在几星期前已离开,落入登记处一大堆同类“查无此人”的信件中,等待蒙尘。

  旅社老板的儿子球巴上小学后迷上了方块字,他把街上所有招牌上的字都认了一遍,仍不过瘾,最近迷上了这些无处投递的明信片,每天拿两张出来美美地读一遍。

  球巴读到这一张的时候犯了难,正巧有个闲人在藏式客厅里靠着墙悠游自在地看书,就上去问了。

  安期在看格萨尔王传,正看得郁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凑上来。明信片上的字写得很潦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和一个签名:

  “芝加哥的天很高很蓝,象西藏的天空那么纯粹。 连城”

  哪个连城?

  连城这个名字不寻常,偏生安期就认得一个连城。她再细细看了一遍,普通蓝色圆珠笔,写字的手很轻,一撇一捺间却极舒张,句号写的是一个点儿。那个人是不是这样的习惯?

  球巴等得不耐烦,以为安期无意教她,劈手夺过,气呼呼地就跑了。

  安期“哎”了一声刚想追,想想也没了意思。世界那么大,哪里那么巧,就真的是她呢?

  晚上照例去旅行者酒吧。不巧下了雨,路上行人都不见。拉萨是座阳光城,平时八点钟还很亮堂,路边也多是小摊,这会儿连辆三轮都没有了,安静得象一个梦。

  旅行者照样高朋满座,门窗里泄出一片灯光和笑语。

  酒吧老板驻藏小二从山南回来了。他太太小二嫂正在给客人泡茶,一抬眼看见安期进门。安期在路上享受着无人时的拉萨,刻意放慢了速度,身上早都湿了,头发上也滴下水来。

  给小二嫂打了个招呼,把冲锋衣脱下来挂好,小二的电脑前已经有个女孩子坐着。安期本来想上网发个消息,这时也只好先去里面坐坐。

  那么热闹原来是有人守株待兔终于逮着兔子了。有一夥年前来过西藏的山友在旅行者等了三天,要撺掇小二和他们一起去青朴。小二微笑着任他们闹腾,等他们都说完了,才说:“我今天才从青朴回来。”大夥儿更不依不饶起来。

  安期静静地退出来,在外间坐下。冷不防有人一掀帘子带进一股冷风,安期鼻子一痒,来不及掩面,哈丘一声打了个喷嚏,她窘得满面通红低下头。

  过一刻,有人递过一碗水。安期正要谢谢小二嫂,没想她就走开了。碗里不是水,是煮得俨俨的热腾腾的姜汤。

  安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姜汤,天马行空地想着心事。

  小二嫂过来笑着说:“你喝水的样子真秀气。”咦?小二嫂会移形换位不成?怎么又从这里冒出来了?安期转过那边一瞧,有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书架边翻看。高大,魁梧,起先大概是剪的平头,现已经长得拉拉杂杂野草似的。不大看得出年纪,背影倒是很沉着。

  小二嫂笑笑地过去了,给小二递了点花生嚼嚼。长发英俊的小二和小二嫂是徒步旅行这个圈子里的传奇。有他们的地方仿佛就有欢笑。

  小二的电脑忽然当机了,女孩子捣鼓了半天也没调出来,安期放下碗正想上去帮忙,那边厢已经撂下书过去了。女孩子到底没耐心,做壁上观不到一分钟就走开了。

  安期倒过意不去,仿佛那人正给自己帮忙似的走上去看看需要什么。修电脑不需要象修水喉似的需要别人递工具,一个人忙活了一会儿也就好了。

  他看到安期站在一边,拍了拍手:“成了,你用吧。”

  安期笑笑,这人大概根本没注意这就已经换了一个用户了。她也没支声,在自己经常去的旅游论坛上发了个寻找同伴的消息,就注销下网了。

  那人拿了本书进去,寻了张靠墙的小桌子,就着碟花生米儿有滋有味地喝拉萨啤酒。

  安期本也是闲来无事喝酒来的,看这人颇对胃口,且里面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就坐到了他对面:“介不介意一起?”

  那人挺纳闷,不过也没别扭。拉萨就是这样,来的多半还是本分孩子。两人各看各的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小二终于坐下吃饭,就坐在他们那一桌。这是安期第一次见到真人版小二,有点膜拜感。在路上走走谁不想,一辈子在路上可不是一般人可以的。别看现在拉萨挺热闹,过几个月天气一冷,一个个都候鸟似的飞了,小二仍然守着空城。拉萨象一个易老的梦,而小二是寂寞织梦人里的一个。

  安期也不能免俗地问起青朴,小二呵呵地笑,转脸对那人说:“阿城,你把手机里边录的给这姑娘听听。”

  阿城如愿播放录音,不很清晰,是一群人在唱藏歌。就算是这样差的录音手段,安期闭上眼还能还原录音现场,一群衣衫褴缕的修行者席地而坐,双手交叉在胸前,

  对着高高的蓝天白云唱他们今天的悟道。歌声里的欣喜在耳边旋转围绕。

  播完了安期犹自出神。

  阿城问:“你听见了什么?”

  安期想了想,不知如何表达,迟疑地说:“是快乐吧。修行的快乐。”

  阿城没回答,收好手机,继续看书,好像刚才那个问题不是他问的。

  他们三个都不爱说话,小二恬然地吃饭,吃完端起碗走了。就在小二转身离开时,阿城闷闷的声音越过书本:“有人说这就是朝闻道夕可死。”声音毫无起伏。安期闻声抬头看时他又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安期真怀疑自己幻听,而小二也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但此后桌上的两人才象正常蒲吧的人一样漫无边际地聊起来。彼此都不是无趣的人,也聊得很投机。原来阿城入藏已经三个月,去了山南,阿里,珠峰,甚至一个月前还去了尼泊尔,这次是二入青朴,算是个老驴子。(注:驴子是网上各旅游论坛对于徒步旅行者的说法,无贬意。)安期还向他请教了自己的路线。

  安期的计划是在拉萨窝舒服了,去阿里那一线转转,看看圣湖神山,再去大金转山。今年是藏历铁马年,是释迦牟尼的本命年,转一圈等于平时转十三圈。西藏印度尼泊尔等国有个说法:西藏阿里地区的神山——冈底斯山的主峰冈仁波齐是世界的中心。藏族认为人是有罪的,各种各样的罪,但是只要你有诚心,过去的罪可以洗脱,方法就是围着神山冈仁波齐走一圈(藏族称为转山),就可以抵消你一生的罪过。藏民一生起码要转几十次,可以免除永堕轮回之苦。这条路线非常辛苦,全部上雪线以上,海拔很高,没有人烟,没有水源,出发后必须走完,共58公里。

  安期这样一个怯怯的女孩子,这计划几乎无人赞成,她已习惯了别人的取 笑和劝阻。

  但是阿城听完她的计划,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拿过一张纸给她画那里的示意图。

  聊完了阿里,阿城仿佛有点累了,他那种累法很特别,疲倦是从身体里面开始,放射性向外渗透,慢慢渗透,渗透到眼角眉梢时本来挺直的背部也已经呈蜷缩状,双臂靠在桌上,秤砣一般,安期都怀疑再坐下去桌子就要翻了。

  安期走的时候阿城礼貌性地问她住哪里,这么夜了要不要找个同旅社的人一起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说不出的真诚,但那种类似温情的神色很恍惚,仿佛是透过安期在对另一个人说话一般。他的目光从来不曾在安期脸上停驻过,偶然看她,也更象是透过她在看后面的什么人。阿城被高原阳光灼了一季的皮肤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安期还是觉得他有种难言的苦痛之色。

  安期还是一个人回的旅社。她不习惯和人同行,而且拉萨的治安相当好,她根本不怕。

  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真的象黑丝绒一样,星星象扎破了口袋的锥子。这话不是安期想出来的,是她的网友转给她看的藏地游记,署名冈拉梅朵(藏语:雪莲花)。其实这些天在安期脑子里出现的很多话都不是安期能想出来的,包括她这次要走的路线,全部都是冈拉梅朵版。冈拉梅朵是与她完全不同的独立坚强,是她一心要变成的模样。她想象自己也能因为一些特殊经历而破茧而出,而蜕变的地点当然是西藏,只能是西藏。

  安期住着冈拉梅朵住过的吉日旅社,睡到中午起床,到江苏路或是林廓东路随便吃点东西,多半是川菜,冈拉梅朵嗜辣,无辣不欢。每次安期都被辣得呛出了眼泪,没关系,来杯酥油茶,虽然她实在不喜欢酥油的怪味可是冈拉梅朵说入乡得随俗。

  晚上她就到旅行者,冈拉梅朵当时在旅行者找到同伴,共同走过一段难忘的旅程。

  冈拉梅朵只喝拉萨啤酒或是青稞酒。青稞酒她试过了,入口还好,后劲绵长,到第二天还头痛欲裂。所以还是拉萨啤酒。

  她把冈拉梅朵的游记打印了两份,一份放在背包里,一份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这是她的圣经。

  安期攥着冈拉梅朵的游记,明天是第四天了,冈拉梅朵是在第四天找到同伴出发去阿里的。我的同伴,你们在哪里?

