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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的时候看新闻,说是新疆雪灾,十几个淘金客困在深山里,危在

抖音号哥1年前 (2022-12-25)关于抖音80

年初的时候看新闻,说是新疆雪灾,十几个淘金客困在深山里,危在旦夕,最后被解放军的陆航直升机救了出来。且不必说飞行员多么技术高超,英勇无畏,单是看着电视里对那些获救者的采访,都让我万分的感慨唏嘘。因为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和他们一样,是一个大山里的淘金客。

   那个年月,在北疆的山沟里淘金子,是吃了大苦,遭了大罪,当然,钱也挣了一些。然而比黄金更可贵的是回忆,当年的那段经历,差点把我小命都搁进去,实在是永生难忘。

   西方十九世纪的“淘金热”催生出两座以“金山”命名的城市,一个是美国的旧金山(圣弗朗西斯科),一个是澳大利亚的新金山(墨尔本)。

   其实在东方,也有一个蒙古语中的“金山”,就是位于中俄蒙哈四国交界的阿尔泰山。那里自古盛产黄金,自唐代以来,官采、民采千年不绝,清末民国达到鼎盛。

   新疆解放之后,管制加强,淘金业一度萧条。但到了1980年,政府关于砂金私人开采的规定逐渐放开,几年之内,疆内疆外的淘金客怀揣一夜暴富的梦想,再次如狂潮一般涌入北疆。

   而我,就是那几万淘金大军中的一员。

   记得那是1985年,春节刚刚过完,我就跟着大哥坐上了西去新疆的火车。车厢里的人都在聊天,而我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风景,心绪却颇不平静。想的最多的,不是接下来几个月的淘金生活,而是之前一个月发生的事。

   如果想知道什么叫多事之秋,当年的我家绝对是极好的例子。

   一个月之内,连办了两场丧事,父母几乎同时去世,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一半。而在那之前,本在上大学四年级的我,因为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除夕,别人家都在噼里啪啦放爆竹,只有我们家静悄悄的,灵堂都没撤,我和大哥在爹妈遗像前含着泪干坐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大哥递给我支烟,沉声说:“爹妈都不在了,留在家也没意思,跟我去新疆吧。”

   大哥是当年的知青,后来混上工农兵大学生回城上学,毕业后分配到新疆的一个地质队工作。改革开放后,各个单位离职下海的人很多,大哥也辞了工作,干起了淘金。

   他怕老人担心,淘了几年金一直没对家里说,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不干地质队了。吃惊过后,问淘一年金子能挣多少钱。他伸出两根指头,说挣俩彩电没问题。我心里一动,只想了不到一分钟,就点了点头,说我去。

   要知道八几年的时候,社会还比较封闭,像我这种被学校开除的,先不说找工作上班,光是转户口、转粮食关系之类都够人烦了,所以觉得去新疆也不失为一个出路。而那时,我父母去世前一个月工资加在一起还不到一百块,一台彩电就得两千多,一年俩彩电,换谁都心动。

   但现在回想起来,假如能预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就算一年一百台彩电我都不会去。毕竟生命才是第一位的,不然有命挣钱没命花,就算有再多的钱,还不全是白搭。

   那时铁路慢的出奇,从我家乡到乌鲁木齐要走将近一个星期。出了嘉峪关,越往西人烟越少,戈壁茫茫,沙漠无边,延绵不绝的山脉躺在天际,广袤苍凉的景色让我的心胸为之一宽,抑郁的情绪也随之慢慢舒展开了。

   旅途苦闷,我带了本书看,是杰克伦敦的小说集,讲的是一百多年前,美国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问大哥在新疆淘金是不是跟书里写的差不多,他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没说话。

   小说没几天就看完了,在车上跟人瞎聊,时间一久话题也说的差不多了。正闲的抓耳挠腮,正好瞅见大哥包里有两个硬皮小册子,我拿出来翻开一瞧,竟然是日记,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干地质时写下的。

   虽说是大哥东西,可毕竟是隐私,我一方面觉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着他人正在厕所,飞快的扫了几眼。一看之下,探险故事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日记的字里行间,到处是红笔做出的记号,打钩画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被老师改过的作业。

   我心里纳闷,可没来及继续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夺了回去。他指着我一顿臭骂,说不经允许怎么能乱翻东西?火气之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可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更不敢问他干嘛那样写日记,跟复习功课一样,学古代人吾日三省吾身么?

   之后一路无话,来到新疆,才知道中国之大。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辗转坐了很久很久的长途汽车,才来到了北疆阿勒泰地区下边的一个县。那时公路远不如现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几天里被车颠的根本吃不下饭,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县城,当地大大小小的旅馆已经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淘金客住满了。下车前大哥就有交代,说到了这儿须说普通话,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口里(新疆把内地叫“口里”)来的,也得装成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内地带来的香烟也不能再吸,得改抽新疆特产的莫合烟。因为老金客们和当地人都是抽手工卷的莫合烟,如果你抽机器卷烟,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来的,铁定受欺负。

   县城不大,可鱼龙混杂,城中心有个玩气枪射击的小摊子,那地方就像老电影里的地下交通站,来往的淘金客们在那里碰头联络,交换信息。大哥留了个信儿,说是要找几个有经验的人搭伙进山,我们垫本钱,到时候不算工钱,边淘边分金子。

   淘金这活儿一两个人也能干,但是效率比较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结合在一起。我们开出的条件不错,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门。

   最先来的是个敦实汉子,个儿不高,可又黑又浑实。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认识,叫武建超,是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淘金有些年头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当过兵,基建工程部队,七十年代在内蒙和新疆搞水文地质钻探,只不过后来犯了错误,就被抓进去了几年。到底是什么事,他没细讲,好像和女人有关系。

   第二个来的是个老头子,山羊胡老长,长的精瘦。说自己是甘肃人,叫王甜水。建国前就在新疆淘金子,五零年解放军进疆之后剿匪平乱,他因为跟土匪有点瓜葛,也被抓了。关在宁夏的采石场劳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结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来。出来后发现世道全变了样,他又不会干别的,只能再来新疆淘金,赚个养老钱。

   我们起初嫌他年纪太大,不想要他。他说自己会看风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说自己以前是干地质的,找金子用不着别人。他又说自己摇金斗子是把好手,不像现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里去,这才让大哥点头收了人。

   我看着那俩人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劳改犯还不行,一口气来了俩。往后天天跟他们一起干活,怎么能放心,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讲了我的担心,却被他笑话没出息。问我一般人谁会到这鬼地方淘金?就算是我自己,也只是个连肄业证都没捞到的大学生而已。来淘金的大多是在内地过不下去的盲流、刑满释放人员,或者压根就是逃犯。这号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越是这样反而越能混,他认识几个本钱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劳改犯出身。

   之后又来了几个河南人,农村的,大多是第一年来淘金,什么都不懂,就是年轻有把力气。看着找齐了十个人,大哥觉得够了,一起谈了具体的分成条件,立下字据。

   接下来,我们十个人又坐着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长途车,来到了一个更偏远叫“四牧场”的地方。名字是牧场,其实是个乡镇一级的行政区划。下了车,大哥指着极远极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就是阿尔泰山。

   四牧场也挤满了淘金客,我们住在当地农户腾空的牛棚里,味道颇不好闻,不过已经比那些露宿街头的强了不少。剩下的几天主要是采购工具和粮食。溜槽、毛毡、金斗子、橡皮水裤、钢钎,十几副铁锹和十字镐,上百公斤的白面还有不少油、盐、砖茶,全堆在一辆架子车上。新疆跟口里不一样,买粮食都是论公斤称的,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东西刚采办好,大哥说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还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领着甘肃老头儿和一个河南人先走了。让我和武建超在牧场守着,等他们捎信儿下来,再带着人和东西进山。

   我本来也想跟着去,却被大哥揪到一边骂了一顿,问我懂不懂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我留在后边是为了照看东西,那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交给别人不放心。

  在阿尔泰山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刚开化,探路的人就要进山踩点,之后大部队跟进,扎下营盘干上小半年,大概在秋天大雪封山前就得撤出来。

   北疆冬天雪太大,山里呆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发现了富矿怕被别人占了,才会雇人留在山里过冬看场子,第二年回去继续淘。新闻里那些被直升机救出来的淘金客,我猜可能是在山里坚守的人,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却险些送了命。

   窝在牛棚里苦等了一个多星期,山上终于送下信儿来。因为牧场离真正淘金的地方还有一二百公里,我们当天下午就租了辆手扶拖拉机,向大山进发。

   北疆的初春,仍然朔风刺骨,拖拉机沿着戈壁滩上的砂石路“突突突”的往前开,一路带风,刮在脸上像小刀一样。我们几个人穿着棉袄棉裤挤坐在晃晃悠悠的车斗子上,缩着脖子抄着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爱喝酒,拿出随身带的装酒皮囊,给我们一人灌了几口驱驱寒气。

