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挣 扎（小说）
挣 扎（小说）
竹林唿哨
在上帝的眼中，人世间的一切挣扎，都不过是永恒的寂静而已。
——歌德
1
胜利民族师范学校曾经是夜郎县的骄傲，现在却成了累赘，因为它必须转轨了。
方向有两种可能：一是转为教师进修学校，仍属州级单位；一是转为县级中学，搞应试教学。
没有谁想变为县级中学，不好听又不好玩，工资还有被拖欠的危险。
教职工们，把一线希望都寄托在了校长陈登科的身上。
在我的眼中，校长陈登科来路不明。关于他的来历，有几个版本：有的讲他是一个大学俄语教授，犯了作风问题而被流放下来的；有的讲他是一个副州长，官场失意下来养老送终的；还有讲他是省长的拐角亲，靠裙带关系换来的。
我对这些传闻毫无兴趣，却对他的派头极为好奇。陈校长年过半百，身材魁梧，头发总朝后梳，倒分头，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两套行装：春夏白衫衣，秋冬军大衣，有事无事夹根雪茄，烟曛雾绕，一发言，就叉腰站起，滔滔不绝，整个形象酷似一位著名的特型演员。
唯一遗憾的是，他讲的是普通话，尽管那么的夹生。
校长陈登科自言本来的专业是俄语，但苏联都垮台了，还有几人愿去那倒霉的俄罗斯呢？他只好要求改教书法，负责全校的《写字》课。他的教法很单一：用一张《人民日报》临摹伟大领袖那些著名的语录体，不是“为人民服务”，就是“向雷锋同志学习”，再或者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有的学生学不来，转而临摹古代名碑名帖，他大发雷霆，考试一律不及格，理由是：连伟大领袖的墨宝都不尊重，还去崇拜那些封建时代的孝子贤孙？
在校长办公室，到处都充塞着龙飞凤舞的墨迹，教务科给陈校长订的三份报纸，全被当作书法练习了，三份都是日报，分别是《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和《参考消息》。
逢年过节，学校都要给职工送上两件东西，一是花里胡哨的挂历，一人两套，双职工得四套。挂不了那么多，只好撕来揩屁股，可惜纸太厚太硬，一不小心，就容易刮伤屁股，以至于好多教职工都得了痔疮，便秘，坐着都疼，只好站着办公写教案，站着上课和开会，个别的甚至站着吃饭站着睡觉站着做爱。
我觉得拿这些精美的挂历来揩屁股太可惜，就裁开做成手工明信片，积了几百张，却又不知寄给谁去好。这年代，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问候只需一个电话。谁也受不了唠唠叨叨。连爱情，都只有一夜的生长期了。内心里，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地址来承受我这一大堆手工明信片啊。
慢慢地，很多人都不习惯板凳和床铺了，萌生了廉价处理家具的念头。
与挂历的痛苦相比，陈登科校长亲自书写的就要温和得多。对联是用红纸写的，内容无非是贺辞一类，三八赞妇女，端午赞屈原，六一赞花朵，中秋赞月亮，九月赞教师，国庆赞政府，春节，一律是“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
有一个历史老师嫌校长这对联老得掉牙，自拟了一副。第二天马上有人报告了校长。结果，又送来一副。
发任何奖金，校长陈登科都是一刀切，教书的和敲钟的一样多，他的口头禅是：不患贫而患不均。认为，这样才避免了歧视。连教师节的慰问，门卫都有份。不过，教师节在我们学校不是固定在九月十日，而是由校长陈登科说了算，他哪天高兴，哪天就是教师节，否则，只能是劳动节。有的老师不服，他就让后勤杀猪时，给每个老师多发一碗猪血，生吃，防粉笔尘，治治职业带来的矽肺病，也算是组织的一种关爱吧
。唉，校长的故事越来越幽默，三天三夜也难说完，我还是节约一点笔墨，说说另外离奇的故事吧，时不我待，谁都不能保证明天不死。
2
官员不是天生的，吴长征也不是。最初，他是一个历史老师，素有抱负，给学生上课，匪夷所思。他不管什么古今中外，只上一节现代史，从“鸦片战争”截止到“五四运动”，认为其他的纯属多余。
他有一个癖好，上课喜欢玩“麻雀”。