  她仔细地看八廊学,吉日,亚旅社的招贴栏,看有没有人征伴去阿里。

  夜里路上很静,三三两两行人。安期走到亚旅馆的时候,停下来打量周围环境。对面两层楼的酒吧灯火辉煌,门口也聚著几个人正高声告别。安期看到招牌四个大字:冈拉梅朵。忽然整个世界都亮起灯来,耳边仙乐飘飘:冈拉梅朵!

  冈拉梅朵的地理位置这样醒目,客人如过江之鲫,那么喜欢热闹喜欢喝酒的冈拉梅朵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呢,居然没有在她的推荐之列?而且竟然和她同名,她完全没理由错过。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安期:冈拉梅朵会不会正是借的这个酒吧的名字?

  安期梦游似的走进冈拉梅朵。这是和原始简陋窄小温暖的旅行者可以做反义词的地方,装修精致,到处是冰冷的玻璃,哪怕放在大都市里也不失为一个有格调的酒吧。安期一直走进去,看到一个头皮刨得发青的小伙正对著灯光擦玻璃杯。

  小伙远远看到她,扬手带笑招呼:“梅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安期一步一步地走近,有一点心悸,像是主人不在,自己偷偷溜进了房间。没到跟前小伙已经发现认错人,客气地打招呼。安期又要了拉萨啤酒,除了这个还喝什么呢?她暗暗问自己,要是冈拉梅朵,她会要什么呢?

  擦玻璃杯的小伙是冈拉梅朵的老板之一大碗,北京人,嘴皮子倍儿好使,两下里就熟络了。安期试著套他的话:“进门时你叫我什么来著?”

  “认错人了。别说,你这打扮还真象我一熟人,这头发绞的,这身衣裳。”大碗端详著安期的赫本头和身上墨蓝色的冲锋衣。说实话,梅朵也真够怪的,她说的这个颜色还真只有这个牌子有,大家都什么颜色鲜亮奔什么去,偏她挑了一水阴郁的海水蓝,或者更像是蓝黑墨水洇开的颜色,不起眼得很。拉萨城里穿冲锋衣的比穿藏袍的还多,还真没见过一个重样的。梅朵在游记里提过她是在入藏前剪了长发,为图方便,短发就著河沟里的水都能勉强擦擦,长发非捂出毛病不可。安期现在还不确定梅朵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但她本著“拷贝不走样”的精神还是全盘照抄,没承想在这里竟有意外之喜。

  但是大碗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往上头提。安期在冈拉梅朵煞费心思地到处与人搭讪,泡了一个多小时,只有那个画唐卡的小伙子说了一句梅朵够帅的,大碗就一径笑骂着把他撵上了二楼。安期不得已,悻悻离开。

  冈拉梅朵,你是被拉萨藏到记忆里了么?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小二终于帮安期找到了合适的同伴。转天一早,二男二女跳上丰田62就走了。

  吉普车开出去时,在雪域宾馆门口看到小二和阿城,她使劲地向他们挥手。终于出发了。冈拉梅朵说她离开拉萨时清晨六点,也在林廓东路上看到小二和人聊天,跳下车吓唬小二,小二的长发被雨雾濡湿,黑得像孩子的眼睛,梅朵忍不住就想摸一摸。小二的头发真是很特别,风吹得飘飘的,象肩膀上停不住的梦想。

  离开拉萨的时候,安期才知道自己仍然没能窝够拉萨。和梅朵一样,她开始深深地嫉妒拉萨,是藏民,小二,小二嫂,甚至阿城这些城里人身上那样一种安详坦然,这个城才得到日光终年不舍的眷顾。

  2

  安期可能根本不会想到,她奉为圣经的梅朵游记此时也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同样A4纸的打印版。

  阿城坐在大昭寺门口的广场上,躲在墙根的阴影里,眼前几十步远,各种肤色的人们正兴高采烈地踢足球,身边是谁家耄耋之年的大狗歪著头打瞌睡。这些都曾被梅朵详细地写下来,那她现在会不会有时也会想到这里?梅朵这个精灵,要不是这个城里那么多人认得她,有时自己真会恍惚得以为一切不过是自己想象力作祟。

  他是在天堂一样的地方认识梅朵的。

  从拉萨走南路到江孜途经当地人称作羊湖的羊卓雍错。藏语里错是湖泊的意思。纳木错,玛旁雍错,羊卓雍错并称西藏三大圣湖。除了玛旁雍错远在千里外的阿里无人区,另两个圣湖离拉萨都比较近。

  过曲水大桥,过了去贡嘎机场的分岔口,右边就是在建中的羊湖电站,建成后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抽水蓄能电站。吉普车一直在盘山公路上往上爬,完全是土路,倒不算颠簸。

  近中午,到了岗巴拉山口。

  两头牦牛安详地寻找著裸露的草根果腹,山口上七色经幡猎猎风中。羊湖已经在望。

  羊湖绵延数万米,港汊交错,阳光下象一枝湛蓝夺目的珊瑚。羊卓雍错在藏语里的意思正是“上面的珊瑚湖”。湖畔壁立千仞的是白雪皑皑的宁金抗沙。宁金抗沙峰是把雅鲁藏布江和羊卓雍湖隔开的拉轨岗日山的主峰,它悠然凌驾于圣湖之上,因此藏族把它叫做“宁金抗沙”,意思是“夜叉神住在高贵的雪山上”。

  从山口下到羊湖畔花了半小时,然后是一段平缓的湖边公路,流连在明镜似的羊湖裙边。这段美丽的路程延续了近一个多小时,接近浪卡子县的时候,羊湖这面镜子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阿城小时候是墙上贴的三好学生,家里挂满奖章,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一路下来,逻辑统筹学得深入骨髓的标准理科生,不苟言笑,严于律己。但是在羊湖从视线中消失的一刹那,他的清规戒律也跟着消失。那一种如失至宝的感觉锥子一般扎人心。

  他要求司机返回羊湖。

  车上同伴都是好容易攒了假期,要把西藏著名景区一网打尽,好归去凤池夸的主,见天掐着行程表,今晚无论如何要赶到日喀则。

  阿城作出了二十八年来第一次不合逻辑没有理性的决定:请司机就近停车,他走回去。藏族司机没要他钱,也没理车上的人,直接把他拉回湖边。“你和圣湖有缘呐。”

  藏族司机让他想办法搭车今晚赶到日喀则会合,特意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

  “扎西德勒!”

  山长水远,扎西德勒!

  (注:扎西德勒是藏语常用词,吉祥如意。)

  阿城背着大包在湖边漫步,走累了在青草地里憩一会。湖岸边觅食的水鸟众多,有天鹅、水鸽、黄鸭、鱼鹰甚至还有斑头雁。阿城正看着一只鱼鹰站在水里捕食,头一偏迅速啄入水中,百发百中。阿城看得有趣,鱼鹰也看他有趣,索性不去捕鱼,淡黄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牢他。一人一鸟正对视,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藏歌:“是谁在天地间自由地飞翔?啊神鹰啊,你把我的思念带向远方,噢远方。”是个女声在唱亚东的“向往神鹰”。很业余的水平,但是吐字清晰悠扬,别有一番味道。鱼鹰听了听,扑哧哧飞走了。

  先声夺人的是个藏族姑娘,慢悠悠地走着,后面不远处跟着辆吉普车。

  走到近前阿城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是个姑娘套了件藏袍,她面孔雪白,一看就知不是藏族。身上的藏袍旧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稀巴脏,袖口领口黑得发亮,难为这个雪白面孔是怎么穿上的。这个脏不溜丢的人就是梅朵。

  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一个忙着支起三角架取景的从旅行者找来的同伴“七色狼”,车也是他找的。阿城看这两个都是火烧眉毛不着急的,就起了意结伴同行。在西藏赶路实在煞风景,错过的远比看到的多。

  一路走走停停,两个小时后才到宁金抗沙脚下。七色狼和阿城谈天说地,发现梅朵很久没开口了。七色狼拍拍前座副驾驶:“怎么了梅朵?是路不对么?”谁都知道他是没事涮梅朵呢。可梅朵只伸出手摇了摇,脾气好得很。

  路边已经看得到卡惹拉冰川了。冰渣子一直结到公路边一两百米处。阿城爬过七一冰川,不算是少见多怪了,可是真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冰川,白得那么圣洁。他和七色狼不用招呼都赶着下了车,嗷嗷叫着冲向远处的冰山。

  卡惹拉海拔很高,高原上过度运动的结果是一下就不行了,站不直身子,非得蹲一会才回得上气,太阳穴突突地跳。等他们慢慢爬回来,藏族司机桑珠在车边着急得直搓手。一看到他们赶鸭子似的赶上车,七色狼想多照一张远景也未获允许。

  梅朵被换到了后座,正在座位上扒着。七色狼身上零件多,赶紧爬上前座,探出头来问:“梅朵你没事吧?”

