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一篇我哥的旧作《大城往事》
大城往事
文/江南第一剑
一
我要讲述的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以前搬家的时候,我曾丢失过三本日记,许多年过去了,许多经历似乎也随着岁月的流淌消失无迹.但总会在某个瞬间,忽然发现几块散乱的记忆碎片,并因此想起一段尘封的往事来.有时候想,记忆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许多事情,当你觉得已经遗忘,其实它却一刻都没有远离.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踌躇满志、自命不凡.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放弃了学业、放弃了成为医生和警察的机会、放弃了一个待遇优厚人人羡慕的职位,跳槽来到了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任业务员,并向老总主动要求调到业绩最差的三分厂.那一年,我22岁。
说是分厂,其实只是一个扩大了的车间,二三十个工人,产品是家用电器上的电子元件.那个年代,家用电器泛滥成灾,加上三角债横行,市场行情已经很坏.但在我年少轻狂的意识里,觉得自己所拥有的能力,足以能使地球逆转江河倒流.我就带着这种救世主般的优越感,会见了我们分厂长,那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人,说话既轻且慢,给人感觉就像一个长了胡子的大内总管.技术员却又高又胖,带着一副巨大的黑边眼镜,活脱脱一副大熊猫的直立行走版.除此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业务员.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们并不欢迎我,甚至有一种敌视.但我毫不在意,因为,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而这,已经足够令我欣喜.
一年多时间,我的足迹遍布了华东大多数城市.而这一次,我来到了华北,一个叫大城的地方.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张大帅和李公公的故乡.
大城其实并不大,事实上,我此前从未见过比这更小的县城.满大街的驴肉火烧,当地人称之为”火肉”.狭窄的黄土路面,人驴分过.出了城关汽车站,就别再奢望能看到一辆汽车.想打国内长途,你得到县政府去排队领号.总体感觉,这里要落后苏南至少二十年.好在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颇有熟门熟路之感.所以一下车,我就坐上后座绑着一块木板的脚踏的,云里雾里地被带到本城最好的旅社.旅社叫啥名,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中学时期看过一本令人血脉贲张的准色情小说,那咱就权且称之为黑猫旅社吧.
黑猫旅社共有三层,一楼二楼作饭馆之用,三楼是客房.旅社远谈不上豪华,但很干净,不同的服务员都配备了各自的工作服.房价也不贵,有彩电和浴室的房间,每人才收十五元.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里居然还有部长途电话,虽然收费贵得吓人.旅社老板姓李,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但很墩实.虽然也穿着布鞋,但上身却是西装,这令我甚至一度觉得他有点像万梓良.李老板为人低调好学,对南方的繁华世界充满憧憬,而且很健谈.所以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于是办了手续直接就上楼,走得急了点,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人.我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也在看我.四目相对,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可以想象,看到这里,弈城著名失恋专家木墩先生一定会愤愤不平曰:我擦,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在此我必须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真实,只有真实,才是回忆类文章的第一要素.)
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红衣少女，刘海短发，肌肤胜雪。见我呆呆望着她，不禁冲我一笑。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什么叫做一笑倾城。我可以指天发誓，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走进三楼的客房，我把东西随手一扔，坐倒在沙发上开始抽烟。我仰起头，闭上眼睛，脑中的那个影子，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于是我又跳了起来，匆匆下楼，假装去和李老板聊天。接着又上楼，然后又下楼假装去逛街。如此几番，却始终没见她人影。直到华灯初上，我悻悻地从街上回来，只见黑猫旅社的大堂忙碌非凡，一群穿着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正给客人们准备晚餐。
“小丽，把菜给201包厢的客人送去。”
小丽回过头来，在这一刻我欣喜若狂。因为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而且我还知道，以后的每天，我都可以见到她了。
二