   有个河南小伙子却兴奋地要死,说等淘金赚钱了,他也要买一辆拖拉机。新疆的农业机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时的内地农村,几万人的公社才有一两台拖拉机,包产到户分了地,有钱人家也顶多买头小驴儿,也怪不得他眼红。

   戈壁滩看似空旷,其实交通线比较固定。我们走的砂石路是条牛羊踩出来的牧道,所以一路上看遇到了不少拖家带口,赶着畜群转场的哈萨克牧民。我大学念的是畜牧兽医,虽说没能毕业,但看到这延续千百年周而复始的游牧生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拖拉机速度不快,天黑时才走完了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继续赶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淘金的河谷。其实新疆人相当忌讳赶夜路,不过那拖拉机师傅没办法,如果他当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早上出发,用一白天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后,晚上就得自己一人开车回去,还不如七八个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个照应。

   司机怕我们夜里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说带了个收音机让我们听。可等他把收音机拿出来,全把我们吓着了。心说新疆人用的东西就是剽悍,这哪里是收音机,这根本就是个军用收信机,只不过接着电瓶,又安了个外放喇叭。旋钮一拧,“啪”得响了一声通了电,频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调了一下,里边就传出了《三套车》的音乐。

   奔驰在荒凉的戈壁上,喝着冷风,吃着干粮,欣赏着悠长深沉的苏联民歌,倒也是别有风味。曲子一首接着一首,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却突然没声儿了,静了一会儿之后,“突突突”的发动机躁音中,一个低低的女声缓缓地说道:“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我“噗”的一下把嘴里的干粮喷出来,边咳嗽边骂道:“妈的,莫斯科,苏联电台?”阿尔泰山北边就是苏联,那军用收信机的功率又强,收到苏联电台倒是一点不稀奇。只是自从1960年中苏交恶起,苏联电台就算是敌台了,尤其是这种针对中国的汉语电台。“文革”那些年谁要是偷听敌台,是要被当做特务抓起来的。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拖拉机转了一个大弯拐进了一个小山坳,突然头一歪,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差点被巨大的惯性甩下车,其他人也差不多,骂骂咧的问怎么回事,结果抬头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被惊呆了——

   羊,全是羊,前方不远的小路上,挤挤嚷嚷的一大片站满了羊。拖拉机昏黄的车灯下,全是层层叠的羊头和羊背,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没听说过大半夜赶羊堵路的,司机师傅把火一熄,气急败坏的跳下了车,打着手电,扒开羊群上前边找人理论。而发动机的声音一停,羊叫声就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因为羊实在太多,本该断断续续的“咩咩”声响成了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子浓重的羊骚味,大家几乎同时捂上了鼻子,皱着眉头互相望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武建超喝了口酒,砸吧着嘴嘟囔了一句:“狗日的,这事儿不对劲。”

   其实不光他,是人都会觉得这事不对。我学过这个所以我知道,羊在夜间视力差,很容易走丢,所以没人会在晚上放牧。而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新疆与内地时差两个小时),牧民早该找地方搭临时毡房休息了,牧道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羊。况且这些羊全是挤在一起不走,这就更古怪了。

   不一会儿,司机带着一身骚臭回来,身上粘满了羊毛。对我们说前边堵着三四家牧民的羊,一共好几千只。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太阳落山前就这样,不管谁家的羊群走到这儿,就跟当兵的被喊了“立定”似的,齐刷刷的站着不动,背对着太阳乱叫唤,怎么赶都不走。马和骆驼也一样,狗也不听话,总之全乱套了。

   我们问那怎么办?司机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牧民们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都傻了,不过好在羊都在那儿站着,没一个乱跑的,倒不用担心丢。

   羊不但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还站满了两边的山坡,拖拉机开不过去,没有办法只能等。我顺着车灯看过去,发现一只只羊果然全是头朝东,嘴里吐着白气咩咩叫,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神经。

   我们都在拖拉机上坐了大半天,浑身又僵又冷,既然一时没法往前,就索性跳下了车,活动活动手脚。别人都抽烟聊天,而我是第一次来新疆,看什么都新鲜,就把司机的手电要了过来,走远了几步想瞧瞧周围的情形。

   可没想到只是这随便一看,还真看到了点不寻常的东西。

   不远处的山坡上,矗立着一个很不自然的小山包。我本来只是拿着手电毫无目的地四下乱照,可光柱扫过那地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那山好像是硬生生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周围都是比较平整的山坡,只有它孤零零的高出一块,显得很突兀,而且是尖尖的三角形,跟这一带圆头的秃山很不搭调。

   我正想再走近些看个究竟,武建超却从后边把我叫住了,说天黑不太平,别到处乱跑。我说那个小山包看着挺奇怪的,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顺着我的手电筒一看,哈哈笑说那不是什么山包,是一堆石头,天亮了就能看清楚了。

   我又问是不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相会》我倒是听过。他却摇头,说敖包虽然也是一堆石头,但没这么大,而且上头插得有幡。说完把手电抓了过去,用手电指了几个更远的地方给我看。光线很弱,不过还可以分辨出那是几块立着的长条形块石,歪歪斜斜的站在山坡上。

   我说不就几块石头么,又怎么了?他却告诉我那些其实都是石人,上边有刻出来的人脸和衣裳,跟那个大石堆是一起的。类似的石人和石堆不光新疆有,他以前在内蒙也见过,据说外蒙和苏联也有不少。应该是古代少数民族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倒是不知道。

   我还想靠近了再瞧瞧,武建超却一把将我拉了回去,说他凡是到了这种有石头人的地方,心里就会阴测测的不舒服,老感觉要出事,叫我别瞎跑。

   我看人家也是好意,就乖乖没去。回到了拖拉机那儿,给他递了支烟,他推开了没要,说自己只喝酒不吸烟。我又问他羊群全堵在那儿不走,会不会也跟这些石头人有关?

  他却说那倒不会,新疆春天羊赶雪,牧民春秋两季转场都要走这条路,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还想再说,却见他突然冲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别出声。我跟着一愣,这才猛的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很不对头。

   因为刚才,除了我们俩,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人本来正热热闹闹的聊天,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我当时的感觉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时闭上了嘴,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不知趣的唱着歌。冷场了将近半分钟,才听见一个伙伴儿轻轻说了句:“你们听见没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只是把大家都已经发现的事实讲了出来。岂止是乱糟糟的羊叫声停了,狗也不出声了,再加上我们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收了声。甚至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

   那人的一句话,只怕把他自己也吓着了,又小声问:“咋,咋啦?恁为啥不说话?”

   可是除了“咝咝”作响的收音机,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事发生,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可怕,我能很清楚的听到身旁的人因为紧张咽唾沫的声音。

   可突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收音机里原本平静的静电声变成了调台时的那种“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调子拐着弯儿时高时低,仿佛有人在捏着旋钮来回乱拨。

   那声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脑门上不自觉渗出了汗。武建超的脸色很不好看,怒冲冲的骂道:“把那东西关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声音乱了差不多两分钟,又渐渐变得清晰。可当我真正听清楚之后,脖子根儿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有个同伴说了句“妈呀”,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周围似乎变得更静了,而喇叭里传出来的,全是羊叫一样“咩咩”的声音。

   难道是收音机串台了?可随便哪个广播电台,也不会把羊叫声放进节目里。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想从别人那里找到答案,只是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着收音机里那颤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脊背发凉的想法:说不定实际上那些羊还是在拼命的叫着,只不过它们发出的声音,要通过收音机才能播放出来。

   见仍然没一个人动,我咬咬牙,硬着头皮爬上了车,可刚伸出手要去关收音机,那声音却忽然停了。我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羊群的方位又忽然“哄”的响了一下,武建超反应最快,手电筒立马照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狗日的,快上车,羊跑过来了!”

   乱糟糟的蹄声由远而近,站在地上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爬上车。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羊群就冲到了跟前,在拖拉机前一分为二,接着又像洪流一样奔涌而去。四周变成了羊的海洋,而我们站立的车斗子则是一片孤岛。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我们仍然一声羊叫都没听到。那些平时没事就喜欢叫两声的动物,现在全像哑巴一样,只知道闷不作声的向前跑。有些因为速度太快,还撞到了拖拉机的车斗子上,震得“嘭嘭嘭”乱响,让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几个人围着年纪最大的武建超,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建超骂了一句:“干嘛都问我?我他妈也不知道!”