  阿城有点为难,他的山友驴友全是男的,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在路上的经验。他心里莫名地紧张,还是坐了上去,感觉自己脸上发烫。

  一关上门,桑珠就发动了,吉普车一支箭似的冲出去。梅朵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阿城看不见她的脸,只几茎短发桀傲不驯地从耳后伸出来。真奇怪,她哪怕是病着,身上仍有种勃勃生气。

  梅朵伸手去背包里摸索,阿城不忍:“你要什么?”

   “水壶。”梅朵那70升的大背包左右各挂了一个军用水壶,没等阿城问,她又说:“左边。”

  阿城把水壶摘下来,拉着梅朵坐起喝水,车一晃,梅朵几乎倒在他怀里。

  不知是喝了水还是梅朵的海拔极限过去了,她苍白的脸慢慢有点人色了。七色狼趁机说:“梅朵你刚才那样子吓死我们了。”梅朵抿着嘴一笑:“反正你都上了贼船了我就告诉你。我高原反应厉害着呢。连上布达拉宫都三步一下蹲,五步一靠边。”

  七色狼的脸色变得和梅朵一样:“你在拉萨怎么不说呢?小二也真是,不告诉我。”

  梅朵得意起来:“连他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布达拉宫,就怕有人瞧出来露馅。”

  看来反应是真的过去了。梅朵扒着窗子又起劲的东扯西扯,指点江山。阿城看到她的一个侧面,直飞入鬓的眉毛漆黑,在脸上显得惊心动魄,鬓角的头发柔软纤细,露出雪白精致的耳廓。

  梅朵回过劲来一个劲儿骂自己没用。宁金抗沙高7200多米,是西藏中部地区四大雪山之一。她有个朋友下个月要随队过来攀登,真应该给他拍两张照片。宁金抗沙山体破碎,危岩嵯峨,难度很大。顶部尖锥突兀,坡岭沟壑间的终年积雪发育了条条冰川,时常有冰雪崩塌。印象中只有一支队伍上去了。可是哪怕就在大本营扎着,整天对着羊湖也够美的。

  阿城本来就是山友,醉心山水,志不在登顶,上班忙,也无法定时训练攀登技术和体能。听到梅朵这么说,很有遇到知音的感觉。

  梅朵又指着远处一座山峰给他们看,姜桑拉姆,去年办过登山节。姜桑拉姆是和玉珠峰一样初级雪山攀登首选。在阿城他们山友的那个圈子里耳熟能详。但是名字熟悉不等于能象梅朵那样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小姑娘得看过多少图片资料?

  梅朵又欢呼一声:解岗速松!七色狼呻吟一声:“行了行了,你别一个个点名了。

  带你上路还是没错,活地图似的。”桑珠在后视镜里看看梅朵,翘起拇指。

  到江孜时下起雨来,千条万条透明丝绦。大家觉得不去看西藏人民抗击英军的宗山古堡也活得下去,就一溜去了白居寺,瞻仰十万佛塔。

  3

  安期到江孜的时候也是下午。肚子饿得打鼓,藏族司机带着他们在城内吃哨子面。安期提出要去看看白居寺,去过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的众人瞅瞅灰扑扑的白塔觉得不值得。任安期怎么游说白居寺是西藏唯一一个多教并存的寺院,兼容花、白、黄(萨迦,噶举,格鲁)三教,艺术风格如何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如何由一世班禅克珠杰主持建造,他们就是笑着不答应。她只得一个人顺着石头路走过去。

  白居寺正殿措钦大殿的西面就是人称“十万佛塔”的菩提塔。塔前散布着野狗,瘦骨嶙峋,或卧或立,无一例外都是恹恹的架势,并不骚扰游人。

  藏语称菩提塔为“班廓曲颊”,意为“流水漩涡处的塔”。班廓曲颊,给人的感觉好像胖墩墩的孩子脸上的酒窝。无论是酒窝里的塔,还是流水漩涡里的塔,美得都不象真的。而这座塔并没有糟蹋了这个名字,由近百间经堂依次重叠建起,塔高十三层,寺中有塔,塔中有寺,寺塔浑然天成,号称西藏塔王。

  虽然同是佛教的浮屠,藏传佛教的佛塔和南朝四百八十寺萧衍式的塔完全不同。菩提塔通体白色,由石阶、塔基、塔腹、塔瓶、宝盖及金幢等几个建筑单元组成。塔形下大上小,递层逐渐上收。一至五层每层分20个角,共有108门,佛殿76间。六至九层不分间,六层是圆形塔腹,七层为方形,八层为覆钵形,九层为伞盖,顶部是宝瓶、宝珠,在中国建筑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珍品。佛殿内绘有十余万佛像,千余尊泥、铜、金塑佛像,因而得名“十万佛塔”。

  踩着被六百年岁月磨得凸凹不平的梯级,安期一间一间地转着佛殿,一幅一幅壁画地看过去。佛殿洞室多年失修,破败不堪,没有窗,采光自然很差,虽然外面艳阳高照,里面还是潮湿灰暗。壁画有些被熏得黧黑,并不容易辨认,讲述的多是显宗故事,佛转,本生,偶然也能看到密宗。

  壁画佛像多采用背光(金线勾勒的头光和身光),有舟形,龛形和椭圆形,马蹄形几种,造型精细、纹样丰富、讲究对称,色彩对比强烈,在暗室中也不显得晦暗。这一瞧,可把那些外国老教堂里壁画上圣徒和天使头上统一的金色圆形光环给比下去了,他们只是头光,且缺乏变化。

  清凉阴湿的洞室,仿佛是断裂的时空;时光在厚厚的白墙外打住脚步,外面是生死轮回的十方红尘,里面是拈花微笑的般若世界。安期在一幅梅朵大加赞颂的白度母像前想起梅朵游记。梅朵,你还真奇怪,若不是你,谁耐烦细细看这烟熏火燎的几万幅壁画,这么一想,自觉离梅朵又近了一步。

  到白居寺门口的时候,听到一声清脆的招呼:“安期,这里!”原来是同来的伙伴不放心,到底追上来了。招呼她的人是另一个女孩柠檬,两个粗大汉子简单和八月正和司机大声说笑。

  一上车柠檬就递给安期一个铝制饭盒,喷香的炒面。安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若无其事地拍着简单的肩膀商量行程去了。柠檬是这辆吉普车上的主心骨,而安期充其量是根肋骨,可有可无。

  两个小时到了日喀则,入住山东大厦。这伙人一住下第一件事居然是找网吧,真把安期笑坏了。都到西藏了,怎么还这么不入乡随俗,瞧这城里孩子,叫好东西给惯的。柠檬解释,这是到狮泉河之前唯一能上网的地方,他们得上网再找前辈们确认一下行程。原来他们心里也没底。

  安期这才把视若拱璧的梅朵游记功略部分贡献出来:“够详细了吧?”

  4

  阿城下午在日喀则市内晃悠的时候碰到了几个北大山鹰社的学生,在边防站门口找车。他们经费比较紧张,有二十多人,想找一辆大车载他们去希夏邦马峰。

  山鹰社!“存鹰之心于高远,取鹰之志而凌云,习鹰之性以涉险,融鹰之神在山巅”的山鹰社!

  阿城很想帮他们找车。但是他到日喀则不够24小时,一个熟人也没有。看他们也挺着急,只能聊了两句就走了。吃晚饭时和梅朵说到这事,梅朵一听就急了:“你怎么早不和我说?日喀则我有朋友。”阿城一直以为梅朵不爱管闲事,可梅朵拉上他就去了边防站,人早走了,她还不死心,到住处附近的几家旅馆都问了问,也没问出来,这才作罢。

  回到旅馆梅朵仍然忧心忡忡。她给阿城分析,希夏邦马峰海拔8012米,坐落在喜玛拉雅山脉中段,是世界上14座8000米级高峰中的最后一座。“希夏邦马”藏语意为“气候严酷”。每年6月初至9月中旬为雨季,强烈的东南季风造成暴雨频繁,云雾弥漫,冰雪肆虐无常。恐怕现在不是登山的最好时机。

  七色狼笑话梅朵,人家是山鹰社,不比你这个什么山头都没爬过动不动就有高原反应的小丫头片子强?梅朵想想也是,自嘲了两句杞人忧天,但还是为没帮上忙耿耿于怀。

  第二天他们从日喀则出发去阿里。

  阿里,这名字已被越来越多的人作为西藏旅行的目的地,人们说阿里是一个朝圣者的凯旋门、野生动物的家园、佛教中世界的起源地……

  可是朝圣者们你们知不知道,所谓凯旋门,是遥望不可及的白雪皑皑的神山,翻越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自带干粮饮水60公里的艰难徒步?所谓野生动物的家园,是圣湖边草原上清晨20分钟内看见的奔走如飞的藏羚羊,和其余十几天除了灰沙还是灰沙,地上的车辙印是唯一的生命迹象?所谓佛教中世界的起源地,是印度河源头陡峭的小山坡,满山坡都是衣服、布条覆盖的玛尼堆,代表着一次次象征性的死亡?