大城的夜是寂寞的，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在床上看电视。我把遥控器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频道，却什么都看不进去。九点左右的时候，远处楼道口传来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我知道这是二楼的服务员在换衣服下班。于是我又披衣坐起，开门望着楼道口，呆呆站了良久。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在想，这个叫小丽的女孩，她的全名叫什么呢？她家又在什么地方呢？可惜，时至今日，我都没能找到答案。
第二天上午，我去拜访了我的客户。这是一家作坊式的私营小厂，生产家用电器配件，原本是我浙江的一个客户介绍的。厂长是个老头，主管供应和财务，两个儿子分管生产和销售。父子三人，都稍带一些农民企业家的狡黠，但和国营、集体厂家相比，这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而且用量不算太小，结账都用现金，绝不拖欠。第一次交易很顺利，这让我很是得意了几天。这回，我发了第一次两倍的货量，只等过几天货到唐官屯车站，我提了货送到他厂里，然后结账走人。因此，在货到之前，我还有几天空闲。原本是打算去静海的大邱庄看看的，可是，可是，我忽然改了主意。
那天回旅社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小丽。我故意放慢脚步，趁机仔细打量她。毫无疑问，她是我二十二年来见过的最美的女孩，有着中原女子的一切优点：端庄、秀丽、肌肤胜雪。那套红色制服好像是为她特意打造一般，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窈窕、轻盈的身段。哪怕是眉宇间那淡淡的愁容，也令人如沐春风。我就这样看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她面前，这才忽然一惊，努力地挤出一个绅士般的微笑来：“你好。”
“你好。”她又冲我微微一笑。
走上楼梯，我禁不住心中狂喜。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的三笑计划成功在即。
可惜此后几天，小丽却再也没有对我笑过。她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我的表现，实在有些太明显了。于是，当我看她的时候，她会扭过头去；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冷若冰霜，爱理不理；直至只要我一靠近她，她就会转身离去。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所笼罩，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的货已经到站了。原本这个故事将以我泡妞失败，灰头土脸地回无锡为终结，熟料接下来风云突变，终于造就了一段我此生都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们给我发来的那批货居然都是次品！老头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我亲自验过之后，才发现确实如此。我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稳住老头，承诺马上去调查。到了客栈，小丽正好在大厅，但这时我已无心他顾，赶紧找到李老板，拨通了无锡的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我们分厂长，先是连声表示不可能出现这种事，当我很确定地告诉他验过货之后，他支吾了几声，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然后问我现在怎么办。我对他说，赶紧发同样数量的正品过来，至于那批次品，看厂里的意思，是不是需要运回去。分厂长似乎犹豫了一会，说，那好，这几天就给你发过去，接着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坐着发了一阵呆。仔细地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忽然想到通话时旁边好像有压得很低的偷笑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中计了，这原本就是他们给我设的一个局。
但此时我仍抱有侥幸心理，我觉得他们会把正品发过来，如此，我尚能脱困。于是我又赶紧回到客户厂里，说了一大堆好话，并表示正品明天就发。老头的两个儿子不大高兴，啰嗦了半天，但总算勉强同意了。
那几天，我心情郁闷，整天琢磨着货啥时候能到。偶尔遇到小丽，也只是冷冷地看一眼就走。期间打过两次电话，回答都是明天就发。
如此过了大约十天，我仍未接到厂里寄来的货单。厂里的电话也没那么好打了，有两次打回去，都告诉我厂长不在。到客户厂里，老头出门订货去了，他两个儿子冷言冷语一大堆，但终究做不了主。回来的路上，我给自己设计了几种方案，但都一一否定了。在我的个性里，很难容忍失败这两个字。我呆呆地坐在黑猫旅社大厅的餐椅上，权衡利弊，患得患失，最后，终于决定还是回去再说。
我的目光无意间捕捉到小丽，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她先是一愣，也看了我一会，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转身扬长而去。
在那一瞬间我血往上涌，一股邪恶的力量占据了我每一个毛孔。你们不是要我好看吗？那好，我偏不让你们得逞。还有你，小丽，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三