   看着一只只羊默不作声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这群东西,或许已经连动物都算不上了。他们不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而且连本能和天性都没有了,只会毫无意识的站和跑。

   刚想到这里时,一只羊被别的羊挤得险些跳上车,我满心厌恶,一脚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还没收回来,我就猛的愣住了,因为就在刚才,那只羊竟然轻轻转过头,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现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时汹涌的人潮中,或者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别人一下,他们转头来看你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当时只知道害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无意中翻开曾经的大学课本,这才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谁注意过,对于有些动物而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珠,却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说动物没有眼白,而是因为它们的眼白有一部分是黑褐色的,与虹膜的颜色相近,所以看起来远不如人的眼白大。

   但我却清晰的记得,那只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红肉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这对于羊来说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个动物该有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只属于人。也就是说,那羊长了一只人眼。

   足足过了五分钟,最后一只羊才从我们车旁跑了过去,几家牧民骑着马,呼唤着牧羊狗,急急忙忙的追羊去了。被几千只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荡起老高,混着骚味久久没有散开。

   我们几个人咳嗽着,七嘴八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没讲几句,天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把我们的说话声全盖住了。

   “轰隆隆”的声音,就像磨子雷一样,震得人耳膜发疼。大家先同时一怔,接着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分辨着滚雷的方向。然而一看之下,我们却更加惊异的发现,远处的天,竟然在这时亮了。

   如果说发疯的羊群给人的感觉是诡异,那么半夜里忽然亮起来的夜空,就只会让人震惊了。

   其实当时的情景,说是天亮了也不准确。因为那既不是白天时的万物普照,也不是电闪雷鸣时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可能用所谓的“霞光万丈”来形容,才比较贴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后,漆黑的夜空里,正放射出极为刺眼的红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种红,而是鸡血一样的鲜红色。而且随着那种滚滚的雷声越来越大,光线也越来越炽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阳不满意自己当天的离场,正蒙着红色的盖头,想再次从西边爬出来一样。

   附近的山峦和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样的颜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机和我们自己,也笼罩在那妖异的红光下,在地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诡异影子。

   大风“呼啦啦”的刮了起来,我们却浑然不觉,只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慑。如果谁能在那时给我们照张相的话,一个个肯定都是直愣愣瞪着天,张大了嘴,面容呆滞,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同伴们像是慢慢回了魂儿,傻傻的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北边苏联帮越南报仇来了,从北边扔原子弹炸我们?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武建超骂了一句放屁。

   我当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摄影师或者画家,这样就能在惊叹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来或者画下来了。退一步,哪怕是个作家或者诗人也好,那些人瞅见个破月亮都能写出《静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让个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绘下来,再抒发抒发感情,托物言志一番,肯定又是一篇传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诗情画意没能继续多久,脚下拖拉机的一阵剧烈晃动,把我的思维瞬间拉回现实。我下意识的蹲了下来,隐隐感觉到不对,紧接着感觉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头晕的可能之后,脑子里猛地蹦出两个字——地震。

   我喊了一声,带头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马上就感觉到地面的晃动,一会儿是左右的摇,一会儿又是上下的拱,让我更加肯定发生了地震。

   天上的红光把地面映的很亮,也用不着手电筒,我一脚高一脚低的跑开,同时心里琢磨,这是在野外,不用担心房倒屋塌,附近只是些低矮山岭,也很空旷,所以只要别震到地上裂口子的程度,就没什么大碍。于是我跑到了个开阔些的地方就停下了,扶着膝盖喘气,回头一看,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那时候之所以这么冷静,还要归功于唐山大地震。经历过的人都知道,76年地震之后,可谓是全国各地紧张动员,搞得像政治运动一样,家家户户要搭防震棚,各街道、单位和学校都开了学习班普及防震知识,我就上过这种课。当时离唐山大地震还不到十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脑子里一直有根弦儿绷着,事到临头才没有慌乱。

   而且从意识到地震开始,我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前前后后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出了点事只知道害怕,不会用脑子想,亏自己还算上过大学。

   几分钟之后,地震也渐渐平息,首先是天边的红光消失,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后大地彻底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呼啸的风吹过荒山。

   我们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确认的确没事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又是惊又是吓的折腾了半宿,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有个人最怂,吓得直接腿软瘫在了地上,被我们一路拖回去架上了车。

   司机拿出摇把儿一阵猛摇,拖拉机又“吭吭吭”的重新发动。正要开起来往前走,结果那怂货开始哭爹喊娘叫了起来,说山神老爷不高兴,地震了太凶险,他不去淘金了,吵着要回家。

   他这边刚说完,又有俩人跟着起哄瞎嚷嚷,说他们也不去了。司机有些不耐烦,回头问我们到底走不走,其余几个人也开始低头切切议论。

   场面一时有点乱,我慌了神。先是看了武建超一眼,想问问他的主意,毕竟他年纪最大,经验也丰富。可发现他只是拿着皮囊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淘金出钱牵头的是我们兄弟俩,现在军心浮动,我得拿出点儿当家人的架势,至少先把人稳住,有什么事等见着我大哥了再说。于是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先别吵,接着把自己的一番推测说了出来。

   其实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地震的影响,以前防震课上讲过。首先是羊群不正常,动物的感觉比人灵敏,地震前通常会有反常的行为,比如鸡不进笼羊不入圈之类,这儿的羊不用羊圈,不过发发疯也再所难免。再者是收音机的怪声,这可以理解为地震影响了大气间电磁波的传输,干扰到了信号。

   至于天空突然发亮的事,那是地震前的一种自然现象,学名叫做地光,虽然不清楚具体原理,但最终的表现形式就是天空放光发亮。我以前看过一份材料,很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都是因为震前看到了地光引起警觉,才躲过了一劫。最后那磨子雷的声音,应该就是所谓地声,是地下的岩体受到巨力产生的变形和摩擦发声,没什么吓人的,和地光一样都是震前的自然现象。

   那几天住在牛棚里等消息,别人都凑在一块儿打牌,只有我天天躲在一边看书,他们觉得我喝过的墨水多,喜欢叫我“大学生”。这会儿,听着我这“大学生”有理有据的把刚才的怪事解释了一遍,同伴儿们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从骨子里还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能把其中的道理想通,就不会再感到害怕。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胆气也随之一壮,科普完了,看效果还行,赶紧趁热打铁做思想工作,说大家来新疆,都是为了赚钱,冒多大风险,才能发多大的财,想求安稳就别淘金,回家躺床上最好。况且到底有没有危险还不一定,等明天见着我大哥,他以前是地质队的懂这个,肯定知道的更清楚,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说来说去总之就一句话,现在必须往前走,调头拐回去绝对不可能。

   见他们愣愣的没再聒噪,估计是挣钱的欲望战胜了地震带来的恐慌,或者是被绕晕了。我看形势不错,马上给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快开车。

   武建超对这种说法显然不大相信,拉着我趴在耳朵边轻声问了句:“那你说,为什么收音机会放出羊叫?”

   我一时哑然,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的说:“凑巧吧。”

   “凑巧?”他看看我,露出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再追问。拖拉机再次开动,武建超喝了口酒,脸色又突然一变,说了句:“不对,咱少了个人,赵胜利不见了。”

   赵胜利,就是那个先前说要买拖拉机的年轻人。

   武建超急得站了起来,冲司机连喊了三个“停”,拧开手电就开始数人。我们一行人加上司机本来有八个,可这会儿他照来照去数了好几遍,也没再找出第八个人来。

   我心也跟着一抖,忙问身边的人最后看见赵胜利是什么时候。他们几个却都摇摇头,说刚才又是羊群又是地震,跑来跑去,脑子乱哄哄,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少了个人。

   这时收音机不知怎么的,又“啪”的一声再次响了,重新放起了音乐。我马上把它关了,又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来,虽说知道了原因,可这玩意儿还是太渗人了,说实话,我真怕喇叭里会突然传出赵胜利喊救命的声音。

   武建超眉头紧锁,嘴里小声的骂着:“狗日的,我就知道要出事,我就知道要出事……”举着手电四下到处找人,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喊着了赵胜利的名字。可四周黑漆漆的,大风呼呼响,把他们的声音全吹散了。

   我仔细回忆着刚才的经过,觉得人最有可能是在羊群冲过来或者地震的时候不见的,那时候场面很乱,大家都只顾自己,少个人不容易察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如果非要讲可能性,那么假设人是在我们下车聊天时,或者地光显现的时候丢的,似乎也讲得通。哪怕说人在拐进这个山坳之前就从车上掉下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赵胜利是怎么不见的?总要有个方式途径,不可能前一秒钟还在身边,后一秒钟人就没了。

   我摁着太阳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却听他们几个兴奋的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在那儿。抬头去看,见远处出现了个黑黑的人影,手电光照过去,好像就是赵胜利。他一路小跑的奔过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一团白乎乎东西,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

   我摁着太阳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却听他们几个兴奋的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在那儿。抬头去看,见远处出现了个黑黑的人影,手电光照过去,好像就是赵胜利。他一路小跑的奔过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一团白乎乎东西,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

   离得近了之后,赵胜利被手电筒晃得睁不开眼,伸出一只手挡住脸,点头哈腰赔不是,念念的说:“吓,吓死个人咧,俺还以为拖拉机要开走不管俺咧……”他嘴上道歉,可听得出其实喜滋滋的似乎心情不错,大家也看出了他怀里抱的竟然是两只小羊,脑袋都软耷拉着,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我肚子里忍不住骂起来,我们在这紧张了半天,谁知人家是顺手牵羊去了。春天正好是母羊下羔子的季节,这两只羊娃子八成是在羊群动起来的时候被踩死的,他跑远了去捡,自然就和我们走散了。

   武建超做得更绝,没等赵胜利爬上车,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脑袋上。赵胜利没防备顿时懵了,摸着头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羊往地上一扔,叫骂着就要冲上车拼命。可惜武建超手上有两下子,又是居高临下,轻轻松松一推一搡,弄得赵胜利连车都上不去,一不注意又挨了两下。

   我觉得武建超反应似乎有点过度,眼看这都打上了,赶紧拉人劝架。赵胜利被他几个老乡抱着,打也打不过,挣也挣不脱,他本身有点结巴,这会儿气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劲的说:“你,你凭啥打俺,俺捡两只羊给,给大伙吃肉有啥,啥错?你,你凭啥打俺?我曰你妈,俺又,俺又不是你雇来的!”