  从日喀则到拉孜一条盘山公路,过了拉孜就再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公路了,在广阔的无人区吉普车如脱缰野马,任意驰骋。所有的地名都只是一个个孤零零的堡垒,歇息的驿站。而在驿站之间,是无垠的广漠和苍凉。

  下午三四点钟时,西南方视野良好,呈120度悠长的雪山弧在蓝天白云下成为地平线的尽头。梅朵忽然请桑珠停车,她狡黠地看着阿城和七色狼,停了三秒钟,问:“想不想看看珠峰?”

  “这里?”

  梅朵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高倍望远镜,径自下车,面向西南方调整焦距。七色狼在她边上架上三脚架,拧上螺丝,忙活开了。

  在开始偏西的阳光照耀下,天尽头的雪山群巍然屹立。

  “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高峰,这里有5座。”梅朵观察良久,把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阿城。

  “自西向东依次是希夏邦马峰,海拔8012米,卓奥友峰 ,海拔8201米,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米,洛子峰,海拔8516米,马卡鲁峰,海拔8463米。”她扬手指点江山,“珠穆朗玛在这五峰的正当中,山体呈巨形金字塔形,由奥陶纪石灰岩构成峰顶,又称黑色王冠。”

  七色狼幸福地手心出汗,不停换镜头,长焦,广角,最后还用上了他新买的鱼眼镜头。不停赞叹:“太美了。太美了。珠峰啊!”

  梅朵的望远镜相当专业,倍数高,有UV过滤镜头,压低了阳光强度,雪山在镜头里呈现叫人停止呼吸的壮美。阿城拿着望远镜,看得心旷神怡,直到飘来一层扯絮似的云遮住了山头。他们等了一会,云层越来越厚,不见散开。

  “总为浮云能蔽日,珠峰不见使人愁。得了,有五分钟这么清晰的视野,知足吧你们。桑珠,咱们走!”梅朵吆喝着上了车。

  路上再往西面看,云层一直遮到山腰,再也没有放开过。

  傍晚8点,在夕阳余晖中到了萨嘎,最近的一个有人烟,能够住宿的地方。萨噶县是阿里一线重要的交通要道和物资中转站。萨噶,拼音是SAGA,同名词在英语里是传奇,梅朵说萨噶是进入阿里的门户,是转山之路的起点。

  和藏区大部分的小城镇一样,两条交叉的街道就几乎构成了萨噶的全部,集中了饭馆、旅店,和惟一的邮政局。手机已经没有信号,梅朵想去打个长途电话,邮局已经关了门。七色狼饿得蹲地上起不来,哼哼着让梅朵别着急,明天再打。梅朵两条漆黑的眉毛轻轻一蹙,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这恐怕得等到四五天以后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城特别注意梅朵的举动,她望着远处的眼睛在夜色里那么朦胧,是什么牵挂着这个千里独行的女孩子?

  小饭馆里只拉了一条电线吊着盏晃晃悠悠的灯泡,灯光昏暗。梅朵笑着说这样好,看不清碗里盛的是什么,吃着倍儿香。点了面条,说真的,这里除了面条,几乎找不出别的吃食。端上来一看,整个一碗面糊,或者是片儿汤。但是正像梅朵说的,看不清,还吃得嘛嘛香。

  吃完出来天已经彻底暗了。街上没有路灯。黑丝绒似的天幕,星星象扎破口袋的锥子。蹒跚着走回县招待所黑黝黝的院子,院子里除了三五辆越野吉普车,还有些带篷东风卡车。整个院子漆黑、安静。就着冰一样寒冷的水匆匆洗漱了一番,就打算睡了。

  阿城躺在自己的睡袋里,一会就听到桑珠和七色狼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平缓,他们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他闻着屋子里的味道,怎么也睡不着。藏区所有的房子,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似乎有一些檀香、一些羊膻,还有一些日久天长的酥油味。

  阿城听着自己缓慢的心跳,脑海里走马灯一样穿梭着无数的往事和回忆。睡袋越来越热,他觉得难受,偷偷起来,穿上衣服,拉开门出去。

  他刚在院子里一站,就听到低低的一声“咦”。居然是梅朵,在他们的越野车前面戴着头灯照亮往一个小本子上写字。她站起来,拧暗头灯:“怎么?睡不着?”

  阿城脸上发烫:“是啊。你也睡不着?”

  梅朵摇摇头:“没有。我把今天的行程大致记录一下,就记一下里程、时间、大方位和住宿地点。”

  “你每天都记?”

  “是啊。临睡前反正也没事。”

  “有朋友要来么?”

  “没有。我自己也是参考别人的路线走的,网上这方面资料还是不够详细。我也就随便写写。”梅朵若无其事地合上本子,塞回冲锋衣口袋里。

  阿城站了一会,没什么话说。

  “星星真美。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过这么多星星了。还是小时候看过呢。”梅朵仰头望着繁星点点。

  阿诚指给她看大熊小熊天琴星座。梅朵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你怎么认识呢?”她求知欲很强,一直到阿诚把他认识的所有星座都告诉了她,她仍然天真地望着星星说:“真想买本星图来。”

  阿城听出她说话有点哆嗦,才发现夜已深了。高原的深夜,哪怕是盛夏,也是寒浸浸的。

  “真得睡一会了,明天还得早起呢。”梅朵的眼睛闪了闪,便和阿诚道别,回到隔壁和招待所其他女客合住的房间去了。

  5

  安期在萨嘎的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只有高照的艳阳和孤零零停在院子里的丰田62。其他朝圣客天还没亮就纷纷出发了。

  司机说此后路上基本没有地方加油,要到阿里的首府狮泉河才有正式的加油站,他得在萨嘎买油。萨嘎的油站就是一个土墩子。司机不但加满了油箱,还买了一个大柏油桶盛油,在后座后面腾了一块地方把柏油桶竖直放置。车子剧烈摇晃的时候桶上零星的油会溅到安期身上。开始安期很害怕,但想梅朵当时一定有类似的经历,觉得安慰了许多,开了几个钟头以后居然也就忘记了。恐惧原来也不是那么难克服的。安期暗暗想。

  这里属于藏南宽谷地带,是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之间的东西纵长地带。马泉河缓缓流过,旁边是沙化厉害的草原,格桑花匍匐在沙里,点点骄傲的紫色,是天地间唯一的点缀。

  神山圣湖周围发育的四条河分别以“狮、象、雀、马”命名。前三条都直接流出境外。只有发源于仲巴县境内喜马拉雅北坡杰马央宗冰川的这一条一直流到仲巴县里孜地区,这180多公里叫马泉河,海拔在4700米以上,河面宽,坡度小,水量亦小,弯弯多,岔流多,水很浅,一眼便见底,很清亮。而从里孜以下,它有一个骄傲的名字——雅鲁藏布!

  从萨嘎到大金只有一条路,即使是最快的越野吉普车一天也到不了。这一路的风景极为壮观,雪山、湖泊、草原、沙漠、荒滩、湿地等各种地貌风光一应俱全,还可以邂逅藏羚羊、藏野驴、黑颈鹤、狼等野生动物。偶然还能碰见和他们一样兴致勃勃去朝拜神山的人们——满卡车的藏民、坐着吉普车的印度美女、赤裸身躯只裹着一条毯子的苦行僧。

  在漫漫的行程中,左边永远是雪山,右边是石头山。地面缺乏起伏,视野很好,道路看起来是永无止境的,但视网膜并不容易疲倦。安期常常觉得两边的山在地下拉起了手。怪不得梅朵说:我相信全世界的山就象空气和水一样,是一体的。还真是这样。

  雪山远远地在天边,山脚有冰川融化而成的涓涓细流,孕育了一片郁郁的青草地。石头山离得近,近得连石头的皴裂都看得见,一道道裂痕触目惊心。石头山脚下是沙地,不动声色地蚕食着路另一边的草地。清晨或者黄昏,金色的山有一种叫人窒息的天帝一般的尊荣,而白天一贯坚忍冷峻,看得见太阳在山上的刻度象水银表一样一格一格地爬上来。

  有一段路,右手边的山体有一个狭长的凹陷,象极了山的眼睛,那只石头做的冷漠的眼睛盯着越野吉普长达一个多小时,安期心上有如铅坠,却总忍不住一再地转头去看,那没有生命迹象却有着无上魔力的眼睛,似乎在嘲笑她的软弱,她的偏执,她所有的错误和对朋友的伤害!冈拉梅朵,你是心里没有阴影的人,你看见这注视着芸芸众生的冰冷的眼睛时,你有没有我此刻的惊怖?

  下午穿过因为沙化而搬迁的仲巴老县城,房子凿得只剩下几面墙,破烂的经幡还在一些墙上挂着。安期暗暗地问自己,放弃和重建需要多大的智慧和毅力?你准备好了么?