我开始了有计划的行动。接下来几天，我查遍了黄页电话簿，带着样品，找到了邻县好几个同类厂家进行推销。在推销过程中，我假装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是次品。终于，有一个私营厂家的老板表示愿意进货，但同时表示产品质量太差，因此要求作半价卖给他。这下我心里有了底，但我并没有急着去拉货。我打算再等等，看下面会是什么情况。
同时，对小丽的攻势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这一次，我采取了旁敲侧击之术。我先和旅社餐厅部的所有女服务员都混得烂熟，包括厨师和一个小跑堂。为此，我甚至专门跑了一趟天津，买回来一包巧克力。对付男人就容易得多了，在一个视“石林”为最高档烟的小县城，我的“红塔山”理所当然地大放异彩。没事的时候，我会下去和李老板聊天，文学历史，人生感悟，一顿卖弄。我不知道李老板有没有听懂，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小丽肯定听了不少。因为我注意到，好几次她都会悄悄地偷看我一眼。我知道小丽是二楼包厢服务员，因此故意混熟了一帮跑业务的，请他们吃了两次饭。席间，一帮人吆五喝六丑态百出，只有我举止端方、温文尔雅，并好几次很绅士地替她解了围，却没有多看她一眼。
渐渐地，小丽对我也没以前那么防备了。有一次，在众人的怂恿下，她和我下了一盘象棋。这时我一时冲动，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故意让她吃了我一个车。小丽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在让我？”没等我回答，她把棋纸一拉，全然不顾满盘凌乱，站起来就走了。
但这个小小的挫折并没有影响我的决心。此时华北大地已到春季，旅社门口天降甘霖般地出现了一个台球桌。在家的时候我台球就打得不错，此时凭空多了一个表演舞台，顿时精神大振。从此，旅社门口每天都会出现一个姿态潇洒的身影，不时引来一群女孩子的欢呼声。在她们中间我没看到小丽，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此刻她一定在远处看我。
时间在一天一天过去,我等的货终究没有发过来.但此时我并不着急,倒是厂里的几个谋略家有点沉不住气了,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了一堆最近别的厂家催得急,来不及生产之类的屁话,然后叫我先回去再说.我用惊讶地口气回答说,啊,怎么会这样.那好吧,我过几天就回来.打完电话我就去了客户那里,没等那兄弟俩开口埋怨,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我打算把这批货拉走,因为某某厂家决定要了.两兄弟对望一眼,最后老大说,要等老头后天回来才行.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心里在冷笑.
回到旅社,大厅里空荡荡的,老板娘告诉我,今天下午县大会堂有免费电影.大会堂离旅社不远,我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演了.观众很少,所以虽然灯光很暗,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群女孩.我和她们随便聊了几句,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坐到小丽的邻座位置.小丽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正襟危坐地假装看电影.记得那是一部情节特弱智的谍报剧,屏幕上的女主角正絮絮叨叨声情并茂地独白了一分多钟,我说：“你看她现在说这么多话,说明马上就要死了.”果然没过多久,国民党特务破门而入,女主角手持花瓶开了特务的瓢,却终于慢慢地倒在了特务的枪口之下.此时音乐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我看见小丽侧过头去,肩膀微微抖动.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忍俊不住的笑意,她赶紧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散场的时候,小丽低低地对我说了一句：“别跟着我.”我楞了一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等我逛完大街,吃过两个火肉,喝了一碗好像叫”抄手”的类似小馄饨的东东,这才想起,小丽刚才说话的声音很轻软,和以往的冷淡已经全然不同.直到这时我才确信,我快要成功了.
四
按照日程,第二天我的任务是等待,等那老头回来.虽然,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坐在家里喝着小酒.记得那天天气有点阴(感觉应该如此),我下楼的时候,大厅里只有李老板一个人在.见我下楼,忽然招手叫我过去坐.我走过去坐下,李老板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石林”.他自己不抽烟,给我递了一支.我接过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今天表情有点严肃.
大约过了半支烟的功夫,李老板终于开口了:”小周,我比你大几岁,按说应该是你哥.”
“是啊,李哥.”我一怔,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兄弟,我已经看出来了.可她是个农村女孩子,刚从河南出来打工,啥都不懂.你如果要女人,哥帮你介绍,不贵,很便宜的.”
“李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忽然觉得脸上发烫,有点语无伦次.
“那就好.你看啊,她一个农村女孩,跟着老乡来河北打工的,她哥和我是朋友,你要是和她出点啥事,我不好交代啊.你说实话,你对她是怎么想的?”
“我,这个……李哥,我真不是那意思.”
“那你得给我保证以后不找她了.”
“我……行吧.”