   赵胜利这番话让我有点感动。大家身上的钱都不多,就算在新疆这种遍地牛羊的地方,前些天也没过吃几顿肉。而且我们进山带的全是大米白面,以后几个月别说是肉了,就是想吃棵菜都没有。他摸黑去捡羊,倒真的很为大家着想。

   “凭什么打你?是让你长记性,以后少瞎跑,新疆邪性的地方多了,不明不白丢个把儿人跟玩儿一样。”武建超绷着脸,拿手电指指远处的石人,说他当兵时在内蒙给牧民打井,半夜开车拉着器械赶路,有个战友只是下车解了个手,人就没了。第二天动员全连的人还有附近的牧民找了一天,却连个尸首都没看见,而人失踪的地方,就有许多这种石人。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武建超之前说见了石人心里不舒服,而且发现少了个人后又那么紧张,原来是之前有过这种事。

   赵胜利让他这么一训,估计被吓得不轻,气势短了一截。又被另外几个同伴劝了几句,说他好心是没错,可不能这么让大家担心。他看没人向着自己,也不再喊打喊杀,只是嘴里还不住的念叨,说就算那样也不能打人。

   虚惊之后,大伙重新上车,赵胜利赌气似的坐的离武建超远远的。武建超也不搭理他,只是喝酒。拖拉机总算再次开动,走过刚才羊群堵住的路段时,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羊屎蛋儿,臭气熏天。

   下半夜平安无事,越往前走,周围山岭的形势就越高,天亮后不久,我们听到了湍急的水声,淘金的那条河谷到了。

   从远处看,整条河在晨光下竟然闪烁着灿烂的金光,十分耀眼。我吃了一惊,心说就算阿尔泰山“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可金子也不能多到这种地步吧?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大悟,河里漂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云母片,这种东西反光。

   眼前的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支流,好像叫什么喀什么古什么河,源头就在阿尔泰山里,岸边是成片的杨树和柳树,两旁的山坡则长满了爬山松。

   河水很脏,不光有云母片,还夹杂了大量的泥沙石子、枯枝败叶甚至牛羊马粪,浊浪翻滚,奔流而去。新疆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河湖大多内流,只有额尔齐斯河是外流,河水西去再北走,流经西伯利亚,成为我们国家唯一汇入北冰洋的河流。

   拖拉机溯河而上,路边又出现了一群石人,迎着晨光,沿河而立。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些草原先民的遗作,心里忍不住赞叹。

   这些说是石人,其实基本没有改变石头的原有形状,只是在表面简单的雕刻出人的五官和服饰,线条朴实粗犷,一看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下,很多石像的纹路变得模糊,又增加了许多苍凉古意。

   但当我把目光集中到石人的脸部时,心却猛然间一沉,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转过头,有些紧张的问武建超:“你看这些石人,怎么全都是脸朝东?”

   武建超没多想,回答说游牧民族大多数都崇拜太阳,以东为大,比如蒙古包的门都朝东南开……可话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显然理解了我的真正意思,和我对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又向上游开出一段距离,司机停下拖拉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这里,后边的路得靠我们自己推车走,说完把架子车卸下,掉头转回去了。

   我当时生出一股冲动,差点要跟着拖拉机回到昨晚的那个山坳,确认一下那里的石人是不是也全是面朝东。因为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些失望的发现,尽管有了那套关于地震的推测,但昨晚发生的许多事,我仍然无法解释。

   只不过,这些想法我只能暂时留在脑子里,不能说出来,免得再度扰乱军心,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大哥当初和我们约在进山的地方会合,往前还有十几华里要走。

   没了拖拉机才知道行进的艰难,脚下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急流,架子车只能在河漫滩上走。我们轮流在前边拉车控制方向,剩下的几个就在后边推,地上全是鹅卵石和泥沙,车子吃力又重,推一步才走一步,弄不好轮子还会陷在坑里,必须把车上的东西卸掉一些才能拉出来。

   过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大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身子本来就乏,又吭吭哧哧推了一上午车,这会儿全都喊吃不消,不得不停下来。几个人抽烟打气,武建超是一口一口灌酒,而我靠着车,已经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了,什么羊啊石人啊全都滚到了一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真**他***妈***的累。

   大概喘匀了气,武建超从河里打了两捅水,说要烧点开水,顺道做饭吃。我盯着脏兮兮的河水问道:“就用这个水?”

   他白了我一眼反问道:“那你想用什么水?”

   我指着那两桶黄泥浆说:“你看你看,这里头漂的全是马粪。”

   武建超撇撇嘴,懒洋洋的说:“这河里还漂过死人呢,你爱喝不喝。”说完低头看了眼水桶,可能连自己都有点看不过去,就把水倒了,换了个地方重新打了两桶,不过比着刚才的水,也就是从地上强到席上。他把水桶放在车边,说安静的澄上一会儿,水还能再变清点儿。

   我们从山坡上扯了些爬山松的枯枝,这种树含油脂,很耐烧。赵胜利把那小羊剥了,只在河边的石头上大概剁了剁,就下锅煮了。不能吃的羊杂碎下水全扔河里冲走了,不敢留着,怕血腥味招来豺狗。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吃到了一天来第一顿热汤饭。说实话肉有点不熟,汤更是透着一股屎味,还有沙子硌牙。我就着烤馕喝汤,边吃边感叹,心说人才是世界上耐受力最强的动物,这么脏的水,就算让牲口喝,牲口都得想想,可我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吃,而且大家竟然都还吃得挺香。

   饱餐战饭之后,我们推着车继续一点一点的往前蹭,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采金区的山口。只是之前大哥跟我们约好在这会合,这时却没见人影。

   那时也没有手机,不能及时联络,我们又烧了锅开水喝,等着人来。我有些担心,说人怎么还没到。武建超却不在意,说山里路不好走,约的时间哪能那么精确,差个一天半天很正常,人没来就等着,大不了先睡觉。

   我问这漫天野地的怎么睡?他骂了我一句:“怎么就数你事儿多,还能怎么睡?躺着睡呗。”说完找了块石头当枕头,抽出被子往身上一卷,边上一歪闭上了眼。其余几个人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新疆气候干燥,土里也没什么水分,所以用不着垫褥子,直接躺在地上也不觉得潮。

   这才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我心想自己没道理比别人娇贵,也盖上被窝睡了。可感觉没睡多久,不知怎么就被自己的一阵咳嗽震醒了。睁眼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却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刚刚咳嗽,就是水滴飞到了鼻子里被呛的。

   雨倒是不大,除了我自己,别人都睡的死沉。想起车上还有几百公斤面粉,我不禁有些担心,把武建超摇醒,问他粮食被雨淋湿了怎么办,用不用拿塑料布盖一盖?

   他迷迷糊糊的说面粉不怕雨淋,一把将我推开,翻个身又继续睡。我心里纳闷,说怎么会不怕雨淋,掺了水不就成面团了吗?不太放心之下,打开了袋面粉一瞧,嘿,还真不怕雨淋。

   原来,最外层的面粉被雨打湿之后,会跟面袋子黏在一起,这层面糊不透水,雨又不大,后来的雨水还没等洇到里边,就顺着袋子流走了。

   我发现自己傻乎乎的全是瞎操心,抓抓头,就钻到了车底下避雨继续睡。但是刚的瞌睡劲一过,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再睡着。闭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听着他们几个震天响的呼噜声,心里更是烦躁,来回烙起了烧饼。

   然而我在翻身的时候无意睁了一下眼,却再不敢合上了,远处黑漆漆的河滩上,有两个晃动的小光点,正在慢慢靠近。

   我趴在地上,浑身肌肉一紧,头一个反应就是狼,不是都说狼到了夜里眼睛会发光么?可随着那俩光点越飘越近,又觉得他们之间距离有点太远了,不像是长在一个脑袋上的眼睛,倒像是……等真正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气的自己都笑了出声,他妈的,那是两个手电筒。

   我从车底下爬了出来,发现雨已经无声无息的停了。有人打着手电越来越近,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哥他们,也把手电拧开冲着他们晃了晃。但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如果是大哥他们来了,应该是从河谷深处往外走,但眼前的人正好相反。

   对面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看见我这边的光,也加快步子走过来。我忽然间有点紧张,心想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虽然我们人多,可大家都在睡觉,没什么防备。于是没等他们走到跟前,我就粗着嗓子大喝一声,是谁,干嘛呢?