随着一声威严的“上课——”，全班起立。趁此空档，吴长征悄悄把裤裆拉链拉开，掏出展翅欲飞的“麻雀”，轻轻放进讲台抽屉，硬梆梆地搁着。
然后，他就开讲了，整节课一不动，寸步未离讲台，仿佛这就是他坚守的炮台，正与侵略者八国联军作殊死的抗争。
讲着讲着，吴长征就进入角色，渐入佳境了，时而冷峻，时而激愤；时而慷慨，时而悲悯，最后号哭，为他妈的这一段混账历史泪飞顿作倾盆雨。
与他一波三折的情绪相对应，他那搁进讲台抽屉的“麻雀”，也开始不安份起来，敲起节奏分明的鼓点，与主人的哭声相互呼应，到高潮巅峰，一泄如注，激流把沉重的讲台都喷射得发起抖来，失身得差点把持不住。
霎时，一股阳痿的气息弥漫了整间教室，少男少女们噤若寒蝉，沉浸在一片沮丧的氛围，呆呆的神情，似乎显示他们正在品味历史的滋味。他们把空洞的目光投射到黑板，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
吴长征抖尽最后一滴精血，觉得自己已是精忠报国了。难怪有人破口大哭历史是婊子，原来跟精血有关，看来，历史就是一泡精血，一团元气，就是他妈的对现实的意淫，甚至强奸，奸污，蹂躏。
这种极限教学法，让吴长征大伤元气。白天，固然可以激励莘莘学子，从而唤醒他们麻木不仁的荷尔蒙。问题是，一到晚上，掏空的身子就无法再应付嗷嗷待哺的老婆了。在校园，老师们把“做爱”叫做“家庭作业”，也不知这该属于哪种修辞？总之，为了本职工作而气血损耗的历史老师吴长征，再也完成不了老婆布置的“家庭作业”了。他这个老婆是图书管理员芳芳。
芳芳不漂亮，但肥硕性感，很合吴长征的胃口。读历史读多了，吴受宠的审美观有了定式：女人的魅力来自于屁股，而不是脸蛋，换一种简洁的表达，就是：来自于下面而非上面。
在图书室上班，芳芳感到很无聊，只能看书打发发胀的青春，幸好还有一本《人之初》杂志可以翻翻，对床上工作很有帮助。芳芳看书和我的习惯一样：喜欢从后面倒着往前看，像倒嚼甘蔗，渐入佳境，难怪，干什么，大家都喜欢走后门，包括干女人。
我只喜欢去图书室，想去看两样东西：管理员的肉体和她的书本。
没有爱情的生命真空虚啊，而没有女人的日子真难熬，我感到，我的工资一年比一年增长，而我饱满的青春却在一寸一寸地缩水。本来，当初我考师范院校的主要目的，一是可以得些补贴，二是方便找个老婆，老师讨学生，天经地义，这一点，鲁迅先生已经给我作了光辉的示范，有文豪作挡箭牌，我有恃无恐。难过的是，毕业分到这所胜利民族师范学校，报到的第一天，校长陈登科就把我们五个毕业生召集起来，作了一堂语重心长的师德课，告诫我们做老师的要爱生如子，不准和她们谈情说爱，否则就是乱来乱伦，为校纪校风所不齿，党纪国法所不容。当时，我们五个新来的，是三男二女，除开我一个，正好配成两对。其实他们也不是十分地愿意，禁不得领导的一吓，草草配对，生怕有嫌疑，从而影响入党表彰之类。这两个女老师，蛮成熟的，只是我不喜欢她俩戴眼镜，我有个怪癖，看到女人戴眼镜，就觉得不真实，好象女人的美，都被两片玻璃挡在黑暗中了，拒我于千里之外。
对于我的频频光顾，芳芳欢喜异常。她这个广阔的图书室，很少有人来借书。学生们忙于功课，课余时间，还要做点苛合之事，他们这些师范生，一毕业就要工作，在卷入社会的漩涡之前，完全有理由学好游泳，哪怕呛上几口水。
接触多次，我发觉了芳芳的一个秘密：她经手的每本杂志，只要封面有漂亮女郎，都要用圆珠笔戳瞎眼睛。
“你是不是不服气？嫉妒？”我嘿嘿地笑。
“一看就不舒服，骚货，狐狸精。”芳芳红了脸，抓起一本《港台影视》，把封面神采奕奕的大美女李嘉欣涂了两撇毛耸耸的胡子，十分滑稽。
“造孽变态哦，我看你是跑步到了更年期。”忙抢过杂志，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去擦那两撇胡子，李嘉欣是我的偶像，美得石破天惊，我不容许她被如此污蔑。我以为，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糟蹋，但我就是看不得糟蹋美女。
美女是人性的最后一道防线。
恼羞成怒，芳芳扑向我撕打，我忙抓起杂志朝里面躲去，碰翻了架子，绊倒在地，哗——大堆大堆的书朝我俩身上砸来，把我和芳芳淹没了。
我懒得爬起来，芳芳也不愿钻出，相互仇恨地盯着，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书山学海埋佳人才子，又该怎样？”我突发灵感，吐出一串得意的散文诗。