逃命似地回到房间后,我忽然很想给自己一耳光.凭啥就不敢承认呢?平素引以为自豪的勇气都去哪了?难道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懦夫不成?那一整天,我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其实李哥的话也有道理，自己原本就没有作好恋爱的准备，完全是一时冲动。虽然如此，但我知道自己对小丽的感情绝不是假的，但那又能如何呢？天南地北，我们不会有很多时间相处，仅凭这短短一个月的有限接触，就此情定一生，这不仅轻率，而且荒唐。罢了，明天赶紧办完事就离开吧，权当是自己人生中一个美丽的邂逅。
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忽然觉得很烦躁，于是披件上衣打开房门，慢慢踱过长长的走廊，靠在楼梯口的扶栏上抽烟。这时整个三楼静悄悄的，忽然，下面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小丽。见我望着她，她脸上一红，低声说：“我的衣服忘在工具间了。”我没有回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进走廊尽头的工具间，并反手关上了房门。她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我走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反抗，只是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告诉我，有人欺负你吗？”
她摇摇头：“只有你。”
我忽然心里一痛，再次把她抱紧，不顾一切地吻她。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她同伴们的声音：“小丽，好了没？”小丽在我的怀里猛地一抖，轻轻地推开我，伸手擦去泪水，说：“我要走了。”在下楼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怅然若失，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到了客户厂里，老头早就等在那了。这时我成竹在胸，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那批次品以原价百分之六十的价格成交了。签约的时候，老头笑了：“小周，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呢？”于是，我赚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灰色收入，两千元，在那个年代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大致相当于小丽她们二十个月的工资。收起货款，把回扣理直气壮地把钱装进口袋，此役我大获全胜。唯一感到内疚的是，假如那年夏天华北地区有四万个电风扇忽然停转，那可能都和我有点关系。
回来的路上，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迫切。我要去找小丽，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虽然，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五
到旅社的时候，刚过了中午时分。上下左右找了几遍，却没有发现小丽的影子。问了几个熟悉的服务员，她们也都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最后我终于决定去问李老板，这才发现，李老板也不见了。
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按我原来的想法，我会在这里多住几天，和小丽再多聊几次，至于最终会怎样，我确实没想好，但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小丽忽然消失了，好像一切全乱套了。我心情沉重地在大街小巷转了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当我走上三楼客房部，发现我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李老板和一个长相凶悍的陌生男子坐在沙发上等着我。
房间里只有两张沙发，被他们坐了，我只好站着，无形中就确定了被告的身份。两位法官表情严肃，李老板先开了口，告诉我这是小丽的大哥。我对他点点头，掏出香烟递上一支，那家伙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点着，接着向我一伸手：“身份证给我。”我掏出身份证给了他，那厮仔细看了下，又抬头看我，来回几次，问道：“结婚了吗？”
我当时不知怎么的心中一乐，心想我们老家这么早结婚的可不多见。但这话可不敢说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那家伙把身份证还给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说话。这时旁边的李老板说话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对小丽是怎么想的，是玩玩呢，还是想娶她？”
这问题来得实在太突兀，我忽然一阵迷惘。愣了一会，我回答：“我对她是真心的。”
李老板看了一眼伙伴，又仔细地打量我一番，说：“小丽今天没上班，一大早她就找我来了。说了你们的事，她想跟你回去。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当时一下就晕了，虽然此前我假设过很多种结果，却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一刻我有点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还是说了，许多年以后，每次想起当初那句话，我都会悔恨不已。我知道，如果我回答是，他们马上会对我拳脚相加。但我绝不是害怕这些，而是我确实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所以，我说：“我没这样想过。”