   那俩人又走近了些,操着新疆味普通话冲我打了个招呼,说是淘金进山探路的,走得太急带的水喝完了,想讨点开水喝。

   我拿着手电来回照了照,见他们背着大包,还带着铁锹和淘沙盘,倒真是淘金客的打扮。稍稍放了心,端出锅来给他们舀开水,其中那个高个儿掏出个搪瓷茶缸凑了过来接,而这时我一抬头看到了他的脸,马上呆住了,手一抖差点把锅扔地上。

   原先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儿挨得近了,手电筒的光线下,才发现那人高鼻子深眼窝,头发卷卷的,眼珠子发蓝,竟然是个外国人。我的心猛地一紧,不动声色的又瞧了眼那矮个儿,却是个中国人的脸孔。

   我佯作平静,手上继续给他们舀水,脑子却转的飞快:“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他妈的哪来的外国人?中国话还说的这么好,难不成……”

   那外国人看我神情不太对,张嘴想说话,而这时武建超正好被我们吵醒,在背后没好气的问我大半夜咋咋呼呼干嘛呢?

   我如蒙大赦,把锅往地上一搁,说你们自己喝吧。赶紧跑开了去,把武建超拉到一边,偷偷指着正喝水的那俩人,小声对他说来了个外国人,你看会不会是越境的苏联特务。

   我这么想不是没道理的。那时苏联和咱们国家的关系还没正常化,而之前常听说有苏联会派特务会从东北和西北一些地区偷偷越过边境,刺探收集情报的事,都不新鲜。

   武建超听完一愣,将信将疑的走过去,探头朝那俩人一望,马上回身踹了我一脚,哭笑不得的骂道:“狗日的,哪来的外国间谍,新疆有俄罗斯族你知不知道?”

   他说完和那两个人亲亲热热聊了起来,他们都是老金客,认识好几年了,武建超一高兴,又拿出酒来给他们喝。我揉着被踹过的屁股,心里有点冤:新疆是有俄罗斯族,可我不是没见过么。

   听他们聊天,才知道那外国人其实不是外国人,祖上是“十月革命”的时候跑到这边来的白俄,叫阿廖莎,几十年好几辈儿下来,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和他一起的是他内弟。

   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很傻,或者很可笑。但思考什么事都不能脱离所处的历史环境。阿尔泰山正好在中苏边境上,而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国家就管苏联叫“苏修”, 20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紧张,珍宝岛、铁列克,外蒙陈兵百万什么的,报纸广播经常说,还专门编的有唱珍宝岛的歌。再结合我们这一代从小受的教育,还有民间各种抓特务的传说,一时联想到间谍也没什奇怪。

   武建超留他们过夜,闲扯了几句,当然三句不离淘金的主题,之后就各自睡了。我讨了个没趣,也抱着被子到一边躺下,心里有点不痛快,觉得这两天怎么老神经兮兮的,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第二天早上,突然感觉有人在踢我,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现在灰头土脸的好像一个泥猴子,正懒洋洋靠在车上抽烟。而阿廖莎他们早已经走了。

   吃完早饭,大哥领着我们进入了真正的采金区。那是一条很宽的河谷,弯弯曲曲的河道把陆地分割成了一个个犬齿交错的半岛,河滩上都是硕大的鹅卵砾石,时而还能看见些去年被人丢弃的破旧工具。

   来到河谷中段的一个小半岛,又见到了甘肃老头和那个同来探路的河南人。他俩当时的姿势很奇怪,甘肃老头儿坐在石头上,另一个却蹲在地上抱着他的脚。我们纳闷这是在干嘛,一问才明白,原来老爷子的皮靴穿的太久又沾了水,夹在脚上脱不下来了,那人正帮着他往下拔鞋。

   大哥伸手画了一圈,告诉我们这个小岛子就是选好的淘金点,我踢踢脚下的泥沙和鹅卵石,有些不相信的问:“这沙土里能淘出金子?”

   大哥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几个刚来的招呼到河边,拿着个做饭的勺子取了些砂土,放在水里贴着水面轻轻晃动,浮土顺水漂走,最后勺底只剩下一撮小石子,他拿手一扒拉,就露出了一小粒黄澄澄的金砂。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天然金子,既新奇又兴奋,几个第一次来淘金的人反应也跟我差不多,捧着勺子看了半晌不舍得放下,又小心翼翼把金砂捏出来放在手心。金子真的很重,只是麦麸皮大小的一颗金屑,就很明显能感觉到分量。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青霉素的小玻璃瓶子,让我把金砂放进去。他塞上橡皮塞,挨个在我们耳朵边晃了晃,还能听到金子碰撞玻璃“叮叮叮”的声音,之后笑眯眯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同志们!”

   虽说整条河谷都含有金砂,但这种随便挖一勺就能淘出金子的地段还真不多。我当时年轻不理解,后来再想想,才明白大哥当时的用意。

   那番做作不光是给我看的,更多是给其他人看的。毕竟我们这伙人临时组织起来,互相都不太熟悉信任,干活儿之前他让大伙亲眼见识了真金白银,一是要显出自己确实有本事找到金苗,确立威信,二是要刺激劳动积极性,让大家踏踏实实干活,少惹事。

   安营扎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地窝子。说起地窝子,很多人都会想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是他们当年艰苦创业的标志之一。挖法很简单,先在地上刨出个大概两米深的坑,坑顶架上几根木料,盖上些芦苇、树枝,再铺上塑料布撒点儿土,最后从坑边挖出条斜坡延伸到地面作为进出的通道,就算大功告成。如果长期住,还要装门,抹泥浆,夯土墙,垒烟囱什么的,不过我们只在山里呆不到半年,所以弄得很粗糙,恐怕还没内地给死人挖个墓穴讲究。

   在这流金淌银的河边,人的精神想不亢奋都不行,地窝子挖好后,根本没人提休息的事,马上开始了淘金的工作。甘肃老头子说开工之前,还要斩鸡头烧黄纸焚香祭拜,可我们不信那一套,直接就操家伙干上了。

   金矿其实分为岩金和砂金两种。岩金深藏在山体岩石中,勘探开采难度都很大,那是国营大矿厂的工作。而砂金矿实际上是岩金被风化侵蚀后、经过搬运冲积,在河床上富集形成的,开采容易,我们淘金淘的就是砂金。

   当时用的方法还很落后,都是成百上千年沿袭下来的老工艺,叫溜槽取金。所谓溜槽,大概就是一个宽半米,长三米的木头槽子。溜槽架在河边,槽底铺上毡子,上面压着树枝做的木排,木排上每隔一段再钉上横格。将含有金粒的沙土倒在溜槽上,用水去冲,砂浆从溜槽上通过,泥沙随水流走,而金子比重大,会沉到木排的缝隙里。 具体干起来,从挖到冲,基本上是四五人一组。分配给我的工作,就是穿着橡胶水裤站在河里,一桶一桶的往溜槽上提水。

   每冲十几车砂土,就要起一次槽子,把留在毡子上的砂子小心清出来,再让甘肃老爷子拿一个小船形状的金斗子继续摇晃淘洗。大概看就跟淘米似的,砂子越冲越少,最后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撮精砂,就是混着金粒子的乌砂。

   摇金斗子是门学问,看着容易做着难,我试了一次,累得腰酸背疼不说,还把金子全冲到了河里,甘肃老爷子心疼的直骂作孽,说让我这么一摇,大半天全白干了。

   临近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哥把金子从精砂中小心的挑出来,再放到火上烘干,用磁铁吸去杂质,又吹掉浮在金子上的轻尘,上天平一称,八克多,算是收成不错。

   大家都喜笑颜开,计算着照这个样子干上半年能挣多少钱。大哥又提醒我们这些新手别得意忘形,说往后不管谁问你一天能淘多少金子,都不准说实话,这个是原则问题。

   我提了大半天的水,全是重复机械劳动,胳膊和腰都累得直打哆嗦,吃饭时坐也坐不下,一碗汤拿在手里能洒出去半碗。揉着肩膀,再看那小小的一撮劳动果实,不禁想起刘禹锡的一句诗,所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进狂沙始到金”,黄金虽贵,也要靠极其艰辛的劳动去换,古人诚不欺我啊。

   我们带的物资有限,除了两个电筒,也没什么照明工具,所以天一擦黑就钻进地窝子准备睡觉,打算养足精神,等明天继续甩开膀子大干。我哈欠连天,抻开铺盖刚要钻被窝,大哥却过来拍拍我,把我叫了出去。

   跟着大哥来到河边的树林,一人卷了支烟点上,他问我这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我就把路上经历地震的那些事说了,还说有俩人闹着要回去,但被我压下来了,问他该怎么办。

   大哥点点头,说地震时他在山里也感觉到了,阿尔泰山本来就在地震带上,时不时来一下很正常。有人闹意见不用怕,见了金子肯定什么意见都没了,现在你赶他走他都不会走。

   我看他说的轻松,又有些不放心,说书本上不是写地震还会引发滑坡泥石流什么的嘛,听着都挺怕人。

   他却摆摆手,说从感觉上来讲,震源应该挺远了,说不定在境外,传到这边影响已经不会太大了。而且这儿虽然是河谷,不过地势还是很开阔,周围植被也好,只要别像1931年富蕴大地震一样,弄出条几十公里长的断裂带,就没什么问题。

   我接着又说起了关于羊群和石人的疑惑,这种事不能跟别人商量,只能找大哥讨论讨论。

   他听完一直没吭声,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抽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说自己也想不通,还问我是不是昏头看错了。

   我气得一跺脚说:“你琢磨了半天就得出个这结论啊?这种事怎么会看错,不但羊群和石人一样全是头朝东,有只羊还转头看了我一眼,吓人的很。这到底是为什么,总得有个解释吧?”