芳芳恶狠狠地回答：“通奸，你敢不敢”
我魂飞魄散。
天啊，我读遍天下小说，还从未听过如此干脆的语言，近乎忠贞，邪恶得等同纯真。
看我犹疑不决，芳芳野蛮地爬到我旁边，把脸凑近来蹭我，挑逗。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不动声色，我就成了道貌岸然的家伙啦。我把她的裙子撩开，趴上去，开始运作。
就这样，在纸香墨韵之中，我把自己的贞操交给了芳芳，完成了平生第一次的野合苛合。
从此，我更喜欢上图书室了。如果我忘了，芳芳就会主动通知我，“书呆子，又有新书上了架，快来借。”
3
敲钟上课，天经地义。
一口破钟挂在一棵槐树上，把树拉成了歪脖子，垂死挣扎。
有人提议学校设置自动电铃，取代老古董吧，但校长陈登科反问一句：“可是可以，那雷师傅怎么办？”
是啊，敲钟人怎么办？他敲了几十年，突然叫他不敲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何况，他除了会敲钟，无法再安排其他工作了。
其实，雷师傅只不过能把那口破钟敲响而已，至于准不准点，倒是其次的事。好在我们大家从来不怪他，他怎样敲，我们就怎样上课下课，唯钟声是从。
雷师傅除开敲口钟，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喝酒，不，是全部用来酗酒。他，一个糟老头，瘦小萎琐得像一尾老鼠，没有任何亲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死后又该到哪里去？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比这座悠久的学校还要苍老。
令人惊奇的是，雷师傅似乎从不吃饭，只喝酒，也从不烂醉如泥，只是饱酒，实在喝得太多了，就打酒嗝，放酒屁，这些废气弥漫了整座校园，又臭又酸，使人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以至于操场的草坪都一片枯黄，花园里没能绽放出一朵鲜花。
植物是季节的指南针。没有青草的碧绿和鲜花的绽放，就难以辨别出季节。我们长期关闭在这样的空间，渐渐失去了光阴的概念。
我怀疑，雷师傅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酒精。据说，他连刷牙都用米酒。
长期的狂喝滥饮，使他的神志恍惚起来，黑白颠倒，钟，也敲得越来越随心所欲。本来，一节课的法定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但有时，雷师傅十多分钟就敲下课铃了，我们的授课只好嘎然而止，匆匆结束，断章取义，囫囵吞枣。反正师范没有升学压力，少又少讲点。有时，雷师傅又随意拉长时间，一个多小时，是常事，甚至两个多小时。只是苦了师生们，憋尿难受。最初几次，有的学生实在忍不住，坐着把尿屙了出来，臊气冲天。之后，有了经验，我就干脆每天少喝水，总量控制，每天只喝三调羹。有的人更绝，想出了对策：男的套上一只避孕套，女的夹上一片卫生巾或尿不湿，即时碰上延时，也可抵挡一阵了，就当是未雨倜繆吧。
有几个家伙不堪忍受，跑去和校长陈登科告状，要求撤销酒鬼雷师傅敲钟的权利，像他这样随心所欲地再乱敲下去，用不了太久，全校教职工生的膀胱几乎要被撑破。“请问领导，这个责任由谁来负？”
校长陈登科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拍桌子，“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不就是一泡尿嘛，还能把大活人憋死？再说，我也在和你们一起憋啊，也没有搞特殊化。我再郑重地告诉你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教师以服从铃声为天职。铃声就是一切，一切为了铃声。”
告状无门，教职工生们只好敢怒不敢言，每时每刻都在内心恶毒地诅咒：敲钟人啊，你快点死。
救救膀胱！
4
吃鱼太饿，我的喉头卡着了一根细细的鱼刺，痛苦万分。我先用土办法，吞饭团，灌酸醋，抠喉头呕吐，都没用，只好去校医务室。