  从老仲巴开始有一段较宽阔的路面,需要寻找较新的车辙来确定路线,景色越发苍凉,地质严重沙化,风起时黄沙满天,难以前行。梅朵在游记里提到他们正是在这里错过了到下一个休息地帕羊的路。

  距离老仲巴80公里,公路两侧遥远的地方排列起一座座金色的沙丘,在天尽头的雪峰和蓝天白云映衬下蔚为壮观。世界上最高的镇帕羊到了。

  越野吉普仔细避开沙丘,缓缓进入帕羊。帕羊镇很小,周围被牧场包围,在远处皑皑的雪山的映衬下,十分美丽。但镇子里全是沙土的路面,风沙四起时,眼睛都睁不开。

  从帕羊开始进入阿里高原路况极差的马攸木拉路段,全长252公里,所以来往的车辆一般会选择在这住一晚,检修车辆和加油,这里成了个重要的食宿之地。镇上西海餐厅后面有个私人的小油库,可以加油,价格昂贵,但是油质不太好。安期看着空了一小半的柏油大桶,佩服司机的先见之明。

  吃完咖喱牦牛肉饭,入住扎西旅馆。这一天路况都很差,把全身骨头都颠散了架。大家没有力气聊天,各自钻进睡袋。

  安期夜里起来上厕所。扎西旅馆的厕所是一个露天的高台,星光环绕,若不是阵阵藏獒的叫声,安期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那么近那么亮的星光下,安期觉得双肩一阵轻松,仿佛挑夫终于在目的地卸下了肩上的重负。她长久地坐在星光下,回忆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忽然没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了。朋友们说得都对,外面的天空真是很美很美。她没有意识到,眼泪正慢慢滑落,把冲锋衣前襟打湿了一大块。终于放下了。她想起朋友以前给她讲的佛教故事,小和尚师兄弟俩出门化缘,过河时遇到妇人裹足不前,师兄抱起她趟过河。事后师弟追问师兄为什么要抱一个妇人过河,是不是与礼义戒律不合,师兄诧异地问:“我在河边已经把她放下,师弟你还没有放下吗?”当时以为不过是个笑话,这时候不期然记起,竟有万般滋味袭上心头。隔着衣服慢慢摩挲左腕上的疤痕,一时竟痴了。

  6

  阿城和梅朵的运气没有那么好。他们在老仲巴错过了去帕羊的岔路。车开出去几个小时还不见牧场和城镇,梅朵已经知道错过了。在高原,错过宿头意味着两种选择:露营或是摸黑继续赶路。梅朵和阿城为徒步转山,轻装出发,不约而同地把帐篷留在了拉萨,七色狼根本没带帐篷入藏。只有继续赶路一途了。

  梅朵打开地图,最近的是巴嘎兵站。但是没有人计算过从仲巴到巴嘎的距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巴嘎到神山不算绕路。藏族司机桑珠也没有到过巴嘎,他其实只走过一次阿里,这一趟一大半时间倒是梅朵在指路。车上的三个人这一路走下来互相帮衬提点,早成兄弟姐妹了。七色狼平时糊里糊涂,丢三落四,这时候豪气干云:“没关系,走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今晚不睡了。”阿城不善言辞,心里倒也是这个意思,赞成地拍拍梅朵的肩。梅朵挑了挑长眉,神气得不行:“成。桑珠,今天就辛苦你了,咱们走着瞧吧。”

  夕阳越来越红。直直地照着他们的眼睛。因为是一路向西开,一点避不开日头。梅朵把自己的雪地专用墨镜借给了桑珠,这回要直着眼睛找路,一会就痛得淌起眼泪来。阿城的墨镜不够黑,但也能顶点事,赶紧给梅朵戴上。梅朵戴着副男式的眼镜非常滑稽,被七色狼一笑气得要摘下来。

  一路混闹着,很快金乌西沉月兔东升。海拔越来越高,越野车象孤独的歌者在荒原上宿命般的一直向西偏北方向行驶。

  高原的月光如此明亮,并不比白天顶着烈日开车辛苦。但是毫无征兆的,吉普嘎然而止。“车子陷进沙子里了。”桑珠下车检查了一下,苦涩地说。

  阿城心猛地一沉。这是阿里无人区啊,整天都看不到车辆,更何况晚上?

  梅朵和桑珠一样趴在地上察看。左前轮陷得很深,幸好轮轴没有折断。看手表,刚好凌晨一点。梅朵派七色狼和阿城两人一队趁月色明亮去前面看看情况,她和桑珠继续研究有什么办法发动。

  阿城从来没有这么理解过什么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走了十分钟,下了一个小坡,就看到左前方百米之遥有一点火光闪动,有火就是有人啊!

  阿城和七色狼几乎是飞奔着过去。居然是一个大营地。几个老外守着即将熄灭的火堆正谈天。“咱也顾不上民族自尊心了吧。”七色狼这会还臭贫,真是个好伙伴。“是啊,咱就跌一回份了。”阿城笑着和他一起上前求助。

  他们回来时梅朵和桑珠已经把轮子周围的沙子刨去了不少,减少阻力,梅朵的脸上灰扑扑的,头发里也进了沙子。他们几个加上刚从帐篷里拉出来的晕晕忽忽的几个老外一起吆喝着出死力推车。但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尝试了几次车仍然纹丝不动。老外们研究了一下情势,劝他们不如先放弃推车的打算,等明天天亮他们的司机起来了用他们的越野车直接拖出来。

  阿城琢磨夜里确实太冷,风刀直杀进骨头,伙伴们也点点头答应了。

  老外盛情邀请他们去营地住宿。他们用两辆东风大卡车拉的辎重,扎了好几个藏式大帐篷,不透风,地上铺了防潮垫,确实暖和,地方也宽敞。他们也没矫情,背上大背包招呼上司机桑珠就走。桑珠本来想在车里对付一宿,被梅朵一瞪眼睛吓怕了,赶紧结结实实锁上车门,裹紧藏袍就跟着走了。

  这一晚上又是担心又是赶路又是推车的折腾惨了。阿城着实睡了个好觉。直到早上有人敲帐篷的门,给他和七色狼一人一碗滚烫的甜茶,才算醒过来。盛甜茶的是军用水壶的托,一模一样的两个。他们一看,乐了,有两个军用水壶的只有梅朵。一掀帐篷出来果然梅朵正在外面给水壶灌水。

  这些老外都是从加拿大来的,也去冈仁波齐转山。有男有女,雇了四辆丰田沙漠王子,两辆东风,六个司机一个向导一个厨师。

  七色狼眼尖,看见梅朵往一个水壶里倒白色粉末。“梅朵!我说你怎么精神这么好,合着藏着私料呢!”

  梅朵脸一红:“胡说什么呢。这是葡萄糖。高原上食宿不定时,怕有人低血糖就不好了,葡萄糖能快速补充血糖。”

  “那另一个壶里是什么呢?”阿城也犯了好奇心,跑过去问。

   梅朵打开盖子,给他看里面的根茎状植物:“我泡的红景天。抗高原反应的。”红景天是高原圣药之一,抗高原反应,强身健体,拉萨有很多出售红景天口服液的,但红景天的根茎还是第一次看见。

  “梅朵,你是双壶老太婆啊?”七色狼笑得喘不过气来,“得,我先喝一口。”喝了一口就赶紧撂下了,苦着脸:“还真是药,真难喝。”

  梅朵微笑着盖上盖子:“我可是每天都喝呢。”这时候阿城才回忆起在卡惹拉冰川脚下梅朵蜷缩在后座犯病的样子。这一路上梅朵俨然是指挥,智勇双全,他们已习惯于依靠她的知识和判断,这会儿才想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第一回进西藏,还有着严重的高原反应。但是有一些人仿佛天生就是英明神武指挥若定给别人做依靠的,那么她有没有软弱的时候呢?

  就着甜茶吃了点干粮。梅朵说要带他们到处走走。阿城心里奇怪,不过是一个宿营地,有什么特别?

  才离开营地走了一会,愕然发现他们正走向一片汪汪水边。越走越安静,只有乌鸦和水鸟唱和着一个美好日子的来临。湖边水草丰美,把水鸟掩得紧紧,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走近一看,好一个大湖,水波澹澹,湖水明蓝映天,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悦意。朝阳正在对岸,着急的云彩红了脸隔着湖望向这边。周围雪山簇拥,远峰隐约迷茫,山光水色,出神入化。

  梅朵轻轻地说:“半江瑟瑟半江红。这就是唐僧在《大唐西域记》里提到的西天瑶池。”

  “真的么?”