   大哥一声冷笑,不紧不慢的回答说:“凭什么非得有个解释?解释都是人给的,世上的事又不是你写期末考试卷,每一题都要有个正确答案。我在跑野外这么些年,稀奇古怪的事也经历过不少,没几个能说清楚的。”说完烟也抽完了,踩灭了烟屁股,转身就走。

   当时我有点来气,觉得大哥这个说法真挺没劲,简直就是唯心主义不可知论。我懒得再和他多讲,也没跟他一起回去,站在那儿续了支烟继续抽,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些事。

   新疆昼夜温差大,太阳一下山就冷了起来,我只是在外边多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烟抽完了,缩缩脖子就打算回去。可刚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嗤嗤,嗤嗤”的怪声音,我的心一跳,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声音其实很小,但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所以就显得异常清晰。我转过身,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当时一丝风都没有,不可能是风吹树枝的声音,我又挪了挪脚,觉得也不是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心说难道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可声音听着不像啊。傻站了一会儿,依旧什么都没听见,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抬脚就要再走时,那声音又响了。

   “嗤嗤嗤”的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显得很轻,听起来觉得很远,但我很肯定那声音就在身边。支愣着耳朵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划着了一根火柴,往四周看了一圈,可眼前除了树就是一些小灌木,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天黑之后树林里有点怕人,我在林子里瞎转,琢磨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反而觉得更冷了,又怕天黑透了找不到地窝子,就跺跺脚跑了回去。可那“嗤嗤嗤”的声音却从此留在了心里。

   回到地窝子,十个人全挤在一块儿,脚臭汗臭熏得人发蒙,我在人堆里扒出个地方,衣服都没脱就躺下,脑子里一时静不下来,一会儿是刚才树林里的“嗤嗤”声,一会儿是白天提水时的“哗哗”声,乱想了好久,疲倦渐渐淹没了全身,这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几天,又有许多淘金客陆续来到,河谷里大大小小的半岛上,地窝子、土帐篷连绵不绝,到处是三五成群拿着铁锹十字镐的人,溜槽林立,小车飞跑,远看简直就是一个大工地。

   当时淘金,绝大多数还是依靠人力,不过有些金老板因为本钱大,可以用柴油发动的抽水机冲砂子,省时省力,让我这个负责提水的人十分羡慕。

   淘金客大多都按地域和亲缘分成了不同帮派,各自占据一两个小岛。帮派之间经常有摩擦,有时为了争抢一个出金多的矿点儿,还会暴发火并。我曾经以为南方人要文弱一些,可后来才发现,浙江人和湖南人打架也凶得可以,即便头破血流,只是抓把沙土往脑袋上一抹止住血,接着拼杀上阵。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还一度担心我们这种临时拉起来的小队伍,势单力薄的会受人欺负。按大哥的话,虽然整条河谷都属于黄金矿化带,但只有我们的半岛离上游的岩金矿源不不近不远,正好跨在富集金线上,算是块宝地。如果有谁果真眼红耍横硬抢,我们连一战的力量都没有。

   但后来证明我多虑了,我大哥因为有专业知识,经常给别人帮忙“看风水”找金苗,而且一看一个准,所以各个金老板都很买他的面子,基本没人来找麻烦。小平同志说的没错,知识改变命运,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服不行。

   刚开始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剩下的就是枯燥乏味的重体力劳动。吃的也很差,没有菜没有肉,只能吃米饭馒头,喝水就是用砖茶煮上一锅再撒把盐了事,因为严重缺乏维生素,嘴上长泡,指甲全部开裂。如果想吃肉改善伙食,除了找牧民买,晚上也能在河边逮鱼,拿着手电筒把鱼引过来,直接用铁锹砸,不过大家每天干活累得要死,没什么人有闲情干这个。

   好在牧民赶着畜群经过后,留下的牛粪会长出蘑菇,可以摘来炖汤喝。另外还有种阿魏蘑,是雪壳子还未化净时从砾石中间钻出来的,白白肉肉的,特别好吃,据说是很珍贵的菌类。当时社会不发达,我在内地从未吃过这种东西,感觉很新奇,不过如今不稀罕了,那蘑菇已经人工养殖,超市就有,还改了个名字叫白灵菇。我前两天买了些炒着吃,却再也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味道了,就像年轻时远去的记忆。

   总之,淘金的日子其实平淡无奇,跟小说中所写完全不同。生活里最期待的事,只剩下分金子。每隔两三天攒够差不多十多克就分一次,大哥和我一人两克,他们一人一克,多出的留到下回再分。

   我们分得的金子不放在地窝子里,大家都各自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我就是把金子放在青霉素的小玻璃瓶里,埋在平时解手的杨树边。

   只是每次去林子里,我总能时不时的听见那种“嗤嗤”的声音,和第一天天黑时听到的一样,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向。问别人有没有听到过,他们都是摇头。这事儿把我弄得很烦躁,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总是疑神疑鬼的,甚至怀疑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出现了幻听。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因为冰雪融化的关系,河水也越来越大,而我,则穿烂了带来的所有裤子。

   淘金劳动强度大,水浸土磨的,裤子不耐穿,经常是屁股的部位最先烂出两个大洞。据说当年美国西部的淘金者也遇到过相似的问题,于是有人发明了一种用帆布面料制作,更结实的工作服,之后演变成了鼎鼎大名的牛仔裤。

   当时牛仔裤已经进入了中国,只不过大家都把它当时装,也挺贵,所以从来没想过穿牛仔裤来淘金,我们只是带了些碎布打补丁。

   那天吃过饭休息,我正坐在地窝子边缝裤子。这时赵胜利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本来就有点结巴,这会儿更是有点语无伦次,说了好久我才听明白。他在树林里也听到了我以前问过的那种声音,“吱吱嘎嘎”、“嗤嗤喇喇”的,像是锯木头,不过声音比真正锯木头小得多。

   我点头说没错,放下手里的裤子,让他带我去找刚听见声音的地方。同时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丝高兴,既然赵胜利也听见了,那就说明这声音的确存在,不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我们俩一前一后,可没想到刚要进树林时,赵胜利却犹犹豫豫停了下来,转过头,有些为难的看着我。我起初以为他是害怕,安慰几句,可他还是不往前走,表情有点复杂,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正要问你发什么楞啊,可转念一想,马上恍然大悟,赵胜利不是害怕那声音,而是怕我这个人。要是我猜的不错,他应该也是把金子藏在了树林里某个地方,而恰好在放金子的时候听到了那个怪声音。很明显,他这是信不过我,怕我知道了藏金子的地点。

   我刚才没想到这层,一时有点尴尬,打了个哈哈,说没关系没关系,去不去无所谓。转身就要回去,正好看到武建超跑过来。只见他他满头大汗,说正找我呢,一把抓着我的胳膊要跟他走。

   我的心思还在树林里的怪声音上,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甩开他的手,不明所以的问他干嘛。

   他挺着急的回头对我说:“你不是学医的嘛,跟我给人瞧病去,救人如救火知不知道。”说完又要来拉我。

   我赶紧往后一躲,摇头说:“我学的那是兽医,顶多给动物瞧病,怎么能给人瞧病?”说到这儿心里又不禁有点酸涩,没能大学毕业,实在是一生的遗憾。

   他有点急了,说:“让你瞧你就瞧,罗嗦什么!人是高级动物,道理都差不多。”没管赵胜利,揪着我的衣服,生拉硬拽的就往前拖。

   我无可奈何的跟着武建超往上游走,他走的很快,我恨不得一路小跑才撵得上。路上问他是谁得了什么病,他只说到了地方我就知道了,要是他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用叫我了。

   我们来到一个小岛,穿过正在干活的人群,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阿廖莎,就是那个被我当做苏联间谍的俄罗斯族,这会儿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显然有心事。

   武建超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大夫我给你找来了,医科大学生。”

   让他这么一说,我的脸顿时一热,心说武建超你这不是坑人么,我是大学生不假,可惜是个被开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医科,是畜牧兽医。

   阿廖莎倒没看出我神情不对,脸上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赶紧领着我们走到一个地窝子入口,一指说病人就在里边。