李老板见我这样回答，似乎松了一口气。“小丽，进来吧。”他说着，站了起来。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小丽慢慢走了进来。虽然她低着头，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上充满了悲伤、失望和无助。我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你们说几句吧。”李老板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房门。
“小丽。”我轻轻喊了一声，上前拉住她的手。她挣脱了一下，但当我再次拉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再挣扎。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这时，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对我是假的，是吗？”她抬起头，泪眼摩挲地看着我，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我对你是真的，相信我。”我使劲握着她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唇边。
“李哥和平哥劝了我一天，说你对我是假的，南方人都不可靠。我一直不信，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上帝啊！快惩罚我的自私和懦弱吧。我把她拉起来，右手将她揽入怀中，左手替她擦去泪水。这时我已经下了决心，让一切犹豫和顾虑都他妈见鬼去吧。
“小丽，你听我说，我对你都是真心的，我要娶你。这样，我跟你回河南，去向你父母求亲。”
“真的吗？”
“真的。”
我紧紧抱着这个忧伤的女孩，此刻她是那么柔弱无助、楚楚可怜。我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过，哪怕世界毁灭在即，我也要为她撑起一片蓝天。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拥吻着，过了很久。我对小丽说，我们去告诉大家。小丽开心地点点头，牵着我的手出了门。我揽着她的腰下楼，忽然小丽挣脱了一下，我这才发现，楼下已经站了一群人，都跟兵马俑似的矗立着一动不动，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们。我豪气顿生，伸手又把小丽揽在了怀里，面对着大家，说：“我要娶小丽为妻，大家为我们祝福吧。”
没有人说话，大家好像都惊呆了。良久，李老板说话了。事实上，他这时基本是在怒吼：“我当初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回答的？你说你对她没想法，还给我保证。小丽，你给我下来。”
小丽轻轻地挣脱了我的怀抱，走下楼梯，扑在一个姐妹怀里抽泣。我望着李老板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不要再给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会信了。”李老板继续对我咆哮，接着又转向小丽：“还有你，小丽，你们在房间里干了什么，我都看见了。你一个女孩子，也这么不知羞耻。”他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他是个骗子，带回去把你卖了，你怎么办？”
“我愿意。”小丽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哭音，但却十分坚决。霎那间，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如一片漫天的水雾在升腾不息。
李老板沉默了，过了一会，这才说：“好，你们的事我不管了。但有一点，只要在我店里，她一天还是我的员工，我就不许你再见她。你今晚可以住在这里，明天，收拾你东西，爱上哪上哪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我看了一眼小丽，又回头看看李老板，想说点什么，可不知怎么都开不了口。这时那个叫平哥的汉子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向楼上走。嘴里一边嘟囔着：“走吧走吧。”
六
那天晚上，我觉得很累，虽然心里有很多事，但还是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收拾行妆，到楼下和李老板结账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办好手续，退了我押金。我在收钱的时候，依稀感觉他少收了我几十块钱。
走出黑猫旅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忽然间，又茫然了。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吧。就这样我来到了县招待所，离开黑猫旅社不远，房间设施还行，但显得有些脏乱。安顿好之后，我来到大堂想打个电话给我妈，却发现电话被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猥琐中年男子占了，在那说个喋喋不休。我听了一会，大意是说他找到了一笔好买卖，要对方垫付个三二百万块钱。好几次提及这个数字的时候，都是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口气。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要不是你们这种骗子满天飞，也许李老板也不会对我那么怀疑。
根据和他们的约定，他们会立即通知小丽河南的家人。而在此期间，不允许我再踏进旅社一步。但到了傍晚，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去看小丽，我很担心她的状态。走到马路拐角，再向右一百多米就是黑猫旅社。这时，旅社门口探出两三个脑袋来。随即，只见那个叫平哥的家伙大踏步走出来，跨上门口的自行车，气势汹汹地向我驶来。当时我十分清楚他想干什么，所以当他离我只有十米的时候，我朝着他的方向走去，喊了一声：“平哥。”
我这招起作用了，那家伙冲到我面前时，忽然把龙头一歪，刹住了车，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平哥，走，咱们喝点去。”