  “是啊。我问过老外的向导,刚才也查了地图。这就是圣湖玛旁雍错。我们误打误撞到圣湖了。”

  七色狼欢呼一声跑回去取他的摄影设备。梅朵望着他的背影,偷偷一笑。

  阿城和梅朵并肩站在浩翰、宁静、清澈的玛旁雍错湖边,默默地望着朝阳映水,心中一派安详清明。玛旁雍措的湖水仿佛荡漾在久远古老的人类之初,它精神的圣净赋予人们无尽的虔诚。

  阿城并不觉得与圣湖的邂逅是一种偶然。梅朵有着神奇的方向感,总能给他们意外之喜。

  玛旁雍错与神山冈仁波齐齐名,海拔4587米,面积400多平方公里,最大深度77米,若论其大,其深,其高,玛旁雍错都难跻身于青藏高原的众湖“之最”。但在高原湖泊之国中,它被尊为至高至贵的王后,被苯教、藏传佛教、印度教等多个宗教同奉为圣湖。

  湖边开始有虔诚的藏民磕着长头转湖。阿城看到梅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带着一种沉思和玩味的表情。她有时候会不自觉流露出这样的情绪,看起来有一丝彷徨,孩子气的咬着下唇。她的世界这时候是对所有人关闭的。但是在他们共同走过的第二个圣湖边,阿城不愿意再作壁上观:“你对磕长头的藏民很感兴趣啊。”

  梅朵仿佛被惊醒,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明白阿城说的是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

  梅朵讲的是玛旁雍错的故事。玛旁雍错得名于11世纪在此湖畔进行的一场宗教大战,它在藏语中意为“永恒不败之湖”。曲尼多吉所著《玛旁雍错概说》中是这样介绍湖的形成的:玛旁雍错诞生之前,曾有一位菩萨心肠的国王木崩,在去往丛林的路上看到乐人们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求教于其师:这些痛苦应属贤明君子吗?答道:应属于所有芸芸众生。国王便请教解除痛苦之法。答道:惟有布施。于是国王令人修了许多房子并邀请乐所有贫苦受难者为他们提供为期12年的温饱。随着烧饭的淘米水愈聚愈多,12年的光阴便成就了一个湖泊。

  “我不明白的是,布施究竟是解除了国王自己的痛苦还是芸芸众生的痛苦?”梅朵的眼睛望着湖边远远的雪山,结束了说话。

  阿城明白梅朵并没有说完,但是她的问题需要一个答案,他想了想,坦白地说:“个人的痛苦只能由自己来解除。”

  梅朵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你比我有智慧。”

  她停了一会,才说下去:“是啊。每个人的痛苦只能由自己来解除。我总是以为只要我尽力就可以帮助别人,事实上我只是给别人和自己加深了痛苦。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

  梅朵的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她望向远方的眼神忧郁悲伤。这一刻的梅朵是陌生的,无助的。阿城看到梅朵站在一个玻璃壳子里,可是没有力气举起手来敲碎这个壳子让她走出来。

  幸好这时七色狼哼着荒腔走板的藏歌扛着三角架走过来。快乐的忙碌的蜜蜂般追逐颜色的七色狼带着他背后的一整个真实的世界回来了。

  他一边支起三脚架取景,一边随口问:“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梅朵说:“聊圣湖呢。根据古印度和佛教的宇宙观,四条流过印度大陆的河流发源于玛旁雍错,分别是Indus,Ganges,Sutlei和Brahmaputra,实际上只有Sutlej的源头是玛旁雍错,不过其它河的源头也在附近。在印度的神话中,玛旁雍错是大神Brahma用意念形成的,因为他的儿子在神山苦行后需要一个地方洗澡。因此印度教徒通常都会在转湖途中到湖中洗浴,而藏民一般只是步行或磕长头转,并不下水。”

  “打住打住。”七色狼霍地直起腰板,严肃地盯着梅朵说:“梅朵,我问你,你看了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传说、故事,可是你快乐么?这里是圣湖,你看看转湖的藏族,他们心里有没有那么多想头?你心里是简单的充满了对美的震撼、崇拜,还是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但是梅朵,连阿城都愣住了。没想到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七色狼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梅朵傻了半分钟,高兴得笑了,跳起来在七色狼的头上敲了一下:“没错,兄弟,有你的!”

  梅朵和阿城也笑嘻嘻地端起相机变焦焕镜头,把这个辉煌的圣湖日出忠实地记录下来,而梅朵的笑容也变得单纯,不再有那么多的内容。

  老外的沙漠王子越野吉普果然马力强劲,一下就把他们的车拖出了浮沙。阿城他们三个人雀跃不已,对着开沙漠王子的藏族司机“突及切(藏语:谢谢)”、“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地一通狂谢。

  从圣湖边到神山脚下的大金这段路的问题在涉水而不是沙丘。据桑珠看卡车在这当中陷上几天并不罕见。涉水处很难找到最好的渡点,因有各方向的车辙,经常需要下车观察清楚再走。沙石上较深的车辙是有车辆陷进水里的地方,所谓前车之鉴。几个钟头里他们过了同一河流的三个支流。桑珠多是沿岸边找少沙的地方小心翼翼按步就班地过河。因为有过前一晚的经历,大家不敢大意,所幸有惊无险。

  过了边防检查站和最后一条溪流,中午时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来到神山脚下,眼前一片白色的藏式大帐层层叠叠。大金到了。

  7

  安期到大金是晚上。自从帕羊那晚独自发呆被柠檬发现并拖回房间后,她和柠檬亲近了很多。柠檬爽朗活泼,在车上每次看到美景都要指点给安期看,赞叹良久,无意中也把安期带得前所未有的开朗起来。

  天蒙蒙亮他们四个人出发,心情忐忑,离开旅社时四顾无人,风萧萧兮易水寒,竟有点悲壮的意思。向西走出不多远,山坡脚就上了转山的小道。缓缓爬高一小时到达一个小山坡顶,上面的玛尼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已经可以远眺神山。小道转成下坡路,折向北进入拉曲峡谷,两小时到两腿佛塔,传说从它的两条腿之间穿过会得到神的保佑,而有罪的人则无法通过。柠檬笑着打趣说看看谁不能通过。安期心里打了个突。咬着牙,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平安无事。她回头望望后面的同伴,笑着擦擦额上薄汗,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

  路上遇见的全是藏族,扶老携幼,干瘦黝黑的脸上无一例外是温暖友善的笑容。佛塔的东面几百米处有一棵巨大的经幡柱。安期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喝水,望着面前的经幡柱,仿佛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手足并用地攀上经幡柱,倾斜着在顶上仔细挂一面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风马旗,挂好了冲着东面喊:“桑珠,你的风马旗我帮你挂好啦!你放心吧!”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柠檬休息够了催促安期出发。安期指着最顶上的经幡:“看,那可能就是梅朵挂上去的。”柠檬已经从安期那里读到了全部的梅朵游记,对这个快乐的行者佩服不已,闻言笑了:“你是说她替藏族司机挂的那一条吧。她也真怪,好不容易在铁马年来转山,竟愿意替别人转。”是啊,梅朵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也许她不需要转山来消弭罪孽吧,那可是一个完人了。

  沿着小路下到谷底,两侧是耸立的红色峭壁。西侧中部的峭壁上建有充古寺。峭壁下是河,跨过河上的小桥可以爬上这座悬空寺。据说寺中神坛上方的玻璃柜中有一尊珍贵的塑像会开口说话。

  他们并没去看会说话的塑像,却看到了神山极具震撼力的西壁,那三角形的冰壁莹然生光,让人肃然起敬。但这只是惊鸿一瞥,等过了小桥沿着河的东岸向牦牛角洞出发后,海拔缓缓上升,东侧的岩壁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到神山。

  三个半小时后到达河北侧的牦牛角洞,再次见到神山,这次是正对着辉煌壮观的冈仁波齐北壁。其时夕阳在山,美不可言。

  8

  阿城、梅朵、七色狼完成了司机桑珠的嘱托,给他挂上风马旗后,加快脚步,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牦牛角洞住宿。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峰顶的白云散开,神山光芒四射,这次连七色狼都没拿起相机,三人并肩站在招待所走道里,心中涤荡一空,纤尘不染,只觉这一刻已是永恒。

  早上阿城一边烧水一边和七色狼聊天,等梅朵起来。他们有点担心这么高的海拔梅朵的高原反应如何。昨晚上同住,听见梅朵辗转反侧,起来喝了好几回水,一直到凌晨才睡着。梅朵出来时脸色果然不太好,喝了两口泡的红景天,才缓过来。但她精神不错,看到阳光照在冈仁波齐的顶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相传佛教的高僧米拉日巴与苯教大法师斗法来决定谁有权住在冈仁波齐。两人从相反的方向开始转山,结果在卓玛拉山口相遇。接下来的魔法比试仍然不分高下,大法师提议在十五月圆那天首先到达冈仁波钦峰顶者为优胜。太阳升起以前,大法师站在一面鼓上飞向顶峰,他四下张望看不到米拉日巴,心存狐疑,没有全力前行,而是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冈仁波齐峰上时,米拉日巴乘着光线一下子到达峰顶,大法师惊的从鼓上一下摔了下去。

  金字塔般的冈仁波齐峰和纳木纳尼峰在这个清晨遥遥相对,静卧在雪峰的摇篮中的巴噶平原仿佛飘在云端,三人齐齐静默。佛经里的须弥山,真是一个世界的缘起。

  9

  转山的第二天是最考验意志和体力的一天,海拔垂直攀升762米,到达整个转山路途中的最高点卓玛拉山口,海拔5630米。

  安期咬著牙坚持上到卓玛拉山口,已经汗出如浆。同伴们也不轻松,这段路实在难走,一帮一,简单拉著柠檬,八月拽著安期,鼓励打气,加上冷嘲热讽,连推带打,才把两个从来没有上过这样海拔高度的女生带上卓玛拉。