   地窝子里充满了刺鼻的恶臭,站在外边就能闻到,直冲脑门。那不是一般的脚臭汗臭,而是那种人的呕吐物的味道,透着一股浓重的酸味。

   我感觉自己这会儿就跟个蒙古大夫似的,不过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捏着鼻子钻了进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地穴最深处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蹲下一看,发现躺着的这位我也认识,是阿廖莎的内弟,那晚他俩找我讨过水喝。他躺在地上,人昏迷着,我摸摸他的脑门,烫的厉害。旁边有个小土坑,里边堆满了烂兮兮的秽物,估计都是吐出来的。

   我问病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廖莎从后边凑了上来,说人是从三天前开始不舒服的,刚开始是发烧头痛,浑身酸疼,吃不下饭,以为是感冒,可吃了几片药,睡了一天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高烧不退,说胡话,脑子也不清楚了,而且脖梗子开始发硬,之后又……

   他还要说,我连忙打断:“停停,啥叫脖梗子发硬?有什么表现?”阿廖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就是脖子硬呗,转不动脑袋,连抬头低头都困难,最多能轻轻点头。”

   看着一个老外模样的人字正腔圆的讲中国话,我总觉得有点可笑,不过现在笑出来显然不合适。事情有点严重了,表面上看,这病人是发烧烧晕了,不过肯定没这么简单。因为阿廖莎刚所说的脖颈子硬,医学上的术语叫“颈项强直”,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试着捏了捏病人的脖子,如果是颈项强直的话,肌肉应该会硬梆梆的,但我却出乎意料的发现,那里的肌肉非但不硬,反而显得很柔软,甚至比正常人的肌肉还要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赶紧问阿廖莎后来怎么样,这病人的脖子就一直硬着么?

   他摇摇头,说只硬了一天,后来脖子就变软了,而且软的过分,脑袋耷拉下来抬不起头,肩膀也塌着,胳膊都软的跟面条似的提溜在身上。

   听他说完,我的心跟着一沉,又沿着病人的肩胛、胳膊一路捏过去,肌肉果然都是软绵绵的感觉,抬起他一条胳膊来回活动了几下,发觉阻力很小。我有些吃不准,又让武建超躺下捏了一遍做对比,最终得出了个让人很难接受的结论,这是局部瘫痪。

   我挠挠头,一时也想不出是什么毛病,感觉还得再仔细观察观察,抓着病人手腕测了下脉搏,又趴下去听了听心音,还试了试呼吸,仍然没什么思路。

   我脑子犯浑,还有个原因是阿廖莎和武建超都在边上看着,把我弄得十分紧张。我学的是兽医,给母猪做个人工受精,治个猪瘟鸡瘟的倒还能胜任,可给人看病,那是专业不对口,纯粹是赶鸭子上架。

   阿廖莎看我摆弄了半天也没啥结果,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他之前还说,耳朵里总是听见奇怪的声音。”

   怪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抬起头,瞪着眼睛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他没想到我这么大反应,愣了一愣说道:“就是耳朵里有声音呗,他说有时候会轰轰乱响,像是过火车,有时候好像是人吵架,还有时候像是鸟叫什么的。”

   我听了心稍微一宽,又问道:“那有没有锯木头的声音?”他摇摇头,说好像没有。

   我这才放了心,病人应该只是普通的耳鸣,跟我听到的怪声音不一回事,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又问道:“以前有没有人得过这种病?还有,最近他除了干活,做过其他什么事没有?仔细想。”

   阿廖莎先是摇摇头:“淘金野吃野住的,伤风感冒,跑肚拉稀之类的常有,吃点药扛扛就过去了。他这个病法绝对是头次见,不然也不会找你来。”说完又想了一阵,接着道:“至于干别的事,平时也就喜欢下下象棋。对了,半个月前,他从树林里捡了只死狐狸,剥了皮留下,把肉扔了……”

   我的心又是咯噔一下,野外工作,接触动物,高烧,呕吐,颈项强直,之后上肢肌肉瘫痪,这些概念在脑子里飞快的组合,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慎重起见,我没敢随便下结论。只是让他们把人抬到了外边,毕竟地窝子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叫他们把那张狐狸皮拿来,铺在地上,我找了双劳动手套带着,扒开浓密的狐狸毛,在阳光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证实猜想了,不过我没什么高兴的感觉,站起身,指着那病人说:“把他衣服脱了。”

   阿廖莎的小舅子被扒了个精光,我心里有了个大概,俯下身去细细检查。看完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看背后,不但皮肤表面,连腋窝、腚沟、肚脐眼之类的都要扒开瞅瞅,可除了一层厚厚的陈年老灰,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脑门不禁冒起了汗,心说难道是之前想错了。

   四周干活的工人都好奇的围了过来,阿廖莎喝斥他们了几句,不过没什么用。武建超看我好像找到门儿了,问这是在干嘛。人一多我心更虚了,闷着头说别着急,待会儿一起说。

   说着又拨开了病人的头发,我定眼一瞧,就在脖子后发际线位置的皮肤上,有一块小小的红斑,看起来像蚊子叮出的小胞,不过中间有个突出的黑点,一摸之下还有些扎手。

   我心说就是这个了,长叹口气,站起身来说道:“病根儿找到了,可能是森林脑炎,得马上把人送出去治病,不然生命有危险。”

   阿廖莎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什么脑炎?”

   我又大声急道:“森林脑炎,也叫春夏脑炎,是一种急性传染病。你们谁去找辆拖拉机?必须赶紧把人送走,这事拖不得。”

   可没想到,周围的人一听到“急性传染病”几个字,都呼啦一下退出去好远,包括武建超和阿廖莎,一个个满脸惊恐的望着我,好像在看瘟神。

   我心里骂这都什么人啊,真是没义气,可嘴上还是解释道:“别怕别怕,被虫子咬了才传染,现在没事。”

   可还是没人敢靠近,我没办法,心知必须打消他们的恐惧才能救人,冲过去把武建超和阿廖莎硬抓了过来,指着病人脖子上的红斑说:“就是这儿,被一种叫蜱的虫子咬了,这才得了病。蜱知道么?”

   说着又把那张狐狸皮拿来,扒开毛指着一只灰白色的死虫子,说就是这东西。那蜱虽然已经死了,可头还在狐狸皮里扎着,肚子鼓得很大,像是吸足了血,足有半粒黄豆大小。武建超插话说:“这不是狗豆子么?狗身上就长啊。我以前也被咬过,怎么没事?”

   “狗豆子”是老百姓对蜱的一种俗称,东北的一些地方也叫草爬子。我冷笑一声说:“被咬了,没事是没事,一有事就是大事。”

   如果我猜的不错,阿廖莎的小舅子很可能在剥狐狸的时候,让蜱爬到了身上。而那红斑里的黑点,估计是病人发现被咬时,把虫子硬扯下来,结果虫子的头断在了肉里。

   刚说到这儿,躺着的病人忽然大叫了一声,接着两手两脚猛地绷直,浑身像触电似的开始抽筋,一抖一抖的频率很快。人群再次哗然,呼啦一下退得更远了。

   阿廖莎跟着紧张起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扒开病人的眼皮,发现他两只眼珠正在快速颤动,又叹了口气说道:“脑炎脑炎,这是脑刺激反应,神经系统已经出问题了,抽筋抽久了,弄不好会窒息。”

   阿廖莎是真的急了,毕竟得病的是他内弟,不是一般的工人,慌慌张张的叫人找车,又问我还有没有救。

   我说我只是个学兽医的,也拿不太准。不过交代他到医院了跟大夫明说是被蜱咬了,让他们对症治,这一点应该错不了。阿勒泰林区很多,附近医院肯定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话说回来,人病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救活都不一定,就算治好了,估计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当然,这半句我没敢讲出来。

   森林脑炎算是林业工人的一种职业病,病毒寄生在动物身上,通过蜱叮咬传播,大多是隐性感染,发病率并不高,顶多有万分之一。但只要发病,就厉害得要命,而且潜伏期长,初期症状很像感冒,容易被耽误。

   这件事之后,我就总结出一个道理,概率这种纯数字统计的东西,对于个人的命运是没有意义的。就像阿廖莎的内弟,万里挑一的低概率被他赶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事情到这儿就基本算完了,阿廖莎陪着病人出山,我和武建超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把那狐狸皮烧了,火着起来的时候,那些死蜱还会“噼啪”爆响,听着像放小炮。

   看着渐渐熄灭的火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觉得虽然看出了那是森林脑炎,但是山上条

  件有限,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武建超却拍拍我肩膀说别在意:“你已经很神了,要是没你,那人现在还在地窝子里傻躺着呢。”

   我勉强的笑笑,其实心里还有个疑惑一直没讲出来,课本上说森林脑炎向来是在五六月份,多发于森林密集深处。我们这儿的几棵树根本算不上森林,而且如今这个时间也偏早,可以说既是错误的时间又是错误的地点,让人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

   我们俩边聊边往回走,为了让我开心点儿,武建超还讲了几个他当兵时的笑话。这些天的接触,已经基本颠覆了我最初对“劳改犯”的认识,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有点粗,不过挺热心,经历丰富而且爱讲话,有点意思。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小岛,可远远的我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大白天的,河边竟然没人在干活,而且地窝子的外边,正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心里纳闷,不由得脚步一停。那个陌生人似乎也发觉了有人靠近,警觉的看了过来,目光冷冷的。我也飞快的打量着那人,发现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得有什么东西,紧接着心底一寒,认出了形状,好像是枪。

   我不敢往前走了,心说自己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家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武建超在旁边捅了捅我,我紧张的转过头,却见他一脸笑意的说:“收金子的来了。”

   我不解,皱眉问:“什么收金子的?大伙人呢?”