我带着他来到县招待所的餐厅，要了一瓶酒，几个炒菜。几口酒下肚，那家伙话就多了。原来他叫刘平，河南叶县人，和小丽是同乡，跟小丽的哥哥是结拜兄弟，因此小丽也叫他哥。他在这里打工多年，有一帮河南老乡，几个月前把小丽介绍到李老板那里当服务员。“兄弟，我和你说实话，刚才我是想撞你来着。可是看你在喊我，又下不了手了，我这人就是心软。”刘平说着，喝了一大口酒。我淡淡一笑，心想这些何须你说，于是赶紧问他小丽情绪咋样。刘平告诉我，糟透了，小丽今天一直都在哭。我说，平哥，这事你得帮我，我对小丽可是真心的。那家伙一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然后是天南海北一顿闲聊，当说到有个客户欠了我们公司八万多块货款，要用他们生产的电动剃须刀抵债，刘平说，你把它要过来，我在天津海关有熟人，全部出口到国外去。我说好哇，心里在想，莫非你想卖到莫桑比克？
临走的时候，我回房找了纸笔，匆匆写了几句，交给刘平托他带给小丽。平时我从来不喝白酒，可那天也喝了不少，回到房间，我吐了，可心里非常高兴。
第二天，我要回家了，刘平来送我，告诉我小丽看了我的信情绪好多了，正准备回家和父母说这事。我求刘平让我们见一面，刘平说这可不行，不过我可以放心，他会亲自写 让小丽带回去，给她父母说明白这事。就这样，我离开大城来到沧州，踏上了南归的火车。火车呼啸着把我带回了江南，可我的心已经迷失在那片燕赵大地了。
后来才知道，就在我动身回无锡的时候，小丽也坐上了回河南老家的班车。两颗纯净的心带着对爱情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默默南归，幻想着眼前的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哪里会想到，这恰恰是美好故事的终结。那时，我们还太年轻。
七
回到家里，我马上和我妈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告诉她有个性情温婉、如花似玉的儿媳不久就将降临本宅。我妈有些意外，但只是稍稍责备了我几句，随即就说只要我喜欢就好，并慷慨地表示，北方人规矩比较大，她愿意拿出一大笔彩礼来，绝对不会让女孩家丢了面子。过了我妈这关，我赶紧给黑猫旅社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李老板。我在电话里给他道了歉，李老板表示接受，并说自己态度也不太好，然后他告诉我，小丽已经回家了。我又纠集起平时一起玩的那帮小兄弟，给他们讲了这个故事，他们都为我高兴。
在等待的那几天里，我一直沉浸在快乐之中。对我和小丽的未来，我有许多美好的展望。顺便要提一下的是，我辞职了。当我把报销单据和业务费清单甩在分厂长面前的时候，他有些愠怒。我告诉他，我包里装着收回来的货款，还有，你把这些给我签了，我就不会把这事去给总经理说。分厂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拿出笔来，签掉了那一堆单据。
几天后，收到了刘平的信。他在信里告诉我，小丽回家了，叫我放心，然后就是催问那批电动剃须刀的事。我简单地回了信，告诉他这事我过些天会去操作。但我却一直没接到小丽的来信和电话，大概有二十天的样子音讯皆无，这时我才慌了。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小丽，他们没有给我地址。我一面又给刘平写了 ，一面拨通了李老板的电话，现在我能找到的只有他了。
电话里李老板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我问起小丽的时候，他告诉我小丽不在他那里，以后也不会来了。我心中大急，语无伦次地求他帮我找到小丽，李老板又支吾了良久，突然下了决心似地对我大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接着就挂了电话，任凭我怎么打，他都不接了。
放下电话，我感觉整个人软了，冷汗直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们中计了。我赶紧召集了几个小兄弟，说明了情况，他们都七张八嘴给我策划起来。商量了好几天，最后我们决定，我们都去河北，由其中一个处事机灵的家伙去探黑猫旅社，如果小丽在，就找机会把我的信给她，约定时间出逃。如果小丽确实不在，那就一起出动，搜遍大城县城，找出刘平。制定好了计划，我们打算第二天就动身。一个家伙还去找当过兵的朋友借找来两把军用匕首，以防万一。但那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客厅的桌子上有 。拿在手里一看，是刘平的笔迹和落款。我赶紧拆开，打开信签，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我知道这是小丽的笔迹。
这封信如今已经和我的那三本日记一起，在搬家的时候丢失了。但信的内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原来小丽一回家，就被她父母关起来了。但他们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只是动以情，甚至声泪俱下。小丽说，到了第十五天，她屈服了，她实在受不了父母天天为自己伤心难过。她已经答应和父母看中的一家人订婚，信的最后是这么说的：“忘了我吧。我们都是父母生的，要为他们活着。”
在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当年的感觉。每一个细节，我都会想很久。但读完这封信后，我当时的感觉如何，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心痛？也许。愤怒，也许。喊了吗？也许。流泪了吗？也许。一切都是也许。
我不忍心责怪小丽，她的无奈，我感同身受。十五天的时间，我不在她身边，她仅凭着对我的挂念对抗着自己流泪的双亲，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同时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我要责怪的只有自己，因为，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当时也应该去争取。但是，我居然放弃了。但是，我居然放弃了。任凭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在我一生中的无数个瞬间，时时占据了我的心中。
也许，我不应该把这篇文章发到论坛，但却我并不后悔写下这篇文章。因为，它不仅是我的回忆录，也是我对一个女孩的忏悔录，以及对自己青春和爱情的奠文。