  他们在石头上坐著休息,安期指给大家看,从卓玛拉若是沿著北面的峡谷走上2、3天便是印度河的源头。简单有点激动,要是没有轻装,带足了装备和饮食就好了,也能跑去看看印度河的源头,多美。安期一笑:“这一段根本没有路,你非迷路不可。这晚上气温零度以下,连一块平地都找不到,你在石头上扎帐篷?还有啊,恒河源头也在这附近,就算你不辞辛劳,披荆斩棘找到那,还不知是印度河还是恒河呢。”大家哄堂大笑。

  “呵,安期,没瞧出来,你还懂得挺多,挺会涮人的吗。”简单笑呵呵的说。安期一想,自己也笑了,从中学以来记忆中自己就没这么顽皮过。

  转山路在北坡,神山的左侧。路一开始就是个陡峭的石头坡,沿碎石小路弯弯曲曲下到5330米的死亡之地,满山坡都是衣服、布条覆盖的玛尼堆,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这一段是整个转山途中最危险的一段,碎石有些滑,几乎是直上直下,很容易崴脚。而在这样艰苦的道路上,虔诚的信徒仍然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扭转肢体,匍伏着完成一整套磕长头的动作。安期看着他们,深深折服,有信仰的人真是幸福。

  往下看,山口南面是碧绿如玉的托吉错,安期喘了口气,继续侧着身体下坡。下了坡路迹就消失了,只有在一块块褐色的大石上蹦蹦跳跳前行。过了大石坡重新找到小路,再下一个土坡来到河谷中。河的两岸都有路。东岸的路不像西岸那么泥泞,踩著河中的石块渡河,回头看到神山开阔圣洁。经过一个玛尼堆群后,神山再也看不见了。安期怅惘良久,柠檬拍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果不其然。张望着已经看不见的神山,安期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义,那么,此后的道路我就自己走吧。

  走在河岸上感觉轻松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怪。一个多小时后,小河转向南,进入另一个峡谷。河岸边的草地上白色的藏式大帐篷随处可见,甚至还有马匹在嚼草根。遇见的藏族黑红的脸膛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容,藏族孩子在帐篷外玩耍,看见来人就起劲地挥手。

  沿着峡谷又走了两小时来到可住宿的寺庙。天色已晚,不着急抹黑赶路,一行人施施然地入住。收拾一下坐在门口看日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

  10

  其实从寺庙回大金的路更轻松。阿城梅朵七色狼的脚力不错,到寺庙的时候才下午五点,不用歇脚,三个人唱着藏歌谈天说地地一路走回去。在小河快要流出峡谷进入巴噶平原的地方,河岸变得很陡,顺着小路拐向右方,沿途经过一些多彩的石头,由红到黄,由黑变紫,非常有趣。

   路上停停走走,到大金天已擦黑。桑珠正在店里吃面,猛一抬头看见对面三个汉人孩子已经回来,还以为自己看错。

  梅朵没有马上吃饭,她趁浴室还有水,赶紧收拾东西一路小跑去洗澡。七色狼看见她跑步的姿势不对,连忙扯住她:“你慢点,过度疲劳很容易运动受伤。”一停下,梅朵有点晕晕忽忽。真不该忘记这里的海拔高度。

  梅朵洗完澡出来,看到夜色里一点微光两个人影,吓了一跳。她刚才走得匆忙,忘记戴上头灯,这会儿什么都看不见。却是阿城和七色狼两个在那里说话。她心里一阵温暖。这两个家伙一定是担心自己在高原洗澡,心脏是否承受得了。不过她已经脏得脱了形,不洗的话心脏更受不了。

  照说他们体力透支,应该很累,但晚上都睡不着。从转山那一夜起,他们就不再囤于男女有别,和同伴住同屋,梅朵也不用和以前一样睡着了还要担心自己的行李。两个五大三粗的夥伴令她安全感倍增。大家都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到河边聊天。

  “梅朵,你知不知道你整个变了一个人?”

  “今年是释迦牟尼本命年,你说我是他的转生?”

  “你真是脑后有反骨,连这都敢开玩笑?你这山白转了。”

  “你这山才白转了。你数过有多少种教派都在转山?起码就有苯教,藏传佛教,印度教,什么叫兼容并蓄,看看这里。苯教信不信释迦?印度教信不信?”

  七色狼哑口无言。梅朵悠然地看着湖水,过一会才说:“刚才和你开玩笑。我想每个人转完山都会有变化。”

  “我看你象个玉瓶儿从里面透出光来。”

  梅朵笑得不行:“你男同志也看亦舒?”

  七色狼被晒得黝黑的脸上一阵热,恨恨不已,再不肯开口。

  阿城接碴:“七色狼说的没错。刚认识你虽然觉得你挺爽快,人又聪明,什么都懂,可是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划了个圈子,你一人呆在里面。看起来是和我们在一起,可是隔着层厚厚的玻璃墙。”

  “因为我是妖怪啊,但凡法力较高的妖怪都有个结界,看不见摸不着,把凡夫俗子给隔开了。”梅朵胡说八道完自己想想也有趣,乐得眼睛弯弯。

  “和这臭丫头死磕什么劲。咱哥俩聊,看梅朵急不急。”七色狼撬边。

  “那咱们就说说自己为什么来西藏吧。长枪短炮的装备齐全,谁也不可能是临时起的意。”梅朵提议。

  七色狼先说:“我干的活是朝不保夕的,常想没准什么时候就牺牲了。我看过一个调查,人死前应该去的五十个地方什么的,第一个就是西藏。去年去新疆拍胡杨的片子,就听哥们琢磨着要从新藏天路进西藏,性命都不管了,当然给劝住了。他今年病了,我就琢磨来一次,算踩个点,回去作个幻灯片给哥们看看,没准他心劲一上来身体就好了。”七色狼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可是他声音有点发抖。

  “吉人天相。别担心。”阿城拍着七色狼的背,轻轻说。

  “你做的是哪行?”

  “编程的。”他说了一个让人心里一跳的公司名字。

  “你是清华毕业的吧?”梅朵冷不丁问。

  “ 是啊,我脸上写着?”七色狼立刻就忘了忧伤,纳罕极了。

  “呵呵,咱俩还是校友。”阿城乐了,两个清华土男在这碰上可不容易。

  阿城的故事更简单。市场不景气,给自己放假,悠长假期结束后考虑转业。

  轮到梅朵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为一本书。上中学时看的,这么多年老惦记着。英国人毛姆写的刀锋。”

  “拉里?”其余两个人带着一丝惊奇地异口同声。

  这真是一对不寻常的夥伴。梅朵又奇怪又高兴。

  拉里达雷尔是<刀锋>的主角,参加第一次大战的美国青年飞行员。在军队中,拉里结识了一个爱尔兰好友:这人平时是那样一个生龙 活虎般的置生死于度外的飞行员,但在一次遭遇战中,因趋救拉里而中弹牺牲。拉 里因此对人生感到迷惘,弄不懂世界上为什么有恶和不幸。复员后,拉里既不肯进大学,也不肯就业,一心想探求人生的终极。 为此,他丢下未婚妻来到巴黎;两年后,和未婚妻解约,又从巴黎遍游世界各地, 最后到了印度,找到了印度的吠陀经哲学。于是了悟人生,把自己的一点薄产分散 给亲友,自己返回美国,当一个自食其力的出租汽车司机,打算隐身人海,以终天 年。(摘自周煦良的译者序)

  梅朵在上中学时偶然看到这本书,到现在看过不下十遍,其中的句子不消回忆,就轻易出现在脑中。但是这并不是一本非常出名的书,除了她推荐阅读的朋友外,从不曾有机会讨论拉里的世界。

  在高原冰泉畔,梅朵终于慢慢讲述:毛姆开篇引用《迦托─奥义书》中的句子: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但是他这本书并不想“阐述所谓《奥义书》的哲学体系。” 他说,“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中人;我只能对这类人 中麟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景慕,没法步他的后尘。”他并不打算向西方推荐吠陀经哲学,或者提倡人人都学拉里。毛姆的道 德观与嵇康在《绝交书》中所主张的“四民有务,各得志为乐”如出一辙。

  “我在卓玛拉山口真觉得是刀锋逾越,一种割裂感。”梅朵回想积雪的卓玛拉,经幡飘动,寒风凛冽,又有了当时的感觉。“卓玛拉和拉里顿悟的地方印度也离得不远。咱们在山上抓的两把雪烧水,没准和恒河水印度河水算是万流同宗。”说着说着大夥儿都乐了。

  一路上的雪山,荒漠,草地,湖水都回到眼前,历历在目。阿里这样浑然悍然的地方,梅朵一直觉得有一种慑人的苍凉,和河西走廊古战场的历史沧桑感完全不同,阿里是一种无来处的苍凉,来是空言去绝踪的苍凉,不属于人类或高于人类的苍凉,压迫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但此刻,转山归来,望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自己却已经浑不是困在玻璃罩子里的自己了。“真想喝一杯。”梅朵酒瘾发作,喃喃道。