   他撇撇嘴,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自己走了。正好这时大哥从地窝子里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个陌生人。大哥看见我,说回来的正好,赶紧把藏的金子拿来,价钱已经谈好了。

   他多解释了两句,我才明白怎么回事。金子虽然是硬通货,但不可能拿到街上直接当钱花,要换成人民币才算数。采金区隔三差五的会有收金子的人来,淘金的把黄金卖给他们,他们再通过各种渠道走 私 到 内 地,从南方流入香港、澳门的一些地方。

   我兴冲冲的跑到树林里,把玻璃瓶挖了出来,又兴冲冲的跑了回去,金子沉甸甸的很压手,我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终于能见着现钱了。

   其他人也都拿了自己藏的金子,陆续回来,聚在地窝子边。俩金贩子说要找个避人的地方称金子,大家刚要走,我却发现赵胜利还没来,忙叫大家别急,武建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这个赵胜利,怎么又是他!”

   正说着,就看见赵胜利从远处跑了过来,人却失魂落魄,脸都是白的,冲着我们几个结结巴巴“俺俺,俺……”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大哥叫他别着急慢慢讲。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带着哭腔说道:“俺,俺咧金子找不着了。”

   看着赵胜利一副将哭未哭样子,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却是暗自庆幸。幸亏之前没跟他去树林里找那个奇怪的声音,不然这事肯定赖在我头上。

   到了这个份上,赵胜利也没了什么忌讳,领着我们来到他藏金子的地方。那是几棵树之间的小空隙,地上有几个乱七八糟的小坑,估计都是他刚找金子时挖的。我们大伙散开了,在树边上,石头底下,灌木丛里帮着他又是一通好找,还在地上多刨了几个坑,仍旧什么都没有。

   金子又不是人参,总不会自己在地下乱跑,找不到了只能说明是被人偷了。大哥说这事情不好办,且不说现在不知道是谁偷的,就算知道,金子上又没写名字,你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只能认倒霉,下次注意藏好了。

   赵胜利一听,心知这一个月算是白干了,眼泪都要掉下来。而我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怀疑这会不会跟树林里的怪声音有关系。赵胜利今天刚听见那声音,金子就不见了,可想想又觉得不对,我也听见了,但我的金子没事。

   金贩子还在那儿等着,有几个人不耐烦了,不想再浪费时间,就嚷嚷着让赵胜利继续找,他们要先过去卖金子。说实话,金子都是每人自个儿藏的,你丢了别人还真没义务帮你找。不过这话如果讲明了,肯定伤感情。

   场面一时有点僵,看得出大哥为难,我想说两句却不知道说啥。而武建超蹲在赵胜利最先挖出来的那几个坑边,用手扒拉了几下,接着气急败坏的喝了一声:“赵胜利,狗 日的 你给我过来。”

   接下来的事,就让人啼笑皆非了。

   赵胜利的金子既没被偷,也没自己跑掉,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只是他藏金子的时候,生怕被人找到,唯恐坑刨的不够深。但收金子的人一来,匆匆忙忙的来挖,还没等挖到先前放金子的深度,人已经先一步慌了,以为金子丢了。关心则乱,他只知道在附近乱刨,以为记错了位置,却没想到自己根本还没挖到地方。

   又是虚惊一场,大家都埋怨赵胜利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瞎耽误工夫。那时候天天过的累,脾气都很躁,嘴上也不干净,尤其是武建超骂得最难听,光说都觉得不解气,还照着他脑门上狠敲了个大爆栗。

   赵胜利起初还有几分金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不过被别人连说带骂时间久了,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会儿他捂着被敲过的脑袋,闷闷的不说话,盯着武建超,眼神里有些愤恨。

   其实我看得出来,从上一次捡羊的事之后,赵胜利就一直对武建超有些记恨,他老是觉得武建超是仗着先前和我大哥认识,狐假虎威的欺负自己。

   但说实话,武建超这个人没那么坏,只是大大咧咧的比较粗,在有些事上得理不饶人。这次也是多亏他才找回金子,赵胜利该谢他才对,不过我这么想,人家却不一定这么想,人对人的成见不是那么好消除的。

   我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金贩子拿出天枰,为我们一个个的称金子。金子放在天枰一头,另一头放的却不是砝码,而是一张张的钞票。说来也巧,那时每张十元人民币钞票的重量,基本上就是一克,而一克金子就值六十块钱,换算关系很清晰。

   金钱金钱,金子和钱向来是联系在一起。我怀疑金贩子是有意这么做的,直接用钞票来称黄金,那种诱惑,视觉上真的很有冲击力,让人看了血脉喷张。

   每人的金子量好,数出另一头有多少张十块钞票,再把那个数字乘以六,就是金子的价钱。不过之后并不是想象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金贩子把算好的数字用笔写在每人手背上,让我们走远一点,换个地方拿钱,因为这样不容易人赃并获。

   之所以像做贼一样,说起来惭愧,其实按照当时的规定,私人采金前要跟有关部门签合同拿执照,而且淘出来的金子不能私下交易,必须卖给国有银行。但国家收购价一克只有三十来块,相比之下,走私贩子出价向来是六十块上下,还都是上门服务,大家会把金子卖给谁不言而喻。

   我们一没执照,二没把金子卖给银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做贼,那是盗采国家矿产资源。至于金贩子,玩的就更大了,他们身上的枪是干什么用的,想必不用解释。

  这种事当然也有人管,黄金局会经常派人来清山,一个个穿着制服骑着马,把我们淘金的人从河谷这头撵到那头,像赶羊一样,漫山遍野的乱跑,临走还会烧掉不少地窝子和淘金工具。不过这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也无需我多讲。

   称完了金子,来到约定的地方,照规矩,我们派出个人跟着金贩子去背钱。那时还没有一百块的大钞,都是十块十块的,所有钱加起来要用麻袋装上一大包,发到每人手里,也都是厚厚的一叠。

   当天晚上,摸着怀里厚厚的一沓票子,我心里美得不行,虽说淘金又苦又累,恨不得让人脱三层皮,但一个月七百多块,已经比内地有些工人一年的工资都多了,吃再多苦也值了,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挣钱。

   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在这种地方淘金,可不仅仅是吃苦受受累那么简单。不但赚钱多,有时甚至还会有“意外收获”。

   本来,日子波澜不惊的过着,大家卖金子得了钱,用处各不相同。有小商贩专门做我们淘金客的生意,会经常拉些东西来采金区卖。大哥补充了些粮食,武建超也买了些酒喝,当然,价钱都比外边贵得多。至于赵胜利、王老头儿他们的钱,都藏得严严实实,没见怎么用。

   那是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干了一天活儿,坐在河边休息。卷好了莫合烟正要点上,一抬头,就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河上游漂了下来,随着水流起起伏伏的,时隐时现。

   天色有些暗,等那东西又近了些,我才看出来是条橡皮水裤。水裤是淘金必备的工具,大多是橡胶做的,裤腰很高,还有背带,防水隔热,只有穿着这东西才能长时间站在水里干活。那时一条水裤值不少钱,而且坏了不好修补,在采金区也没地方买,属于稀缺资源。

   也不知道谁这么粗心大意,连水裤都让冲走了。我一阵窃喜,看左右没人注意,抄起把十字镐,两步跳到一块靠近河心的大石头上,打算把那水裤钩上来自己用。

   河水还是挺急的,我蹲在石头上,浪花飞溅,不一会儿就把衣服打湿了,风一吹还微微有些冷。不过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只是热切的看着那水裤一点点靠近。等漂到了跟前时,赶紧把十字镐伸出去,然而一试之下,竟然发现距离有些远,没能够着。

   到嘴的鸭子不能让飞了,我急忙换了个手,抓着十字镐把儿的最末端,大半个身子探到石头外边,胳膊伸长到极限,用力一甩,这才用镐尖儿堪堪挂上就要漂走的水裤。

   钩到之后,先是感觉手上一沉,紧接着发现那力道大得出乎意料,而当时我人几乎凌空,重心不稳,差点被拖进水里。我一个趔趄,勉强稳住身子,咬着牙往回拉,可这一拉不当紧,水裤只是原地打了个滚,小小的浪花一翻,一个人的头,竟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

   大家都喜欢用“出水芙蓉”来形容美女,可有几个人见过“出水人头”?那情景不过是一两秒时间,可在我眼里,简直就是恐怖的慢镜头回放。水波中先是浮出团犹如水草一样的头发,而湿漉漉的头发底下,是一张变了形的模糊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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