我们这个校医胡查，有两重身份。本来，他是学畜牧的，专业是兽医。畜牧场挨着学校，后来学校扩建，就把畜牧场接管了，连同猪圈里饲养的几十头猪。学校正好把畜牧场当作勤工俭学的实验基地，反正有条件，场地宽，有一大片菜地，每天食堂又积着大桶大桶的剩饭剩菜，正好当作潲水。
恰巧，老校医要退休。经过一番努力，送了很多根猪鞭给领导补肾，兽医胡查就顶替了这个位置，一边医治畜生，一边为人服务。
除开杀猪卖肉，畜牧场还有一项收入：配种授精。这里的猪，全是引进的优良品种，头头高大威猛，膘肥体壮。胡查在学校门口的围墙上，用石灰刷了巨幅标语口号：配种授精由此进。
一些人不明底细，竟误以为整座师范学校都是生猪配种场，奇怪的是却又传出琅琅书声，难道猪们也会哼出这样？
开始，胡查把医务室隔为两间，一间放置兽医器械及药品，另一间放置常规的。后来，他忙晕了头，嫌麻烦，干脆把两间合并，人畜混用，人畜并治。奇怪的是，这不但不出医疗事故，相反还收到一些意料不到的效果。比如，打针这一环节，他拿兽用的来给病人打，针管粗，填装药水多，事半功倍。最初，病人吓得哆嗦，夺路想逃，但胡查有他的办法，凭一身好蛮力把人撂倒病床上，用麻绳把手脚一捆，像捆紧一头死猪，连裤子也不褪，隔着几层布狠狠朝屁股扎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满满一筒药水注射到肌肉中去了，顿时肿出一个凸包，喊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现在，我来到医务室找胡查，要他帮我把喉头的鱼刺清除。
说老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来找他，平时，我对他是敬而远之的，因为我对他不屑一顾，这家伙哪像一个医生啊，分明是个屠夫，或猪的皮条客。
“你也吃得太饿了，还是个人民教师呢，斯文到哪去了？”胡查嘲笑我，对我的到来暗自窃喜，哈哈，终于上老子手了，看我怎样整你，看你还怎样高风亮节？。
我心慌意乱，古怪地点头，“嗯”了一声。
“把嘴张开。”胡查按我坐下，用电筒伸进我的嘴巴去照，像在寻找赃物。
“找到了吧？”我心虚地问。
他冷冷摇头，“哼，你以为蛮容易的，要我够得费神，就像你们老师上课，上讲台前总得备备课啊。告诉你，把鱼刺拿出来并不太难，难就难在怕伤着你的音道。”
“阴道？我的阴道？”我吃一惊，开这种玩笑也太下流了。
“唉，你想到哪去了，我的老师，亏你还是教语文的，我是省略的说法。”胡查嘿嘿直笑，“音道音道，就是声音的通道，你误会成那个地方了，嘿嘿，嘿嘿。”
妈的。我松口气，虚惊一场。
“这样吧，老弟，你去小卖部帮我买一包阿诗玛来，我考虑考虑医疗方案，免得你吃亏受苦，你们是靠卖嘴巴皮吃饭的，坏了嗓子成为哑巴，就教不成书啦。”胡查阴阴地笑，要我跑腿，却并不出钱，分明是讹诈。
我愤怒得想跳起来杀人，最好是抢那管打猪的针筒刺破他那副丑恶的嘴脸。但我做不到啊，有求于他，只好忍气吞声。我们师范在郊外，离城区医院较远，我又不想出去丢人现眼，最好还是就地解决了罢。
这一包“阿诗玛”，去了我一天的工资，真心疼，但愿这头死猪抽出肺癌来。
得了烟，胡查才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拿器械来拔刺。我有洁癖，慌忙提醒，“你这东西消毒了吧？”
“哦，忘记了。”胡查去摇温水瓶，自言自语，“那我就用开水烫烫吧。”
我恐慌，“开水有卵用，杀细菌要用酒精。”
“对不起，刚好用完了，有人得梅毒，来这把酒精倒光了，要清洗他的麻雀。要是你昨天吃鱼就好了。”胡查还怪起我吃鱼不是时候，犯了冲，遭了忌，也许，今天不是一个吃鱼的日子。
“你不能不讲医德啊。”我愤怒，难道，我花自己的钱吃一条鱼，也要跑来向他一个鸡巴兽医请示批准？
胡查咪笑安慰我，“莫气莫气，老弟，办法有的是，你想，没得卵子就不搞女人了？我摸也要摸死她。所以，没得酒精我照样可以帮你消毒，用高度酒替代，老弟，再麻烦你马上去小卖部给我买一瓶习酒来，五十五度的，我等你。”
又上当了，这头挨万刀的死猪。
我哀叹今天倒大霉了，非常懊悔吃那条鱼，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又花了六十八块钱，买回一瓶上好习酒。这瓶酒，论色香味，仅次于国酒茅台啊，我简直是在向这头死猪进贡。