  “等到了下面有酒的地方咱们仨喝个痛快。”阿城和七色狼都忘记了梅朵的高原反应,加以声援。

  11

  安期离开神山,照着梅朵游记按图索骥去了狮泉河稍作休整,吃了两顿像样的饭菜,洗去一身尘土,给车辆检修喂油,挥师西去扎达土林和古格遗址,其后风尘仆仆地沿原路返回。

  十月初的天气干燥凉爽,南路没有很多积水,道路还算畅通。在离开15天后一行五人终于安然回到拉萨。

  从日喀则回拉萨这次走北路新修的高速公路,没有再走路况很差的南路绕去羊湖边。过雅鲁藏布的时候骤雨初晴,一道彩虹横跨两岸。安期默默地对自己说:“看,我穿过了彩虹之门,前面一定是美好未来。”

  12

  阿城一行回程遇到了七月底有名的藏北暴雨,歇在兵站。三人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喝着扎达打的一皮袋青稞酒,就着未发酵的白面烙饼,间以酥油茶漱口,快乐无比。

  雨停后出发,南路已经多处积水,涉水终归是下策,自萨嘎转上北路,经22道班到桑桑。

  路上遇到从改则盐湖来的驮羊群: 足有二千多只驮羊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蹄声如闷雷般敲击著空旷的大地,羊群中此起彼伏的叫声嘶哑悲凉。

  每只羊背上驮著两袋沉甸甸的盐巴,足有二十来斤。驮袋仿佛长在羊背上,成为它们身体的一部分。羊群一边啃著路上稀疏的野草,一边在牧人的催赶下不停地前进。这些驮羊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小小的身躯驮著已到极限的重量,不到达终点,身上的袋子从不会卸下来。在驮运的路上,从来没有专门的水草供应和住宿的棚圈。它们必须在行进中掌握觅食啃草的技能,每走两、三步都必须吃到一口草,边吃边走才能承受背上的重负,否则便无法生存。遇到水源,拼命地多喝几口,有时一、两天也喝不到水,这就需要忍受著干渴走到下一个水源。

  盐袋是用绳子紧紧系在身上,没有任何衬垫之物,更无鞍具。到终点,不少羊背都会皮开肉绽,有些羊背已经磨穿,浓血与盐袋粘在一起,才不使空气进入,使它们坚持到终点,一旦卸下盐袋,空气进入胸腔,驮羊便立即倒下死去。

  停车让羊群先过去,三人直着眼睛看着瘦弱的驮羊,无计可施。生命如此不平等,理想主义在这群负重跋涉的弱者面前迅速变成了一个泡泡,噗地破了。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阿里的路上,常见到散落在大戈壁的羊角和骨骼,很大一部分应该是驮羊留下的遗骨。饿死的、累死的、渴死的、冻死的、磨破了背而未能走到终点的,一具一具倒在微咸的盐路上。

  桑桑渡口漫成了小河。时间在自然面前止步。只有归心似箭的桑珠每小时察看一次水面高度。

  凌晨时分大水退了,半梦半醒的阿城们被桑珠一路风驰电掣地拉回了拉萨。

  回到拉萨午夜11点正。八月初是西藏旅游旺季,各处的旅馆都爆满。找了一圈,只有吉日旅馆给梅朵留了一间房。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藏式大通铺有好几张床,三人挤进吉日。告别桑珠,把背包甩进房间,阿城和七色狼已经饥肠辘辘。梅朵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要求沐浴更衣。阿城和七色狼嘲笑着先去冈拉梅朵酒吧占座。

  午夜零点,梅朵一挑帘子进屋。人声鼎沸的冈拉梅朵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外头下着雨,她的外衣全湿了挂在衣架上,进来时一身短打,式样简单的衬衣短裤,短发上滴着水。灯光洒在她身上,她正微笑,整个人如此不真实,晶莹剔透,仿佛从里面发出光来。

  冈拉梅朵里一半的人原来就认得梅朵,另一半也在那一刻认识了她。每个人都在心里感叹,在路上走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特别的女行者。打破这静寂咒语的是一个爽朗的声音:“梅朵,你可是回来了!”一条大汉从角落里出来,给了纤细的梅朵一个大大的熊抱。梅朵拍着他宽阔的背,仿佛他才是那个多日没有音信的旅人。

  大汉汪洋是梅朵的大学同学,同级不同专业。交大通信工程毕业,工作两年,援藏,现任拉萨电信局工程师,也是冈拉梅朵的老板之一。梅朵拉着汪洋加入阿城和七色狼,顾不上说话,端过桌上热腾腾的面条赶紧吃起来。长睫毛忽闪忽闪,象一对蝴蝶的翅膀。

  路上浑不觉得梅朵晒黑了,这会一看,梅朵的脸和颈部的皮肤与露出的手脚有了明显色差,尖尖的下颌还有一点点蜕皮。

  冈拉梅朵是愈夜愈美丽的。而这一晚毫无修饰的梅朵无疑是一朵真正的雪莲花。汪洋问起梅朵回去以后的打算。梅朵靠着椅背仰着头,一派天真:“我辞职啦。三星期以后我就飞走了,去美国接着上学。”她轻巧地作了一个飞翔的手势,但是眼底殊无欢欣之意。梅朵要去的是五大湖区那所著名的学校,有七十多位诺贝尔奖得主授课的那一间。阿城和七色狼在阿里已经知道,并不意外。

  汪洋拿出储藏的私房青稞酒,取了四个青釉薄胎瓷杯过来,笑着一指梅朵:“她存在这里的。”梅朵喝起酒来就象喝水一样,他们在桑桑早已领教过,没想到还讲究器皿。梅朵喝得很快,仿佛肚子里有火等着浇熄一般。开始时眼睛越喝越亮,渐渐,眼波越来越朦胧。梅朵薄醉时有一种平日没有的妩媚,在她英气逼人的眉眼里流沔,令人不敢正视。

  她真的醉了。伏在案上微笑。阿城去柜台结完帐她还伏在桌上。她的背部线条优美,难得今天穿得单薄,纤弱得如同画中人。

  见到阿城回来,她忽然离座,站起来,仰着头清清楚楚地问:“我在桑桑问你的话还记得么?”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阿城喉头一阵苦涩,如中魔咒般一动也不能动,心思电转,千头万绪,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眉头轻蹙,目光在阿城脸上逡巡,渐渐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升起一层水雾。她艰难地移开目光看着脚尖,轻轻地说:“我知道啦,还是不成。”然后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一眼:“维持原判,是吧?”整个冈拉梅朵鸦雀无声。连二楼的人都站在楼梯上瞪着阿城。虽然梅朵用词隐晦,每个人都听见了她那颗玲珑七窍水晶心在胸腔里静静裂开,破碎的声音。

  阿城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场静默里死了几千次。目光里带着了解没有责备的只有这桌上的三个人。“咱们走吧。今天可打扰了你的酒吧。”梅朵恢复了平时的神情,领头走了出去。

  在吉日门口梅朵打了一个电话,凌晨一点多,电话居然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梅朵开始神色温柔,才听了几句话就变了,簌簌发抖,勉强回答了一句:“我明天马上回来。见面再说。”她挂上电话,身体抖得象秋天风中的落叶,拨通了汪洋的电话:“汪洋,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我明天一定要飞回去。”

  是夜,阿城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反复思量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第二天一早,汪洋果然开车来接梅朵,送梅朵上了军航班机。到成都,有人举牌子接梅朵,转机飞上海。

  没有了梅朵的拉萨,寂聊孤清。阿城和七色狼在编辑路上拍的片子。

  有人来敲门,询问转山的路线。聊着聊着就奔理想主义乌托邦去了。七色狼听着逆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呀,别把西藏太神话了,这也就是一个地名,不是什么仙境。过两年连铁路都能直接进藏了。你不能指望一到西藏就人人都能脱离痛苦,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你人都在西藏了不也总担心这今天晚饭吃不吃得上,住的地方能不能洗澡么?我们都是俗人,到哪儿都是。人哪,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把自己个太当回事,你算哪盘菜?失恋了,失业了,失败了,都往西藏跑,好像西藏就是一大碗孟婆汤,喝了就什么都忘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变成一个崭新的好人,高大威猛,十项全能,这现实么?我就简单,这里有最美的风景,我看到了,走过了,回去对著照片还能美上一阵,这就够了。”

  这是七色狼说过的最长的一番话,点醒的却只是同伴阿城。

  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阿城鼓起勇气说起那个敏感话题:“你知道么?那天拒绝梅朵,心里最难受的是我。”

  七色狼“嗯”地一声。

  “梅朵和我是两种人。她是拉里式的,清心寡欲,无欲则刚,只追求精神无限充盈的生活。我很明白为我停留只是她的一时冲动,就象西藏的鹰飞累了也想找个地方歇脚。她和鹰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她歇脚后会为脚下的土地留下,她强烈的责任感不允许自己中道放弃。但是她的心呢?依然飞翔在平庸之上。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能拿平庸的生活折磨她的灵气,误了她。”阿城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痛苦恰如雨季桑桑漫起的水,淹没了渡口。

  七色狼叹了口气:“你太明白,你不自私,所以你痛苦。梅朵确实是和飞鸟一样飞翔在一切平庸之上。我们灵长类追不上。”

  卧谈会后七色狼不日返回北京,阿城在拉萨办理赴尼泊尔签证,搭车去珠峰,樟木然后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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