我亲眼看见，胡查只用瓶盖接了七八滴酒，就算消了毒，顿时，满室飘香。
马上，胡查就把我喉头卡着的那根鱼刺解决了。
他给我开了几颗消炎药，兴奋地交待明天再复查复查，看发不发炎。
那一瓶酒，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5
大难临头各自飞。
与其坐着等待发配，不如主动寻找机会。一些职工开始寻找各自的门路，能走则走，先走为上。
图书管理员芳芳去了县一中，她这个人随遇而安，走到哪里都有相好，都有前程。
出于惯性，我经常去图书室，找书看，好填补一些空虚。这段时间，我精神失重，突然迷恋上了“存在主义”，以及萨特和加谬。从一本书的简介上得知了《局外人》，我对主人公莫尔索的命运唏嘘不已，看啊，这就是小人物的典型，可怜的一生，荒诞的世界，可耻的命运。于是，我每天都去图书室，急于寻找出那本让我牵挂的《局外人》、
我的到来，吓坏了新任图书管理员，校长陈登科的老婆宋姨。
她被我吓得半死的原因很荒唐——害怕我来借书扰乱她的管理。她是个半文盲，只读过三年级，认得三五百颗字，所以，她不喜欢有人来借，那么多的书，抽出来后，就像一条离水的鱼，如何游得回去？
我一去，她就紧张得半死，跟着我，我走到哪个架子抽书，她就用红色粉笔在架上划根线，一直连到架子上，箭头直指我抽书位置，表示线索在此，案发现场。
并且，宋姨还规定我每次不得超过三本，否则，她就理不清那些线索了，无法把书归位，从而产生焦虑。
对此，我感到愤怒，大发牢骚，“我借书是为了工作，我们教语文的，必须多看小说，越多越好。你怕麻烦，不如换个工作。”
宋姨也生气了，指着我鼻子吼，“你这个教书匠算老几？你们校长对我都服服贴贴，上我的床睡觉，我喊他上面就上面，喊他下去就下去，像条狗一样听话。你以为你来多借了几本书，我就当你是知识分子？别个老师不来这，照样把书教得好。你无所事事，婆娘不讨一个，党也不入一个，专门来看小说做玩，不求上进，叫校长他老人家怎么培养你？”
我被她骂得好不委屈，泪水都屯积在眼眶里汹涌，是啊，我是不求上进，工作多年，一次优秀也没捞过，这所学校的优秀是轮流坐庄，由校长陈登科一手发放，全校恐怕只有我和门卫落榜了。
但是，我敢对天发誓，从教多年，我从未贪污受贿，从未调戏过女学生，仅仅在内心羡慕过几个明媚的姑娘，想象在天堂里等待隔世的爱情。
校长夫人她要骂就骂吧，反正我不会被她骂倒骂死，这点心理压力我还是能够承受的，现实生活是那么的不合逻辑，我只有沿着一行行的文字去纸上追逐那玄奥的幸福了。
就这样，在校长夫人的蔑视中，我每天去故纸堆寻找加谬那本《局外人》。
奇怪的是，我每天去图书室，那里每天都有新书上架，乱七八糟，很多是盗版，有的甚至是白版书，只有封面，内心无字。这些书码得奇形怪状，堆成了一座文字的迷宫，以至于我抬脚进去，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最后只好闭着眼睛，靠嗅那些文字散发出来的气息才出得来。
这一切，我怀疑是校长夫人和她老公秘密设计出来的阴谋，其目的就在于阻止我来借书，减少对她的扰乱。也许她是这样想的：要是没有一个人来借书，图书室就可改成一座太平间了，当然，是文字的太平间。
这一来，情况就完全倒置了：不去图书室，就无限地向往；一进图书室，我就心慌，在那些迷宫一般的书中，我恐惧找不出回家的路。为了那本《局外人》，我只有战战兢兢地去找，我不知道，我会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宿命。
6
对于学校的去向，校长陈登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坚决地认为一定前途无量，也许，说不定还会变成一所大学呢。这个世界，什么事不可以发生？还是领袖说得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为了作好准备，校长陈登科聘请了一个小木匠来打一张办公桌，造型古典，精雕细刻，好放在未来的办公大厅，以便召开高规格的行政会议。
工作场地设在废弃的仓库，堆满了紫檀木料，这是后勤高价从雷公山原始森林买来的，色泽古雅沉着，木质坚实，散出幽香，极其珍贵。
我教有一个幼师班，全是花季女生，趟徉在她们中间，有种浮生若梦的恍惚。
在教室上课，可以听见下面乒乒乓乓的敲击声砍伐声，或是哧哧哧哧的锯木声。其中，还夹杂着口哨声歌声，晚上，还有热烈奔放的吉他声，发出的全是时髦的流行歌曲，最引人的是那首刀郎的《冲动的惩罚》。奇怪的是，小木匠的嗓音摸拟得很像，一样的粗犷苍凉而富于磁性，把我都听得有些羡慕了，上课经常走神。
然而，我的这些女学生却听得如醉如痴了。她们一天到晚在哼刀郎的歌，也就是《冲动的惩罚》《情人》和《2000年的第一场雪》，像吸了鸦片烟，中毒上瘾。
慢慢地，有人开始逃课去仓库，要当面去听小木匠唱。
我也去过一次，却大失所望，小木匠是那么的瘦弱，根本不像一个歌手样子，形象与歌声相隔万里。
逃课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最惨的一节，只有十三个人听我的课，也还是听得心不在焉。
我突然怀念起白居易来，他的《琵琶行》，看来并不是一场虚拟啊。也许，这个世界，只有音乐才能穿透人心，穿透时空。
第四十三天，幼师班女生全体失踪，连同那个小木匠。
那天，我闯进空荡荡的教室，一个学生都不见了，连空气中充盈的奶香也消失殆尽。我一阵恐慌，大事不好，急忙报告领导。
全体人员赶去仓库，只看见那张即将完工的大型紫檀会议桌，小木匠不见踪影，工具仍在。
得出的结论是：小木匠拐跑了幼师班全体女生，总计四十八名，平均年龄十七点二岁。
问题是，他有必要拐走这么多啊？他一个人消受得了吗？
“天哪，完了完了，我们完了，学校完了。”校长陈登科一阵哀嚎，捶胸顿足，如丧考妣，顿时，让我第一次对他生出一股敬意，想不到，他这个资深干部也长有一颗悲悯之心。
“校长，我们报案吧，您别难过了，又不是您拐跑的。”我安慰他，其实是安慰自己。
哪知这一安慰正触着了他的痛处，他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我吼，“你要负一半的责任，她们课都不上跑去听歌，说明你的语文课彻底失败，毫无吸引力，居然抵不上几支流里流气的歌曲。你简直丢尽了我们教师的丑，你晓不晓得，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现在，竟然当不上一个文盲，一个小木匠。老师呀老师，我真替你害羞，怎么你就没本事留下一个来做婆娘呢？”
他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放马后炮。当年不就是他恐吓我们新分来的不准和学生谈恋爱吗？现在反咬一口？
很快，我就了解了校长暴跳如雷的真正原因，原来，学校临时招的这个幼师班，是有重大使用价值的——预备拿去迎来送往，安上抚下。换句术语，就是用来公关，凭此来打通有关关节，使师范学校避免倾卵之灾。这年头，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只是变化本身。现在，小康了，满足了“上面”，接着就该是“下面”了。所以，领导们就把学校的命运系在了幼师班的身上，我这个班主任，其实就成了个公关总教练，统领后宫。
世事难料，想不到，一个小木匠就把学校的押注釜底抽薪了，改变了命运的方向。
校长陈登科并不甘心失败，女学生跑了，还有女老师啊，何况，还可以临时从社会上招聘一些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既然可以让坐台小姐进法院当法官，又为什么不可以效法招坐台小姐来做教师呢？又不一定要她们上课，让她们专门负责礼仪工作，对所有的来宾都夹道欢迎。
作为对我的惩罚，校长命令我每天在读报栏抄写一篇他演说的《国旗下的讲话》。他的讲话滔滔不绝，场面越大越讲得庄严肃穆，听众越多越有激情。有一次，全校师生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听他讲了一个多小时，冷得要死，脚趾头都冻僵无数个，耳朵被冻掉了无数只。没有学生可教，我就领取不了任何一根粉笔。在这单位，领取一根粉笔都需要申请报告，必须得到校长陈登科的亲笔签字。
没有办法，我只好用菜刀把右手食指指头剁掉，醮着汩汩滔滔的鲜血来书写。远远望去，惺红一片，似乎很有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